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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

_4 戴煌(现代)
这样,葛佩琦才与何柱国紧密协作。1940年10月下旬,由何柱国的骑兵接应,三个伪军师同时反正成功,被合编为国民党新七军,削弱了在豫东的蚕食力量。
当年冬,程潜被调往重庆,天水行营改称国民党军委会西安办公厅,熊斌、蒋鼎文相继担任办公厅主任。葛佩琦以“参议”名义,继续埋首于此,听候党的指示。
1941年夏,西安办公厅、黄河水利委员会、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河南与安徽两个省政府的代表,组成了黄泛区勘察团,调查黄泛区民情。水利委员会的代表为主任,葛佩琦担任副主任。他们的木船时而在漂晃的高粱穗梢上前进,时而在水漫屋檐的街道中穿行;安徽淮河边上的著名城镇正阳关,也成了洪水四围的“海中龙宫”;木船从西门开进,停在一家旅店前。
经数月勘察,深入了解黄泛区的灾情和政治、经济、军事情况后,他们在报告中建议由国家拨款,以工代赈,在黄泛区西岸的河南新郑至安徽界首,修筑一条大堤,既可保住黄泛区以西大片土地不受水淹,救济灾民,还可建筑河防工事。用大堤充作繁荣黄泛区经济的运输公路。
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而且顺利实现,对抗战、救灾不无裨益。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万死而不辞(中)
1942年春,西安办公厅主任蒋鼎文调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葛佩琦遵从了党的指示,也利用与蒋鼎文的关系,随其调至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任少将参议,将主要精力投入党的地下活动。
未几,他以“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战地联络组组长”头衔,赴豫东日寇占领区搜集情报。在豫东敌占区的许多城市以及北平、上海等地,都设有联络站或联络员,各种情报源源而至。他想将这些情报首先报向延安,但遍寻据说出差的刘子久而不见。因为“皖南事变”前后,国民党反动派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我们的党中央指示凡在国民党统治区已亮明共产党员身份的同志,一律撤退到抗日民主根据地。刘子久匆促转去豫东、皖北根据地做领导工作去了,没来得及安排葛佩琦的地下组织关系。
葛佩琦当时并不明白这个中原委,他只能直去西安转延安。但到了西安,见到了北大数学系同学、中共地下党员李年。李年说,陈忠经也正在西安。早在1936年冬,葛佩琦被选为北大学生会副主席,陈忠经被选为学生会主席,“正副主席”又相聚,都欣喜异常。陈忠经与李年都劝葛佩琦留在西安一道工作,他的工作情况将由他们二人负责转报上级党的组织。
这时候,党中央的一个重要情报部门,在西安已活动一年之久。它的负责人,是从延安派来的赵耀斌,对外号称王石坚。赵耀斌请示延安后,为葛佩琦接上了组织关系,并要他直接给党的西安情报站提供敌情。葛佩琦欣然同意。
但这时候的葛佩琦,已成了豫东敌占区日本特务机关黑名单上的赫赫人物。1942年秋,当他又一次潜入商丘虎穴时,很快就被日本特务看在眼里,日本宪兵队紧急通知全城的伪军对所有城门加强岗哨,协助宪兵特务大搜捕。幸好,伪军的一位营长是中共地下党员,并曾是葛佩琦组织豫东游击队时的一名大队长,他火速通知了葛佩琦所领导的商丘联络站主任、掩护身份是伪军教导团军需主任的牛景康;牛景康又火速跑到联络站的掩蔽所陈公馆,让葛佩琦脱下伪军军服,机警地转到年久失修、部分城墙坍塌的城东北角,用一根绳子把葛佩琦放到墙外,才得以脱险。
1943年春,侵华日军总司令部为笼络汉奸部队,在南京召开了伪军师长以上军官才能参加的“高级军事会议”。葛佩琦属下的一名情报员,给豫东的一名大字不识的伪军师长当参谋和翻译。会议结束后,这位“参谋和翻译”遵照葛佩琦的事先叮嘱,将全部会议文件都带了回来交给葛佩琦。其中有一张“大东亚共荣圈”示意图,即一定要打通从朝鲜、东北、北平、武汉、广州的铁路线,从而支持进攻缅、泰、印度支那和印度的战线,并从陆地一侧以配合巩固对南洋诸岛国的占领。葛佩琦估计,日寇很可能要出兵进攻还在抗日力量控制下的平汉铁路若干重要路段,立刻将这张示意图复制了两份并附上他的分析估计,分别报给了中共西安地下情报站和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望最好及早提防。
1943年初夏,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把葛佩琦电召到洛阳述职,并交给他一个紧急使命:把刚刚从重庆来到洛阳的杜月笙的夫人送回上海。葛佩琦觉得这又是深入敌伪统治中心搜集情报的大好时机,就欣然从命。他们先坐了几天的汽车,后又改坐架子车通过日伪占领区到达商丘,住进了那位在伪军中当营长的地下党员开办的旅馆,然后乘火车顺利到达上海。
在上海,他婉言谢绝杜夫人留住杜公馆的邀请,住到了“一位朋友”家。这位朋友,就是他派驻上海的地下联络员。这位联络员陪同他走了很多地方,又介绍他与不少朋友谈了话,使他耳闻目睹了上海伪币狂贬、物价疯涨、日寇大刮民脂民膏的“以战养战”、残酷坑害剥削其铁蹄下的中国人民。他回到豫东后,立即将这些“敌囊之密”分别报送给党的西安情报站和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
接着,他在商丘火车站建立了监视日寇军运中心,逐日登记陇海线上日寇来往军车的车次、去向、所载部队番号、人数、武器装备、军用物资种类及数量,等等。情报联络员及时将这些情报送给葛佩琦,葛佩琦再通过电台和密函,分别转报给战区司令长官部及党的西安地下情报网。
1944年1月,从徐州到开封,日寇军运频繁,所运物资中含有大量橡皮船等渡河器材,葛佩琦分析敌人的“打通大东亚交通线”——进攻郑州、打通平汉线的战事在即,急报党的西安地下情报网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长官部参谋长要葛佩琦本人速去天津、济南等地,侦察日寇调动等军情。
葛佩琦即刻动身,于2月底到达天津,了解到大批日寇已由平汉线北段南下。他由天津回到济南,又获悉每天都有日寇军车,从青岛到济南转津浦路南下。他回到商丘,又看到每天都有日寇军车从徐州来到商丘,再向西开去。他急速将这些情报分别报给战区参谋长和我党西安情报组织,为预防日寇这一箭在弦上的大举进犯,提供了十分有力的情报。
时隔不久,日寇就发起了以打通平汉铁路为重心的“中原战役”。没想到国民党部队稍加抗击即节节败退,郑州、洛阳相继落入敌手。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由洛阳撤至陕西汉中。由于撤退慌乱,长官部的电台竟与“长官部战地联络组组长”葛佩琦的电台失掉了联系。葛佩琦立即向我党西安情报组织报告了这一特殊情况,并遵从情报组织的指示,于1944年秋天回到了西安。
情报组织的负责人赵耀斌、李年等同志立即去看他。谈到日后的工作任务,赵耀斌让他尽快赶到汉中去,看看撤退到那边去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的新动向。葛佩琦二话没说,即刻前往汉中。
到了那儿,他才知道不但司令长官蒋鼎文已离职,由国民党军委会参谋部长陈诚代理司令长官,参谋长、参谋处长、情报科长全都换了新人;而且在撤退转换中,慌乱得连许多重要的工作关系都没有一一交接,他去参谋处报到,人们都不知道长官部还有个“葛佩琦少将”。连忙翻档案,才查出他的确是这个长官部的少将参议,派往豫东的战地联络组组长。
这时,国民党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已兼任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长官部即将迁往西安。三十四集团军的情报科刘科长,也被提升为长官部的情报科长。人们要葛佩琦先返回西安,与这位刘科长商谈日后的工作。可是当葛佩琦马不停蹄地返回西安,这位刘科长却说:等长官部迁来西安再说吧。
但葛佩琦一会儿也没有白等,他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党操劳着。赵耀斌等同志要增建一个地下联络站——以三青团陕西团部的名义筹办一个书店。葛佩琦以“少将参议”身份积极参与筹办,使这家“西安研究书店”顺利开业。1947年3月,胡宗南率十七个旅进犯延安时,在抗战之初就奉周恩来之命打入胡宗南部,并在胡宗南身边担任侍从副官和机要秘书的熊向晖,有时就是通过这家“研究书店”向赵耀斌转递极为重要的军事情报,使胡宗南屡吃败仗而不知漏洞究竟出在哪里,最后不得不撤出延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万死而不辞(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蒋介石为抢夺胜利果实,派他的王牌军青年远征军进入东北,并由远征军总司令杜聿明担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中共中央决定抢先进军东北,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这显示国共两党在东北的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在八路军、新四军的一些精锐部队纷纷向山海关外开拔之际,西安地下情报组织负责人赵耀斌与葛佩琦商谈后,同意葛佩琦搭乘美国空军飞机去徐州,再转赴北平设立地下联络站,以便向东北转移地下工作人员。
为何能搭乘美国空军飞机?
这也是葛佩琦的得力工作争来的机遇。
1945年春天,一架美军飞机在徐州附近上空被日寇飞机击落,驾驶员跳伞逃生。西安美国空军联络站知道葛佩琦熟悉徐州一带敌情,就请葛佩琦帮忙查询这位驾驶员的下落。葛佩琦通过他的豫东情报网,得知那位驾驶员已落入伪淮海省省长郝鹏举之手,扣留在徐州。美国空军联络站的克拉克先生十分感谢葛佩琦。赵耀斌就指示葛佩琦与克拉克经常保持友好联系。日寇投降后的9月下旬,克拉克约葛佩琦一道坐他们的飞机去徐州,营救了那位空军驾驶员,再乘火车去北平。
这当儿的徐州铁路枢纽,还被日本人所控制。每天北上的火车,几乎完全是日寇撤兵的军车而没有客车。但当年与葛佩琦共同策动伪军第一军反正的国民党骑兵第二军,正驻扎徐州。葛佩琦向骑兵第二军的田参谋长一说,这位参谋长让参谋处通知火车站,在北上的军车上专挂一节客车,让葛佩琦顺顺当当地到了北平。
这时候的北平,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们一个个都忙着金子、票子、房子、车子、女子的“五子登科”。葛佩琦虽然身着国民党少将戎装,但没有“接收大员”头衔,没法遵照赵耀斌的指示,接收一家敌伪文化机关开办报社或书店建立地下联络站。他只能通过私人关系,在西单以南一百多米的绒线胡同西口,租下一个大四合院,以住家作掩护,接待经北平去东北的地下同志。
这些同志中,有的是经葛佩琦的一位老同学的介绍,打入东北国民党军政要害部门的。
这位老同学,就是陈忠经。1936年冬天,葛佩琦被选为北京大学学生会副主席,陈忠经被选为学生会主席。后来他长期从事地下活动,与国民党的不少军政要员常有交往,有些还成了“莫逆”。
1946年春节过后,由赵耀斌派遣、陈忠经“举荐”,李年、邢国彦、王书鼐打入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做情报工作。接着,赵耀斌又派遣葛佩琦去东北,陈忠经也向这个政治部的主任余纪忠作了介绍,余纪忠也立即表示欢迎,并送来了“派葛佩琦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政治部少将督察”等派令。
正当其时,报载杜聿明下令在东北通辽枪杀中共地下党员二十九人,妄图恫吓我地下工作人员。葛佩琦置之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革命而死,无上光荣!”他毅然去了沈阳,坐进了杜聿明的司令部,被余纪忠任命为政治部第一组代理组长。
这个组,专管东北国民党军队的政治工作。那时所有从关内调到东北的部队,都要把部队的番号、驻地、人数、编制、主管姓名等等,书面报送长官部政治部。第一组依据这些书面报告,编成国民党东北全部驻军一览表。这个“一览表”,立即成了葛佩琦送给自己地下情报组织的重大机密材料。
国民党驻沈阳的重要头目——如省党部主任委员、省政府主席、保安长官部长官、参谋长、政治部主任、经济委员会主任等人,每两个星期都要举行一次联席会议。葛佩琦每次都跟随余纪忠参加这种会议。这也成了葛佩琦向地下组织报送机密情报的重要源泉。
1946年冬天,葛佩琦兼任国民党旅大接收委员会的宣传组长,率领宣传组进驻辽南国民党新六军防区的熊岳镇。他及时将新六军在辽南的部署和动态报给了地下情报网。
1947年春,东北人民解放军即将发起辽东南攻势时,葛佩琦代表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政治部到安东(现名丹东)视察,将那一带的国民党军队部署及新修的防御工事等情报,立即报送我党地下组织。
1947年6月1日,北平学生发起“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游行示威,沈阳学生定于6月2日游行响应。国民党东北军警、教育当局匆匆组成了制止学生游行的所谓“学生指导委员会”。葛佩琦与李年、邢国彦、王书鼐同志及时打入这个“委员会”的会议。会上有人主张对不听劝阻的学生可以开枪制止,葛佩琦等四人坚决反对。他们说,无论如何不能造成流血事件。但会议决定:当夜逮捕各校学生会负责人。一散会,葛佩琦就火速通知东北大学的三名进步学生。他们于当夜就离开了学校,敌人扑了空。
7月,东北解放军围攻四平守敌新七军。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部副长官郑洞国任前进指挥所副主任,率领榴弹炮营和坦克大队离开沈阳前往增援。担任这个前进指挥所新闻组组长的葛佩琦,在进达铁岭的当天夜晚,用军用电话向我党沈阳地下组织密报了这一情报,使围攻四平的解放军及时采取了应急措施。
不日,葛佩琦当年的北大校友傅汝霖,率领南京的国民党中央慰劳团到达四平,专要葛佩琦陪他一道看了几处伤兵医院,又一同坐飞机到了国民党新一军困守的长春。在对高级军官慰劳会的交谈中,葛佩琦获知了新一军的城防部署的动态,一回到沈阳,就向地下组织报告了这一切。
总之,在1946年春天到1947年秋天的一年半的“深入虎穴”中,葛佩琦尽管随时都有被捕杀的危险,但仍恪守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的行动守则:静似处女,动如脱兔,机智果敢,沉着冷静地获取了大量情报。这些情报,对东北人民解放军夺取许多重大战役的胜利,发挥了不可磨灭的功效。
但是,既然是“虎穴”,就难免受到“虎狼”的伤害。1947年10月初,西安情报站被西安国民党军统特务发现,赵耀斌被捕。赵耀斌在西安新华巷一号的住宅,打着胡宗南或三青团陕西分团旗号开办的《新秦日报》、西北通讯社和研究书店,都遭到了特务们的彻底搜查。被周恩来称做我们党“情报工作后‘三杰’[注1]之一的熊向晖的真实身份已完全暴露,只因军统特务头子毛人凤等人与胡宗南的关系至为深厚,他们为保住胡宗南的“声誉”,才没有向蒋介石报告,而让大吃一惊的胡宗南亲自处置,而这时,熊向晖已被胡宗南保荐去美国留学,并已经到达大洋彼岸;胡宗南为保住自己不被蒋介石痛骂一顿,也只得给这位几近十载的“亲信助手”网开一面。但是,对由西安而北平而沈阳的我们党的地下情报网的其他人员,军统特务们则力争搜捕无遗。对这种突发的危急事态,远在沈阳的葛佩琦等人却全然不知。
在1947年10月10日参加了“国庆纪念会”的当天夜晚,担任“国民党东北行辕政工处第二科科长”的李年同志、掩护地下电台的“沈阳警备司令部新闻处副处长”兼“东北通讯社”社长王书鼐同志、住在王书鼐隔壁的“辽北省长岭县县长”邢国彦同志,同时被国民党军统特务系统的“行辕二处”的人所逮捕。葛佩琦接到了李年的爱人——地下电台译电员何英芬的告急电话,立即作了急速考虑:如果黑名单上也有自己的名字,跑是跑不出去的;如果没有,也不会因为“为朋友说了几句好话”而被捕。“既入虎穴,何必怕虎”?!
第二天,他就打听出了事变的根底:“案子”是北平方面来人办的,行辕二处只是奉命协助;“案由”是共党嫌疑,被捕人员下落尚不可公开。
同时他还得知:从西安来到“东北通讯社”电台的台长,十天前就失踪了。他估计,问题可能出在这个台长身上。
得一位老朋友的帮忙,他与这位老朋友一道去拜会了东北行辕的崔处长。 这位崔处长说,在行辕内部出了共产党的“案子”,陈(诚)代主任很生气。你们过去和李年有交往的人,要特别小心自己的言行。
经过多方努力,葛佩琦终于从一名特务的妻子口中,探听出关押三位被捕同志的地点:沈阳市昆明街八十一号——国民党军统特务在沈阳的秘密监狱。他立即通知三位被捕同志家属,给他们送饭送衣物,从而得知这三位同志都已受到了严刑拷打。
不久,他的那位老朋友告诉他:据西安来人谈,赵耀斌也被捕了,“研究书店”和《新秦日报》被搜查了。同时说,他已向军统特务中等头目、沈阳市督察处处长打听过了,北平来人办了“案子”就回去了,看来不至于再扩大。督察处长知道你是程潜将军的老部下,不会因为你与李年有过来往就怀疑你。葛佩琦这才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没有被暴露,决心留下继续为党做出新奉献。
但是地下组织和电台都被破坏了,所获新的情报统统发不出去。1948年1月中旬得知,李年等蒙难的同志,都被国民党用飞机押送到南京。到了南京,李年还给他的妻子何英芬来了信。这表明这三位同志只被当做一般的“嫌疑犯”,而且经受住了生死考验,不禁为他们庆幸!
其时我们的党在东北,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二,沈阳的解放指日可待。葛佩琦利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东北通讯处处长”的身份做掩护,继续坚守在沈阳孤军作战:
——东北大学的几名进步学生被逮捕,他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东北通讯处处长”身份,把他们全都救了出来;
——他以山东同乡会理事的身份,公开向同乡中的大户募捐,救济失业同乡,并暗地动员生活困难的同乡去解放区参加大生产;
——他又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东北通讯处处长”名义,多次召集沈阳各报的进步记者、编辑开会,要他们揭露国民党统治区的社会黑暗和抓壮丁、拉民夫、抢征农民粮食等苛政……
在这些孤军战斗的过程中,李年的妻子何英芬带着孩子去南京营救李年,邢国彦的妻子生了孩子后去北平,接着王书鼐的妻子也去了北平与家人聚会,葛佩琦都一一帮助她们买了非常难买的飞机票和托运行李,给予精神鼓励和物质援助。
孤军战到1948年10月,葛佩琦终于迎来了可以亮明自己本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人的曙光:10月16日,东北解放军攻克锦州,全歼国民党东北“剿总”副总司令范汉杰及第六兵团司令卢泉以下十余万人;10月29日,在黑山、大虎山地带,又全歼国民党第九兵团司令廖耀湘部十余万人;长春守敌也起义的起义,投降的投降。
11月2日,沈阳解放。葛佩琦怀着无比兴奋的激情去寻找党的领导机关,面无愧色地回到党的怀抱。因为深入虎穴多少年一直对党的耿耿忠心,是苍天可鉴的。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苍天可鉴:他成了“党外人士”
沈阳解放伊始,党的领导机关尚未公开,他只能去沈阳市政府询问。接待人员问他有没有地下组织的介绍信。他实话实说,地下组织被敌人破坏了,他随之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没有地下组织或党员介绍信,不能接组织关系。
没法,他只得先回北平。火车不通,他只得坐马车。经受了六天刺骨寒风的吹拂,进入了“天下第一关”。这时候的东北大地和“天下第一关”均红旗飘飘,他觉得这些红旗上也有他葛佩琦的一滴血,对在沈阳没有接上关系并没有往心里去。他进了山海关步行到唐山,搭火车到了北平。
北平和平解放,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胜利结束。南京的国民党政府慌乱得一团糟。南京法院对关押在南京监狱中的“共党嫌疑犯”李年、王书鼐、邢国彦三人“因证据不足,宣告无罪释放”。1949年3月中旬,他们三人回到了北平。但他们与葛佩琦只有共同工作上的关系,而在组织上与葛佩琦单线联系的赵耀斌却没有回来,且情况不明,葛佩琦仍然没法接上组织关系。
4月初,他偶然在全国总工会碰见了分别近十载的入党介绍人刘子久。刘子久说,接组织关系,须经党的组织部门,便介绍他去中共中央华北局组织部。组织部的一位刘同志对葛佩琦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应该解决,并拿出信纸和信封,要他给能够证明他的组织关系和工作关系的人写信。他当即分别给刘子久、李年、邢国彦写了信,交给了刘同志,刘同志要他过一段时间再去看结果。
4月中旬,葛佩琦再去华北局组织部。这位刘同志说,根据调查到的材料,只能证明他入过党,做过地下工作,但因找不到你的单线联系人赵耀斌,组织关系还不能恢复。葛佩琦要求先安置工作,刘同志说:虽然他入党十多年,但由于长期做地下工作,对党的方针政策不很熟悉,工作起来有困难,遂介绍他去华北联合大学政治研究所学习一个时期,然后再分配工作,同时继续调查处理他的组织关系。
到了华北联大政治研究所,他才明白他已成了“党外人士”:因为四五百名学员几乎都是从北京各大学来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和一部分社会名流,清一色的党外人士。《社会发展史纲要》、《国家与革命》、《评艾奇逊的白皮书》、《别了,司徒雷登》等等,学了半年,和后来他和监狱中人们之集体所学,除了“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之外,几乎完全一样。
毛泽东首登天安门以其洪亮的湖南腔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之后,华北大学改称中国人民大学。过去和葛佩琦一道做地下工作的同志,大多被分配到情报总署。一位领导也要他到那里去。可是他却书生气十足,自以为是地觉得革命战争已大获全胜,再也不需要那么多情报人员了。早被批判过的少年时代“科学救国”的理念,在新的“理论指导”下复又萌动起来:只讲科学不讲革命,固然不能救国;但只讲革命不讲科学,像我们这种贫穷落后的国家也难以富强。他遂把“科学救国”改为“救国不忘科学”。
所以作如是想,是因为他当年一心要“科学救国”,才投考了北京大学物理系,并在接连不断的学生运动中以优异成绩毕了业。在沈阳频频向地下组织报送重大机密情报的过程中,还忙中偷闲地到沈阳医学院(解放后改称沈阳医科大学)教物理。现在他自认为留在人民大学教物理,是实实在在的顺理成章。虽然只给他工业经济系讲师和理化教研室物理小组长头衔,他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他一面教课,一面编写了《物理学讲义》、写了《〈实践论〉对于自然科学工作者的启示》的论文,编写出版了《电磁感应》和《自然常识问题解答》两本书。鉴于美国率先造出原子弹、苏联首先建成原子能发电站,而我们的国家除了钱三强等老一辈物理学家在国外做过核分裂实验外,国内尚无这方面的专门实验室,致力于核物理学研究的人也不多,遂结合自己的煤炭部等单位作的“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报告,写了介绍核物理学常识的文章,并出版了《原子核常识问题解答》一书。他认为在没有枪炮声的静谧书斋中这样夜以继日地呕心沥血,与往昔之“深入虎穴”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样,都是为自己的党和国家,为了人民的未来。
但是,这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还是一名“党外人士”。从1951年2月起,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挤出点时间去见党总支书记一次,要求调查恢复他的组织关系。得到的回答是“老三句”:你的问题时间长了,问题复杂,不好解决。他还直接给学校党委写过三次申诉信,并把华北局经过“函调”、确认他入过党做过地下工作的材料转给了学校党委,但他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这不免使他很寒心。
寒心中也不免有点后悔:后悔全国解放之初,没有接受老同学罗竹风的劝留。他与罗竹风,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两个人的爱人也是中学到大学的同学。1949年6月2日,国民党在山东的最后一个据点青岛解放后,罗竹风是接管山东大学的军代表。当年暑假,葛佩琦夫妇到青岛与罗竹风重逢,罗竹风劝他留在山东大学物理系任教,葛佩琦夫人朱秀玲有点心动,认为都是老同学,容易相处。但葛佩琦为了急切找到组织关系,执意要回北平。结果,却寒心又寒心!如果留在山东大学,有担任军代表说了话算数的老同学鼎力相助,也许早就回到党的怀抱了!
但是,懊悔顶何用!?太晚了!!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苍天可鉴:他成了“党的敌人”
1957年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整风运动热浪滔滔。中国人民大学党委接连两次给葛佩琦送来书面通知,要他参加“党外人士座谈会”。葛佩琦觉得他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只是由于地下组织被破坏,单线领导人被捕而断了组织关系,党委对自己的一再申诉似乎无动于衷,凭什么要把自己列为“党外人士”?就凭自己入党近二十年来须臾未敢疏忘过的党格,也不能去参加这“党外”的座谈会。
第三次,又送来了通知,并有系总支的一位同志当面动员:校党委三次请你参加座谈会你都不去,这不太合适。这样,他才老大不情愿地跟了去。
那时候,中国人民大学校本部,还在北京城内铁狮子胡同原来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后改称张自忠路三号的大院内。到了会场,校党委书记把“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老套套又说了一遍,并说这是毛主席的教导,请大家打消顾虑,踊跃发言。在一些真正的党外人士发言之后,葛佩琦才站了起来。他就党内同志不要脱离群众,不要看不起党外知识分子,党员干部不能生活特殊化,努力克服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等等,给党委提了一些批评意见,并语重心长忧心忡忡地简略阐述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这是1957年5月24日。
5月26日,《北京日报》第二版头条,发表了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会在23日和24日,连续召开讲师以上教师座谈会的消息,引题为《克服教条主义、宗教主义、骄傲自满情绪》,大字正题为《中国人民大学赶快前进!》,文后对衬的标题是:《教师继续座谈,踊跃提出意见》。
文中共有五个小插题,比较详细地报道了八位教授、讲师的发言。前四个小插题是:《不要骄傲自满》,《在学术上要充分发挥独立工作精神》,《教学和科学研究不能凭“人海战术”》,《对几个共产党员的批评》——其中指名道姓地批评了一些党员教授、系主任在学术上不民主、存在宗派主义情绪,有的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近百年来,中国的科学是落后了;在座的资产阶级的学者们,你们是否感到惭愧?”
最后一个即第五个小插题是《葛佩琪(琦)谈党群关系》,其全文是:
工业经济系讲师葛佩琪(琦)的发言引起人们的注意,他认为“今天的党群关系比起1949年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说“群众为什么对我们(党和政府)起恶感呢?因为我们做的事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好。老百姓的生活没有提高,提高的只是共产党”。他甚至提出,现在共产党工作做得好没话说,做不好,群众就可能打共产党,杀共产党的头,可能推翻他。他接着提出:现在学校领导上总爱说这个公式:大家意见很好,能处理的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解释清楚。他认为有错就应该承认,当不了校长可以自己申请调动,自己造成的错误应该自请处分。今天不是再用这个公式的时候了。
对《北京日报》的这一报道,葛佩琦没有提出意见。虽然摘发得生硬、不周全,但这和一些领导人也常爱说的“弄得不好,就会亡党、亡国、亡头”的忧党忧国忧民之情,并没有本质之不同;而且“群众为什么对我们有恶感,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好”,显然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语气。然而第二天,即5月27日,他看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内部刊物《人大周报》的报道,他顿即觉得炸了头。因为它断章取义横加篡改地说他说了这样的话:“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
当天下午,他就面见了学校校长、校党委副书记聂真,指着《人大周报》的这段话情急气冲地说:这不是有意诬陷我吗?聂真说:葛佩琦同志,你不要着急;党是实事求是的,登错了,可以更正。
可是不但没有更正,而且风声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离谱,在6月8日全国正式“反击右派猖狂进攻”之前就对他展开了“批判揭露”。
5月31日,《人民日报》第七版,发表了《中国人民大学继续举行座谈会,教师们从不同观点提出问题》的报道,并用醒目的小黑体列了五个小插题。其中四个小插题都是某某人说的一句话,都是一般的批评建议,如《杨承祚说,人民大学各级领导应职责分明》、《周作仁说,人民大学要克服宗派主义》、《庞景仁说,我认为办好大学,首先应该教授多讲课》、《曲学文说,人民大学培养出来的干部做了很多工作》;惟有第五个小插题不但长了好几倍,而且内容完全是攻击谩骂——《葛佩琦认为:今天党群关系与解放前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党员起了监视群众的便衣警察的作用。他说:“不要共产党领导,人家也不会卖国”》。
在这个小插题之下,说葛佩琦论述了这样一些话:我认为今天党群关系与解放前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百姓把豆饼做的豆腐叫做日本的混合面。统购统销搞糟了,“肃反”运动搞糟了,党犯了错误,领导人应该自请处分。……生活水平提高的是哪些人呢?过去穿破鞋,现在坐小汽车穿呢子制服的党员和干部。说良心话,物资供应之所以紧张,这是由于执行党的政策的人犯了错误,例如,猪肉哪里去了呢?不是被老百姓吃光了,而是因为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发生了偏差,老百姓不肯养猪……
1949年共产党进城时,老百姓都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来欢迎。今天老百姓对共产党是“敬鬼神而远之”。……中国历史上好多这样的例子,当统治者没得到统治地位的时候,老百姓是欢迎他的。但他们一旦得到了统治地位,而不顾人民利益时,人民就要反对他们。……1945年抗战胜利时,受了日本人压迫了八年的老百姓也欢迎过国民党,后来国民党的大员搞“五子登科”,人民就反对他们。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老百姓对共产党的意见很多了。共产党若不自觉也是危险的。
过去在学校做地下工作时,是用联系进步、争取中立等一套方式,而今天是用党员来领导……汇报得多,就是好党员……起了监视群众的便衣警察的作用。这事不能怪党员……因这是组织给他的任务。
……中国是六亿人民的中国……不是共产党的中国。党员有主人翁的态度是好的,但是,你们认为“朕即国家”是不容许的……不能只有党员是可靠的,而别人都是可疑的,特别是对爱发牢骚的党外人士,共产党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亡了,中国不会亡。因为,不要共产党领导,人家也不会卖国。
笔者不厌其烦地将这些读来颇不通顺的文字几乎全部转录于此,就是想让今天的读者看看,当年一些人为了“政治”的需要,是如何地断章取义,故意地曲解人意。
6月5日,《人民日报》第七版以《读者来信》形式,发表了《我反对葛佩琦的观点》一文;6月6日和6月7日,又接连刊出四篇“读者来信”:《老百姓没有委托葛佩琦发这样的言》,《葛佩琦的发言不符合实际情况》,《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群众生活水平没提高吗?》
6月8日,毛泽东让《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正式吹响了“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号角,对葛佩琦的批判也随之白炽化——就在同一天《人民日报》的第七版,就有《中国人民大学教师汪金丁等发言,要跟葛佩琦划清界限》的长约三千言的报道,六个黑体字小插题中的三个都提到了他的大名:《葛佩琦继续发表反共言论》、《汪金丁说,要同葛佩琦所代表的那种思想划清界限》、《赵玉珉表示坚决反对葛佩琦的观点》。在《葛佩琦继续发表反共言论》的那一段说:
葛佩琦说,至今群众对鸣放还有顾虑,具体反映了群众对共产党的话不敢信任,共产党对这一点应特别重视。因为,“民无信不立”。我还要重述一遍,群众是要推翻共产党,杀共产党人,若你们再不改,不争口气,腐化下去,那必走这条道路,总有这么一天。这也是合乎社会主义发展规律的,只空喊万岁也是没有用的。
也许葛佩琦在那一段日子里,没有注意到《人民日报》5月31日至6月7日那几篇等于率先对他进行公开揭露的报道和批判文章;当他一看到6月8日的《人民日报》,他的脑袋瓜就更大了!他知道就是在那一期断章取义横加篡改的《人大周报》刊登他的发言全文中,也没有这样一段话。因此这就不只是断章取义横加篡改,而是实实在在的纯属捏造!他当即写了更正信,并于第二天上午亲自送给了《人民日报》社,信的全文如下:
编辑同志:
六月八日你报七版刊登的我的那个发言,有些地方和原意有出入,请予更正。“我要重述一遍……只空喊万岁是没有用的”这段报道的全文是:“我要重述一遍,群众总要推翻共产党,杀共产党人。若你们再不改,不争口气,腐化下去,那必是这条道路,总有这么一天。这也是合乎社会主义发展规律的,只空喊万岁是没有用的。”
应改为
“在这次整风中,如果党内同志不积极改正缺点,继续争取群众的信任,那不仅可以自趋灭亡,而且发展下去,可以危及党的生存。”
葛佩琦
1957年6月9日
那时候,除了别有所图的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都处于人人自危、自保平安的惊恐中,对“右派”的批判揭露只能火上浇油,没有任何人敢于公开为“右派”澄清片言只字。《人民日报》对葛佩琦的这封更正信不但只字未提,而且对他的批判更加连篇累牍。6月14日,该报以南京电、保定电、沈阳电,发表了三篇外地批判葛佩琦的报道,同时刊发了《葛佩琦的学生痛斥葛佩琦》的文章。6月15日,又登出著名人士马寅初的《我对储安平葛佩琦的言论发表些意见》。6月16日,在《坚决粉碎右派的进攻》的大标题下,不但有《农业劳动模范痛驳葛佩琦》的小标题,在《复员军人号召保卫革命果实》的那一段,还说“葛佩琦、王德周之流说共产党员‘无恶不作’”。6月17日,《人民日报》第二版刊发了新华社的报道:《人民大学教授抨击葛佩琦王德周》。6月18日,《人民日报》第七版《坚决捍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北京矿业学院矿工和革命军人出身的学生座谈》,大批葛佩琦。6月20日《人民日报》头版《按不住心头怒火,恨透了右派野心》的总标题下,老苏区人民、河北一农业社农民以及一些著名烈士的夫人集会或谈话,痛斥葛佩琦的“杀共产党”、“要共产党下台”……
在党中央喉舌《人民日报》的如此带动下,全国大小报刊迅速掀起大批大揭“葛佩琦要杀共产党人”的高潮,使他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头号反共人物,被“理所当然”地划成了“极右分子”。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苍天可鉴:他被抓进了“党的监狱”
那是1957年12月24日深夜。嘭嘭的敲门声把葛佩琦惊醒。一位穿便衣、两位着警服带着手枪的人被让进了书房,问清了姓名便掏出“逮捕证”。他问为什么要逮捕他,得到的回答是“你是反革命”。他说“我自学生时代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为革命做了很多工作”。来人说:“有话以后再讲,你先签字吧!”他在“逮捕证”上签了字,便被一副闪亮的手铐铐住了双手。然后便开始了查抄。衣箱、书箱、橱橱柜柜,都搜了个遍。当他们搜出他当年做地下工作、掩护自己真实身份时穿的国民党的军装、骑在缴获的日本战马上照的一张相片时,他们高兴得大叫:“这不是反革命的证据吗?”
查抄完毕,天已拂晓。他戴着手铐,扛着行李,上了公安局的吉普车,被押进了一所监狱。
这监狱坐落在北京城东北角的草岚子胡同,人们叫它“草岚子看守所”,原是国民党的“北平军人反省院”,当年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人就在这里被关押过。他被关进了没有十平方米的监号。门上有个高约三厘米,横约十厘米的长方形“窥孔”,内有一张木板铺可睡五个犯人,屋角有个大尿桶。每天除“放茅”(上厕所)、“放风”(跑步)外,不能出监号寸步,吃过一个小窝头、一碗棒子面粥和一块咸萝卜的早餐,指导员找他谈话:只要坦白交代,仍有光明前途。
第二天,同一内容的早餐后,一位女管理员在监号门外喊:“葛佩琦:出来!”他被领到监房院的大门,一位武装战士把他带到了另一个院子。这院子北边有一排平房,一溜开着五六个门,每个门旁都挂着“审讯室”三个字的牌子。他被带进了一个审讯室,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正是前天晚上逮捕他时那位穿便衣的同志。
“你刚进看守所,可能有些不习惯,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把你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弄清你的问题。你只要好好交代问题,就有前途。”
1958年2月18日,春节。春节过后,葛佩琦入狱已近两个月,才第一次接受正式审讯。审讯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审讯员。这位年轻人对祖国的现代史和党的地下工作知识,似乎还是一张大白纸。当葛佩琦回答他对“历史经历”的询问,说到1938年在河南商丘地区组织豫东抗日游击队时,这位年轻人问:“你组织游击队干嘛?”葛佩琦回答:“抗日。”这位年轻人把桌子一拍:“胡说!国民党是积极反共的,你会抗日吗!”
“你说说,你在东北当‘国民党少将’,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是共产党员,”葛佩琦说,“是党的地下组织派我打入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以‘国民党少将’名义作掩护做地下工作的,我搜集了国民党的大量重要军事情报,报给了我党地下组织……”
“你是‘国民党少将’,你怎么会是共产党员呢?”年轻的审讯员怒斥道。“你这是公然污蔑共产党!这是审讯室,你要小心!你要这样胡说,就要罪上加罪!”
这样的审讯一共进行了三十六次,有时白天黑夜连续进行,葛佩琦视之为“简直是精神折磨”。从第一次审讯后,他就再也不提自己是共产党员。审讯员给他的“写亲笔供词提纲”中,也没有要求写参加共产党和奉党的指派做地下工作这一条。为党为国出生入死十几年,早被一笔勾销了!
1958年秋天,这位年轻的审讯员,对葛佩琦进行了第二阶段共达三十次的系统审讯。审讯内容与第一阶段的大致相同,但也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你出卖了共产党的哪些利益,才当上‘国民党少将’的?!”葛佩琦说:“我不但没有出卖共产党的利益,我还给共产党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抗战胜利后,党中央西安地下情报组织派我到东北做地下工作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批人,单是我们这个情报小组就有四个人;以‘国民党少将’名义作掩护的,也不只是我一个;和我在工作上单线联系的李年,也是用‘国民党少将’身份作掩护的……”
1958年初冬,审讯员给葛佩琦一份“写亲笔供词提纲”,他很快写好交了上去。不久审讯员对他说:“你的问题已经‘结案’,听候法院开庭审理。”葛佩琦不禁暗自惊喜,以为尽管度日如年地苦熬了几将一年的岁月,终于“结案”快回家了!
1959年2月下旬,他看到了北京市人民检察院分院送来的一份《起诉书》,他才知道自己的那种“暗自惊喜”未免太想入非非了!《起诉书》中把他的革命历史全部称为“反革命历史”,把1957年6月以来大小报刊上对他的那些栽赃诬陷的不实之词作为论据,说他“公开叫喊要杀共产党人和推翻人民政权”,要求法院对他“依法惩处”。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苍天可鉴:他被党判了无期徒刑
1959年3月4日早饭后,他出庭受审。法庭就在草岚子看守所内监房大院外的另一个院子里。这院内有一栋坐北朝南的瓦房,门上边写有“法庭”二字。审判台上坐着审判员、检察员、书记员、陪审员,台前站着几位法警。庭内虽然也摆满了木制长条椅,但没有一人旁听。
审判员指着最前面的一张长条椅让他坐下,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由检察员宣读《起诉书》。读完之后,审判员要他陈述意见。这是维护真理与革命法制的关键时刻,他再也不能默默忍受不准提及自己是个共产党员的禁令,而为自己做了论据充足、法理畅然的辩护。他说:
《起诉书》控告我的罪名,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两条:第一条是“历史反革命”;第二条是“现行反革命”。根据事实,这两条罪名都不能成立。现将理由陈述如下:
《起诉书》控告我为“历史反革命”的主要内容,是说我“历充蒋匪要职,积极为敌效劳,长期充当蒋匪特务”,这完全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不错,我曾担任过“国民党军委会委员长天水行营少将特派员”、“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政治部少将督察”等职;但这不是我的真实职务,而是我的掩护身份,是共产党(有关组织的)领导人让我去担任的。在这些名义的掩护下,我曾策动大批汉奸部队反正,编入抗日部队序列;我曾掩护建立沈阳地下电台并搜集了国民党的大批重要军事情报,报给共产党……这类事实证明,我不是“为敌效劳”,而是为共产党效劳,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效劳。上述事实也证明,我不是“蒋匪特务”,而是接受了共产党的派遣,打入国民党高级军事机关的地下情报工作人员。以上事实证明,我的历史是革命的,而不是“反革命”的。所以《起诉书》控告我为“历史反革命”的罪名是不能成立的。
《起诉书》控告我为“现行反革命”的主要内容,是说我“借党整风之机,攻击诬蔑党的各项政策和政治运动,叫嚣要杀共产党人和推翻人民政权”。认定这条罪名的证据,都是从1957年报刊上抄下来的对我的诬陷不实之词。例如《起诉书》上引用的:“肃反搞糟了,统购统销搞糟了,老百姓把用豆饼做的豆腐叫做日本的混合面,人民生活提高的是过去穿破鞋进城,现在坐上小汽车的党员和干部”;“党员起了监督群众的便衣警察作用,因为党组织要他们作情报”;“今天的党群关系和解放前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1949年共产党进城时,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今天老百姓对共产党的敬鬼神而远之”;“共产党可以看看,不要相信我们知识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等等。
《起诉书》从报刊上引用的这些话,不是我的原话;报刊发表这些言论时,没有经我同意,没有经我签字,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不能作为定罪的“证据”,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毛主席多次说:“右派问题是敌我矛盾,我们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既然把右派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在整风座谈会上的发言,就不能作为定罪的“证据”。根据以上两点理由,《起诉书》控告我为“现行反革命”也是不能成立的。
综上所述,我既不是“历史反革命”,也不是“现行反革命”,请求法庭依法宣告无罪释放。
但是,正像开庭前两天,监房的那位女管理员问葛佩琦要不要请辩护律师时说的那样:“辩护不辩护,都是一个样:法院是以《起诉书》为根据、是听党的话的。”
6月29日,距离葛佩琦为自己做出强有力辩护的三个月又二十五天,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给他做出了“判处无期徒刑”的判决。《判决书》如下:
查被告葛佩琦历充蒋匪要职,积极为敌效劳。长期充当蒋匪特务,发展情报人员,并亲自搜集我军情报,报与敌特机关,参加镇压学生运动。多次诽谤我党,鼓动蒋匪帮反共反人民的气焰。解放后对其主要历史罪行又长期隐瞒,拒不向政府坦白。人民政府未念旧恶,给其安置工作,在人民大学担任讲师的重要职位。被告本应感恩自悔,痛下决心,彻底改造,重新做人,好好地为人民服务。但被告却相反,视人民对其宽大为可欺,死抱反动立场,坚决与人民为敌。乘党整风之际,即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向党和政府展开全面的进攻,竟公然叫喊要杀共产党人,要推翻人民政府。被告这些严重罪行,引起全国人民的公愤。故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葛佩琦犯反革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证物:匪(指国民党)军衔花八个、帽徽一个、司章三个、军服两套、军服带两条全部没收。
看了这份《判决书》,葛佩琦的目光久久地凝注着其中“歪曲事实,颠倒黑白”这八个字。对照着他迄今为止的四十八年来所走的每一个脚印,究竟是谁在“歪曲事实,颠倒黑白”,这又是苍天可鉴的!他立即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而且接连申诉了许多次,都被一一驳回。从此,他步入了榛莽漫漫的无期囚徒之路。
消息传出,海外一家报纸评论说,葛佩琦作为共产党打入国民党要害部门的一名得力情报人员,是促使国民党在东北战场大溃败的一个局外人无从知晓的因素,国民党后来想惩治他而只能干瞪眼,想不到共产党自己却帮了国民党的这个大忙。
走在榛莽漫漫囚徒路上的葛佩琦当然不会听到这种对共产党竭尽嘲讽之所能的传说。他虽然对自己和整个家庭所受到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遭遇耿耿难平,但他坚信这不是自己的党无情,而是钻进党内极少数坏人为了私利使然,因而他确信自己的不白之冤,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无期徒刑只住了十八年监狱;出狱时,他已成了近乎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
那是一个偶然的幸遇。
1975年冬天,出于政治策略上的某种考虑,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党政军特人员全部予以宽大释放。凡有家可归的,都可回到原籍;无家可归的,由政府分配到劳改就业单位就业,享受国家职工待遇;原职务级别属于国民党少将以上或国民党省政府、省党部以上、经当地公安部门同意又有常住户口直系亲属接纳的,可以回到北京、天津、上海这三大城市;愿往台湾的,政府提供方便……
这样,身置山西监狱的葛佩琦,在12月中旬,与山西省各个监狱就业单位的七八百名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一道被宽大释放。又几经周折,他才于1976年3月下旬回到了北京。这时候,他已成了全身“没有一个好零件”、双目几近失明的六十五岁的老人了……
在1959年春天审讯“结案”,等待法院做出宣判时,他就被从草岚子看守所转到了北京市看守所,在那儿从事书籍装订劳动改造,一待就是五年。在这五年中,他不断便血,肋骨结核,血色素最低时降到三点五克,只有成年男子正常数的四分之一,身躯日益衰颓。又由于对右脚拇趾的毒疮未能及时治疗,后又治疗不当,几乎造成小腿截肢,留下了腿脚麻木的后遗症,不得不用双拐代步,与战场下来的伤兵无异。因之在1964年春天转去关押长期徒刑人犯的北京市第一监狱后,虽然那里拥有可以从事轻度劳动的织袜工厂、塑料工厂和钓鱼竿车间,等等,他也不得不长期住在监狱病房。
1966年6月“文革”开始,清理政治环境,把“地富反坏右”赶往外地的北京市当局,于8月6日夜晚,把葛佩琦等五百多名“反革命”人犯锁进闷罐子火车,押送到大同以北、雁门关以外,山西省第四劳改支队管辖的大青窑煤矿。由于他每挪一步都要借助于双拐,在必须下窑的煤矿中等于是个废人,同时塞外气候寒冷,也不利于他的健康的恢复,劳改支队的贾政委出于革命人道的考虑,派人把他送到位于太原的山西省第一监狱。为此贾政委后来遭到批斗,被调离了劳改支队。
对外叫做“太原联保工厂”的山西省第一监狱,内有塑料、铝制品、印刷、制鞋等车间,葛佩琦被分在制鞋车间劳动。1968年秋,他的右目突患急性青光眼,眼压升高到七十毫米汞柱,等于正常值的三至四倍,疼痛难忍。监狱医务所的一位针灸大夫误以为是偏头痛,多次扎针而贻误治疗时间。待另一位大夫确诊为青光眼时,却又说外面“文化大革命”太乱,不肯送他去外面有眼科大夫的医院抢救,而让监狱医务所的一位不懂眼科的外科大夫给他做了青光眼手术,给他留下了白内障后遗症。
1969年春,为防范全是来自上海、浙江、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带的犯人趁“文革”之乱而越狱潜逃,山西省第一监狱迁往对犯人易于看守的吕梁山边缘的祁县城外,构筑了四面高墙与电网。葛佩琦右目青光眼手术后造成的白内障,发展到对面看不清谁是谁的地步,左目的青光眼也渐趋严重。到了1971年春天,监狱医务所的那位外科大夫,又用针拨法治疗葛佩琦的右眼白内障,仅可照明看道,而左眼青光眼的眼压已高达七十毫米汞柱。1973年秋天,经葛佩琦再三要求,监狱医务所主任才批准他去太原治疗。
到了太原,住进太原东南部狄村(唐朝廉正名臣狄仁杰故地)附近的山西省公安医院,人们俗称“劳改医院”。这医院也没有眼科,就把他押送去山西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二院眼科主任宛大夫给他做了仔细诊查,主张立即手术,否则有失明的危险;尽管当时病床十分紧张,还想方设法给他安置了一张病床,要他立即住院。但是劳改医院的干部出于职业的惯性,怕葛佩琦从二院逃跑,要求二院眼科沈述约大夫给葛佩琦做个简单的“门诊手术”,术后就用救护车拉回劳改医院。
这种无理要求,被忠实于革命人道主义的沈述约大夫断然拒绝。劳改医院的干部就用救护车又把葛佩琦押了回去,捱到1973年冬天,葛佩琦直接向劳改医院领导提出要求,才被送去山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这里的一位年轻大夫接受了劳改医院干部的要求,给葛佩琦做了左目青光眼“门诊手术”,术后也同意用救护车把他颠颠簸簸地拉了回去,不但没治好青光眼,还造成了又一个白内障。
1974年秋天,仍在葛佩琦的耐心要求下,劳改医院的干部才把他第二次送去第二附属医院,但仍要沈述约大夫做青光眼的“门诊手术”。经沈大夫据理力争,这些干部才同意让他去劳改医院手术室,给葛佩琦做了左眼青光眼手术。下了手术台,按规定:应用手推车让葛佩琦卧着送回病房;但劳改医院的公安人员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让他捂着蒙眼的纱布,自己走回了二十多人哼哼歪歪的大病房,而且没有眼科消炎针、消炎药和降眼压的药,疼了,只有一般的止痛片;再疼了,就打一针青霉素,用治疗皮肤病的四环素药膏代替点眼药。
青光眼算是好转了,两只眼睛的白内障却越来越严重,同时经过这连续多年的拖延折腾,视神经都受到了重大损伤。回到北京时,他的全部视力只有零点一,几乎就是个睁眼瞎。这位“睁眼瞎”经过整整一年的摸索奔波,才次第解决了户口和每月二十八斤粮票、十八元生活费,于1977年3月8日搬进了北京东城交道口大街九十六号大杂院。
这一天正是妇女们专享的节日,可是在这个连他这个新来户在内一共十六户人家的大杂院,惟独他那间门前坑坑洼洼,只有半拉窗户门朝西的八平方米破旧小屋冷冷清清,孤寡一人。从1949年北平解放到在劫难逃的1957年,他的家每年“三八”节本也是欢欢乐乐的……
早在1945年3月,他的妻子朱秀玲还在陕西汉中西北医学院做教师时,就生了第一个女孩。其时德国法西斯的彻底完蛋指日可待、东方的日本法西斯也濒临溃灭;他们为大女儿取名别有新意,希望“抗战早胜利,举国大凯旋”。1946年他本人奉地下党之命,打入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成了“少将督察”,朱秀玲也跟去沈阳医学院执教。1947年7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希同,表示“希冀全中国早日都红旗飘飘”。1950年在北京,第二个女孩出世。那正是全世界都祈求永葆和平、不再有枪炮声的时候。1952年又一个女孩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希望这世界永远光明灿烂。1956年最后一个女儿呱呱坠地,那正是祖国大陆的社会主义事业蒸蒸日上之际,他们希望祖国早日建成社会主义大厦并向共产主义迈进……
所以1957年之前那几年,每逢“三八”节和“六一”儿童节,他们全家大大小小,都是欢欢乐乐的。
可是此时此刻,这都已成了过去的事了。朱秀玲又在十多年前与他离了婚,孩子们都改姓“朱”,不再姓“葛”了。在这刚刚“乔迁”来的八平方米小屋,他只能只身孤影……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政治的疯狂,造成多少家庭的悲凉
这是二十世纪中叶,中国特有的大悲剧!
在人民大学校园里,凡是没有被这种疯狂灭尽天良的人,都能够洞察朱秀玲深埋心底的悲怆!
她出生于鲁南临沂,是葛佩琦同乡,比他小两岁。1934年,由北京女一中考入北平大学文理学院数理系。1935年“一二·九”运动中,她就闻知“一二·九”闯将葛佩琦的大名,“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后又一齐坐船到了烟台,认识了葛佩琦其人,印象很不错。
1941年,她在关中武功的西北农学院执教,巧遇当时在国民党第一战区做地下工作、路过并借住在农学院的葛佩琦,尽管别后数载,但葛佩琦的不凡谈吐,使她感触到他的人生步伐,仍在按照“一二·九”的节奏在快速地向前延伸。这次分手,他们开始鸿雁传情,相爱日深。
1942年,她应聘到陕南汉中西北医学院教数学。第二年,佩琦来到汉中,他们在医学院举行了婚礼。
至此,佩琦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仍然守口如瓶。然后由汉中而北平而沈阳,她只隐隐约约感到,他的行踪有时颇为神秘,意识到他是在做与“一二·九”一脉相承的事。直到北平解放,她才被告知这个对她来说并不过分难猜的谜底。
1956年,中国人民大学自从成立以来第一次评职称,她就被评定为副教授。当时全校副教授屈指可数,女教授更寥若晨星。朱秀玲就是这晨星中的一个。但住房仍然窄小而潮湿。就在这一年的12月,她生下了最小的女儿。屋内没法生炉子,室温只有七摄氏度,生下孩子的第十八天,她就开始发烧,烧到三十八九度,得了风湿性心肌炎。这是产后风的一种,但她当时并不知道,产假期一满,她就强打着精神去讲课。不久,她就病倒了,而且一倒难起,被人们急送协和医院去抢救。后来葛佩琦为何参加“党外人士”座谈会,报纸上“揭露批判”葛佩琦的风风雨雨,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然不知。从学校前往医院探望的同事口中,她才知佩琦出了事。她惊愕得脱口而出:“佩琦怎么说出‘杀共产党人’的话来呢?这不可能,不可能……”
的确,人间之真正相知者,莫如风风雨雨地相携着踏过半辈子人生荆棘路的伴侣了!然而尽管她不信佩琦会说出那样出格的话,但这毕竟给她带来了自身病外的焦虑和忧伤,加重了她的病情。一直到11月,她才勉强出院。佩琦住在西郊学校的办公室里,没有回家。她整天躺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连下床走走的气力都没有,而且通身风湿疼痛,整整六年不能下床。
快年底了,系主任和总支书记突然来访。他们正式通知她:葛佩琦因“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罪已经被捕!她泪如泉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会是“反革命分子”?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的病情更重了!
佩琦这一走,他的工资一分也没有了;家里的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一周岁,七岁的老二又正患猩红热,全家六口都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来养育。不久,她的工资又被打了七折,算做病假工资,“吃劳保”,她的生活重担宛如雨天挑稻草,压得她力不能支。
十二岁的大女儿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刚读完北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就因为照料卧床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不得不忍痛休学。就这样,日子也难熬,朱秀玲不得不请人把老三送给天津的亲友,把老四送到西安的姐姐家,并将其改名为“朱全安”,以祈祷全家平平安安。她还托人说情想把最难照管的才一岁多的小女儿,送给一对无儿无女的中年夫妇;人家一听说这是“大右派”葛佩琦的孩子,吓得直摆手:白送也不敢要!
孩子无罪!孩子有生的权利!她又请人把小女儿送入王光美的母亲董洁如办的“洁如托儿所”,因为当时全北京城,只有这个托儿所可以全托一岁多的婴儿;尽管每月要交五十多元钱,她也咬咬牙,宁可让自己和这孩子的大姐、哥哥过得更苦些,也要让她生存下去。
1959年7月初,法院派人把对葛佩琦的《判决书》送到她的病床前。判决了,可以让亲属见面了。她自己病得动不了步,就让大伯子葛畔瑜、四伯子葛畔宫带着五个孩子,去北京市看守所探望了入狱一年七个月的葛佩琦。尽管葛佩琦被判了“无期”,她仍认为这是天大的冤情;既是冤情,总有一天会苍天睁眼,佩琦会回到自己和孩子们的身边。
在绵绵思念期盼中,她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身边的孩子栽培成社会有用之材,首先让大女儿继续求学,才对得起身陷囹圄的佩琦。
1959年冬天,最小的女儿三周岁。中国人民大学办有满三周岁才能入托的托儿所,她才让大女儿去“洁如托儿所”把小女儿接回来就近入托。两年没见面,小女儿已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声“阿姨”。她忍泪笑着问:“那你妈妈呢?”这孩子回答:“在公园里!”原来整整两年,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来探望,惟有这孩子没有见过爸爸妈妈的影子。她常常问托儿所的阿姨:“我的爸妈怎么老不来啊?”阿姨们都随口一讲:“他们在公园里。”
孩子的这一回答,深深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痛。她背着孩子大哭了一场!几次病重,被送往医院抢救。经常向学校借钱,才能凑凑合合让三个孩子一日三餐勉强有口饭吃。
整个家庭的苦难,也促使大女儿更加勤奋,更加用功。她一边上学,一边照料着母亲和弟弟妹妹,经常把英文单词贴在墙上,手里洗着衣服,眼睛看着单词,默默背诵。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附中,高中三年,年年“三好”,并在北京中学生物理竞赛和数学竞赛中获奖。
1961年,大女儿满怀信心,报考北京大学。她的高考成绩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全国数一数二的最高学府,无疑将向这位高材女敞开大门。
到了发榜时,全家人都像挨了当头一棒!别说北京大学,就是一般的大学,也未录取。原因不言而喻:她有个被关在监狱里的父亲,政审表格“家庭成员有无被杀关管”这一栏中写得清清楚楚。这使任何一个主考官,也不敢漫不经心地在她的名上点一下考中的朱砂笔。
女儿的声声泪,使母亲撕肝裂肺!老大被挡在大学门外,接下去老二也将要遭到同样的命运;再接下去老三、老四、老五,前途不测可怜!为了五个孩子,朱秀玲苦思很久,不得不忍痛含悲向法院提出与佩琦离婚。
离婚获得批准,五个孩子都改姓朱。
但在“千万不要忘记”的那年月,年幼的孩子们在学校,照样被许多同学喊作“小右派”、“小反革命”。
说来也怪!这些孩子不仅不认为自己是“小反革命”、“小右派”,还都特别要强,动情地高唱“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好好学学,天天向上。在北大附中读书的老二,一到入团年龄就申请入团,一直不被人理睬。到了十八岁,他又申请入党,更没有人搭碴儿。在跟着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还因此招来一顿毒打:二十一个同学拥到他的家,将他打翻在地,乱打乱踢,还把屋子里能打碎的东西——餐具、茶具、玩具、玻璃橱柜全都砸得稀巴烂。同楼隔一单元居委会的老大娘们,都被这屋子里不同寻常的稀里哗啦声和斥骂声所震惊 。她们连忙寻声而至,正见一个年轻人在向昏死倒地的希同惨白的脸上泼凉水,一边泼一边骂:“反革命狗崽子还梦想入党!”
他们又一次翻箱倒柜,仍没有翻出他的《入党申请书》,就把半死不活的他拖下楼,留人封了门,上贴“反革命之家”,下贴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封门前,他们在屋内留下一张纸,写上参与这场打砸抢“英雄好汉”们的姓名与身世:前二十人都是高干子弟“红五类”,最后一人的家庭背景是小业主。
他们把尿血的老二押回学校,扔在一间黑屋子里,派人日夜看守。被毒打后的老二发烧尿血,也没人给一粒退烧药。一天夜里,下着小雨,“奉命”看守的是一位大学教授的儿子,他不属“红五类”,平时还是与老二相当要好的同学。他借着夜幕的掩护,把老二放出了黑牢,叫他赶快去海淀医院检查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
但他一步也走不动,只能在雨地里慢慢地向前爬。半路上,碰到一位下夜班的工人老师傅,得知此情,连忙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他指点了去医院的近路。到了医院急救室,被简单包扎了一下,他又继续在雨中爬,爬到了北京大学,才住进了北大校医院。仔细一检查,是严重的肾外伤,怪不得一直尿血。
灾难并没有到此为止。葛佩琦的二哥葛畔瑜也被抄了家,二嫂被活活打死;二哥被遣送回山东农村,生活无着,有病没钱治,很快也惨离人世。
“造反有理”的人们又把大女儿历次获得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的奖状也都撕得粉碎,并把“革命”的矛头指向北大附中的校领导,说他们特别热衷于培养“反革命大右派”的子女;根据仅仅是:1964年大女儿北大附中高中毕业时,老二和老三也都是北大附中的学生,一个在高中一年级,一个在初中二年级。
有人说,政治的疯狂,造成无数家庭的悲凉,这是一个缩影。
此话千真万确。
1975年,葛佩琦被“宽大”出狱,他和朱秀玲也未敢复婚,因为男方的头上还扣着“大右派”、“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这几顶吓人的大帽子,一旦复婚,子女们必将更加遭罪。
但是骨肉亲情,是任何权势也泯灭不了的。1976年春节过后,为了不影响母亲养病和弟妹们的前程,大女儿毅然承担了接收父亲的重任。她向北京市公安局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她的父亲从山西回到北京后,不向政府要求住房和工作,虽然她的小家庭只有十平方米的住房,而且她本人又面临分娩。有关方面这才同意葛佩琦回到北京。
3月26日,山西省劳改局一位干部和一名护士,把葛佩琦送回北京,住入崇内旅馆,大女儿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同志的电话,即刻带着弟弟赶到了旅馆,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把父亲接到她曾工作过的北郊清河镇附近的一个农村。在那里,大女儿早已为父亲向一位农民朋友借到了一间房子;她的堂姐葛春梅,即已经夫妻双亡的葛畔瑜夫妇之女,正在这间屋子里安置床铺,使大难不死的葛佩琦,一回到北京就有了栖身之地。然后经过将近一年的奔波,他又通过了户口、粮票、住房三个关口,搬进了北京城内的这个大杂院,一个已迁走的人家原来放杂物的八平方米小屋。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患难时,我们认识朋友!”
这个大杂院,原住的十五户人家,有十四户是工人家庭;另一户男的是中学教师,女的也是工人师傅。在葛佩琦即将从北郊清河搬来之前,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和居委会的干部来到这个院子向众人宣布,有一个“老右派”、“国民党少将”、“要杀共产党人”的人特赦出来了,要住到这里,大伙对他应该划清界限,提高警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可是,这院子里的工人阶级,偏偏不把这些“至理名言”放到心里去。当他们看到这个孤老头儿,有气无力,白发满头,慈眉善目,对人挺和气,可是连手中的钞票是多少钱都看不准,更分不清粮票与油票,等于是一个睁眼瞎,他们个个都待之以同情与关照。其中尤为紧隔壁的一家男女老少,对他格外好。
这家户主名叫李学俭,河北省吴桥人,供职于南口暖瓶厂。他的爱人老赵主要操持家务,得空也去街道上帮帮忙。他们的大女儿李炳芬,是这个大院里惟一的共产党员,在另一个街道工作,大儿子李炳洲,当时正在北京第二十二中学上初中;小儿子李炳海,还在读小学。这全家人都有杂技之乡的那股灵巧豪爽之气。对葛佩琦在自己的儿女和侄女春梅于夜静更深或公休日来照料之外的一切生活琐事,他们一家都包了。
大院里没有厕所,人人都得去大门外小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弯弯拐拐二百来米远。不论刮风下雨,冰天雪地,炳洲、炳海都乐意为葛爷爷当“拐棍”;就是在夜晚,只要葛爷爷在自己屋里喊一声“炳洲、炳海”,总有一根“拐棍”应声而至。
生炉子、封炉子、支蚊帐、上街买东西,也都是炳芬、炳洲、炳海的事。
葛佩琦住医院,炳芬让她的爱人李国强带着水果去探望。
一天,李学俭师傅从百里之外的南口回城度厂休,赶忙在葛佩琦的小屋里装了自来水管,使他用水更方便。
日常李师傅改善生活,包饺子、红烧肉、炖鸡汤,炳洲、炳海妈都趁热端来一碗……
春寒料峭的一天上午,大院里出现了一个老者,他就是李逸三。1957年整风“反右”时,他是中国人民大学党委常委、组织部长,亲耳听过葛佩琦在学校“党外人士”座谈会上的发言。他认为,葛佩琦当时说了一些“带刺”的话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多少年来一直未能恢复他的组织关系。但在校党委决定把葛佩琦划为“极右分子”的时候,在党的“反右”纪律的政策下,他也违心地举了手。后来,他虽然坚决反对把葛佩琦当做“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逮捕法办,再后来又被调离了中国人民大学,然而对那一次的违心举手,一直深感对不起葛佩琦而难释于怀。葛佩琦搬进这个大杂院时,他已是古稀之年了,而且还住在京城东南部的劲松小区,也风尘仆仆地来到这个大院,看望葛佩琦。后来每隔一两个月,他都要来一次,每次来都给葛佩琦捎来一些水果点心、零花钱、粮票,以及对葛佩琦至关重要的信息:
胡耀邦主管中央组织部了,恢复了“党员之家”的传统,许许多多的党员干部排着队去上访,有冤伸冤,有苦诉苦;
中央五个部的代表在烟台开了会,决定为所有还没摘帽的“右派”全部摘去帽子,也可以为少数错划的平反改正;
中央又发了个文件,对凡是被错划的“右派”错多少就改正多少,不受人数的限制,不划框框,完完全全的实事求是……
每一次传达了这些好消息,李逸三都鼓励葛佩琦上访。但葛佩琦认为自己的问题非同一般,他的身上也压着“三座大山”——“右派”与“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如果不把这“三座大山”都搬掉,他休想回到党内;而要把这些“大山”一一都搬掉,又绝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为慎重起见,他还要“再看看”。
当然,他说的“再看看”,是指对党中央领导部门的上访而言。他觉得,自己的一切祸害,根出于中国人民大学,要上诉,也得先从人民大学诉起,犯不着贸然直奔党中央。在李逸三向他透露了党中央决定为所有错划右派都改正平反的消息后不久,他就去了人民大学。
那是1978年国庆节前后。他跌跌撞撞地去了西郊人民大学人事处,谈了谈对自己的“右派”问题如何改正的设想。未料到,人事部门对他仍然冷若冰霜。不得已,他又去拜访成仿吾老校长。仿吾老询问了他这廿年的情况后,表示将把他的报告转给学校人事处。
过了几天,他又去了人事处。得到的回答是:你的报告是转来了,但成校长没在上面批一个字,我们没法办。
这时,他才横下一条心:去党中央上访!
去党中央上访,非同小可。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得认认真真地准备上访材料。他戴起一千多度的近视镜,吭哧吭哧一笔一划地写,写了一份又一份。
当时,大街上还没有什么打字复印店;就是跑遍全城找到了两家,他也付不起那些钱。这时候,又一批“患难知己”——大杂院附近的青年工人马长辉、赵端钧、刘汉如出现了。马长辉白天上班,夜晚帮助誊写,多次都按时誊好,一共誊写了一百多份材料,字字楷书,一字不错。赵端钧和刘汉如配合李炳芬、李炳洲、李炳海姐弟,帮着换煤气、买蜂窝煤、看病拿药,从不嫌烦。赵端钧的爱人小杨,每逢过节,总请葛佩琦到他们家去改善改善,期望他能有写好材料的精神……
“在欢乐时,朋友会认识我们;在患难时,我们会认识朋友。”——这是澳大利亚当过农民、淘金工、翻砂工的作家托·姆·柯林斯的切身感受。历经了十八年苦难的葛佩琦,也不禁从肺腑中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上访“党员之家”的中组部,他感到春风扑面,的确换了人间;但人民大学还在闹“倒春寒”
1978年12月22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落下了帷幕。彭德怀元帅、陶铸、薄一波等“六十一人案”的平反——毛泽东错误决定或首肯的这些全国、全世界的重大冤案的彻底平反,陡增了葛佩琦力争平反自己历史沉冤的信心。12月25日,他就去上访中央组织部。
那时中央组织部的北院墙外,就是灵境胡同。在胡同中间开着一个小门,就是中组部信访处的接待站,通向中组部后院。葛佩琦摸到那儿时,胡同里已经排了长长的上访队伍。轮到他去领登记表,接待的干部问他姓甚名谁,他一说出那三个字,立刻就有好几位上访者走了过来问长问短,有一人还惊喜地说:“没想到你还活在人间!”
他领了一张上访登记表和一个何时接谈的号码:按照这个号码,他得回家等三天。一位上访人员对他说:“你遭的罪比我重,眼睛又不好使,不能再来回折腾了!我的号码一会儿就可接谈,咱俩换一下,你先谈。”
他对这位好心的“同是沦落人”谢了又谢,把这个号码和填好的登记表交给一位接待人员。这位接待人员看了看登记表,连忙问:
“你就是1957年的葛佩琦?”
“是。”
“好,你先到外面等一等!”
葛佩琦挤到了外面,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我这个1957年“大右派”到处受歧视,难道上访也要低人一头不成?
可是不一会儿,那位接待人员就叫他进屋,对他说:“我打电话和上级联系了,由领导干部接见你,你到前门传达室去吧!”
葛佩琦大喜过望,接待室内外更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只见过到前门上访被打发到后门来的,没见过到后门上访被指派到前门接见的……
“这是胡耀邦当组织部长的新措施!”有人大声接茬说。
葛佩琦到了前门传达室,传达室的同志对他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一位女同志让他在“来宾登记簿”上签了名,一面请他在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给什么地方打电话。过了约莫十分钟,从办公大楼来了一位女干部,请葛佩琦进了里间会客室。她先给葛佩琦倒了一杯茶,问了他的住处和生活情况,然后才说:领导要接见你,但今天开会去了,你后天上午再来。
12月27日上午八点,葛佩琦准时到了中央组织部。宣教干部局下来一位同志,把他接到中组部大楼上的一个会客室。片刻,宣教干部局局长郝一民就来到了会客室。他一进门,他和葛佩琦热烈握手,并十分亲切地说:“葛佩琦同志:这许多年,你受苦了!”葛佩琦顿时觉得一股热泪要夺眶而出,因为这是自从沈阳、西安的地下情报组织被敌人破坏之后,三十年来第一次听到党组织的一位负责干部称他为“同志”,还说他“受苦了”,这对他可真是“换了人间”!
郝一民询问了他的出狱经过和回北京后的情况,然后说:“胡耀邦同志对平反冤假错案极为关切,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量提出来,不要有顾虑。”葛佩琦当即陈述了自己的历史经历和1957年的蒙冤经过,提出了三点请求:一、请求恢复他党组织关系;二、请求改正把他错划为“右派”的决定;三、请求为他彻底平反错划“右派”后的冤案。
“好的,”郝一民说,“请你把你要求解决的这些问题,给我们写一份材料,我们批给中国人民大学进行复查处理。我个人的意见,你最好先要求解决错划“右派”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就不能恢复党籍。”
“你说得对。”葛佩琦说。“但是,我打入敌人营垒做地下工作,都是党组织派遣的,一步一个脚印,有人证可查。就是在‘肃反运动’中,也没有人提出过异议:为什么在‘反右运动’中,突然被逮捕了呢?”
郝一民认为葛佩琦提出这一疑问,是完全可以理解、也是正当的,也应该由人民大学作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1979年元旦后不久,葛佩琦将郝一民要他写的材料送给了郝一民本人,中央组织部及时批转给人民大学,嘱咐认真复查葛佩琦的“右派”问题。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已恢复了“党员之家”传统的中央组织部的这种深切关怀一个同志政治生命的态度,到了人民大学那儿竟也成了“剃头担子——一头热”。1979年4月初,葛佩琦拜访了人民大学“右派摘帽”办公室负责人,询问了对他的“右派”问题的复查进展如何。 这位负责人说:“中央组织部已经转来了你的申诉材料,我们正在复查。”
葛佩琦告诉他,1957年5月27日《人大周报》歪曲了他发言的原意,他当即向学校党委副书记聂真做了更正。同年6月8日《人民日报》刊登的据说也是他的那个“发言”,与他的原发言完全不相符,他在次日就送信给《人民日报》编辑部要求更正。按照中央宣布的政策,被他更正过的那些“发言”不能作为划“右派”的依据。
“我们研究研究再说。”这位负责人说。
这个“研究研究”是很慎重的。把当年在人民大学经历过“整风反右”的一些学生班组党支部书记,都请了回去“研究研究”。研究的结果,谁也说不出葛佩琦“要杀共产党人”的事实。但据说他这个“右派”是毛主席亲自划定的,谁也不敢出面为他平反。
可是葛佩琦还在眼巴巴地望着这个“研究研究”。他整整望了七个月——即望到当年11月12日,人民大学党委才派人给他送来了《关于葛佩琦右派问题的复查结论》。《结论》把1957年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对他的歪曲诬陷之词重复一遍之后说:“不属于错划,不予改正”。来人问葛佩琦有何意见,葛佩琦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个《结论》,继续申诉!
第二天,葛佩琦就拿着这个《复查结论》和1957年《人大周报》上刊登的那个“发言”,去北京市法律顾问处咨询。那里的律师问葛佩琦:
“报纸上刊登你的那个‘发言’之前,是否征求过你的同意?或是否要你在那发表的稿子上签过字?”
“没有。”葛佩琦说。“在刊登那个‘发言’之前,既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也没有让我看过那个稿子,当然也没有我的签字。不仅如此,而且我看到《人大周报》登出了那个‘发言’之后,我立即到人民大学党委做了更正,这有人证可查。”
“既然这样,报纸上刊登的那些没有经你签字同意的‘言论’,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是不能作为划你右派的依据的……”
有了这一答复,葛佩琦开始了新的一轮上访申诉。负责解决“右派”难题的五大部——中组部、中宣部、统战部、公安部、民政部,他都去遍了,有的还去了好多次。各部门接待人员都说,人民大学的那个《复查结论》已由有关方面批准,他们不便再过问;有的还加上一句:阻力太大,爱莫能助。
但是葛佩琦并没灰心。“实践是检验真正的惟一标准”,他开始了第三轮上访。中组部的一位同志说:你的问题似乎已经定型了;没有中央领导的指示,难以起死回生。
这时,恰巧又来探望的李逸三给他直接点破:“对!上访胡耀邦!”
得到了这些启示,葛佩琦的思路也豁然开朗:孩子有了困难,应该去找妈妈解决;政策落实不下去应该去找党中央。但他又不免顾虑重重: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秘书长的家门口,必须有不可逾越的警卫线,他的申诉信能够顺利到达耀邦的手中吗?
但是他仍决心一试!
这一试,他才恍悟到自己的那些顾虑是多余的。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胡耀邦家的门前所见和胡耀邦的批示,使他增添了无限信心
1980年4月2日下午5时,葛佩琦来到了北京东城富强胡同,胡同里并没有便衣巡逻,耀邦家的大门口也没有武装警卫。他按了大门一侧的电铃,出来一位警卫人员,问他找谁,他说要上访胡耀邦同志。这位警卫人员转身就回去了。
不久,出来一位干部。葛佩琦向他通报了姓名和来意,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带着材料吗?”
“带着,”葛佩琦说着,就把一封约有五百字的申诉信递了过去。
“耀邦同志现在正会客,没有时间接见你。今晚我一定把你的信转上去。请你留个电话,以便将处理情况及时通知你。”
“我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没有电话。”
“那只好请你再辛苦一趟。明天下午还是五点来。”
第二天下午,葛佩琦按时前往。他一按门铃,那位同志就出来了,交给他一个中间印有竖方形红格的大信封,并说:“你拿着它去中央组织部,找陈野苹副部长。”和这位同志一起出来的一位青年学生,在一旁热情地说:“中组部在西城,就在西单商场北边,您快去吧!”葛佩琦感激不已。
但天色已晚,视力又很差,他决定改日再去中组部。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屋,天色已黑。他打开电灯,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那个用红粗铅笔竖写的大信封。右首写的是“中组部”,中间红竖长条格里写的是“陈野苹副部长”,左下首是“胡耀邦”的签名。他从信封中抽出了他自己的那封申诉信,看到了耀邦对它作了这样的批示:“指定专人,督促有关单位对葛佩琦同志落实政策。”再细看,耀邦在申诉信落款时间“三月二日”的“三”字下面,点了两个大红点,葛佩琦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把“四月二日”写成“三月二日”了。连这么芝麻点儿的小笔误,耀邦都予以点正,可见他对冤苦人的申诉信看得多么仔细、多么诚心!
葛佩琦心潮滚滚地久久捧着这封申诉信向窗外凝思着,一动不动,像铜铸石雕一般。终于,他不禁喃喃自语起来:“真是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啊!这不只是关系到我们一些个人的命运啊!”
大杂院的邻居们听说葛老头去胡耀邦家里上访,纷纷前来打探个究竟。他把这两天上访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个痛快,使这些老老少少都听得出了神。有的说,“胡耀邦是拨乱反正的带头人”;有的说,“胡耀邦在做团中央第一书记的时候,就十分关心群众的疾苦。”他们都为葛老头幸逢大好人而祝贺。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葛佩琦就到了中组部。陈野苹到中南海中央书记处开会去了,他的秘书任小彬来到会客室接待了葛佩琦。任小彬说:“你的问题如何解决,得由陈副部长决定。”说着给葛佩琦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有事请打电话联系。”
过了两天,葛佩琦给任小彬打了电话。任小彬说:陈野苹副部长已指定中组部干审局的一位局长接见你,并说明了接见的时间与地点。葛佩琦按时前往,见到了干审局的一位副局长,在交谈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副局长:人民大学的《复查结论》,认为划你为右派不属错划,你为什么不同意?
葛佩琦:这个《复查结论》,是以1957年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对我的诬陷不实之词为依据得出来的。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报纸在刊登之前,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更没有我的签字同意,这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根据没有法律效力的话作出的《复查结论》,我当然不能同意。
副局长:你说你没有说过那些话,可有什么证据?
葛佩琦:有!我有人证与书证。1957年5月27日,《人大周报》登出那些话之后,我就到人民大学党委作了更正。党委副书记、副校长聂真同志接见了我。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登出那些诬陷我的话,第二天我本人送信给《人民日报》,要求予以更正。
副局长:好,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对于你提出的问题,我们将通知有关方面重新复查,查出来的材料会与你见面的。
葛佩琦:我对耀邦同志和中组部的同志绝对信任。问题在于人民大学,我还有些不放心。
副局长:请你放心,我们会督促他们尽快重新复查的。……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倒春寒”毕竟只是春天中的短暂寒冷,葛佩琦身上的“三座大山”终被全部推倒
葛佩琦与干审局的一位副局长谈话之后,回到他那自称“九六陋室”的八平方米小屋静候佳音。他先后帮助七八名被“文革”耽误了的高中毕业生辅导功课,还修订了《自然常识问题解答》的物理部分(后来这些高中生有六人考上了大学,其中一人还去了美国,获得了博士学位)。但是静候了半年多,仍未见到人民大学方面的任何动静。又听说,他的“右派”问题是毛主席定的,所以人民大学的同志才不敢贸然从事。他觉得这种说法不可靠、不科学:“彭老总的问题不也是毛主席定的吗?不是也翻过来了吗?”
1980年11月17日,他实在憋不住,给“知心老头”李逸三写了一封信。这几年,他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李老不是别人求他,而是他自己主动向苦难人伸出援救之手”;可这一次,他出于对李逸三的“政治安全”的考虑,让别人看来好像他被“宽释”出狱回到北京后,从未与这位老人谋过面,这是第一次给多次主动向他伸出援救之手的老人写信。信的全文如下:
李逸三同志:
您好!我有下述问题,请您予以协助解决。
1957年5月24日,在人民大学党委召开的帮助党整风的座谈会上,我给个别党员干部和党委书记提了一些意见。由于我请求恢复组织关系问题长期没有得到解决,我在发言时,态度有些不冷静,说话有些带刺;但是我发言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党整风,希望党内同志通过整风,改正缺点。不料有些报纸报道时,竟然说我叫喊要“杀共产党人”;因此我被划为右派,至今没有得到改正。
您当时是人民大学党委常委、组织部长、人事处长。我1957年5月24日发言时,您也在座。现在我把已经找到的有关报道,抄录于下,请您回忆一下,那些话是否是我说的:
(1)1957年5月27日《人大周报》报道说:“搞的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
(2)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报道说:“群众总要推翻共产党,杀共产党人。”
(3)1979年10月,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邓力群同志在政治学院讲话时说:有一个葛佩琦就说:“要杀掉成千成万个共产党”。
不但我没有说过以上三句话,而且我看到那一句错误的报道时,当即向有关方面提出了更正(向人民大学党委提出了口头更正,聂真同志接见了我;向《人民日报》提出了书面更正,现已查出那封更正信;给邓力群同志写了请予更正的信,他已回了信)。
您是老党员、老干部,是我的老领导,我发言时您在座。请您回忆一下当时的实际情况,向有关方面为我写个证明材料,协助我解决这个错划右派的改正问题,以便落实党的政策,至为感盼!
人民大学党委已经查明,我是1938年入党的党员,解放前一直坚持做地下工作;但我的组织关系,至今没有得到恢复。
我被错划右派后,又被逮捕“法办”,坐监十八年,人民大学党委认为判刑问题,证据不足;但我的冤案,至今没有得到平反。
这两个问题,也希望您能予以协助解决。
此致
敬礼
葛佩琦 谨书
附件一:1957年6月9日,我写给《人大周报》的更正信(抄件一份);
附件二:我的生平和冤案的概况一份。
在《我的平生和冤案的概念》的最后,他也附带简要地说了说上访中组部与上访胡耀邦的经过,“承批交中央组织部陈野苹副部长,迄今已半年有余,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11月19日,李逸三收到了葛佩琦落笔仅两天的来信,即刻铺开信纸,抖抖索索地给胡耀邦写信。
胡耀邦同志:
我现任国务院参事,向您反映一下葛佩琦的冤狱问题。
先谈谈他的右派问题。1957年,我在人民大学任党委常委等职。当时鸣放时,我们请他们帮助党整风,他向党提批评意见,说了些错话和气话、刺话,如说:
“你们不应因自己是主人翁而排斥别人,不能只有党员是可靠的,而别人都是可疑的”;
“搞的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
“把流过汗流过血的人关在大门之外,冷若冷霜,有些党员(少数党员),六亲不认”。
这三段话,是引的原始会议记录。他谈这些话时,我在场,据我记忆,这基本上是他的原话原意。
当时57.6.8《人民日报》上登载的葛的话,是吃了水分的,和事实是有出入的,断章取义,夸大其词。
邓力群同志说葛“要杀成千成万共产党人”,和事实就离得更远了。
据我所知,葛是1938年入党的党员,抗战八年和解放战争四年共计十二年,是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的,延安档案可以证明这点。
1949年解放至57年,共九年之久,他多次要求恢复组织关系,我们组织上不但不承认他在地下的工作成绩和组织关系,反而对他一再审查,看成嫌疑分子。
因此,上面我引述的那三段话,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产生的。
我认为他的话有错误,也可以说是大错特错,(但)是不是据此就定为右派,至今不予改正,我认为是值得再研究的问题。
目前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当时有右派,我们搞反右派运动还是正确的;其中问题,是反右扩大化。”
我现在认为:57年反右运动,是我们党内“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产物,它的性质和文化革命同一性质,是祸国殃民的大错。
当时的阳谋是“请党外帮助党内整风”,阴谋是“引蛇出洞”。实践已经证明,五十五万条“毒蛇”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冤假错,万分之一左右是“右派”。
留这万分之一左右的尾巴,我看不能给我们增加光彩;相反,后辈人会耻笑我们拖泥带水。
反右派运动本身是错误的,保留万分之一左右的“右派”帽子,作用不大,意义不多;我建议来个一风吹,彻底翻。
下面,我说一下葛佩琦坐十八年冤狱的问题。
葛佩琦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共计十二年的历史,有人证和物证,证明是历史革命分子,可是在57年划右派后,来了一个“新账老账一齐算”,说葛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开始判处无期徒刑,在坐了十八年牢之后,被特赦出狱。
葛出狱后一再申诉。大约三年以前已经查明是历史革命分子,不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听说北京市人民法院也早已重新做出判决,认定葛是坐了十八年冤狱,听说北京市委迟迟不批。
我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向您建议:请求您责成有关部门彻底查一下葛佩琦十八年的冤狱是怎样产生的;北京市委为什么对法院重新判决为无罪的请示,拖了近一年了,不睬不理。
我还建议,在查清制造这十八年冤狱的有关人员时,判处他们十八天徒刑,让他们体会一下十八年冤狱的滋味!
写到这里,李老联想到自己当年也有愧对葛佩琦之处,悔恨之情油然而生。他写道:“划葛佩琦右派,我是举过手的,我们做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大家都平安无事!”
然而一想,他觉得在这儿插上这几句似有不妥,又把它划却了,继续按原来的思路往下写:
解放前,葛佩琦是虎口余生;解放后,长期压在“右派”帽子底下,妻离子散,双眼接近失明。葛被划成“右派”时,我也举过手,我是问心有愧的!
为了使这个历史革命分子早日过上人的生活,我特向您喊:冤!

革命的敬礼!
李逸三
1980.11.20
耀邦是否见到这封信,一般人不得而知;但从此信发出后的一些令人振奋的迹象来看,他是见到了这封信,并做了重要批示的。反应最积极、最迅速的是法院系统;距李老逸三发信只二十天,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就对葛佩琦一案做了“再审判决”。
本来,在1978年12月27日,葛佩琦与中组部宣教干部局局长郝一民谈话之后,他就去人民大学拜访了分管落实政策的党委副书记、副校长张腾霄,请求解决冤案平反问题。张腾霄说:解决这个问题,你得找证明人写出材料,走法院这门路。
经过多方查询,他得知当年西安地下情报组织的档案材料,保存在中共中央调查部。遂给中调部部长罗青长写了一封信。罗青长让中调部政治部写了证明材料。同时,当年介绍他去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政治部”工作的陈忠经,以及与他一道在东北做地下工作的邢国彦,也都写了证明材料。
这些材料,都被转到了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法院说他必须自己提出平反申诉,法院才能立案处理。
1979年7月16日,葛佩琦给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写了一封请求平反冤案的申诉信,此信被转到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北京市高院因要求平反的人太多,一时排不上号。后来排上了号,进展出乎寻常的迅速:
11月14日,北京高院承办这一申诉案的刘罗彬、范志敏两位同志与葛佩琦见了面。
11月16日,范志敏已全部看完了案卷,立即要葛佩琦补充材料:是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介绍你入党的?又是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介绍你打入国民党军事机关、以何身份作掩护做地下工作的?在这些过程中,你为党做出了哪些贡献?
这好办。入党介绍人之一的刘子久同志还健在,时任国务院劳动总局顾问;掩护他打入国民党第一战区,当时为第一战区政治部主任的地下党员李世璋同志也健在,现在是江西省副省长、全国人大代表,他们都会写出证明材料的……
11月20日,葛佩琦把这些补充材料送到法院。12月11日,范志敏就对他说:你的问题已经结案。送北京市委审批去了;一旦批回,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你就不必再来催办了。
葛佩琦感慨万分。他说:对“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的无期徒刑、坐监十八年的大冤案平反,承办人从阅卷、嘱补写材料的查核结案,只用了二十七天;如果我们的党和国家所有的机关都能够这样快刀斩乱麻,我们的国家何愁不“莺歌燕舞”、“天天向上”!!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法院承办人只用二十七天结的案,送到中共北京市委去审批,竟等了近一年还未得到回音!1980年11月20日李逸三给胡耀邦发了信,11月28日,葛佩琦就耳闻北京市委批准了北京市高院的结案结论。12月10日上午,北京市高院正式开庭,庭长刘罗彬宣读了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80)高刑监字第893号《刑事再审判决书》,全文如下:
申诉认(原审被告人):葛佩琦,又名:葛畔珩,男,六十七岁,汉族,山东省平度县人,原系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讲师。一九五七年被定为右派分子,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被逮捕。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经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59)中刑反字第106号刑事判决,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一九七五年一月经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75)刑字第27号裁定,减刑为有期徒刑十八年。同年十二月十五日特赦释放。现住本市交道口东大街九十六号。
经本院再审查明:原判认定葛佩琦的犯罪事实、性质和处刑都是错误的,应予纠正。据此改判如下:
一、撤销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59)中刑反字第106号刑事判决书及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75)刑字第27号裁定书;
二、宣告葛佩琦无罪;
三、原判没收的黄金四十一两六钱八分折合人民币叁仟陆佰伍拾叁元壹角肆分整,发还本人。
1982年1月10日,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作出了《关于葛佩琦同志1957年反右运动中问题的复查结论》:
根据中共中央(78)55号文件和(80)60号文件的精神,对葛佩琦的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进行复查,予以改正。撤销一九五七年划葛佩琦为右派分子的决定,恢复政治名誉,从一九七八年十月起恢复原教学六级工资待遇。
这个《恢复结论》,即刻被报送到中共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部和北京市委常委会。北京市常委会发出“京常字(82)2号通知”说: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市委书记办公会议同意中国人民大学党委意见,对葛佩琦的右派问题予以改正。
2月18日,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部以“(82)京高教字011号”文件形式,向中国人民大学党委转达了市委常委会的通知。至此,压在葛佩琦身上的“三座大山”才被全部推倒,剩下的就是恢复党籍和“错划而改正”的问题了。
1982年5月4日,他又给中共中央调查部部长罗青长写了一封信,陈述了他的经历和目前亟待解决的党籍问题。罗青长发函证明,当年西安地下情报组织负责人赵耀斌在给葛佩琦接上情报工作关系时,就同时给他接上了党的组织关系。
1982年6月18日,人民大学党委收到罗青长这份材料的同时,也收到了葛佩琦当年的主要入党介绍人刘子久给人民大学党委的信:建议恢复葛佩琦的党籍。
中国人民大学党委将这些材料报送给北京市委组织部;市委组织部于1983年5月23日做出决定:
恢复葛佩琦同志的党籍,党龄从1938年7月起连续计算。
这样,终于恢复了他的“三八式”老党员的本来面目,1986年2月6日,中共北京市委办公厅也发文:
葛佩琦同志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问题,属于错划,予以改正。
这比人民大学党委的“改正结论”更进了一步,更实事求是。
这时,在葛佩琦及其家庭的小舞台上,共产党内的权势者绞杀“不合朕意”之共产党人的长达三十年的大悲剧,主要得益于胡耀邦的致力扭转,才有了一个可喜的结束。
葛佩琦的“铁案”是这样翻过来的他终于以一个红色革命者的本来面貌,度过了他最后的岁月
本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很想见到葛佩琦夫人朱秀玲教授。
给人民大学党委组织部和老干部科等部门打了多次电话,他们都说不出朱教授的确切楼号,也不知道她的家中有没有电话,只知道她还住在全国解放刚进城时人民大学校本部的那个大院里——“张自忠路三号、铁一号”。
他们回答得挺练达。但对局外人来说,要把这个回答弄明白,也不是容易事。
原来抗战胜利后的张自忠路三号,就是那以前的铁狮子胡同一号,再早就是北洋军阀时代段祺瑞政府的那个大院落。
1995年12月17日,星期天,上午,我终于在这个大院里的一座新楼里,见到了朱秀玲教授。她白发满头,腿脚不便,时而有点气喘。三女儿希平端来一杯水:“妈:快吃药!”
朱秀玲坐在床沿边,面前的茶几边上搁着一个半大酒盅似的白色塑料杯,里面约有半杯红红白白的小药片。
“这几十年,我一直重病缠身,常住院,有时好像医院倒是自己的家。”朱秀玲一边说,一边慢慢吞下了那些小药片。
我们从葛佩琦全面平反后谈起。朱秀玲说:“如果‘文革’中没把许多好同志整死,老葛的历史沉冤也许会昭雪得快一些……”
她首先说到了李年,就是当年与陈忠经一道劝留葛佩琦参加西安地下情报网工作的李年。1947年10月,李年在沈阳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押到南京。解放军准备渡江,国共和谈时,国民党因没搞出什么真凭实据,又把他放了回来。“文革”中,凡是坐过敌人监牢的人几乎都被打成了“叛徒”,李年也遭了大罪。夫妇二人先后从住家的同一个窗户跳楼身亡。
“李年从西安到沈阳,都与老葛一道搞地下情报工作。他如不死,会很快写出对老葛十分有利的证明材料的。”
交谈中,我很想看看葛佩琦抗日救亡年代和坚持地下活动时期的照片。朱秀玲母女不无惋惜地说,1957年冬天,他被抓进监狱时,被抄了一次家;“文革”初期,希同被毒打的那天,又被彻底打砸抢了一回;全家大小人所有值得留恋保存的纪念品,都被搞了个精光!现有的照片,都是耀邦同志帮他推倒了他那“三座大山”以后照的。
听了这些,我也深为惋惜!
朱秀玲母女俩与我谈了两个多小时,从葛佩琦之彻底平反一直谈到他离开人世,使我对他这一生的最后岁月,大致有了个轮廓分明的印象。
原来早在那悲剧色彩渐趋淡化,喜剧氛围日益浓厚的时候,葛佩琦大冤案彻底平反的消息就逐渐广传于海内外:
1982年12月7日,《光明日报》首先发表了葛佩琦的《回忆“一二·九”革命学生的爱国主义运动》一文。这是得了中宣部一位副部长的提求,冲破了有关当局不准其“右派改正”的消息见报的樊笼。
12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第二篇文章:《新宪法肯定了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
12月18日,《光明日报》报道,《葛佩琦同志被错划为右派的问题已得到改正》。
12月19日,《羊城晚报》发表了石湾的《两访葛佩琦》,香港《文汇报》全文转载,许多省市文摘报和地方报纸都作了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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