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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有的

_3 路也(当代)
  你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课间,你的同位,一个长着圆圆的小脸的小女孩,从厕所里回来,一进教室就迷惑不解地乍呼开了:“天哪,我刚才发现一件事,咱们王老师还拉屎呢。”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法崇拜教音乐的王老师了,她的歌唱得再好琴弹得再好你也没法崇拜她了。刚想崇拜她,就会想起她也拉屎这件事。
  整整一个白天你都在冷笑。你炒菜时对着铁锅里磁磁啦啦热起来的花生油冷笑,你对着拖鞋冷笑,你对着飞快旋转的电风扇冷笑,你甚至对着墙上一块黑黑的斑点冷笑。后来你什么也不对着,只对着自己的心冷笑。到了晚上这种冷笑变得疲惫了,你突然又觉得一个人无比孤单。起风了,外面的风把窗帘吹得向着屋子里面高高飘起来,曼舞翩跹,仿佛有什么长发飘拂的幽灵也跟随着进来了,你的心一点一点地发着紧。你给叶如意打电话,想让她下来,可是她那边没有人接。
  屋里很乱。你的大门向着夜晚敞开着。你一个人在门厅里用一枚一角钱的硬币占卜。一会儿叶如意自己进来了,她说丢了屋门钥匙。你说,丢了正好,跟我住在一起吧,在门厅里摆张行军床。你让她帮你记录抛硬币的次数和结果。你规定有国徽的那面朝上就是离婚,有菊花的那面朝上就是不离婚。国徽。菊花。菊花。国徽。国徽。国徽。菊花。国徽。菊花。菊花。
  最后叶如意烦了,说这样下去次数太多了就不灵了,还是抽签吧。于是她写了一大叠小纸条让你来抽,要抽三张来决定。
  第一遍:离。不离。不离。结论是不离。
  你申请再抽一遍:离。离。离。结论是离。
  你还想抽一遍:不离。离。不离。结论是不离。
  你说我再抽一遍吧好不好,于是成了:不离。离。离。结论是离。
  后来叶如意又烦了,说这样下去也不灵验了。
  最后你说,算了算了,这些法子都不可信,还是让我自己来拿主意吧。
  你用说服的口气对自己和叶如意说,我还是不离了吧。
  紧接着你列举了许多不离的理由。
  可是过了一会儿你又用同样的口气说,我还是离吧。
  你列举了许多离的理由。
  又过了一会儿,你很坚决地说,不离了,不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是过了不到五分钟,你非常干脆地说,我看还是离吧,说离就离,像割恶性肿瘤一样把这婚姻割掉。
  叶如意笑话道,我已经看透了,你的情绪变化如此无常,你这样反复下去,如果到第263次停止,那就是不离了,如果在第264次停下来,那就是离。
  过了一会儿,叶如意又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和老古闹离婚也许跟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说太阳黑子活跃的年份,人的情绪就会受到影响,喜怒无常,而且车祸多,刑事案件增加,我想还应该增加一条:夫妻不和,容易离婚——也许等这大热天过去,天气变凉爽了,关系自然就变和睦了。
  你想来想去,又想让叶如意替你抛硬币和抽签。你一直都认为叶如意与你相比算得上是个有福气的人,她手气好,运气好,能逢凶化吉。比如你从来不肯坐飞机外出,而宁愿坐闷闷的火车卧铺,你胆子小,认为只有在平实的陆地上才放心,可是有一次你和叶如意出差,你就提议坐飞机了,因为你觉得有叶如意这样一个如意的人在身边就像有个护身符一样可以保平安,另外你还想就算是飞机失事了,能和叶如意这样可爱的朋友死在一起,也算是喜丧,两个人到了阴间也不寂寞,还可以热热闹闹地在一块聊天胡扯。有一次你俩在校园里散步,叶如意情不自禁地说,要是我和你当中有一个是男的,那问题就好办了,你的婚姻问题迎刃而解,我的终身也有个托付了。你说,那我可配不上你,你长得那么如意。叶如意说,应该是我配不上你,你是诗人。你说,我配不上你。她说,我配不上你。你俩说着说着忽然同时闭了嘴,朝周围环顾,真怕被别人偷听了去,以为你们是在互相吹捧,遂嗤之以鼻。
  叶如意说,这又不是我的婚姻,我凭什么替你占卜,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摸奖券,手气好了坏了又有什么用处,再说你连离婚和不离婚哪个算好哪个算不好都分不清楚。
  你从结婚的那天起就恨不得离婚,你结婚多少日子就是为离婚奋斗了多少日子,按结婚证上的日期你算了算,你已经结婚六年七个月零九天了,也就是说,你闹离婚已经闹了六年七个月零九天。可是真的决定要离了,却忽然犹豫起来。
  为什么使一个女人独立竟比使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独立还要艰难?
  老古搬走的那天晚上你就一个人睡在那张棕红色的大木床上。那张木床非常庞大非常结实,让人想起“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口号来,看来老古的确是打算和你过上一百年的,还想和你全力以赴地生孩子,并让孩子继承这张大床再去生孙子和重孙子,所以才高瞻远瞩地专门找木匠定做了这样一张特异的床。看看这个家里什么家具最蔚为壮观吧,就数这张床了。你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真是空旷,可以竖着睡,可以横着睡,也可以呈对角线睡,还可以什么规则也没有的乱睡,于是不禁想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话来。你躺着的时候国土原来竟是这样的辽阔,它在你柔软的身体下面坦坦荡荡地延伸开去,纯棉被单上的图案那么富饶,鲜花盛开,你于是联想起在初中音乐课上学唱的一首南斯拉夫歌曲“祖国大地美如花冠”——从前单身独自睡一张床竟没有体会到这种自由自在的快乐,什么都是失而复得之后才明白它的可贵。看来就是单单为了能够永远天经地义地独自占有一张床,去离婚也是不亏的。你要像收复失地一样去收复你的睡床。
  窗帘没有拉严,月亮像少妇的脸庞那么丰满。它看上去仿佛多年不见了,既熟悉又陌生。它照着你。它把你当成了大病初愈的人。根据传说,月亮里有嫦娥,嫦娥应该是个寂寞的独身女人吧,她住的房间该叫《独身女人的卧室》,没有人去和她同居。她在清冷的月球上呆了那么多年了,虽然那上面还有个吴刚,但吴刚又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情人,且只知道无休无止地埋头砍一棵桂树,这样的人即便是恋爱恐怕也是没什么情趣的,所以嫦娥可真是够寂寞的了,连一个害单相思的对象都找不到,嫦娥可以说是全宇宙最寂寞的女人了。跟嫦娥相比,你毕竟还在热热闹闹的地球上,还有叶如意这样如意的朋友在身边,离了婚又怕什么。
  婚姻对每对夫妻来说都好比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大多数夫妻都从江西瑞金出发,爬雪山过草地,盼望着最终能到达陕北吴起镇。而你永远不可能到达目的地去胜利会师了,你将像石达开那样在大渡河全军覆没。
  一会儿你又开始憧憬离婚之后的好日子了,在你看来,真正的人生该从离婚开始。你有那么多美好设想要在离婚之后去实现,好像在领到离婚证之前你根本就无法真正地生活。你想你是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并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关在婚姻的大牢里,像隔年的水果一样枯萎着,把水份都要散失贻尽了,现在马上就要获得解放——你不能没有自由,哪怕这自由在获得之后只是锁进抽屉和保险柜或者存在银行里,一点儿也不拿出去用,但你毕竟拥有了它。你你从床上起来,打开台灯,坐到书桌前,带着即将获得新生的兴奋和激情写了一首叫《离婚女人》的诗,你写完之后就跑到门厅里,从行军床上把睡着的叶如意揪起来,念给她听:
  离婚女人是刑满释放的人
  有价值上百万元的自由无处使用
  她的动作没有时态
  像灰尘浮在空中
  生活经过了兵荒马乱,百废待兴
  离婚女人是半途而废的人
  缺乏把巴士底狱坐穿的精神
  她中途下车,砸烂了衣冠楚楚的生活
  她已经不年轻
  距离衰老也还遥远
  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倾听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雌性激素过剩
  使房间演变成了巨大的子宫
  电话号码由明变暗,成为密码,成为隐私
  有人以安定团结为由劝她重蹈覆辙
  去吃二遍苦去受二茬罪
  而离婚女人的心是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再也不想去为所谓的幸福出卖自由
  幸福莫须有,幸福是高价兑换来的货币
  走过婚纱影楼
  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离婚女人想和这些人对着干
  想成立离婚俱乐部
  并发展壮大成集团或托拉斯
  她常常在女友面前忆苦思甜
  旧社会多么万恶
  新生活真是来之不易
  须抛头颅洒热血
  叶如意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还没离婚呢,就已经写出《离婚女人》来了,一个只是想离婚而还没有真正离婚的女人怎么如此清楚地知道离婚之后的感受呢。你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小学时寒假作业老师布置写《元宵之夜》,你在寒假第一天就写完了,上初中时还写过一篇作文,里面竟然有一段写的是你如何生小孩子的经历,不是当成想象的将来式来写,而是用过去式写出来的,气得老师想撤消你的语文课代表职务。
  两个人一说话,便睡意全无了。叶如意提议,我们喝酒吧。你说,好。
  你从冰箱里拿出来半只盐水鸭和大半瓶干红。
  两个女人对饮。房间里有一种水绕山环的温情。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的夜和红酒一起溶解在血管里,散发出一股狐媚之气。
  你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等上了年纪俩人一起去住敬老院的事。你们已经多次谈论过这个话题,只要一说起这个半真半假的话题大家都能高兴起来。你们打算等成为老太婆的时候,就抛弃世间的一切,一起到一个风景如画的敬老院里去住隔壁,之所以要住隔壁而不住同一间房子,是因为你太爱说梦话,而叶如意有半夜里起来吃东西的毛病,会彼此影响睡眠。你们谈这个话题的时候充满憧憬,就像无产阶级革命者在憧憬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以后会怎样怎样。叶如意对你说,到时候你可别和什么老头闹起黄昏恋来,光让我当电灯泡呀。你就说,到时候你别动不动就让你的孙女来接你来看你,显得我孤苦零丁的。我们越说越来劲,真恨不得让岁月快快地流走,好赶紧实现一块去住敬老院的理想。
  你多么喜欢眼前这个朋友啊,她像一个源源不断的银行,里面贮存着数额巨大的总也提取不完的魅力——美丽的狡黠,时而善良时而邪恶的率真,默默的善解人意,以及无所畏惧的傻气。你为不能立刻把这些赞美的话一古脑地全都告诉她而痛苦着。你怕说出来,会破坏你们之间的某种静谧,一种本该只在空气中悄悄流淌着的东西如果用语言表达出来了,那就是破坏。如果你们中间有一个是男人,那就好办了,可以直说,用大白话赤裸裸地说出来,可以说得万紫千红,说过了头也不要紧,因为异性之间的感情是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往纵深处延伸下去的,可以“小人之交甘若醴”,而同性之间也许更应该在表面上保持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无论心中多么炽热,都要有意无意地留下那么一丝缝隙才好。你们连并肩走路的时候都注意着让彼此身体隔开适当的距离,避免肌肤真的挨到一起,否则你们都会感到难为情。你知道今生今世你和这个叫叶如意的女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已经达到了可以达到的那个最高刻度上了,再也不可以往上升了,再也不可以了。你永远为你们之间这种天生的局限而无比惆怅。
  夜晚很快像那大半瓶干红一样见了底儿。窗子微微发白的时候,你们回到各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你们的睡眠将使刚刚来到的白天重新变成夜晚。(路也)
幸福是有的(15)
  你和老古也算是有缘份,一种荒诞的缘份。那时候你那么想结婚,想得都钻进牛角尖里去了。你在想到结婚这件事的时候,有种一了百了、英勇就义的末路心情,有点像谭嗣同在赴菜市口刑场所赋诗中的话“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你在刚刚到达的那座北方城市里举目无亲,你看到宿舍里的被褥也是举目无亲的,连摆在书桌上的苹果也是举目无亲的,这让你感到无比自由,你可以像秋风扫荡落叶那样随意而冷酷地操纵自己的命运了。那时候你就是有一种往南墙上猛撞的血淋淋的自虐的勇气,这种病态的勇气在好几年之后你才明白它来自哪里,它来自绝望,它跟一个叫苏画梁的男人有关。当你从广播中听到要在植物园举办一个鹊桥活动的时候,你像学雷锋积极分子要去参加义务劳动那样通过热线电话踊跃地报了名。举办活动那天,你一口气见了六个男人,全部给他们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回来的第二天你就收到了六个殷切的电话。但你突然间发现你其实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感兴趣,你想自己也许已经失去了爱男人的能力了。你对所有的人都态度模糊,既不说“是”也不说“非”,你给谁也没有留下标准答案。
  很快,六个男人全都知趣地没了音讯。他们留给你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一次也未用过就统统扔到字纸篓里去了,在你倒掉字纸篓的那一瞬间,他们就落入了这个城市的茫茫人海里,他们跟你毫无关系,再遇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你以为这不过是场恶作剧,已经过去了。你的生活像一个大大的肥皂泡,飘浮在空气里,时时刻刻等着有人来戳破。
  一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你在这个城市里刚刚认识的一个副刊女编辑邀请你到她家去吃晚饭,你坐在佳肴如花、繁花似锦的餐桌前,和女编辑以及她的丈夫谈论着南方的榕树。这时候门铃响了,女编辑过去开了门,随着一阵寒喧,进来一个相貌忠厚的高个子男人,介绍说是女编辑丈夫的老同学,是路过此地来顺便来坐坐的。那个刚刚进来的男人落座之后,你们抬起头来相对视的那刻,俩人全都楞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好。女编辑和她的丈夫看见你们脸上的表情,都问,怎么,你们认识?那个进来的男人先说话了,说,我们见过面的。你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好像,不,的确是见过面的。
  那个进来的男人是那天你在植物园见过的六个男人中的一个,他叫古元金。
  那天晚上离开女编辑家时,你们又重新互相留了一遍电话号码和地址。
  那天晚上你们都有点迷信。在植物园你见了六个,已经全都不再联系,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只跟其中一个叫古元金的男人不期而遇;而据说古元金那天见了五个,事后也都没有音讯,许多日子过去了,他却只跟其中一个叫李洁抒的女人不期而遇。
  如果这不叫缘份,那么什么叫缘份呢?
  后来你们就结婚了。
  你们的家布置得相当简单,所有东西都像是一个独幕话剧的布景和道具,随时准备谢幕并装上大篷车开拔的样子。有一个专门在报纸上写时尚稿子的文学女青年来家里玩,她穿着从夜市小摊上买来的时髦衣裳,在你们家里招摇了两个小时,还留下来吃了晚饭,你记得那天晚上你炒了四个菜,其中有糖醋里脊,在饭桌上老古夸那个文学女青年长得秀色可餐,你在心里头直发笑,觉得那女的跟你做的那盘糖醋里脊相比其实还差一些,那盘糖醋里脊才真正算得上是秀色可餐呢。这文学女青年从你们家里出去后就到处绘声绘色地讲述在这个家里看到的情形如何如何,说那俩人为了文学竟已贫穷潦倒成了何等地步,还向人发誓她虽热爱文学,但将来绝不可以为了文学牺牲掉一切,过像李洁抒和古元金那样悲惨的日子。这样的话说出去又从外边反馈回来,你听了不禁笑起来,在这个时代文学怎么那么倒霉,总要在某些人那里成为替罪羊,什么都可以赖到文学身上,明明是找不上对象来却说为了文学不结婚啦,明明是无能和懒惰却说为了文学放弃了发财机会,据说本市一家报纸某个月发行量下跌,主编就赖到文学副刊头上,副刊部主任又赖到诗歌头上,因为百年不遇地连发了两次诗歌,所以肯定是诗歌使发行量降低了,于是砍掉诗歌这不祥之物、这灾星,就万事大吉福星高照了——老古这女崇拜者也有这样不俗的思维,认为贫穷一定是由文学害的,文学是害虫。还有,说到贫穷,在她看来家具少就是贫穷,没把人民币都摆在显眼处贴到额头上去迎风招展就是贫穷了,由此看来她才真正是一个穷苦孩子出身,因为穷怕了,一看见穷就浑身发抖,于是有钱就得看得见才行,尤其是要给别人看看,有个民间故事里不是讲过么,一个穷人好不容易吃了一次猪肉,便好几天舍不得抹掉嘴巴上的油,亮光光地走来走去,时刻等着、盼着人家去问他,你嘴上怎么了,这样他好赶紧告诉人家他吃猪肉了。
  刚结婚时老古像领导人题词一样高度评价你:你追求精神而不追求物质,这个时代这种女人已经不多了。后来他不知怎么就不说了,如果你主动提起来,想夸夸自己,他就义正辞严地说,难道你不就应该这么做么?
  婚后不久你就根据老古的表现对几个词语做出了自己的全新解释。丈夫: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在至少一丈远的地方做夫君。如果房子太小,他无法每时每刻都与你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那么打架是在所难免的。
  婆婆:拆字分析,就是爱搅起波澜的女人。如果将来你能生个女孩,要是有一天她问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告诉她,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老虎。如果你生儿子,长大后他结婚了,对于这个词语所代表的那个在某些人看来似乎相当于正处级的职位你应坚决不去就职,如果不得已就了职,那就辞掉。媳: 这个字也要拆开来理解,它由三部分组成,一个“女”字,一个自己的“自”,一个“心”字,就是说,女人要把自己放在心上。在汉语里这个字多多少少有些卑贱,正因为没有人会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才要自己把自己放在心上。
  李洁抒:这个名字的意思大约是让你纯洁地去抒情,即有些情可以抒有些情不可以抒,要合乎规范和礼仪,要能够顺利通过丈夫这个新闻检查机构的审查。所以你有理由恨名字里这个“洁”字,还不如去掉它,改名叫李抒。
  老古想把你做成那种真空包装的袋装扒鸡,或者冰箱冷冻室里的一块冻鱼,以此来抵制外界任何细菌的侵蚀。他这个工作是从解读你的诗歌开始的。他以福尔摩斯探案的手法进行文学批评,把你诗中的每个意象都放在显微镜下放大了很多倍,在通读了你自十八岁以来写的所有诗歌之后,他长叹一声,没想到我的老婆“背景”那么复杂。下面要做的就是类似于政审或者外调的工作了,他以这些诗歌为线索找你谈心,翻阅你的旧信,查你的电话号码本,打听你的老同学,想找出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来,以搞清楚这些背景,说得具体些就是,究竟都是哪些男人侵犯过他的利益。
  其实老古从你的诗歌入手对你的情感进行研究,这个思路是对的,就像警方对罪犯在做案现场留下的脚印指纹或者受害者遗留下来的日记进行保护、整理和研究,道理是一样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诗歌就是你的一份情感档案。虽然这份厚厚的档案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个白日梦系列,但这并不能使你解脱罪责。因为情感本来就不是物质的,对于婚姻来说,除了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行为犯罪,应该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情感犯罪——如果仅仅是剪掉了鸟儿的翅膀,而没有剪掉鸟儿飞翔的愿望,那么等于什么也没有做成。何况这种两种犯罪你是都有的,在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古元金的男人将要和你结婚之前它们就开始了,你婚前的一切都是命中欠了他,而且在你和他结婚之后,罪行还在继续,你的婚姻就是为你所有的行为和念头赎罪的一个伟大仪式。
  对于你诗歌这份情感档案的研究,老古可以写成一篇二十万字的文学批评论文,可以出单行本,算成是一份科研成果,题目可以是《从李洁抒的诗歌,看她隐密的情感轨迹,又由此断定她是个坏女人》,格调有点儿类似鲁迅那篇杂文的题目《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提纲大致列出如下:
  档案一:你最早崇拜的一个男人是陈景润。
  小学二年级时,父亲有一天从实验室里回来,把你和哥哥叫到他的书桌旁,开始郑重地给你们念一篇文章,文章很长,分了好几次念了好几天才念完。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哥德巴赫猜想》。你记住了里面那个数学家的名字:陈景润。你还记住了一些似懂非懂的话:“如果说自然科学的皇后是数学,那么数论就是皇后头上的那顶皇冠,而歌德巴赫猜想则是皇冠上的明珠。”你还记住了一句话“他的童年没有玫瑰花的芬芳……”——很多年后,你在中文系课堂上听老师讲到徐迟的这篇报告文学,又按要求到图书馆里找来认真地读了一遍,读完合上书本之后你发现自己还是只记得小时候记住的那两句。你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崇拜一个叫陈景润的男人,又过了几年你买了一本小画书《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封面上是陈景润的画像,戴一副圆圆的白边玻璃眼镜,平头,额角开阔,面容清癯,神情里有种世俗人眼里的呆和笨拙,而正是那呆和笨拙里透露出来的孤注一掷和与世无争让你感动。这幅画像做为最倾慕的男人形象在你心目中贮存多年,几乎伴随你度过整个少女时代。1995年陈景润离开人间的时候,差不多在同时台湾的一个女歌星也辞世了,世人和媒体对他们的死反应冷热程度反差巨大,那个早已流行过去的歌星的歌带和传记突然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对于一个数学家的死大家并不在意,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怎么注意到报纸角落里的那几行关于数学家离去的消息。你连夜写了一篇关于这个数学家的一篇悼念文章,做为对于你少女时代一个最持久的偶象的纪念。
  档案二:你爱坐在你旁边的那个铁臂阿童木。
  在你的身体发育之前,在小学五年级,你最青睐班里那个最会做数学难题的男生,你把他当成英雄。他从三年级直接就跳到五年级来了,对你怎么也搞不明白的“鸡兔同笼”问题能迎刃而解。你觉得他将来没准儿会把陈景润已经证明到1+2的哥德巴赫猜想继续下去,一直证明到1+1。他比你矮半个头,这并不妨碍他在你心目中仍然是个英雄。他大脑袋小身子,眼睛黑幽幽的,有点像日本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那时候电视上正在一集一集地放着那个连续剧,你一看见他,就在心里唱起“越过辽阔天空,啦啦啦飞向遥远星群,来吧,阿童木,无私无畏的好少年……”他就坐在你旁边,中间隔一个过道。为了视力,老师要求每两星期调一次座位,朝同一个方向一排一排地整体挪动,你天天盼着能坐到两张桌子紧挨的中间那一大排里去,那样就可以和那个男生紧挨着了,不是同桌胜似同桌。他写字时胳膊不小心碰着了你的手,你一整天都会很幸福,连吃饭前也不肯去洗手了,为的是把那碰过的一小片皮肤上的感觉多保存一会儿。有一次自习课上,你发现他在入迷地看一本厚书,那上面在某些该有字的地方竟没有字,用一些空空的小方框代替着。后来你拿一块香橡皮换取了他的信任,把那书借来看了,那书的名字叫《古今绣像小说》,你刚读了几页就脸红起来,那几页写的正是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怎么怎么着了——他们具体究竟怎么着了你其实并不太清楚,但是你还是脸红了。长大以后看到《阿Q正传》,才知道原来阿Q最擅长构思那样的情节。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你千里迢迢回家探望父母,刚下火车就在在地下通道的一个角落里碰上一个摆摊卖书报的,他拦住你,劝你买他那些写恶男荡妇的书,说半价就可以卖。虽然光线昏暗,虽然那人已长得比你高出一个头去,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铁臂阿童木,那个不小心碰你一下手都让你幸福上一整天的数学天才。
  档案三:你暗恋过你的高中语文老师。
  高中时,你因为总是把文章写得太长而引起那个子高高的语文老师的注意,你总是在学期开始不久就把一本作文本用完了,别人一学期用不完一本,你一学期却要用上三本,有时还要写到反面去。那个语文老师姓房子的房。他每次上课都要把一个白瓷盖杯从办公室里端到教室讲台上去,上完课再把那盖杯端回办公室里去,那盖杯上印着“1984年S省高考阅卷纪念”的字样。房老师常常以十分骄傲和内行的口气谈起那年被邀请到省城参加高考阅卷的情况,那神情仿佛一个老兵在谈论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年龄不过在二十七岁至三十岁之间,已经结婚生子,在一个小姑娘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青杨树味。那气味让你产生迷迷糊糊的快乐。你在校园内外的路上遇见他时,即使面对面了,你也从来不打招呼,而是把头扭开去——你不知道单独面对着他时怎样才能开口,你觉得只要一张开口你就会成为一艘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而他似乎从来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也不和你搭话,只是在嘴角微微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来。后来你写了一篇类似琼瑶《窗外》那样内容的很长的作文,胡编乱造了一个女学生和她年长的老师之间的爱情故事,在那里面女学生对男老师说“等我再大一些了,让我们像鲁迅和许广平那样吧。”——多少年后你想,鲁迅要是真的知道了这句话,恐怕要气得活过来的。那篇文章房老师没有给你打批语,只是写了个“阅”字和年月日。
  最后你考上了中国最南方的一所大学。然后十二年过去了。这期间你一次也没有见过房老师,但你一直都记得他,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你心中一遍遍地温习。1999年春节你回家探亲之前,你突然萌发出要去看看他的念头,你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已经不会像少女时代那么腼腆,你甚至会坦然相告,你爱过他,而且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你通过好几个老同学才辗转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你把电话打过去,说了你是谁,说要去看他。他十分高兴,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时间定在一个午后,地点是他家。可是临到你要出门时,他又打电话过来,把地点改成了放了寒假的寂静的校园,他的办公室里。很快你就来到了你曾就读的那所中学里,打听到了新建的办公楼,在你上楼梯时,他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还没见到他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洁抒,在二楼左边。”那声音非常随意和日常,不像隔了十二年,倒让你觉得你还没有毕业,正准备去办公室交作业。
  然后你看到了他。他已经不完全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四十多岁了,有点发福,但还是那么高和挺拔。你们隔着两张办公桌桌开始说话,他谈到他夫人因为单位减员已经提前内退了,天天在家闲着,这时你很敏感地想到他为什么突然把见面地点又改到了办公室。然后他又谈到他的儿子不好好学习,高考有难度,就是从儿子的学习问题开始,他使劲地谈论起了中国的教育制度,这一谈就不可收拾,谈到天快黑下来了。你想,天哪,我十二年没见他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后的今天,我成了专程来找他谈论中国的教育制度的了。他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就谈到了他1984年应邀去省城参加高考阅卷的事,这时候你才注意到他的办公桌上仍然放着那个白瓷盖杯,上面印着“1984年S省高考阅卷纪念”字样!
  时光消失了,那个杯子没有移动。你突然有一种把那个杯子砸碎在地上的冲动,让它碎裂成细小的片片儿,再也无法复原。
  档案四:你爱过像高君宇那样的男人。
  一种对于苦难和革命的亲和力使你一度喜欢高君宇,那种出身富贵之家却为着信仰而去牺牲的人。当你大学的同学在走廊里高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并把齐秦的照片当成白马王子贴到床头上去的时候,当她们和苏芮一起《跟着感觉走》的时候,你正在不合时宜地把自己想象成石评梅,在心里默念“我是宝剑,我是火花……”,你还把自己想象成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在风雪中走在流放的路上。同时你找了好几盘革命歌曲在宿舍里夜以继日地放,让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宿舍里一齐轰鸣,惹得其他同学要和你拼命。
  只有放费翔的歌时,你才会静静地听,他的嗓音里有海洋的辽阔和自由,质地像从火里冶炼金子。
  档案五:苏画梁是你肉体上的第一个男人。
  你从喜欢革命英雄主义者很快转向喜欢个人英雄主义。苏画梁是一个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他搞心理咨询工作,却总想通过对于中国人心理结构的深层研究来达到改善国民性的目的,他忧国忧民,孤军奋战地写了一大堆这方面的论文和杂文,企图用这些文字做为支点和杠杆撬起整个地球。
  在肉体上,他使你从蝉蛹变成了知了,原本喑哑着的身体从内部发出了尖叫。在精神上他是你的大麻或海洛因,使你迷途不返。你在极短的时间里为他写了大量情诗,那些情诗有一种在悬崖最边缘快速行走着的极致、危险和生动。后来的许多年里,无论你写什么诗,那诗行的背后都有一个或浓或淡的影子,他的影子,怎么抹也抹不掉,像胚胎或根系一样悠远而无法改变。你甚至发现你在写高速公路上的一辆卡车时,那关于卡车的诗句背后也有那样一个影子,像幽灵一样出没。你爱他,这不是过去时态,而是一件一直在进行着的事情。你到死也不会再见到他。即使邂逅,你们也是路人了。但你爱他这件事不会变,也变不了。你爱的也许已经不是他了,你爱的是什么只有你的身体——你的无比哀怨的身体——它自己知道。从你身体中央横穿而过的北回归线是一道火铬的伤痕,它已在时间里结痂成疤,留在生命最深处。它在阴雨天会发痒会隐隐地疼。
  档案六:你收到过男学生的情书。
  是的,你喜欢那些情书,那些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鲜鲜亮亮的情书。你认为应该用带露珠的柔韧的青青草茎把它们捆扎起来,保存到散发着花露水味的箱子里去,等到年老色情衰时再拿出来读。是的那的确是一些情书,它们出自你的男学生之手。起初当你站在讲台上说着什么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有人正用男人凝视女人的目光望着你。当你知道之后,你的思路便总是在那不知来自教室哪个角落的目光里变得断断续续,有时甚至像琴弦一样彻底崩断。终于在一个六月中旬的晚上,那个男生在临毕业前打来了电话,说出了他的名字。那是一个热爱诗歌的男生,曾在教师节时送过你两个大红气球,原来他是用气球来求爱呢。他对你请求,在我临行之前,你对我说点什么吧。你是这么对他说的:多少年后当你陷入世俗生活的泥潭,当你结婚生子,为分房子发愁,为评职称去领导家送礼,有那么一刻也许你会忽然想起当初在校园里发疯地热爱诗歌的情形,想起你给一个比你大好些岁的女老师写过一打情书,你会发现这是一段无比奢侈的时光,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男生最后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气对你说,从此我不想再叫你老师了,我想直呼其名,叫你李洁抒,洁抒,其实我常常觉得你比我小,你是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梦见过和你结婚。听到这里你有些气恼地打断了他,你说,非常遗憾,我不会爱上比我小的男人,你记住,永远记住,我比你大,大八岁,让你叫我阿姨也并不十分过分。
  那个男生分回了家乡,一年后打来一个电话,告诉你他有女朋友了。你说,祝贺祝贺。他接着又说他的女朋友长得与你非常相像,而且也姓李,名字里正好也有一个“洁”字。你笑了,说,看来你这个女朋友很不怎么样呵。
  档案七:醋溜土豆丝总是处于候补状态。
  醋溜土豆丝是叶如意给人家起的名字。因为你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点菜时,他想来想去,最后总是说,要个醋溜土豆丝吧。醋溜土豆丝是你的一个读者,用他自己那肉麻的话来说,是崇拜者。他读了你很多诗,最后决定来拜访。他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了你的住处,敲开门来,说明来意。你那时正在害神经衰弱,美尼尔氏综合症快要犯了,刚刚睡下,就被敲起来,看到一个傻不楞蹬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说要来谈谈诗歌,你觉得真是倒霉透了。于是灵机一动,恶作剧地指指楼上叶如意的住处说,你找错门了,李洁抒住上面呢。于是那人就准备去楼上了。他刚走,你就迅速抓起电话来,和叶如意通了话,刚刚简洁地说完意思,就听到那边电话里有门铃声了。你很为自己的即兴安排得意,心想,让叶如意冒充李洁抒跟他胡扯去吧,叶如意容貌比我好看,还比我年轻,口才也好,传出去都知道我李洁抒是个美女了,我既得了好名声,又不误睡懒觉,多棒呵。你倒头继续睡,后来又从睡梦中被电话铃叫醒了,叶如意压低声音说,这位先生要请我和你——也就是你和我——吃饭。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哇,什么我和你,也就是你和我?叶如意说,现在我不是在扮演着你么,那么你当然也就要扮演我啦,你成了我,我成了你,那你和我,其实不就是我和你么?
  后来醋溜土豆丝成了你的一个有特殊用途的朋友,所谓特殊用途是指你只有在跟老古恶狠狠地吵了架之后才能想起他来,一般情况下想不起来,而且你并不十分想见到他,只是跑出去打打电话就可以了,电话内容基本上都是骂老古,有时边骂边哭,他认真地听着,然后耐心地哄你,哄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小朋友。你的情绪渐渐好起来,还觉得已经用给别的男人打电话倾诉衷肠这种行为方式把老古给狠狠报复了,你终于高兴起来,扣掉电话,回家去了。
  醋溜土豆丝当然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盛怨言的容器,这样下去他会觉得自己的作用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果皮箱。他不只一次提出来最好是和你建立起一种关系,具体什么关系他不说,总之是一种“关系”,是“关系”的一种,在他看来两个人明确一下“关系”还是很重要的,就像两个国家正式建交一样,从此相互之间可以驻大使馆,进行贸易往来,友好访问,派留学生。你对他说,如果你有那么多暗无天日的想法,我们还是从此以后干脆不再来往的好。吓得醋溜土豆丝赶紧改了口,发誓不再胡思乱想了。你于是一如继往,每次和老古打了架,还是打电话给他,饮鸠止渴。
  醋溜土豆丝要你向他推荐好书,你说去读什么什么吧。他读了之后往往要问,为什么要读它呢,从中能得到什么教益呢?你说,那你去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吧,那能让你受到深刻教育。
  档案八:你的诗曾让小和尚动了凡心。
  在来信的读者中,你只和湖南某个山寺中一个法号叫慧海的小和尚建立了通信往来。那小和尚之所以是小和尚,只是说他比那些老和尚们要小,其实也不小了,年龄与你相仿,比你小半年。他的字写得非常俊逸,据就还念过佛学院的。他在信里说自己,做为一个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死心塌地,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才算得有功行,可是一个叫李洁抒的女诗人的诗却打动了他,他餐风露宿,日夜兼程,只有那本随身携带着的她的诗集慰藉着一颗荒凉的心。这信不小心让老古看到了,说,一个小和尚不好好念他的经烧他的香敲他的木鱼,光想着读爱情诗,还给女人写信,看来不是个什么好和尚,是一个花和尚赖和尚。老古把那信和信封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篓里去了。老古的霸道激起了你的逆反心理,哼,谁给了你拆看并撕毁我的私人信件的自由?!你趁老古不在时,又从垃圾篓里把那些碎纸屑艰难地挑出来,像拼贴大陆版块那样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才算是把那小和尚未的地址给保留住了,得以给他回信。再往后这个小和尚来信诉说一些苦闷,有一次竟引用了三言二拍中一个和尚在离寺还俗之日做的诗“少年不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骷髅寒。朱楼美女应无份,红粉佳人不许看。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正处于青春躁动期有着性苦闷性饥渴的小和尚,从人性的角度值得同情。再往后你们开始通电话,你每次都到叶如意那里去打电话或者接电话。小和尚那边用的是寺院里的磁卡电话,他说那电话正好安装在一棵古老的青檀树下,旁边有一个亭子,叫御书亭,相传是唐太宗写过字的地方。你们各自都打了上千元的电话以后,决定见面。你们认为见面之后一定得彻夜长谈,把每分钟都用来说话才好,要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因为在电话里说话,每分钟要付1·20元电话费,见面之后说话那就等于每说一分钟就节省下甚至白白赚到1·20元,那么说得越多也就是越沾便宜了。
  正好有个天赐良机,老古要去东北出差。他前脚走了,你后脚也锁上门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湖南的火车票。你乘坐的火车和老古乘坐的火车发车时间只相差十八分钟,真是够惊险的。火车开动了,你觉得自已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是一个初秋,你穿了一身杭州古典制衣厂的“江南布衣”,浆黄色的绣花紧身小褂,有绿色荷色边的大摆裙子,你觉得就是单单为了这美丽的衣裳也要去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的,否则就对不起它了。
  没想到你和那小和尚见面之后,彼此都觉得受了污辱。两人顿时全都无话可说。那小和尚可完全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玉树临风和富有书卷气,而是恰恰相反,白白嫩嫩,像剥了皮的田鸡,方头圆脑,油渍麻花,让你想起“朱门酒肉臭”的句子来。小和尚看着你也不顺眼,他直截了当地说,一个女人家,怎么就不知道化妆呢,怎么可以不洒香水呢。你也直说,我能够洗了脸梳了头,去接见一个男人,这已经是对他的最高规格和待遇了,简直相当于“此致敬礼”了。
  后来你自己游了那个正在大造假古迹的山寺,拣了几个劣质水泥小佛像,就不辞而别打道回府了。回来之后,你把在那个湖南某火车站买水果的袋子扔在了茶几上,上面印着某某火车站的字样。老古比你晚回来一天,当他进了家门,你看见那个袋子还大大咧咧地在茶几上放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老古没来得及看到,就去洗刷间了,你像犯人在公安人员到达时销毁罪证那样恨不得立即把那袋子吞咽到肚子里去。你飞速抓起那袋子来掖到床下去了,后来又抽老古不在家的时候神经质地跑到2公里以外扔掉了。
  档案九:简栈机是对你感兴趣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
  有一天你也会像简栈机那么老,如果你的身体已经老了,而你的心还很年轻,还想去恋爱,那怎么办呢。
  档案十:某人这个老知青从另一角度满足了你对革命的向住。
  在这个时代,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居然还喜欢“革命”这个词,这真是不可思议,你觉得它的豪情万丈相当于当下风靡的“武侠”,它的坚硬冷漠的个性相当于当下流行的“酷”,但它比武侠和酷都高档得多,多了信仰和献身的成份——“武侠”这个词在经过宣誓之后就会成为“革命”,“酷”这个词在去掉时尚外衣以后就接近了“革命”。对于女人来讲,应该在里面同时再加入那么一点点儿言情做味精,于是就产生了你所要的那种真正的“革命”的效果。革命在是一件时代事件之时也是一件私人事件,革命同时包涵了肉体和灵魂,儿女私情得以在一个辽阔的背景之下发生和展开。这个词是纯真的,它容易犯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词里有峥嵘,也有温柔。
  你长时间地爱着这个词,你那么地爱着这个词。
  你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不能投身革命,那么能上山下乡也好,可是我出生得太晚了,什么都没有赶上,那我只好去通过爱一个老知青去感受“革命”这个词语的意思了,他会通过他的皮肤把他的经历“传染”给我。
  当你告诉某人你爱他,而且得知他也爱你,放下电话你直想唱歌。你从校园里走来走去地唱,你毫无准备地唱起来,你脱口唱出来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这支歌你连歌名也不清楚,只会唱这么两句,下面就不会唱了。就这两句就够了,不需要太多,那天你从校园唱到菜市场,唱到邮局,又唱回到校园里,唱到宿舍楼,唱到厨房里,在梦里也唱啊唱的。就这么两句,总共就只有这么两句。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这支歌,也没从什么地方听过这首歌的磁带,在生活中你也不记得谁唱起过。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么两句好听的歌了。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
  爱情跟革命的性质相仿,它们是近义词,前者包涵在后者里面。
  档案十一:假如叶如意是男人,你会怎么样。
  应该同时去问叶如意,假如李洁抒是个男人,她会怎么样。(路也)
幸福是有的(16)
  要离开菊岩村了。我在这里整整住了十天,时间仿佛暂停的十天。现在我要回到千里之外的那座都市里去了,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在那里我的学校正在开学,校园像正在涨潮的海滩。
  我在山上采了一大束野菊。它们是一些微型的向日葵,简洁谦逊得仿佛只有主谓宾结构的句法,有细腰丰臀的野蜂把它们的脸盘当成了舞池。它们像星辰一样密集,闪烁着金甲虫的光,而那些未开放的花蕾则像一颗颗螺丝帽。我把它们放到有水的塑料袋里,又在塑料袋里放了点盐,底部用皮筋系紧了,估计这样可以存活好几天不成问题。我要把这些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花带走,带到那座都市里去,放到我的小屋窗台上。
  我要走了,菊岩村。让海浪拍打着山脚的岩石为我送行吧。
  1999年的夏天过去了。
  你在这次外出来菊岩村之前,在一个场合遇到过老古。
  你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大家仍然把你们当成夫妻。当然你们还是。你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人前扮演夫妻了吧。你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坐在他对面,望着他那张四十二岁的脸。你突然开始一五一十地在心里数起老古的优点来了,你一口气列举了许多条,比如:
  他从来不酗酒;
  从来不过度吸烟;
  从来不逛夜总会;
  从来不随地吐痰;
  从来不在晚上十二点以后回家;
  从来不像有的男人那样夏天光着膀子下楼;
  从来不在公众场合夸夸其谈;
  从来不讲黄色笑话;
  从来不泡电话粥;
  从来不随便和哪个女人调情;
  从来不乱花钱;
  从来不把家里的书随便往外借
  ……最后,他没有任何传染病。
  要是这么数起来,老古的优点还是蛮多的。要是就这样离掉了,一下子还真有那么一丝舍不得。
  宴会散了之后,大家一起下了楼,分手。老古要回他在单位的临时宿舍了,你也要回学校。你想和老古说点什么,老古好像也想和你说话。你想等他先说,他像是在等着你先说。最后大家几乎同时说出来了,说的是“再见吧。”还有“我要回去了。”“我也是。”于是老古去推他的自行车了,你头也不回地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道走到路的那边去了。你并没有挥手拦出租车,你磨磨蹭蹭地,不想快走,老觉得老古应该喊你一声,或者会一声不响地追上来。你扭过头去,却看到老古跨上车座要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瘦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那么生硬和冷酷,你想喊住他,可是嗓子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就是喊不出来,眼泪却哗地淌了一脸,许多年的委屈一起淌下来。抬眼望去,夜空那么广漠,满世界都是陌生人,都是与你无关的喧嚣,红红绿绿的灯光更增加了心中的漂泊感。你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渺小得像一个砂子或米粒,立刻要被城市巨大的胃口消化得无影无踪。
  后来你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车流像一下子冷冻在那里了,老古停下来了,你扬起声音冲那边喊到“老古——”
  老古听到了,把头转过来,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你。你们隔着马路相望,他立在那里不动,看不出有走过来的意思,你想让他过来,可是你的嗓子又粘住了,说不出来。你们就那么僵持着。最后绿灯亮了,车流重新向前涌动,老古像是过来又像是不过来,似乎要等着你表示什么。你们隔着一马路流动的车辆相望,一会儿看得见对方,一会儿又看不见了,一会儿又重新看见了……这使你想起一个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里面有个类似的镜头,这种联想使你大为感动,你的心忽然无比柔软,嗓子还是粘着说不出话,眼泪还在流,但你使劲抬起手臂来,朝老古挥了挥手,做了个“过来”的示意动作。
  老古推着自行车过来了。你的嗓子说出话来了,你用请求的口气说,陪我走走吧。老古就推着自行车陪你走,可是他光走路不说话。你又请求道,说说话吧。他还是不说话。你再次请求,你怎么不说话呀?老古于是说话了,终于说话了,他一说话就滔滔不绝,竟全是气势汹汹地历数你的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每一个自然段的头一句总是这样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我告诉你,你听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要以为……”全是这样的话,全是。每个段落基本上都是以惊叹号结尾。
  你像突遭冰雹的庄稼那样焦头烂额。你真后悔让他过来了,你真后悔让他说话了。你是自找的,你活该。你把耳朵一捂,说,行啦,行啦,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说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你加快脚步疾走。想把那个只懂得教训你的人甩开。想把那个连你去邀宠都不肯给你的人甩开。你想往前走到拐弯的地方再搭车。可是你突然想起来,今天黄昏出来的时候,是别人到学校开车接的你,车在楼下使劲按喇叭催你,匆忙之间下楼就忘了背包,而钱平日都是放在皮革背包里的。这样你就没有车钱了,只得走着回学校了,这里距离你的学校至少要有十公里。这个发现使你突然无比气馁。
  老古跟在你后面气哼哼地走了一阵,冲你喊道,是你说要说话的,你要我过来的,可是你自己什么也不说,既然不想说,那我要掉过头去了,我要走了。
  你在前面走得更快了,为了不听他聒噪。
  老古见你不理他,就快步走上前来,拽住你的胳膊,晃来晃去,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
  你冷淡地说,不怎么样,我忘了带钱,借我十块钱吧,会还的。
  他去掏钱,一边掏一边说,给你钱你快走吧,我是让你折磨够了。
  你并不去接钱。你说,我不想要钱了,我想步行回去。
  你说完就往前大步走开了,不回头。
  你走出去好远,觉得已经跟老古拉开距离了,就躲到一棵非常粗的大树后面,让大树挡住身子,回转身去往后看,你看见老古在后面骑车往这儿赶过来了,心中窃喜。就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倔倔地向前大步走。如是者三,你每次躲到树后转身往后瞅时,都能看见老古跟过来的身影。你想,如果今天晚上他能一直这样跟到我学校,我就不让他走了,我要让他留下来,我也许会重新考虑离婚的事情,也许我不离了。试想,在茫茫世界上,你在前面走着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在后面跟着你,用目光保护着你,这还不够吗,你还奢求什么,这样的关照不已经是人生旅途上最欣慰的了么?你只要这么一点点宠爱就够了,一点点儿,从来就没有要求过太多。
  你想起小孩子哭泣时候的表现,往往掩面跺脚地大哭上一阵,就要扒开一点指缝,把目光露出一点来,瞅瞅大人是不是在注意他,如果发现大人在注意自己,那就打算再接再厉地哭下去,如果发现大人去忙别的了,不再注意自己在哭,那么哭就失去意义了,不如赶紧煞车。
  你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老古从前后骑车撵上来,又抓住了你的胳膊,他的脸气得变了形:给你钱你又不要了,那么你就上自行车我赶快把你送回去拉倒,你到底想这样走到什么时候,我可没功夫没力气这么陪下去。
  你指着相反的方向,冷漠地说,那你走吧,走吧。
  你这么说的时候,看到对方的脸反而慢慢地缓和下来了,阴转多云,多云转晴,是晴空万里的那种晴。他的嘴唇绽放成一朵有花边和皱褶的蝴蝶花,全世界最温柔最动人的话语就要从那里吐露出来,那里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全部的纵容和宠爱,那些话语就要说出来了,对着一个可怜的孩子,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他说:“你让我走我也不走,我要陪着你,和你一起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边也行,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今天晚上全用来说话,说到明天早晨,好不好?”他说着就把推自行车的手腾出来一只,搂住你的肩膀。你把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到他身上去,嘤嘤地哭泣,那哭泣的过程似乎很慢长很曲折,可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竟变成了轻轻的笑声。
  你们偎依着向前走去,被街灯照着的路那么长那么明亮,像最美好的前程延伸在脚下。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上面那一系列过程全是你瞬间的臆想和幻觉。你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眼前依然是一张男人气哼哼的脸。他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忽然把自行车掉转车头,推过了马路,在你绝望的视线里骑上去,快蹬几下,越来越远,最后看不见了。
  你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你每走一段都停下来,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可是每次都没有,真的是没有了,真的是只剩下你一个人在走了。那么远的路要一个人走。一生的路都要一个人走,这其实早就是确定无疑的了,只不过如今更坚定,再也没有借口去选择别的了。于是你不再回头观望,你用手背狠狠擦了擦脸上早先留下来的泪痕,新的泪水没有流下来,眼眶里是干着的了。夜已深,你像奔赴死亡一样决绝地走在大路上,大路朝天。你想你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碰上人贩子也不怕,碰上强奸犯也不怕,碰上鬼也不怕。
  你到达学校时已是下半夜,你一进屋就给老古打传呼,传呼内容是“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你嘱咐传呼台小姐一定要一字不漏地传过去,一共十个“我要离婚”,加上三个惊叹号。
  某某次列车在铿锵声里把我运回到了我已住惯了的城市。我从菊岩村回来了。我把童年又扔在了一千多里之外,它在那里,永远在那里,既不会变大,也不会变小。我的屋子迎接我的到来。我孑然一身。
  我把野菊插到一个盛过麦乳精的空瓶子里,放在书桌上。这些贫贱的花朵竟有着如此富丽的颜色,使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美丽的光晕。这么多花瓣一齐盛开着,把我的房间和那个海边的山村从空间和意念上都连结起来了。我打开窗子,窗外的白杨静穆地站着,发出飒啦飒啦的响声,白杨上面是一片开阔的晴空,天高云淡的日子来到了。
  这是值得活下去的人间。(路也)
  第三章 叶如意
  17
  天气骤然变得阴冷。如果说天空是世界的脸,那么这个世界的脸色可真不怎么样,灰里透着白,白里带着黄,像是一张肝癌晚期的病人的脸。整整一天我的情绪都不好。通常情况下我的心情受天气影响较大,天气好我的心情就相对好些,天气不好我的心情就要相对差些,我的心情好像由老天爷或者气象台掌握着。
  从早晨到晚上,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地闪现出不久前我读过的一部小说的题目《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整整一天我除去下楼追赶过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就再也没有下过楼了。我从凉台上把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招呼上来,论斤卖掉了一大堆学生作业,那些许多个年级的学生作业在我看来全是胡言乱语,它们被塞在一只很大的盛窗式空调机的纸箱子里——我一年又一年地在里面堆放并不是为了保存,而实在是因为懒得扔——我看着那箱子还挺好的,想腾出来等有朝一日我结婚生了小孩儿用它来盛尿布或者放玩具。我把它们一古脑地卖给了那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下楼不久,我突然想起那一大堆作业里面还夹着存折和我这个住宅从房门到箱子再到抽屉的一大串备用钥匙呢。于是我逃亡一样追了出去。
  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天阴得那么厉害,天和地快要接起来了。
  时令已是初冬,天气已经变冷。黄昏时分,起风了,窗外像有一大匹绸缎在翻滚抖动,后来风越刮越大,完全成了向着这个手无寸铁的城市进行打劫,逼它放弃自卫,这个本来忠诚憨厚的城市在夜半时分终于变得神志不清。屋里还没有来暖气,我找出一床最厚的棉被裹在身上。在这个寒冷的初冬的夜晚,除了一床棉被,谁还能真正地给我慰藉,谁能啊?那床棉被用它(他)宽大的身架把一切风寒挡住,把我缠缠绵绵地搂在它(他)那深情慈悲的怀里,用它(他)温暖质朴的大手抚摸着我娇小柔软的身子,把它(他)的热量无私地传递给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我还听到它(他)低低地发出让我面红耳赤的私语,我的羞涩又促使我往它(他)怀里钻得更深,并发出快乐的呻吟……
  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我从天不黑就上了床,躺到半夜,并没有要睡着的意思,我只是抱着一床棉被或者被一床棉被抱着才觉得心里踏实。后来我起来伸手向床头上拿苹果削着吃,我这深更半夜吃东西的习惯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为什么要改呢,又不影响他人利益。我把这个习惯解释为经常性的情感空虚导致了躯体里面常常需要必要的填充物,这个填充物既然不容易由别的器官来容纳,那就只好由胃部来容纳,胃部的充实能够暂时弥补心灵的空荡。我为自己削好了一只红富士苹果,我想起厨房里那只盛苹果的纸箱子上标明产地“烟台”,还是大名鼎鼎的烟台苹果呢。我于是想起李洁抒来,她昨天下午乘上开往烟台的火车,已经于今天白天到达,此时此刻也许正航行在由烟台开往大连的客轮上呢。
  我拿着那只削好的苹果,又钻回到被窝里去了。苹果刚吃了三分之一的时候,电话响了。
  在这样一个冬夜,谁还能想起我来?
  拿起话筒,电话那边的信号极不清晰,传过来的说不上是什么声音,像风,像海浪,又像人群发出的尖叫,有种把地面上的一切卷上天空又使劲抛下掷入深渊的恐慌。真疑心那是从世界边缘传过来的声音。我刚刚“喂”了一声,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信号就断了。我想大约是用手机打的。我扣了话机等着那边重新拨过来,果然电话重新拨过来了,我接起来,在极度嘈杂喧闹的背景下,那边是变调变得几乎听不出来的李洁抒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根颤悠悠地漂在水面上的稻草。我说,李洁抒,你在哪儿呀?你怎么了?快说话呀?
  听到我的声音,李洁抒稍稍平静了一些,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她说得很用力很用力,唯恐那些字眼本身重量过轻,缺乏定力,会被风吹走。她说:我在海上。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今生今世最后一次……
  我打断她:别胡说,你怎么了……
  李洁抒也打断我:……轮船要沉了,要沉了,没希望了……是真的。让我们说说告别的话吧。我借别人的手机,要快点说……
  她下面的声音被轰隆轰隆的噪声掩盖了,那声音给人一种灭顶之感,世界被掀翻了,倾倒出它全部的悲哀和绝望。
  当我确信一切都是真的,我禁不住哭起来:你骗我……李洁抒,你骗我,你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在骗我,我才不信你呢……
  李洁抒这时候的声音因彻底绝望竟变得平稳清晰起来,听起来反而有种大无畏的精神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叶如意,我要死了,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去死,可是真的要去死了……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你知道吗我还想写诗呢,我不想死,不想,我不想死!
  我哭着说:李洁抒,没那么严重,你们肯定能获救的,我现在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
  李洁抒的声音难以置信地越来越从容起来,竟开始用起了她惯用的抒情语调:可是已经晚了,轮船已经开始下沉了,它正在下沉,它很快就会到达海底,小时候看过一个关于海底世界的彩色连环画,那时候我就知道海底非常美丽,有很多五彩缤纷的鱼、贝类、和珊瑚,看上去像是鲜花盛开,比童话里的皇宫还要富丽堂皇,那里做墓地按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墓地了。现在我要到那里去了……和我说说告别的话吧……我不敢给父母打电话,怕他们受不了,我只能给你打,在这个世界上,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只能和你说说话……
  我把话筒死死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舌头竟不会动弹了,话筒完全浸泡在泪水里了。我死死抱着那只白色话筒,使出全身力气抱着它,我觉得它有万吨重,它就是那只即将沉没的轮船,我不能松手,一定不能松手,一松手就什么都完了,我觉得我只要不放下话筒,电话只要不断,李洁抒就有生还的希望。此刻的电话成了联结阳间和阴间的唯一通道了,我仿佛看见无线电波在空中呈同心圆一圈一圈地回旋着,从巨浪狂涛的大海上空一直延伸到我所在的这座校园上空,这已经是生与死的电波了。我明明知道我的朋友要死了,却无能为力赶去救她,让上帝惩罚我吧——现在我正在袖手旁观地坐等我的朋友在千里之外的远方死去,我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着我的朋友在寒冷的夜里死去,我在踏实安全的陆地上等着我的朋友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死去,我安然无恙地活着,以后也许还要活到七老八十,子孙满堂,可是我的朋友马上就要去死了,比生离还要死别地要去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许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看着那只还没吃完的红富士苹果,我永远也不会把这只苹果吃完了。
  李洁抒说着说着停止了片刻,显然是在考虑什么,然后她交待了一些需要委托我去办的事情。她首先想到的是她从今年春末夏初就开始写作的献给某人的情诗,那些锁在红漆木盒子里的宝贝。她说一共有106首,她打算这样安排它们,先复印一份寄给某诗歌刊物的某某某女士,她让我把那名字用笔记了下来;再复印一份,和她从前的诗集加在一起,放在她的灵前烧掉;那只盛梳妆用品的红漆木盒子里的诗歌原件(有手写稿也有打印稿)交给某人留做纪念。
  说到这里,我觉得关于某人是谁我非说不可了,我说,我知道某人就是某某某。我说出了一个我们都无比熟悉的名字。她突然把声音放轻了回答,是的。
  这一声轻轻的“是的”使我觉得她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我,使我觉得她是爱他的,那个男人很幸福,这声轻轻的“是的”使我还感到关于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我有责任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
  后来她交待了遗产分配事宜,把她房子里的一些值钱的小件物品统统寄给她的父母,剩下的不能方便寄的笨重家具和书籍则全部归我。说到书籍,我忽然想起暑假里我们在一起的对话,就是说如果我们中有一个先离开人间或者远走异国他乡,就把自己的书留给另一方。没想到这玩笑话这么快就兑现了!我真后悔和她有那样一番不吉利的对话,谁能说那场对话和这场灾难之间冥冥之中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我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在李洁抒他们的船上,现在有没有乐队在临危不惧地演奏优美的乐曲,演奏生命中最华美的乐章,生命的绝唱?有没有一个贫穷的画家爱上了她,正在和她生死相恋,毫不犹豫地把一线生的希望留给了她?我真希望有那样的故事发生,那样我的朋友就会被上帝选中百里挑一地活下来,像电影中的那个女主角一样,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面对着正在打捞的沉船艰难地回忆起这次海难里的爱情。想到这里我的侥幸心理大大发作,我不是仅仅在昨天还见过李洁抒并接到过她上火车前从候车室打来的IC卡电话么?我还像隔着毛玻璃一样对着她那边喊过好几遍“祝一路平安”呢,我不明白我的祝福怎么可能在仅仅在一天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诅咒呢?我觉得死不至于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还不至于。我于是对李洁抒说:你别紧张,要镇静,我认为也许救援就要到了,一定要有信心,咬紧牙关,别放弃最后的希望,千万、千万要挺住啊……
  可是电话那边忽然加倍地嘈杂混乱起来,电话里空响着一阵尖利的声音,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声音了,总之像是世界毁灭的声音。有足足两分钟我听不见李洁抒的声音,急得我冲着话筒大喊“李洁抒,李洁抒,你说话呀,你怎么了?”那边话机没有关,可是就是听不到李洁抒的声音了。我想也许是李洁抒掉到海里去了,也许话机没拿好,被抛到几米远的地方去了,也许……
  忽然李洁抒的声音又有了,她提高了嗓音,哭着大喊起来,是要把嗓子撕裂开来的那种喊,企图把周围所有声音都压过去盖下去,好让我以及整个人世间都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由于过于惊恐和绝望而像是最后的声音了:船要沉了,真的要沉了……叶如意,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今生今世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叶如意……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一艘船那样要沉没了,我哭着说:我也爱你,李洁抒,你要挺住,挺住……我们不是说……不是说还要等上了年纪一起去住敬老院吗,我们一定要一起去住敬老院啊……不准……不准你食言,不准你变卦,耍赖也不准,就是不准……到时候我们还要住隔壁,每天看看书聊聊天骂骂人,每天每天……采一大束野花放在房间里……去散步去爬山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怎么能不守信用……我们……
  可是电话突然间断了,里面响起盲音,任我怎么呼唤,都是盲音了,像是垂危病人的心电图由曲线最终变成了直线那样。
  我赶紧把话筒扣到话机上,把话机拖过来,抱在怀里,我想也许是手机掉线了,我盼着那边再打过来,我觉得那边不会不打过来的,那边一定还会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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