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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13 徐淦生(现代)
  吴氏从怀里取出玉莹的长发,递给曹霑。
  “奶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吴氏“哇”的一声哭了。她只哭得撕心裂胆五内如焚。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2)
  “奶奶,她们主仆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吴氏断断续续地说:“香山,在香山……”
  “您还不派车去把她们接回来?”
  “孩子,我做不了你阿玛的主啊!”
  “好,我亲自去接!”曹霑说完磨头就走。
  吴氏在后面追着喊:“你还是别去吧!已然与事无补啦!”
  曹霑未予理睬,一直冲到门边,当他正要一步跨出屋门的时候,突然停止了脚步,继而是连连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吴氏和小红看着曹霑的背影大为惊诧。随着曹霑后退的身影,只见一个小尼姑缓缓地、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门来。
  曹霑也很惊异,他上下打量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来,最后只好迟迟疑疑地问:“这位小师傅,您是?……”
  小尼姑一言未发,她二目睁着看了一会儿曹霑,突然先是扑簌泪下,继而则是大发悲音,动人心脾!
  听声音,这一下曹霑认出来了:“墨云,你是墨云!”
  “墨云!”吴氏首先感到惊奇。
  小红扑上去抱住:“墨云姐姐,我的亲姐姐!”
  曹霑急不可待:“墨云,你们姑娘哪?”
  "……"
  “你们姑娘哪?”
  "……"
  “她没回来?”
  "……"
  “还是她在门外,不肯进来?”
  "……"
  “她一定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要紧,我去接她。”曹霑说完迈步就走。
  墨云紧走几步,追到门边:“霑哥儿,你不用去啦。”
  曹霑止步回身:“怎么?”
  “我们姑娘……已然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啦!”
  “什么,你说什么?”曹霑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我们姑娘呕血而亡,已然死在香山的毓璜顶上啦。”
  “哎呀!”曹霑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仰面跌倒,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吴氏跑过来叠声呼叫:“孩子!霑儿!”
  墨云、小红也都围了上来,先扶曹霑坐好,给他盘上腿,吴氏用指甲掐人中,墨云、小红捶砸撧叫,过了好一阵子,曹霑总算醒过来了:“玉——莹——啊!我的亲人!”一声呼唤之后便是嚎啕大恸。
  墨云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布包,放到曹霑手里:“霑哥儿,你先别哭了。这是我们姑娘临终时的嘱咐,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三件东西。一是她替你誊抄的书稿,二是最后一支牙管湖笔,三是她给你的绝笔长诗。”
  “绝笔长诗!”曹霑接在手中立时展读,但见诗中写道:——
  颤巍巍手执毫管心凄楚,
  一滴滴泪痕洇润字模糊。
  大限近无睱与君诉悲苦,
  愿与君惟谈《风月宝鉴》书。
  我知你潜心撰书多虔肃,
  展雄才笔下字字似玑珠。
  惜只惜全书主旨有讹误,
  痛伤怀犹如美玉被尘污。
  万不该将女子视为祸水和尤物,
  君竟忘千古红颜受荼毒。
  捧心西子颜如玉,
  一代倾城浪花逐。
  虞姬饮剑虽未辱,
  玉山倾倒再难扶。
  琵琶一曲哀怨吐,
  明妃洒泪汉宫出。
  石崇空有敌国富,
  难保坠楼一绿珠。
  红拂出走杨公幕,
  后人枉叹女丈夫。
  红颜薄命贯今古,
  你身边哪个女儿不无辜?
  嫣梅逼上亡命路,
  紫雨一曲竟被逐,
  翠萍含冤井下死,
  我与墨云青灯古刹抱头哭。
  最可叹烂漫无邪卿卿女,
  抛家离父母,浪迹江宁影儿孤,
  她真若甘心下贱承自笃,
  又何苦悬梁自尽踏绝途?
  著书人滴墨千钧传万古,
  万不可无凭无据信笔涂。
  是耶非耶任君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3)
  望君能秉笔之下慎踌躇。
  绝命人血泪声声吐肺腑,
  盼君为千古红妆同一哭。
  孤弱女玉莹血泪绝笔。
  曹霑读罢绝笔长诗,已是泣血椎心,滴滴热泪洒满书笺,使字迹更加模糊,不易辨认。
  敬慎堂内。依然是香烟袅袅,细音声声。人来人往,欢声鼎沸。
  有几个和曹知近的客人,围着曹你言我语,无非是宽解劝慰而已。
  突然,陈辅仁衣冠不整,匆匆忙忙闯进敬慎堂:“曹老爷!曹老爷!”
  曹一愣:“亲家,您怎么来了?”
  “对不住,对不住,小弟特来退婚!”
  “什么?哈哈,哈哈……”曹一阵开怀大笑:“陈大人,我的好亲家,您可真会开玩笑,请坐,请坐。”
  “不不不,小弟绝非戏言,绝非戏言!”
  “当……真?”
  “当真!当真!”
  “原因何在呀?”曹把脸一沉。
  陈辅仁紧走了几步,将曹拉到大厅的屋角:“曹老爷,看来您是一点儿信儿都没听到啊,理密亲王弘皙,勾结弘昌、弘皎,结党营私,反叛朝廷,昨天晚上万岁爷降下密诏,连夜抄没了两家王府,这是谋反朝廷的大罪呀!”
  “嘿嘿,嘿嘿……”曹一阵冷笑:“请问亲家,此事虽大,可与我何干哪?”
  “哎呀!曹老爷,令兄曹桑格揭举您附逆谋反哪!”
  “曹桑格信口雌黄,何能为证哪?”
  “府上是否隐藏过九阿哥私铸的一对金狮子?”
  “那是何年何月的陈年旧账。”
  “今在何处哪?”
  “他们诬陷曹霑逼死人命,我用那一对金狮子作为补偿,经曹桑格之手,献给王世子贝勒弘普啦。”
  “着啊!可弘普又把金狮子转献给理密亲王弘皙啦。”
  “啊!”曹顿时大惊失色。
  “如今这对金狮子就摆在理密亲王的大殿上,难道这不是您附逆谋反的铁证吗?”
  “这!……我……”
  “曹老爷,任凭您周身是口,遍体排牙,您能说得清吗?跳进黄河里,您能洗得净吗?”
  “哎呀!完啦!完啦!”曹一言未尽,只听得院中一片大闹,喊声,叫声,哭声,吼声乱作一团,还听见有人大声喝道:“立刻封锁前后门,院中人等不准任意走动,不准相互交头接耳,俟注册立案之后,再行发落。”
  几十名清兵同时答应,“喳!”的一声,声震屋宇。立时军刀出鞘,皮鞭抽响,凶神恶煞似的大呼小叫。吓得丫环、仆妇,还有许多女宾,哭声一片,喊声连天……
  这喧天的声浪、沸反翻腾的噪音很快地就传到了榭园。楼内的人们俱都感到奇怪,尤其是吴氏:“这是怎么啦?小红,你跟我去看看。”吴氏拉上小红,二人匆匆走出门去。
  曹霑静下来细听了半天这嘈杂刺耳的声音,然后跟墨云说:“墨云,你听,这声音不对呀,我怎么听着,很像是在江南遇祸时候的势头?”
  “我听着也像。”
  “走,咱们也瞧瞧去!”曹霑将书稿及湖笔揣在怀里,与墨云一同去往敬慎堂。
  吴氏拉着小红走进敬慎堂的后门,正向大厅望去,只见一伙清兵簇拥着一位官员,手捧圣旨闯入大厅,那官员高声宣布:“传,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曹接旨!”
  曹周身颤抖,哆里哆嗦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臣曹接旨。”
  那官员立即宣读圣谕:“弘昌、弘皎联合理密亲王弘皙,结党营私,反叛朝廷。曹以金狮一对媚献弘皙,甘心附逆,铁证如山,罪不容恕,着将犯官曹缉拿归案,速交刑部议处外,芷园查封,家资籍没,仆从人等依律处置。钦此。”
  吴氏听完圣旨,原欲嚎啕大哭,瞬间,她忽生一念,掏出绢帕捂住鼻口,蹑手蹑脚抽身而去,未被小红发现。
  清兵们唰的一声抽出腰刀以示皇威,另外两名清兵将曹顶戴打翻在地,同时披上枷锁正欲押走,就在这个时候,曹霑一步闯入大厅,他跑过去抱住曹:“阿玛,这是怎么回事啊?又抄咱们的家?”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4)
  “孽种啊!叛逆!还不都是因为你!”曹抬腿一脚,将曹霑踢倒在地。
  两清兵顺势将曹推出敬慎堂。
  当曹霑跌倒之际,竟将小说稿散落在地,被一清兵看见,他高喊了一声:“此人身上有夹带!”迅速地捡起来书稿呈给宣旨的官员。
  那官员看了两眼,未明究竟:“这是什么?”
  曹霑从地上站起来:“是我写的小说稿。”
  “哼!真是公子哥儿,吃喝玩乐都腻了,又写起他妈的闲书来啦!”说着上手就撕。
  “不能撕!不能撕!”墨云扑上去与官员抢夺。
  曹霑非但不抢,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墨云以为曹霑受的打击太大,而失于常态,她顾不上抢夺书稿,跑过来扶住曹霑:“霑哥儿,你这是怎么啦?”
  “撕得好!撕得好!让他们撕吧!他们不撕,我还要撕哪!玉莹在信里说得明白,《风月宝鉴》主旨欠妥,本不该独立成章。从今以后我要改弦更张,再谱新篇,为受苦最深、受压最重的世间女子吐哀怨,鸣不平,争公允,抒愤慨,重新写我的真书!”
  曹霑的一番话,激怒了撕书的官员,从清兵手里抓过皮鞭:“我让你再写你的真书!”扬手就是一鞭子,正好打在曹霑的脸上。
  “啊!”随着鞭声,曹霑的脸上顿时渗出一道血痕。
  “霑哥儿!”墨云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曹霑,她跟官员说:“你们打他干什么?写小说又不犯法!”
  “滚开!”那官员伸手欲推墨云,忽然间小红冲了过来:“霑哥儿,不知道太太上哪儿去了,咱快找找去吧!”小红原想借此机会把曹霑拉走。免受皮肉之苦,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美貌引起了官员的注意。他上前一把抓住小红:“嚄!这小妞儿长得真水灵啊,来人!”
  一随从答应了一声:“喳。”立时站在官员身边。
  官员将小红推向随从:“你去雇辆车。马上把这小妞儿送往庄亲王府,就说是我献给王爷的通房丫头!”
  “喳。”随从请了个安,拉上小红走出敬慎堂大厅。
  “我不去!我不去!……”大厅内的人们,犹然听到小红凄惨的喊叫之声。
  芷园大门外,双门紧闭。
  两排清兵怒目横眉,怀抱腰刀守在门口。围观的百姓层层叠叠,站得远近都有。指手划脚,纷纷议论。
  突然,大门敞开,从门内涌出一批男女贺客,寻车觅轿各自散去。陈辅仁也被裹挟其中。陈辅仁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走到自己家门前叫门。小惠将门打开,只见陈辅仁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又见曹家门口重兵把守,乱乱哄哄,不觉脱口惊问:“哟!姑老爷家这是怎么啦?”
  “家都抄了,还什么姑老爷、姑老爷的。哼!”陈辅仁一甩袖子,往院中走去。
  “啊!”小惠暗自一惊,她索性跨出门来,倒要看个究竟。
  恰在此时,曹霑和墨云被官兵推推搡搡赶出大门。
  曹霑、墨云来到街心,他们回头再看,但见家中仆妇、丫环、男女佣工编成一队,被押解着,沿着芷园的墙根儿缓缓向前移动。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霑哥儿,我在这儿哪!”曹霑、墨云循声望去,只见丁汉臣锒铛戴锁,被两名清兵押着,从远处而来。
  曹霑见状心如刀绞,他和墨云迎了上去,齐声呼叫:“丁大爷!”两名清兵横刀呵斥,不准停留。
  老丁边走边喊:“花市东头有个鹫峰寺,又叫小卧佛寺。卿卿姑娘还在那儿住过几天。咱家常助香火,您去找主持慧山,就提我,准能让您跟太太暂住一时……”老丁话没说完,便被清兵推搡而去。
  老丁的一句话提醒了曹霑:“对呀!太太哪?”他问墨云。
  墨云也很茫然:“也许……还没出来……”
  曹霑翻身冲向芷园大门,当他来到台阶下,只见门上已被贴了十字封条。四名清兵手持利刃守在两旁。曹霑不顾一切地冲上台阶,两名清兵横刀迎上,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肩头:“站住!”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5)
  “奶奶,我奶奶还在家里!”
  “你奶奶早上了吊啦。”
  “上了吊也得让我收尸啊?”
  “没有圣谕,谁敢启封?”
  “不行!你得让我进去!”曹霑喊着往里就闯。
  四名清兵哪里容得:“滚开!”一清兵抬腿一脚正踢在曹霑的胸口上。曹霑跌倒,连翻几翻滚下石阶,一声惨叫立时气闭。
  墨云跑过去,跪在地上抱住曹霑:“霑哥儿!霑哥儿!你醒醒,你快醒醒吧!你可不能走啊,你的真书还没有写完哪!——”
  围观的人们越聚越多,有的唏嘘泪下,有的啧啧非议,也不知道是谁,扔了一把铜钱,引来不少的人也跟着扔钱,可是也有扔白菜帮子、烂菜叶子、炉灰渣儿、碎瓦碴子的……
  哭声、叫声、笑声、骂声、铜钱落地声混合成阵,喧嚣嘈杂沸反盈天。
  小惠再也不忍看下去了,她抽身进门含泪惊走。陈家院内正在拆喜棚,卸彩球,从大厅内往外搬运桌椅、杯盘碗筷等等什物。
  小惠顾不上这一切,直奔如蒨的卧房:“姑娘!姑娘!”一步闯了进来。
  一身新娘打扮的如蒨,闻声迎至门边,只见小惠满脸是泪,先自一惊:“小惠,你怎么啦?”
  “姑老爷家出事啦!”
  “出事?……出什么事啦?”
  “又让皇上给抄了家啦!”小惠一语未完,一头栽到如蒨的怀里。
  像是暴雨中突然降落的一声闪电惊雷,正好击中如蒨的心头,让人顿时感到失魂落魄,头脑里一片空白。
  如蒨一动没动,双手抱住小惠,一任两行热泪沿腮滴下……
  第三部分
  第七章 寄居萧寺(1)
  残阳如血,晚风如泣。四月里本该是绿肥红瘦,春意阑珊。可是乍暖还寒时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阵阵抖栗。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领下,曹霑被墨云搀扶着走进大殿,大殿中央供奉着卧佛的塑像,上悬横额,写着“德大自在”四个大字,墨云赶快上了香,主持击磬,磬声低沉而幽远,曹霑两腿一软,扑倒在蒲团上,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着:“佛祖啊佛祖,这人世间不公平啊!生没有生的权利,死没有死的宁息……我奶奶虽非生身之母,可她对我爱如己出!可叹我母子临终未得一见,如今还尸悬梁间,让我这当儿子的,成为……终身大憾哪!”
  泪语纷纷,言词悲切,就连局外人鹫峰寺的主持,也为之潸然泪下。
  墨云一阵劝解,让曹霑好歹的止住了悲声。主持带着他们出了大殿,去往东跨院,主持边走边说:“丁管家让你们二位来找的主持,是我师傅慧山法师。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圆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师傅在的时候,时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霑叹了口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反而落得个家败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说得好:‘周而复始,否极泰来’,还望霑哥儿多往开处想。”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东跨院,东跨院中有两间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张旧方桌,几只凳子和一付用两条板凳支着的板铺。
  月朗双手合十,颇为致歉地说:“寺院狭窄,霑哥儿屈尊了。我马上让小尼僧来洒扫洒扫。送来被褥用具。”
  曹霑恭手还礼:“月朗主持,犯官后裔,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已然感激不尽了,何敢再劳动小师父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能,不能。这位小师父晚间请来方丈院下榻,我这就去让她们前来洒扫,备奉晚斋,我先告退了。”月朗说完,合十退去。
  月朗走后,墨云走到曹霑跟前:“霑哥儿,在来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儿,你表哥知不知道?”
  “你是说求小平郡王代为转車圜?不过案情重大……再一说,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我去。”
  “你去?”
  “我是出家之人,没有任何妨碍,也不会引人注意,你说呢?”
  “也好,试试看吧,千万不可勉强。”
  “你等回信吧。趁着天刚擦黑儿,更方便。”墨云决断之后转身离去。
  平郡王府内的一名仆妇,走进老平郡王福晋的卧室,跪在地下:“回禀福晋,府门外来了一个小尼姑,说是从芷园来,要面见福晋回禀今天曹家出的事。”
  “什么?曹家今天出了什么事啦?”福晋病体沉重,躺在炕上大为惊讶。
  仆妇摇摇头,表示不知内情。
  “你先去传小平郡王,然后再告诉门上,让那个小尼姑进来。”
  “嗻。”仆妇答了一声,站起来请了安走了。
  老福晋一阵咳嗽气喘,仆妇、丫环们赶紧围上来,端痰盂的、递漱口水的、捶背的……
  一个年长的仆妇赶紧说:“您别着急,舅老爷刚刚复了官,他为人又谨慎,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仆妇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进来:“请福晋安。”
  “你舅舅家出了什么事啦?”
  “牵扯在一宗大案之内……”
  “牵扯在什么大案之内?我听不明白,你说得详细点儿。”
  “嗻嗻。”福彭在炕边的杌凳上坐下:“是这么回事儿,理密亲王自以为是旧日东宫嫡子,勾结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庄亲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为什么把藏在芷园的一对金狮子献给了理密亲王,问了个附逆谋反。”
  “啊!”老福晋大惊失色:“这还了得!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又是一阵咳嗽气喘。
  第七章 寄居萧寺(2)
  这时墨云在仆妇的引领下走进屋中,仆妇跟墨云说:“在炕上坐着的就是老福晋,快去磕头吧。”
  墨云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泪眼扑簌地禀告:“墨云叩见老福晋,求老福晋救救曹家吧!”
  “你是什么人?”
  “我是玉莹姑娘的丫环,从江宁跟来北京的。”
  “你为什么这身打扮?”
  “曹老爷不遵老夫人的遗言,悔婚了,我主仆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们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造孽呀!造孽呀!……这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墨云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老福晋问墨云:“这附逆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霑哥儿为敦敏祝寿,在酒楼上吃酒,庄亲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楼,霑哥儿劝了几句,王世子反说是霑哥儿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么依法治罪,要么拿金狮子换人,就这样……”
  老福晋一阵怒形于色,顺手拍了一下炕桌:“这个不争气、没出息的曹霑,两试不第,不在家里好好读书,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老福晋,那歌女原是我们姑娘的丫头,后被老爷逐出芷园……”
  “原因呢?”
  “因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什么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词滥调!”
  “不不不,老福晋……”
  “不用说了,我虽然病重,可并不糊涂,分明是曹霑为续旧情,到酒楼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该天杀的东西,两个人争风吃醋,才闹出人命来,出了人命弘普当然要推卸干系,凭他曹霑怎么斗得过那畜生!……唉,实指望曹家江南一支东山再起,这可倒好……”老福晋一阵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墨云也哭了:“老福晋,我家太太经不起这二次抄家,悬梁自尽啦!”
  “啊!……”老福晋这一惊,非同小可。
  “可怜我家怀有菩萨心肠的太太,她的尸身如今还悬挂在鹊玉轩的梁上。霑哥儿身无分文寄居在鹫峰寺小庙里,这今后……今后如何是了啊?”话到伤心处,墨云也顾不得规矩、礼法了,她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其声之哀催人泪下,其情之诚感人肺腑。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边,眼见如此义仆,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泪:“四舅是我保举复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谋反的大案,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吧,我去走走门路,能先探探监、通通气再说,你先住在府里,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你。”
  “嗻,谢福晋,谢王爷的天恩。”墨云伏地叩首虔诚礼拜。
  乌云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陈家如蒨姑娘卧室的窗户还亮着烛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细小的鼾声。
  如蒨合衣而卧,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继而是左翻右转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来,穿鞋下地轻轻地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凝思苦想,看着镜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么会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看着看着不觉泪盈于睫不禁潸潸。
  如蒨心乱如麻思绪不宁,她慢慢走到书案前,剪了剪烛花,信手铺了一张花笺,提笔蘸墨,略一思索挥毫写道:
  残烛暗,散微光,
  红绳顷刻变飞霜。
  好似黑夜渡迷航,
  辗转费思量。
  投萧寺,寻曹郎,
  凄苦饥寒我能否承当?
  何况地久且天长,
  辗转费思量。
  悔婚约,择膏粱。
  自有温柔富贵乡。
  负心又恐世人谤,
  辗转费思量。
  指迷津,求上苍,
  上苍默默意彷徨,
  不为弱女做主张,
  辗转费思量。
  五更鼓,曙临窗,
  千秋信义玉尺量,
  如蒨誓不丧天良,
  第七章 寄居萧寺(3)
  不必费思量。
  如蒨思索已定,愤然掷笔于花笺之上,斑斑墨迹溅满字里行间,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着天没大亮,你去给我雇辆车来,可千万不能让老爷、太太知道。”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一阵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儿啊?”
  “小卧佛寺。”
  “小卧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亲?”
  如蒨向她深深地点点头。
  “这……”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也只有这一条路啦,我如果悔约另嫁,得让人戳我一辈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贵无非过眼云烟,要紧的是守一个‘信’字,言而无信,还能算人吗?”
  “姑娘,就凭您这番话,我豁出去老爷的这顿毒打,也给您雇车去。”
  “小惠,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吧。”如蒨说着屈膝便拜。
  小惠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两人互相依偎着,泪水沾湿了对方的面颊。
  万里晴空炸惊雷。曹霑经受如此重大的打击,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后反躬自省,翻来覆去也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玉莹又错在何处?黎明时分,天已破晓。曹霑犹自面壁饮泣,他想着奶奶也许如今还尸悬梁间吧?惨哪!他如今体会到什么叫家破人亡……
  突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敲窗户,继而问道:“劳您驾,有人在屋里吗?”
  曹霑翻身坐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有人,施主是来烧香拜佛的吧,我马上去给您通禀主持。”
  来的人正是陈如蒨。当曹霑拉开屋门的时候,如蒨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见他蓬首垢面、双眼红肿、服饰不整、神情颓丧,心中料定八九此人就是曹霑,别看他如今是这副模样,但是能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灵秀之气,脱俗之感,英雄失落之悲,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有一种知己相逢之慰。
  如蒨缓缓地说:“我不是来烧香拜佛的,敢问先生,芷园曹宅的大公子霑哥儿,可是寄居在此庵?”
  曹霑一愣,看了看来人一张清水脸,未施脂粉,年纪大不过二十,衣着朴素但却落落大方,体态端庄,淑贤凝重,虽然是愁云遮面,却遮不住天生的丽质、高雅的情操,真可谓神清骨俊,婉转幽柔。尽管如此,可是并不认识:“在下正是曹霑,请问姑娘?……”
  “我姓陈……”
  “姓陈?……”
  “小字如蒨。”
  “噢——”曹霑恍然大悟,这就是陈辅仁的女儿,给自己聘娶的妻室,可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我呢?曹霑未加思索,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了:“如蒨姑娘,您……怎么来啦?”
  这句问话真叫人难于回答,如蒨站在门边一语不发,二目低垂,泪水如注。
  曹霑也像麻木了似的,站在门边一动不动,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屋里屋外都像冻住了似的,一片冷寂。让人不寒而栗。
  最后还是如蒨先开了口:“霑哥儿,有什么话……能让我进去说吗?”
  “那自然,那自然。”曹霑退了几步,谦恭的肃手相让。
  如蒨走了进来,解开她手里的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婚书庚帖,放在桌上。
  曹霑看了一眼,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敬仰归敬仰,现实归现实。岂可同日而语,曹霑想了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如蒨跟前:“如蒨姑娘,实在抱歉,我这儿连口热水喝都没有,您先坐下歇歇,我去雇辆车,您还是尽早回去吧。”
  如蒨眄视了一眼曹霑:“可惜霑哥儿满腹经纶,聪慧过人,您就不想想,今天的事决非探亲访友,是那么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吗?”
  “这……话虽如此,可是如蒨姑娘,曹家被抄家封门,您知道犯的是什么罪吗?犯的是附逆谋反的大罪,如此大罪皇帝岂肯轻饶,昨日籍没家资,我阿玛陷监入狱,从今而后我这犯官后裔,将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亲朋侧目,告贷无门。如蒨姑娘,您若一步走错,就如坠万丈深渊,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有苦难伸,有冤难诉,今生今世难见青天,苦难终身,追悔莫及呀!”
  第七章 寄居萧寺(4)
  “霑哥儿,你这一番话更见你心怀坦荡,人品高洁,可是你说的这些,在来之前我都想过了,只是我想,人生在世,难道仅只为的是追名逐利、锦衣玉食?倘若如此,岂不徒存人身而实同猪狗。我想人生在世,当以信义为重,既然已经下了庚帖,定了吉期,你我就是夫妻名分,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甘苦与共,肝胆相照,若从家父之意,命我与你悔婚,曹家籍没查抄,陈女另行改嫁,曹霑你入你的地狱,如蒨我升我的天堂,你受你的哀愁凄苦,我享我的荣华富贵,本可以就此罢手,分道扬镳,可是……霑哥儿,不该呀!临危逃遁,背信弃义,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人前讥讽,背后唾骂,决非如蒨所为,我宁肯做曹家的犯妇,誓不做陈府的千金!”如蒨言罢以帕遮面大放悲声。可是她心里畅快多了,肺腑之言倾泻千里,这其中有喜有泪、有苦有涩……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席话说得曹霑心潮翻卷,激动不已,过了好半天他才吃吃地问了一句:“姑娘此来,陈大人知道吗?”
  如蒨坐下来,摇了摇头。
  “那……”
  “那怕什么?”如蒨把桌上的庚帖婚书往前推了推:“这就是咱们的凭证。”
  突然,有个男仆人在院里喊:“是这儿,就是这儿,回老爷、太太,大姑奶奶在这儿哪!”
  如蒨、曹霑向院中望去,只见陈辅仁和顾氏,先后走进院来,陈辅仁怒斥男仆:“什么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胡喊乱叫,混账!”
  男仆被训得莫名其妙:“嗻。”
  陈辅仁夫妻走进耳房,怒容满面。曹霑神情尴尬,不知所措:“岳……不不不,陈、陈大人……”
  如蒨一见顾氏悲从中来,一头扑在奶奶怀里,母女抱头痛哭。
  陈辅仁拍了拍如蒨的肩头,叹了口气:“唉……孩子,别哭了,跟阿玛回去吧。”
  如蒨止住哭声,双颊泛出一阵喜悦:“谢阿玛。”然后走到曹霑跟前,向他递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谢谢阿玛。”
  不待曹霑答话,陈辅仁背过身去:“跟他有什么相干!”
  “咦?”如蒨一愣:“阿玛,您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回家吗?”
  “谁说让他跟你回家啦?我是说让你跟我回家,跟他悔婚!”
  “使不得!使不得!”
  “他阿玛是反叛!”
  “那也使不得!”
  “犯官后裔,得倒霉一辈子!”
  “我绝不!”
  “你,你敢!”
  “阿玛,从小您就教我要知‘三从’,晓‘四德’。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得一丝不苟。人生在世要以礼为上,以贤为根,以德为本。这许多道理,为什么您今日都只字不提了呢?”
  “这……”如蒨问得陈辅仁哑口无言,脸上变颜变色。
  “您十分崇尚程朱理学,克守‘弃私欲,而从天理’之说,如今为什么不让我嫁给曹家的霑哥儿,您看,”如蒨指指桌上的庚帖、婚书:“这就是天理,悔婚再嫁就是私欲!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自古皆然。阿玛,您请回吧!”如蒨说完向父母深深一安,然后转身面壁而立,呜咽声碎。
  “疯啦!简直是疯了!”陈辅仁暴跳如雷,跟顾氏大声的吼叫:“你还不把她拉回去!”
  “老爷,孩子刚才说的,可都是您教的呀!老——爷……”顾氏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只好坐在板铺上,掏出绢帕掩面而泣。
  陈辅仁怒火中烧直奔如蒨:“你走不走?走不走?!”
  如蒨面壁抽泣,一动不动。
  “你给我回去!”陈辅仁伸手去拉如蒨,如蒨一甩袖子,甩脱了陈辅仁的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气得陈辅仁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他抬手要打如蒨。
  如蒨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您何止跟我说过千遍万遍,今天您为什么要自食其言了呢?”
  第七章 寄居萧寺(5)
  问得陈辅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悔自责:“程朱理学,又是程朱理学……”
  顾氏见此光景,喊了一声:“老爷!可不能逼出人命来呀!”
  一言提醒了陈辅仁,他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可别……别后悔呀!”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对我说来,只有这一条路啦!”如蒨语气温和,意志坚定。
  “好,好……好!——”陈辅仁眼里噙着泪花,“程朱理学,断送了我的亲生女儿……”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门。
  顾氏站起身来,从手腕儿上褪下一只金镯子放在桌上,跟在陈辅仁的身后走了。
  夜阑人静,旧方桌上点着半支残烛,桌上摆着一些素斋。曹霑和如蒨对坐桌边,显然谁也没有吃饭。默然良久,还是曹霑先开了口:“如蒨姑娘,令尊大人出于一片爱女之心,决无恶意,而且说的也是实话……您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曹霑说完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房门。
  曹霑也无处可去,信步来到大殿上,借着高悬梁间海灯的微光,但见三十九尺长的卧佛,侧着身子,一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此时此刻的曹霑真是感到欲哭无泪,欲笑无声,过了很久很久,他自觉心中一阵酸楚,以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便扑倒在蒲团之上。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一线曙光霞色射入大殿。
  曹霑曲蜷着身子睡卧在蒲团上,当他渐渐醒来时,发现如蒨的一件夹袄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他翻身坐起来把夹袄抱在胸前,铭感五内,荡气回肠。
  曹霑站起身来,想去看看如蒨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但他没走了几步,就发现如蒨瑟缩着身子在殿角假寐。曹霑的脚步声惊醒了如蒨,她想站起来,可是因为屈膝瑟缩过久,一时又站不起来,如蒨只好把手伸给曹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男人的手,几多羞涩,几多信任,几多依赖,几多给予,都蕴涵其中。
  曹霑把如蒨扶了起来,如蒨从手臂上褪下顾氏留下的金镯子递给曹霑:“把它换了钱,买点粮食和家用的东西吧。”
  当天的晚上,天街如洗皓月初升,曹霑寄居的两间小耳房,被如蒨整饰得干净利落。新购置的简单用具,也都摆设得井井有条。
  方桌上一对小红烛被点燃,一壶酒四盘小菜,还有两碗喜面都放在中央。
  曹霑、如蒨对面而坐,两人默然相视,如蒨被曹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举杯在手:“新婚之夜,让我先敬霑哥儿一杯。”
  曹霑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过酒杯放在桌上,然后面向如蒨两膝跪倒,恭恭敬敬一个头磕在地下:“如蒨姑娘,临危受命,大义凛然。请上受曹霑一拜。”
  如蒨急忙跪倒相扶,四目相触百感交集,他们相互拥抱在一起,热泪沾襟悲不自胜。
  月朗主持用托盘端了一碗素馅的饺子,走了进来,见此状况颇为感动:“阿弥陀佛,一对患难鸳鸯,劫后相聚,让我这界外人也要动容,吃了这碗子孙饺子吧,我祝福贤伉俪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数日之后,曹霑和如蒨正要吃午饭的时候,门被猛的推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一眼看见如蒨,先是感到一阵茫然,她转过脸来看着曹霑:“这位是……”
  如蒨听曹霑说过墨云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料定八九来的就是她了,所以如蒨主动的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我叫陈如蒨,广储司的陈大人便是家父,曹宅被抄之日,也该是我们成亲之时,我誓不二嫁,所以自来投亲,为此竟致父女反目,骨肉成仇。”如蒨说到这儿,眼圈一红,转过身去。
  墨云闻言诧异半晌:“真没想到,临危受命,知难而进,明知是口陷阱,自愿往里跳的人实属罕见。真真令人肃然起敬。我家姑娘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涕零。”说着屈膝跪拜:“奴婢墨云,拜见新少奶奶。”
  如蒨急忙转身搀扶:“如此大礼我岂敢消受,我们同是患难中人,今后必要姐妹相称,况且姐姐已然皈依佛门,何来主仆之称。”
  第七章 寄居萧寺(6)
  “快吃饭吧,有什么消息吃了饭再说。”曹霑也来相扶。
  墨云站了起来:“不行,小平郡王请准刑部,准许我们今天午后探监。咱们得马上就走,不能耽搁。”说着,一把拉上曹霑往外就走,如蒨顺手抓了一只竹篮,把桌上的食物装入篮内,跟了出去。
  刑部大牢,石壁木柱,铁链环门,鬼影绰绰,阴气森森,狭小的铁窗很少射入阳光,因此牢内白天也点着一盏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可见一幅狱神像悬于壁上,狱神爷绿脸蓝睛、狰狞可怖。
  管家丁汉臣衣衫肮脏褴褛,鬓发蓬松散乱,倒卧在一堆乱草之中。
  稍顷,铁链声响,牢门半开,墨云、曹霑和如蒨侧身而入。
  曹霑看了看牢房里的这一切,一股凄惨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走近丁汉臣,轻轻地叫了一声:“丁大爷!”
  丁汉臣睁眼一看便是一惊:“霑哥儿!您怎么来啦?”
  “多亏墨云去求了老福晋跟小平郡王,说明金狮子被弘普勒索去的原委,小平郡王才为咱们多方奔走,尽力疏导,请准刑部让今天午后能来探监。”
  “好,好……”
  “我阿玛哪?”
  “又过堂去了。”老丁转眼看见如蒨:“这位姑娘是谁呀?”
  “她就是陈大人府上的千金,父女反目自来投亲的。”曹霑代为引荐。
  丁汉臣扑伏于地连连叩首:“老奴丁汉臣,拜见新少奶奶,给新少奶奶道喜!好人哪!好人!”
  如蒨放下竹篮也急忙跪倒:“丁大爷是曹家三代老人,就是我们的长辈,侄妇何敢受此大礼。”
  如蒨回手抓过竹篮。墨云明白她的意思,忙从其中拿了馒头和一碗菜,递给丁汉臣:“大爷,吃口家里的饭吧,这都是新少奶奶亲手做的。”
  “哎,哎……”老人家咬了一口馒头,顿时老泪纵横:“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怕你听了受不了。你少臣哥因为不去捉拿十三龄,反替紫雨收尸,被判了个临阵脱逃,发往边陲军前效力,归期不定啊!”
  墨云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失去了知觉。幸被曹霑一把扶住:“墨云!墨云!你醒醒,你醒醒!”
  “唉——”丁汉臣长叹了一口气:“我准知道她受不了……而今也好,一个充了军,一个出了家。罢了!罢了!命啊!别不信命,还有你们……”老人家忘了如蒨在场,自悔失言,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墨云刚刚苏醒过来,就见牢门开处,曹被推了进来,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一时站立不稳,跌倒于地。
  曹霑抢上一步,将曹扶起,抱在怀里:“阿玛!阿玛!我们看您来啦!”
  曹眼含热泪,声音微弱:“孩子,我好悔呀,好悔呀,当初何必那么贪心,一定要官复江宁织造,还要那么显显赫赫、威威扬扬,钦差大臣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曹一阵晕眩。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阿玛!阿玛!”
  曹重新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曹说着,忽然站起来,昂首捋发,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呼天抢地般悲愤而歌道: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昨怜破袄寒,
  今嫌紫蟒长。
  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扛。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唉——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曹言罢目光四散,一腔鲜血,喷在墙上,溘然长逝。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
  曹霑抚尸大恸:“阿玛!阿——玛!”
  一辆牛车上拉着一口白皮棺材,车上坐着一身重孝的曹霑和如蒨,还有墨云。
  曹霑怀里抱着灵幡如醉如痴。牛车在街心缓缓行进。
  牛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一座新坟上插着灵幡,坟前放着灰瓦的香炉,其中点着三支香,一盘苹果,一盘点心,还有一碗白酒。
  第七章 寄居萧寺(7)
  曹霑、如蒨和墨云跪在坟前,顶礼膜拜。
  大家礼拜完毕站起身来,墨云一回头,一声惊叫:“霑哥儿,你看!”
  曹霑顺着墨云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荒坟,坟前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念着碑上的刻字:“紫雨之墓”,“义父丁汉臣谨立”。
  曹霑不觉“啊!”了一声。
  墨云一头撞过去,抱住石碑:“紫雨姐姐!你看见咱们姑娘了吗?她的气色好吗?她跟你诉委屈了吗?她都跟你说什么啦?……唉——她能跟你说什么哪?恩恩怨怨都了结啦,都了结啦!……我给你磕个头,你就保佑还活在这苦难人间的亲人吧!”墨云以头触碑,幸被曹霑一把抱住,才避去一场新的灾祸。
  小卧佛寺东跨院的耳房里。
  桌上供着用白纸写的曹及吴氏的灵位。灵位前燃点着线香,两侧是一对素蜡,还有几件简单的供品。
  墨云跪拜灵前,曹霑、如蒨跪在两侧陪灵、还礼。
  祭奠过后,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墨云向他们诡秘地一笑:“你们二位看我像个尼僧吗?”
  如蒨觉得她话里有话,诡秘的笑颜更加令人难猜难测,她走过去拉住墨云的手:“姐姐,何出此言哪?”
  曹霑也有同感,猛然间他想到:“啊!我猜中了,你想还俗,对吧?”
  “哈哈,哈哈……”墨云笑得很爽朗:“从前我们姑娘总说你一阵聪明、一阵糊涂,果然如此。霑哥儿,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们主仆到毓璜顶之后,她就起不来炕了,我们哪有精力跪拜佛前,祝发为尼呢?”
  “这样说来你们并没有出家?”曹霑顿时恍然大悟。
  可如蒨犹自不解:“既未出家,何以又做如此打扮呢?”
  “香山距此虽不算远,可也不能说近,扮作尼僧,岂不方便了许多。霑哥儿,这一招儿还是受了卿卿的启示。”
  “那太好了,我还想劝你还俗呢!”曹霑满脸的喜色溢于言表。
  “说实话,我们姑娘临终之时是有遗言。”
  如蒨问了一句:“玉莹姑娘怎么说?”
  “姑娘让我回芷园,好歹再伺候霑哥儿几年,九泉之下她也好安心。可是谁知道二次遇祸急如迅雷,让人不及掩耳。这些天来我是前思后想,想我小小年纪竟遇过三次抄家,三劫三难,真让我心如枯井、万念俱灰,再也无心留恋这茫茫浊世。如今正好有个机会,我决心回香山,顺水推舟祝发出家,倒可以枕石漱流,寄兴山林,六根清净,一心向善。”墨云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讯:“阿弥陀佛,神佛怜念,指我迷津。霑哥儿有这样义骨侠肠的如蒨姑娘相伴,不单我放心,我们姑娘也一定会含笑泉下的。话已说完,我们也该分手啦。”
  如蒨抢上一步,拉住墨云的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还是多盘桓几日,我们也好促膝长谈再盘算盘算。”
  “不用了,我意已决,得空再来给新少奶奶请安。”墨云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愿死者的亡灵,保佑您跟霑哥儿没灾没病,平安度日吧。”
  曹霑满怀离愁万种,他慢慢地走到墨云身边:“让我送你出西直门吧。”
  墨云点点头:“其实不必,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不让你送,你是不会安心的。好,走吧。”
  西直门外车马喧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曹霑跟墨云走出了西直门,墨云将曹霑拦住:“回去吧,霑哥儿。”
  “让我再送你一程。”
  “君不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吗?”
  “那,我给你雇辆车。”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往日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就凭你那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度日,你可要处处节省,勤俭于家,再一说,久居鹫峰寺也终非长计,总得想想办法找个营生啊,口遮身要紧。”
  曹霑频频地点头。
  墨云转身欲走,但是她又回过身来:“霑哥儿,还有一句话我想问你!”
  第七章 寄居萧寺(8)
  “什么话,你说?”
  “那书,你还写不写啦?”
  曹霑从怀里取出来,保存完好的玉莹的绝笔长诗:“我要是不写,是对得起死的,还是对得起活的?!”
  墨云见曹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她赶紧说:“在大街上,你可别哭……”
  “唉——我觉乎着,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如今只剩下欲哭而无泪啦。”
  曹霑回到鹫峰寺,已是晚霞流金暝色四合。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放着一锭官宝,一坛南酒,还有一个四屉的食盒,便问如蒨:“这是谁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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