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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之殇

_2 王开岭(现代)
每个故乡都在消逝(3)
面对无限放大和变奏、一刻也不消停的城市,谁还敢自称其主?
所有人皆为过客,皆为陌生人,你的印象跟不上它的整容。而它的“旧主”们,更成了易迷路的“新人”,在北京,许多生于斯、长于斯的长者,如今很少远离自己的那条街,为什么?怕回不了家!如此无常的城市里,人和地点间已失去了最基本的约定,同一位置,每年、每月、每周看到的事物都闪烁不定,偶尔,你甚至不如一个刚进入它的人了解某一部位的现状,有一回,我说广内大街有家馆子不错,那个在京开会的朋友摇摇头,甭去了,拆了。我说怎么会呢?上月我还去过啊。朋友笑道,昨天刚好从那儿过,整条街都拆了。我叹息,那可是条古意十足的老街啊。
吹灯拔蜡的扫荡芟除,无边无际的大城宏图,千篇一律的整容模板……
无数“地点”在失守,被更弦易帜。
无数“故乡”在沦陷,被连根拔起。
何止城池,中国的乡村也在沦陷,且以更惊人的速度坠落。因为它更弱,更没有重心和屏障,更乏自持力和防护性。我甚至怀疑:中国还有真正的乡村和乡村精神吗?
央视所谓“魅力小镇”的评选,不过是一台走秀,是在给遗墟颁奖。那些古村名镇,只是没来得及脱旗袍马褂,里头早已是现代内衣或空空荡荡。在它们身上,我似乎没觉出“小镇”该有的灵魂、脚步和炊烟——那种与城市截然不同的生活美学和心灵秩序。
天下小镇,都在演出,都在伪装。
真正的乡村精神——那种骨子里的安详和宁静,是装不出来的。
4
“我回到故乡即胜利。”
自然之子叶赛宁如是说。
沈从文也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他们算是幸运,那个时代,故乡是不死的。至少尚无征兆和迹象,让游子担心故乡会死。
是的,丧钟响了。是告别的时候了。
每个人都应赶紧回故乡看看,赶在它整容、毁容或下葬之前。
当然还有个选择:永远不回故乡,不去目睹它的死。
我后悔了。我去晚了。我不该去。
由于没在祖籍生活过,多年来,我一直把70年代随父母流落的小村子视为故乡。那天梳理旧物,竟翻出一本自己的初中作文,开篇为《回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是一个群山环抱、山清水秀的村庄,有哗哗的小溪、神秘的山洞、漫山遍野的金银花……傍晚时分,往芦苇荡里扔一块石头,扑棱棱,会惊起几百只大雁和野鸭……盛夏降临,那是我最快乐的季节。踩着火辣辣的沙地,顶着荷叶跑向水的乐园。村北有一道宽宽的水坡,像一张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坡下是一汪深潭,水中趴着圆圆巨石,滑滑的,像一只只大乌龟露出的背,是天然的游泳池……”
坦率说,这些描写一点没掺假。多年后,我遇到一位美术系教授,他告诉我,30年前,他多次带学生去胶东半岛和沂蒙山区写生,还路过这个村子。真的美啊,他一口咬定。其实不仅它,按美学标准,那个年代的村子皆可入画,皆配得上陶渊明的那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几年前,金银花开的仲夏,我带夫人去看它,亦是我30年来首次踏上它。
一路上,我不停地描绘她将要看到的一切,讲得她目眩神迷,我也沉浸在“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想象与感动中。可随着刹车声,我大惊失色,全不见了,全不见了,找不到那条河、那片苇塘,找不到虾戏鱼溅的水坡,找不到那一群群龟背……代之的是采石场,是冒烟的砖窑,还有路边歪斜的广告:欢迎来到大理石之乡。
和于坚一样,我成了说谎者、吹嘘者、幻觉症病人。
5
没有故乡,没有身世,人何以确认自己是谁、属于谁?
没有地点,没有路标,人如何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个时代,不变的东西太少了,慢的东西太少了,我们头也不回地疾行,而身后的脚印、村庄、影子,早已无踪。
我们唱了一路的歌,却发现无词无曲。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却忘了为何出发。
那些消逝的歌(1)
1
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只有极少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这是汪曾祺《徙》的开头。接下来,他提到了一首家乡校歌,很感人。当时我就想,后人再写不出这样的歌了。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党歌”,然后唱校歌。一个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唱——校——歌!”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叶子都在唱……
小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得它很了不起,并相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首歌。毕业典礼上,老师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唱——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异常激动。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
2
这是首了不起的歌,区区几十字,竟把学校地理、风物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传统师道、成长励志和抒情——全收进去了。用今话说,即是爱本校、爱故里、爱国家、爱传统、爱时代……远近虚实,一首校歌应有的精神之义,尽在其中。
我尤看重两点:
这是真正的校歌——本土本校之歌。它说的全是自家那点事,不越位,不空泛。我甚至想,一个外国人若懂汉语,单凭此歌在中国找到这家小学是可能的,汪先生说:“学校东边紧挨一个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气’是该县‘八景’之一……‘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
不懂词没什么,重要的是唱,唱它时的那股劲——那股昂首挺胸、热血沸腾的劲,那种亢奋和鲜美的精神状态。我想,那个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张合嘴巴时,或许常抬望天边的云,想象在很远很远之外、很久很久之后,自己和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词儿。你会怀念它,感激它。
再者,乃其升旗一样的仪式感。它天天唱、人人唱,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这种秉持,就是熏陶和浸染,就是隆重地、一遍遍告诉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首天天住在嘴边、响在耳畔的歌,终究是一粒种子,会在幼小的心里长出什么来的。就像江苏高邮的县立第五小学,孵出了汪曾祺。
歌作者是谁呢?汪先生说,乃该校一国文教员,早年中过举人。
3
你是哪个小学毕业的?
这问题有意义吗?从前有,现在几乎没了。不光小学,就连拿中学试问,意义也不大,因为校校皆同,你只需说是中国小学或中学就行了。
我是从汪先生文中,才知中国小学曾有校歌。最重要的,那是真正自己的歌,有个性标榜,有独特的精神气象,内容、曲调都不同于别家。只要你一唱,人家即知你读的是哪所学校,你大概能学到些什么。
《徙》作于1981年,讲的是1925年的事。我读小学是1976年,没唱过校歌;念中学是1981年,没听过校歌;上大学是1987年,也未遇校歌。我问过很多人,大部分摇头,偶有大学校歌者,也不怎么唱,或不会唱。
那些消逝的歌(2)
歌声走远了,替它的是校徽、校服、校铭。
这些后来的东西都差不多,似乎没人在上面动脑子。比如校铭,不外乎“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积极、奋发、进取”之类。没有人想和这些词语发生关系,也发生不了关系,它们矗在那儿,像木桩。
走遍全国都一样,所有校园都是一个校园。面孔一样,气质一样,课程、考试、标准、任务都一样。像是彼此抄袭的结果。
我想,我的孩子再也遇不到汪曾祺儿时那样的歌了,再也使不出吃奶的劲唱什么了。
心变了,人也懒了。大人成了乏味的大人,孩子成了无趣的孩子。
这个时代,虽不乏伟大的创意,但唯独少了一些伟大而幼小的灵感。
少了为孩子服务的才华。
4
偶遇一首民国初的中学校歌。
如果说汪先生的歌透着稚气葱茏,那这首歌则壮志凌云、激情浩荡了。犹如前者,它也重本土的风物和典故,只是更凸显了大时代的讯号和本校学业理念,并援引乡贤为激励。
明山佳气郁葱葱,甬江如带水流东。
跨西城一角,楼观凌空。
海内共和伊始,看多少担簦人士读书谈道其中。
是社会中坚分子,是国家健儿身手,正宜及时用功。
深宁考据,谢山掌故,足启我童蒙。
愿共守先正遗训;
言忠信,行笃敬,
效实储能齐努力,破壁出飞龙。
此歌隶属浙江一所私立学校——宁波效实中学。词者魏友枋,清举人,曾任北大教授。曲者张谱六,该校音乐教师,后任上海美专 校长。
“明山”“甬江”,说的是本土地理;“深宁”“谢山”,代指王应麟和全祖望。前者号深宁,宋元学人,《三字经》作者。后者号谢山,清代史学家,以著述乡邦文献闻名。该校创于1912年,正值共和初始,此先,当地名流办“效实学会”,旨在“以私力之经营,施实用之教育,为民治导先路”。“效实”二字,出自严复所译的赫胥黎《天演论》,其中有“物竞天择,效实储能”之语。
正像名字所标榜的,该校推崇实学之风,尤重数理化和外语,教材多用外语原版。据说,从1917年起,该校毕业生即免试升入复旦大学、圣约翰大学。当代科学家童第周等13名院士即出身该校。
可以想象,无数少年便是在这歌声的沐浴中完成了身心发育,交上了立志答卷。
5
某天,读一网帖,里面抄录了60多年前四川两所中学的校歌。提供者为一位叫邹顺田的老先生,邹老1926年生于犍为县,先后在老家犍为中学和成都甫澄中学念书。歌词如下——
山苍水碧拥犍阳,喜有群英共一堂。
涵我以学业,华我以文章,健我身手好腾骧。
向前途,进取共将相。
各敬业,仁不让,努力!任重致远唯吾傥。
(《犍为中学校歌》)  
昭烈跸宫丞相祠,蓊蓊郁郁庐舍傍屋脊。
劝学从仕,学季堪追;例比十二儒行,会此五百昌期。
文翁邈矣,高振继之;均平既如,相如为师。
望古承昨,养气随时。
大业能经国,危瞻赖扶持。
(《甫澄中学校歌》)  
以邹老生年算,今已逾八十鹤寿,想必不会亲自发帖,但其中录入了老人一段心语:“尽管时光已过去60余载,耄耋之年的我,迄今犹记当年唱过的两首校歌……犍为中学的校歌作者不知何许人也,甫澄中学是由军阀刘湘所办,甫澄即刘湘的字,校歌是一个叫周虚伯的老先生创作的。而今看来,两首歌虽显古奥,但以乡贤为号召、激励后生奋发向上、报效社会的精神仍值得嘉许。”
那些消逝的歌(3)
恐怕没有一个民族发生过这样的事:100年前的语言,现今竟需要翻译(语文课里不是专门有“文言翻译”一项吗)!
上述歌词以今人的国语水平而论,确显晦涩,但我想,若这两所学校至今尚在,倒不妨沿袭这两首歌。单就领略词语之美、家乡典故,也是好的。
我向邹先生默默致意并祝福。从其滴言片语间,我已感受到了那歌声留下的儒古之秀、清风之熏。
一栋学庐,一乡子弟。
一阕校歌,一部青春。
岁月如歌,这话总不错的。“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这些徘徊在简陋操场上的歌声,皆让我想起了梁启超说的“少年中国”。
那时的儿郎,真是闻鸡起舞,意气风雷。
那时的中国,竟有那么多的精神美少年。
6
邂逅汪曾祺的歌后,我即有个心愿,能否再遇几首老的小学校歌,从而让汪先生“玻璃般的童音”不那么孤单?我想给它配上几位“发小”。
我不刻意寻访。我喜欢某种东西突然跳至眼前的感觉,就像蟋蟀从草丛里跃起。
不久前,去江苏海门,此地是鼎鼎大名的张謇故里。
张謇,何许人也?清末最后一位状元;晚清立宪运动的骨干;民国政府的实业总长及农商总长;农工商俱全的大生资本集团之老板;大量慈善公益机构和数百家学校的捐资人……
此次海门行,我最大的惊喜是与几首校歌不期而遇。当地名士袁蕴豪先生赠我一册他的大书:《潮流——张謇在海门》,其中竟藏有张謇撰写的部分校歌。
大江东下海潮上,潮潮涌进青龙港。
港中有三镇,常乐居中央。
二十八圩同社仓,小学校开兼教养。
父老不愁荒,儿童勿忧伧。
大家爱国先爱乡,常乐之校真堂堂。
该词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张謇家住海门常乐镇,1903年,张謇东游日本,归来后深感教育之重大,即在家门口辟出几十间房,创办了“常乐公立初等小学”,设修身课、国文课、算术课、图画课、手工课、体育课等。
该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上述诸歌一样,它先要传递一个信息:你的家在哪里?咱们学堂位于华夏何处?试想一下,百年前的中国乡下,对不识一字、未出村口的穷娃子来说,明确自己身在何处是件多么伟大和激动的事!歌词开头,关于常乐面江眺海的描绘,让小学堂平添一股雄阔之魄和潮头之势。歌词最后,是安慰孩子安心读书,对家乡有信心,对本校有信心。
7
张謇的实业之举,最艰辛的属围堤造田。南通一带多不毛盐碱,为争取粮棉,1901年,张謇组建了中国首家股份制管理、资本化经营的大农业拓荒集团——“通海垦牧公司”。眷念佣工子弟的成长,张謇不惜重金,于荒滩上创办“垦牧乡高等小学”,在袁先生的赠书中,我读到了该校校歌——
噫艰哉垦牧乡,
苇蒿螺蛤今粢粱,
……
崛兴兮千辛而万苦,
相劝兮日就而月将。
耕田读书兮百世良,
海有旭兮校有光。
这首词很美,既有沧海桑田的今昔对照,又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劝学励志;既激越明亮,又不失忧患和督导。可谓贫贱之上的高贵、荒野之上的雅风。
“教育为母,实业为父”,乃张謇一生的精神向导。他曾计划:南通每方圆25里内必见一所小学,如此,一个孩子每天最多走10里路。后来,一次雨泞跋涉使其深感学童之苦,于是将目标改为:方圆16里内设一所小学。他一生为家乡地图留下了多少校址呢?300多处。
那些消逝的歌(4)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遥。
风云开张师范校,兴我国民此其兆。
民智兮国牢,民智兮国牢,
校有誉兮千龄始朝。
这首在南通传唱了百年的歌,隶属于我国第一所民立师范学校——诞生于1903年的通州师范学校,作者即张謇。南通位于江淮之畔,狼山则于城南,显然,此歌也是先回答“身在何处”,但和前面的歌相比,除“少年中国”的使命感,它更强调了“师范”与启智的 关系。
百年来的南通教育,直接受益于这栋孕育师资的母体。王国维曾在此授国文,陈师曾、欧阳予倩曾来此教绘画和曲艺。杨乐、李大潜、巢纪平、吴慰祖、施雅风等数十名院士,王个簃、赵无极、袁运甫、袁运生等艺术家……便是在这歌声的熏风中成长起来的。
8
再说张謇的宏业。
他不仅重视基础教育,还倡导职业技术培训,先后办了大生纱厂职工专科学校、纺织专科学校、铁路学校、吴淞商船学校,此外,还设女子学校、幼稚园、盲哑学校。其实,张謇还有着更大的乌托邦梦想,即把南通建成一个理想社会的试验区,用其自己的话说:“新新世界的雏形”。为此,他筑桥清淤,完善城市水利系统和交通设施,创办博物苑、图书馆、气象台、幼儿园、公园、医院、慈善堂……他不仅成了南通的精神领袖,还扮演起了最高公务员一职。梁启超曾赞叹:“南通是全国公认第一个先进的城市,其教育之先进、价值之高、影响之大,国人共知。”
这么大的开支从哪儿来呢?自然是实业。1922年,张謇70岁时,大生集团有4个纺织厂,资产达900万两白银、纱锭16万枚,同时还拥有近20家盐垦公司,这些都充当了他那些伟大构想、高尚事业的提款机和孵化器。
在接受海门电视台采访时,我忍不住感慨:“就生命能量、精神魅力和社会担当而言,张謇太让人惊叹,那简直不像一个人做的事,而该由一群人、由时代最优秀的精英群体来实施,可又的的确确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太不可思议了!自古以来,中国人往往不是太实就是太虚,要么只顾坐而论道,要么忙于低头走路。文人往往思想力很强,行动力太弱……而张謇不,他知道怎么赚钱,知道为什么赚钱,知道怎样把钱花得精彩……他是穷人的榜样,是富人的榜样;他是文人的榜样,是商人的榜样,更是理想主义者的榜样!”
有人说过,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最需要三种人:改革派、实干家、梦幻者。这几种生命身份,竟一并在张謇身上汇合了,他兼任并出色完成了所有角色。
可惜,只有一个张謇。
9
那晚,当地朋友陪我乘船夜游南通城,一路桨声,导游不断指指点点,每过一个桥孔,每逢一处旧式建筑,她都会轻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错,这座城市,是一个人的作品。
深夜,回到下榻的宾馆,打开央视新闻频道,看我工作的栏目《24小时》,看时代的今天又上演了什么,不出所料,依然是诡异的股市、疯长的房价、城市拆迁和钉子户、城管商贩冲突、民工讨薪跳楼秀、和高考有关的争吵……
关掉电视,当世界的喧哗变回一面安静的黑屏,我突然特别怀念那个人,张謇。
有些人不该在光阴中消逝,有些歌不该在空气里失踪。
打开窗,海风特有的清凉袭来,楼下是万家灯火,是被张謇叫作“新新世界的雏形”的后来。
离开海门前,当地报纸采访:您对海门有什么建议?
我笑笑说,希望海门的每栋中小学都有一支自己的校歌,好一点的校歌。那种在风雨操场上天天唱的校歌,那种当成精神功课、晨钟暮鼓的校歌……
你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这是个处处栏杆的时代。
所谓奋斗,即跨栏。像袋鼠那样,像刘翔那样。
国人有理由、有实力成为障碍跑赛的世界第一。
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蔽帽遮颜成一阁,想得美。你不折腾,世界来折腾你。打个比方,你说一见数字就头疼,不理财不炒股不听政,好,利率天天跌,物价天天涨,所有迹象都显示,你牙缝挤出来的那点钱将沦为废纸,你还坐得住吗?比如,你不想打官司不想维权不想投诉谁,可你每个人生行为几乎都会遇到麻烦和挑衅,怎么办?再比如买房,开发商即你的天敌,为对付这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你要请多少知识当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参啊,你要硬硬长出多少心眼,借鉴多少人的前车?
无论你再单纯,再想过省心日子和简易人生,末了,都会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吊诡的社会,逼你复杂,逼你猜疑,逼你斗争,逼你一手执矛一手操盾,一个都不敢少。
前几天,媒体说了个事:俩小伙子,瓢泼大雨中见地上一沓钱,打110后原地站了一小时,既不敢拔腿走,也不敢弯腰捡,结果人和钱全淋透了,直到警察姗姗来迟。问究竟,答“守护现场”,怕“万一说不清”。小伙子可爱可敬,只是“怕”得让人费解,既非交通肇事更非犯罪凶案,何来“现场”之忧?可仔细一想,真是杞人忧天吗?此前关于拾金不昧、见义勇为反被当事人讹缠的事还少吗?
就这样,道德被逼成了“有限的道德”。
勇敢成了“战战兢兢的勇敢”,善良成了“心有余悸的善良”,高尚成了“如履薄冰的高尚”。
(事情的后来是,媒体公开报道后,当地警局拥来一大堆认领者,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钱数,和新闻里讲的都一样)
某日,我在网上浏览到3份讯息。
一份网帖,《快被准生证逼疯了,我要办假证》。大意是——
怀孕4个月了,老公是北京户口,我是安徽户口,咨询街道办,答可在北京领准生证,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证明。打电话问老家计生办,说凭双方户口本、结婚证即可开证明。老家的父亲持资料去办,不成,须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证明。老公开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须回原籍做妇检。于是,腆着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计生办大妈板着脸嚷嚷,你老公这个证明不该单位开,应由街道开。托了熟人,塞了贿金,终于妇检完毕。长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办突然说仅有初婚未育证明还不行,尚须安徽的准生证,要用安徽的证换北京的证。
快气疯了,打电话问安徽,能办准生证吗?可以,但先按月份罚款,每月300,我说才四个半月,她说只要超一天,就按月计。另外,证不能给本人,要压在计生办,等孩子出生后3个月,本人须回老家上环,届时才给证,再之后,本人每年须在原籍妇检4次,每漏一次罚款300,直到45周岁为止。我说北京可出具证明,证明我在京按时做妇检,对方说,安徽不认北京的东西,我们讲究规范。规范?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嘛!真想一脚把这破证踢开,但眼见肚子越来越大,想到孩子会成为黑户,只能咬牙,实在不行,我就办假证!最后,向大家讨讨经验,这东西有没有统一编号什么的,办假证会不会被发现?望高人指点!
同天,还有两则新闻,摘录于此——
有位叫刘瑞良的北京男子,为刚出生的儿子上户口,连续奔波无果后,患上了严重抑郁症,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43天的男婴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父亲被拘。
北京最大的办假户口案宣判,海淀区法院以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富长宁等4人有期徒刑5年到3年不等。该团伙构建了一条完整的假落户流程,数年间,共办理92份北京户口,获利100多万元。其客户中,包括著名电影导演王小帅,富长宁不但为其办了假户口,还热情地将小帅的本科学历改成研究生。
以上故事,有一个共同逻辑,即人生受阻之后的扭曲和变形。
且有一句呼之欲出的潜台词:我本善良。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么?肌体健康的印象是什么?
中医说,即周身畅通,不堵、不塞、不滞……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运转程序、行政路径、权力规则、游戏原理,该怎样活血化淤、通经疏络呢?
让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一个良性的优美的时代?
我的标准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除了福利制度免除人的衣粟底限之忧,社会的竞争规则、分配原理和命运设计,亦须公正和清洁。该时代在品格上应有纯真、简单的一面,它不让包括傻瓜在内的人焦虑,不欺辱弱者,不以厚黑和陷阱坑他们。
一条路,若连盲人都安然无恙,即一条善良的路。
否则就不是。
某日,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太太遇到了骗子。家门口贴了告示,红印章,北京燃气维修服务部称严寒将至,为防燃气中毒,将提供免费检查。太太照电话拨号,很快人至,一查,须换三个阀门,最后结算,600元。太太惊愕,还是乖乖付了账。晚上,太太嗫嚅着追溯白天,我暗呼上当。果不其然,问燃气公司,没这事,电话不是人家的。翌日向工商投诉,答没辙,全靠自个儿防范。叹口气,安慰太太,权当自个是傻瓜吧。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中,做点挣扎,只是把受害者的程序走完,给霉运画个句号,也算有所作为了,否则不仅影响自我器重,也对不住法制社会和公民称号啊。就像重症晚期病人,明知治与不治无二,还是沿现代医学的全套流程走一遍。
二是同事遇到了骗子。准确说,是骗子遭遇了同事。
同事家有老人,骗子登门,谎称油烟机厂家服务,不光把八成新的机子卸走了,还收了数百元手续费。同事乃智力牛人,逻辑缜密,口才佳,且擅斗争哲学,对规则和潜规则颇有研究,重要的是,有一股绝不吃亏的劲儿。
同事下班,闻后不动声色,给骗子打电话:先自报家门,亮央视记者身份,而后命令对方,必须在明午饭前将骗款和设备价一并汇入指定账户,否则将不惜一切手段绳之、法之、惩之……据同事形容,那真是声色俱厉、雷霆万钧,混合了记者、公安、黑社会老大的综合语气和杀伤力。
第二天,钱乖乖地到了账。
同事说,恐吓其实最有效,不图别的,替老人释口恶气,算尽 孝吧。
真佩服他的实干,不仅有对策,更有誓不罢休的意志。我不行,务虚惯了,老觉得在这个时代不吃大亏就算占了便宜。
同事也承认,这法子只能自保,帮不上别人。骗子可自认倒霉,对强悍的个体妥协,但不会对自己的职业让步。
不是骗子和厉害的主,即是受害者?那么,人生还有没有别的角色、别的活法?
不骗不傻不吃亏,乃最正常的人生状态,可实际难矣。你不光要炼就火眼金睛,更要有不依不饶、维权打黑的搏术和毅力。知识者很聪明,爱质疑爱推理,眼力不弱,但往往行动力太差,忍气吞声了之。
在我写该文的同时,手机里又冲进两条诈骗短信和一记“一声响电话”。
信用和道德,乃社会最重要的生存资源和精神家当,它比法律更宝贵,亦是减少法律成本和制度损耗的关键。我一直以为,法律使用频率高的时代可能是一个法制健全的时代,但绝非理想时代。因为法律堵的是人性漏洞,民间道德损伤越严重,法律之地位和功能越凸现。显然今天,靠毁坏规则和蔑视信用发家已成最流行的获利模式和暴富捷径,也意味着我们最基础的家产被老鼠蚀空,只剩一堆糠皮。
我们竟浑然不觉,以为粮满仓、柴满垛,高枕无忧。
巴尔扎克说:傻瓜旁边必有骗子。
法学家也说:在骗子眼里,除了同行,天下皆傻瓜——这是他们最大的职业依据,也是信仰所在。
我就寻思,你说这世上先有傻瓜还是先有骗子?是骗子证明了傻瓜还是傻瓜激励着骗子呢?
当骗子和傻瓜都越来越多,更大的疑惑来了:这是个以骗子命名的时代,还是个用傻瓜注册的年头?这是场考验纯真的精神游戏,还是智商博弈的丛林肉战?那传说中的裁判在哪儿呢?还是压根就没有?
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1)
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
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
——(明)洪应明《菜根谭》  
1
我越来越笃信两点:
好东西都是原配的,好东西应是免费的。
近爱翻古人书,如《水经注》《帝京景物略》《夜航船》《闲情偶寄》之类,本以为年龄之故,后醒悟:我太想知道原先的世界何等模样,太急于在古代攀几位熟人,可随时去串串门,偷得浮生半日闲,来一回精神私奔……总之,我想看看这世间变化有多大,看看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活法。
还有,我迷上了古画,尤其《清明上河图》《南都繁会图》《皇都积胜图》这类市井风情长卷。我看的是画里的人生,我会对一个小人物凝视半天:夹袱疾行的汉子,挑帘张望的妇人,酒旗下瞌睡的小二,拱桥上抱拳作揖的商贾……我会猜其所有信息,年龄、职业、财路、性格,猜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其生存路线图,其梦想、快乐和烦忧……我甚至想,以他的身份,今天会是什么境遇。比如一个挑担的游贩,我忍不住想,这个进城务工人员,会不会被勒令办暂住证?何以躲避城管的驱赶、地痞的纠缠、黑社会的保护费?他租得起房吗?娶得上媳妇吗?能供孩子上学吗?
谁还记得从前的世界?谁还记得生活本来的样子?
天本是蓝的,山本是绿的,河本是涌的,水本是清的,庙本是有佛的,菩萨本是热心肠的,人本是知羞的,猪本是自然长大的,房子本是连地皮的,娃本是想生就生的,燕雀本是登堂入室的,承诺本是值千金的,商铺本是童叟无欺的……
这些自然元素、风物资源,这些生活原理、道德逻辑,皆为世间“原配”,乃上天早早给人设计好、配置好了的——作为祖业和古训,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就像中医里的方子,怎么兑、如何煎,早就酝酿好、交代齐了。
遵循即获益。
古人还有个伟大共识:露天的事物、街面的东西,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被视为阳光下的公产,没人会瞎琢磨、动邪念。比如路是免费的,桥是免费的,饮水是免费的,进城是免费的,入厕是免费的,烧香许愿是免费的,拴马歇轿是免费的,击鼓喊冤是免费的,询人问路是免费的,山色湖光、游山玩水是免费的……
东西越必需、越珍贵,越需要免费,越值得免费。
渐渐,你会发现,无论山岳江河还是市井俗习,无论风物万象还是生活美学,只要不去干预和涂改,只要保存和延续到今天,就是有价值、受器重的,就成了珍贵的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说明了什么呢?
只能证实一点:人类对自然犯了错,对生活犯了错。
我们用50年推翻了5000年。
2
世界尚存多少原配?人间还剩几许古意?
我们改变了山岳的形貌,改变了河流的习性,改变了季节的脾气,改变了几千年常识和老理……我们拼命往地里灌农药化肥,往饲料和食物里投添加剂,还有什么“转基因”“太空种子”“辐照食品”……我们把人之外的东西吃了个遍,把大地翻了个底朝天,盗出最贵重的珠宝,然后埋下垃圾。
像窃贼,像匪徒,我们扑向所有的乳房,把她们吸瘪、抽干、榨尽……在贪欲面前,地球已毫无秘密,藏不住任何东西。
我们消灭了“原配”和母体,颠覆了古老与经典。我们在混乱的逻辑中挣扎,以更大的亏损去生产,以更大的消耗去收获,以更大的破坏去修葺……
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2)
这是个“二奶”的时代。
我们在“二奶”的基础上迎娶繁荣,畅想未来。
天地的质与本,上苍配给生命的天然元素和神圣契约,被消解了。我们离造物主颁发的秩序和法则,越来越远。
自从发明空调暖气,我们连春夏秋冬都不想要了。有中医告诫我:夏天你一定要出汗,冬天你一定要知冷。
没错。身体是有原始记忆和密码的,它和大自然有约定——百万年前就约好了。它耐心守候寒暑轮回、时序更替,若对方迟迟未临——如同约好了人,苦苦翘首却不见其影,那悲愤可想而知。日子久了,它即紊乱即自暴自弃,以生病惩罚人的毁约,报复世界的失信。
所以,现代人身体多为病体。
没有山,只剩下矿山。没有河,只剩下河床。
守着一点点“原配”的残羹,人搬个板凳,开始吆三喝五地收费。封山,封湖,封岛,封户,封寨,封庙,封城……那么多路障,那么多门票,若李白、张岱、徐霞客们高寿至今,要携多少银两出门?多少人惦记他的盘缠?他哪里还会吟诗,只骂娘了。
我一直以为,山水门票,是人类发明的最丑陋和最无耻的东西。当一张黄山票卖300元时,那株傲立风霜的迎客松,即成了老鸨一样的摇钱树。
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诗意,一定和“免费”有关。
3
小时候,我痴迷地图册。最讨厌的是行政页,最热爱的是自然版:褐色乃山,绿色为林,蓝色喻水,色度象征山水之高低深浅……我还莫名地想,“爱祖国”“爱世界”“爱人民”,即因为有这些好看的颜色吧?有了五颜六色,江山才叫美,生活才值得过,世界才让人爱啊!
所以,我一面对地图,童心里就涨起“爱国主义”潮水,用不着教育。
那会儿的大自然,基本还算原配。
那天,网上读到个帖子,《请饶了故乡,不要种速生林》。
“家乡的木兰湖畔,正有人大规模毁山砍树,准备种速生林……本人致电国家林业局、环保总局,接听者称不在管辖之列。致电国家信访办,永远是忙音。致电《焦点访谈》,无人理睬……本人感到空前绝望。故乡处生态脆弱的丘陵地带,河流短小急促,水土流失严重,而种速生林,生长周期短,又需大量水,易造成土壤板结,形成生态灾难。革命时期故乡14万烈士为新中国捐躯,恳请看在牺牲重大和生态脆弱的份上,饶了故乡,不要种速生林,尤其别毁坏天然林……”
读这篇帖子,内心几度哽咽。吾学浅薄,无力判断其科学逻辑,但经验告诉我:“原配”一定优于“二奶”!大自然选定的天然林,一定优于人工发明的速生林!
我向这位孤独的陌生人致敬,向遥远山冈上的那份呐喊致敬。
它捍卫的是古老,是祖业。
4
卢梭说:“事物之所以美好并符合秩序,乃其事物本质使然,与人的约定无关。”
是的,人只能发现世界的美好并接受赐予,自己并不能创造世界的美好。
人其实很渺小,很无能。他不是地球主人,和草木虫兽一样,仅仅是孩子,是被抚养者。不知为何,他老想革命,想主持天下,想做皇帝。
从剥削万物的角度看,人确实是在地球上建了个奴隶王国,且是最坏的那个朝代。若把所有物种都请上一个台面,人肯定是最道德败坏的那一席,就像我们最痛恨的人群中的败类。
发明有两种:一是适度发明,一是过度发明。
人,常常自殁于过度的创举。托马斯?米基利乃美国化学家,凭加铅汽油和氯氟烃两项发明,他被封为“地球历史上对大气影响最大的个体生物”和“历史上杀戮最多的个体”。后来,他染上了脊髓灰质炎和铅中毒并瘫痪,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寂寞,设计了一套绳索滑轮以便于自己起床。55岁那年,不幸发生了,他突然被绳索缠住,窒息 身亡。
纵其一生,这个聪明人亲手发明了自己的死。
我不知道,对人类来说,这是个怎样的寓言?
真想,真想对马达轰鸣的世界大叫一声:停!
让万物归位,让生活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吧——
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河是流的,水是清的……
我衷心怀念大自然的原配,人间游戏的原配。
末了,请容我爆一句粗口:打倒二奶!
人生被猎物化
你说,那“人造鸡蛋”是咋整的?那烂皮鞋咋就煮成了胶囊和果冻?你说,谁第一个想起用甲醛喂海鲜的呢?你说,怎样让王八仨月长一年的个……他们咋就这么聪明、化学使得这么好呢?
人人都是发明家、魔术师,人人被逼成了质检员、化验工。
这是个人人成精的时代。
你不精,就会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游记》,里头最缺的是人,最盛的是妖。
人生,被猎物化,被拖进了丛林。
人人自危,人人忧愁,随时随地欲和全世界斗智斗勇。
人人过着一种防御性生活。人人都在挖战壕,筑工事,然后跳 进去。
这种苦力,这种为假想敌实施的备战,让人生元气大损,奄奄 一息。
这不是生活,这只是紧张地准备生活。
生活和准备生活是两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潜在受害者,无路可逃。
村里人在小河边琢磨红心鸭蛋。城里人在车间里配制婴儿奶粉。
皆绞尽脑汁,皆茅塞顿开,皆肆无忌惮。
正像歌里唱的: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这是个怎样的循环?怎样的生存共同体?怎样同归于尽的游戏?
我们的底限在哪儿?这筐还有底、还能盛东西吗?老祖宗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人听吗?
有谁暴喝一声“停”——让大家都罢手?
想起电影里常有的一情景:彼此给对方酒里埋了毒,又笑盈盈举杯邀明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笑到最后……
他妈的,天真哪儿去了?
生存在当代截面上
傍晚,沿故宫外河沿,遛弯。
蓦地,一群念头像蚯蚓纷纷钻出来:你说不才百余年嘛,人间咋就弄成了这模样?多少千年秉承的东西,到这儿就突然拐了弯,改了辙,换了理……秦汉的月亮还挂在那儿,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说,那和珅要是哪天醒来到王府井转转,会怎样表情?屁股冒烟的车在他眼里会不会是骡马新品种?
一个汉朝人和一个明朝人,对调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风物不至于太陌生,生存内容和规矩也差不离儿。但一个古人若来到今天,恐怕呆若木鸡,腿都迈不开了。
现代生存的复杂性,足以让最聪明的古人变成白痴。
那么,我们能适应几百年后的世界吗?
难说,于之而言,我们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个逻辑:生活,从前不是这样子,未来也不是这样子,仅仅现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这样子!那么,我们正如火如荼的所有游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标榜、时尚……一切一切,皆当代截面上的可怜风景,皆历史的散曲儿——弹指间,即吟罢作废,形同儿戏,犹如舞台上古装戏的热闹。
后世看我们,若今生看古人。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桥,红绿灯,广告牌,刹车线,广楼巍厦,大屏幕上的股市盘和周杰伦……
它们并非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有。我所知的是:一切偶然,一切疾匆。
想起莎士比亚对时代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 一物。”
那么,时间深处有没有更牢固和可靠之物?于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亲近和秉持呢?
我想,若一个人更多地和“经典”“永恒”打交道,而非仅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只厮磨于时代游戏,那么,其人生也就倾向了立体,趋于饱满,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归巢感。如此,你栖息和消费的即仅非当代,而是整个人类家园和丰饶的历代菁华。无形中,你的“一辈子”与人类的“一辈子”,即有了某种精神和美学的联络,即有了更大的资源和背景支持,即不枉世间走一遭。
因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有了关系,仿佛枝找到了根。否则,人生即显得矮、薄、单,有点轻,有点亏。像无土栽培的花。
何以称得上“永恒”和“经典”呢?
我想,这大概算一个办法:在天堂或地狱,当你遇见一个宋朝人或元朝人,若你说的他能懂、他说的你也懂,那这个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说天气、煮茶、下棋,比如说音乐、书法、爱情……否则,即当代截面上的,昙花一现,靠不住。比如你说向雷锋同志学习,说北京行车单双号,说华尔街金融风暴,人家就听不懂。
以上例子算玩笑,但思路是认真的。
我突发奇想:你说,人间是否已无须大刀阔斧地生产和改造,只需修复与还原即可?比如还原水、空气、山林,还原房屋和街道的宽松,还原人生的醉意朦胧和晨暮散步,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和古老 秩序?
我怎么动辄念叨古时候呢?
大概,它意味着游戏之单纯、程序之简明,意味着一种悠闲、朴拙和谦卑的生存精神。
它让人活得省心,省劲。不复杂,不折腾。
至于古代的利益争斗和营生哲学,和现代比,简直童话水平。
看看那些成语吧,什么郑人买履、掩耳盗铃,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真是可爱至极,憨厚死了。
连《周易》和孔子的深邃,都透着婴儿般的清澈。
变和巨变是一种意义,不变和少变也是种意义。
在追求“变”的同时,我们有无智慧收留一种“不变”,养护和传递一种“常在”呢?我们有无能力打通并维系一种“过去、现在、未来”的联系呢?并充满敬畏和喜悦地活在这样的秩序中,享受由“完整”“安宁”带来的好处?
生活在险境中
打开电视,一警官大学教授在教人同短信诈骗作斗争。另一频道,专家正详解新版百元假钞的破绽,其仿真度已让验钞机歇了菜;紧接着,主持人纳闷为何黄瓜顶花戴刺、娇若新娘,谜底是避孕药的滋润。再换个频道,说了两件事:一是银行卡里的钱为何不翼而飞,专家提醒,操作ATM机时一定要警惕可疑摄像头,以防密码被钓;二是购房纠纷,律师告诫,一定要反复推敲合同的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标点……
好了,我都铭记在心、烂熟于心了。感谢,感恩涕零。
站起来,朝电视机深鞠一躬。
我们生活在险境中,我们居住在楚歌里。
我们警惕地、愤怒地,如履薄冰、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是不是有点悲壮?
我想,我若是个傻瓜,可怎么活啊!这么多陷阱,这么多圈套和天罗地网,我何以摆脱猎物的命运?
一桩新闻——
小女孩和家长失散了,便衣警察走过来,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吧,小女孩怒斥:“走开,骗子!”便衣很委屈,我不是骗子我是警察啊,小女孩更怕了,“骗子都说自己是警察!”便衣晃晃证件,你看我是真的,小女孩撇撇嘴,朝向栏杆上的小广告,“妈妈说,最骗人的就是证件”。
一则笑话——
窃贼用入室偷的钱去买烟,烟是假的。烟主乐滋滋去买水果,秤是黑的。果商替家里去买肉,肉注过水。肉贩子正数钞票,制服从天而降,罚款。城管拿罚来的钱去药店,药是过期的。药老板正准备打烊,手机响,老婆哭家里失窃……
谁酝酿了这样的活法?谁制造了这样的游戏?
谁能说服大家换个逻辑,取消饥饿的欲望和抢劫的眼神?谁来平息这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骚乱?谁替我们在垃圾上铺种花草,谁为我们娶回远去的童话?
我们如何才能安然无恙?
谁能发明一种催眠,让坏心眼一发芽即昏昏欲睡?谁能设计一种篱笆,让恶和恶、善和善单独在一起——就像幼儿园里的大小班?或学《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乔,一动邪念,鼻子就嗖嗖蹿出去。
童话的迷人,因为她有一个灿烂的人生公式,逻辑简单,命运可靠,前途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光明,晶莹就是光明。
人,何时能把自己送回去呢?还回得去吗?
谁偷走了夜里的“黑”(1)
1
你见过真正的黑夜吗?深沉的、浓烈的、黑魆魆的夜?
儿时是有的,小学作文里,我还用过“漆黑”,还说它“伸手不见五指”。
从何时起?昼夜的边界模糊了,夜变得浅薄,没了厚度和深意,犹如墨被稀释……渐渐,口语中也剥掉了“黑”字,只剩下“夜”。
夜和黑夜,是两样事物。
夜是个时段,乃光阴的运行区间;黑夜不然,是一种境,一种栖息和生态美学。一个是场次,一个是场。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经地义是黑的,黑了亿万年。即使有了人类的火把,夜还是黑的,底蕴和本质还是黑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这是《诗经?庭燎》开头的话,给我的印象就是:夜真深啊。
那会儿的夜,很纯。
一位苗寨兄弟进京参加“原生态民歌大赛”,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城里的夜太亮了。没法子,只好以厚毛巾蒙面,诈一回眼睛。在他看来,黑的浓度不够,即算不上夜,俨然掺水的酒,不配叫酒。
习惯了夜的黑,犹如习惯了酒之烈,否则难下咽。
宋时,人们管睡眠叫“黑甜”,入梦即“赴黑甜”。意思是说,又黑又甜才算好觉,睡之酣,须仰赖夜之黑:夜色浅淡,则世气不宁;浮光乱渡,则心神难束。所以古代养生,力主亥时(约晚10点)前就寝,唯此,睡眠才能占有夜的深沉部分。
现代人的“黑甜”,只好求助于厚厚的窗帘了,人工围出一角来。
伪造黑夜,虚拟黑夜……难怪窗帘生意如此火爆。
2
昼夜轮值,黑白往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乃自然之道、人生正解。
夜,是上天之手撒下的一块布,一座氤氲的罩体,其功能即覆护万物、取缔喧哗、纳藏浮尘,犹若海绵吸水、收杂入屉。无夜,谁来叫停芸众的熙攘纷扰和劳顿之苦?何以平息白昼的手舞足蹈与嘈沸之亢?夜,还和精神的营养素——“寂”“定”“谧”相通,“夜深人静”意思是夜深,心方静远……而这一切,须靠结结实实的“黑”来完成:无黑,则万物败露,星月萎怠;无黑则无隐,无隐则无宁。
所以我一直觉得,黑,不仅是夜之色相,更是夜的价值核心。
黑,是夜的光华,是夜的能量,是夜的灵魂,也是夜的尊严。
“不夜城”,绝对是个贬义词。等于把夜的独立性给废黜了,把星空给挤兑和欺负了。它侵略了夜,丑化了夜,羞辱了夜,仿佛闯到人家床前掀被子。
将白昼肆意加长,将黑夜胡乱点燃,是一场美学*、一场自然事故。无阴润,则阳萎;无夜育,则昼疲。黑白失调,糟蹋了两样好东西。
往实了说,这既伤耗能源,又损害生理。我一直纳闷为何现代鸡发育那么快。真相是:笼舍全天照明,鸡无法睡觉,于是拼命吃。见光吃食,乃鸡的秉性,人识破了这点,故取缔了黑,令其不舍昼夜地膨胀身子。
现代鸡是在疯狂的植物神经紊乱中被速成的。它们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只有起点和终点。人享用的,即这些可怜的被篡改了生命密码的鸡,这些一声不吭、无一日之宁的鸡。毕其一生,它们连一次黑夜都没体会,连鸣都没打过。
我想,应给其重新起个名:昼鸡,或胃鸡。
无黑,对人体的折磨更大,可谓痛不欲生。据说逼供多用此法,不打不骂,只用大灯泡照你,一两日挺过去,第三天,你会哭喊着哀求睡一会儿,哪怕随后拉出去枪毙。
谁偷走了夜里的“黑”(2)
3
黑夜,不仅消隐物象,它还让生命睁开另一双眼,去感受和识别更多无形而贴心的东西。
成年后,我只遇上一回真正的夜。
那年,随福建的朋友游武夷山,在山里一家宾舍落脚。夜半,饥饿来了,大伙驱车去一条僻静的江边寻夜宵。
吃到一半,突然一片漆黑,断电了。
等骚动过去,我猛然意识到:它来了,真正的夜来了。
亿万年前的夜,秦汉的夜,魏晋的夜,唐宋的夜……来了。
此时此刻,我和一个古人面对的一模一样?
山河依旧?草木依旧?虫鸣依旧?
是,应该是。那种弥漫天地、不含杂质、水墨淋漓的黑,乃我前所未遇。
星月也恢复了古意,又亮又大,神采奕奕。还有脚下那条江,初来时并未听到哗哗的流淌,此刻,它让我顿悟了什么叫“川流不息”,什么叫“逝者如斯”,它让我意识到它已在这儿住了几千年……
我被带入了一幅古画,成了其中一员,成了高山流水的一部分。
其实,这不过是夜的一次显形,恢复其本来面目罢了。
而我们每天乃至一生的面对,皆为被改造过的不实之夜。
几小时后,灯火大作,酒消梦散。
21世纪又回来了。
这是一次靠“事故”收获的夜。
对都市人来说,这样的机会寥寥无几。第一,你须熄掉现代光源,遭遇或制造一次停电。第二,你须走出足够远,甩掉市声人沸的跟踪,最好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否则一束过路车灯、一架红眼航班,即会将梦惊飞。
所以,这是运气。
4
夜的美德还在于,其遮蔽性给人生营造了一种社会文化:个体感和隐私性。
如果说,白昼之人,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演绎集体生活模式,那么,黑则让人生从“广场状态”移入角落状态,夜成了除住宅空间外更辽阔的私生活舞台。所以,“夜生活”即同义于“私生活”。
我向来觉得,生活的本质即私生活,私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白天,人属于人群,不属于自我,正是夜,让世界还原成一个个私人领地和精神单元,正是黑的降临,才预示着生活帷幕的拉开。
但棘手的是:现代之夜的“黑”,明显减量了,不足值了。
现代生活和城市发展的一个趋向是:愈发地白昼化,愈发地广场性。风靡各地的“灯光工程”“不夜工程”、无孔不入的摄像头,即为例证。
凡诱惑之物,必成为一种资源,进而孕育一份产业。
终于,有人瞄上了“黑”,并把它变成巧克力一样的东西——
2005年,北京商务区开了一家名为“巨鲸肚”的黑暗餐厅,顾名思义,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人造空间。该餐厅分亮光区和黑暗区,客人先在亮区点餐,将手机、打火机、表链等发光品存储,再由佩夜视镜的侍者引入暗区。
一时间,该餐厅生意火爆,预订期长达一周。说是进餐,不如说猎奇,因为没人把吃当回事,据说饭菜并不可口,大家消费的是黑——绝对的、久违的、正宗的、业已消逝的“黑”。
我想,谁要打造一个名叫“夜未央”的诗意空间,肯定更卖座。
我也会去消费。夜如何其?夜未央,夜未央……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一点不厌光,相反,我深爱星月之华、烛火之灿。
夜里,微光最迷人,最让人心荡漾。
我厌倦的是“白夜城市”“不夜工程”,它恶意篡改了大自然的逻辑和黑白之比,将悦目变成了刺眼。
对“黑”的偏见和驱逐,让这个时代有点蠢。
我觉得,人类应干好两件事——
一是点亮黑夜,一是修复黑夜。
同属文明,一样伟大。
我是个移动硬盘
你不敢不信,世上每条信息都关乎着你。
看那些人,那些手执一叠报纸、眼瞅滚动屏、拎着电脑包、神情焦灼、行色匆匆的人……我觉得像极了一块块移动硬盘,两条腿的信息储存器。
大街上,地铁里,硬盘们飞快地移动,蚂蚁般接头,随时随地,进行着信息的高速传播和消费:交换、点击、复制、粘贴、删除、再点击。
浏览媒体,不是因为热爱新闻,除了借别人娱乐一把,最吸引我们的是政策信息、理财信息、防骗信息,我们要知道世界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又繁殖出了哪些新游戏,骗子的即时动态和战术特点,应对策略和自卫工具……每条信息我们都舍不得漏掉,生怕与自个儿有关,生怕麻烦找上门来。
我们被浩瀚信息所占领,成为它的奴婢,成为它永无休止的买家和订户。
我们不敢舍弃,不敢用减法,我们担心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当代人。我们害怕吃亏,哪怕一丁点,害怕因无知而被时代废黜,害怕在智商比拼、脑筋急转弯中败下阵来,我们害怕沦为社会攻略的牺牲品。要知道,这是一场智力博弈大赛,一场算计与被算计、榨取与被榨取的战争。有人在抵抗,有人在冲锋,有人喊缴枪不杀。剩下的空当,大伙在群商,在学习和演练,在道听途说、摩拳擦掌。
我们需要假定人性是恶的。
我们有无数敌人和假想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涨船高,日新月异……你的信息系统要时时更新,防毒软件要天天升级。
楚歌险境,要求你全副武装,要求你全面专家化,用《辞海》般的知识量装备人生。咱们的导师就是食品专家、质检专家、防伪专家、理财专家、维权专家、犯罪学专家。不理睬,或鄙夷人家的滔滔不绝,你即有沦为受害者之虞。
逢新政和条例出台,我们更不敢怠慢,要抢先熟悉规则,要在新格局中抢占有利地形,至少不吃亏,免做“击鼓传花”的最后一环和垫底人群。
一个狩猎的时代,即使你不想当猎人和猎狗,即使你不习捕猎技术,也要苦练逃跑本领。《天龙八部》里的段誉,虽不懂搏击,但凭一套反*技能——“凌波微步”,竟也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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