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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11 徐淦生(现代)
  “姑奶奶,你的腿,比我的嘴快多了。”
  “这可怎么好呢?我去赔不是吧!”嫣梅一言未了,正要下楼,墨云也在此时跑上楼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墨云抢着说:“姑娘。我可没玩去,真的是有事……”
  嫣梅也忙着道歉:“真对不住,我太冒失了,墨云姐姐,你别生气……”
  “丁大爷的衣服一直是我洗,这么多年了,年年如此……”
  “我是新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既不问青红皂白,也没个眉眼高低……”
  “既然给丁大爷洗了,少臣哥的也不能不管吧?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道歉,一个摆理,都那么认真,都那么诚恳,把个玉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描金绣彩的嫁娘衣即将完成,她们请来曹霑给审视一下,这位在织造署长大的霑哥儿,对于刺绣编织可以说是半个内行。他认真看过这只刺绣的彩凤,提了两三处色彩要换线修改之处,玉莹频频点头称赞:“织造世家的大公子,果然见地不凡。”
  “又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不听你们斗嘴。”嫣梅接着说:“哪天送过去呢?”
  曹霑想了想:“八月十四晚饭后,早也不妥,晚也不妥。”
  “谁去送呢?”墨云盼着让自己去。
  曹霑故意逗她:“你说呢?”
  墨云乐了:“自然是我。”
  “不行,还得有我。”嫣梅往前站了站。
  玉莹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是不能少的。”
  “好,咱们四个人都去。”曹霑一言出口,众人无不欢呼雀跃。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喊:“霑哥儿在楼上吗?”听声音是丁少臣。
  曹霑答应了一声:“来了。”随即下楼而去。丁少臣在楼下接着喊:“请姑娘们也下来一趟吧。我还有事情回禀。”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9)
  曹霑及玉莹、嫣梅、墨云都下得楼来。
  丁少臣还带来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长得既清秀又标致,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小美人。
  丁少臣一安到地:“我来回禀三件事。头一件就是她。”他指了指那小姑娘:“她叫小红,是新买来的丫环,紫雨不在,怕墨云一个人忙不过来,给她添个帮手。不过,太太让二位姑娘先看看,中意不中意?”
  “中意,中意。我们还得谢谢太太惦记着。”玉莹看了一眼嫣梅,嫣梅也赶紧说:“中意,中意。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人,让人看着就心疼。”
  丁少臣跟小红说:“小红,快给二位姑娘请安,给霑哥儿请安,还有墨云姐姐。”
  小红依次请了安,见过礼,站在旁边。
  丁少臣从怀里取出一封请帖,递给曹霑:“这有霑哥儿一封请帖。这是第二件事。”
  曹霑拆开请帖,边看边说:“后天,八月十三日,原来是敦敏的生日,请我到太平湖惠芳园酒楼吃饭。其实三两天见一面,何必下请帖呢。”
  玉莹说:“这是人家表示恭敬的意思。”
  嫣梅不以为然:“我在王府待了几年,我知道,敦家不是英亲王的六世孙吗,虽然贬为庶人了,可还是要摆这份臭谱儿?动不动就下帖子。”
  “人家招你了?惹你了?”曹霑接着说:“看你那嘴,跟敲梆子似的。”把大伙都逗乐了。
  众人笑声过后,丁少臣接着说:“老爷怜念下情,给我补了一份钱粮,在绿营当兵,明天我就得走了,故而今天特来给霑哥儿、二位姑娘和墨云妹妹辞个行。”言罢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就在少臣请安的时候,墨云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过身去。
  “今天晚上,上我那儿去,我给你饯行。”曹霑故意拍了拍还在愣神儿的丁少臣的肩膀。
  “啊,啊……噢,这我可不敢当。”
  曹霑拉住少臣的手:“咱们先走。”然后他向玉莹递了个眼色。
  玉莹点头会意,看着曹霑他们走后,跟嫣梅说:“表妹,你先带小红上去。”
  这回嫣梅聪明了,“欸!”脆脆地答应了一声,领着小红上楼去了。
  楼下只有墨云和玉莹了,墨云一把抓住玉莹:“他走了,我怎么办?”
  “跟了他去。”
  墨云真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了:“姑娘!”
  玉莹后悔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刻,开这样的玩笑,她一把抱住墨云:“是我不该。是我不好。”
  “在我的心里,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早替你想好了,还是你、我跟嫣梅三个人,连夜给他赶制一件棉坎肩,天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让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亲姐姐!好姐姐!”墨云拉着玉莹跑上楼去,翻箱倒柜找布料,找棉花,加上小红四个人赶做这件棉坎肩。那真是——
  针针密,线线长,
  为征人制征装。
  一针一句叮咛话,
  一线一段情丝长。
  且莫忘,有人思断肠。
  悬香阁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没有什么了,空酒壶倒有三四把。曹霑与少臣各执一杯,一饮而尽。
  少臣再欲斟酒,被曹霑将手按住:“少臣哥,别喝了!咱哥儿俩来日方长。等会儿你还要跟墨云话别呢。”
  少臣已有几分醉态,他放下酒壶,站起来要给曹霑请安,以兹相别。曹霑上前一把抱住,二人饱含热泪。
  当少臣走出悬香阁的屋门时,听到院中有一阵抽泣之声,借着一轮明月之光,只见墨云站在红梅树侧哽咽不止。
  少臣走到墨云身边,低声的说:“你别哭了。”
  谁料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墨云哭得更痛啦。
  “你怎么不说话呀?”少臣从来没有碰过墨云的手,今天他鼓足了勇气,抓住她的手,墨云就势转身猛扑到少臣的怀里,更加放声大哭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0)
  曹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听到墨云痛彻心脾的哭声,不由得也洒下了一把同情之泪。
  丁少臣等到墨云的哭声稍微平息一点儿之后,跟她说:“你总得跟我说句什么吧。墨云。”
  “想我的时候,把它穿上,它什么都能告诉你。”墨云把坎肩递给少臣,一磨头跑回榭园去了。
  紫雨把大夫送出大门口,正遇上十三龄回来,他问紫雨:“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病情虽说不太要紧,可也不是三五付药就能好的。”紫雨忽然想到:“这么早你怎么就回来了?”
  “这么热的天儿,没什么人听戏,索性就回戏了。”
  紫雨摘下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递给十三龄:“龄哥,把它换了钱,先给干妈抓药吧。”
  “不不不,十五咱们就成亲了,你怎么能连对耳环都没有?”
  “我的傻哥哥,干妈病成这样,咱们办喜事儿,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可日子都定了。”
  “唉,你又绕住了,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好!还是你比我鬼。”十三龄说着走近紫雨,原想亲热亲热,可紫雨连连后退,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光天化日之下,开着街门,你竟敢调戏妇女,该当何罪?”
  十三龄乐了:“谁想调戏你这苏州的大脚丫头,我是想探望探望,我家义母大人。”(“义母大人”用的是戏腔)
  紫雨也乐了,拍了十三龄一把掌:“抓药去吧你!”
  乾隆三年八月十三的早晨。
  十三龄蹲在人市上等着卖小工。来了一个招工的工头,找了几个熟人,看样子还不够,他走近十三龄:“哎,你是新来的吧?”
  “嗻嗻。”十三龄赶紧给工头请了个安:“我是唱戏的,这两天这么热,没人听戏,故而……”
  “别说了,别说了……山羊、戏子、猴,我们不要。”工头跟其他人一招手:“走,走,走!”
  十三龄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你个杂种肏的!”
  宣武门里太平湖边上,有一家酒楼,叫惠芳园。楼下的大厅里卖散座,楼上一边是走廊,一边是一间一间的雅座。每间雅座里都有宽大的窗户。凭窗远眺太平湖,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低头可见街道上车马行人,疏疏落落。
  敦敏、文善、曹霑三个人已经到了。敦诚还小,不便前来。敦敏订得是上了楼的头一间雅座。
  曹霑站在窗前观望了一阵子:“你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过生日的?”
  “怎么样,不错吧?”敦敏接着说:“这个地方冬赏雪,夏赏荷,春秋两季就不用说了,比别的酒楼人少、安静,听说新近还来了一个会唱江南小曲的姑娘。仁兄生长在江南,你也可以帮我们解释解释这吴侬软语啊。”
  “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好!下次我来做东。”
  这时,堂倌手捧蒸笼,吆喝着走了进来:“螃蟹到。”将蒸笼放在桌上:“三位爷台请吧,‘七月尖、八月团’,又大又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敦敏肃手相让:“请,请。”
  三人刚刚入座,忽然从走廊的深处,传来南曲琵琶的弹拨和吟唱声:——
  声声叹,意悬悬。
  花时洒泪东风前。
  满腹辛酸。
  一曲悲歌自解怜。
  谱成新仇旧恨,
  倩谁传?
  曹霑一愣:“这声音好熟啊!”
  敦敏也听见了:“这好像就是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要不要把她请来?”
  “且慢!且慢!”文善拦住了敦敏:“这螃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听小曲并不急于一时啊,你们看螯满膏香,我先来个大的。”说着他伸手去拿螃蟹。
  “且慢!且慢!”敦敏按住文善的手:“今日食蟹不可无诗,权借这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联诗对句。对不上来者,罚酒三杯。别说大个的,连小的也不准吃,只准吃些蟹腿。如何?”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1)
  “好好好,师出有名,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今天也争口气。”文善想了半天:“有了,你们听着:
  食蟹中秋坐举觞,
  长安涎口兴欲狂。”
  “怎么样?”文善问。
  敦敏摇了摇头:“平平而已。我来:
  螯封嫩玉双双满,
  壳凸脂红块块香。”
  曹霑点点头:“好,引人食欲。我来:
  铁甲长戈终有死,
  横行公子竟无肠。”
  文善刚要说话,被曹霑一扬手拦住:“还有: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曹霑吟罢满面含嗔,余怒未息。
  敦敏跟文善交换了一下眼色。文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弟,你的诗似有所指吧?”
  曹霑笑了笑:“听出来了?康熙朝可以说国无忧患,雍正朝呢,杀人、抄家、钻营、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啊!”
  敦敏沉思片刻:“用小题目寓大意义,笔锋犀利,智慧超群,诗胆如铁,实不愧为大才呀!”
  “二位,二位,当心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喝酒、食蟹吧。来来。”
  三人举杯饮酒。这时堂倌走了进来:“三位爷台,上菜,还是添酒?”
  文善说:“菜先等会儿上。我问你,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能来给我们唱两段吗?”
  “她刚让庄亲王府的弘贝勒叫了去,您三位再等会儿,伺候完了那边,我让她马上就过来。”堂倌说完退出去了。
  稍顷,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唱江南小曲的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曹霑霍然而起:“这太像紫雨的声音啦!”说罢夺门欲去,不料却被文善一把抓住:“你不是说八月十五她就要成亲了吗?怎么会出来卖唱呢?”
  这时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没错,是她!”曹霑站起冲出门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十三龄一步跑上楼来,二人相见彼此都很惊讶。敦敏、文善也都跟了出来。
  “霑哥儿,你也在这儿?”
  “龄哥!”
  “是紫雨的声音吧?”十三龄问。
  “没错儿!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卖小工,没挑上,想去找人借钱。路过这楼底下,越听越是紫雨的声音,陈姥姥一直病着,她来卖唱,无非是为了钱。”
  “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一不当家,二不主事,找你……唉——”十三龄话犹未尽,但闻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曹霑问十三龄:“紫雨来卖唱,没跟你说一声?”
  “跟我说了,我能让她来吗?我去瞧瞧。”十三龄要往里走,文善急忙拦住:“慢着,这位贝勒爷,咱们可是惹不起!”
  这时过门弹罢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别唱啦!”曲声戛然而止。
  这吼声原来是从王世子、贝勒弘普的雅座里传出来的。曹桑格听说这儿有个唱江南小曲的妞儿,为讨贝勒爷的欢心,今天就把她引了来。及至一见面原来是紫雨。问及紫雨为什么到酒楼卖唱,紫雨只有实话实说。曹桑格告诉弘普:“这可是真正的苏州姑娘……”然后压低了声音在弘普的耳边说:“有了她,您将来下江南不就有了向导了嘛。”
  “嗯,有道理。不过那是后话,这吴侬小曲我还真没听过,让她先唱两段儿听听。”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2)
  紫雨见他色迷迷的样子,怕他不怀好意,所以就唱了这段《神仙好》。岂料弘普越听越烦、越听越厌才大喝一声,让紫雨停止歌声。然后他一拍桌子:“什么苏州小曲,你这不是念丧经哪吗?我让你唱那粉的。”
  “什么粉的白的,我不懂,也不会。”紫雨说。
  “不会,没关系,解开怀坐在我的腿儿上,贝勒爷教你唱。”弘普说着扑向紫雨,紫雨一闪,弘普抓住紫雨的头发,紫雨极力挣脱,鬓发已乱,弘普转身再次扑向紫雨,一把撕开紫雨的衣襟,紫雨抱着琵琶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紫雨跑出房门,正遇十三龄和曹霑迎来,二人同声惊呼:“紫雨!”
  出乎紫雨的意料之外:“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快进来!”曹霑一把将紫雨拉进自己的雅座。
  “龄哥!”紫雨扑入十三龄的怀里。
  敦敏、文善也跟了进来,文善说:“众位,众位,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对,走!”敦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
  “好,走。”十三龄拉着紫雨刚刚要走,不料弘普和曹桑格竟然一步闯入,拦住去路。
  弘普用手一指紫雨:“别不识抬举,你乖乖地跟我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敦敏走上步,恭了恭手:“王世子,咱们都是宗室,理应自尊自贵!”
  弘普以极其藐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敦敏:“敦敏,你们家早就不是亲枝近派了,你如今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我劝你少在这儿登鼻子上脸的管闲事儿。实话告诉你,千金小姐、富室名媛又当如何……何况她不过是个卖唱的小婊子,今天我让她怎么着,她就得给我怎么着。”
  “贝勒爷,您别这样。”曹霑上前请了一个安:“您跟一个唱小曲的如此纠缠,就不怕失了身份吗?”
  弘普看了一眼曹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
  曹桑格赶紧过来说明:“他是原江宁织造曹之子,姓曹名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如今他阿玛又复了官啦,跟奴才我可没有什么走动啦。”
  “哼!我当是什么人哪,原来是一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敢拦爷的高兴,回家问问你阿玛喀,他狗儿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可是您……”
  “少废话,曹桑格,把那丫头片子给我拉回去。”
  “嗻!”曹桑格走向紫雨:“走吧。”
  紫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嘿!你这孩子可真不知好歹,你要能讨得贝勒爷的欢心,把你带进庄亲王府,可就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受一辈子的富贵呀!比你在这茶楼酒肆儿卖唱,不是胜强万倍吗?”
  “着啊!”一言提醒了弘普:“我今天一定要把她带进府去。”
  “啊!”紫雨大惊失色。
  “这这这,这不能啊!”曹霑一把抓住曹桑格:“三大爷,您伴随贝勒爷在外游幸,理应时进箴规,以表忠怀,贝勒爷乃金枝玉叶,皇亲贵胄,一言一行不能有半点偏颇,倘若今日把紫雨带回庄亲王府,您就不怕玷污了世子的威仪,落个纵容弘贝勒抢占民女的丑名吗?”
  弘普一拍桌子:“浑账!你小子竟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贝勒爷,依我相劝,您还是回王爷府去寻欢作乐的为好!不然的话……”
  “哟嗬!你又是什么人?”
  “十三龄,唱花脸的。”
  “好啊!山羊戏子猴,王八兔子贼,你们全来了!你们想造反啊,还是想翻天!来呀!把那个臭丫头片子给我带走!”
  “嗻!”曹桑格上前欲拉紫雨。
  敦敏上前一步,喝住曹桑格:“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无礼!”
  “嘿,今儿个这事都邪了门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敢无礼!”弘普说着去抓紫雨。紫雨怒不可遏,举起琵琶照准弘普打去,不偏不歪正打在弘普的脑门儿上。“哎哟!哎哟!”弘普叫了两声,晃了两晃,头上流下来几滴鲜血,翻身倒地,一动不动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3)
  在场众人俱都大惊失色,要是真把庄亲王的儿子,贝勒弘普打死了,谁也脱不了法网。
  尤其是曹桑格更是吓得面色如土,他怪声大叫:“好你个紫雨,你敢打死贝勒爷,传地方!传地方!……”他疯了似的跑出雅座。
  十三龄面无惧色:“你们大伙儿快走,天大的漏子我顶着!”
  “龄哥,你别犯傻了,这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
  “没关系!”紫雨正颜厉色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给这狗东西偿命也就是啦!”谁料她一言既出,将琵琶扔给十三龄,趁十三龄接琵琶之机,紫雨一纵身跳出楼窗。
  “啊!”众人冲到窗边,但见紫雨身横街心,鲜血四溅。
  “紫——雨!”十三龄大叫一声,凭着自己的一身好功夫,一个鱼跃蹿出窗外,双足平稳落地之后,将紫雨抱在怀里,力竭声嘶的大叫:“紫雨!紫雨!紫——雨!”
  紫雨挣扎着脱下腕上的一只竹镯,递给十三龄:“龄哥,我从小戴它长大,留个念想儿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这时,曹霑、文善和敦敏也都跑下楼来。曹霑跪在血泊中,握住紫雨的手,拼命地呼叫:“紫雨!紫雨!——”
  紫雨勉强地睁开眼睛:“霑哥儿,你还在写小说吗?”
  曹霑泪眼扑簌,频频地点头:“写,写……”
  “别忘了,为我们这些苦命的丫头们,说句公道话……”紫雨说着,两行热泪滚下腮边,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永远地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
  曹霑嚎啕大恸。敦敏、文善也都是泪洒胸襟。
  围观的百姓有的愤愤不平,有的也抛下一把同情之泪。
  十三龄紧紧抱住紫雨的尸体,怒火中烧,如痴如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兵来啦!”
  十三龄放下紫雨的尸体,将竹镯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把将曹霑拉了起来:“霑哥儿,你们三位快走!”
  “龄哥,咱们一块儿走。”曹霑一言未了,四名官兵已到眼前,谁能料得到,四个官兵当中的一个,竟是丁少臣。少臣见状大惊:“霑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紫雨让王世子给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紫雨!”丁少臣抚尸大哭:“紫雨,我的好妹妹,十五就是你的好日子,可怎么会……紫雨呀!”
  曹霑搀起丁少臣来:“少臣哥,你先别哭了,赶快回趟家,求丁大爷把紫雨的尸身送到龄哥家去吧!”
  “哎,我这就去。”丁少臣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撒腿就跑。
  其余三名官兵围着十三龄打的正欢。两官兵在前正与十三龄交手,他身后一官兵,趁机一脚踢中十三龄,十三龄翻身倒地,三官兵一拥而上,挥刀就砍,十三龄使了个“就地十八滚”竟将一官兵的腰刀踢飞,腰刀飞落之处,差点儿打中曹桑格,吓得曹桑格抱着脑袋,跑上楼去。
  十三龄纵身一跃,飞上一家店铺的屋顶。他顺手揭下几块瓦片,朝下打去,块块击中官兵,三个官兵被打得头破血流,喊爹叫娘,其中之一竟被击中要害,倒地身亡。十三龄借此机会脱身逃跑。
  曹桑格跑到惠芳园楼上的雅座里看了看,弘普并没有死,琵琶很重,打在头上,只是一时被击昏而已。曹桑格把他扶起来,活动活动,一切都还正常,只是头上有点小伤。
  弘普看了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觉乎着挺奇怪:“咦?人都哪喀了?”
  “回贝勒爷,那丫头片子跳楼摔死了。”
  弘普走到楼窗,朝下瞧了瞧:“嘿!还真他妈摔死了。得,算她走运,算我倒霉。扫兴,扫兴,回府养伤去吧。”
  曹桑格忽然灵机一动:“贝勒爷,您先留步。”
  “怎么碴?”
  “咱们上回提到,庄亲王府要金狮子的事儿,如今有门儿啦。”
  “此话怎讲?”弘普立时来了精神。
  曹桑格为防隔墙有耳,他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就说曹霑因奸不允,逼死人命。先把他个小猴儿崽子抓起来,让他阿玛拿金狮子来换人,岂不妙哉!”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4)
  “妙!真是好主意,你快去办,快去办,别让他跑喽!”
  “您放心,跑的了和尚,还跑不了庙。”曹桑格说着跑下楼去。
  曹桑格跑到大街上,只见两名官兵正在察看被打死的那个官兵,他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塞给官兵一锭银子:“告诉你们,因奸不允,逼死人命的凶手在那儿!”说着他用手一指曹霑:“有贝勒爷弘普作证,你们还不快去抓人,还等什么?”
  二官兵会意,站起来扑向曹霑,架起来就走。
  敦敏、文善急忙上前拦住:“哎,怎么回事儿?”
  “他因奸不允,逼死人命!”
  曹霑莫名其妙:“什么,我……”
  文善急了:“放屁!”
  “你才放屁哪!”官兵一个嘴巴打在文善的脸上。
  另一个官兵掏出锁链锁上文善:“把他也带上!”不容分说拉着就走。
  敦敏上前好说歹说,总算把文善放了。把曹霑带走了。
  丁家父子用一辆平板车,把紫雨的尸身送往十三龄的家,少臣在前边拉着车,老丁在后边推着,爷儿两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老丁边哭边走边想,当初从江宁上元县女监当中,救出紫雨和墨云,她们当时只有十来岁,都是小孩子,十几年过去了,寄人篱下,风风雨雨,为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老爷复官之日,一变脸就把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逐出芷园,这是为什么?……真像常言说的那样,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吗?紫雨如果不被逐离芷园,焉有今日?老夫人如果健在,能为了唱一支小曲,紫雨而被赶出家门吗?当年一切都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一走,这是另立新主啦!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老丁想到这儿,顿时觉得周身无力,像散了架似的跌跪在车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放声大哭:“太夫人!老太太,您走得太早啦!太早啦!……”
  少臣急忙停下,搀起阿玛:“您先在道边上歇会儿,当奴才的不能多想,咱们连自个儿的主都做不了,认命吧!认命吧。”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的聚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看到紫雨的容貌和满身血迹,无不感叹:“这么年轻,这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唉——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幼啊!”
  丁家父子终于来到了十三龄的家门口,街门是敞着的,丁汉臣走向北屋,十三龄的家,屋门上锁了一把铜锁。
  老丁悄悄地走进小东屋:“老姐姐,歇着哪?”
  陈姥姥翻过身来:“哟,是丁管家。”
  “您这儿有十三龄家屋门上的钥匙吗?”
  “有有,就挨门口墙上挂着哪,丁管家,您是来给紫雨送嫁妆的吗,好,好!喜事,我起来。”
  “送嫁妆!”这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刺在丁汉臣的心上。他怕自个儿哭出声来,急忙捂住嘴,但是两腿一软,只能蹲在地下。
  “哟!老管家,您这是怎么啦?”
  丁汉臣一时难以回答,他用手向街门口指了指,只说了两个字:“紫——雨!……”
  陈姥姥已然预感不妙,她不顾病痛,吃力地从炕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冲出门去。
  陈姥姥跌跌撞撞出了街门,一见紫雨躺在板车上的尸身,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叫一声:“我的亲闺女!”立时昏死过去。
  “陈姥姥!陈姥姥!”连声呼喊,然后把老太太抬进屋里,捶砸撧叫了好一阵子,陈姥姥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暮色苍茫,宿鸟归巢的时候,十三龄独自一人走进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门,院里静悄悄的,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先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屋里空洞洞的。他再走进自家住的北屋,只见紫雨躺在里间屋的炕上。陈姥姥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炕沿儿上,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龄脚步虽然很轻,但是陈姥姥还是感觉到了:“是你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5)
  “是我,干妈。”
  陈姥姥一把抓住十三龄的手:“不怨我呀!孩子!不怨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知道啊。连点儿影子都不知道啊,我的孩子!……”陈姥姥一头撞在十三龄的怀里,放声大哭。
  “干妈,没人说怨您,没人说怨您。您别哭坏了身子!”十三龄把陈姥姥安慰了半天。然后自己走到紫雨的身边,注视良久,但见紫雨脸上身上没有一丝血污,像睡着了似的十分安详。一条长辫子梳得光滑韵泽,放在胸前。
  陈姥姥怕十三龄不放心,跟他说:“我给她洗了,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也都换了,都是新的,都是为十五成亲的那天新做的,脸也洗了,头也梳了,就是,就是脑袋上的口子,还在流血,我没有办法,抓了一把白面……”陈姥姥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又哭啦。
  十三龄轻轻地跪在地下,握住紫雨的手,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他的眼泪像檐下的滴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紫雨的手上:“紫雨姑娘,我是个臭唱戏的,跟你成亲,没有那个福分,反而妨死了你。你说这是命吗?那为什么他们富人的命就那么金贵、那么值钱,咱们臭戏子、穷丫头就这么天生的下贱吗?可我们都是人哪?紫雨你离了人间,一定升入天堂了,盼你今夜在梦中相告,这人世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十三龄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丁汉臣带着几个杠房的小伙子,来到十三龄的家里,他一个人走进里屋,拍了拍十三龄的肩膀:“别哭了,孩子,你得走啊,官面上正拿你哪!”
  十三龄止住悲声,站了起来,先给丁汉臣磕了一个头:“丁大爷,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花钱、受累,不知道还赔了多少眼泪……”
  “孩子,说这话就外道了!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我就拿你们跟少臣一样看待,你比他们都大,仁义,从小就仁义,在江岸你来送行,别看只拿来四个小橘子,可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快走吧,紫雨的后事,都有我哪,棺材已然拉来了,和尚马上就到,通州有旗人正白旗的义地,可以下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管说,我估摸着没有什么咱们办不到的。”
  “大爷,我不能走。我还背着一条人命哪,我回来一为送紫雨,哭她一场,二为等来拿我的人,让我打死的人,跟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总得去祭一祭啊。”
  “孩子,你傻了!这是人命官司啊!……丁汉臣一言未了,只见从门外闯进来四个公差,手里都拿着铁尺,其中一个打头的进了屋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三龄:“你大概就是那个唱戏的十三龄吧?”
  “不错,班头好眼力。”十三龄给他请了个安。
  “跟我们走吧。”
  “我恭候多时了,死的那位朋友,自然由我偿命,可炕上躺着的这位姑娘,该由谁偿命呢?”
  “这……”
  “贝勒弘普。别说让你们几位去拿人,只怕连大门都进不了吧?其实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
  “没工夫跟你磨牙!”另一个公差扬手就打,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别动手,动手,您准不是个儿!”
  还是那个打头的开面:“好好好,不动手,不动手,您请吧!”
  十三龄给丁大爷跟陈姥姥都请了安,然后说:“拜托二位老人家,紫雨泉下有知,一定保佑二位老人家福寿康宁,没灾没病的。”说完之后向四个公差恭恭手:“你们几位带我回衙门之前,我得去祭一祭让我打死的那位朋友,在灵前给他磕个头。再给他的上人、家小磕个头,不然的话,我就更不安心了。”
  要打他的那个公差很不耐烦:“你哪儿这么些事?”
  当头的急忙拦住:“应该走一趟,在江湖上混的人,应该有这份情义,不过有一点……”班头停了停接着说:“人家要是打你、骂你,你可怎么办?”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十三龄斩钉截铁般的回答。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6)
  “好,够意思,请。”班头恭手相让。
  十三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丁大爷:“这是紫雨的一对耳环,她让我把它变了钱,给陈姥姥抓药,我没那么办,抓药的钱是我借的。您求我干妈给紫雨戴上吧,一个姑娘家,秃着个耳朵不好看。”
  丁大爷含着眼泪,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下十三龄交给的金耳环:“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丁大爷,您身上还有银子吗?”
  “有,有。”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皮口袋:“都拿去吧,不足二十两了。”递到十三龄手里:“孩子,到了地方,托人给我送个信来,我先把使的用的、铺的盖的给你送去,咱们再办下一步。”
  “好吧,我走了。”十三龄把小皮口袋接过来,揣在怀里,然后跟公差们恭恭手:“请吧,诸位。”
  老丁知道少臣这回捅的娄子不小,所以,爷儿俩把紫雨的尸身抬进屋之后,就让少臣回营房了。
  少臣心里也明白,这回不单得挨顿板子,兴许还得关几天小黑屋。不过为了紫雨,怎么着都是值得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踏实多了。大步流星的走进了营房。可事出意料,营房里的人谁都不理他,他跟人家点头、微笑,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有的人竟以白眼相加。
  以往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还算不错,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哥们儿,你这娄子可捅大了。跟你一块儿办案去的老韩,让飞贼给打死啦!人命关天啊!”
  少臣抬腿要走,被小张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我上老韩他们家瞧瞧去。”
  “哎哟!我的傻哥们儿,总爷找你哪!大发雷霆,急得直蹦高儿!你还不快去。”
  “哎,我去。”
  少臣站到总爷的签押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答话:“进来。”
  丁少臣推门进了签押房,请了个安:“给总爷请安。”
  总爷抬头见是丁少臣。先自发出一阵冷笑:“嘿……行,你还知道回来,好!”总爷顺手一拍桌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我让你去办案拿贼,你可倒好,给小婊子办丧事去了,搭棚了没有啊?请了几堂经啊?……”
  “回总爷,她不是婊子。”
  “呸!不是婊子,是你姨妈,对吧?”
  “总爷,请您不要出口伤人!”
  “好啊!你敢犯上!丁少臣,你听着,我出口伤人了,你又当如何?我告诉你,曹已然今非昔比了,你想仗着他的腰子在这儿耍威风,你是打错了主意啦。你今天犯的罪名是勾结匪类,临阵脱逃,光后边这一条儿,杀了你也不为过。总爷我积德,判你狗儿的一个边外充军,发往西陲。来人哪,把丁少臣先给我押起来,行文一到立即解送!”
  就这样,没过了几天,丁少臣真的被发往西陲边塞充军啦。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丁汉臣。老丁当时就是一愣,因为他也没想到会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老丁连送小张都没顾上送,就直奔了内宅,他想求曹给托个人情,可曹问起因由来,又是因为紫雨,说紫雨是祸根,老丁想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无趣吗?再一说祸首是庄亲王的儿子、为恶一方的贝勒弘普。就算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也惹不起贝勒爷呀?更何况少臣已然上路了,把起解的犯人追回来,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丁汉臣已然走到鹊玉轩的院门外,想到这些,他自己就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还是算了吧,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夜阑人静,丁汉臣打了点儿酒,买了点儿菜,在自己的小屋,在一盏孤灯下,自斟自饮,自思自叹:“唉——这可是怎么了?江南遇祸,死里逃生。如今已然复了官啦,应该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兴旺才对呀,可是,怎么事事都这么不顺啊?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一步,如今落了个充军塞外……舐犊情深啊!老丁哭了……老丁醉了……老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7)
  让十三龄用瓦片打死的清兵姓韩,他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孩子才五岁,一个当兵的,家境自然很寒苦。
  如今堂屋里草设灵堂,老韩的尸身停放在供桌之后,他的妻儿跪在供桌旁边,哀哀泣血,哭声不止。屋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都被撕破,后窗户也被支开。这是老北京家里死了人的老规矩。
  十三龄让四名公差押着走进老韩的家,他举目四顾,只见一片凄凉残败,令人目不忍睹。十三龄一阵哀思如潮,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嗵一声跪在供桌前面,句句哀语发自五内:“这位大哥,到而今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咱哥儿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个面儿都没见过……您追我是职务在身,我逃跑是为求一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手伤了您的性命,是我错了,我给您磕个头,我给您赔罪啦!”言罢,十三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以头触地,触地有声。
  他磕完头之后,跪爬了几步,来到老韩妻子的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丁大爷给的小皮口袋放在地上:“这位大嫂,我身上就这点儿银子了,您收下发丧我大哥吧,您能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他叫韩顺。”
  “韩顺,这名子好记。有朝一日,我一定来厚报你们娘儿俩,补上我欠的这份情。大嫂,眼下我只能跟您告辞了。”十三龄说完给韩顺的妻子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往高处一蹿,抓住房梁,再一悠,人就到了后窗台上:“四位,真对不住,咱们后会有期啦。”言罢一个鱼跃,纵身离去。
  要动手打十三龄的那个公差一声惊叫:“嘿!他跑啦!”
  班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啪!”:“你嚷嚷什么?还不快追!”
  追!谈何容易呀——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华灯初上的时候,曹桑格押着曹霑走进芷园,直奔鹊玉轩。曹霑低着头一言不发。曹桑格斜了他一眼:“哼,你小子还别使性子,三大爷这是救你一命。这件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孩子,焉有你的命在?”
  “咱亏心不亏心啊?是我逼死紫雨的吗?您可都在场啊!”
  这时他们已然来到鹊玉轩的门口。曹桑格一瞪眼:“少废话!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进去喽,你阿玛非宰了你不可!”说完一甩袖子走进了鹊玉轩。
  “呸!”曹霑照着三大爷的后影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还有点人味没有啊!”说完后快步离开了鹊玉轩。
  曹霑一路小跑儿来到榭园楼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榭园楼上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还不时发出女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曹霑二目充血,满头大汗,蹬蹬蹬蹬一口气跑上楼来。
  嫣梅看着曹霑这副模样不禁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
  曹霑气急败坏,声音嘶哑地大吼了一声:“别笑啦!”
  众人俱被惊呆了。
  曹霑在姐妹们和丫头们面前,可以说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何况如此大声吼叫,如此失态,玉莹心里最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她手里拿着为紫雨缝制的彩衣,霍然而立,问道:“霑哥儿,出了什么事啦?”
  “为给陈姥姥抓药,紫雨背着那娘儿俩到酒楼卖唱,让庄亲王的世子弘普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玉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手中的彩衣也飘然而落:“苦命的紫雨啊!……”
  墨云过去抱住玉莹:“姑娘!”主仆二人嚎啕大哭。
  嫣梅气得周身发抖,啪地一声一拍桌案:“难道就罢了不成吗?”
  “我已然写好了状子,立刻上宗人府告他去!”曹霑说着从怀里掏出状纸,高举在手,转身冲下楼去。
  曹霑刚刚下了楼梯,不意老丁提着灯笼,后面跟着曹和吴氏,已然走进楼来。曹霑迎了上,手持状纸:“阿玛,我这就上宗人府去告他!”
  曹怒不可遏,劈手夺过状纸,三把两把撕碎,狠狠地扔在地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8)
  “阿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啊!”
  “你懂个屁!”
  “难道说堂堂大清律,竟是一纸空文吗?”
  “人家说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是没有那对金狮子,焉有你的命在?!”
  “这么说,紫雨就白死了吗?”
  “因为那么个下贱的丫头,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坑家败产,还惜乎丢了我的前程!老丁!”
  “嗻嗻。”老丁应声。
  “你把曹霑给我圈禁在悬香阁,房门加锁,窗户加封,再不许他出来半步!走!”
  老丁向曹霑肃手相让,曹霑只好跟着老丁离开榭园。
  玉莹等人听到曹的训斥声,也都下得楼来,曹一眼看见玉莹,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除老丁送水送饭之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去看他,特别是那温家的玉莹!”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老爷!”吴氏觉得曹过于失态,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哼!”曹竟自愤愤离去。
  玉莹一时气闭,仰面跌倒。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玉莹姐!玉莹姐!”
  “姑娘!姑娘!”
  “孩子,委屈你啦!”吴氏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几个家人找来了木板,搬来了梯子,叮叮把悬香阁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木条。屋门的窗户纸被捅破两处,一条铁链穿通,一把大锁锁住了屋门,曹霑被锁在屋内。
  丁汉臣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这情景低声饮泣。
  芷园的另一个小院里,曹桑格指挥着他从庄亲王府带来的家人,挥锹抡镐也是叮叮咚咚地在挖着那对金狮子。没费了多大的工夫,金狮子被挖出来了,两个人一抬,把金狮子装在篓筐里,抬出芷园。
  金狮子被抬到庄亲王府,弘普让两个丫头打磨一新,连夜送到郑家庄理密亲王府的大厅上。理密亲王弘皙看着这一对金光闪闪的金狮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哈哈……好!很好!这才像个帝王之家吆。”他问弘普:“这么漂亮的差使是谁办的?”
  “回王爷,是我的包衣,从他弟弟曹的家里弄出来的。”
  “曹,就是那个抄过家的江宁织造吗?”
  “正是。”
  “好!赏你的那个包衣黄金一锭。”
  “嗻。”
  乌云在天上翻滚,给这如墨的夜色凭添上几分深沉。远处雷声隐隐,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
  已被添封加锁的悬香阁内,燃点着一支素蜡,蜡泪成行,烛光摇曳。曹霑伏案疾书《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突然,有人在窗外轻声地呼叫:“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一惊:“谁?”
  “是我。”
  曹霑听出来是十三龄的声音,他扔下笔扑到窗边,抓住十三龄的双手,语未成音,泪已分行:“龄哥啊!……”
  “霑哥儿,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
  “紫雨死的太惨啦!真让我五内如焚,泣血椎心,惊魂不定啊!要是能替了她,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有限,恕我今晚不能陪你长谈。”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名官兵,如今全城都在捉拿我,故而,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唉——真是糟透了!惨死了紫雨,又白白的搭上一条人命。可是你上哪儿呢?”
  “嗐!我是唱戏的,惯于跑码头。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吧。霑哥儿,你去拿两个茶盅来为祭奠祭奠紫雨,也为我喝杯饯行酒吧。”
  “好。”曹霑取来茶盅,十三龄已经把装满酒的猪尿泡塞进窗户里。曹霑接过来斟满两茶盅酒。二人举杯在手,十三龄说:“霑哥儿,我想求你件事儿,陈姥姥本来就病着,再经过紫雨的事儿,想必病更重了,你得想办法周济周济她老人家。”
  曹霑点头,二人将杯酒喝干。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9)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十三龄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走啦!”
  “等等。”曹霑回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柄短剑,递给十三龄:“拿去吧,一来留个念想儿,二来也好防身。剑上还錾着我玛发的名字。”
  十三龄拔剑出鞘,但见柄下錾有“曹寅”二字。他用手试了试短剑的双刃,果然异常锋利:“真是好家伙!谢谢啦!”十三龄一抱拳,不想让曹霑看见自己洒下的离伤之泪,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龄哥!龄哥!”夜色苍茫,漫无回声。
  顿时,狂风骤起,卷着暴雨,倾盆而落。
  曹霑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大声疾呼:“龄哥——!紫——雨姐姐!”
  曹霑连饮两杯,“啪”地一声摔碎茶盅,冲到案边,奋笔疾书,立成悲歌一首,一阵狂风将蜡烛吹灭,在朦胧的昏暗中,雷电的闪烁下,但闻曹霑高声诵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故人秋窗离肠断,
  秋风飒飒诉凄凉。
  榭园楼内。
  玉莹仰卧在床上,怀里抱着为紫雨赶制的彩裳,二目凝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活像一具僵尸,突然,无情的风雨传来了曹霑动情的吟诵之声。玉莹反射地翻身下地,冲到楼边,她用双手奋力推开楼窗,一阵狂风暴雨扑面袭来,玉莹不顾衣单体弱冲到回廊的尽头谛听,但闻曹霑的诵声继续。
  念卿丽质如金玉,
  水为肌骨铁为肠。
  花月何足喻其色,
  星月何足喻其光。
  诗音稍一间歇,玉莹脱口引吭接诵道:
  红梅竟遭狂飚嫉,
  弱柳岂耐骤雨狂。
  香魂既散芳踪渺,
  何必人间制彩裳?
  玉莹扬手将为紫雨赶制的嫁娘衣抛出窗外,风雨中,在一道电光的闪烁之下,但见一件鲜红的彩衣缓缓飞起,飘然而去。
  嫣梅、墨云、小红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寻玉莹,只见玉莹浑身湿透,鬓发如洗,脸上泪雨难分,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楼栏,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期待的光芒,嘴里喃喃地叫着:“霑哥儿!霑哥儿……紫雨!紫雨……”
  墨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玉莹披在肩上:“姑娘,这会把您冻坏的!”
  “玉莹姐,快回屋里去!”嫣梅说着,与墨云一左一右,连搀带架将玉莹拖回床上。
  嫣梅吩咐小红:“快去煮一碗姜糖水。”
  第二天的早上,风息雨停,只是秋风瑟瑟给人增加了几多寒意。
  丁汉臣一手挎着一只食盒,一手提着水壶来到悬香阁。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开房门一看,吓了老丁一跳,这屋里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满地的纸屑还夹杂着碎碗碴儿。再看曹霑倒在地上睡态正酣。
  老丁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叫醒曹霑:“霑哥儿!霑哥儿!”
  “啊?”曹霑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老丁蹲下来扶住他。
  “唉!这真是一场梦啊!从雍正六年到而今乾隆三年,整整十年,从江宁到北京,咱们曹、李两家的人,真可谓家败人亡,叫人想都不敢想啊!……”
  “霑哥儿,你哪儿来的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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