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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独自长大(出书版)》作者:7号同学

7号同学 (现代)
《我们终将独自长大(出书版)》作者:7号同学【完结】
书名:《我们终将独自长大》
作者:7号同学
出版时间:2014-06-01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编辑推荐
  ★★★★★
  成长路上,我们跌跌撞撞一路摸索,勇敢、信任、努力、热爱、友情、亲情、爱情……我们一点点收集可以走完这条路的通关密码,这本书就是在教我们怎么收集它们,并用怎样的力道握住它们最合适,不要太紧让它们被禁锢,不要太松让它们被遗落。
  愿你我都能学会在任何时刻独自长大,迎风破浪,勇往直前。
  泪会风干,伤会结痂。路很长,不要怕,我们终将独自长大。
内容推荐
  这是7号同学的第4部小说,也是她迄今为止写得最耗心血的一部小说。本书以生活在博陵这个城市的少男少女的青春成长故事为背景,他们的生活背景大不相同,却因为契机成为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与热血,在浮沉人世里,勇敢地成长与追求,为变成更好的自己而努力。
  生活会在你摔倒了又爬起来的时候,在你独自沾沾自喜的时候,用更大的力量把你推倒,直到你练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许宝榛
  没有谁一定要对你好,所以根本不用遗憾伤心难过。——许宝桐
  虽是跌跌撞撞,可最终还是要自己把路走完。有人扶你一把,有人背你一段,可最后,他们都会走,我也会走,可路,还很长。你要学会自己走完。——李缪缪
  你不要怕,什么时候都不要怕,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挡在你身前,你无需畏惧。——祝融
  为你撑伞的是我,借你肩膀的是我,伴你长夜痛哭的是我,可你爱的不是我。——易扬
第1章 遇见
  我朝她笑了笑,但我们不还是重逢了吗?
  那时我坚信,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会重逢,或是在梦中,或是在来世,或是在明天转弯的路口,那个你觉得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人,他会峰回路转地出现。
  01.
  有时候机场可以从侧面反映一个城市的繁华程度,博陵机场此时就像一个大型的购物广场,喧嚣、热闹。
  无数游客举着手机、相机、自拍神器甚至比脸盘还大一圈的iPad在拍照留念。背着爱马仕或香奈儿包的女士们的行李便是手中的购物袋,高跟鞋与地面摩擦奏出“咔噔咔噔”的单调音节,吸引着投往她们精致锥子脸的目光。各种肤色的游客擦肩而过,他们用属于自己的语言与同伴交流,时不时扬起手表达内心的澎湃,激动的原因可能是看到对方身上新款的大衣,也可能因为刚垫的鼻子被莽撞的小伙撞歪了。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博陵机场落脚后,刚开手机,我还来不及看清时间它便在手心疯狂地震动,想到这一周以来姚琳女士以每两个小时一个电话的节奏的身心攻击,我就恨不得将它扔进旁边垃圾桶。
  好在,这并非来自姚琳女士的电话,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祝融。
  我松了一大口气,正想接听,手机铃声却戛然而止。我还没来得及反拨回去,那个清澈的声音已越过重重叠叠的背影,准确无误地朝我袭来。
  “宝榛。”
  我惊喜地抬起头,恰好对上祝融明亮的眸,他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我的名字:“许宝榛!”
  “你怎么来了?”我并没有告诉他飞机班次。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但一米八的身高、帅气的圆寸和笔直的站姿让他在人群中显眼而突兀。此时,他正倚着机场的免费网络电话,LED广告牌衬得他愈发光亮,隔着过往的旅客和保安,我仍旧能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蛊惑人心的浓烈荷尔蒙。
  我拖着行李朝他走去,他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轻描淡写:“不是发了朋友圈说今天回来?可怜兮兮的口气,我怕你打不到车在机场哭,丢人!”
  “你等了很久?”我谄媚道。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也没有很久,也就两个多小时。”
  “噢,这可不关我的事。”我站直了身体,严肃道:“对于飞机晚点这事,切勿大发脾气影响大气层的稳定!要知道,飞机不是我们在遥控,它要晚点,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我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撒娇般地晃了两下:“不过,祝融哥哥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我会报答你的!”
  祝融朝我翻了个白眼,却没有挣开,而是像红外线将我自上而下扫描了一遍,目光落在我的右脚:“你这脚是怎么回事?一个星期不见,走路姿势都变了?”
  我的气势又弱了一半:“这不是去九鹰山旅游吗?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扭到脚,看了跌打伤科,已经快好了。”
  我已从他严肃的神色里解读出幸灾乐祸的性质:“不会瘸吧?”
  “不过是一点小意外,已经快好了!估计除了您的火眼金睛,也没人能看出来了!”
  “这么蠢还学人家旅游,也不怕增加国家旅游局的负担。”祝融带着嫌恶和鄙夷,脚步却放慢了不少,“走吧,瘸子,再不然回去晚了。”
  我跟在祝融身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出口处熙熙攘攘都是陌生的面孔,并没看到那个人。我有些失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却被身边的祝融捕捉到:“这么恋恋不舍,留下来过夜吧!”
  “滚!”
  目的地是桥江大学。
  桥江大学在博陵桥江区,博陵机场在新洲区,两地直线距离40.1千米。
  在这两集情景剧的时间里,我再一次接到姚琳女士的电话,她絮絮叨叨在电话那头数落了我整整半个小时才依依不舍地挂断。姚琳女士的脾气不好,这些年愈发糟糕,一点小事都能让她暴跳如雷,这次我出门旅游,她锲而不舍地每天给我打十来个电话发泄内心的不满。
  挂了电话,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座椅上,却听到祝融一声嗤笑。
  “笑什么!我这么悲惨了你都不同情一下还笑我!我差点都回不来了,你有没有同情心,是不是朋友!”
  “笑你活该,好好的日子不过,旅什么游,装什么文艺女青年!”
  说到这件事,要追溯到一个星期前我刚洗完澡的深夜,当时我正哆哆嗦嗦地吹头发却接到了姚琳女士的电话。
  “这周末你姐生日,记得回家。”姚琳女士单刀直入,没有一丝铺垫。
  “我这周有事。”我想也没想就拒绝。
  “你能有什么大事?学校离家这么近,一个月也没见你回来一趟!周末又没有课,能有什么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事了?”
  我们的对话永远不能平静地进行,她总是轻而易举就使我暴跳如雷。
  “是啊,你是有事,无所事事!你要不回来,我直接去找你!”
  扔下这句话,姚琳女士直接挂了电话。
  我原本是打算这一周回家的,但姚琳女士的电话和态度让我产生了反叛情绪,我突然对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产生了厌烦。那种名为不甘的愤怒情绪很快把我积攒了一个月的想念打败。
  我头昏脑涨地坐在椅子,烦躁地翻着书,又恰好看到门缝里不知道何时塞进来的小广告:九鹰山双飞七天游,惊爆价1599,只要1599。当时我大脑一热,咬咬牙,直接拿了当月的生活费,雄赳赳气昂昂地报了这个旅游团,与我妈抗衡。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旅行团才是我真正悲惨生活的开始,宣传单上说的是入住四星级酒店正餐八菜一汤,结果是入住的酒店名字叫四星级,八菜一汤是米粥汤加上八个盛在小碟子里的小菜,有两个还是重复的。不仅如此,行程所说的惊险豪华是导游直接将我们带到纪念品专卖店蹲守两天,不买便不能出门,足够惊险。第三天好不容易去爬了九鹰山,我却在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往后四天直接躺在酒店里修身养性。
  我愤恨又恼怒地叙述完,祝融脸上的幸灾乐祸没有半点松弛:“早知道回家帮你姐过生日不就得了,现在可好了吧!”
  我趁他不注意扔了个白眼,嗤道:“就是早知道,我也不回去,决不妥协!”
  他又笑了,有些无奈:“你是和谁在怄气?”
  “我这不是怄气!”我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语气也颇不耐烦,“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马路两旁的梧桐正飞速地倒退,路灯车灯相互辉映。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祝融那张精致的脸不知何时已没了笑,他微微抿了下唇:“许宝榛你何必这么草木皆兵,再怎么说也是你妈妈,她叫你回家赴个生日宴,怎么跟上刑场一样?”
  “别说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家的情况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妈心里有我的位置吗?她的女儿只有许宝桐一个,我连她的头发都比不上。”我努力忽视心里那愈演愈烈的不快,把手挡在额头,遮住从车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总希望我能和许宝桐一样优秀,可惜,我是许宝榛,我做不到。”
  “许宝桐是你姐姐。”
  “她才不是我姐!”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车厢的气氛一下冷了,在我说完那句话后,祝融没再接话,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落下阴影。他的脸上没有笑,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有些冷峻。
  这种极少有的沉默让我感觉极其不舒服。
  像往常的每一次,我们之间只要提到许宝桐气氛就会变得尴尬而敏感。我的抱怨、我的不满和厌烦最终都会在他的劝解中变成沉默,以及连我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愤怒。
  若是平时,我会插科打诨开个玩笑来缓解此时的尴尬,但现在,我却什么都不想做。那个疑问像飞鹰在我脑海中盘旋了几圈,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汽车行驶在大雾中,车灯将空气中的灰尘与颗粒照得清晰。
  有个念头忽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它和从前的千丝万缕连接在一起,像一串被点燃引线的鞭炮,火苗舔舐着空气,就要爆炸了。
  祝融将我送到寝室楼下已过了门禁时间。
  “你现在回学校?”
  “不了,太晚,我去易扬的公寓。”祝融把行李箱递给我,朝我挥挥手。
  易扬是我们的朋友,也是祝融的合作伙伴,去年从美国回来后就和向来对网游感兴趣的祝融合伙搞了个游戏研发工作室。因为还在起步期,员工除了他俩就是祝融学校的两个师弟,为了节省费用,就把易扬的公寓当成了工作室,那也是我们平时聚会的根据地。
  在祝融连人带车消失十分钟后,我终于等来了开门的宿管阿姨,她的脸色比黑夜还要浓重,眼神比聊斋里的女鬼更幽怨几分,我低眉顺耳地在她的念叨中逃回六楼。
  我住在学校分配的四人寝室,但事实上真正住的只有两人:除了我,只有每天往图书馆钻的学霸李婉。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家就在学校附近,每天走读,另外一个女孩则是在校外租了房子,仅开学那天来过一次便再也没出现。住宿费与学费一起缴纳,即便你不住学校也不会退钱,只会让房子空着,浪费资源。所以,自始至终寝室只有我们两个。
  虽然比不上祝融在博陵大学两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更别说易扬在我学校附近别墅一般的豪华公寓,但两人住四人间已让我在寝室楼刷了足够的仇恨值。
  回到寝室,李婉已歇息,我怕将她吵醒,囫囵洗了个澡就上床。
  将睡未睡时,我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祝融那句话—她是你姐姐。
  他的声音是少有的冷漠。
  02.
  相比酒店里泛着消毒水味的宽敞绵软的床,寝室里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的木板床更能得到我的青睐。这一夜,我睡得特别好。半梦半醒间,我还在迷迷糊糊地盘算,要是不小心睡过头,就不去上课了。
  可惜,清晨七点,我还是被电话叫醒了。
  八点才上课,寝室里却一片冷清,只有我一个。在我的记忆里,除去刮风下雨,七点之后我要在寝室里找到李婉根本不可能,除了图书馆她还有英语角、自习室好几个栖息地。我在床上放空了好一会,才下床冲了个澡换衣服下楼。
  电话是易扬打来的,用他习惯性的懒洋洋的腔调告诉我,祝融昨晚借宿在他公寓,现在他们在寝室楼下等我一起吃早餐,末了又补充,女生寝室真可怕,她们如狼似虎的眼神像要把他们吞掉。
  我下楼已是在易扬打了电话的好几十分钟后。
  顺着人群的目光,我一眼就看到站在花坛边低着头玩手机的祝融,晨曦将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圈。不合时宜的是,此时他木着脸,表情严肃,从手指动作的频率不难猜出他是在玩游戏。而易扬则不拘小节地坐在脏兮兮的花坛边,整个人懒散地靠在祝融身上,时不时朝路过的偷偷看他的女孩微笑。
  他们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损友。
  大概从五岁开始,我就与祝融“厮混”在一块。
  用“厮混”这个词十分不文雅,但似乎除了它,再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准确概括我们的关系和感情。
  我的父亲许知同志曾是祝融爷爷祝老将军的勤务兵,从青年时期就一直跟在祝老将军身边,颇得器重。早年出任务时,他为了救祝老将军被压断了左腿。或许因为这救命关系,所以即便后来退伍,老将军仍时不时让人上门看望我爸,闲暇时许知同志也会去陪老将军下棋。虽然我们两家的社会地位差异十分明显,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二十来年。
  见到祝融是五岁那个炎热得近乎压抑的夏,我第一次和许知同志走进侨香公馆那座大别墅,第一次看见大眼睛长睫毛、理着圆寸白白净净像个娃娃的祝融。三岁看到老,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的自己十分有远见,看到祝融的第一秒立即朝他那张吹弹可破、肉乎乎的脸伸出手,想要掐一把。可惜,我并没有触碰到他的皮肤便被“啪”的一声打掉了手,还伴随着一句听似恶狠狠却对我没有多少威胁力的“走开”。
  这段记忆我已记不大清,据许知同志描述,在遭到祝融白眼后,我仍旧不肯死心,锲而不舍地要去掐他的脸,连续三次被一掌挥开后我终于爆发了,像只愤怒的小怪兽朝祝融扑了过去,朝他拳打脚踢还觉得不过瘾,一口就往他脸上咬去。可怜的祝融,从小和人打了那么多次架都是用拳头说话,从来不知道打架还可以靠咬,被我这么一咬就懵了,遍地打滚也没能将我从他身上揭下来,最后只能号啕大哭,将保姆、爷爷和许知同志都哭到了客厅,几人联手才将我从他身上弄下来。
  我揍了祝老将军家的宝贝疙瘩并没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祝老将军的赞赏,让我以后多来找祝融玩。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祝融才上幼儿园,但已经是有名的混世魔王,霸道得很,要是自己看中的玩具从不允许别人染指半分,即便不玩,也不让别人碰,碰了就倒霉,要挨打。因为出身军人家庭,从小被祝老将军摔打得皮糙肉厚,即便和比他大的小孩打架,也总能把别人打得嗷嗷大哭。为此祝融父亲祝参谋也不知道揍了他多少次,也没能把他揍老实。倒是我这么阴差阳错地一闹,收敛了他的性子。
  那一年开始,我开始随着许知同志去侨香公馆玩。
  或许是爷爷的嘱咐,或许是他没有兄弟姐妹很孤独,总之不打不相识,慢慢的,我和祝融也混熟了。再后来,他甚至会指使司机带着自己去我家找我。这样的友好关系一直持续到我们小学毕业,上初中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祝融许久没来找自己,而我去祝家他也只将自己关在房间玩游戏,不再像往常一样陪着我玩闹。虽然觉得别扭、不解和委屈,但我也有自己的自尊,吃了几次闭门羹便发誓不再理祝融这个王八蛋。
  在我们的友情里,有三年是空白的。
  在那三年里,祝融也有了新朋友,其中就有了这满身名牌从小就被女孩追着跑的易扬。我并不与他同一个初中,所以不知道这性格迥异的两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待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在学校重逢时,他们已好得形影不离,勾肩搭背时不时在学校晃荡引发一阵阵小骚动。
  因为这两个人,我的高中过得十分憋屈。我几乎成了全校女生的公敌,在我周围的女生,有三分之一是喜欢祝融,另外三分之一则对易扬有好感,他们都将我当成了假想敌。而剩下的三分之一,用易扬的话来说,要么是有男朋友,要么是情窦未开,否则怎么可能每天看到他的美貌还能不为所动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易扬出国,我缓解了不小的压力,而到大学我才彻底从这种压力里解脱。祝融考上了博陵最好的大学,我涤荡在高考长河里,拼命挣扎才将将够到本科的分数线,被桥江大学录取。
  在我回忆的这短暂片刻,易扬已经发现我,欢快地举起手和我打招呼:“许宝宝,我们在这里。”
  我低着头快速超过几个像被按下慢放键正缓慢移动的女生,顶着巨大压力停在他们面前:“别嚷嚷,你们是故意的吗?大清早的来女生寝室招蜂引蝶!”
  易扬突然捂住了胸口,目光幽幽:“许宝宝,亏我们还是好朋友,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伤害到我了知道吗!我千里迢迢来见你一面,你怎么就对我如此狠心!”
  “别演了,奥斯卡影帝,你的公寓离我学校走路不到二十分钟好吗?”顿了顿,我说,“别老给我乱起花名,我叫许宝榛,不叫许宝宝!”
  “这不是我对你的昵称吗?”他朝我邪魅一笑。
  又来了。我忍不住扶额轻叹。
  几天不见,易扬的招桃花的功力更上一层,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周围女生在他的微笑之下突然爆发出的激动和兴奋。不得不承认,易扬的杀伤力十分大,特别是他斜着嘴笑,看起来既美好又危险,殊不知他碾碎的少女心拼起来可绕桥江大学三圈。
  在我们认识的这些年里,还要除去他去美国的那几年,明恋或暗恋他的女生夸张一点来说可以凑全百家姓。他出国在外,我们偶尔视讯,总能听到他在那边忧愁地长吁短叹—房东家的小女儿似乎对他有好感;隔壁班的俄罗斯女孩已经给他送了一个月早餐;有对英国双胞胎姐妹都喜欢他,他真怕造成她们自相残杀等等,末了又拨弄了一下头发,在我切断视讯之前感叹一句长得好看真是作孽。
  然而这些年,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谈恋爱,真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也曾问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那深沉几乎是稍纵即逝,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他作痛心疾首状道:“所有的女孩我都喜欢,所以我才不选择,让谁难过我都不舍得啊。”
  在那之后,他再摆出多可怜的表情我都不为所动,坚定决不被美色诱惑。
  昨夜的那点不愉快我和祝融默契地忽略了,当我迈着小碎步走在两双大长腿后时,他微微放慢了脚步,伸手托住我的手腕。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他温热的手掌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不自然地缩了一下,待我反应过来,祝融的手却已经放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热。”我解释,“我的脚也不疼了。”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已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远处的杉树上。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低沉的回答:“我知道,走吧。”
  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难受,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掐了一把,这疼痛让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仅过了这一秒,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许宝宝,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谈情说爱吗?我快饿死了!”
  我仰起头,逆着光,易扬脸上的笑有那么一丝不自然。
  “来了。”我说着,擦着祝融的肩膀越过他。
  吃完早餐后,祝融要回博陵大上课,易扬自告奋勇提出送他回去的请求。但我猜,他只是想去探望博陵大学的师姐师妹,送祝融只是顺便。
  我和他们一起走到校道,易扬刚按下车的防盗,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又换了车?昨晚祝融去接我不是还开着你的奥迪吗?怎么今天就变成了Z5!你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哦,我那后妈说了,银色不衬我肤色,红色好看一些。”
  当事人云淡风轻仿佛说的不是一辆跑车而是一件衣服,脸上表情明晃晃写着“我有钱我怕谁”,我咬咬牙,“呵呵呵”了几声,抱着书本走向实验楼。
  03.
  虽然我语文成绩还算不错,但高考填报志愿终究没选择中文系。因为四年前,对音乐痴迷的许宝桐放弃音乐学院转而研究汉语言文学,还打定主意要报考研究生后,我便放弃了所有与文学有关的专业。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生物医药?因为它与文学最挂不上边!我妈即便开口闭口拿我与许宝桐相比,也难以分出胜负。
  在上大学之前,我对生物医药这个专业毫无了解,也没有半点喜爱,只知道这是一个与药物有关的专业。当时我并不知道,学这个专业需要研究分子、细胞、组织、器官,还需要认识人体的结构、功能和其他的生命现象,常常上课上到一半老师会用镊子从玻璃瓶中夹出一小块不知名的东西:“这是一块表皮,由外向内可分为角质层、透明层……”
  我并不聪明,对专业毫无天分,背化学公式背得焦头烂额,也常常被各种专业术语搞得毫无招架之力。但我逐渐发现,我是喜欢这个专业的,从大一挂了三门专业课发展到现在可以轻松地完成各种专业论文,偶尔公开课还是教授不二人选的助手。
  早上的课是我最讨厌的人体器官组织课。
  收到李缪缪信息时,我正在与一个装在玻璃瓶里被福尔马林泡得发胀的肺面面相觑,密密麻麻的肺泡像一只只失去光华的眼睛,让我忍不住想干呕,偏偏还有男生手贱揭开了瓶盖,那股奇异的呛人的味道就飘了出来,我紧紧地抿着唇,生怕一不小心就将早餐奉献给地板。
  每次上实验课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磨难,除了要面对各种骨骼、器官和难闻的福尔马林外,还要忍受男生们哗众取宠的兴奋情绪以及女生们故作惊恐的尖叫。
  我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艰难地给李缪缪回短信:在上课,我好想吐。
  五分钟后,我收到李缪缪的回复:下午下课后来找我,请你吃饭。对了,我认识一个妇科医生,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我用一个“滚”结束了这段对话。
  和李缪缪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在百货公司对面的星巴克。
  大学的老师不像高中那样喜欢拖堂,他们喜欢给自己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下课。由于下课时间提前,也没碰上堵车,所以我到星巴克时距离我们约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喝了三杯咖啡后,我终于看见了李缪缪。
  三月初,冷空气还未完全散去,她只穿着蕾丝外套和短裤,露出修长的笔直的腿,踩着十二厘米的细高跟,稳健地走出百货大楼。
  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无论春夏秋冬,她的大腿始终裸露在风中。曾有一度,我认真地规劝她:“听说冬天不穿秋裤的人容易得关节炎。”
  她直接给我翻了个白眼。
  李缪缪于我来讲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她高中毕业后便辍学混入要求英语口语流利的香奈儿专卖店当导购,还混到了店长的位置;她每个月的工资分成两份,一份寄回老家一份用来扫货,但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她的家人也从未回过家;她可以连续吃一个月的泡面,却不能少买一个名牌包,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工作远不止品牌店导购,主要收入还是靠倒卖奢侈品。
  我是在五年前认识李缪缪的,那年我过生日易扬轻飘飘给我扔了一个购物袋,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拆开来才发现是香奈儿专卖店的新款连衣裙,但尺码与我严重不符,我很怀疑他是眯着眼随手拿的。我本不想接受,但财大气粗的易扬让我去退货,用退货的钱去买别的礼物。
  本着不退货也是浪费的心思,我就去了,可谁知吊牌被弄丢了,店员不给予退货。我愤然离场走到门口却被人拉住,那短发女孩对我眨眼,假睫毛扑闪扑闪地动:“你把衣服留下,我帮你退,不过货款要对半!”
  没错,那就是李缪缪。
  人与人的缘分是非常奇妙,我们就这样因为一件加小码的连衣裙成了朋友,虽然一开始我打心底觉得她阴险狡诈贪婪不要脸,连我的生日礼物都要觊觎。
  她开口闭口便是孔方兄,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用金钱来衡量—我们打车会用距离来计算路程,她则是用打车费;衣服包包我们多是按颜色款式分类,她则是按价钱高低排列码在衣柜;她周围的人也被她贴上了标签,当她的眼睛看向我,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总感觉自己的脑门浮现了两个字:穷鬼。
  所以,每每她看向易扬的眼神都是如此明亮肯定也不是我的错觉。我曾和祝融说起这事,他轻飘飘地回复了我三个字:太天真。
  我将纸杯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出星巴克,远远地朝她挥手,红灯与车水马龙阻挡了我的去路。她终于看到了我,微微朝我笑了一下,依旧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精致的妆容,那一瞬间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永远不会被那满身铜臭掩盖。
  即便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太倒霉,外套被不小心泼到咖啡,又要花一笔冤枉的干洗费。
  然后她向打量一件商品一样看向我,一锤定音下了定论:“你今天看起来怎么这么怂?心情不大好?不是刚旅游回来吗?”
  这里是我和李缪缪最常来的火锅店,每次看着她一身名牌坐在油腻腻的凳子上我总感觉胸口疼得厉害,她追求名牌,崇尚金钱,但她对吃食却没有讲究,喜欢吃火锅、大排档和路边摊,虽然有时候感觉违和,但不得不说,和她在一起吃饭比和学校那些娇滴滴的女孩畅快多了。
  “别提了,提起这次旅游就糟心!”
  “你说你何必呢,不想回家直接不回呗,还硬要花钱找罪受!”她摇头晃脑,“啧啧啧,看你多狼狈,还把脚崴了!”
  “唉,我妈……”我本想解释,但话到嘴巴却突然不知如何说出口,顿了顿,“算了,不提这事了。”
  “哦,你脚伤好了没?吃清汤这边的吧,先别吃辣。”
  她抓了一把西兰花塞进了滚着红油的火锅里,又招手要了半打啤酒。
  这便是我喜欢与李缪缪在一起的缘故,无论我与她说什么,只要我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便顺着我扯开,不会追根究底,也不会将我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逼着你说也不会是实话。”她总是这样说。
  我们用两个小时解决掉了满满一桌子菜和半打啤酒,从火锅店离开时是扶着墙出来的。
  夜色已降临,路灯辉映着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我们勾肩搭背地往马路对面走,正准备在公交车站分道扬镳,谁知遇到了拦路虎。
  那是两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都是长发,瓜子脸,看起来与微博上那些,喜欢45度自拍的大眼睛美女是一同批量生产的,你很难用肉眼去分辨她们谁是谁,比如现在,我看着那两张相像的脸,突然间就想不起刚刚是哪一个喊了李缪缪的名字。
  或许是刚吃完饭消化酶正在发挥作用,或许是喝了一点啤酒酒精正在上头,我看着她们飞速张合的樱桃小嘴有些头疼地问李缪缪:“这是你朋友?她们正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们说,我之前卖给她们的包,她们的朋友买了一模一样的才花了两千,我怎么就卖八千了,要退货!”
  “那退吗?”
  她白了我一眼:“当然不可能!包包这东西比贴身衣物相差不了多少,比如你在内衣店买了一条内裤吧,穿了一个星期想退货,你问店员给你退吗?”
  我皱眉,不知为何有些反胃。
  李缪缪把目光对准了那两个女孩,认真又虔诚:“你们不觉得用八千买个正品比花两千买个A货要划算得多吗?哦,我懂了,像你们这样的女人还是比较喜欢A货,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拿着一件正品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她话音刚落,我就知道糟糕,果然那两个女孩一下子变了脸色,张牙舞爪便朝我们袭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后脑勺“嘭”地撞上身后的电线杆。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听到许宝桐的声音。
  是的,许宝桐,我的姐姐。
  04.
  后来我不止一次回想,如果当初这一幕没有发生,没有为后来的事情按下了播放键,那么那颗炸弹是不是就不会爆炸。
  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些必然发生的事,那些必然遇到的人,即便你今天躲开了,明天躲开了,后天它依旧会来。它就像太阳,无论是刮风下雨,它都会准时地沿着轨迹缓缓出没,只是天气做了掩饰,有时候我们能看到,有时候我们看不到。
  但它永远不会消失。
  我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头与墙壁发出那么响亮的一声撞击后,没有当场晕倒,也没有头破血流,只是后脑勺疼得厉害。车灯、霓虹与LED的广告不停在我面前交错,我有些晕,顺手扶住了身边的人。
  “你没事吧!”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字正腔圆,像某电台的播音员。
  我迷迷糊糊的转头,恰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眸,顺势而下是高挺的鼻梁,还有寡淡的薄唇,它们镶嵌在那张略微苍白的脸上。
  他当然不是李缪缪。微醺的李缪缪同学此时正站在我的左手边,她估计还没从刚刚那场变故中缓过神来,目光混沌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估计也没想通怎么自己才说了两句话,对方就动手了。
  至于那两个始作俑者,早在发现人来之后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我认真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人,心里涌出巨大的惊喜简直要冲散刚刚这场意外带来的委屈、愤怒和疼痛,也让我忘记放开那个人的手臂。而被我拉住的人眼中也多了一丝诧异:“是你,你没事吧?”
  “啊,是你。”
  “宝榛!”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我与林达西突然重逢这件事,一个软糯的声音就打断了我继续与他寒暄的想法,我才后知后觉想起许宝桐的存在,她站在林达西的左手边,瞪大着眼睛看着我,眼中满满地挤着不可置信和担忧。她看起来可真美啊,中分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肩膀,风一吹,我甚至能闻到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像是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我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以及脸上那个已僵化的笑容。
  “噢,姐。”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和人打架?刚刚打人的两个女孩是谁,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她的一连串发问让我头昏脑涨,但在她伸出手想要撩开我的发看我的伤时,几乎是下意识,我侧身避开了那只即将要触碰到我的手。
  那只尴尬的手在半空中逗留了好几秒,才缓缓垂下。
  我没有想到来找李缪缪吃饭会有这样一个劫难。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遇到林达西。
  我更没想到林达西会与许宝桐在一起,且看起来还挺像男女朋友。
  说来也是,要是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世界上哪还有那么多贫穷、痛苦、疾病和不甘心。
  我倚着公交车站脏兮兮的站牌,手中是李缪缪找了三个便利店才买来的冰棒—因为撞击我的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包,找不到冰袋消肿,我机智地想到用冰棒代替。手指被冻得僵硬,鸡皮疙瘩爬满了我的手臂。
  许宝桐站在我的对面,微微蹙眉:“你真的不认识刚刚那几个人?”
  “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啊!”我的语气算不上好,事实上,每次面对许宝桐我都显得有些烦躁。
  “那她们为什么会打你?”
  “我怎么知道!她们要找我们麻烦我有什么办法?世界上无厘头的事情多着呢!”我下意识隐瞒了李缪缪与这件事的干系,不想许宝桐对她有什么看法,即便这件事本就不是李缪缪的错。
  “报警吧!”她的表情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先去医院,然后报警!”
  我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别这么麻烦好吗?我要回学校了,再不回去门禁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还不算大事,是不是要你晕倒在街上,才算大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和爸妈交代!”她的语气很凶,声音也变得冷厉,但这对我来说并没有杀伤力,反而像催化剂,“轰”地在我心头燃起火焰。
  “你要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这不关我的事!”
  扔下这句话,我快速越过她,朝在不远处的李缪缪走去,她正坐在公路边玩手机,时不时朝我们这个方向窥望。见我走过去,立马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十分猥琐地问:“你姐骂你了吗?”
  “别问了,烦。”
  “欸,那是你姐,何必每次都搞得这么僵!”见我瞪她,她的声音慢慢地压低,仍旧没停止叨念,“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你明明知道她关心你还对她那么凶。喂,你的头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话说,你这个月要不要去找人看看有没有惹到阿飘,你最近怎么那么倒霉,一下子扭到脚,一下子又被敲头……”
  我想李缪缪可能喝醉了,不然话不可能那么多。她扒拉着我的肩膀絮絮叨叨,一边拨弄着我的头发要看我的伤口,我任由她摆弄,抑制了许久,没忍住心头的躁动,还是回头望。
  她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那个人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正和她说着什么,从这个角度望去恰好可以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和那男生消瘦的侧脸、略微苍白的薄唇。
  隔着空气和冷风,他远远地朝我望来,没有笑。
  “喂,许宝榛,你认识那个男的?”李缪缪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事情还是要说到一个星期前那场旅游。
  虽然前两天跟着黑心导游在纪念品店蹲守很憋屈,但去爬山那天我还是很兴高采烈,因为顾着拍照我不小心掉了队,为了赶上队伍我只能加快进程却不想被树枝绊倒跌了个狗吃屎还扭伤了脚,而任我怎么呼喊,前面的队伍也没有停下。就在我欲哭无泪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
  我想你们都猜到了,对,那人就是林达西。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起那一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保罗衫,深邃的眉目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下,像夏日蛰伏在树丛中的蝉。
  “你没事吧!”
  “你说呢?”我能保证,当时我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好,但他竟也没生气,甚至嗤笑了一声。
  “既然中气这么足,应该就没事了。”说完,他便放开手,打算走。
  “喂,你别走呀,我好像扭伤脚了。”当时我还挺怕他就这样走了,又气又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哭腔,“你别走啊,拜托你。”
  他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回过头时眉眼都是笑。当时我便知道,他不会这样走掉,只是在开我的玩笑。他原先走在我们后面,得知我要下山后竟便搀着一瘸一拐的我下山,帮我拦了的士问了我住的酒店位置。
  “啊,你不是我们团里的吗?”
  “不是。”他拍拍身上的包,“我自己出来旅游,刚好碰到你。”
  “你不和我一起走?”
  “不了。”他说,“我还想登顶。”
  我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要不是我,你早到山顶了。”
  他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往山脚走。
  “就这样?”李缪缪朝我吼,“你怎么没和他要电话?”
  “我回到酒店才想起自己只和他交换了名字,忘记要电话。”
  我朝她笑了笑,但我们不还是重逢了吗?
  那时我坚信,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会重逢,或是在梦中,或是在来世,或是在明天转弯的路口,那个你觉得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人,他会峰回路转地出现。
第2章 嫉妒
  “是啊,我们当然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我的话,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读出了嘲弄的意味。
  我望着眼前的祝融,突然觉得他是陌生的。
  01.
  我一直在等姚琳女士的电话,或者许知同志的警报。
  但直到我脑袋上的包都消退,依旧风平浪静,这种诡异的气氛并没让我感到放松,反而让我焦躁不安。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一个星期后。
  前面说了,易扬在校外有一套豪华公寓,是工作室,也是我们的根据地。
  那是易扬十六岁生日时他那个在博陵开了十一家连锁酒店的老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爸想娶年纪比易扬大不了几岁的后妈,为了让他同意,大手一挥在博陵最贵的诺澜公寓给他买了一套房子。再后来,他从美国回来,他那后妈又给他添了个弟弟,他在家里住着别扭,直接就搬了出来。
  公寓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两厅,一卧室一客房还有一摆了好几台电脑的工作室,客厅放了跳舞机和投篮机,还有一套小型的唱歌设备。每个星期有佣人过来打扫,冰箱永远是满的,易扬还给我们都配了钥匙,出入自由。
  我和李缪缪无数次躺在客房那张超大号的床上感叹,要是易征是我爸,那我还累死累活搞什么游戏工作室,每天就躺在床上等着佣人给我送食,其余时间就混吃等死。易扬知道我们的想法后,不止一次地对我们翻白眼。
  “那是我爸的,又不是我的,再说了,我对开小旅馆可没什么兴趣!”要是他爸爸知道他把那博陵最大的连锁酒店叫做小旅馆,估计要仰天长啸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两只手快速地在键盘上敲打,大堆的英文单词和数据看得我眼花缭乱。
  彼时我们就置身于腾飞网络发展有限公司唯一的办公室,技术总监易扬一人操控着两台电脑,策划师祝融也在电脑前忙碌着,除此之外还有祝融学校的两个师弟,一个负责美术,一个负责市场,我与李缪缪则是他们的测试员。这个名叫“骑魂”的游戏在易扬从美国回来后投入开发,迄今也将近一年,现在终于进入了封测。
  我对网游不感冒,杀怪练级刷副本于我来讲还不如让我去写三篇专业论文,所以我仅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就不耐烦了。我与李缪缪对视了一眼,正准备溜出去玩,却被易少逮住了。
  “许宝宝,你想去哪里?”
  我随口胡诌:“包坏了,想送去店子里修修!”
  可世界上,就是有巧合这种东西。我的话音刚落,易扬的眉毛也跟着挑起:“许宝宝,你借口可得找得好点,前几天祝融不是给你买了个包吗?还是我去挑的……”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此时祝融突然伸出脚重重地踹了他一下。
  他瞪圆了眼,有些委屈,却没注意到祝融突变的脸色,反而更深刻地向我描述:“别装了你们俩,祝融就认识你一个女的,你敢说前几天祝融没有送你个包,蓝色的……”
  他的话终究没有完全说完,因为祝融突然又伸脚踹了一下他的椅子,我满耳都是那种木料与地面摩擦传来的刺耳的声响,我的心乱成一团,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仿佛要一股脑地涌进我的心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带着冷笑:“还真没有送我,他认识的也不止我一个女的。”
  易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无话找话地和李缪缪扯皮:“你最近脸色怎么不大好!”
  “你脸色才不好……”
  在他们的插科打诨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几天前我与许宝桐会面的时候,她背了一个新的,我从没有见过的包包:蓝色的、压纹的、金属链的包,和易扬描述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仰起头看祝融,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明亮的日光灯照在他俊朗的精致的脸上,犹如从杂志上撕下的封面。
  他对上我的目光,很快,又转开了头。
  一般情况下,我们把这种情况叫做做贼心虚。
  尽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心虚,可我却清楚地感知到了他身上的这种情绪。我看得烦躁,电脑也没关,转身走出房间。
  身边的沙发微微往下陷,像我突然下沉的心。
  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坐下的人是祝融。即便我没有抬起头,我也知道那是他,他走路的动作,他身上的味道,我简直不能再熟悉。这是除了家人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一个人,我甚至能猜到他坐下的姿势,他的手交握放着的位置,以及他此时的表情应该是微微蹙眉,唇线紧抿。
  我盯着手机屏幕,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恶狠狠地将手机锁屏,又解锁了无数遍。
  “宝榛。”他在我身边坐了好一会,才开声,“易扬帮我选的那个包包,我送了你姐姐,在她生日的时候。”
  “哦,这不用和我报备!”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但这明显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气,是的,浓浓的怨气。
  “你在生气。”
  “我没有!”
  他又一次重复道:“你在生气!”
  “是的,我是在生气,那又关你什么事!我难道连生气都要经过你的允许吗?”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换到另一张沙发,重重地坐下,“你送了许宝桐一个包,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愿意将自己送给她我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那是你的事,那是许宝桐的事,这些都和我无关!”
  他望着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夏日里的蝉翼,而他的唇慢慢地抿了起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冷冽的弧度。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流动,祝融眼中最后一点星辉终于沉了下去,慢慢地消失在眼底。
  “宝榛,她是你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我姐姐,我们户口本上的名字一直连在一起,她叫许宝桐,我叫许宝榛,从名字上都看得出我们是姐妹!你不用一直对我重复!”
  这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说。
  我在他面前说起我妈疼爱许宝桐更多于我的时候,我自嘲成绩糟糕比不上许宝桐的时候,我咬牙切齿扔掉小提琴再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表演的时候,许宝桐生日我不愿意回家替她庆生的时候,他都对我说这样说:“宝榛,她是你的姐姐。”
  仅是一句话,便将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推开阳台的门,夜风冷冷地灌了进来,我不愿再和他谈下去。转身走向阳台。
  可他却不愿放过我。
  “许宝榛,你别总是这样带着刺,你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地和她相处呢?她一直都很关心你的,知道你的头受伤了,还让我给你带药!”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小管的药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我看不懂。
  来了,终于来了。
  在遇见许宝桐后的这个星期,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回家告状,然后姚琳女士便愤怒地打电话来数落责骂我,末了捶胸顿足号啕为什么我不能像许宝桐那样省心省事。祝融话音刚落,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安归位,但同时,我又觉得恼怒。
  “她告诉你了?”我“嗤”了一声,“我就知道,许宝桐永远是这样子!只要我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找人说,不是我妈就是我爸,现在还找到你这里了!呵呵呵,下一次,你说她会找谁……”
  “许宝榛!”祝融打断我,微微皱眉,“她没有找谁告状,是昨天,我在学校遇到她,她知道我们关系好,就让我来问问你,她很担心你!”
  “够了,祝融!”我猛然拔高声音,“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提许宝桐了?你愿意对她好是你的事,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你就那么讨厌她,把她当成了仇人!”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
  我咬着唇,血腥慢慢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我没有把她当成仇人!我只是不喜欢每次谈论起她你总是为她说话。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内心深处是这样觉得的!”
  他似乎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可眼睛却静如死水。
  “是啊,我们当然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我的话,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读出了嘲弄的意味。
  我望着眼前的祝融,突然觉得他是陌生的。
  和祝融一起长大的人是我,我和他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高中,我们一起捉弄过老师,一起受过罚,许宝桐几乎没去过祝家,也没和他玩过几次,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特别起来呢?我努力地回想着,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问出口:“祝融,你是不是喜欢许宝桐?”
  回应我的是他挺拔的背影和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02.
  我在阳台上站了许久,脑子里一片混沌,直到易扬和李缪缪的争吵声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到现实。
  在我的记忆里,易扬和李缪缪永远是针锋相对。
  几乎每一次见面,他们都要吵上一架,偶尔还要大动拳脚。当然,每次都是因为一些小事情,比如饮料是冰还是热,天气预报准不准,天桥下的乞丐夜晚在哪里过夜,简直比联合国领导人操心的还要多。
  这一次他们不知又因为什么而争吵起来。
  我走进房间时易扬正在对着李缪缪冷嘲热讽:“我们是说去看漫展,不是时装秀!那里没有名牌包包,也没有高富帅,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什么破漫展,我还不稀罕!”
  “所以,您就别去了!”
  “我还偏要去了,怎样!”
  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两个小孩一样斗嘴,我压了压眼角,懒得劝解,反正他们吵着吵着就会停下。果然,不到十分钟便偃旗息鼓,李缪缪摔门而去,易扬贱兮兮地摸到我身边,塞给我一张门票。
  “许宝宝,周末去看漫展吧!”
  “什么漫展?”
  “星河漫展,博陵几个游戏公司都摆了展位,华宇还花了大钱请了一批妹子扮演骑士部落里的角色,听说倾倒众生!”一谈到网游,他便两眼放光,开口闭口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汇。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半句也没听进去,可我不舍得打断他,因为在易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名为“梦想”的东西。
  他出生于富有的家庭,许多像他一样出身的人要么拿着父母的钱花天酒地,要么靠着家业逍遥安逸,而他却不同。大老远跑到美国念工商,回国后却不愿做父亲接班人,联合祝融搞了个游戏工作室,正式员工也就两三个,加上编外成员,几乎每个月都在倒贴。可他仍旧乐在其中。
  “小爷我可是花了高价才弄到这么几张票,你到底要不要去?”
  我还没接腔,祝融低沉的嗓音已轻飘飘落下。
  “一起去吧,反正你不用上课。”
  我抬起头,祝融不紧不慢地操控着鼠标,画面从城堡转向了悬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但我知道他在和我说话,这是他的妥协,打破我们原先的僵局。
  “好啊。”我踩着他给的台阶走下来,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
  我和祝融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比如争吵之后我们永远不会道歉,无论错的是谁,我们都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将这一页掀过去,绕过这个坑。可下一次,我们仍旧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一遍一遍,恶性循环。
  我用力地将自己扔进沙发里,闭上了眼。
  易扬和祝融断断续续又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许宝桐那张美丽的脸,以及她身上背的那个蓝色的祝融送的包包。
  周末的漫展,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我对动漫没有涉猎,对游戏更是毫无兴趣,看漫展对我来说的意义仅是:看商家请来的美女。
  在我说完缘由后,祝融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末了沉重地叹息:“这完美地诠释了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自己没有的,看看别人总是好!”
  我面无表情地用脚底碾过他的脚面,看着他突变的脸色,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易扬在旁边哈哈大笑,然后我也笑了,好像那些不愉快从未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一样。可我知道,它已经发生了,无论我们怎么去乔装去粉饰太平,那根刺依旧存在,突兀地刺在我的心上。
  我们都知道,但我们谁也不能说出来。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着,在“咔嚓咔嚓”的拍照声中路过一个个的摊位,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尖叫。就在易扬将他的相机往我手里塞,搭着一个因他的靠近而红了脸的扮成希亚的女孩的肩膀让我帮他们拍照时,有个人从镜头里一闪而过。
  我放下相机,没错,是林达西—在装扮各异五颜六色的扮演者之中,穿着正装的他显得特别的突兀,他正微微低着头,和两个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说话。
  “许宝榛,叫你帮我拍照你发什么呆?”易扬已经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眼光看过去,“你认识他?”
  “你认识?”我反问。
  “这你还真问对人了,华宇上至CEO,下至扫地倒水的阿姨都被我调查了一遍!喏,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人应该是研发部的,据说还参与了骑士部落的研究,还蛮厉害的一个人,大学还没毕业就进了这种全国五百强的企业……”
  “你不是从来不玩游戏吗?打听这些干吗?”祝融在我们激动的讨论中慢慢开口,慢悠悠的语气似乎还带上了一点不屑。
  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此时我的情绪是兴奋的,就连心跳也快了几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不远处的林达西刚好将脸转向了这一边,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看见自己落入他深邃的眸子里:“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们公司今天举办活动,我是工作人员。对了,你头上的伤怎样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表示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前两次见面都那么狼狈,我后知后觉尴尬起来,于是我只能把话题扯开:“我很喜欢骑士部落,听说今天有出展,特意来看看。”没错,我撒谎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一张口,那些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飞出来,像是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
  林达西淡然的脸上终于再次有了笑:“我三年前加入华宇,恰好参与骑士部落的研发。”
  之后,我磕磕巴巴地和他谈论着骑士部落,好在易扬是这个游戏的忠实粉丝,工作之余常常和祝融讨论,所以不至于露馅。然后,我也成功地和林达西交换了电话号码。
  我们的交谈没有持续很久,他是工作人员,今天还带着任务在身。我朝他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你去忙吧,我也去找我朋友。”
  在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祝融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冷冷地看着我,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我们的距离不远,我刚刚的话或许他都听见,但他却不说,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旁观着,像在看什么笑话。
  “祝融,我们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我欲盖弥彰干巴巴地问:“那边我们还没逛呢?”
  他瞥了我一眼,我发誓,他是在讽刺:“我还不知道你对网游这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事情可多着呢!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炮仗,别人轻轻一点,我就着了,无论对方是谁。
  “许宝榛,有没有人说你很蠢,还喜欢自作聪明?你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其实没有,你根本藏不住,无论是什么事,喜欢还是讨厌,你总是摆在脸上。”
  祝融语气里的笃定让我烦透了,我十分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然后,我们又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越来越常见,我弄不清缘由,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这凝重的气氛里,祝融的目光突然定住。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然后,我看到了许宝桐—她依旧穿着裙子和平底鞋,披着长发站在灯光下,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漂亮,特别是她抿着嘴微笑的时候,清澈眼眸里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沉溺。
  她却没有看见我们,而是笑着一步步走向林达西。
  我和许宝桐的学校一南一北,往常除了回家外遇见的概率几乎是零,而这短短的一个星期,我们就遇见了两次。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把这一切串联一起的人是林达西。
  03.
  给林达西打电话是在漫展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我十分不矜持地说请他吃饭,为他上次帮我的事情道谢,却不想得到的是他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说,你说吧,我也没想怎么样,不就是想请他吃个饭吗?又没想对他怎么样,怎么拒绝得这么彻底!”李婉正在做功课,我站在阳台打电话给李缪缪吐槽,冷风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总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和后面两次真的很不一样。那时他虽然话也不多吧,但至少不像现在这样……”
  “阴沉?”李缪缪即时填充了我空虚的词库。
  “对,阴沉,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吧!我真怀疑他的皮囊下是不是换了一个灵魂。”
  “那又关你什么事?”李缪缪打断我,“你不是对那个林什么有所图谋吧?你搞清楚他和你姐的关系没有?上次见面我就想说了,他们看起来好像是男女朋友。”
  我顿时语塞。
  “如果他是你姐男朋友就算了吧许宝榛,天涯何处无芳草!”李缪缪却不想放过我,语气从懒洋洋突然转化成教务处主任般的语重心长:“我说,许宝榛,你们两姐妹的关系怎么这么糟?说出去是亲姐妹也没人信,真比陌生人还糟糕!”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和许宝桐不是亲姐妹吗?”
  许宝桐是我的姐姐,或者说,名义上的姐姐。
  她只比我大一岁,是三岁那年来到我家。
  我并不清楚许宝桐的身世,在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是姚琳女士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后,后来再长大一些,邻里间的闲言闲语中听说自己的姐姐并非父母的亲生女儿时还不信,梗着脖子与人辩驳。再后来,直到我们都懂事,我才知道她是许知同志战友的女儿,父亲因公牺牲,母亲丢下才几个月的她改嫁,一直照顾她的奶奶又去世了,所以许知同志将她抱回家领养。
  这并不是影响我们关系的主要原因。
  我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有个姐姐,还是个漂亮优秀的姐姐让我在同学之间显得特别有面子。即便她不是我爸妈的孩子,可在我有记忆开始,她已经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从小一个被窝,一起长大,我对她的依赖仍旧是存在的。得知这事后,我更是加倍对她好,唯恐说错话将她刺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上了小学之后,她一次次满分的成绩和我亮了的红灯对比?还是姚琳女士言语中恨铁不成钢的一字一句的“你看看你姐姐”、“你成绩要是有她一半好我就该去烧香拜佛了”、“你真是不争气”?又或者是小提琴的老师的目光在她和我之间徘徊了许久,然后面露难色地劝我下周还是别来上课了?
  我始终想不起,我对她的怨念何时滋生。
  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在九岁的时候,姐姐过生日,姚琳女士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我们的生日相差不久,我生日只得到了两个鸡蛋,而她却有一个大蛋糕,这让我特别的愤怒。于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妈妈,到底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对亲生女儿那么差,而对别人家的女儿那么好?这对我公不公平?最后我得到的是许知同志的冷脸和姚琳女士的一顿好揍,而以往我做错了事挨打总会替我求情的姐姐却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看,没有劝解,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冷冷地看着。
  我们没有明面上的争吵,但我的心里已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为我求情,即便我说错了话,她也应该原谅我,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她应该让着我。
  可是她没有,她甚至在我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沉默冷静地在一旁拉小提琴。
  那之后我与许宝桐进行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漫长冷战,最后是如何和好的我记不得了。总之很快,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样,还是一起上下课,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去上补习班,看起来与从前并没差别。但我再也不会半夜钻到她的被窝,不会再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叫姐姐,不会在被妈妈揍的时候躲到她的身后。
  我们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它在时光里慢慢地扩大,最后裂成鸿沟。我们变得陌生、客气也疏远。
  而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我想不起了,也不愿再去回想。
  四月初的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桥江大学离家只有三个小时车程,姚琳女士对我的要求是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我总是拖了又拖,仔细一数,我一个学期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完。
  四月九日是祝老将军的生日,在过去的许多年,我都会随许知同志去祝寿。就在几天前,祝融还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老爷子要生日了,他要回家,会顺便来接我。
  我下楼时祝家的路虎已经停在寝室楼下,而我没想到的是,坐在车里除了祝融,还有许宝桐。
  我从车窗玻璃看到自己陡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但仅是一瞬,它就变得自然。我越来越佩服我自己的演技。司机帮我将行李放进尾箱,我钻进后座,喊了声“姐”后在许宝桐身边坐下。她朝我笑笑,递给我一瓶未开封的水:“要不要喝水?”
  我其实是口渴的,但还是摇头。
  “怎么那么慢,等了你好久。”坐在副驾驶的祝融说话时头也没回,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像刺猬一样竖着。
  “我又没叫你等我!”我低声抱怨着,他似乎没听到,依旧低头玩手机。
  从博陵大学回家是两个小时路程,从桥江大学回去则要三个小时,以往回家大多是我自己回去或搭易扬的顺风车,我也知道祝家派车接祝融回去时大多会捎上许宝桐。只是这一次我没想到他们绕一圈来接我车里还坐着许宝桐,如果知道,我宁愿自己坐车。
  在这三个小时车程里,我都是沉默的,司机没有放音乐,车厢里只有祝融和许宝桐说话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几声笑。我埋头玩手机游戏,耳朵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说着新近的娱乐新闻,他们聊起了博陵的大事件,他们又说起了彼此的最近。我是偷窥者,也是局外人。
  我从包里掏出耳线,音乐筑起了高墙,把我和他们阻挡开来。
  偶尔抬起头时,才发现许宝桐已经停止和祝融的对话,正低头发短信,十指如飞,面带微笑。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林达西瘦削的苍白的侧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头去看祝融,却对上后视镜里那双明亮的眼,它微微眯着,我脑海中自动补全祝融此时的表情:微眯着眼睛冷笑。
  我迅速收回视线。
  刚推开家门,便闻到一股鲜醇的香,厨房里的许知同志听到响动,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先去放行李,然后洗手吃饭。”
  许宝桐应了一声,拉着箱子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熟悉的房子里,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回家,鼻子微微发酸。许知同志弓着身站在汤锅前试味,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白发也多了不少,那只受过伤的腿微微地屈着。我揉揉鼻子,喊了一声“爸”。
  “怎么了?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还是又和姐姐吵架了?”他蹙眉,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沟壑,像干旱的龟裂的土地。我出生时许知同志已经三十二岁,而现在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悲伤,他却仍将我当成小孩子,不安地问东问西。
  我没说话,扯开了话题:“爸,我好饿,有什么东西吃吗?”
  “有,刚做好了椒盐虾。”
  当我朝餐桌上的虾伸出手时,一声尖锐的凄厉的呼喝打断了我:“许宝榛,你干吗?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没家教,谁教你偷吃的!”
  我猛地缩回手,转头便看见姚琳女士站在玄关,她穿着黑色连衣裙和大衣,高跟鞋才脱了一半,她化着精致的妆,眉才刚修过,粉底也打得均匀,饱满的唇妆让她的唇看起来柔润红艳,此时,它正吐露出不堪的、令人烦躁的语言:“许宝榛,你哑了吗?我和你说话呢!摆着一张脸什么意思!还有你,许知,你看看你的女儿,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模样,都被你宠成什么样子了!”
  许知同志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努力挺直他的背。
  我慢慢地垂下手,走向房间。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把我妈比喻成可爱的迪士尼卡通形象—唐老鸭,并非长相有相似之处,而是她和它一样,发出的永远是聒噪的、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
  我从祝老将军那儿听过许知同志的故事:他高大帅气,有勇有谋,喜欢他的女人可组成一个足球队,姚琳女士就是其一。可惜他为了救上司被压断了腿。退伍后,他养了一年伤,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和馈赠,找了份保安的工作。那些爱慕他的女孩都走了,只剩下我妈,而父亲不愿拖累她,始终没给回应。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三十岁,终于等到了他的求婚。
  我其实一点都不相信这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姚琳女士永远是刻薄的,歇斯底里的,祝老将军口中的温柔已被岁月磨成砂砾。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絮絮叨叨数落我的不懂事,抱怨我爸的无能,而许知同志从不反驳,只是坐在沙发里,安静得如一个局外人般看着这场战争。后来姚琳女士与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小的投资公司,他也失去保安的工作,在家打理家务,这样的战争更是频繁,更是剧烈。
  他年轻时多么高大帅气我不知,我只觉得他比同龄人老了十岁不止,温和的笑看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甚至对他说过,和妈妈离婚吧,我愿意跟着你。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这个从未大声呵责过我的男人胸膛起伏不定,气得脸都红了:“她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许宝榛,我要你收回那句话,立刻马上,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那是我的父亲,我最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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