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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之殇

_4 王开岭(现代)
民间对树的尊崇和仰望,要等到草木图腾和相关禁忌文化生成之后。
植物有灵的说法,先秦有之,有位树神叫“句芒”。至于大规模的树膜拜何时开始、能量如何,我没细考,但在华夏的犄角旮旯里,随处可闻“树精”“树神”“树怪”的魅说。
我客居山东济宁时,窗外有条古槐路,街心有铁栏,护着一株数百岁的嶙峋老槐,每天清早,枝桠上都会新添一缕缕的红绸布,皆是夜里缠上的,用意不外乎祈福驱灾。这条路扩了许多回,树也从路边到了中央,可谁也不敢去伤它。甚至,为让老树享怡孙之乐,整条路全补种了新槐。
从前,凡去一个村子,村口总会遇一棵沧桑大树,北方以槐、榆、柳居多,南方以樟、榕、橡为主。该树往往地位显赫、待遇优厚,一打听,保准跳出一大堆灵异故事。
汉族社会的树崇拜,大概俗气些,总要从树家族中选出最特别的来供奉,其余则随意处置了。硕者为王、老者为寿、怪者为奇,一棵树若备这几样特征,被景仰的可能性即有了。
相对于北方,南方乡民对树的感情和构思更丰富些,除“树精”“树怪”这些非凡个体,还把神圣的范围扩大到了族群:“风水林”。
广东鹤山雅瑶镇昆东村后的小冈上,有一片风水林,相传从南洋带回的种子。该树叫格木,为亚热带珍贵树种,其大龄者已逾两百岁,上世纪60年代,某造船厂许以两台拖拉机换这片木材,被村民一口拒绝。且不说经济实惠,那个高音喇叭天天喊阶级斗争、反封建迷信的年代,敢拒绝尔等要求,足见“风水林”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了。
宁受政治打击,不遭神灵报应,此即信奉和服从、天命和政令的区别,天壤之别。风水林在南方现身很早,也很普遍,凡上年头的村子,几乎都有一群备受孝敬的树。风水林的指认,其实很讲究,入选者多是在防风御寒、涵养水源上功劳大的林子。
风水林,让“青山绿水”的比率和稳定性大大提高了。从单株神树到成片的风水林,人的敬畏范围和禁忌力度在放扩,受惠面积和获益程度也在增长。
其实,迷信的人很聪明。
都市多宫殿,乡野多祠堂。
北方多政事,南土多庙香。
在树面前,城里人和北方人颇显恣意和霸道。
所以,北方城里的树,年轮偏小,寿者极少。
较之汉族社会,少数民族的树神崇拜,情感上更天真,纪律上更严格,行动上更彻底。
贵州的苗、侗两族,自古崇拜草木,在其眼里,树等于神灵和福祉。每年春,族人都要过“树秧节”,人人种苗造林,连未婚男女的信物也是一棵树苗。还有个风俗:谁家婴儿降生,全寨老小要齐力替之栽种一百棵杉苗。
西双版纳,乃中国热带雨林最完整、面积最大之地,为什么呢?
并非偏僻荒凉、不便开采,而因这儿的主人是傣族、哈尼族、爱尼族、佤族、基诺族……他们有个共同的图腾:神林。视树为衣食父母,为感恩示敬,将大片地势好、近水源的森林供为“神林”“龙林”——神的安息地,连其中的花草禽兽,也被视为精灵,不得侵扰。神林要求寂静与安详,不允伐木、狩猎、开垦,不允喧闹、泄秽、有猥亵之语,连枯枝落果也不得捡拾。
整个西双版纳,“神”的领地有600余处,近10万公顷,珍稀植物和药用植物200余种。
中国最大的植物种子和基因库,寂静如初、仓储完好,靠的是 门神。
靠的是“闲人免入”和“肃静”的牌子,是精神防护罩和铁布衫。
有了这些,它刀枪不入。
如今,很多事都应了那句老话:礼失而求诸野。
不仅西双版纳,“神林”在滇桂川黔等其他部族也盛行,彝族、白族、水族、瑶族……皆奉树为神,虔敬有加。
不错,这是迷信——迷恋和信奉,但谁敢说迷信乃愚人所致、庸人自扰呢?
我觉得,乃谦卑使然,乃大智慧和大先见使然。
在迷信的光照下,树是幸福的,树荫下的人也是幸福的。
景仰与厚泽,禁忌与荫庇,养护与反哺……物物循环,投桃报李。
所谓天道,所谓舍得,即如此。
害怕,有时候是美丽的。
怕久了,入了骨,便成爱。
上苍佑之,必使之有所忌、有所敬、有所自缚和不为……如此,其身心才是安全、舒适的,像一盘有序、有逻辑和对手的棋。
上苍弃之,则使之无所畏,狂妄僭越,手舞足蹈……那样,其灵魂即时时于混乱、激酣中,距癫痫和毁灭即不远了。
再见,萤火虫(1)
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
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
——谜语       
曾经,我住得离玉渊潭很近,逢夏夜,即去湖边遛弯,每挨近黑魆魆的灌林,总禁不住东张西望,朝窸窸窣窣的草丛打听什么……
你们在哪儿呢?捉迷藏,还是被风刮跑了?
扳指一算,我至少20余年没见萤火虫了。
发源西山的昆玉河,加上湖、林、塘、苇、野鸭……玉渊潭堪称京城最清洁的水园子了,也是唯剩野趣的地儿,她的湖冰和早樱都很美。即便如此,其夏夜却让我黯然神伤,那一盏盏清凉似风的小灯笼呢?那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幽灵呢?
连续几个夏季,我一无所获。我知道,对水源有洁癖的萤虫,若不在这儿落脚,恐怕城里也就无处投亲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萤。
小时候,这是我沉迷夏夜的两大缘由。
故乡有个说法: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所以,每捉了它,却不敢久留,先请进小玻璃瓶,凝神一会,轻轻吹口气,送它跑了。
我怕天上少了一颗星。
无人工照明的年代,自然界唯一的光华,唯一能和星子呼应的,就是它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这是《诗经?豳风》里的景象。一位思妻心切的戍边男子夜途返乡,替之照明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萤,多美的回家路啊!
萤虽虫,但古代很少以虫称之,其绰号数不过来:蚈、照、夜光、景天、挟火、宵烛、宵行、丹鸟、耀夜、熠耀、夜游女子……我最喜欢的还是“流萤”。一个“流”字,将其隐隐约约、稍纵即逝、亦真亦幻的飘曳感、玲珑感、梦游感全勾画了出来。萤之美,除了流态,更在于光,那是一种难形容的光,或者说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别的。
那光,或说青色,或说黄绿,还有说冰蓝,我觉得皆似,又皆非。你刚想说它忧郁,又觉不失灿烂;你刚想说它冷幽,又觉颇含灼  情……总之,有一抹谜语气质,一股童话的味道。
它静静的、微微的,很聪慧、很羞涩,像什么人的目光。
它能激发你无穷的灵感和描述欲望,虽然换来的是沮丧。
插点趣事,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荧光灯,尤其它启动时不停地眨眼,我以为里面住着萤火虫。想必受了“囊萤夜读”的蛊惑,觉得它能盛在容器里照明。另外,我30岁之前,一直把荧光灯写成“萤光灯”。
娱乐界有个动词叫“闪亮登场”,形容某个人隆重上市,不知咋的,一听之我就想起萤火虫,用在它身上太贴切了。
农历七月,流萤最盛。清嘉庆年的四川《三台县志》这样描述:“是月也,金风至,白露降,萤火见,寒蝉鸣,枣梨熟,禾尽登场。”巧得很,俗称“七月半,鬼乱窜”的送衣节(又称中元节、盂兰盆会、鬼节)正值七月十五。据民俗家推测,鬼节位于此,大概和田野里流萤闪烁让人联想鬼魂有关。
这联想真的很美。相传七月初一,阴曹地府开启鬼门关,鬼魂们可到人间散散心,也就是休探亲假。而人间七月,瓜果稻粟皆已入仓,酷暑亦过,也该置衣备寒了,从物资到节气,正是孝敬先人的好时候。
朵朵流萤,鬼魂返乡……很温馨。少时读《聊斋》,即觉得鬼魂很美,一点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父亲去世,我更加想,若没有魂,若魂不可现,若阴阳两界永无来往,多么可怕啊。
我爱鬼魂,爱一切鬼魂传说。
再见,萤火虫(2)
民间的两个说法,“腐草化萤”和“囊萤夜读”,都被科学证了伪,指成迷信和虚构。我想,现代人真蠢啊,竟拿这么浪漫的事开刀,没劲。古人重意境和梦游,不问虚实,擅长诗意地消费。面对流萤这般影影绰绰,人的精神难道不该缥缈些吗?
腐草化萤,化腐朽为神奇,多可爱的想象,多灿烂的心愿。
心愿即事实。一点不逊于事实。
较之现代人的刻板和物理,古人的生活有种务虚之美。
长大后翻古书,方知白日听蝉、黑夜赏萤,乃文人最心仪的暑乐。一聒一静,一炎一凉,没有这俩伴儿,夏天就丢了魂,孩子就丢了魂,风雅者就丢了魂。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这首《七夕》,我以为是萤文中最好的。
作为虫,“萤”字飞入古诗中的频率,大概超过蝴蝶,堪与蟋蟀并列。“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我想,一方面和彼时萤繁有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方面古人对萤的注视和美学欣赏,已成雅习。
那时候,不仅有萤,且有闲、有心、有情。问问现在的城里孩子,谁见过流萤?我问过,一个没有。现代人与一只萤火虫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
若论对流萤的感情和消费程度,古代中国排第一。
现在排第几呢?
估计末位了。思情尚存,消费谈不上了。
和华夏一样,东瀛日本也热爱萤火,而且,这份爱从古到今一路飘移,始终不渝,不减不损,它现设十几个供流萤栖息的“天然纪念物地区”。小小微虫,享如此待遇,举世罕见。
有部日本动画电影叫《萤火虫之墓》,其中最打动我的,是让漫天流萤给灵魂伴舞,或者说,流萤即灵魂,灵魂即流萤……
这是典型的东方美学和古式情怀。日本人没有丢,牢记着。
我看到一篇哀悼萤火虫的科普文章,称其比华南虎等明星更重要,因为它属于“指示物种”,意思是说,在自然界,它属广泛性、基础性、标识性的生物,若其濒危,证明生态环境已极恶劣。萤很单薄,水污染、光污染、农药化肥,乃其致命敌。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脆弱?为什么人类活得越来越顽强?
在北京后海边,我对朋友说,未来我想干这样一件事:养萤火虫!
除了自个放赏,还可卖与酒吧、露天餐厅、聚会和盛典场所……朋友哈哈大笑,你想学隋炀帝啊。他说的是“集萤放赏”的故事,炀帝酷爱流萤,逢夏夜,要把好几斛的萤虫放至山上,游累了才肯回去睡觉。皇帝的想法,若抛去*因素,往往都很美。让人羡慕的是,他行动力强,不空想。
如今,北京夜空中常见一朵一朵的闪烁,比树高,比云低……
那是人在放夜筝,上面绑了发光器。
还有一年,和朋友在厦门海滩放孔明灯,当它飘到很远很远,只剩一个似是而非的小点时,我觉得像极了流萤……
每见它们,总是想起童年的萤火。
想起流萤照亮的草丛和小径,想起那会儿的露天电影,想起父母的手电筒和唤孩子回家的喊声,那时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
那一刻,我体会到难以名状的美和疼痛。
我们只剩下荧光灯了?
只剩下霓虹闪烁了吗?
在古代有几个熟人(1)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处古人闲。
——(明)陈继儒  
1
某日,做了个梦,梦里被问道:“古代你有熟人吗?”
我支支吾吾,窘急之下,醒了。
醒后想,其实我是勉强能答出的。我把这话理解为:你常去哪些古人家里串门?
我想自己的人选,可能会落在谢灵运、陶渊明、陆羽、张志和、陆龟蒙、苏东坡、蒲松龄、张岱、李渔、陈继儒,还有薛涛、鱼玄机、卓文君、李清照、柳如是等人身上。缘由并非才华和成就,更非道德名声,而是情趣、心性和活法,正像那一串串别号,“烟波钓夫”“江湖散人”“蝶庵居士”“湖上笠翁”……我尤羡那抹人生的江湖感和氤氲感,那缕菊蕊般的疏放、淡定、逍遥,那股稳稳当当的静气、闲气、散气(按《江湖散人传》说法,即“心散、意散、形散、神散”),还有其拥卧的茅舍菜畦、犬吠鸡鸣……白居易有首不太出名的诗,《访陈二》,其中两句我尤爱,“出去为朝客,归来是野人……此外皆闲事,时时访老陈”。老陈是谁?不知道。但我想,此公一定有意思,未必文墨同道,甚或渔樵野叟,但必是生机勃勃、身藏大趣者,否则老白不会颠颠地往那儿跑。这等朋友,最大魅力即灵魂上有一股酒意,与之相处像蒸桑拿,说不出的舒坦。
我物色以上诸位,很有参考“老陈”的意思。说白点,是想邀其做我的人生邻居,那种鸡犬相闻、蹭酒讨茶的朋友。另外,我还可凑一旁看人家忙正事:张志和怎么泛舟垂钓,与颜真卿咏和《渔歌子》;陆龟蒙怎么扶犁担箕,赤脚在稻田里驱鼠;陶渊明怎么育菊酿酒,补他的破篱笆;李渔怎么鼓捣《芥子园画谱》,在北京胡同里造“半亩园”;张岱怎么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又如何披发山林、梦寻西湖;浣花溪上的大美女,怎么与才子们飞句酬唱,如何发明人称“薛涛笺”的粉色小纸……
关于几位红颜,我之思慕,大概像金岳霖一生随林徽因搬家,灵魂结邻,身影往来,一间墙正适合。
2
我做电视新闻,即那种一睁眼就忙于和全世界接头,急急问“怎么啦怎么啦”的差事。我有个程序:下班后,在下行电梯门缓缓闭上的刹那——将办公室信息留在楼层里;回家路上,想象脑子里有块橡皮,它会把今天世界上的事全擦掉。我的床头,永远躺着远离时下的书,先人的、哲学的、民俗的、地理的,几本小说、诗歌和画谱……
我在家有个习惯,当心情低落时,即翻开几幅水墨,大声朗诵古诗,要么《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么陶公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皆旁若无人状,学童一样亮开嗓子。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
我觉得,古诗中,这是最给人幸福感的两首,像葡萄酒或巧克力。至少于我、于我的精神体质如此。
踱步于这样的葱茏时空,白天那个焦糊味的世界便远了,什么华尔街金融风暴、胡德堡美军枪击、巴格达街头爆炸、中国足坛赌 球……皆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
我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对称的格局,像昼与夜、虚与实、快与慢、现实与梦游、勤奋和慵散……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的人,一个胡思乱想、心荡神驰之人。而新闻,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敌,它关注的乃当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远是最新、最快、最理性。
在古代有几个熟人(2)
我必须有两个世界,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饥饿,会憔悴,会憎恶自己。
我对单极的东西有呕吐感。
3
我察觉到这样的症状:今人的生命注意力,正最大化地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像人质一样被扣压了,缚绑在电子钟上。
那些万众瞩目、沸煮天下的广场式新闻,那些“热辣”“火爆”“闪亮登场”的人和事,几乎洗劫了民间全部神经,瓜分了每个人每一天。今人的心灵和思绪,鲜有出局、走神和远走高飞的,鲜有离开当代地盘和大队人马去独自跋涉的,所有人都挤在大路上,都涌向最人山人海的地点,都被分贝最高的声响所吸引。新闻节奏,正成为时代节奏,正成为社会步履和生活的心电图。人们已惯于用公共事件(尤其娱乐事件)来记录和注册岁月,比如奥运会、国庆盛典、世博会,比如李宇春、张艺谋、小沈阳,比如《暗算》《潜伏》《蜗居》,它们已担负起“纪年”的光荣任务;再比如,某大导演拍一贺岁片,哪怕粗滥至极,也有人趋之若鹜,明明一张垃圾海报,但应召者并无怨言,为什么?因为消费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是众人拾柴的热情,是你被邀请了,是投身于公共*和时代运动中去,是回复“你看了没有”这个传染性问号。而且,你通过“运动”找到了归属——“岁末”之时间归属、“新潮”之族群归属——既认领了光阴,又认领了身份。
你无力拒绝,懒得拒绝,也不想拒绝。拒绝多累啊。
大家无不过着“进行时”“团体操”式的人生——以眼花缭乱的新闻、日夜更新的时尚为轴、为节拍、为消费核心的生活。
信息、事件、沸点、意见、声音……铺天盖地,但个性、情趣、纬度、视角少了,真正的题目少了。欲望的体积、目标的吨位越来越大,但品种单一,质地雷同。
越来越多的人,活得像一个人,像别人的替身。
越来越多的人生,像一场抄袭,像流水线肥皂。
打量人生,我常想起幼儿园排队乘滑梯的情景:这头爬上,那头坠落。目标、原理、进程、*、欢呼都一样,小朋友们你追我赶,不知疲倦。
4
有一些职业,很容易让人越过当代界碑,偷渡到遥远时空里去,比如搞天文的、做考古的、开博物馆的、值守故居的;有一些嗜趣,也容易实现这点,像收藏古器、痴迷梨园、读先人书、临先人帖。
有位古瓷鉴藏家,她说自己这辈子,看瓷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知其然,二是知其所以然,三是与古人神交。她说,看一样古物,最高境界不是用放大镜和知识,而是睹物思人、与之对话。古物是有生命的,它已被赋予了性灵和品格,从形体、材质、纹理、色釉到光泽、气质、触感、髓气,皆为作者之情智、想象力和喜怒哀乐的交集之果。辨物如识人,逢高品恍若遇故交,凭惊鸿一瞥、灵犀一瞬即能相认。形体可仿,容颜易摹,灵魂却难作弊。
可以想象,这位藏家在古代有多少熟客,其屋该是一间多么大的聚会厅,多少有意思的人济济一堂,多少传奇故事居住其中。她怎么会孤独呢?
乾隆在紫禁城有间书房,叫“三希堂”,面积很小,仅八平米,上有他亲题的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此屋虽狭,但它恐怕是天下最深阔的“怀”了,134位名家的340件墨迹及495种拓本,尽纳于此。乾隆虽婪,但其眼福却让人羡,那是何等盛大的雅集和磅礴气场啊,一旦走进去,你想不神游八方都不成。
在古代有几个熟人(3)
在京城,我最大休闲即泡博物馆、游老宅、逛潘家园或报国寺的古货摊。我不懂,也不买,就东张西望,走马观花,跟着好奇心溜达。有的铺子是唐宋,有的摊位是元明,有的院落是晚清和民国……那些旧物格局,有股子特殊气场,让你的心思飘飘袅袅,溜出境外,一天恍惚下来,等于古代一日游。
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到长安,拜谒千年前王珣的《伯远帖》,惺惺大发,忍不住添墨其后:“既幸余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话虽自负,却尽显亲昵,也留下一段隔代神交的佳话。我见过《伯远帖》的影印件,尺幅不大,董大师的友情独白占去半壁,还满载历代递藏者的印鉴,不下十余枚,包括乾隆的。应该说,诸藏家与晋人王珣的神交程度,并不逊董,只是董艺高性野,抢先表白了,继者也只能小心翼翼捡个角落座,或体恤先物,不忍涂鸦。
藏轴、藏卷、藏器、藏曲……皆藏人也。皆对先人的精神收藏,皆一段高山流水、捧物思古的友谊,皆一场肌肤遥远却心灵偎依的 恋爱。
5
除了鉴藏,读书亦然。
明人李贽读《三国志》,情不自禁欲结书中豪杰,大呼“吾愿与为莫逆交”。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副对联让左宗棠自励终生。
人最怕的即孤独,尤其精神上的冰雪冷寂,布衣贩夫、清流高士皆然。特别后者,无不染此疾,且发作起来更势急、更危重,所以围炉夜话、抱团取暖,便是人生大处方了,正所谓“闲谈胜服药”。翻翻古诗文和画谱,即会发现,“朋聚”“访友”“路遇”“重逢”“雅集”“邀客”——乃天下文人竞趋和必溺之题。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场景,不知感动和惊喜了多少寂寞之士。
然而,知音毕竟难求。尤其现世生活圈里,虽强人辈出,却君子稀遇,加上人心糙鲁、功名纠葛,友情难免瑕疵,保养和维系的成本亦高。与古人神交则不同了:古人不拒,古人永驻,古人常青。凡流芳后世者无不有着精致人生,且永远一副好脾气,无须预约,不会扑空,他就候在那儿,如星子值夜。你尽可来去如风,更无利益缠绕,天高云淡,干干净净。
名隐陈继儒如此描绘自己的神交:“古之君子,行无友,则友松竹;居无友,则友云山。余无友,则友古之友松竹、友云山者。买舟载书,作无名钓徒。每当草蓑月冷,铁笛风清,觉张志和、陆天随去人未远。”陆天随即陆龟蒙,与作者隔了近800年。
“去人未远”,是啊,念及深邃、思至幽僻,古今即团圆。此乃神交的唯一路径,也是全部成本。山一程、水一程,再远的路途皆在意念中。
吾虽鲁钝,夜秉《世说新语》《聊斋志异》《夜航船》等书时,亦有如此体会——
读至酣处,恍觉白驹过隙、衣袂飘飘,影影幢幢处、柳暗花明间,你不仅得见斯人,斯人亦得见你。一声别来无恙乎,挑帘入座,可对弈纵横、把盏擎歌,可青梅煮酒、红袖添香……
国学大师陈寅恪,托十载光阴,毕暮年全部心血,著皇皇80万言《柳如是别传》。我想,灵魂上形影相吊,慰先生枯寂者,唯有这位300年前的秦淮女子了。其神交之深、之彻,自不待言。
6
古人尚神交古人,今人当如何?
附庸风雅的虚交、名利市场的攀交、蜂拥而上的公交、为稻粱谋的业交,甚嚣尘上,尤其炒栗子般绽爆的“讲坛热”“国学热”“私塾热”“收藏热”“鉴宝热”“拍卖热”。但人生意味的深交、挚交,纯粹的君子之交、私人的精神之恋,愈发稀罕。
在古代有几个熟人(4)
读闲书者少了,读古人者少了,读古心者更少。
星转斗移,今心性已大变。
有朋友曾说过一句: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相似?
问得太好了。人的个体性、差异性越来越小。恰如生物多样性之锐减,人生多样性也急剧流失,精彩的生活个案、诗意的栖息标本,皆难搜觅。
某日,我半玩笑地对一同事说:“给我介绍一两位闲人吧,有趣的人,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比我们有意思有意义……”他长期做一档“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节目,猎奇于民间旮旯,又兼话剧导演,脑筋活泛,当有这方面资源。他嘿嘿几声,皱眉半晌,摇头:“明白你的意思,但不骗你,这物种,还真绝迹了,恐怕得往古时候找了。”
陋闻了不是?我就知道一位:王世襄,九十高龄,人誉“京城第一玩家”。不过朋友所言也是,老人虽在世,但显然不属于当下,乃古意十足之人,算是古时留给后世的“漏”。在现代眼里,世襄不真实;在世襄看来,眼前也不真实。
王世襄活在旧光阴和白日梦里,连个发小、玩伴都找不到。
其实还有位我爱羡的前辈,汪曾祺。只是先生已驾鹤西去。
“恐怕得往古时候找了。”朋友没说错。
论数量,古有几千年、数十朝的人物库存,可供“海选”。论质量,物境决定心境,那会儿时光疏缓、云烟含幽,万象步履稳健、优游不迫,又讲究天人合一、师法自然——所滋养出来的人物,论心质、趣味、品性,皆拔今朝一筹;论逍遥、活法、各色,亦富饶于当代,可谓千姿百态、洋洋大观。
而现代社会,薄薄几十年景,风驰电掣、激酣凌乱;又值大自然最受虐之际,江湖枯萎,草木疲殆,世心莫不如物;加上人生高度雷同,所邂逅者无非当代截面上的同类,逢人如遇己,大同小异,权当照了回镜子。
总之,论人物美学资源,彼时与今朝,如大集市和专卖店。
前者种类多、品相全,随你挑。而后者往往只卖一个牌子。
7
有时候,你会觉得爱一个当代人是件很吃力、很为难的事。
除物理差异,此人和另者没大区别。其所思所想、心内心外,其喜怒、追逐、情态、欲望、口头禅、价值观、注意力……皆堪称这个时代的流行货色和标准件,乃至色相都是统一美容之果。总之,人复制人,人生复制人生,连“一方水土一方人”都难成立了。
那么,你非此人不爱不嫁不娶的理由是什么呢?其价值唯一性、不可替代性在哪儿呢?你又是怎样“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呢?不错,爱不讲理,但日久天长,你还是会暗暗和自己讲理的。何以当代男女间的背叛如此容易和盛行(甚至无须理由,给个机会就成)?我想,根源恐于此。
夸张点说:这个时代,有异性,无异质。有肉身之异体,无精神之异态。
只求物理性感,不求灵魂性感,恐才是真正的爱情危机。不仅爱情,友谊的处境也差不多,因为在发生原理上,二者都是献给个体的,都基于个体差异和吸引,所以麻烦一样。
一位我欣赏的朋友,乃古典音乐发烧友,酷爱巴赫、马勒、勃拉姆斯。她说过一段让我吃惊又马上领会的话,她说:“与音乐为伴,你很难再爱上别人,你会觉得自己很完整,什么也不缺,不再需要别的男人或女人,尤其他或她出自眼前这个世界,这个和音乐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说,我明白。
8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处古人闲。”
我喜欢散步式的活法,那种挂着草鞋、脚上带泥的徒步人生,那种溜溜达达、拖鞋节拍的人生。而现代人崇尚皮鞋与轮胎,无缘泥泞和草木,乃疾行式的活法,是沥青路和跑步机上的人生。
有支摇滚乐队叫唐朝乐队,唐朝乐队有个主题叫“梦回唐朝”。
唐朝?我欣赏这记冲动。这是理想主义肩上的红旗,是精神漂流瓶里的小纸条。
投宿于何朝无所谓,重要的是它意识到生命除了当代还有别的,除了现实还有“旁在”。重要的是它不甘心被时尚蒙上眼罩,不甘心一辈子只与现状为伍,乖乖在笼子里踱步,不甘心肉体被驯服后还要交出灵魂和梦,并让该逻辑无理地合理化,不甘心精神上只消费当下和当下制造……它要挣扎、突围,它试图溯源而上、逆流而上,寻着古代的蹄印搜索未来的马匹。
人之外,还有人。世之外,还有世。
那个世,或许是前世,或许是后世……
一个人的精神,若只埋头当下,不去时代的地平线以外旅行,不去光阴深处化缘,不以“古往今来”为生存背景和美学资源……那就不仅是活得太泥实太拘谨的问题,而是生命的自由度和容积率,遭遇了危机。若此,人生即难成一本书,唯有一张纸,无论这纸再大,涂得再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也只是苍白、薄薄的一个平面。
人这一辈子,人类这一辈子——两者间有一种联系,像胎儿和母腹。应找到那条脐带,保养好它,*养分,以滋补和校阅今世的我们,以更好地学习人生,摆渡时代烦忧……
探古而知今亏,藏古*身富。
一个人,肉体栖居当代,只有“个体的一生”,但心灵可游弋千古,过上“人类的一生”。
种一片古意葱茏的林子吧,得闲去串串门,找几位熟人、朋友或情人。
生活,离不开乌托邦。
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
一死囚在临刑前哭喊对不起家人,他参与了一桩灭门杀人案。一个人在医院偷患者钱包,因母病重急需钱。一个官员贪污几千万,为了让深爱的女人锦衣玉食。一父亲为了女儿上大学,设局顶替了别人家的女儿。一老板拖欠民工的血汗钱,称别人欠自己的也没还。一妇女从产房里将婴儿偷走,理由是太喜欢孩子却不能生育……
一个坏的时代,在人性、伦理、规则、逻辑上,默认或怂恿如下做法——
宠爱自己的孩子却漠视别人的孩子,孝敬自己的父母却欺凌别人的父母,善待自己的兄弟却盘剥别人的兄弟,荫护自己的眷属却虐待别人的眷属,爱惜自己的姐妹却侮辱别人的姐妹,扩充自己的钱包却压榨别人的钱包,造福自己的家乡却掠夺别人的家乡……
天使与魔鬼,两种人格,两个身份,两套本能。
而这,每天都发生在贪官、恶奴、街霸、骗子、奸商、盗贼身上。偶尔,也会若无其事地发生在普通人身上。
一个好的时代,应最大限度地消解以上荒谬和悖论。
一个好的时代,会让天下孩子都遇到呵护,所有父母都得到孝敬;会以政府的担当替代百姓的焦虑,会以政府的信用激励民间的诚实;会以完善的制度保障游戏的公正、分配的合理、权力的谦卑;会让富人失去骄横、学会仁爱,会让弱者得到帮助却不失尊严;会让每个做梦的人都有光明之感,会让美德和纯真不被嘲笑与辜负;会让命运不亏待那些劳苦,会像麦田那样承诺耕耘与收成、汗水和果实成正  比……
一个好的时代,个人的幸福不以别人的痛苦为肥料,个人的满足不以别人的忧愁为成本,个人的衣冠楚楚不以别人的破衫褴褛为背 景……甚至,人类“以人为本”的时候不再虐待别的物种,壮大人间的时候不再奴役大自然。
一个好的时代,空气中最大成分是氧和爱,大街上最流行的风景是笑容,是问候、礼让、牵手、携扶,非怨恨、牢骚、争抢和骂骂咧咧。
一个好的时代,应尽快到来!应尽快变成共识和承诺,变成效率和实践。应只争朝夕地去呼唤,夜以继日地去兑现。
一个好的时代,不会把它的任务让渡给下个时代,它会对公民此生的幸福负责。
因为人只有一辈子,未来可消费历史上的我们,而我们无法消费未来。
一个好的时代,不会因遇到苛求而恼羞成怒。
一个好的时代,不需要世人去感激,只期待爱与批评。
古典之殇(1)
1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杳无了。
比如古诗词中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吾等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但一夜忽至的“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亲历过的。满嘴冰激凌的现代孩子,谁堆过雪人?谁滚过雪球?令之捧着课本吟诵“燕山雪花大如席”,会不会牙疼呢?
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流逝者又何止雪?在新辈人眼里,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于黄河枯床上,除了唇干舌燥,除了满目的干涸与皴裂,你纵有天才想象,又如何模拟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谁还能托起李太白心中的汪洋与豪迈?除了疑心古人夸饰矫伪、信口开河,还会作何想呢?
今天的少年真够不幸的。父辈把祖先的文学遗产交其手上,却没法把诞生那些佳句的空间和现场一并予之,当孩子动情地吟哦时,还能找到多少相配的物境和诗意?如果说,今日中年人,还能使出吃奶的劲去想象一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毕竟其孩提时,大自然尚存一点原汁,他还有残剩的经验可依),那其儿女们,连这点怀旧的资本都没了,连遐想的云梯都搭不起,连残羮都讨不上了。
或许不久后,这般猜测古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
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书声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遍遍抄写;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天,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诗情画意……这是何等遥远之追想、何等费力之翘望啊。明明“现场”荡然无存,现实空间中全无对应物,却要少年人硬硬地抒情和陶醉,这岂非无中生有、画饼充饥?这不荒唐、不悲怆么?
古典场景的缺席,不仅意味着风物之夭折,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逝。不久,对原版大自然丧失想象力的孩子,将对古籍中那些伟大的美学华章和人文体验彻底不明就里,如坠雾中。
2
温习一下这随手撷来的句子吧:“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那样的户外,那样的四季——若荷尔德林之“诗意栖息”成立的话,至少这天地洁净乃必需罢。可它们今天在哪儿呢?那“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天光明澈、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皎夜寂静……今安在?
从审美资源上讲,古代要比当今富饶得多、朴素而优雅得多。地球自35亿年前诞现生命以来,约有5亿种生物栖居过,今多已绝迹。在地质时代,物种的自然消亡极缓——鸟类平均300年一种,兽类平均8000年一种。如今呢?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推测说:上世纪末,每分钟至少一种植物灭绝,每天至少一种动物灭绝。这是高于自然速率上千倍的“工业速度”,屠杀速度!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生态活页从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光如《广陵散》般成了遥远的绝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每每抚摸这些《诗经》句子,除了对美的隐隐动容,内心总有一股冰凉的颤栗和疼痛。因为这份荡人心魄的上古风情,已无法再走出纸张——永远!人类生活史上最纯真的童年风景、人与自然最相爱的蜜月时光,已挥兹远去。或者说,她已遇难。
古典之殇(2)
由于丧失“现场”,人类正在丧失经典,丧失重温和体验她的能力。我们只能像眺望“月桂娥影”一样待之,却不再真的拥有。
阅读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不该放声痛哭吗?
3
语文课本中的诸多游记,无论赏三峡、登黄山,还是临赤壁、游褒禅及徐霞客的足迹……除了传递水墨画般的自然意绪,更有着“遗址”的凭吊含义,更有“黄鹤杳去”的祭奠意味。我们在对之阐释时,难道只会停留在汉语字解上?(比如“蒹葭”“雎鸠”,除了“某植物”“某水鸟”,再也领略不出别的了?)除了挖掘莫须有的政治伦理,就不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油生敬畏和感激?除了匆匆草草的娱情悦性,就涤荡不出“挥别”的忧愤来?
我想建议老师:为何不问问孩子,那些美丽的“雎鸠”“鹿鸣”哪儿去了?何以再不见它们的身影?甚至促之去想:假若诗人来到当代,他又会有何遇?作何感?发何吟?难道,这不会在孩子心里掀起一场精神风暴吗?
或许有人忍不住了:社会总得变迁吧?古老元素难免在光阴中遗失啊。
是,失乃必然,但失的速度和规模是否太惊人?变之方向、节奏和进程是否合情合理?
远的毋论,且说朱自清《荷塘月色》吧。今天的清华学子,谁重温过1927年的那场夜游呢?即使荷塘犹存,不乏“田田的叶子”,但“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呢?如今京城,连一处泥土都难觅了,地面早已被水泥、沥青砌死,一丝气孔不留,无穴可居,无枝可栖,何来蝉声?还有,若想月色“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若想“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那养耳的寂静、养眼的清疏,在市声鼎沸的不夜城里,何以寻得?
4
每一词语本身,无不包藏着生态、民俗、历史、美学和社会学信息。那“蒹葭”“涟漪”“鹿鸣”“雎鸠”“猿啼”……不仅代表草木或动物,更指向一种生存文化和栖息美学,也是一部人间记忆。它让今人在阅读自然圣经的同时,更对眼下境遇和空间有一种检验、校对和反思。韩少功有本社会符号学意义的小说——《马桥词典》,试图通过对方言俚语的搜集与解读,为一个地域的文化流逝建一座纪念碑。某种意义上,古典文学也为后人矗起了一座纪念碑,是丰碑,更是殇碑。一座冰冷的刻有灭绝名单的青苔之碑、沧桑之碑。
1912年4月一天,在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75岁的作家约翰?巴勒斯向孩子们说:“每逢参观博物馆,我即有一种参加葬礼的感 觉……一只被打死的鸟,已不再是一只鸟了……当自然被移动了两次之后,便毫无价值。只有你伸手触及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自然。”
我不知道我们的孩子能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能不能遇到巴勒斯这样的讲解员。
我不知道老师们在领读“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之时,有没有升起一股隐痛?并把它悄悄传递给台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这粒“痛”埋进孩子心里,我要替教育感到庆幸,要为这位老师鼓掌——感谢他为孩子接种了一支珍贵的“精神疫苗”!在未来,这粒小小的“痛”会生出郁郁葱葱的良知……
谁拥有孩子,谁就拥有未来。
我相信,携带这支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后,当面对一片将被伐倒的森林、一条将被铲平的古街时,至少会有一丝心痛和迟疑吧?这就有救了,最终阻止粗鲁和野蛮的,或许正是那迟疑。而它的源头,或许正是当年的某一堂课。
5
其实,何止语文,地理、音乐、美术、生物、历史、哲学……哪个不包含丰饶的自然信息和生命审美?哪个不蕴藏着比词条、年代、人名、因果、正反……更辽阔的人文资源和精神风光?关键看有无感受到它们,能否深情地领略并分享它们。
若连最初级的课堂都无法帮孩子立起“敬仰自然”“尊重生灵”“万物和平”的精神路标,当他们进入成人序列后,那些坚硬的环保口号又有何用呢?影响一个人终生价值观的,一定是童年的记忆和知觉——那些最早感动过其心灵的生命细节!
遗憾的是,我们的教育大多停留在了逻辑说教和结论灌输上,而在最重要的“审美”和“信仰”方面做得远远不够。我们的教育太实用,太缺乏审美习惯和信仰热量了……所以,当被“广州餐桌日均‘吃猫’一万只”的新闻惊得目瞪口呆时,我突然想:这些食客也曾是孩子,也曾是学生,可谁告诉过他人不是什么都可以吃呢?
看过两则报道,皆和树有关——
一个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从1997年12月10日起,在树上栖居了738天,直到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不砍伐它。
在瑞典的语文课本和旅游手册中,皆可见这样一件事:1971年,斯德哥尔摩,当市政铲车朝古树参天的“国王花园”逼近时,一群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高喊“拯救斯德哥尔摩”的口号,用身体当盾牌,挡在那些美丽的大树前……终于,政府作出让步,地铁站绕道而行。多么幸运的树!而它们,也给新一代瑞典人撑起了盛大的精神阴凉。几十年来,那些护树的青年,一直被瑞典民众视为英雄。
读这些故事,我深深被打动。多么童话的心灵啊,其力量源于健康的生命知觉,源于天然的性灵和秉质,他们保卫的不仅仅是树,更是生活和生活的美学理想。我相信,这些勇敢的举动,一定与其童年启蒙有关,与早年关于树的种种童话和生命情结有关——正是那些印象刺激并召唤着他们,使之奋然不顾地去行动。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的教育何以“树”不出这样的青年呢?
像树一样,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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