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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20 徐淦生(现代)
  十三龄听完雪芹的叙述之后,对京里发生的事无限感慨,还不时地陪着掉眼泪,说到今后,十三龄摇了摇头说:“给你凑笔路费回北京我能办得到,可是你不能走,咱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太明白你了。可是别人不明白你,平郡王府的老福晋可不是不疼你的人,结果如何,这误会到你表哥临终都解不开,你说说……如今有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再伤心、再误解啦。”
  “谁?”雪芹一愣。
  “如蒨姑娘。”
  雪芹频频的点头。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扎在心上能好受吗?可是为了你惟一的亲人,你得忍哪,何况李家伯侄还没有下落,温大人的墓地……”十三龄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半天雪芹:“你的小说,只为女子昭传,我觉乎着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官府的黑暗,皇权称霸,这不也是可以大书而特书的内容吗?”
  “有道理。”雪芹点头。
  “光有道理不行,你得跟他们糗在一起,看透了他们的黑心有多黑。”
  “哈哈,哈哈……”十三龄说得雪芹开怀大笑;“龄哥,经你这么一开导,我这心里可是豁亮多了。我就跟曹佩之、张吉贵这两个狗官再糗一程子。”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连说带喝已然东方破晓了。一个人又吃了一碗面,十三龄跟雪芹便离开了二友轩,这么早大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卖菜的,挑着菜担子,“嘿呀!嘿”的沿街而过,十三龄跟雪芹说:“走,咱们俩洗个澡,再睡一觉,晚上听我唱戏去。”
  “对,这回咱哥儿俩得好好的盘桓几天。”雪芹的话音未落,就见从一条小巷子里涌出一伙人来,这伙恶豪奴抓住一个女孩子,用布堵住嘴,推推搡搡从雪芹、十三龄面前经过,后面跟着的是张永茂家的师爷范世铎,他看见雪芹不但面无惧色,反而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那丫头便是阿江,跑不掉的,抓住了。嘻嘻,曹师爷,再会,再会。”转身走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8)
  把个曹雪芹气得脸都白了。十三龄怕他一时气愤而动武,先把雪芹的胳膊抓住:“张永茂是皇商,历任的两江总督无不让他三分。咱斗不过他,那女孩儿咱也救不了。你万不能轻举妄动,拿着鸡蛋碰石头。”
  雪芹气得一跺脚:“黑虎冯三要在江宁,取张永茂的狗头,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十三龄一伸手捂住雪芹的嘴。
  雪芹又接了一个案子,原告叫李鳌,就在这秦淮河上以捕鱼为业,他有一对孪生女儿荷香、藕香。今年正好十八岁,生得十分姣好,虽属小家碧玉,却显得风姿绰约月貌花容,更兼青春妙龄豆蔻年华,在这秦淮河上是有名的一对出水芙蓉。
  有一天天气很热,女孩子都光了脚,穿了短裤,露着双臂在船上捕鱼,过了一会儿飘飘荡荡地过来一只花船。船上的游客原来是江宁县的县太爷,在秦淮河上乘风凉,他身边还有两名歌妓陪着,一个弹着琵琶,一个品着玉箫,县太爷纳凉赏乐极尽风雅。可是当他看到二香姐妹之后,立刻一阵淫念突起,欲火中烧,他让停了船,把陪行的师爷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师爷点头弃舟上了岸,花船慢慢地摇走了。
  师爷在岸上,走到离李鳌渔船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他先向李鳌恭恭手:“借问老大,可有鲜鱼吗?”
  “天旱水浅,我们刚刚出来,还没有鱼上网呢。”李鳌在船上,手里一边整理着鱼网,一边回答。
  “不妨,不妨,请教老大尊姓啊?”
  “我叫李鳌,在秦淮河上打鱼有年了,这两岸的住户,水上人家都认得我。”
  这师爷一面和李鳌搭着话,一面用两只眼睛死盯着二香,李鳌的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没想到那师爷又问道:“船上的两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女儿!”李鳌故意把鱼网撒向岸边师爷的脚下,河水一溅,溅了师爷一脸一身,岂料这东西满不在乎,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他还问:“好漂亮啊,请问可曾许下婆家啦?我想一定没有,一定没有。”
  李鳌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小子决不是个好人。”再开口时话就不好听了:“告诉你,我们卖鱼不卖人,你要敢再啰嗦,把你网下河来可别怪我。”
  那师爷并不后退,反而往前凑了凑:“李老大,你不要傻,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替你这两位千金保个媒总可以吧。”他用手向下游指了指:“刚才过去的那只花船,你看见了吧?那上边坐的就是咱们江宁县的正堂杜大老爷,你要跟他结了亲,下半辈子还用打鱼吗?受苦受累的。”
  “对不起,我们高攀不上。”李鳌一扬手,荷香摇橹,藕香一篙点水,渔船转向离岸而去。
  那师爷还在后边追着喊:“哎,老大,李老大!……”
  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过了几天,突然岸上来了一个媒婆子,还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后头跟着两个使唤小子,手里都捧着彩礼。
  那媒婆站在岸上喊:“李老大,你上岸来,我有喜事跟你说。”
  李鳌一看,就明白了,敢情上回那档子事儿没完,他也站在船上喊:“你是干什么的?我又不认识你?”
  “我也不能嚷嚷啊,你上岸来。”
  荷香小声地说:“让她上船来。”
  藕香也说:“让那两个东西也上来。咱们好收拾他们。”
  李鳌点点头把船摇到岸边跟媒婆说:“你上船来吧,咱们坐下慢慢说,船上有茶。”说着搭上跳板。
  媒婆和两个使唤小子果然都上了船。
  媒婆自我介绍:“我是县衙门里的官媒,我姓赖,他们都叫我赖妈妈,李老大,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咱们江宁县的县太爷久慕你家两个姑娘的芳名,想讨她们姐妹为妾。今天让我送来了花红彩礼四百两,还有衣料、首饰,光是镯子每人就是……”
  “你先等等,我问一声,你们老爷多大年纪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9)
  “五十七。”
  “一讨小老婆就是俩俩的讨?”
  “对啊。”
  “你当初也是跟你妈一块嫁的一个男人吗?”
  “嘿!你这叫人话吗?”
  “跟不解人事的人,说人话你能听得懂吗?”
  “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荷香拿了一条黄鳝放在赖婆子的身后,然后故意惊呼:“哎呀!蛇!一条大蛇怎么上船啦!”
  “啊!”赖媒婆大惊,手扶船板想站起来,不料正按在黄鳝的身上:“我的妈呀!”藕香就势用力一踩船舷,小船左右颠簸,赖婆子和一个家人跌下河去。
  荷香问另一个家人:“管家大人,你会不会水呀?”
  “不不不,我不会。”那小子吓得面色如土。
  “,你会水,还不下去救人啊!”藕香用身子一靠把那家人也扛下水去。
  围观的渔民们哈哈大笑。
  有几个小伙子起哄:“下水捞元宝去,想发财的跟我来!”纷纷跳下河去。
  李鳌借此机会,和两个女儿摇着船也走了。
  赖婆子跟那两个使唤小子,回到县衙门真成了三只落汤鸡,站在县太爷跟前告状,县太爷勃然大怒,把桌子敲得山响:“反了!反了!给脸不要的东西。捕快把那大胆的李鳌给我抓来!”
  “是!”捕快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但是被师爷拦住:“且慢!且慢!”
  杜知县问:“怎么回事?”
  “这个李鳌抓不得。”
  “怎见得?”
  “第一,师出无名,他犯了什么法,县衙门抓人。第二,这些渔民不好对付,成帮结伙一拥而上,杜老爷,眼前的这三个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依你这么一说,本官只能落个人财两空,吹灯拔蜡喽?”
  “非也,非也。不然,不然。”
  “哎呀,你就快说吧!”
  “是是,上回您不是说府里有消息,乾隆爷要南巡让咱准备接驾吗?咱们就以训练歌姬为名,普选民间美女,将李鳌的两个女儿登记入册,等人集中之后,您不是爱留谁就留谁,爱送谁就送谁吗?”
  “啊!妙,妙。师爷真我智囊也,胜过卧龙不让凤雏。好,马上照计而行,就这么办啦!”
  江宁县选歌姬的告示普遍下发了,管秦淮河一带的地方,正式通知李鳌他的两个女儿,李荷香、李藕香均被选中,已然登记入册,三日后集中学歌习舞。
  李鳌接到通知也傻眼了,幸好水上人家自古以来就是成帮成伙,和睦团结都讲义气。大伙给他出主意,求人写状子,上知府衙门去告江宁县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可也有人说,他们官官相护告不倒他,但是另外有人说,还有两江总督衙门哪。尹大人四督江南总不能说不是个清官吧?不管怎么样,先争个原告决没亏吃。于是求人写了状子递到知府衙门。
  雪芹怀里揣着李鳌的状子,沿着秦淮河由东往西找李鳌,见了渔船便问,见了花船也打听,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原来李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浓眉阔目,很重的络腮胡子,不听他的口音,一定让你以为他是山东大汉。
  李鳌听说这位是知府衙门来的刑房师爷,心里挺高兴。“走吧曹师爷,到我家去谈,我刚打上来一条五斤重的桂鱼,还有白鳝,咱们正好下酒。离这儿不远,不过五里多地。”
  雪芹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跑了不下两个五里多地了,咱们还是船上谈谈吧。太累了!”
  “也好,也好。”李鳌搭了跳板,雪芹上得船来,二人坐定,雪芹听李鳌讲述以上那段往事。
  听完了之后雪芹摇摇头,叹了口气:“船老大,你这场官司赢不了啊。”
  “怎么?”李鳌眨眨眼睛。
  “先别急,你听我说,你告杜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你有凭据吗?”
  “他两次派人来提亲……”
  雪芹一扬手拦住了李鳌的话:“提亲是提亲,选歌姬是选歌姬,这是两件事,其中并无渊源可寻,况且选歌姬是为皇上选歌姬,谁敢说个不字?”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0)
  几句话问得李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还得告诉你,无凭无据诬告官长,可也是有罪的,而且罪责还不轻,这在大清律上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
  “闹不好把你掐监入狱、杖责流徙。两个女儿呢,入选入围,结局如何谁能预料?”
  “啊!……”偌大的一条汉子,不但一时语塞,面色煞白,连汗都下来了。须臾之后,李鳌说:“曹师爷,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啊!多亏您给我讲解。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还得救救我们父女三人哪!”李鳌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们家,就你们父女三人吗?”
  “可不,孩子她妈三年前就过世啦。”
  “二香的外婆家?……”
  “在无锡,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雪芹一拍李鳌那宽厚的肩头:“水上人家,游来游去,你们为什么不走。打鱼为业,有水便有鱼,太湖岂不更好。”
  “哎呀!多谢先生一言提醒。”李鳌又要跪下……
  李鳌的状子放在曹佩之签押房的书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听雪芹陈述核实调查的经过,这回雪芹多了个心眼儿,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儿没说。只说杜知县假公济私,要强占人家两个女儿为妾的经过,最后提出要制裁杜知县,起码也要严加训斥。并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选的花名册中除掉。
  曹佩之听完之后,开始也挺生气,他觉得这个杜知县一定是要拥二美共入罗帷,想必是色鬼无疑的了,这种酒色之徒自然难当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县到任之初,曾经给自己送过一份厚礼,其中还暗藏了四只金锭!“这……岂能制裁?再一说人家纳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这儿,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着脸子说:“江宁县要娶小老婆,这并不犯法,两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选歌姬拉扯上呢?”
  “这是人家在状子上这么写的。”雪芹顶了一句。
  “这就叫作‘刁民’,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任意攀扯,调词驾讼。你让我训斥江宁县,人家必然矢口否认,难道让我跟他三头六面的对证不成?不对证可怎么让我下这个台?你要懂得无端训斥下属,也有碍于同僚之间的和睦,此其一。其二,从选歌姬的花名册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这话谁敢说?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删减,再一说,李家二香既然号称一对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会受到皇上的宠幸,将来也许是贵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这不是大好事吗?”
  雪芹心里也明白,这案子怎么不了杜知县,但是,既有状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问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该如何落案呢?”
  曹佩之抓了抓脑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让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嗻。”雪芹请了个安,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雪芹转回身来问:“大人想出落案的办法来啦?”
  “不不,雪芹,你坐下。”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江宁县选歌姬之举倒给我提了个醒儿,他们在准备接驾,难道咱们府就不接驾吗?”
  雪芹只管听,没有答话。
  “江宁县献歌献舞,咱们呢,献戏。听说在这方面你很内行,苏州织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戏子吗,你跟张书吏跑一趟,采买十名女戏子回来,咱们找人教她们几出戏,还来得及。带上点银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曹佩之一提到苏州,雪芹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许回了苏州了,因为李煦在苏州几十年有许多友好,总能帮他们伯侄一把,对,机会难得,得去这趟苏州买戏子。于是,他马上站起来,一安到地:“嗻嗻,我马上通知张书吏,支银子,明早动身。”
  苏州葑门内,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镜,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宽大的河埠上便是苏州织造署。雪芹垂头丧气地走出织造署大门,张书吏迎了上去:“李老爷下落如何?”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1)
  “唉,李家伯侄没有下落且不说,苏州织造也不肯帮我们采办歌女。因为都知道圣上要南巡,都要采办歌女,苏州织造自然应接不暇,这也难怪人家。话虽如此,可咱们回去怎么向曹大人交差呢?”
  张吉贵一乐:“曹师爷,别着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圣上要下江南,谁不奉驾承欢,苏州织造署既然忙不过来,莫如咱们自己动手,大街小巷贴出告示,找家酒楼,由歌女自己来投,由您亲自来选,如何?”
  “这倒是个解法。”雪芹欣然允诺。
  过了两天之后,张吉贵包下了一座酒楼,把雪芹安置在楼上,还备办了几样下酒的凉菜,一坛子远年陈酒。紧接着张吉贵带上来一个女孩儿:“曹师爷,这姑娘名叫凤官,嗓子不错,怎么样,让她唱一段,您先听听?”
  “好,好。”雪芹频频地点头。
  “唱什么拿手,你就唱吧。”张吉贵说完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酒。挟了一只油爆虾扔在嘴里。
  凤官怀抱三弦,调动宫商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果然音韵悠扬,字正腔圆,听得雪芹满心喜悦拍手称快。
  “凤姑娘你先下楼歇会儿吧!”凤官去后张吉贵笑问雪芹:“怎么样?”
  “好!只是人家愿不愿去江宁呢?!”
  “重赏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钱,没有办不成的!”张吉贵说完对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你去办吧。”仆人会意应声转身下楼。
  “再来一个。”张吉贵朝楼下喊了一声。
  “来啦。”应声之后,从楼下走上来另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厚厚的朱唇,手里拿着一只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个万福。
  雪芹一愣,他心里说:“这不就是紫雨吗?”
  张吉贵在旁边说:“你也是一样,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那姑娘说:“我唱《三枝梅》。”
  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调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色:“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逼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2)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色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阴暗潮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3)
  “霑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独步故园声寂寂,
  满径荒草惨凄凄。
  画栋雕梁蛛丝系,
  朱漆彩绘已剥离。
  灰尘遍落几与案,
  熏香炉内兰麝熄。
  瓶花枯萎似哀泣,
  妆台宝镜影迷迷。
  片纸圣谕如霹雳,
  烹油沸鼎被水息。
  我也曾玉堂置马栖高第,
  我也曾雪夜围毡噎酸。
  抬头见萱瑞御笔尤悬立,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
  雪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行宫。
  雪芹像游魂似的沿街而行,经过夫子庙,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馆。
  堂倌迎上来:“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啊,来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好嘞。”堂倌自去备办。
  雪芹还在靠近河边的老地方坐下,霎时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河水中只有两三只来往的花船驶过。
  突然一只较大的花船驶来,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换盏打情骂俏,独有一个歌妓怀抱瑟琶,自弹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好熟啊!”
  花船缓缓而过,船上弹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凭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声:“是表妹嫣梅!”
  雪芹给堂倌扔下一块银子冲出门去。
  他沿着河边追赶那只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当他焦急万状之际,正好来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边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钱都行,快过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4)
  船家把船摇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跃蹿上船去,经此一振,船身左右颠簸不定,船家很不高兴:“什么事这么急,不就是为个婊子吗,跌下河去不值得。”
  “老大,我是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请你快开船吧!”
  “真的,好好。”船家摇橹起航。
  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远远望去花船已经靠岸。嫖客、歌妓们鱼贯上岸走进一个小门,自有佣人将门关闭。
  小船赶到,雪芹弃舟上岸,捶叫小门:“开门!开门!”可惜无人应声。
  船家向雪芹点手:“不要急,这一定是那个妓馆的后门,没有人支应着,我渡你过河,到妓馆的前门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对,有道理。”
  “你慢一点儿跳,先生!”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对岸摇去。
  雪芹来到前街,妓馆是有两三家,但是跟那个后门又对不上号。
  雪芹走到一家妓馆门前打听:“请问你们这家妓馆有后门吗?”
  “沿河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有后门,没有后门的很少。”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见她刚进了后门。”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刚回来姑娘。也没叫这个名字的。”
  雪芹又去问了两家,回答都是一样。
  他很懊丧,低着头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脚:“对呀!这种事应该找龄哥!”
  戏园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后台跟戏班里的人打听:“劳驾,我找陈三善。”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着脸儿哪。”
  十三龄看见了雪芹向他点手,雪芹凑了过去。但因前面的锣鼓声、演唱声十分嘈杂,雪芹只好和十三龄耳语。
  十三龄频频点头。最后说了句:“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龄带着雪芹在串妓院。
  妓院的老鸨子说:“有的时候客人请吃花酒,被请的客人带来许多姑娘,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姑娘,反正我们这里没这么个人。”
  他们又找了一家。
  老鸨子说:“姑娘们谁也不用真名实姓,都有花名,你们知道她的花名吗?”
  雪芹摇头。
  他们又找了一家,遇见一个好心的伙计,他说:“你们二位说说这姑娘的年纪、面貌,我认识的人很多。”
  一言提醒了雪芹:“对对,年纪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能弹能唱……”
  “北京口音?”
  “对!没错!”雪芹异常兴奋。
  “这姑娘叫凤梅。”
  “啊!还有个梅字。”十三龄也很高兴。
  “只是此刻她不在,被客人叫条子陪花酒去了。”
  “哪家馆子?”雪芹急切地问。
  “好像是六朝居。”
  “好,我们去找。”雪芹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拉上十三龄扭头就跑。
  雪芹大喜过望,拉着十三龄跑到六朝居的楼上,堂倌迎上:“几位?先生。”
  “我们找人。”雪芹推开堂倌,一间一间的撩开门帘查看,一间没有又找一间……
  有的客人莫名其妙。
  有的客人恶声唾骂:“精神病!什么东西!”
  有的客人不依,追出来准备动武,十三龄给人家作揖、请安、赔礼道歉。
  ……
  结果没有找到,雪芹和十三龄站在六朝居门口,急得雪芹瞪着两眼,满头大汗。十三龄劝他:“别着急,大不了咱们回妓馆再等好了,她总归会回来的。”
  “唉——”雪芹只好跟上十三龄重回妓馆。
  刚才那个伙计还在门口,雪芹迎上去问:“六朝居没有啊,我们刚刚去找过。”
  “哎啊,夫子庙上有十几家大馆子,也许又到别家去了呢。”
  他们正说着老鸨子出来了:“什么事啊?”
  伙计说:“这二位先生要找凤梅。听口音像是从京里来的。”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5)
  老鸨子挺客气:“那就请到凤梅的屋里等吧,别在街上站着。”
  “也好。”雪芹答应着与十三龄跟着鸨母走进妓馆。
  老鸨子推开一间屋门:“二位请吧,这就是凤梅的房间。”
  雪芹与十三龄走了进去。雪芹四处察看之后跟十三龄说:“布置得倒也不俗,像是嫣梅住的地方。”
  十三龄未加可否。
  老鸨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二位爷,叫两个姑娘陪陪吧?”
  “不不。我们等凤梅。”雪芹急忙回绝。
  老鸨子笑了:“可也是,免得梅姑娘吃醋,是我老胡涂了。我让伙计先泡茶来。”老鸨子说完转身走了。
  雪芹和十三龄各自寻了坐处,雪芹仍然烦躁不安:“我真想不明白,表妹怎么会沦为娼妓了呢?李家伯侄在两江总督衙门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了呢?唉!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梅姑娘会落得如此下场。”
  “何以见得?”
  “侯门千金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就是……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如果当年苏州遇祸要是打了官卖,尚且情有可说。至于为什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又不辞而别,一是有了好去处,二是对尹大人有难言之隐。”
  “你这是给我吃开心丸哪!但愿能如此就再好没有啦!”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凤梅姑娘回来了!凤梅姑娘回来了,你屋里有人等你,等了很久了。”
  老鸨子也在惊叫:“凤梅呀!是从京城来的,说是什么亲戚……”
  “!那一定是我表哥!”
  雪芹跟十三龄互相看了一眼,雪芹站起身来要去开门。
  “表哥!表哥!”随着一声呼叫,房门被推开,凤梅冲了进来,她与雪芹四目相视,彼此大失所望。
  这时老鸨子也已赶到:“是你表哥吧?”
  “不认识啊,想必是找错人了。”
  晚上十三龄上戏园子去唱戏,雪芹独自一人喝了一顿闷酒。回到知府衙门自己的住处。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寒月如洗,一团惨白。
  雪芹披衣而起,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前,仍觉百无聊赖。他抓过纸笔,饱蘸浓墨可又不知道该写什么,赌气把笔扔在纸上,白纸被溅得一片墨迹斑斑。
  秋已经很深了。
  雪芹心烦意乱,沿街闲荡。信步又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店。因为他经常来,堂倌已经认识他了:“曹先生您来了,还是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不,二斤黄酒。”
  “您一个人……”
  “醉不了,在北京我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燕市酒徒。”
  “好好好,二斤就二斤。”
  二友轩的隔壁是一家茶楼,楼上有三四个流氓地痞,围着一个妓女你抱抱、他亲亲。
  这个说:“别看这娘儿们大了几岁,长得可是够标致。”
  那个说:“高等的价太贵,咱们玩不起。”
  另一个说:“所以我介绍你们找她,物美价廉!不信,把门关上,当场试验。”
  众人大笑。
  雪芹在二友轩听得真真切切,他觉得真是污秽、下流,不堪入耳,只好换了座位背过身去。但是无济于事,茶楼上的话音依然传来:“这样没意思,你给我们唱支小曲儿吧。”
  “不能,就罚酒三大碗,我们哥儿几个跟你车轮大战。”
  “我会喝醉的。”
  “嘿!玩的就是醉美人!”
  “好,好,我唱我唱。”
  过了一会儿听见茶楼上的妓女调动琴弦,然后唱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为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6)
  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二友轩内雪芹听了几句,心中暗想:“这不是我在书里曾经写过的歌词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肯定是表妹!”
  雪芹失手酒杯落地,他不顾这一切陡然而立冲出酒店,奔向茶楼。
  沿途歌声不断: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正唱到这一句时,雪芹跑上茶楼,他猛扑过去,大喊一声:“表妹!我是你表哥曹霑哪!”
  那妓女深感意外、惊诧,她只“啊!”一声,没做任何反应。
  雪芹正欲冲上去相认,却被两个地痞拦住:“哎哎哎,你是干什么,扫你爷爷的兴!”
  妓女这时反应过来了,趁此机会抱起琵琶下楼而去。
  “我是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再敢纠缠,把你们都抓起来!”
  地痞们有些心虚胆怯:“……嘿嘿,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芹借此机会,追下楼去。
  沿着秦淮河边,妓女在前边跑,雪芹在后边追:“表妹!表妹!你站住……”
  妓女跑上石桥,由于紧张,失足从桥上滚跌下去,一只琵琶摔成两断。
  雪芹跑过去将她扶起:“表妹,我是曹霑啊!”
  “不不不,这位大爷,你认错人啦!”
  “嫣梅!”
  “这位先生,我不叫嫣梅,先生您放我走吧!”妓女言罢推开雪芹,步履蹒跚走下桥去。
  雪芹被拒一时语塞,但他突然悟到拒认是假,雪芹紧走几步追上歌妓:“请你告诉我你刚才在茶楼上所唱的那支曲子,它的曲词从何而来?”
  “这……”
  就在此刻,雪芹意外地发现当年赠给表妹的碧玉麒麟仍然戴在她的项间,雪芹一把抓住嫣梅:“表妹,天不为公,地不为凭,这碧玉麒麟就是千年的凭证,你是我的表妹嫣梅啊!”
  嫣梅一头扑在雪芹怀里:“表哥,我没脸再见亲人啦!”
  有人感怀成词,歌词如下:——
  琴已断,弦却连,
  见时更比别时难,
  引颈北望眼欲穿,
  豪门千金被摧残。
  苍天不见怜。
  盼重逢,怕重逢,
  重逢犹如隔世生,
  关山路断离人梦,
  旧事凄凉不可听。
  盼君莫关情。
  护玉锁,一片情,
  煎熬再尽不悔初衷,
  伏乞神灵佑表兄,
  平安淡泊度今生。
  万事空空空。
  嫣梅将雪芹带到自己栖身的下等妓院,老鸨子以为是嫖客,急忙迎上殷勤相待:“姑娘,这是你带回来的客人吧?快请,请到屋里坐。我去招呼他们泡茶。”
  “不不不,这是我表哥,从北京来的。”
  “——表哥,好好。那也得请屋里坐呀。”老鸨子把门推开,让雪芹跟嫣梅进去,她自己也跟了进来。“那就更得泡茶啦。”拿了茶壶回身欲走。
  雪芹将其拦住:“你等等,我问你,我要为表妹赎身,你们要多少银子?”
  “赎身,这可是件大事,你先等等,我去跟老板商量商量。”老鸨子说完抱着茶壶笑嘻嘻地走了。
  “赎身,她们一定要很多银子,可这银子从何处而来呢?”
  “这先不管,你跟我说说,怎么会沦落至此呢?初到江宁在两江总督衙门尹大人那里不是挺好吗?可为什么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跟尹大人不辞而别了呢?”
  嫣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从项间取下了碧玉麒麟锁放在桌上,然后跟雪芹说:“表哥,就是因为它。”
  “因为它?”雪芹看了一眼碧玉麒麟,茫然不解。
  “表哥,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年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因为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洒在这锁片之上,你仔细看看,到如今这锁片之上的纹理之间,还能找得出一些血迹,深浸在刻痕之内。表哥,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7)
  事隔多年,历经磨难的雪芹,对这段记忆确实有些恍惚了,雪芹说:“我是说:它能解一时之困?”
  “不……”嫣梅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已如隔世,不说也罢。”
  可是雪芹猛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说‘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话,你想我的时候……”
  “对!”嫣梅立时显得一阵兴奋:“表哥,有你的物在,有你的话在,有你碧玉麒麟上的血迹在,你说,这锁片我能给人吗?”
  “给人,给谁呀?”
  嫣梅二目饱含着热泪,把尹继善怎么托人来要买碧玉麒麟,嫣梅怎么隔帘向伯父摇手表示拒售,之后怎么向伯父说明,不能用表哥的深情厚意,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不能用表哥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倘若他年相见,有何面目向表哥表白一切,说明原委呢?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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