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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19 徐淦生(现代)
  “呸!我不是花案儿!我是冤案!”
  黑大汉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小伙子,你先别嚷嚷,你先说说你的冤情。来来来,咱们都躺下听,躺下听,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黑大汉又躺下了,牢中的犯人很听他的话,呼啦一声躺倒一片。
  “嘿!”雪芹又气又恼,可又无可奈何:“好!我说……”
  敦敏眼看着雪芹被衙役带走,也无计可施,他只好赶到小卧佛寺跟如蒨备诉前情,之后他安慰如蒨说:“嫂夫人先别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开妓院的自然跟地方有勾结,咱们算是吃了个眼前亏,我马上去找关系,跟县太爷托个人情也就是了。只可惜那绣春姑娘……唉!可叹雪芹兄哭的死去活来……”
  幸好如蒨心中有数,所以并不十分惊慌,她还能反过来安慰敦敏:“我也回家求求家父,怹认识的人多,也许能跟这位县太爷拉上关系。”
  “好好,双管齐下更为有利。我先告辞了。”
  大牢里,雪芹已经不被锁在尿桶旁边,黑大汉很同情雪芹的遭遇:“唉,曹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受屈受冤的可不是少数人。主持公道的人也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力不从心,如今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琢磨着,总有一天胳膊能把大腿拧趴下。”
  众人大笑。
  “干说没劲,咱们边喝边聊。”黑大汉喊了一声:“告诉小六子,今日让饭馆多送八个菜来,咱们给曹爷接风。”
  有个犯人跑到牢门口朝外喊:“牢头,牢头,黑爷让您告诉饭馆多送八个菜,给新来的曹爷接风!”
  如蒨坐在父母卧室的炕沿上,以绢帕拭泪。
  陈辅仁和顾氏分别坐在炕桌两边。陈辅仁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我荐他到尚书府做西宾,为的是省亲之后求傅大人给荐份差使,他可倒好,跟尚书大人争丫环,尚书府能把丫环卖到妓馆吗?这分明对他是一种羞辱。他还给婊子赎身,一千两银子,拿什么还人家,他忘了自个儿还打执事哪,最后闹出一条人命来。好,好,好!别说我不认识那个知县,我就是认识,我也不管,我丢不起这份人!”陈辅仁说完,下地走了。但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句,你趁早回家,曹雪芹在大牢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们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阿玛,不是这么回事。”
  “以后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尚书大人啊!”陈辅仁言罢拂袖而去。
  如蒨无奈只能失声痛哭了。
  县衙门附近的饭馆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可是丝溜片炒、煎炒烹炸的摆了一地,众犯人席地而坐大吃大喝。
  雪芹颇为奇怪:“黑爷,这大牢里还能大摆酒宴?”
  “嘿……”黑大汉一阵苦笑:“曹先生,照说当然不能,都是犯人嘛,理应认罪服法,但则是,这些犯人真的都有罪吗?别人咱不说,就拿您来说吧,啊?哈哈,哈哈……这就叫该亮的地方黑,该黑的地方亮。来来来吃肉吃肉。”黑大汉挟了一块塞进嘴里。
  “黑爷,您不是回民?”雪芹一问,引得大家都乐了。
  犯人甲说:“嗐,您以为黑爷姓黑哪,不对,黑爷是大伙儿的官称儿,其实他姓冯,排行在三,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黑虎冯三。”
  犯人乙说:“黑虎,黑虎,黑老虎,就是黑煞神的意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身的好功夫,从三丈高的旗杆顶上一个猫儿跟头……唰——”
  “掉下来就摔死啦!去你娘的吧,甭给我吹牛,喝你猫尿吧。”冯三给了他一个脖儿拐:“还是听我自个说吧。曹先生,我爹是石匠,养了我们哥儿仨,大哥小时候豆疹没出来,给憋死了,二哥成亲之后给当铺值夜打更,一天夜里来了一伙黑道上的朋友,打昏了我二哥,偷了当铺,第二天那个王八蛋掌柜的,说贼是我二哥勾来的,不单不给钱瞧病还要送官问罪,我二哥连伤带气,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第八章 绣春(31)
  “这种事儿我是亲身经历过来的,幸好他们没把我送官,可我这条小命也是惜惜乎。”雪芹深有同感。黑虎接着说:“从那以后,我这心里就窝住一口气,我一边做着小买卖,一边练武,我的师父可是位高人,是让我给碰上的。”
  “嚄?”
  黑虎看了一眼雪芹,目光中含有几分神秘和狡黠,然后接着说:“那年我也就是十五六岁,挎着个小篮子卖萝卜。”他还吆喝了一声:“吃萝卜了,赛过梨的心里美啦!”逗得大家笑声一片。
  黑虎也是一脸的苦笑。他说:“就在这个时候从对面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卖切糕的,切糕摊在独轮车的案子上,连车带切糕足有二百多斤,他不推着,脖子上挎着一条车襻,两头的铜钩钩住车把上的铜环,双手一端,把车端起来离地面有半尺多高,边走边吆喝:‘切糕!切糕!两子一块。’这得多大的力气呀!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也有买的,可他切的那个块儿,又薄又小。有个小伙子不服:‘两子切糕你给这么点儿,多少钱一斤?’卖切糕的说了:‘你还甭不服,你能把这车端起来,连车带货我白送。’‘这……’小伙子傻了。
  “这时候从人群里站出来一个老头,干瘦干瘦的,六十多岁儿,花白的胡子,穿了一身半旧的灰布裤褂:‘小伙子,给我来两子的。’“‘好。’卖切糕又给切了一小块。扔到案子上,老头拿起来三口两口的就吃了:‘嗯,做得不错,要不这么贵呢。好,给你钱。’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铜钱,摞在一起,用大拇指和中指一挟:‘拿去吧。’“卖切糕的小伙子没在意,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去捏那两个铜钱,没想到一捏没捏动,他又使劲二次再捏,还是没捏动,他又换了右手,使足了劲儿再捏,这第三回还是没捏动。
  “老头乐了:‘这么着吧,你拿襻钩到钱眼里拉怎么样?’“‘行!’卖切糕的小伙子拿襻钩钩上钱眼就要拉。
  “‘您先等等,您要把钱拉走,我输你一两银子。’“‘行。’“‘你要拉不走呢?’“‘这案子切糕归你白吃!’“‘行,拉吧。’“卖切糕的小伙子拉了一下,还真没拉动。他一是下不来台,二是不服,就见他大吼一声:‘开!’结果两个铜钱被拉断成为两半,老头双指捏着一半,那一半不知去向了,卖切糕的小伙子摔倒了,把独轮车也给撞翻了,一案子的切糕都摊在土地上。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乐得一个个前仰后合。
  “幸亏我当时眼尖,我见那个老头,借着这个乱劲儿溜了。
  “老头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一直跟到后海,积水潭的小庙门口,老头要进庙,让我来了个冷不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就势双膝跪倒:‘师父,您收我当徒弟吧。’“‘你是谁?’“‘我叫冯三,我想给我哥哥报仇。’“‘你让我教你什么?’“‘练武。’“‘可我不会呀。’“‘您刚才在大四条口教训那个卖切糕的,我都瞧见了。’“‘你认错人了。’“‘您不收我,我就跪死在这庙门口。’“‘你愿意跪你就跪,反正我也没办法。’老头说完进了小庙,咣当一声关上了山门,我还听见从里边落了锁啦!
  “我当时‘腾’地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我在心里骂他,老兔崽子,你不就是会点儿功夫吗,就这么牛,你不教嘛不是,徒弟太爷我还不学了呢,一扭身儿我刚要走,猛的脑子里像血都冲上来啦!”
  雪芹急切地问:“那是怎么啦?”
  黑虎的脸上立时堆起一片憨厚的笑容:“嘿嘿,嘿嘿……怎么啦?曹先生,我忽然之间,想起来一位古人!”
  “哪位古人?”雪芹问。
  “张良!有没有?”
  “有,有,当然有。辅佐汉王刘邦打天下,后来封为留侯。黑爷,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第八章 绣春(32)
  “咳——我知道个屁,这是我们街坊和尚二大爷,给我说的笑话,他说有个叫张良的小孩,遇见一个黄老头……”
  雪芹插了一句:“叫黄石公。”
  “对对,我忘了,想拜他为师,跟我一样,这个黄老头不但不收,反而耍笑他,把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让张良去拾,一回不行,让拾二回,二回不行让拾三回,当时他是没遇见我,要遇见我,大嘴巴早上去啦!”
  大伙儿一阵敞笑。
  “别笑,别笑,我是说着玩的——我跟张良一样——把鞋都给拾回来。黄老头一拍大腿,说了一句话……”
  众人都瞪着两眼,等着听是句什么话。
  黑虎故意先不说,他也一拍大腿:“黄老头说,行啊,爷们儿,真有你的!”
  那些犯人不知就里,似乎恍然大悟:“噢!——”
  可雪芹把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地上。
  黑虎迟迟疑疑地问:“怎么了,曹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雪芹摇着手,好不容易才透过这口气来:“黄石公说‘孺子可教也’。”
  黑虎压低了声音问雪芹:“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是可以被教育成材的。”
  “哈哈!”这回黑虎乐了:“我也是这份意思嘛,说文话儿,我怕这群家伙听不懂。”
  秘密被揭开了,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喝酒!喝酒!人家说的是伤心的事儿,河边上娶媳妇——给王八们取了乐啦!”
  雪芹脸一红,自愧失态,伤了黑虎的面子。
  黑虎发现了,也怨自个儿说话不留神,他怕越描越黑,反为不美。只好故意岔开话题:“曹先生,人家张良就拾了三回鞋,黄老头就收他当徒弟了,我可倒好,从早半天,跪到晚饭前,饿得我前心贴后心,晒得我周身往外流油,跪得我两个波棱盖都有血印儿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了,凉风儿下来了,热是不热了,可我饿呀!我真想把篮子里的萝卜都吃了,又舍不得呀,我们家还等着我卖了萝卜,赚点钱买杂合面哪!我出来一天了,我妈、我嫂子还不得急疯了吗……”黑虎说到这儿,眼圈儿红了:“曹先生,众位弟兄,不怕大伙笑话,我黑虎向来没掉过眼泪,可那回……我哭啦!”他仰起头来,游目四顾,这条像黑铁塔一样的汉子,咬紧牙关,就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大牢里一片寂静,只能隐隐听到,角落处有欷歔之声。
  过了一会儿,黑虎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天儿更凉了,白天晒了一身汗,夜里冷风吹在身上,再加上腹内空空,我身上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抬头看看,好亮好亮的一个大月亮,就在我脑袋顶上,她好像看着我笑,她笑什么哪?……噢!我明白了,她笑我傻呀。可不是吗?我真跪死在这吗,谁养活我妈、我嫂子啊?想到这儿我想一个高儿蹦起来,谁知道两条腿已然不是我的啦,蹦没蹦起来,反倒摔了个狗吃屎。我在地下爬呀,爬呀,爬到庙门口……”
  雪芹挺奇怪,不由自主地问:“爬到庙门口干什么?”
  “我想问问他,你学艺的时候也这么难吗?师傅让你跪了几天几夜?”
  “噢——”雪芹点头。
  “我慢慢地站起来,想去敲门,可眼前一黑,一头就撞在了山门上,山门开啦!我自然就摔在了山门里头,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谁“呦!”了一声。
  黑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一间小屋里的炕上。那老头儿笑眯眯地跟我点点头:‘醒了,孩子?’我翻身坐了起来,一看,自个儿穿的一身新裤褂,摸摸身上,擦洗的真干净,一点汗臭味都没有了,老头儿端上两屉肉包子,一小盆大米粥,递给我一双筷子,‘都吃喽。’我也没客气,四十个包子,一盆粥,连半个米粒儿也没剩下。吃完之后,老头儿问我:‘你还想学武术吗?’我说:‘想。’
  “‘你真要拜我为师吗?’
  第八章 绣春(33)
  “‘真要。’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是。’
  “‘好,你跟我来吧。’
  “老头把我带到小庙的后墙外,墙外有一大垛稻草:‘看见这垛稻草了吧,一根一根的都把它们扔到墙里头去。’
  “‘一根一根的?’
  “‘对,左手扔一根儿,右手扔一根儿,扔吧。’老头说完走了。
  “我拿了一根稻草扔了一下,别说过墙,连墙的一半高都没有。”黑虎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肉,他放下筷子问雪芹:“曹先生,你猜我用了几年才把那堆稻草扔进了墙的?”
  雪芹面含惊异地摇摇头。
  “二年零八个月。练得我力举千斤。这之后师傅才教我软硬的功夫。一共我学了十年。出师之后,我先给那个当铺放了一把火,把掌柜的耳朵给切下来一个。”
  众人大笑,笑得是那么爽朗、那么率真。
  “可我家里有老母、寡嫂,我得养活她们呀!您猜,我是怎么弄来钱的?”
  “……”雪芹想到了,只是没肯说出口。
  “偷啊!”
  “偷!”
  “没错,头一回我妈知道钱是偷的,老太太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嫂子也哭了!”黑虎说到这儿一阵激动:“我跪在地下起誓:‘我绝不偷老百姓,只取不义之财’!我妈给我添了一条,不准淫人妻女!我嫂子拧着我的耳朵,也给我添了一条,不许胡嫖滥赌!凭这三戒,我黑虎在江湖上有个小名气,行侠仗义咱不敢说,偷富济贫那是当之无愧,去年冬天为给开粥厂的朋友凑钱,一个月之内我连偷了十二家巨富,这下县太爷炸了窝啦,把县衙门的两个班头给打了。我这才自己来投了案。”
  “哪,他是怎么判的?”雪芹问。
  “他不敢判我。”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投案之前先跟他垫了底儿。”
  “垫了个底儿?”
  犯人甲插嘴:“给县太爷的枕头旁边插了一把杀猪的刀!”
  众人哈哈大笑。
  “杀猪的刀,妙,妙。来,黑爷我敬您一杯。”
  “岂敢,岂敢。一块儿喝。”黑虎喝干了杯中酒:“曹先生,您是个文墨人,我跟您打听打听,您会写状子吗?”
  “状子……我没写过,可是,我想我会写。”
  “好,包寿松。”
  “哎哎,我在这儿哪。”一个三十多岁瘦弱的男子站了起来。
  黑虎点手:“来,你坐在这儿,跟曹先生说说你的冤枉。”
  “嗻嗻。”包寿松坐在雪芹旁边:“曹先生,我是在戏班里唱老生的,有位侍郎也好唱,让我教他唱,他教我认字,给我讲戏词,一来二去的,我不敢说是朋友,反正处得不错,他做了一首诗,让人给告了密啦,万岁爷降旨给杀了,还说什么‘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
  “哼!人都杀了还不罪人。”雪芹喝了口酒:“您还记得诗的内容吗?”
  “嗯,记不全了,有什么‘霜侵鬓朽叹途穷,秋色招人懒上朝’,还有‘半轮明月西沉夜,应照长安尔我家’。”
  雪芹点头:“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侍郎大人被杀,家有幼子少妇,没人敢去收尸。”
  “您去了?”
  包寿松点头:“他们说我是同党,把我就给抓起来了。”
  “嘿!——”雪芹一声惊叹。
  黑虎说:“曹先生,您说人家冤不冤?”
  “冤!”
  “宰了人不许收尸,《大清律》上没这条啊!想写张伸冤的大状吧,可又没人敢写。”黑虎也许是激将法。
  雪芹断然回答:“我敢。”
  “是条汉子,我们江湖上的朋友,就赞成这样的,哥儿几个,咱们敬曹爷一杯!”
  众犯人都站了起来,举杯敬酒:“曹先生请!”态度是那么庄严肃穆,必恭必敬一丝不苟。
  第八章 绣春(34)
  过了两天,二敦、文善和如蒨都来探监,如蒨看见雪芹身陷囹圄,一阵悲从中来,雪芹乐了:“你们都别难过,不坐大牢真不解这个世道,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儿,我如今知道的不少,而且这里有吃有喝,我真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
  如蒨见他精神振奋,也自破啼为笑:“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玩世不恭。”
  “不是我不恭,是这个世道不公。有罪的在外头,没罪的在里头。”
  敦敏说:“雪芹兄,你还真得多住两天,这儿的知县姓胡,一时还真跟他拉不上关系。”
  如蒨给他留下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吃食,只好跟着二敦他们先走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牢里的犯人东倒西歪的都睡着了。
  黑虎小声地叫了声:“曹先生,醒醒。”
  “我没睡着。”雪芹翻身坐起。
  “您帮我写几个字。”黑虎拿出纸笔:“您写上‘不放包寿松,你只有三天的阳寿了’。”
  雪芹提笔就写,写完递给黑虎:“这干什么用?”
  “您给他写的那张状子已经递上去了,我怕这狗官不识抬举,今天夜里我再给他送把杀猪的刀去。两下里使劲儿,谅他不敢不放人。”
  “对,您可得小心哪。”
  “放心吧,没事儿。”
  雪芹送黑虎来到牢门口,黑虎低声的喊:“小六子,小六子!”
  牢头揉着眼睛过来了:“什么事儿,黑爷?”
  “开门,我出去一趟。”
  “天亮前您可得回来。”
  “你放心吧,我跑不了,饭馆里还欠着那么多账呢,你还?”
  “我哪儿还得起啊。”
  黑虎出了牢门,与雪芹恭手作别。
  好不容易挨到转天东方破晓之前,雪芹刚眯瞪着,牢头就来叫醒雪芹:“曹爷,黑爷一直没回来?”
  “没有啊。”
  “这位亲爹!非砸了我的饭碗子不可!”牢头磨头又走了。
  雪芹在牢里看着牢头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来回踱步。先还觉得可笑,可是日已西沉了,雪芹也觉得开始不安了。他问包寿松:“黑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唉——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
  “嘿!您这么一说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翌日凌晨,牢头又来问雪芹:“曹先生,黑爷还是没回来?”
  “可不。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县太爷让偷偷地把包寿松放喽。”
  “那这事是办妥了?”
  “他的事是办妥了,我的事儿可是要砸磁呀。包老爷,你走吧。”
  “是吗?我谢谢您了。”包寿松给牢头请安。
  “谢我干什么,你得一谢曹先生,二谢黑爷。出去之后千万记住!什么都别说。记住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嗻嗻。”包寿松向雪芹深深一安:“我谢谢曹先生啦!”他就势跪下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一把抱住。
  “一年零八个月了,要是没有您,我这辈子就算冤沉海底啦。”
  “我没干了什么,该谢的是黑爷这一刀。”
  “要不我等黑爷回来再走吧?”
  牢头急忙拦住:“别价!谁知道县太爷什么时候又变了心眼儿了呢,快走,快走!”
  “头儿,您替我谢谢黑爷啦!”
  “没错儿,没错儿。”
  包寿松走到大牢当中,先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双膝跪倒:“老少爷们儿、各位兄弟、我出去唱戏挣了钱,一定给大伙儿打酒来喝。”言罢一个头磕在地下,泣不成声。
  众犯人俱都跪下还礼,无不动容。
  包寿松走了的当天夜里,黑虎冯三回来了,带来了酒跟肉。
  牢头打开牢门让黑虎进来,牢头高兴了:“黑爷,我差点儿没急死,这两天您干么去了?”
  黑虎见大伙都睡了,压低了声音跟牢头说:“我得回趟家,瞧瞧老娘跟嫂子。再找点银子,为曹爷办点事,你拿点儿酒跟菜自个儿喝去吧,我得跟曹爷聊会儿。”
  第八章 绣春(35)
  雪芹听见声音坐了起来:“回来了。包寿松走了,县太爷把他给放了。”
  “那没错,前天晚上我到了胡知县的内宅,这小子带着他老婆出去了。我把您写的字条拿刀插上,给他钉到枕头上,他敢不放人?”
  雪芹一伸大拇指:“真灵。”
  “我又回了趟家,瞧瞧妈、瞧瞧嫂子,给她们留下点儿钱。嫂子给我做了碗热汤面,有自个儿家里腌的茄子包,还有两块臭豆腐,老妈妈给烤的窝头片,这顿饭那叫香,这真是俗话说得好:‘要饱还是家常饭,要暖还是粗布衣’,我吃完了,喝完了,上澡堂子洗了个澡,然后您知道我上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艳香楼啊!”
  “艳香楼?”
  “对,我找到他们掌柜的,这小子外号叫混江龙,他也听说过黑虎冯三在江湖上有一号,我问他曹先生是怎么进的大牢?
  “这小子还真不含糊,他说:‘是我给送进去的。’我问他:‘凭什么?’他说:‘人是他挤兑死的。’
  “‘证据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小子没词儿啦。
  “‘是曹先生在房梁上拴了个套,把那姑娘给吊上去的吗?’他还是回不上话来。
  “我走到他的对面:‘你说话呀,混屎虫!’
  “‘你嘴里干净点儿。’他还挺不服气。
  “‘我要是不干净呢?’
  “混江龙那小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一伸手又把他按到凳子上:‘干什么,想动手?黑爷爷给你露一手,让你这混屎虫也开开眼!’我拿五个手指头抓住一把瓷茶壶,稍一用力,说了声‘开!’茶壶被抓得粉碎。‘告诉你混屎虫!你给我撤了状子,怎么把曹先生送进去的,你怎么给接出来。’
  “这个混蛋还真犟,他说:‘我要是不呢?’
  “‘今天晚上劳民伤财你可别后悔!’我说完了,走到楼扇旁边,推开窗户使了个旋风脚飞出窗外。
  “我四平八稳落到地之后,回头一看,那小子站在窗口满脸的不服。这不是成心斗气儿吗?好,昨天晚上,我给兔崽子的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那伙王八犊子们救火的工夫,我把他们装银子的小箱子给端啦!”
  黑虎喜形于色:“我没糊弄这个混屎虫,这回,连拿带烧,少说也得让他破费一千两银子!”
  “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是报应!”
  “三天之内,他小子要是敢不撤状子,我就给他放把大火,烧了他的艳香楼。”
  没到三天,牢头果然来报喜:“曹爷,先给您道喜。黑爷,您这把火还放的真来劲儿,艳香楼的那小子撤状子啦。曹爷您可以回家了。”
  雪芹向黑虎一安到地:“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黑哥的侠肝义胆,过两天我带酒来,请黑哥跟大伙儿醉一回。”
  黑虎抱住雪芹:“兄弟,咱们这个朋友算是交定啦!”然后转对牢头:“让饭馆送饭来,多加八个菜,我给曹先生送行。”
  在夜阑人静、疏星冷月之际,雪芹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中。
  如蒨深感意外,迎上去扶住雪芹:“他们放了你啦?”
  “多亏黑虎冯三给艳香楼放了一把火。”
  “放火?”
  “烧了他们几间后罩房,让他撤了状子,那个王八头也就乖乖地服输了。”
  “绣春的尸体呢?”
  “都这么多天了,当然是老鸨子给埋了。”
  “埋在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鬼我也得把她接回家来。”
  “对,她死得很烈,但是也很屈、很惨。咱们为她招魂吧。”
  “好。”如蒨找了一张大纸,泼墨挥毫写下七个大字:“为绣春妹妹招魂。”
  雪芹住的小跨院有一口枯井,一尺多高的石头井沿上还有个木头井盖。如蒨就在井盖上点燃两支素烛,小香壶放在中间。此时月色昏暗,长夜寂寥。
  第八章 绣春(36)
  如蒨、雪芹站在井前点燃三支线香,高高举起,以为奠祭,然后插在壶内。
  如蒨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跪在地下,双手合十轻轻地说道:“绣春妹妹,你回来吧,我和雪芹的家就是你的家,你送给我的绢帕我收到了,我舍不得用,我要把它永远保存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比珍宝更要珍贵,这是一个姑娘的一片真情,一片挚爱……一片……”如蒨已然哭得泣不成声,下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头磕在地下,很久没有起来。
  雪芹眼含热泪开口吟道:天铸聚首,落红成阵时候。
  晨昏相厮守,更劳芳卿侍巾帚。
  积年累月,耳鬓厮磨,两情绸缪。
  纤指度宫商,夜残更漏,琴韵幽幽;《桃花吟》清歌一首,情浓意柔,犹在耳边留。
  雨暴狂飙骤,弱柳遭践蹂。
  卿身虽受辱,永却上重宵九。
  人间真有怀梦草,踏破青山也寻求,杏雨黄昏后,对盏胭脂酒,与君话轻柔。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
  岁月悠悠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到了曹夫妻十周年的祭日。墨云前脚进了鹫峰寺雪芹和如蒨住的东耳房,丁汉臣拿着一只竹篮子,后脚也到了,他进了屋门先给如蒨请安:“给新少奶奶请安。哟!墨云先到了,好,好。”
  如蒨跟墨云急忙站了起来,如蒨说:“我可不敢当,都十年的媳妇了,您还叫我新少奶奶,多不好意思,我给丁大爷请安。”
  墨云也说:“我也给丁大爷请安,看您的气色可真不错。”
  丁汉臣赶紧还礼:“这可不成,主是主,奴是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变。”
  “什么主是主、奴是奴,两位老家儿走了,您就是我们的长辈。”
  “哎,不成,不成,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丁汉臣说完,往里屋瞧了瞧:“咦,霑哥儿呢?”
  “他去买供品去了,您瞧灵位都写好了。”如蒨说着给老丁倒茶。
  “嗐!我晚了一步儿,您瞧,我全都带来啦。”老丁边说边从篮子里往外拿供品。
  墨云走过去帮着丁大爷拿东西,却转过头来跟如蒨说:“少奶奶,今年是十周年的祭日,能不能在大殿上祭奠祭奠?”
  如蒨想了想:“照说是应该,不必等雪芹回来拿主意了,我去跟月朗主持说说看,估摸着能行。”说完走出门去。
  没过了多大的工夫,雪芹也回来了,如蒨也回来了,她跟大伙说:“月朗主持一口应承,还说要为二位老人家诵经哪,她已然吩咐小师傅们收拾大殿哪。”
  “这事闹大了!咱们也快去帮一把,拿上东西快走。”雪芹抢先拿上灵位,头一个冲出门去。
  大殿的东侧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安放着曹夫妻的灵位,以及香烛、供品之类的东西,弥勒佛佛龛前,也同样设摆了供品,点上了一对素蜡,燃上三支线香,在长明灯的光照之下,整个大殿中香烟缭绕,薄雾弥漫,月朗主持领着四个小尼姑击磬诵经,佛号低回悠扬宛转。令人闻罢欲脱尘俗,醒世超凡。
  雪芹、如蒨、老丁和墨云跪在桌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月朗主持与小尼姑诵毕经文,磬击三敲以为结束。
  雪芹谢过月朗主持,慨然长叹:“二次遇祸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阿玛、奶奶在天有灵,可知道您儿子过的什么日子吗?扪心自问,我行我素无愧于心,可招来的却是恶意的攻击和无端的诽谤。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言未尽泪已分行。
  其余众人俱都哽哽咽咽,欷歔有声。
  月朗主持击了一下磬,然后说道:“法轮常转,否极泰来,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坎坷过后,自然百福并臻!”
  就在这个时候,陈辅仁家的丫环小惠,突然闯进大殿:“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雪芹、如蒨赶紧迎了过去:二人齐称:“给奶奶请安!”老丁、墨云也给顾氏请安:“请老太太安。”
  月朗与顾氏见礼。顾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佛事啊?”
  月朗说:“不是做佛事,今日是雪芹父母十周年的祭日。”
  “噢!原来如此,来巧了,我也要给亲家磕个头,祭奠祭奠。”
  “不敢当!不敢当,点支香也就是了。”雪芹话没说完,顾氏已然跪下了,雪芹、如蒨、老丁、墨云急忙跪下赔礼。
  拜祭之后如蒨才问:“奶奶,您怎么来了?”
  “好了,好了。”顾氏说着从小惠手里取过一封信来递给雪芹:“如蒨的表叔曹佩之新升任江宁知府,请您岳父举荐个可靠的人去给他做刑房师爷,你岳父就举荐了你,从陈家论(读吝)是你表叔,从曹家算,是你们连过宗的叔叔。这总算得上是可靠的人了吧。”
  “我阿玛怎么没来当面交代几句?”如蒨问。
  “这……你阿玛今天该班儿,宫里要来取东西,他上缎库了。他没多说,只说了四个字。”
  “不知是哪四个字?”雪芹问。
  “好自为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
  “对对,好自为之。雪芹,还不谢谢阿玛、谢谢奶奶。”
  “可我……”
  “江宁一行,故地重游,寻些轶闻轶事好写你的小说啊!”如蒨怕他拒绝,急忙为他寻找理由。
  “啊!着。”雪芹大受启发。
  “其二,聪明人不言自明。”如蒨以目示意。
  “找寻李家伯侄……如蒨姑娘,我又要给你下拜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可别犯疯病!”如蒨一言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老丁上前一步:“霑哥儿,等您在江宁安顿下来,趁着我这腿脚还能行,我送新少奶奶下趟江南。”
  “好好。”雪芹频频点头。
  墨云走到雪芹面前:“芹哥儿,此次下江南祝你一帆风顺,一路平安。找到李家老爷跟嫣梅姑娘一定替我请安问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芹哥儿。”
  “什么事,你自管说?”
  墨云回身从供桌上取来三支线香:“芹哥儿,求你务必设法找到我家老爷的墓地,在他老人家的坟前替我烧上这三支香,求老爷九泉之下的亡灵,宽恕我没有侍奉好我家玉莹姑娘!”言罢双膝跪倒,举手过顶。
  “倘负重托,神鬼不容!”雪芹曲膝地下,双手接香。
  墨云为送雪芹上路,当天没回香山,只好与如蒨同榻睡在外屋。雪芹睡在里间屋。
  夜已经很深了,墨云刚要吹灭蜡烛,如蒨说:“先等等,我还给你做了两双袜子,忙了一天忘了给你看。”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包袱,解开之后拿出袜子:“你试试合不合脚?袜底是双层的,我还纳了袜底儿。你住在山上一定很费鞋袜。”
  “啊呀,真好,这么密的针线。”墨云又去拿另一双,无意间带出一件婴儿的上衣:“啊!少奶奶……我给您道喜!”
  如蒨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怎么,您没告诉他?”
  “唉——仅只是上个月没来,也许是我盼子心切,所以我没告诉他,如今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这又为什么?”
  “他知道了,还能下这趟江南吗?”
  “可也是……不过,您的产期又不能身边没人,我是能来,可我什么也不懂啊。”
  “唉,真假尚且未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如蒨吹灭了蜡烛。
  翌日清晨,雪芹、如蒨、墨云正在早餐,老丁一步闯了进来:“去南省的船已然定好了,下半晌开航,轿车我也雇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好了。”如蒨转对雪芹:“再喝碗豆汁吗?到了江宁想喝可是喝不着了。”
  “那就再来半碗。”
  如蒨去给雪芹盛豆汁。墨云推了一把丁汉臣:“丁大爷,跟我去看看这辆轿车。”
  “嘿!什么样的轿车你没见过?”
  “丁大爷,您真老了!”
  “,。”丁汉臣恍然自语:“真老了,真老了。”老人家跟着墨云出了东耳房,来到小卧佛寺山门外。
  墨云跟老丁说:“大爷,如蒨有身孕啦!”
  老丁异常兴奋:“好啊!他们成亲十年啦!曹门有后,这是大喜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说,我好给他们二位道喜呀!”
  “如蒨不让说。”
  “怎么?”
  “她怕芹哥儿知道喽,就不下这趟江南了。”
  “噢——也是个理儿。”
  “所以,送走了芹哥儿之后,您得去一趟陈家。”
  “让他们接如蒨回娘家坐月子?”
  “我的亲大爷,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胡涂的。”
  “哈哈,哈哈……”丁汉臣发自内心的大笑。近十年来他还真没这么笑过。
  “大爷,我想问一句大伙儿都没敢问的事儿。”
  “少臣的事吧?……他托人带过一个口信儿来,说再有个两年三年就能回来了。”
  “好消息呀,您怎么不跟大伙说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
  “两三年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说了反而让大伙儿不高兴。反正我跟街坊们留下话了,少臣回来那天儿,有我便罢,要是没有我了,一让他上新少奶奶的娘家陈大人家去打听霑哥儿的住处,二让他上香山毓皇顶去找你。”
  “找我?……”墨云刚要说什么,雪芹和如蒨他们拿着行李出来了。
  墨云刚要再说什么,雪芹和如蒨已经到了跟前。
  老丁迎上去接过行李:“行了,霑哥儿,请上车吧。”
  “好好,上车,上车。”雪芹上了车,放好行李,老丁刚跨上车沿儿,雪芹说:“坏了,我忘了东西啦!”
  如蒨凑近车沿,从身背后拿出一葫芦酒和一包花生:“是不是这个?”
  “哎呀!知我者夫人也。”
  “快上路吧!在船上可别喝得跟醉八仙似的。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墨云也说:“一帆风顺!一路平安!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车轮滚滚向前移动,刚刚转过街口,如蒨马上收敛了刚才勉强做出的笑容。一阵激动,悲从中来,墨云早已估计到了这种情形,她一把抱住如蒨:“少奶奶,不哭,双喜临门的事儿,不该落泪,亲人远行,更不许哭。”
  乾隆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雪芹乘船由大运河入江南下。
  江影风帆,细雨濛濛中鬼脸城隐约可见。
  雪芹独立船头,望着鬼脸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是他的思绪却越想越远,万万没有想到,经雍正六年江南遇祸到眼下,二十二年过去了,今天自己又回到了江宁,真是弹指一挥间啊!二十二年来蹉跎复蹉跎,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我今年已经是三十五的人了。岁月沧桑催人老,才三十多岁的人,须发间已见白毫了。一时间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江宁旧事历历在目。翠萍沉冤井下,卿卿避祸江南,玉莹、紫雨、墨云三姐妹死里逃生,籍没、抄家、封门、上元佳节,晴天霹雳,多么仁慈宽厚的老祖母惨死街头……想到这里,雪芹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他伸手摘下腰间的葫芦,猛猛地喝了一气,激情满怀,不禁高声朗诵道:
  大江横,吴头楚尾波平。
  忆六朝几番兴废,
  恍如一局棋枰。
  数代笙歌,铜琶咽断,
  不堪回首叹凋零。
  幻梦乍醒,蒋山犹青。
  留得春潮急,
  浪打石头城。
  船停在江岸,下关码头。雪芹提着行李、箱笼下得船来,他正四处张望,想雇辆车进城,不料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两腮无肉,八字胡须尖下颏,一身书吏打扮。这人向雪芹深深一安:“敢问先生可是姓曹?”
  “正是。”
  “台甫怎么称呼?”
  “曹霑号雪芹。”
  来人又请了一个安:“那就是喽。在下张吉贵,江宁府衙门的书吏,奉曹大人之命我已经来江岸接您三天了。您别动窝儿,我去让他们把车赶过来。”说完之后一溜儿小跑地走了。
  没过了多大工夫,张吉贵把轿车领过来了,他请雪芹上了车,自己跨在车沿上,赶车的扬鞭打马往城内而去。
  江宁知府曹佩之对雪芹的到来很欢迎,当天的晚上,在秦淮河边上的六朝居酒楼,给雪芹接风,作陪的仍然是书吏张吉贵。
  冷荤热炒摆满了席面,知府曹佩之举杯在手,满面堆欢地说道:“久闻雪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此番令泰山陈大人荐你来江宁作幕,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从曹家论,咱们是同宗叔侄,从我表兄陈大人那边论,你是姑老爷——娇客,亲上加亲,怎么都不是外人!”
  “还请府台公多多指教。”雪芹恭恭手。
  张吉贵以试探的口吻说:“曹先生,听说午后您到两江总督衙门拜见尹大人去了,可曾会唔?”
  “曹尹两家三代世交,岂能不见,我去总督衙门一为拜谒尹大人,二来为了寻找我表大爷李鼎跟表妹的下落。”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4)
  曹佩之跟张吉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曹佩之假装关切地问:“尹大人怎么说?”
  “尹大人言语支吾,说他们伯侄数年之前就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
  “噢——”曹佩之又看了一眼张吉贵,似乎放下心来。
  张吉贵赶紧接着说:“卑职一定立即派人四处查访,只要李老爷伯侄还在江宁,不难找到,一定不难找到。”
  “那就多谢了!”雪芹为张书吏斟酒。
  “不敢当,不敢当。”
  “府台公!”雪芹给曹佩之也斟上一杯酒:“还有件事想请您相助。”
  “请讲。”
  “清明在即,我急于想找到玉莹之父温老伯的坟墓,祭扫祭扫。只是这墓地……”
  “这件事很是应该;不过,雪芹,犯官死囚之墓从无记载,这种事也不便声张。张书吏。”
  “嗻!嗻!”张吉贵欠身应承。
  “也由你派人查找,要快!”
  “嗻!嗻!嗻嗻!”
  雪芹喜形于色:“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不敢,不敢,还求曹先生再见到尹大人之时,多为府台公美言美言,他日府台公越级高迁,小的也跟着沾光不是。”
  “哈哈,哈哈……”曹佩之满意的大笑:“雪芹哪!府衙之中刑房是为中枢,不是那个,那个……啊,我想请你帮我料理刑房案牍,你看如何?”
  “曹霑初涉仕途,只求府台公不吝赐教。”
  张吉贵一愣,面色略显难堪。
  曹佩之有所察觉:“刑房中原来是张书吏支撑着,雪芹初到,今后张书吏还要多多提醒他哟!”
  “小人愿尽绵薄之力。”张书吏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二目之中已有妒意。
  门帘忽被挑起,堂倌上菜:“清蒸鲥鱼到。”
  曹佩之举箸相让:“来来,凉了就没意思了,鱼鳞,吃鱼鳞。”
  没过了两天,雪芹走马上任了。他在刑房的签押房里,翻阅着以往审理过的宗卷,想从中得些知识。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张吉贵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然后推门走入室内,他将一本宗卷放在雪芹面前:“曹先生,有位老者叫孙福,状告他们上元县的首富张永茂张老爷。府台公请您核实落案。我倒是提醒您先跟张老爷接个头,听听他是怎么个说法为好。”
  第二天一早雪芹按着地址,找到了张永茂的家,但见大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气死风的灯笼,上边都贴着张字,这要是夜里准能照亮半条街。门外边有四个家奴站班,一个个怒目横眉,活像凶神恶煞。雪芹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这张永茂不单是本地的首富,肯定还是个土豪劣绅,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撩衣迈步上了台阶,直奔大门而去,没料到有两个家奴比自己动作来得快,二人同时伸手把雪芹拦住:“请问,有何贵干?”
  雪芹告诉他们自己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找他们家的主人张永茂。
  家奴上下打量了雪芹一番,酸不溜丢的问:“能说说为什么事儿吗?我好回禀啊。”
  “有人告他,霸占民女。”
  “霸占民女,好嘞,请稍候。”家奴扔下这句话,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走啦。倒是工夫不大,来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六十上下胖的留着小胡子,眼睛虽然不大,但很精神,常言道:“眼是心中苗。”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这个人倒挺和气,见到雪芹先请了个安,然后双手一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贱姓范、范世铎,我们老爷上杭州游春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我是本宅的师爷,有什么事儿大小也能拿个主意。请吧,有什么事儿请到客厅里说。”范师爷说完之后肃手相让。
  范师爷引着雪芹来到客厅,这个客厅比当初江宁织造署的萱瑞堂只大不小。门窗之上都是极细镂空花雕,多次打了蜡,而且还抛了光,木纹明显,光韵如脂,厅内全部红木家具,螺钿镶嵌,大理石镶心儿,多宝阁中一件件陈设,无不价值连城,宝气珠光夺人二目。雪芹心中暗自想道:“官商,官商,真有巨商敌国者!”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5)
  范师爷请雪芹坐下,马上就有两个仆人献上时鲜的水果四盘,各种干果小吃四种,香茶一碗。范师爷伸手让了让,然后说:“请曹师爷赐教。”
  “有一位叫张福的老汉状告你们老爷强占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噢,就为这件事,我知道,张福老汉到上元县告过一状了,官司打输了,他又告到府里了,那也赢不了。他女儿是这府里买的丫环,这孩子跑了,张老汉反来告我们老爷,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雪芹大为惊讶:“是你们家的丫环,有何为凭?”
  “卖身契呀。”
  “你拿来,我看看。”
  “好好。”范世铎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马上就拿出来一纸文书,递给雪芹。
  雪芹看了看确是一纸卖身契,只是张福名下的手纹有些模糊不清。
  雪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张家。他想张福状子上写的明明是强占民女,会是诬告吗?而且凭白诬告江宁的首富、巨商,他有这份胆量吗?既然让核实落案,就一定找一趟张福老汉。在一条肮脏破旧的小巷深处,找到了张福,张福是个小老头,衣衫褴褛,满面愁容,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穷苦的贫民百姓。张福知道雪芹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之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曹师爷,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好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雪芹扶起老汉:“张老汉请起,有话你慢慢说。”
  张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一阵子,然后说:“一年多之前,我女儿阿江在门前做针线,正遇见张永茂从门前经过,他故意夸我女儿绣的花儿好,叶儿好的。阿江害怕急忙回来了。可是没过了三天,就有个范师爷来下聘,说张永茂要讨阿江做小妾,阿江才十七岁,张永茂一个老不死的已经六十多岁了,再一说,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年底就要过门。我怎么能一女许两家。当然回绝了范师爷。可是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们就来抓人,说我去年就卖了阿江,阿江私自逃回来,故而来抓人,还拿了一张卖身契约为凭。我何曾卖过女儿,又哪里在卖身契上按过手印,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霸占民女……”
  “可张家说阿江又逃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呢?”
  “这……”张老汉一时语塞。
  恰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人。见雪芹在座,他只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张老汉紧跟着也追了进去。
  雪芹听见他们在里屋嘁嘁喳喳说了一阵,青年人出来,向雪芹请了个安,一言未发扬长而去。
  张老汉也从里屋出来,跟雪芹说:“这就是阿江的女婿,是他把阿江藏起来了。藏在哪里连我都没告诉。”
  核实只能到此,但是两造所说完全相反,怎么落案。雪芹只好来到曹佩之的签押房里,向知府大人禀报经过。
  曹佩之问雪芹:“这件案子,你打算如何落案呢?”
  “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应该治他个强占民女的罪。”
  “有何为凭?”
  “契约上的手纹只是墨迹不清,并非张老汉的指纹。”
  “谁人、何物可以证明不是张老汉的指纹?”
  “这……”
  “雪芹哪,你坐下。你是初涉仕途不解其中的奥妙,尤其是地方上的事。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张老汉一方所讼不实,证据不足,张永茂上元首富,况且他在京里有靠山,连两江总督尹大人都让他三分,何况我这小小的四品知府呢?这种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明白了吗?再一说,女子总是要出嫁的,是嫁一个穷小子为妻,还是嫁给一个富商为妾,到底哪样算好呢?我看这种事儿谁心里都明白。”
  "……"
  “唉——好了,好了,你把宗卷交给张书吏,我让他来了结此案吧。”
  雪芹回到自己的房中怨气难消,他抓过纸笔挥毫写道:“胡涂官乱判胡涂案。”他看看这几个字灵感突发,心里想:“嘿!这不是一回书的回目吗,《金陵十二钗》中为什么不能有贪官、污吏、冤狱、豪侠?对,如蒨不是也让我搜集轶闻轶事为写小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6)
  雪芹铺纸提笔正要写下什么,房门被推开,张吉贵走了进来,递给雪芹一份宗卷:“这个案子比较简单,大人还是请您先访一访,将来也好落案。”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这是大人给您的。”
  “这是什么钱?”雪芹问张吉贵,张吉贵笑而不答。
  雪芹抓起大宝夺门欲出,但被张吉贵急忙拦住。
  “曹师爷,你干什么去?”
  “我要问明知府大人。”
  “曹师爷,有句话您一定听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问,这十万雪花银,难道会从天而降吗?”
  “赃银我不能收,请予退回。”
  “我不敢,我只管送,不管退。”
  “我亲自去退。”
  张吉贵二次又把雪芹拦住:“曹师爷,咱们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听我进一句忠言,你把银子给知府大人退回去,就等于打他的脸,常言道得好:‘酱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如果您非退这一锭大宝不可,莫如再加上一份辞职书,如果不想辞职……望君三思吧。天下的乌鸦您见过哪个是白的。”言罢向房门走去,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曹师爷,您刚才说这锭官宝是赃银,请问有何为凭?这大元宝上刻有赃银二字吗?不要凭空给人家捏造罪名,这是知府大人对属下的赏赐,光明正大,无可厚非。”张吉贵这回说完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前天我曾经给您提过醒儿,请您到张家去看看。是什么意思?您得明白,张家住的是小皇宫啊。一个穷小子状告敌国之富的张永茂……谁输谁赢还用判吗?”这回说完张吉贵真走了。
  雪芹气冲牛斗,把元宝抓起来往桌面上“啪”地一砸,愣把木头砸了一个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铺上一张纸,抓过一支笔来蘸了点儿墨,在纸上愤然挥毫写下了“辞职书”三个字,他还想往下写,可是突然停住了。他在想:我这就辞职回北京吗?可我到江宁今天才五天哪!我回去之后跟如蒨怎么说呢?她是多么盼着我有份差事,有份正经营生啊!可是我跟她说人家容不下我,亲戚朋友容不下我,这个世道儿容不下我!来江宁才五天,回去连路费都没有,李家伯侄还没有找,温老伯的墓穴还没有找到,辞职离开知府衙门,吃什么?住在哪里,何以为生呢?“啊!——”雪芹一声长啸把笔扔在桌上,写有辞职书三个字的纸上,溅满了斑驳墨迹。
  幸好知府衙门的讼案不是一个接一个,因为江宁府下还有上元、江宁两个县,所以雪芹也就不那么太忙,忙虽不忙可是他的心境却很烦很闷。这一天他闷来思饮,自己拿了从北京带来的酒葫芦去沽酒,他在酒店的墙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戏报子”。这下触发了他的记忆:“哎呀!我怎么会忘了龄哥又回江宁了呢!找李家伯侄、温老伯的墓穴如大海捞针,可找龄哥并不难啊,全江宁也不过三五个戏班儿,七八家戏馆子,找啊!”
  雪芹把酒葫芦存在酒店,转身直奔秦淮河,因为妓院、酒楼、戏馆子多半集中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雪芹找了两家,人家都说没有陈三善这个人,雪芹又不敢说他原来叫十三龄,万一江宁也在缉拿逃犯呢?
  雪芹又走了一家,在后台先遇见一个半大小子,看年纪极似当年在江边跟自己撮土为盟的十三龄。半大小子问明雪芹的来意之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雪芹一个够,然后说了一句:“您等着。”转身而去。
  雪芹心里挺高兴,心想八成是找着啦!等的工夫不大,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跟雪芹恭恭手:“这位爷,是您找陈三善吗?”
  雪芹点头称是。
  “您找他干什么?”
  一句话就把雪芹给问住了。“干什么?这,这怎么说呢?”
  没容雪芹说清楚,那汉子又问:您是从京里来的吧?就您一位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等等,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雪芹听这话音儿,看这意思他心里明白了,十三龄是在逃犯,戏班里的人又以“义”字为重,人家的询问,或者说是盘查,是有道理的,雪芹想到这儿,索性把自己合盘托出,他跟那个汉子说:“我姓曹,名霑,犯官江宁织造曹便是家严,我跟龄哥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盟兄弟,如今我重返江宁,故此特来寻他。”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7)
  那个汉子听到这儿,微微一笑:“陈三善这个人,我们好像听说过……”他想了想,接着说:“这么着吧,这位爷,您先买张票上前台听戏去,我设法给您找找,找着了更好,找不着您也算没白来一趟,如何?”
  “好,就这么办。”雪芹心里明白,人家并不是一百个放心自己,所以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后台,到前门买了张票,找好了座位坐下听戏,茶房沏茶、摆水果一应如旧,雪芹照常付账。折子戏一出接一出,没有什么动静。大轴开场了,名角初次出台亮相,看客们全神贯注,齐声喝彩之际,雪芹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雪芹急忙回头,但见有个汉子正从座位的夹道中,向门口走去。雪芹沉住气,看准了那汉子的身高、体形极似十三龄,雪芹才起身跟了出去。那人在前,雪芹在后,跟到一条黑乎乎极为僻静的小巷口,那人猛地站住,迅速地一回身,一安到地:“请霑哥安!”
  雪芹听到这从小就听熟的语声,真像一声春雷从天而降,他不顾一切地蹿过去,抱住那人,双膝跪倒,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的哥哥呀!”接着便是泪雨横飞痛哭失声了,他真想把这些年来的痛苦、愁闷、积怨和伤感,一股脑儿地都顺着眼泪哭出来,哭个痛快,哭个干净。
  十三龄更是热泪滚滚,他跪下一条腿,紧紧抱住雪芹,除去为他擦拭泪水,竟找不出一句安慰或者是解劝的话来。
  将近三更天了,十三龄带着雪芹来到秦淮河边上的一家小酒店,店名叫作“二友轩”,这家小酒店除去卖酒,还卖汤面。十三龄晚上散了戏,几乎天天来这儿宵夜,白天也是经常的来碗汤面充饥。所以他跟店老板不但很熟,可以说是知遇之交。
  十三龄把雪芹带到这里,找老板要了几个浇头当酒菜,三斤黄酒,还要了两碗长鱼面。
  老板自去安排停当。
  十三龄跟雪芹两个人找了一张靠近河边的座位坐下,边喝酒边叙旧。雪芹从紫雨惨死,嫣梅南逃,玉莹、墨云被逐,以及二次抄家之后的事都细说了一遍,再说到这次下江南,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受气不说还得同流合污。自己是真想离开这黑暗的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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