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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8 徐淦生(现代)
  “人家两人直咬耳朵……”墨云嘟囔了一句,紫雨接着说:“我们还不出来。”
  吴氏瞟了她们一眼:“还是帮我来做棉衣吧,傻丫头!”
  紫雨、墨云上了炕,帮吴氏做棉衣。
  过了一会儿,紫雨问吴氏:“太太,我有件事解不开,不知道能问不能问?”
  “居家过日子,有什么解不开的,问吧。”
  “太太,您知道我们姑娘多大了吗?过了年儿,就二十一啦。”
  吴氏一闻此言,立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跟老爷也合计过,老爷半天没言语,最后说了一句:‘得有个节骨眼儿啊。’”
  “得有个节骨眼儿?”墨云看着紫雨问:“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吴氏接着说:“就是想借上点儿喜气,比方说,万岁爷降覃恩,也有咱们曹家江南一支,或者是老爷有个好的发落。再往好了想是能复官,可如今这局面。老爷是待罪的犯人,给儿子娶媳妇,办喜事儿。这喜事儿办大了吧,重则能招一场祸,轻则招人非议。要是臊眉搭撒眼的办,寒碜不寒碜啊,何况我们做老家儿的,也对不起他们俩啊……”这件事不提也就算了,今天提起来,正触了吴氏的心病、痛处。由不得吴氏不泣然泪下,呜咽有声。
  当天的晚上,曹霑正在书房练习书法。玉莹猛地推开门,兴匆匆地一步闯了进来:“霑哥儿,有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34)
  “什么有啦?”
  “一条锦囊妙计!”玉莹说着夺过曹霑手中的毛笔,抓过来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一马三箭。”
  “什么意思?”
  玉莹又用笔在马字上圈了个圈儿。
  “妙!真是一条锦囊妙计!”曹霑站起来,一把将玉莹抱在怀里,一阵热烈的亲吻。
  玉莹挣脱开曹霑:“你先别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别想跑。”
  “不是我不愿意,是因为老太太今天哭了一鼻子。”
  “因为什么?”
  “因为,不能及早的给儿子娶媳妇,可她又怕……”
  “怕什么?”
  “怕你人大心大,不学好。”
  “我?……”
  玉莹妩媚的一笑,转身跑了。
  第二天一清早,曹霑就来到了宜老爷家。他请叔祖到花园看他射箭。
  曹霑一连射了三箭,两箭虽然中了红圈儿,便毕竟没在红心上。曹宜点点头,认为日子不长练到这份儿上,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曹霑借此机会说:“叔祖,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说吧,小子。”
  “咱旗人讲究一马三箭,是说在马跑的时候,骑在马上射箭,对吧?”
  “对呀。”
  “那我现在就算练得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等将来一骑到马上,可就是两回事啦,何况我还不会骑马。练了射箭,再学骑马,最后练骑马射箭,这不是脱了裤子……”
  “哈哈,哈哈……”曹霑没说全的俏皮话儿,把曹宜给逗乐了:“你小子的意思,是连骑马带射箭一块练?”
  “没错儿。”
  “好小子!”曹宜在曹霑的肩头拍了一掌:“有志气。有马吗?”
  “我想借匹马不难。”
  “行,我给你找匹马。明天早晨亮寅时,咱们爷儿俩德胜门门脸儿见。”
  “喳!”曹霑请了个军安:“那,我就跟您告退啦。”言罢转身离去。
  在曹宜、曹霑说话的时候,天香楼的楼窗轻轻地被打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好像是在听他们祖孙说些什么。曹宜背对着窗子,没有察觉。曹霑瞟了一眼,没敢正视。片刻曹霑走了,曹宜一转身儿,正好看见卿卿,他向卿卿微微一笑,刚要张嘴说话,不料楼窗“啪”地一声,被卿卿紧紧地关上。
  曹霑出了曹宜家的大门,像往日一样奔西走。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姑且算是亦喜亦忧吧,喜,自然很明白,可以再不到叔祖家里来练习射箭了。忧的是卿卿,真正的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竟然无亲无故,只身流落在江宁,纵然老祖母对她极好,可是什么叫寄人篱下,卿卿一定比自己解释的清楚,体会的透彻。过了四年多,几乎是两千个日日夜夜,终于回到北京,回是回来了,可是,有家不能投,亲人难聚首,委委屈屈的嫁给了五叔,五叔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他们夫妻之间融洽吗,像自己和玉莹一样知心知己吗?如果和谐,她为什么又要向我……
  曹霑思绪混乱了,他自己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却身不由己的调回头来,又往东走了。他围着天香楼绕了一圈。此时此刻他那么盼着楼窗能“叭”地一声被打开,跟自己厮守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卿卿,站在窗前。可是“唉……”他猛然想起李煜的名作《乌夜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曹霑的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都是往昔的回忆。脚底下也就更没有了主宰,信马由缰地在胡同里瞎走,越走越糊涂,越走越不认识路,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有一座广亮大门。门上都是砖雕的花纹,中间镌刻着两个大字“芷园”。
  曹霑一愣:“咦?芷园,这不是我们的京中故居嘛?”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决心上前去敲门。大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小顺子:“您找谁?”
  “我跟您打听,曹桑格曹老爷是在这儿住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5)
  “对,对,不过,您是?……”
  “我叫曹霑,我是……”
  “啊!听说过,听说过,您是侄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京中的故居我还没来过,我想进去逛逛,再给三大爷跟三太太请个安。”
  “不行,不行。”
  “不行?”
  “三老爷吩咐过,不许四老爷跟四老爷家里的人,进芷园一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说不清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顺子,是三老爷家的听差。”
  “三老爷眼下干什么哪?”
  “嘿!官不大,财可进的不少。”
  “这话怎么讲?”
  小顺子回过头去,朝里边瞧了瞧,没什么动静:“侄少爷,咱们在门道里聊聊,这还可以,您可别往里边溜达。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别砸了我的饭碗子。”
  “好,君子一言。”
  “得,驷马难追。您请进。”小顺子让开一条路,曹霑进了大门,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院里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小顺子拿了个小板凳给自己,让曹霑坐在春凳上:“侄少爷,我也甭给您沏茶了,门房里没开水。”
  “行行,甭客气,你说吧。”
  “嗻嗻。您这位三大爷自打南边回来,花了大钱啦!活动了一个九品官。”
  “才九品?”
  “您别小瞧了这九品,可是内务府管银库的。”
  “哦!能往外偷银子?”
  “哎——您不偷,您也没练过那种功夫啊,是库工偷。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库工们进银库搬银子、运银子,都得光着眼子进库,光着眼子出库。”
  “有人看(kān)着吗?”
  “没人看(kān)着还得了,您三大爷就是看着他们的。”
  “那还怎么往外偷啊?”
  “这门功夫可是有师傅、有徒弟的。从四岁就得练。”
  “怎么个练法?”
  小顺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凭的就是这儿啊。”
  “凭屁股?”
  “哎哟!我的傻爷,屁股上不是还有个眼儿吗?”
  “啊!”这种事对于曹霑来说,真是闻所未闻,他立时惊呆了。
  “您猜,一回能带多少?二十两一个的元宝……”小顺子伸了四个手指头。
  “你……你胡说!”
  “我要是胡说了半个字,让我死后进割舌地狱!”
  “当真吗?”
  “嗐!侄少爷,我要是胡说,今儿晚上,灯灭我就灭,行了吧。”
  “那三老爷能得多少?”
  “对半撅。”
  “嚄!这也够缺德的!”
  “看怎么了……哎!这话可不是我先说的。”
  曹霑用手指点着小顺子,俩人会心的都乐了。
  小顺子接着说:“我的活儿是白天看大门儿,晚上刷元宝,元宝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个元宝上头,还带着血筋儿、血片儿、血块哪!”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也太惨了,惨无人道嘛。我看我还是走吧,三老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曹霑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问小顺子:“这附近有个唱戏的,叫十三龄,你认识不认识?”
  “十三龄?”小顺子摇头:“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吗?”
  “他是这一带的老街坊,有个妹妹卖给宜老爷家当丫头……”
  “叫明珠,对不对?”
  “对对对,叫明珠。”
  “嗐,我们俩人是发孩儿,差点儿没订了娃娃亲。”
  “别信口开河,你就不怕缺德。”
  “嘿嘿,嘿嘿……”小顺子把曹霑送出大门,用手指着:“他们家就在芷园的后身儿,她妈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忙乎了两天哪。芷园后墙的东头,对过儿头一个门儿。那院里住着一位陈姥姥,是她干妈。”
  “那就没错儿了,我走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36)
  “我就一个人看(kān)大门儿,要不能把您送了去。”
  “我能找的着。”曹霑说着下了台阶儿,顺着芷园的院墙走了。
  曹霑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陈姥姥的家。街门大敞四开,曹霑上了三层台阶,刚要迈腿进门,就听见院里有个老太太——想必是陈姥姥——跟谁在说话儿:“孩子,到柜上可得有个眉眼高低,跟谁都要和和气气的,谁说什么都得给人家一个笑脸儿,多委屈的事,都不许跟人家使性子,眼里得有活儿,常言说:‘不打那勤的,不打那懒的,单打那没眼的!’有活儿多干,抢着干。再熬个三年两载的,你就出师了。咱们攒点钱,把明珠赎回来,明珠可是个好孩子,跟你从小一个院长大的,知根知底儿,我跟她妈早已说定了这门亲事……”
  “妈!……”
  “把她赎回来,妈就给你们成亲,过了年儿添个大孙子,妈就掉在蜜罐里喽!”
  “要是添个孙女呢?”
  这句话,差点儿把街门外的曹霑给逗喷了!他赶紧捂住嘴,想听听老太太以何言答对。
  老太太说了:“孙子是宝贝蛋,孙女也是宝贝疙瘩!当你妈会偏心眼儿吗?”
  “行啦,妈。放我走吧,哪回回来您都是这一套儿。我走啦!”陈姥姥的儿子说完,夺门而去。
  “虎子!虎子!把这几个茶鸡蛋带上!”老太太追出大门,仍在呼叫。
  曹霑犯坏,借机偷偷地溜进院内。
  虎子边走边喊:“茶鸡蛋留着您自个儿吃吧,柜上吃的挺好的。”
  “唉!这个王八犊子,让我白忙活儿了半天!”
  曹霑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感触良多,他自言自语的说:“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哪。娶个儿媳妇,生个孩子,老太太就知足了。就掉进蜜罐子里了。真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陈姥姥听见院里有人说话,觉乎着奇怪,她赶忙回来,一看眼前站着个小伙子,可又不认识,老太太有点生气:“咦?你找谁啊?”
  曹霑只听说陈姥姥如何如何的热心肠,疼人,爽快,性子也开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太太是个大高个儿,精瘦精瘦的。腿脚还挺灵活。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洗的干净,虽有破处但补的整齐。
  曹霑只顾打量陈姥姥,忘了及时回答问话,只是看着老太太傻笑。
  陈姥姥更火了:“嘿,跟我这儿耍滑头是怎么着,你瞧着我乐什么呀?我问你找谁哪?听见没有?”
  老太太一火儿,曹霑醒过味儿来了,赶紧请安:“嗻嗻,我找龄哥,啊,就是十三龄。我叫曹霑。”
  “嗐!”陈姥姥一拍大腿:“敢情是霑哥儿,我眼拙!我眼拙!我琢磨了半天啦,瞧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溜门子的小偷啊。”
  “哈哈,哈哈……”遇见这么一位老年人,又这么会打哈哈,曹霑发自内心的大笑。笑过之后他问:“陈姥姥,我龄哥呢?”
  “上街了,买什么去了呗,我瞧着他还拿了个小沙锅,八成是买烧羊肉去了,烧羊肉汤拌过水面,他就爱吃这一口,说话就回来。屋里热,您就院里坐吧,树荫底下凉快点,我给您沏茶去。”
  “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住。刚才您送走的,那是……”
  “儿子,小名儿叫虎子,小的时候长的虎头虎脑的。在书局子里学刻书,倒是风吹不着,雨洒不着的,就是费眼睛。”陈姥姥一言未了,十三龄回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鲜荷叶的包儿,里边是烧羊肉跟烧羊杂碎,一只手托着一个小沙锅,里边是烧羊肉的汤。他进门看见曹霑大为意外:“哟!霑哥儿,您怎么来啦?还真找着了,有事吗?”
  “没有,没有。纯粹是误打误撞。我刚才围着天香楼转磨,脑子里一乱,先撞到芷园,才找到你这儿,还真……”
  “您先等等。”十三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陈姥姥,跟曹霑都坐在小板凳上:“您围着天香楼转磨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格格的事儿,有所泄露?”
  第五章 寒山失翠(37)
  “泄露倒是没泄露,不过,也是她的事。”
  “什么事儿?”
  “她,嘿,我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咱们是谁跟谁呀?你说你的。”
  “我……”
  “这么着,你别瞧着我,冲着我的耳朵说,如何?”
  “好了。”曹霑在十三龄的耳边,把卿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十三龄并未表示惊讶,他缓慢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然后说:“不能,我觉乎着不能够!”
  “有理由吗?”
  “有!不过,也不是真凭实据。”
  “那也可以说说嘛!”
  “是这样……”
  十三龄刚要说话,陈姥姥端着茶壶茶碗来了:“你跟霑哥儿先喝着茶,我去打点儿酒去,待会儿咱们是烧羊肉汤、抻面条,行不?”
  “行行,您瞧着办吧。干妈。”
  “好了。”陈姥姥乐呵呵地走了。
  曹霑看着十三龄,二人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十三龄先张了嘴:“霑哥儿,我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不敢说知人善相,可也有点经验。你看戏文里的好人都是净脸黑须,关老爷‘忠义两全’,包老爷‘铁面无私’一个紫面长髯,一个是黑脸,这都是圣人。咱们再看看卿卿格格,一团正气,天真无邪,她从没接近过不三不四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发于情,而止于理’呢?”
  "……"
  “这里边有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十三龄接着说。
  “什么话不明不白?”
  “有人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那……”曹霑话未出口,突然明珠一步闯了进来:“哥!五老爷找你。哟!霑哥儿来啦,给您请安。”
  “找我干什么?”
  “三天后,小平郡王来降覃恩,宜老爷想热闹热闹,找你商量办堂会的事儿。”
  “好啊,买卖来了,霑哥儿,你坐着,我讲完了买卖就回来。”言罢兄妹二人出门而去。
  曹霑一个人坐在院里,环境是那么安静,可他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想来想去还是以走为上。他把街门倒扣上,自己回家了。
  曹霑脑子里乱,身子也乏,再说也不认识回家的道儿了,索性雇了辆轿车。
  一进家门还是直奔西厢房的里间屋。挑起门帘来一看,只有紫雨和墨云在做针线活儿。
  墨云看见曹霑,打趣地说:“得,又来咬耳朵来了,紫雨,咱们还是走吧。”
  紫雨瞟了一眼曹霑,发出一阵冷笑:“这回该他走了,耳朵没在屋里。”
  曹霑急切地问:“上哪儿去啦?”
  “在脖子上边,脸蛋儿后头。”紫雨故意气他。
  曹霑只有无奈,叹了口气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原来玉莹在这儿练小楷,曹霑喝了口凉茶,不等玉莹发问,便将十三龄的说法,如实地告诉了她。
  玉莹放下笔沉思良久反问曹霑:“你对龄哥的说法,以为如何?”
  “我,我看不准,‘发于情,止于理’故是一说,如果她不止于理呢?像你说的,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那天她喂我点心吃的时候,也曾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她看我的眼色,真所谓柔情似水,还要趁五叔不在家的时候,让我上天香楼……”
  “别说了,说得我都糊涂了。不过,有人缠着她是什么意思?幸亏龄哥听得仔细,我也忽略了这一层……”
  “还说是个几十岁的老东西……”
  “啊!……”
  “难道指的是……”
  玉莹急忙捂住他的嘴:“无凭无据,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
  “天哪!”曹霑自劈一掌:“三天后,小平郡王去宜老爷家降覃恩,我必然要去,这回我一定得问个清楚。”
  第五章 寒山失翠(38)
  “我的天哪!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这种事能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吗?”
  “哪……怎么办?”
  “吁——”赶车的把式勒住缰绳,轿车停在宜老爷家的大门外,曹霑先自跳下车来,然后扶着曹也下了车。
  今天的宜老爷家可非同往昔,大门上搭了架子,架子上悬灯结彩,还请了一伙八个人的吹鼓手,在门外摆了方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曹最怕这种场面,因为这能让他想起江南遇祸的情景,到如今还是个待罪之身。所以他低着头、皱着眉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看门房的家人给四老爷请安,曹也不加理睬。
  曹霑跟在后边,觉着挺别扭,便急着向看门房的家人伸手、点头,表示请起和还礼的意思。
  父子俩走向大厅。这时曹霑心里在想:玉莹和龄哥都对有人缠着卿卿产生疑问,这件事她既然能够跟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问呢?她如果改主意不愿意说了,另当别论。倘若说了,也落个明白。再一说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很多了。对,非问问清楚不可。
  曹霑心里盘算已定,跟着曹也已走进大厅,他们给曹宜请安之后,彼此见礼,大家坐定,曹霑跟曹颀说:“五叔,您带我去给五婶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给怹请安啦。”
  曹颀面有难色:“这……”
  “去吧。”曹宜的回答很果断:“百善孝当先嘛,应该带他去给婶娘行个礼。”他板着脸说得正颜厉色,可好像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曹颀十分无奈,答应了声“嗻”,只好带着曹霑走了。
  通往天香楼的路上,曹颀走得很快,曹霑得在后边快步紧跟。
  “五叔,这些日子总没见着您,您挺好的吧?”
  曹颀好像没听见,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曹霑只好继续搭讪:“听说您的差使还挺忙的?”
  曹颀依然不理。
  “我阿玛让我天天上城外,练一马三箭去,挺有意思的。当初,您也练过吧?”
  曹颀仍然不理。
  曹霑觉得很奇怪,往日五叔挺和气,今天这是怎么啦?而且曹颀越走越快。曹霑只好在后边追着叫:“五叔!五叔!您怎么啦?”
  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走到天香楼拐角的地方,曹霑突然听到,从楼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他一愣,停住了脚。可是曹颀却继续向前走去。
  曹霑追了两步,就听见那女人哭着说:“五老爷!卿卿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您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啊?”
  曹霑听完了这句话,像天上猛然间打了一个炸雷,正击中在自己头顶上,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站立不稳,他不得不马上扶住墙,定了定神儿,然后紧走几步来到楼门口,只见一把大锁锁住楼门,明珠坐在蒲团上哀哀哭泣。
  曹颀身子靠在墙上,二目失神,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全无反应。
  明珠发现了曹霑先是一惊:“霑哥儿,您怎么上这儿来啦?……”
  曹霑一把抓住曹颀:“五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曹颀抬起头来,眼含热泪,迟迟地说:“今儿个接覃恩,不能办丧事。”
  “怹是怎么死的,年纪轻轻,没灾没病,她,她……”
  “该接覃恩了,误不得的。”曹颀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走啦。
  曹霑转向明珠:“明珠,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我?……”明珠哭倒在蒲团上:“我没法儿跟您说啊,侄少爷!”
  “怎么不能说呢?明珠。”
  “哇”的一声,明珠放声大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前院来了一个婆子,她边往这边走边喊着:“侄少爷——侄少爷——宜老爷让请您上客厅去哪。小平郡王马上就到啦!”
  “哎,来啦。”曹霑答应完婆子,转对明珠说:“明珠,我先上前头去,待会儿再来找你。”他说完之后转身而去,但是没走了两步,就听见明珠叫了一声:“霑哥儿!”
  第五章 寒山失翠(39)
  曹霑止步回身,但见明珠向他扔过来一件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曹霑伏身去拾,明珠借此机会跑了。
  曹霑拾起那件东西一看,是一枝银簪,簪子的背面镌刻着一枝桃花,花纹之下是一个小篆体的“宜”字,曹霑头一回来叔祖家,就见过这东西,这是宜老爷的银簪。曹霑不觉“啊!”了一声,他心里在想:原来卿卿跟叔祖通奸!他急忙向四下里看看,幸喜无人。
  这时婆子又喊:“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急忙将簪子揣在怀里,迎着婆子的喊声而去。
  曹霑跑进大厅,厅内空无一人,他正在纳闷,进来一个小听差的,怀里抱着一个檀香炉,炉内冒着袅袅香烟,香气很浓。他看见曹霑一愣:“哟!侄少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哪?”
  “宜老爷他们呢?”
  “都上大门口接小平郡王去了,您还不快去!”
  “哎,哎。我去,我去!”曹霑说着撒腿就跑。
  曹霑跑到门口一看,以宜老爷为首已然跪倒一片,三大爷曹桑格也在其中,他不敢怠慢,赶紧跪在曹身后,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浑帐东西!”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骥顶马,骑马的是一名戈什哈,马到门前,戈什哈翻身下马,单腿打扦:“回禀宜老爷,平郡王奉旨来降覃恩,大轿已到。”
  曹宜抬头望去,只见八抬大轿仅距一箭之遥。他朝身后看了一眼,以为暗示,然后率先高呼:“臣等曹宜恭请平郡王金安!”
  小平郡王的八抬大轿平稳落地,跟班儿的家人掀起轿帘,把王爷扶下轿来。福彭一手托着圣旨,一手向前一伸,曹宜明白这是让他引路的意思。曹宜急忙挺身而起,弯着腰走到王爷前面以为引导。曹等人见福彭已进大门,才站起来,依次尾随于后,鱼贯而行。
  众人进入大厅,小平郡王福彭并不就座,他站在香案前,只说了一句:“接旨吧。”
  “嗻嗻!”曹宜答应一声,率先跪倒。曹、桑格、曹颀和曹霑,依次跪在曹宜的身后。曹宜率众叩头,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平郡王宣读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德厚流光,溯渊源之自始;功多延赏,褒宠以攸宜。应沛殊施,用扬前烈。尔曹振彦,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父,性资醇茂,行谊恪纯。启门祚之繁昌,华簪衍庆;廓韬钤之绪业,奕叶扬休。巨典式逢,荣阶宜陟。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之诰命。於戏!三世声华,实人伦之盛事;五章服采,洵天宝之隆恩。显命其承,令名永著。
  “制曰:天朝行庆,必推本于前徽;家世贻谋,遂承休于再世。彝章宜铴,宠命载扬。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母欧阳氏:壶范示型,母仪著。惠风肆好,既比德于珩璜;余庆绵延,自邀恩于翟茀。特颁渥典,用表芳规。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於戏!缓带轻裘,挺孙枝之材武;高文典册,大母之显荣。祗服宠盛,永胎良轨。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小平郡王福彭将第一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三叩首,口称:“谢万岁!万岁!万万岁皇恩浩荡!”
  小平郡王宣读第二道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臣子靖共之谊,勇战即为敬官;皇朝敷癚之恩,作忠乃以教孝。尔曹尔正;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父,令德克敦,义方有训。衍发祥之世绪,蚤大门闾;旌式投之休风,用光阀阅。惟令子能娴戎略,故懋典宜沛伦章。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以诰命。於戏!显扬既遂,壮猷一本于贻谋,缔构方新,殊铴永绥夫余度;钦予时命,慰尔幽涂。
  “制曰:臣能宣力爱劳,固赖于严亲,子克承家令善,多由于慈母。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母徐氏,柔顺为仪,贤明著范,当弧矢悬门之日,瑞应虎臣;迨干城报国之年,恩沾鸾诰。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於戏!贲翟东而焕采,宠命祗承,摛摛彤管而扬徽,遗型益永。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第五章 寒山失翠(40)
  小平郡王福彭宣读完第二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高喝:“谢万岁,万岁,万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浩荡。”
  小平郡王离开香案,闪在一边,让曹宜等人朝香案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之后福彭首先恭手:“给宜老爷、三位舅父道喜!还有你表弟。”
  众人急忙给王爷请安,曹宜亲自扶着小平郡王居中高坐:“王爷辛苦啦!劳您的大驾来降覃恩,实在愧不敢当!有罪,有罪。”曹宜转向仆人:“茶沏好了吗?快给王爷上茶。”
  福彭恭恭手:“覃恩接完,咱们就叙家常了,大家都请坐,请坐。”
  众人依次坐下,曹霑站在曹的身后,没敢落座。
  福彭用手一指:“哎,表弟,你怎么不坐啊,是不是也让我陪你站着?”
  曹宜也说:“这是王爷的钧谕,让你坐,你就坐吧。”
  曹霑先谢了座,然后跨了个椅子边儿。
  小平郡王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说:“如今好了,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普降覃恩,原来在监的、圈禁的……开释的开释,解除的解除。该晋爵的晋爵,该复官的复官。四舅委屈了这些年,这回得见天日了,往事如烟嘛,别往心里去。”
  “奴才岂敢,岂敢。”曹欠身回话。
  “我看可以先迁回芷园去住了。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
  “嗻嗻。谢王爷恩典。”曹看了一眼曹桑格。
  “至于复官一节嘛。”福彭接着说:“我一定会找机会,跟万岁爷奏明原委,估计没什么不准的。但则是您可别着急。”
  “嗻嗻。王爷怜念下情,谢王爷恩典还来不及呢,奴才哪敢着急呢。”曹笑逐颜开,一安到地,给福彭道谢。
  福彭并不居大,急忙双手相搀,然后跟大伙说:“你们三位官运亨通,自会升迁有日。我今天就多关照四舅家的事了。”
  “那自然,那自然。”曹宜随声附和。
  福彭接着说:“表弟,下边该说到你的事啦。”
  “嗻嗻,请王爷吩咐。”曹霑站了起来,以示恭敬。
  福彭点点头,意思是让他坐下,然后说:“我已然跟阿济格亲王的王世孙瑚玐说好了。你到他家去上家塾,他们请的老师是黄去非黄老夫子,当年还教过我哪。老夫子学问渊博,在他的教导下考中了许多进士,还有两名状元,瑚玐家只有长子敦敏一个人读书,他弟弟敦诚还小,故而很想邀集二三同窗,共同奋进,表弟,凭你的天赋,再加上刻苦攻读,何愁蟾宫折桂。”
  “谢王爷栽培!”曹霑走到福彭跟前,一安到地。
  当天的晚上曹霑回到家之后,先到北屋给吴氏请过安,便溜到玉莹的屋里,玉莹跟墨云已经躺下了,紫雨正在洗脚。
  墨云一见曹霑,赶紧说:“我睡觉了!我睡觉了!出不去了!”说着把被子蒙在头上。
  曹霑喝干了玉莹茶瓯里的凉茶,跨在炕沿上,满脸严肃一言不发。
  紫雨觉得他与往日大不相同:“怎么了,谁给你气受啦?”
  墨云在被窝里听不到曹霑的声音,偷偷地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拿下来,看着曹霑那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姑娘!”
  玉莹索性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说:“你到底还是问她了,是不是?”
  从曹霑在眼睛里突然闪出一股既愤怒又憎恨的光,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紫雨、墨云和玉莹:“今天告诉你们三个,谁都不准传出去,此时此刻连老爷都不知道。”他停顿一下:“卿卿死啦……”
  玉莹大惊失色:“她,她……”
  “上吊死的!”
  “上吊!”紫雨正准备去泼水,一听这话差点把手上的洗脚盆掉在地上,她就势又坐在小板凳上。
  “我没猜错,跟公公通奸。”
  “真的?”玉莹惊问。
  “不信吗?”曹霑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扔在玉莹跟前:“这是明珠给我的物证。淫丧天香楼!”
  第五章 寒山失翠(41)
  曹霑一言出口,立时这屋里就像结了冰一样,连屋里的空气都冻住了,这个时候如果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会成为巨大声响,凝滞、死寂、停顿……过了好半天好半天,人们像是听见有滴物入水的声音,原来是紫雨一对一对的眼泪滴入盆中。曹霑瞪了一眼玉莹,因为他发现玉莹也是眼泪围着眼圈转,吓得墨云偷偷地又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住这重大的悲伤,人们可以听到她在被子里呜呜咽咽的哭声。
  曹霑突然吼了一句:“哭!你们还哭!”说完一甩袖子走啦!
  接过覃恩之后,曹的心里特别高兴,这回不单可以解除待罪,而且复官也大有盼望了。迁回芷园是平郡王的钧谕,而且还当着曹桑格的面说过“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量他也不敢违背。故而没过了两天,早早的用罢了午饭,让丁少臣雇了两辆轿车,带上妻子吴氏、曹霑、玉莹和两个丫头,以及丁家父子来到芷园。先看看房子以便搬迁。
  曹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率领全家走进芷园。首先来到大厅,大厅内庄严肃穆,威仪煊赫,梁间又是一块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上书“敬慎”两个大字。红漆抱柱上一副金漆镂青的楹联:上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下联配“堂前黼黻焕烟霞”。迎面是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案上设有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錾金彝、玻璃盒。
  条案前,两排十六把楠木圈椅,两椅之间都有茶几。
  曹笑容满面,指点着康熙御笔:“你们看,我家南北两处宅第,都有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真可谓皇恩浩荡啊!所遗憾者……”
  吴氏急忙暗示:“老爷!”
  “啊……噢,噢。”
  他们又来到“鹊玉轩”。一进院门就看见有几个家人正往外搬行李、抬箱子。
  曹见此光景磨头就走。不料曹桑格从屋里追了出来:“曹老爷,您别着急,我是说话就走。”
  曹听着这种酽儿咕话,不由得不气往上撞,他转回身来,怒视着曹桑格:“三哥……”
  吴氏生性怯懦,怕他们哥儿俩翻了脸打起来,所以赶紧解围:“三哥,您甭着急,这么大个宅子……”
  “别价呀!王爷都传下口谕来了,我敢不遵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您豁得出去!”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可你也得拍着良心想一想,当初要是没有我,把这所宅子报了祖产,如今你想回来就回来,呸!你想的可倒美!”
  “你凭什么能报祖产,不是坑了我的五万两银子吗?”
  “好好好,能跟明白人打顿架,都不能跟你这浑人说句话。”一提到那五万两银子,曹桑格就理屈词穷了,只好溜之乎也:“我走还不行吗?”他转对家人,大声的呵斥:“走!”当曹桑格走过曹霑身边的时候,曹霑赶紧请安:“请三大爷安!”
  曹桑格余怒未息:“刚才你为什么不请安?你们爷们儿这叫‘乍穿新鞋高抬脚’,行!咱们走着瞧!”言罢拂袖而去。
  “你!……”曹想追上去再与理论,但被吴氏一把抓住:“算啦!算啦!老爷,息事宁人吧!”
  他们走进一个月亮门儿的小院。院子不大,院内只有两楼两底一座小楼。门楣上悬着三字小额:“悬香阁。”
  院中一株梅树枝柯姿怪,引人情趣。紫雨不觉惊叫了一声:“哎呀!北方也有红梅!”
  曹点了点头:“是啊,已经几十年了,难得年年都开花。”说完率众走进室内。
  室内靠北墙上挂着一块绿色双勾小匾,上边刻着“克勤”二字。这屋里除去靠墙角的楼梯、书案、单人卧榻和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之外,全是红木书架。琳琅四壁,插架万千。俨然一座书库。
  墨云一见不觉惊叹道:“姑娘,这儿比咱们家书库的书还要多!”
  “啊。”曹很得意,微微一笑:“霑儿,这楼上是魁星阁。楼下就是你玛发的书斋,‘悬香阁’和‘克勤’横额都是你玛发亲手所题。陆放翁家中藏书不足万卷,称其室为‘书巢’,这里的书只怕早破万卷喽。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也好克勤课业。”停了停,曹满怀深情,略显激动地接着说:“孩子,你两次赴试,两次落榜,让你习武吧,也不见什么长进,我如今虽然复官有望,但也终非事实,即便是事实,可我是我、你是你呀!别的你不想,你自己的一生你总不能不想吧?”说到这里曹鼻子一酸,他背过身去,以衣襟拭泪。
  第五章 寒山失翠(42)
  吴氏趁机向曹霑使了个眼色,曹霑会意,走到曹跟前:“阿玛,这回您放心,白天我去敦敏家上学,晚上在悬香阁复习,来年一定赴试,夺个五魁回来。”
  “好好!”曹脸上又绽笑容:“果然如此就再好没有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的意思,你不会不懂吧?”
  曹霑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请阿玛望安,孩儿懂得。”
  曹面呈慈颜,拉着曹霑的手,率领众人离开了悬香阁。
  曹带着大家又来到另一处地方,这里是一圈白墙黑瓦围着一座院落。极具苏州园林的特色,院门上有一块砖雕,中心雕有“榭园”二字。
  尚未入门,曹先说:“这里叫‘榭园’,是个好地方,你们都进来瞧瞧。”大家跟着曹走进院门,但见几根细竹迎风摇曳,青翠欲滴,给人一种清心脱俗之感。三楼三底上下都有画廊环抱,花窗扇扇,雕工精细。室内,绣幔低垂,兰麝幽香,家具陈设,古朴端庄。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啊,哈哈,哈哈……”曹笑得很爽朗,然后他跟丁汉臣说:“老丁,让他们送茶来,咱们在这儿坐坐,坐,坐……”他伸手让了让大家。
  老丁答应声:“嗻。”走了。
  吴氏很高兴:“这个小院真是太好了。依我看全芷园,只有这里好,榭园,名字也取得好,独具江南秀色。不过,提到江南也有些美中不足。”她也坐了下来。
  曹问:“什么不足?”
  吴氏一笑:“缺水呀。”
  “哈哈,哈哈。”曹一阵畅笑:“少臣,把后门打开。”
  “嗻。”丁少臣应声跑去。
  曹站起来推开窗户,众人望去,只见后门开处,一座九曲竹桥横跨彼岸,桥下流水翻着细浪,潺潺而下,淙淙有声。
  “哎呀!真真是如入仙境!”玉莹不觉脱口而出。
  “玉莹姑娘。”曹说:“我想安顿你住在这榭园,你看如何啊?”
  玉莹非常高兴:“谢谢叔叔,谢谢婶娘。”
  紫雨和墨云赶紧请安:“谢谢老爷,谢谢太太。”
  “玉莹,走,咱们上后门外边看看去。”曹霑兴致勃勃,率先跑了出去。
  吴氏向玉莹点点头:“去吧,你们去玩玩,我们在这儿歇歇脚。”
  曹霑、玉莹、紫雨、墨云四个人跑出后门,但见水清见底,游鱼尾尾。竹桥的尽头有一株粗大的合欢树,枝柯丛密,下流一片湖面,碧水粼粼,波平如镜。曹霑兴奋地用手一指:“你们看,还有一只大船。”众人欣喜地跑到船边,原来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楼船。船檐下也有一块横额,上书“矮舫”三个古朴苍劲的汉隶。
  墨云摸着石头的船舷哈哈大笑。
  紫雨问她:“你笑什么?”
  墨云说:“原来是一只石头船,划不动的,嘻……”
  “傻丫头!”紫雨瞪了她一眼。
  她们的对话,逗得曹霑跟玉莹也随之大笑起来。
  突然,丁少臣跑到跟前:“你们还乐哪?老爷发火了,霑哥儿,传你哪!”
  “传我,我又怎么啦?”
  “唉!我爹去沏茶,回来的时候,就把明珠带来了,她哭的跟泪人似的,老爷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说找你。”
  “明珠!”曹霑看了一眼玉莹。
  “快!去看看。”玉莹推了一把曹霑,她(他)们一伙儿三步两脚回到榭园。
  明珠一见曹霑纳头便拜:“霑哥儿!”
  “明珠妹妹!”曹霑急步向前,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明珠:“你怎么来啦?”
  不容明珠回答,曹厉声问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勾搭?她哭哭啼啼的,找你干什么?”
  曹霑明白阿玛把事情想偏了,反正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只有实话实说了:“阿玛,我五婶,卿卿格格死啦!您知道吗?”
  “啊!”吓得吴氏大声惊叫。
  “什么?!”曹也是一惊:“什么时候?”
  明珠低声回答:“接覃恩的头一天。”
  第五章 寒山失翠(43)
  吴氏焦急地问:“得的是什么病呢?”
  “……没有病。”
  吴氏也急了:“没有病,怎么会死人呢?”
  “说呀?”曹站了起来:“你这么吞吞吐吐,难道还有什么……”
  明珠忍住哭声,断断续续的说:“……悬梁自……尽。”
  “什么!?”吴氏几乎惊呆了。
  曹也愣了半天,才问道:“为,为……为什么?”
  "……"
  “为什么?”
  "……"
  “你说话呀!”曹大声地呵斥。
  曹霑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递给曹,曹接过来一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话。须臾过后,才强打着精神,违背着良心说了句:“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曹霑觉得阿玛在掩盖家丑,而委屈了明珠。
  “老爷!……”明珠也大叫一声,但是,她看到屋里有那么多的人,把下边的话又咽回去啦。
  曹也看出来明珠还有话说,自然是当着女孩子们不便出口,他便向吴氏挥挥手。
  吴氏会意,向玉莹她们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离开了榭园。玉莹、紫雨、墨云也相继尾随而去。
  曹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才问明珠:“即便你说的是事实,可你来芷园找曹霑,又意欲何为呢?”
  “我,我找霑哥儿,求老爷救我。”
  “救你?”
  “昨天半夜里,宜老爷敲我的窗户,让我开开门,还说了好些我没法出口的话,我用桌子顶住门,死活没开,熬到今天天亮,我就逃出来啦!四老爷,您救救我吧!”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们颀哥儿呢?他应该管哪?”
  “颀哥儿接完覃恩就走了,至今没有回来,家里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他还能回来吗?还有脸见人吗?可怜卿卿格格,金枝玉叶啊!她的尸身,如今还锁在天香楼上,这样的天气……卿卿格格呀!”明珠痛哭失声。
  曹仰天长叹:“唉!——家门不幸啊!”
  “明珠妹妹,你回家了吗?昨天夜里的事儿,你告诉龄哥了吗?”
  “唉,告诉他有什么用啊,是为发丧我妈,我才把自个儿卖给宜老爷的,使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给人家立下了卖身文书。如今找我哥,他怎么办,为我赎身?他哪来的这三十两银子?所以,早上我逃出来之后,在泡子河边上思来想去,要么投河一死,可我又想,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啦,左思右想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求四老爷救我。”明珠转向曹抢上一步:“四老爷,留下我吧!穷人家长大的丫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您赏我一口饭吃,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霑哥儿说您心眼好,好说话儿,您就开开恩吧,您就值当多养一只小猫小狗吧,四老爷,收下我吧!”明珠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曹面前,频频叩首,击地有声。
  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
  “阿玛,收下明珠吧,如今咱们正要迁回芷园,也正缺人手啊。”
  曹摇摇头:“不……不行!”
  明珠一闻此言,跌坐在地上。
  曹霑也急了:“阿玛!只有三十两银子,咱出这钱,给明珠妹妹赎身不行吗?”
  “浑帐!一口一个明珠妹妹,听着真叫人刺耳!你出去!这件事你跟着搀和,只能是越搀和越乱。”曹正颜厉色,一拍桌子:“你给我出去!”
  好像曹跟曹霑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曹霑违拗不得,只好走出房门。
  “明珠,你起来,听我慢慢说。”曹坐回原处,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我们能够迁回芷园,全凭平郡王一句话而已,有无变化要看我能否复官?复官一节尚在未卜,况且,况且曹氏南北两枝历来貌合神离,宜老爷如今是我们曹家的族长,我是他一个有待罪之身的子侄,又怎么敢冒犯长辈呢?”
  “那……”
  曹摆摆手,没让明珠说话,自己接着说:“你是宜老爷花银子买下的丫头,不是谁想为你赎身,就可以赎的,这要经过宜老爷点头认可,别人谁都做不了主。再一说,明珠啊,宜老爷已然上了年纪,并无妻室,他身边应该有个人服侍啊,他想纳你为妾,我们做晚辈的忙着去道喜还来不及呢,岂能拦阻啊?”
  第五章 寒山失翠(44)
  “啊!”曹这句话大大的出乎明珠的意料之外,她从地上猛然站了起来:“四老爷是说,不能救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于情于理无不相合,你说呢?”
  “我,我还年轻,今生今世就这样被糟蹋了不成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一夫一妻,年貌相当,美美满满的过一辈子,可是女人被人纳妾、做偏房的,遍地都是,不胜枚举呀!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老天爷的安排!”
  “嘿嘿,嘿嘿……”明珠一阵狂傲的冷笑:“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言罢向室内略一寻视,然后猛一转身,出人意料地向门边立柱一头撞去,就听见“咚”的一声,明珠头破血流,身子晃了两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曹霑并没有走,他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明珠碰柱跌倒的声音,一步闯了进去,他与曹同声大叫:“快!”然而接下来曹霑说的是:“快请医生!”
  曹说的是:“快把她送回宜老爷家去!”
  丁家父子急去搀扶明珠。曹霑自然也去协助。可曹对曹霑说:“走!你跟我回蒜市口,这里没有你的事。”
  曹霑稍一迟疑,曹上前一把拉上曹霑就走。
  父子俩边往外走,曹边数落儿子:“我真奇怪,你跟这下九流怎么这么有缘,一个丫头、戏子的妹妹。她要是真让宜老爷收了房,不是她的造化吗?”
  “可是人家已然是有人家儿的人啦。”
  “谁让她自个儿卖身为奴的?”
  “那是因为她穷啊。”
  “穷又怎么了,就有了理啦?”
  “阿玛,咱们可也穷过,江南遇祸要是没有白马将军那一千两银子……”
  “你……”
  “您说穷人就不是人吗?”
  曹理屈词穷,“哼”了一声,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走了。
  曹带着全家回到蒜市口,曹霑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站在街门口等丁家父子,等了不久终于看见他们爷儿俩回来了,曹霑迎上去,急切地问:“丁大爷,怎么样?”
  “我们爷儿俩找了一块门板,把明珠抬回宜老爷家,在路上我就盘算好了,我们爷儿俩不能见宜老爷的面。”
  “为什么?”曹霑问。
  “我们爷儿俩是仆人,见到宜老爷可怎么说呢?说他跟儿媳妇如何如何,又要跟明珠如何如何,那还了得吗?”
  丁少臣插话说:“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留给明珠自个儿说。”
  老丁接着说:“到了宜老爷家门口,明珠已然醒过来了,看门房的人问这是怎么了。我们跟他说,明珠上芷园了,在四老爷面前撞的,你们快请个大夫给瞧瞧吧。看着他们把门板抬进去,我们爷儿俩就回来了。”
  “噢噢。丁大爷,这事儿得告诉一声十三龄吧?”曹霑问。
  “告诉当然应该告诉,可光告诉有什么用呢?得想办法救明珠呀。”
  “是啊。”曹霑思索片刻:“让十三龄给妹妹赎身。”
  “可钱呢?”丁少臣抢着问。
  “有!”
  “霑哥儿。”老丁觉得奇怪:“你哪儿来的三十两银子啊?”
  曹霑一笑,“说有就有。”转身进了街门。
  一路小跑儿,曹霑来到玉莹的屋里,先告诉她们明珠被送回去的情形,然后问玉莹:“那年卿卿给了我两副金镯子,奶奶让交给你,快拿出来好给明珠赎身哪!”
  玉莹叹了口气:“唉,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家里的日子这么紧,我揣着两副金镯子干什么呀?早还给奶奶啦。”
  “嘿!你……”曹霑瞪着眼睛问玉莹:“如今,怎么办?”
  墨云心直口快:“你找太太去要啊。”
  “我!……”曹霑叹了口气:“你个死丫头,想让老爷吃了我吗?”
  “可也是……”墨云自愧失言,低下头去。四个人,八目相对,一筹莫展。
  第五章 寒山失翠(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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