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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独自长大(出书版)》作者:7号同学

_5 7号同学 (现代)
  “他被送到哪个医院?”
  “好像是人民医院,救护车是那儿的!”她顿了顿,“你,要不要去看他?”
  我听到了自己一声冷笑:“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去自己去!”
  “宝榛,对不起!”
  “你和我道什么歉?为了你和林达西打架的人是祝融,不是我!”我的语气很差劲。
  “我想去看看他,就看看,好不好?”她微微垂着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特别特别难过,不知道是为祝融,还是为我的姐姐。我朝她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话,疲倦地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竭尽全力跑了一场马拉松。
  许宝桐还是走了,然后易扬来了。
  他许是刚睡醒,被我电话叫过来时衣服的领子都没翻好。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宝榛,不要怕。”
  我其实并没有怕,我只是觉得担心,已经焦躁,在许宝桐走后这种情绪已经达到满值,几乎要将我烧毁。好在,易扬来了,我终于又有了主心骨。
  在电话里,我已经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你姐姐呢?”他问。
  “她走了,去医院看林达西!”我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声线,“祝融还在警局,她却要去医院看林达西!”
  “因为她知道,祝融不会有事,所以,宝榛,你也不要担心!”他站在我身边,手轻轻在我肩膀拍了一下,又快速地收起。
  对话就进行到这里,我们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沉默而平静地等待。起初我们两人像垃圾一样靠着垃圾桶傻傻地等,后来阳光猛烈了一些,我们便移到大楼旁边树荫下的花坛。我们一直没说话,默契地将目光投递在警局门口。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有个规律的重重的心跳声一直陪伴着我们,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们在警局门口等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没有去计算我们等了多少个小时,直到天慢慢地从天蓝向灰蓝转变,来来往往出入警局的人中,总算有我们在等的人。
  我们谁也没站起来。
  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是祝融的父亲祝参谋,虽然我去过无数次侨香公馆,也见过他无数次,但我对他仍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他走路的姿势和祝融一模一样,不,应该是说祝融走路的姿势和他一模一样,挺直着背脊,步伐很大,重重地毫不犹豫地落在地面,刻画出他雷厉风行的形象。
  在他和两个穿着常服的警卫员大步走出警察局后,紧随其后的是祝融。他身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泥土和暗红色的血迹,但好在除了灰头土脸没有什么精神,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想喊他,却被易扬拉住了手,他轻轻对我摇头:“别,别叫他。”
  他们慢慢地走向路边的车,而就在这个时候,祝融似乎感觉到我们的目光,猛地回头朝我们这个方向看来。
  他慢慢地朝我挤出一个没有杂质,纯粹的笑,好像他不是从警局出来,而是从篮球场赢了一场球赛出来。这个笑容撞进我的眼睛,像一只突然飞来的蛾子,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揉眼睛。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钻进了那辆黑色路虎的后座。我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自始至终,他的手都屈成一个拳头的形状。
  02.
  我回了学校。
  易扬让我先回学校去等消息,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他去打听,他是男生,不至于吃什么亏。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很少再露出这样纯粹的没有杂质的笑。许是因为他的话,许是这个笑,我没有再踟蹰,乖乖坐上回校的公交车。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易扬的电话。
  我坐在最后一排,略微颠簸的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劣质香水味还有冷气独有的无法描述的味道,我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低声地开口,声音很快被四周的说笑声和噪音融化,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我见不到祝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但还是打听到一些消息。医院说林达西刚醒,有轻微的脑震荡,没有什么大碍……”他的声音充满了懊恼,“你说祝融那家伙怎么只长年纪不长脑袋,动不动就和别人动手!”
  “那他现在怎样,会有事吗?”我打断他。
  “祝融现在只是保释,得看那个姓林的告不告他!不过我看悬,他本来就……”他忽然顿住,再开口已变了口风,“不过你也别担心,祝融是什么人,他可是祝家五代单传的宝贝疙瘩,祝家怎么可能会让他出事!”
  我勉强地回应他,挂了电话,开始给祝融发信息,他的电话我一直打不通。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林达西打起来,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你还真以为你是护花使者吗?
  —你是不是被你爸爸没收了手机?
  —快点给我回复啊!
  可他一直没有回复。
  手机安静得就像坏掉一样,我恨不得将它拆开。
  我在第二天早上,终于去了医院。
  为什么说终于,因为从我知道林达西住院后,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去。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我都应该去这一趟。
  或许是一夜没睡,我的精神很差,从公交车上下来我差点一脚踩空跌倒在地,好在,一个陌生阿姨扶住了我。
  “没事吧姑娘?”
  “没事。”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我扶你进去挂号吗?”
  我朝好心的陌生阿姨挤出一个笑:“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来探病。”
  我把自己扔进医院充满浓浓消毒水味的空气里,前台绷着脸的女护士告诉我,林达西在三楼的双人病房。我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爬楼梯,缓慢地踩着台阶一步步上移。说真的,我有些胆怯,不知道一会见到林达西,我是要狠狠地先甩给他一巴掌,还是哀求他不要告祝融。
  还没等到我想好应对措施,我已经走到他的病房门口,我甚至忘记敲门,直直地拧开了门上的手把。
  然后,我愣住了。
  我在病房里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出现得理所应当的人,没错,就是许宝桐。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病床边削一只苹果,长长的果皮一直垂到她的小腿,她正低着头,似乎没听到门的响动。而躺在病床上的林达西,他的脑袋被套上一层可笑的纱网,有点像我们买进口苹果时套在外面的那层包装,在纱网里,是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这使他的头看起来比往常大了一圈。
  他似乎正在看着门的方向,当我看向他时,他褐色的眸子恰好与我对上。
  我在里面看到了惊诧,只有惊诧,因为我没来得及深究,他依旧转过头,将目光落在旁边病床上睡得深沉的中年男人。
  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毫无松动。
  我慢慢地朝他们走近,许宝桐似乎才看见我,但她只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她收了刀子,将苹果在病床边的水盆里洗了,递给林达西。
  林达西没有接,也没说话,任由她的手突兀地停在空气里。
  许宝桐举着苹果将近一分钟,最后才将它放在了桌子上的玻璃杯里,它立在杯子上,像在海洋世界里被海豚顶在头上的球。然后,她将刀子和盆子都收起来,走向门外。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想林达西是在对许宝桐说。
  但她仅是停顿了两秒,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她是去洗手间,她很快会回来,因为她的包还在椅子上。
  我尴尬地立在林达西的病房前,我想了一个晚上的发言词还憋在肚子里,一个字都吐不出。
  就在我准备开口时,他突然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与我对视。
  “许宝榛,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很冷,像是突然打开的冰柜,“也是和许宝桐一样,来让我不要告祝融?”
  说实话,我挺吃惊的。我一直以为许宝桐来看林达西只是单纯因为担心,却没想到她来的却是和我同一个目的。这个认知多少让我阴郁的心情稍稍有些愉悦。
  “你不用白费力气,我告诉你,不可能!”没等我说话,他已经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
  “你到底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用力地瞪着他的背影,他毫无察觉,依旧用那个戴着可笑网兜的后脑勺来与我的视线抗衡。血丝慢慢凝成一小块的鲜红色的血迹,形成一颗可爱的不合时宜的星星。
  我深吸了一大口气:“林达西,你到底想要怎样!费尽心机接近我,又接近许宝桐,你为的不就是报复祝融!你已经从这里窃取了游戏,骑魂已经毁在你手上,难道你还不满足吗?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可他依旧没有给予我反应。沉默持续了三分钟,我可以保证他没睡,因为我清楚地听见他略微凌乱的呼吸。
  “许宝榛,是不是祝融做错了什么,你都觉得不是他的错!现在是他对我动手,我躺在医院,而你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为他开脱?”我听见他的冷笑,“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一点?”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是的,似乎就是这样。若是被打的人是祝融,我可能会义愤填膺,而现在被打的人是林达西,我唯一的念头便是,一定是林达西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激怒了祝融,而不是祝融犯了错。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你觉得不可原谅的事情,若将行凶者换成身边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罪不可恕。因为你们是朋友,无论对方做错什么,你在愤怒悲伤之余仍会找千万个理由为他开脱。
  因为你们是朋友。
  “他打了人,就该受到惩罚,你放心,我一定会告他的!”他见我不说话,又冷冷地补充。
  “我为祝融开脱?他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为他开脱!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祝融打你是因为你该打!你窃取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就光荣吗?他打你,是你活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些天的愤怒统统在此时爆发了,“告祝融!你有什么资格告祝融!我还告你呢!你这个骗子,你知道你这样是欺诈吗?我报警抓你,没去告你已经算你好运!你别不知好歹!窃取别人劳动成果的是你,玩弄别人感情的也是你,你别太过分了林达西!”
  旁边病床的男人已被我吵醒,正努力歪着脑袋想要坐起,我看着林达西表情木然的脸,气得手都在发颤。
  “我过分?我玩弄你的感情?”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手屈成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我,胸膛起伏不定,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可是许宝榛,你摸着自己的心,你若有一丁点喜欢我,现在你就不会站在这儿为祝融求情!”
  因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我陌生的情绪:恨,不甘,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悲伤。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刻意接近你,刻意接近许宝桐!我真的很想知道,祝融到底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药,你们一个个对他都是如此痴迷,他在你和许宝桐之间摇摆不定,你仍旧对他死心塌地!你不是想知道我对祝融说了什么吗?你不是想知道祝融为什么打我吗?因为我告诉他,无论是许宝桐还是许宝榛,无论他喜欢哪一个,我都会一个个毁了,让他知道心爱的人被别人玩弄是什么滋味!”
  我正想说话,门却传来轻微的声响,林达西突然收住了声,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去,许宝桐不知何时站在了病房门口,她的表情无悲无喜,目光穿透了我,仿佛我就是组成病房的所有布景板中的一块。
  “宝榛和我说,你在骗我,我说无所谓。祝融告诫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我告诉他没关系。他们说你一句不好,明明知道是事实,我也愿意当成诋毁。你一开始接近我便是有所图谋,我假装不知道,你后来和宝榛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在乎。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顶着宝榛的白眼来看你。我总觉得只要我真心付出,总有一天能得到回报。但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病房里无声无息,许宝桐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门口。
  那是我的姐姐,从小被我当成假想敌的姐姐,我总把和她斗争当乐趣,可现在她在伤心难过,我却没有一点点开心。
  窗户没有关上,风呼呼地往里吹,我觉得我的胸口像被开了一个大洞,北风穿堂而过。
  03.
  从医院回来的公交车上,我终于拨通了祝融的电话。
  他的声音像是一张正在打磨的磨砂纸,沙沙的:“你到底发了多少条短信,刚开机到现在还没震完。”
  “你……你没事吧?”我有很多话想问,但说出口却只有这一句。
  他在电话那头闷闷地笑:“我能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祝融,我很担心,即便你现在已经从警局里出来了。”我认真地强调,“我很害怕你会出事,而且还是因为我和我姐……”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自然地称呼许宝桐为姐姐。
  “不是因为你们,我想揍他很久了。”他轻飘飘地打断我,“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不舒服不顺眼!你知道,有的人真的很难让人有好感!”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出事!易扬和我说,要是林达西不告你,你就没事对吗?我,我今天去医院找林达西了,我会想办法说服他。”
  他又不说话,只有粗浅不一的呼吸回应着我,我突然有些害怕:“是不是事情又有变故了?”
  “你别听易扬那家伙瞎说!我不会有事的!但是,宝榛,你不要再去找林达西了!”
  “我不是去找他。不对,我是去找他,但是我不是想去找他。”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总之我去找他只是希望他可以不告你,别的意思都没有!我……现在我已经看清他的真面目,你不用担心我会被骗!”
  “不管怎样,你都别再去找他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会一败涂地!”祝融语气里的郑重其事,让我有些慌乱,没听见我的回答,他又一次强调,“你听到了吗?”
  “知道了!”
  不止是祝融自己说没事,易扬也是这样嘱咐我:“祝融不会有事的,你想想那是谁啊,那是祝老将军最疼爱的小孙子祝参谋的儿子呀,他怎么可能有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你那天明明和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现在只是保释,要是林达西告他就麻烦了。”
  易扬此时却给我装疯卖傻:“我这样说了吗?没有,肯定是你听错了!怪不得祝融打电话来臭骂我,原来是你在背后说我……”
  “你说了!就是你说的!”
  “好了,许宝榛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我的外卖来了,回头再和你说。”我还没来得及多说,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很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做某件事毫无意义,只是徒劳,我们仍旧会忍不住去做,比如追忆已经逝去的岁月,比如后悔已成定局的事情,比如对一个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好。
  比如许宝桐,比如现在的我。
  虽然得到祝融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不会有事,我仍旧不安,接连好几天都往医院跑,可我没再遇到许宝桐。
  我和林达西像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对峙,每次我出现他都用背部面对我,除了医生查房和换药,他基本未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我对他是咒骂还是疲惫的请求,他都是无动于衷。隔壁床的中年大叔在我第四次出现时出了院,临行时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小姑娘,要请求男朋友原谅可不能这样,要温柔一些!”
  “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懂的,你不用解释!”他干咳了两声,轻轻地关上病房的门,还不忘对我暧昧地眨眼。
  “你到底想要怎样?”我回头才发现林达西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他不知冷眼旁观了多久,“许宝榛,你到底要怎样!”
  呵呵,这句话是几天之前我问他的,现在他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你知道我想怎样。很简单,别告祝融。”我努力抑制自己的火气和怨恨,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一般和他商量,“只要你别告他,你欺骗我的事我可以不计较!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像我们从来都不认识!我认了!”
  “什么都没发生?”他重重地掀掉身上的被子,被子带倒桌子上的玻璃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许宝榛,祝融有什么好?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对他?”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勃然大怒,伪装出来的平和马上破碎:“祝融有什么好?至少比你好!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我想到那天他说我与许宝桐的那番话,忍不住冒火。
  林达西在笑,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比我好?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他伤了人你来替他求我不要告他!他伤害了赵蔓,赵蔓现在还一动不动地躺在疗养院的事也能直接掀过去吗?”
  “这两件事根本不同!”我理所当然地反驳,“他打你是因为你有错在先!而且那件事还不能下定论,不一定是祝融的错!”
  “呵呵,你这个可怜虫,到现在还在为他开脱。可惜啊,他却在你和姐姐之间摇摆不定!”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个骗子,他在骗你,故意扰乱你的心绪。
  许宝榛,你别上当。
  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往博陵大学跑,我一直在打听那个叫赵蔓的女孩子。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时,我恰好推开林达西病房的门。昨天的不欢而散并没让我放弃,这一路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年高考我能有这种锲而不舍的毅力,考上博陵大学肯定毫无压力。
  病房并不像前几天那样死气沉沉,但看起来更加糟糕—地上花、水果和破碎的玻璃杯点滴瓶混在一起,还有不知是药还是水的液体在病床边淌了一大摊。林达西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门的方向,或者说看着我。
  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许宝榛,现在你满意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像经过世界大战后的病房,没有朝他靠近,直觉告诉我他现在很不冷静。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你解放了!再也不用来了!不用再每天隐藏心里的恨来请求我这个欺骗你的骗子放过祝融!”他颓然地靠在病床边,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有个男人来过,他告诉我,要是想在博陵继续待下去,就闭嘴。”他居然笑了,“虽然我不聪明,我还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许宝榛,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告祝融了!现在、以后、永远!”
  “你走吧!”
  我虽不知道来找他的人是谁,但一定是与祝参谋有关。林达西的话让我松了一大口气,但同时,不安在我心底散了开来,我看着这个颓靡不堪,几乎是绝望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同情他。同时,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刚刚,我的同学给我打来电话。这些天我在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我问过许许多多的人,有赵蔓的同学和室友,还有祝融的同学。他们可以证明赵蔓根本就不是祝融的女朋友!她喜欢祝融,追求了他很久,得不到回应后就编造了自己是祝融女朋友的故事,当时已经被她寝室的女孩拆穿了,她们都觉得她得了臆想症,也只有你才会相信这么可笑的故事!她出车祸那天的确是和祝融表白了,也被拒绝了,但这不能说她出车祸就是祝融的错。”
  他静静地注视着我,许久之后,一脸不可置信。
  “她不会骗我的!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你可以去打听,林达西,很多时候真相就是如此残酷,你不相信还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
  “滚!”他突然打断我,同时一个东西朝我迎面砸来,我避开后才发现是枕头。
  继而是空的果篮、纸巾、塑料垃圾桶。
  我狼狈地躲闪着,承受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怒。
  但我知道他没想伤害我,因为点滴架、小刀和输液瓶,他都避开了,没往我身上扔。
  “祝融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不喜欢赵蔓而已。错的人是你,你若是不相信,完全可以自己去调查!”
  “够了,别再说了!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这个结果你不是很满意吗?还在这里说这些废话干吗!你目的达到了,你以后也不用再出现了!现在给我滚!”林达西像疯子一样朝我嚷着,手不停地挥舞,掀翻床上、桌上仅剩的东西,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最后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挤出已是破碎,“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啊……”
  我没有再停留,快速地离开病房。
  04.
  十二月的北风摧城拔寨,撼动博陵的每一棵树,我躺在寝室的小床上,窗外的枝叶哗啦啦地响,像小时候台风天家里那台十九寸老彩电发出的声响,聒噪、浑浊。
  大四的第一学期末,课已经很少了,我们除了每周几节的专业课外,就是考试和各种论文,有心急的同学已经开始准备找实习了。
  那天被林达西从医院驱赶之后,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得知他已经出院了,我没有去找他—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医院,他已经恶狠狠地驱赶羞辱了我一次,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我自己。
  没课的那个周五,我回了一趟家,恰巧许宝桐也回家了。
  仅是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她瘦了一大圈,她原本就瘦,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具穿了人类衣服的骷髅。她话向来不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餐桌上爸妈和她说话总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是因为林达西,可当我爸趁着她出去倒垃圾的时候问我“你姐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魂不守舍”时,我下意识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走出餐厅的时候,听见我妈刻意压低的声音:“你管那么宽干吗?女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烦恼!”
  我爸却是少见地不赞同:“她也是你女儿,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这么说话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话了?难道她一皱眉我就要去嘘寒问暖吗?每天一副棺材脸,我上班回来还要去哄着她吗?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滚出来的……”我猜我妈工作又不顺利了,每次公司遇到什么事,她总特别地暴躁,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与我一样,看到从洗手间走出的许宝桐—她还没有出门,只是去洗手间拿了垃圾。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我妈,她脸上的表情是尴尬的,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仿佛刚刚那些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倒是我爸,涨红了脸,像是做错事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宝桐,嗫嚅了许久一句话都没有挤出。
  最镇定和识大体的人莫过于许宝桐,她冷静地面无表情地拎着垃圾袋,用和往常一样无异地语气说爸妈我下楼了,然后平静地越过她们,往门口的方向走。而只有我看见,她眼中赤裸裸的嘲讽,就像在和我说—许宝榛你不是一直都嫉妒妈对我的态度比对你好吗?现在你看看,在她口中我是什么模样?
  我突然明白过来,姚琳女士或者不止一次在背后骂过许宝桐,她或者无意中听过许多次,所以此时她才没有丝毫的震惊和恼怒。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她能在听完这些话后,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甘或厌恶或恨。
  像我,永远不能做到。
  要是有人在背后这样骂我还被我听到,我一定会言辞激烈地与她争执吵闹。若对峙失败,我还可以胡闹撒泼大哭一场。
  可许宝桐不是我,她的情绪更像能被遥控器控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不想发怒,你让她以头抢地都只能得到冷眼斜睨。
  而我妈当之无愧是我家的另一个影帝,她此时已把泼妇骂街的姿态收回,端庄地离开客厅。
  我看着许宝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传来尖锐的痛感。
  而在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祝融。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祝融了,自警局门口那一面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偶尔会给我信息和电话,告知我他的近况:林达西销案了,他安然无恙;他因为这件事,暂时不用入伍了;这段时间他没有课,就先不回学校了。
  每次都是寥寥数语就结束了通话,我想再问下去,他却不肯再说了。后来我才知道,祝融因为打架这事被祝参谋关了禁闭,连使用手机都要偷着来,更别说出门了。
  但这一些,他都没有告诉我。
  我在这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祝融,也没有什么事,就只是想见见他,和他说一说话。只是我一个人有些胆怯,所以我喊来了易扬。
  但我们连侨香公馆恢宏的铁门都没有穿过。当我们按下门铃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告诉我们,祝融并不在家。易扬当场就说不信,让她开门,小保姆已不是从前那一个,她小跑着穿过第二道门来到我们面前,一板一眼地对我复述:“不好意思,他真的不在。”
  “他去哪里了?怎么可能不在?”易扬眨巴着眼,看得这二十来岁的姑娘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他回来我会替您转告的。”
  “那我们进去等吧!”我在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异常,伸手拍了拍沉重的铁门,小保姆从铁栏的间隙露出脸,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门,指关节微微发白,表情亦有些紧张。
  我迟钝而缓慢地明白过来,她并不想让我进去,或者说,里面的人不想让我进去。
  我尴尬地看向易扬,一时间还不知如何应对。直到我从打开的门与墙的间隙看到祝融的母亲,参谋夫人端着咖啡目不斜视地从客厅穿过。
  “唐阿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
  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将头扭转过去。在这短暂的视线交错里,我看到了那张美丽脸上赤裸裸的厌恶和恼怒,这是陌生的,我从未见过的。
  “小梅,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然后,小保姆应了一声,小跑着回到那扇雕花木门后,门也随之被关上。
  我坐在侨香公馆门口的台阶上,和易扬面面相觑。
  天忽然就黑了下来,像瞬间被熄灭的灯,大块的云被染成了阴沉的灰色,风夹着森冷的水汽迎面而来。
  下雨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雨在酝酿了一天后终于落下。
  地上的黑点慢慢变得密集,最后汇成了大幅的黑色海报。
  “下雨了。”我说。
  “看样子好像是他妈妈不愿意让我们见他?”易扬的脑筋回路却和我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搔了搔头,一脸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回去吗?”
  “回去?当然不?我们爬墙!小爷我今天不见到祝融我还真不罢休了!”
  最后的结果是,易扬弓着身子蹲在地上,而我踩着他的肩膀翻墙头。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这个鬼祟的事,因为紧张,我踩着易扬的肩膀上摇摇晃晃。
  “许宝宝,我和你说,你该减肥了!”我紧张得很,易扬还在身下唠叨,“我这肩膀快被你踩碎了,你倒是快点啊!”
  “别吵啊!我很努力再爬了!”
  我站在他的肩膀上,努力踮着脚往上蹭,我刚爬上墙头,却听到铁门拉长了音调“吱呀”一声,我一慌,手一滑,整个人就从墙上滑了下来。
  我没有摔在地上,因为祝融抱住了我。
  祝融穿着卡其色的家居裤和白色的长袖T恤,脸色和他的衣服一样苍白,与其形成鲜明对比是他刚刚松手掉在旁边的黑色大伞。
  这是出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一些,脸色也难看了许多,像久病初愈的人。可他却是微笑的,就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一样。
  “你还不从我身上起来吗?你重得很!”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抽抽鼻子,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
  他也从地上站起来,捡起刚刚掉落的黑色大伞,举在我的头顶,视野所及,又暗了几分。他打量着我和还坐在地上小声哼哼的易扬,突然就笑了:“你们俩怎么来了?还像做贼一样爬墙头?”
  “欸,你可别冤枉我,我是受许宝宝所托,她想来看你,一个人不敢来而已!”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额前的发已微微湿了,“你们就在这里互诉衷肠吧,哥要先走了!”说完,等也不等我,像野兔一样消失在雨中。
  易扬走后,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祝融就这样撑着伞,静静地看着我。
  “许宝榛!”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我来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死了没有。”我有气无力的,却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惜,进不去你家。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我在监控里看到两只翻墙的耗子,怕再不出来要摔死!”
  “你知道还不早点出来,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干坐!”
  我愤怒地出拳准备给他一顿胖揍,却被突然攥住手,他闷闷地笑:“宝榛,我被祝参谋揍了一顿,刚能下床不久,你这么一下,我说不定就倒下了!”
  “你怎么了?他揍你哪里,没事吧?”
  我挣脱他的桎梏,企图察看他身上的伤势,却被又一次握住。
  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就像在笑,而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薄荷清凉和各种中药混合的膏药味。
  我听到自己规律的,沉闷的,一下接一下的心跳。
  在我们认识这十五年的时间,比这更贴近的距离都有过,比这更亲密的动作也做过,可我却从未感到紧张。他略微粗糙的手掌与我手腕接触的那块皮肤也在发烫。
  “许宝榛。”
  “干吗?”
  我抬头,忽的碰上了一个柔软湿润的物体。
  他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狼狈地倒退了几步,整个人紧贴着墙。
  “嘿,祝融,别闹了!”我轻轻地挣扎,他整个人却又一次疲惫地依附着我。
  “别动,许宝榛。”他弓着身子,像只小奶狗在我脖颈间蹭了蹭,蹭得我头皮发麻,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鞭笞着我的皮肤,“你能来看我,我真的挺开心!”
  我想说其实我不是故意来看他,还想说他妈根本不让我进门,可这些话在嘴巴里咀嚼了好久,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有些呼吸困难。
  祝融身上有一股好闻的,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沐浴乳的香气,不停地往我鼻腔里钻,我的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这股味道的桎梏。
  可我却不舍得用力,不舍得将他推开。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喜欢他的,这种喜欢不知从何时衍生,待我发现时它已根植入我的内心,只是我始终不敢承认。我总觉得爱是一场战役,你先开口便是输,便是一败涂地。所以我自欺欺人地与他抗争,以为这样便能保持自己的骄傲。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是错的。这个认知让我感到颓唐,我听见自己煞风景的干巴巴的声音:“祝融,你是不是喜欢许宝桐?”
  落在我头顶的目光突然凝住了,我听见他冗长无奈的叹息:“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对她那么好?”我问出自己困扰我太久的问题。
  “迄今为止,我这辈子就喜欢过一个女孩,但那个人不是许宝桐。很多事情我现在难以去和你解释,也没法解释,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用力地将我的头摆正,目光所及是他微颤的睫毛,还有他眼眸中的我自己。
  “我从没和你说过这些话,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会自己明白醒悟过来。但我太高估自己了,也太高估你,所以才会出那样的事情。许宝榛,现在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这样的事只会发生一次,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林达西。你,只能在我身边!”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用嘴粗鲁地盖住我的眼。
  “你没有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反驳的权利。我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可惜,你所遇非人。刚刚我在监控里看到你,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抓住你,再也不能让你跑掉。”
第9章 深渊
  生活会在你摔倒了又爬起来的时候,在你沾沾自喜的时候,用更大的力量把你推倒,直到你练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
  01.
  那几天我只要闭上眼,脑海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黑云压城,祝融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雨里,风把他的衣服灌得饱满,使他看起来像半悬空飘在我面前。
  然后,他突然飘向我,低头。
  再然后,我就醒了。
  我真不想再回忆那天的场景,但我的脑子却一次次在倒带。
  在祝融吻了我之后,我的大脑几乎是即时地死了机,他又低声细语和我说了什么,他是如何撑着伞将我送到出租车里,我压根就没有意识。待我再次反应过来,我已经坐在了绿色的出租车里,而祝融弓着身子正和司机说我家的地址。
  车发动引擎的那一刻,我终于可以清楚地听见外界的声音。
  祝融说,宝榛,我不等了。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他的伞被风吹得变形,车把我带走,将他抛在了原地。
  这场雨持续了一周。
  在第三天离开家回学校时,我爸把厚衣服塞满了我的行李箱:“你把羽绒服带去,天冷!”
  我把衣服一件件地往外抽:“爸,不用这么多衣服吧!再两星期我们就放假!我们这边又不是北方,何必带这么厚的衣服回去!”
  他按住我的手:“虽然说博陵没有下雪,但是南方的阴冷连许多北方人都受不了,你把衣服带着吧,有备无患!”
  我只能任他帮我拉着那只巨大沉重的行李箱下楼。
  我出门的时候,姚琳女士正把一件白色的风衣放进许宝桐的包里:“昨天路过商城看到的新款式,你喜欢白色,我想你会喜欢。”许宝桐则是低眉顺眼地收好,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恰好看到她饱满的眼袋和黑眼圈。
  说实话,我已经想不起她上一次如此颓靡是什么时候,好像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失魂落魄。但我并没有觉得好受,心像被捆绑了一块铅石,重重地沉了下去,特别是看到我妈脸上虚假的笑容时。
  冬天的确来了,冷空气像一团盘旋在博陵上空久久不散的云,每一天睁开眼,连睫毛都能感受到空气里森冷的寒意。
  有时候回想起,林达西的出现就像夏日午睡的一场噩梦,被炎热唤醒,即使抑郁怅然,怯怯不安,也是稍纵即逝。
  林达西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去再与他联系,他也没有再出现。他的到来已经给我的生活掀起了好几个轩然大波,我不能保证再与他接触多几次我的世界还能在风起云涌中保持平衡。所以,我默契地选择删去记忆里有关于他的那部分,假装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当然,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
  对于已成定局的事我们无法改变,能做的,就是做好准备迎接更好的以后。
  我回校后的第二天,祝融也回了学校。
  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就连他给我发了信息我也没有回复。自那天的事发生后,我总觉得尴尬,一听到祝融的名字便有种微妙的情绪衍生。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一个吻要回忆几个月,但祝融与我太过熟悉,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事。
  让我和许宝桐亲吻,可能也没有这么尴尬。
  但是祝融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甚至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动,长途跋涉从博陵大来到我的学校招蜂引蝶。同寝室楼的女孩好几次神秘兮兮地将我从楼道扯进了厕所,害得我以为她们要对我做什么,谁知道大力金刚忽然变粉红芭比,娇声娇气地问我祝融的电话号码。
  当然,我没有妥协,几包泡椒鸭脚薯片和手工糖果就想从我手中窃取资料,没门。再不济也要翻倍。
  接下来的日子算是风平浪静,我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就在这森冷的冬天中到来,又平静地结束。
  我们过了一个平静寡淡的年。
  大年初五,我们一行人又去了诺澜公寓。
  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来到这个地方了,即便后来我们四人帮的关系恢复正常,见面的频率保持到一周一次,我们仍旧极少来到这个地方,好像这里成了一个伤疤,你走到这个地方来,你就会看到我们曾经是怎么在这个地方分崩离析的。
  虽然伤口已经结痂,可是伤疤仍旧存在。
  而在这个下了零星小雨的春节,博陵的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莫名的我们却回到了这个地方。
  诺澜公寓和往常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没有原来干净—打扫卫生的阿姨回老家过春节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易扬就任由桌椅铺灰。
  我们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客厅的地毯上,身边的购物袋里装满了从便利店买来的垃圾零食和饭馆打包的熟食,只有祝融一人遗世独立地坐在沙发上,他觉得我们躺着十分不雅观。家庭影院在放着一部很老的鬼片,也不知是谁选的片子,当那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扒拉着做出要钻出电视机的样子时,易扬突然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冲进了房间。我看着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不一会儿拎着两瓶红酒出来了。
  “哪来的?”我和李缪缪异口同声地问。
  我对红酒毫无研究,但单看包装,就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
  “老头子说让我去酒店上班,我可不去,我什么都不会难道让我去做客房打扫或者洗盘子吗?所以,我和他吵了一架后,从家里出来了,虽然我早就不在家里住了,但我知道这次不那么一样。”他从橱柜里拿了几个杯子,咕噜噜地把玻璃杯都灌满了紫红色的液体,看得我和李缪缪龇牙咧嘴。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把腾飞搞起来呀,我在这里投入了那么多心血,总不能看着它就这样毁灭吧!而且不是还有祝融吗?他可是多优质的免费劳动力。”他把其中一个杯子给了祝融,又自顾自地碰杯,“不过老头儿停了我的卡,我可没有什么钱,好在祝融有很多廉价劳动力,他可以帮我骗几个师兄弟过来给我打免费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听起来挺欢快,没有一丝沮丧,但我知道,这只是他的表象。
  他说了很多听起来干巴巴的话,我和李缪缪都在沉默,因为我们都知道做出这一步决定对他来说有多难。在以前,我总觉得他把这个做网游当成了一个颇具挑战性的游戏,但现在我知道,不是,他从来就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认真。只是,他和祝融都得不到家人的认同。易扬从商,祝家从政,无论是哪一家都会把做网游这件事当成胡闹—小孩子闹一次就够了,可不能一次次闹下去,会玩物丧志。所以,切断经济来源是最老套狗血也是最好的选择,除了保证他们的正常生活,多一分钱不给,他们在外面吃了苦,受了难,就会知道家庭的好,就会回来。
  我的脑子像卡带一样不停地转着,直到祝融的声音打断我,他高举着那杯暗红色的液体,完全忘记自己不会喝酒这件事:“来,别说那么多,我们干杯吧!”说完,他便一饮而尽。
  喝完酒后他独自占据了三人沙发,长腿却还有一半是露在外面的,李缪缪和易扬去了阳台,我听见他们不低的争论声。
  “你拿着!”这是李缪缪的声音。
  “我不要,我怎么能拿女孩子的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易扬还是笑嘻嘻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拿着,这是我所有的身家,不够我还能去借。你放心,我可不是那么好心帮你们,就当我入股吧,虽然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勉强。
  “我说了不要,你收起来。李缪缪,你知道这点钱根本帮不了我们什么……”
  “但也能让你们多撑一段时间……”
  “你要的,我给不了你……”这是我听见易扬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那边突然陷入了沉静,我也不敢再听下去。
  李缪缪对易扬的心思,一直以来我都是知道的,只是她不说,我们便谁也不拆穿。在易扬说完那句话后,我看到李缪缪笔直的背影颤抖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骄傲,刀枪不入的模样。
  “哟,你这话说的,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要的只是钱,你可别太自作多情!”说完,她推开阳台那扇没有关紧的门,看也没看我们,直直地越过客厅,走向了洗手间。
  我想去看看她怎么样,却被人按住了肩膀,是祝融,他不知何时将头从沙发的那一边挪到了这边,面色驼红,眼含桃花:“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李缪缪。”
  “她有什么好看?她有我好看吗?”说着,把脸往我面前凑。
  他的呼吸间有淡淡的红酒香气,突然放大的精致的面孔让我有一瞬间的慌乱,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你比她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他的表情一本正经,好像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恍然才想起,他喝醉了呀,否则怎么可能说出这像撒娇一样的话,“你最近为什么都不看我,不理我?”
  我顿时气短,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确,这几天我都在刻意逃避着他,虽我们都清楚地明白各自的内心,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这种甜蜜来得太过突然,让我招架不住,唯恐一转眼它便从手中飞走,所以我一直在逃避。好在,他也没再追问下去,把头靠着我的肩,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听着他沉稳的呼吸,我这些天飘荡的思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地。
  “祝融。”
  他没有回答,沉稳的呼吸带着热气撩动着我的发。
  就这样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02.
  大学的最后一学期过得特别快,祝融与易扬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腾飞工作室,每天都蜗居在诺澜公寓,有时候好几天也极少出一次门。
  而我,把大半时间都放在了毕业论文上,因为李教授的关系参加了几场公开课,刊发了几篇不错的论文后,李教授帮我争取了一个去桥江大学附属医院医药研究室实习的机会。算不上真正的技术员或实验员,只是一个普通的助理,工资也不多,但我却特别喜欢这份工作。
  这会我才知道,真正喜欢一件事,你会奋不顾身去投入去付出,即便暂时得不到回报,你也甘之如饴。
  一如现在的我们。
  有变化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许宝桐。她看起来总是很忙,把大半的时间都耗在学校,放假了也极少回家。我去博陵大学看过她几次,她的确是忙,除了上课外偶尔还帮她们老板监考和批改作业,周末还要兼职。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她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且瘦了许多,有次起了风,我看见她站在校道上,还真担心风会将她吹跑。
  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好了一些,又似乎没有,但至少现在我们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到了林达西,我讪讪地住了口,她却笑笑,告诉我现在她基本没与他见面,这个人已经彻底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当天晚上,我看到她发了一条微博。
  —所有轰烈的曾经,所有朝生暮死的感情,经过岁月的淬炼,总有一天,你也能像我这样平静地说起,像说起早晨的太阳,夜晚的星。
  的确,其实遗忘并没有那么困难,我们总是弱化自己的力量,是伤痛想得过于可怕,最后击倒我们自己的,大多是心魔。
  在我这短暂又漫长的小半生里,我始终坚持,生活会越来越好,即使现在稍有不顺,也只是走向康庄大道的某个小水坑,跳过去,便一帆风顺。
  而后来我才知道,你跳过这个水坑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水坑在等着你。
  生活会在你摔倒了又爬起来的时候,在你沾沾自喜的时候,用更大的力量把你推倒,直到你练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
  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想没有人可以比我过得还要糟糕。
  起初,我只是觉得这个夏天热得异常,并没想过它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博陵闷热的夏天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烦躁,无论是我,还是我家的女王大人姚琳女士。那几天我发现,姚琳女士在家的时候突然变得多起来,几乎每天睁开眼推开房门都可以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绷着脸看着偶像剧,就像那不是一台电视机,是一枚可以将这栋楼炸得支离破碎的原子弹。
  “妈,你怎么不用上班?”第二天晨起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这样问她,然后得到她一个白眼,和一句冷冰冰的“难道就你可以放假我不可以吗?我活该要操劳到死?”,于是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不敢再有异议。
  整整四天,她每天的大半时间都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从内地到港台再到日韩泰国印度甚至是欧美的偶像剧言情剧都浏览一遍,然后唾骂着现在的电视一点也不现实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无限循环,乐此不疲。
  暑假之后许宝桐不用留校,但少年宫的另外一个小提琴老师去生宝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人统领两个班的熊孩子,所以她愈发是早出晚归。我们每天的见面时间大概只有晚饭后睡觉前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前些天许知同志的老战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在超市当保安的工作,算不上忙也不算累,但上班的时间特别长,午餐和晚餐都只能在超市随便对付;至于我,虽说是暑假,但我已经正式成为附属医院研究所的员工了,像普通上班族一样朝九晚五,偶尔还要加班。
  总的来说,那几天家里只剩下我妈一个,我们谁也没有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没有发现姚琳女士的不对劲,或者说,我一直在躲避着她。从她开始嫌弃我的那一秒,从她总拿我与许宝桐对比开始,我已经开始恨她,这种恨意不显山不露水,它潜伏在我内心的最深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察觉。
  它让我慢慢地疏远她,在无形中用一道透明的却无法跨越的屏障将我们阻隔开来。
  所以,我始终都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即使在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她还坐在客厅看电视,我也仅是觉得她神经兮兮,根本没有去思量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妈,你吓死我了!”我站在房门口,看着正在看手机的她,蓝色的光将她的脸营造出阴森的恐怖片效果,且她没有化妆,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我才被你吓死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起床上厕所,你快去睡吧!”我直接走向洗手间,而当我出来时,她还是坐在那儿,我摇摇头,走进自己房间,随手关了门。
  在差不多一分钟后,我爬回床上调整好睡姿后刚准备闭眼,门外突然传来响动。
  我听见许宝桐的声音:“妈,你要去哪里!”
  “没有去哪里,我睡不着,出去散步!”
  “你别骗我了,你大晚上提着行李要去哪里?”
  我才慢慢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从床上起来却听见我妈的低声咆哮:“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妈了,放开!”
  我连拖鞋也顾不得穿,匆匆拉开房门,然后我看到了客厅中对峙的两人,因为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只能听到我妈剧烈的喘气声。
  来了,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什么事,隔壁的门突然被打开,我爸疲惫的身影也融入了我们之间。
  然后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随着行李重重砸落在地面的声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让我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夜晚,想起了她毫无征兆的眼泪,那似乎是这辈子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哭。而奇异得很,当时我竟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整个人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侵袭,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我的母亲,不是那个气势强硬说一不二的女人,而是一个失了主心骨的可怜虫。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我妈,但那却是我脑海中真真实实的想法。
  那个夜晚,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沙发边—我忘记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好像除了吃饭,我们就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过,这说起来真是可笑得很。
  可我的记忆里却有一个久远却清晰的画面,那也是在夏天,我们家还没换上大彩电,一家人也是这样围坐在沙发边看电视,客厅当时还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小小的台扇,我怕热就一个人堵在风扇前不让姐姐靠近,她也不恼,用一个像是作业本的东西给自己扇风,间或伴随着爸妈因为某条新闻见解不同引发的争论。
  这都过去了多少年了。
  而现在,我们又一次坐在了这里。
  姚琳女士已经平静了下来,现在,她又套上了盔甲握紧了武器,只是略微发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威慑力。
  即便是这样,她给我们带来的震惊也不容小觑。
  我一直都知道我妈的公司有个投资合伙人,那是她的发小,一个姓赵至今还单身的中年女人,她来过我家里几次,她给我的感觉十分不舒服—我依旧记得她那头像泡面一样的卷金发,和涂了鲜艳口红像刚饱餐的吸血鬼一般的血盆大口。我们全家人都不喜欢那个女人,包括老实的许知同志,他也曾对姚琳女士说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江湖中人,是的,这是他当时的原话,当然,你们能想到他最后得到什么回应。她和姚琳女士合伙搞公司也将近十年,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公司也一步步发展壮大,而就在前几天,这个女人突然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本月该到账的客户利息、员工工资以及近期客户的投资款。这几天,姚琳女士没有去公司,一直在寻觅这个女人,但最后无法,只能报警。报警也就意味着将这件事公之于世,不仅是员工,很快客户们都会知道公司老板之一卷款私逃。
  “现在公司已经人心惶惶了,还经常有人去要债,我根本不敢回去!”
  “我那么相信她,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做!”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走,我不走的话会更糟糕!我是法人代表,她这一走,什么责任都要我来承担!我根本不知道我怎么办!”
  “这不是几万块钱,而是上千万……”
  她的话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棒槌,狠狠地击打在我们心上,瞬间血肉模糊,满目疮痍。
  我抓着沙发垫子的手越来越用力,呼吸也越发急促,我看着我妈张张合合的嘴,大脑有一瞬间的混沌,我甚至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最后,是许宝桐将我从这场恐怖的寂静中拉出来。
  “妈,你不能走,你要走到哪里去?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一起解决,没有什么可怕的!”她说。
  03.
  这场灾难来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一些。
  第二天,有警察来了我们家,我妈被叫去调查,而在她回来之后的那个傍晚开始,我们家只能用一个词汇来形容—门庭若市,不分白天黑夜。
  我们并没有犯错,我妈也没有罪,将钱带走的更不是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了解内情。他们只知道,他们把钱放在了杰瑞投资公司,而现在其中一个老板走了,他们血本无归,所能做的便是找另一个老板。
  他们也没有错。
  不停有陌生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有年轻的,也有老的,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他们聚集在楼道,霸占了每一级阶梯,不停地辱骂诅咒姚琳女士和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用各种坚硬的东西砸我们的门和墙,口口声声喊着“还钱”。我们的邻居要回家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群或愤怒或悲戚或凶神恶煞的男女,逶迤前行,委屈艰难地在各种目光中打开防盗门,再紧紧地关上。
  对门的邻居不堪其扰,连夜住进了旅馆,大有事不了结不回来的架势。
  而我们,哪里也不能去,哪里也去不了。
  我和许宝桐都和单位请了假,至于许知同志,在他婉转说明这几天没法去上班后,超市的老板直接让他不要去上班了—博陵这个城市小得可怜,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了不引火烧身,还是直接将我爸辞退来得安全。
  除此之外,我们的手机永远只能关机或让它处于飞行状态,因为我们全家人的手机号码都已经被暴露出来,只要开机,电话和短信就会络绎不绝地袭来,中心永远只有一个—还钱。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们没有拿那些人一分钱,我们却像欠了一身巨债,只能蜷缩在这间小屋子里,哪里也不能去,可怜兮兮地躲债。只要一推开那道门,我们便会被他们制服,拳脚并用地将我们按在墙上或地上,问我们什么时候还钱。你肯定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我们给出什么答案,他们都不会放开我们。即使我们从他们手中挣扎逃脱,还有更加虎视眈眈的,被仇恨填满心灵的人前仆后继。
  我们报了警,警察来驱赶过两次,可是警察一走,他们又卷土重来。
  所以,我们只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好在家中柴米油盐尚且足够,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的妈妈—姚琳女士,她在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她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每天把自己蜷缩在沙发的最角落,眼睛神经质地转动着,只要屋子内一有声响,她就会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到我爸将她抱住。
  从警局回来之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鞋子掉了一只,衣服上都是肮脏的污秽,手还受伤流血了。我们猜她是在路上遇到了要钱的客户或员工,被他们吓着了,可我们谁也不敢问。
  我爸是不抽烟的,至少这几年我没见过他抽烟,而这几天,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将整个屋子弄得烟雾弥绕。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复读机,程序里只有一句话可供选择,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会说:“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他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满脸沟壑和褶皱,宛如被曝晒过度干枯的田地。他那条腿,比往常跛得更厉害。
  我想要安慰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祈求他:“爸,给我一根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伸出手想要摸我头,却在半路收回,又摸向烟盒。
  那根烟终究没有落在我手上。
  这个家唯一没被击垮的人是许宝桐。
  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开着家里的电视,打开最大的音量掩盖外面的声响,然后给我们做饭,用冰箱的贮藏做出简单的饭菜,并命令我们,包括我妈:“快吃饭,吃完我还要洗碗。”
  我抬头看她,她的长发高高地扎起,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许宝榛,快吃!我还要洗碗!”
  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有个晚上,我被撞门声吓醒,后来才发现只是梦,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疲惫地走出那个小房间,同时我看到许宝桐,她在我走出来的那一秒,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许宝榛,别哭,至少别在这里哭,爸妈好不容易才睡着。”
  我真没用,我比不上她,她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么长时间的冷战,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我趴在她的肩头小声地啜泣:“姐,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我很怕,那些人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我真的很怕!”
  “别怕,没什么好怕,你要是不敢睡,就过我房间来吧!”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盖了同一张被子,她用力地揽着我,身上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在我的鼻尖缭乱调皮地攒动。
  在这一刻,从彼此的眼神可以确定:过去谁对谁错,我们都既往不咎,我们要并肩面对以后,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以后了。而以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第六天了。
  除了那天忍不住在许宝桐面前哭出来后,我一直没有再哭。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都化作了一条河流,它像上演灵异电影一般,一夜之间干涸,龟裂,只剩下四分五裂的表皮。
  这个异常的夏天,我们一家都愁云惨淡,那大片的乌云就像旋绕在客厅的上空,黑压压的,仿佛下一秒就暴雨倾盆。
  但这场雨一直没有下,一直维持着乌云压顶的状态。
  日子过得差劲的不止是我们,还有驻扎在我家楼道和门口的人,他们像与我们进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翘首盼望着我们举白旗宣告失败。但枯燥的磨人意志的等待终究让他们失去了耐心,他们开始怒骂,砸门,用红色的油漆泼洒在墙上和门上,肆意写上自己发泄感情的短句。感谢我们家那三层被我抱怨过无数次的防盗门,若不是它们,或许现在我们已被攻破堡垒。或许他们也意识到这一点,发泄一通后愤愤离去,因为天气太热了,气温已经高达四十摄氏度。
  所以,我们有了短暂的安宁。
  我们家还是维持着几天前的状态,阴沉、压抑,客厅的白炽灯在夜以继日连续工作几天后终于宣告退休,所以,此时家里看起来更加昏暗。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嘴唇因干燥而起皮,白白的一层,像撒上了面粉:“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好好看家,照顾好你妈!”
  话音刚落,我妈就如惊弓之鸟,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要去哪里?不要去,你哪里也不能去!”她抓着我爸的手,在几天前,我完全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妈会如此依赖我爸,那个从前一直被她骂瘸子和窝囊废的爸爸。
  “没事,我只是出去……”
  “你哪里也不能去!”她声音嘶哑,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像是命令,又像哀求,“哪里也不要去!别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默。
  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这漫长的沉默,我犹如惊弓之鸟,紧张兮兮地看向许宝桐,又看了看许知同志。
  我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门外又有了响动:“宝榛,是我!许宝榛,你在家吗?”
  我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始终没有挪动脚步,倒是许宝桐,她瞥了我一眼,快速走到门边,往猫眼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拉开门,将祝融从门外扯进来,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犹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爸爸依旧坐在沙发上,没动,他那个位置深深地往里凹陷,似乎已定了型。而我妈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看着祝融,他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身上又矛盾地残留了外面阳光的味道。我没有动作,看着他慢慢地朝我走近,手却背在身后。
  其实他不用躲藏,我已经看见了,他的手上蹭到了油漆,鲜艳的红色。
  “你们怎么样?还好吗?”他问,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发出那样刻薄的冷笑:“好,当然好,我好得不得了!”其实我内心是委屈的,过去了这么多天,他才到来。可同时,我又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祝融的眉头迅速地起了皱褶,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舒展开的纸:“不是我不想来找你,是我进不来,这些天,堵在门外的人那么多,我没法进来。给你打了电话,你是关机,我只能给你发信息。”他顿了顿,语气是挫败的,“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可想?这不是几块钱的小事,是几千万!你看看我们家,看看我们现在!你说你想办法?你能帮我们什么?你能让那个把钱带走的女人回来吗?”我的情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与此同时,眼泪也从我的眼眶滚出,“你能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忽然走过来,用力地将我的头按进他的胸膛,他的声音顺着骨骼“嗡嗡嗡”地传来:“对不起宝榛,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我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自己此时就像偶像剧那些矫情的女主角,我只顾着埋头哭,眼泪都抹在他的白衬衫上。我清楚地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可我却对他充满了怨,就像他说的,他来晚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这样抱着我。
  直到我听到许宝桐的声音:“祝融,你来一下。”
  她站在厨房门口,阴影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祝融犹豫了一下,把我放开:“我和你姐说会话,你先放手。”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衬衫,不由得尴尬,讪讪地放开他。
  他们在厨房说话,关了门,透过玻璃我只能看到许宝桐激动地挥舞着手和祝融低沉的脸色,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没想过去偷听。
  在这件事发生后,我恍然发现我们现在的家庭重心都落在许宝桐身上,她是最冷静最沉着的那一个,她现在一定是有了很重要的想法或决定。她会处理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不幸的遭遇会使人变得软弱,现在我就像溺水之人,伸长着臂膀不放过身边的每一根浮木,即使在不久之前我还看不起它,想把它劈成柴火用,可比起活下去,尊严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爸,这些事都会过去对吗?我们一定会好起来对吗?”
  我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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