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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独自长大(出书版)》作者:7号同学

_3 7号同学 (现代)
  “我说了是我先认识林达西的,可是他们一点都不信!难道只要许宝桐喜欢的,我一点都不能碰吗?这对我公平吗?”
  “许宝桐许宝桐,他想到的永远是许宝桐,到底谁才是他的朋友!我们认识十多年了,他小时候和人打架帮他包扎伤口的人是我,陪他被祝老将军体罚的人是我,可他呢?在他心中永远是许宝桐最重要!”
  “我知道她什么都比我好,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比不过她,所以她永远不会犯错,错的都是对吗?我妈是这样,祝融也是这样……”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背靠着墙壁坐下,把头埋在了膝盖里。易扬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好似我说了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我问他:“我真的做错了吗?”
  他却笑了,眉眼弯弯,目光越过我落在了身后的夜空:“宝榛啊,你没错。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法操控别人的思想,所以你根本不用去介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你只要做你自己,喜欢什么就去争取,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因为害怕犯错而畏畏缩缩。那样你就不是你了,不是我所认识的许宝榛了。”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
  那夜没有星星,只有半扇月亮飘浮在半空,易扬的脸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像一副尚未完成的肖像,轮廓锋利又温柔,有一种矛盾的美感。那时我恍惚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会喜欢易扬,他就像是一罐蜜糖,散发着浓郁的香甜,让人忍不住靠近。
  我还想说些什么,阳台的玻璃门却开了,李缪缪俏丽的脸伴随着光亮突然出现—我们谁也没听到门的响动,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面上的我们,语气不大好:“哟,宝榛,你们这是在观星赏月呢!夜黑风高的,还真是浪漫!”
  她的语气让我觉得不舒服,赤裸裸的嘲讽让我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易扬从地上起了身,毫不客气地反击:“我说怎么突然看不到月亮呢!原来乌云来了,真是扫兴!”
  “姓易的,你说谁!”
  易扬冷笑了一声,也没理她,兀自进了房间。看着李缪缪抓狂的背影,我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为什么她总对易扬冷嘲热讽,为什么她会那么看不起那些对易扬献殷勤的女孩,为什么刚刚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们说话。
  她喜欢易扬,这一切似乎都解释通了。
  只是,我总觉得易扬有点烦李缪缪,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04.
  我和祝融在那夜之后一直没有再见面。
  那几天我会做一些紊乱短促的梦,七零八碎的也记不清是什么内容,反正最后所有都会化成祝融那冰冷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顿地对我强调:许宝榛,你本来就是个笑话。
  醒来时天空大多是黑的,偶尔会有零星的雨,像我阴郁的心情。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那番话对我影响极大,即便我不想去在意,还是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六月的博陵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我总要随身携带一把伞,因为时不时晴朗的天气会突然被乌云覆盖,继而是电闪雷鸣,滂沱大雨。
  下班的时候,又下了大雨,林达西在大堂等我,我和他约好一起吃晚餐。这是我们谈恋爱之后,第三次约会,就像普通情侣那样一起吃个晚餐,看个电影然后他送我回学校。有时候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那天我发了那样一条无厘头的信息后他居然会回复,且第二天早晨就像一个真正的男友给我早安电话。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意外,才令人觉得期待。
  我走出电梯,林达西正在大堂的圆柱子边按手机。我一直在打听华宇大厦的设计师是谁,他当时设计这栋楼时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发了高烧还是被人棒击了脑袋,竟然在大堂两边安排了两根三个成年人才能环抱的圆柱子,突兀地矗立着。而现在,林达西就站在左边的柱子前面,低着头看手机,我猜他又在看新闻,他每天只要空闲都会打开手机上的新闻软件,一遍遍地刷新,关注着国家与博陵的一切。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走近,他突然抬起头。
  “薇姐让我复印的文件我不小心粉碎了,还好她有备份,但是她又不知道放到哪里去,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还好。”他看了时间,问我,“今天想吃什么?”
  “是这样的,刚刚我接到朋友的电话,他喊我一起吃饭,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拉了一下包包的带子,说实话,我有些紧张。易扬特别喜欢叫我们一起吃饭,他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他的生日、他家的狗生日、他家的狗的童养媳生日,而今天他说的是“最近微博很红的那场医疗纠纷终于得到解决了,我心情很好”,所以,他又找了我们吃饭。我知道,他是想修复我和祝融的关系,但我没有告诉他我会带林达西过去。
  如果他们看到我和他一起出现,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我报复性地在内心想着,有短促的快感,可很快心里又变得空落落。
  听到我的提议,林达西一愣,但很快便朝我露出一个笑:“没问题,走吧。”
  吃饭的地点是在我们常去的中餐馆,离华宇大厦有点远,所以我和林达西是最晚抵达。
  我有些紧张,与林达西牵着的手还出了汗,一手的滑腻。我在包厢外突然停住脚步,听见易扬和祝融的说话声不知为何有些踌躇。
  “你怎么了?”林达西问我。
  我摇摇头,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轻轻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这是我们交往以来,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包厢突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李缪缪和易扬默契地看向我,然后同时将目光转向了林达西。至于祝融,他只是在听到声响时抬起头瞥了我们一眼,目光很淡,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仿佛我是墙角的雨伞或是那把放歪的椅子,很快,他将目光移开,低头把玩着手机。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比祝融手中翻转的手机还要不知所措。
  还是李缪缪打破了沉默:“许宝宝,你怎么来得那么晚!”
  我的喉咙有些发痒,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公司太远,我来晚了!”像以往,迟到我不会刻意解释,在我们几个人之间,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但现在我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带了男朋友,我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林达西,大家好像都见过了,嗯,他是我男朋友。”
  “哟呵,许宝宝,你可真了不得!”易扬走过来,将我扯开,又拍拍林达西的肩膀以示友好,“我先借用一下你女朋友,等下完璧归赵。”
  他将我扯到了包厢附带的小阳台,神情是少有的严肃:“你怎么把林达西带来了?”
  “他是我男朋友,你们是我的朋友,我带男朋友来见朋友有什么问题吗?”我感觉自己就像在说绕口令。
  “你别和我说你和他玩真的?”他一脸不可置信,“我还当你在和祝融怄气,你竟然真的把他带来!”
  “我交男朋友关他什么事?难道还要他同意不成,那他和谁在一起我是不是也能干涉?”我质问,“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支持我吗?只要我开心!”
  他看着我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傻子,好一会才轻笑出声,摇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你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进去吧!”
  说着,他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还没上菜,我们回到包厢时,一派平和。
  李缪缪和林达西正在说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李缪缪笑得花枝乱颤。而祝融则是低头在玩手机,走近我才发现,他正在将手机不停地解锁、开锁,反复循环。
  易扬坐下后,席间只剩下林达西和祝融之间那个空位,见我进来,林达西起身帮我拉了椅子,而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非常不屑的“嗤”。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
  我承认我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所以我狠狠地坐下后,我直接转向了祝融:“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脸朝我贴近了几分,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睫毛正在微微地颤动,像夏天傍晚蜻蜓透明的翅膀。但他那张精致的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脸蛋和语气传达过来的是浓浓的恶意:“我难道鼻子不舒服,不小心弄出声响也要和你道歉吗?许宝榛,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场几人都能听到,我明显感觉到林达西的动作顿了一下,我看着他那张布满了不屑与鄙夷的脸,有些恍惚。我们第一次在侨香公馆见面,他当时便是这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但在我们成为朋友后,他再也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即便是那次争吵和冷战,他都没用过这样的语气。他这种陌生的语调比往常的冷嘲热讽让我觉得愕然,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几乎就要和他吵起来,延续上一次在诺澜公寓未完的战争。
  然而在这个时候,林达西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宝榛,上菜了,小心点。”
  我回头,果然看到服务员端着餐盘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只好重新坐下,而祝融已经撇开脸,看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这场用餐还算愉快,易扬和李缪缪不知道因为什么话题又起了争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剑,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偶尔开声帮腔。似乎是怕林达西尴尬和不自在,易扬主动与他攀谈,说了许多关于游戏的话题。而自始至终,我和祝融都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连目光的交集都没有。
  像往常晚餐后若没事我们会去玩玩桌游,或唱歌,许是感到气氛不对,这一天大家默契地没有提到这些事。走出饭馆的时候,李缪缪扯着我走在后面,她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宝榛,我不喜欢那个叫林达西的,他让我感觉不舒服。”
  认识这么多年,我多少猜到一些,她和易扬都不喜欢他,只是怕我尴尬,都在替我粉饰太平。我低头看着脚下的鞋,说服她,也说服我自己:“他其实人不错,只是你们和他不熟,以后熟了你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见我这样说,她耸耸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或许吧!”
  李缪缪借口要和同事去逛街,提前退场了。饭店门口只剩下我和林达西,还有祝融和易扬。
  “我们还要加班,宝榛你呢?要我送你回去不?”易扬对我使了使眼色。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达西突然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很凉,没有夏天的黏腻感:“我们去看电影吧!时间还早。宝榛,你觉得怎样?”
  他原先并没和我说,但我还是点点头,挥手和他们说再见。
  雨已经停了,街道却是湿了,林达西牵着我的手避开一个小水坑。
  我在这时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易扬去开车,祝融独自站在路边,他双手插在口袋,笔直的脊梁撞进我的眼眸。
  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忽然回头。
  我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在他扭头的那一瞬间,我急忙别开脸。
  风夹杂着湿气拍在我的脸上。
  “又要下雨了。”林达西说。
第5章 棋子
  “但我有,虽然后悔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我没想过祝融会这样说,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后悔就像认输一样。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却很淡,轻描淡写地盯着头顶那轮明月,一动不动。
  后来我才相信,生命还未结束,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不后悔”这几个字,说不定再过几天,你便会被生活扇上好几个响亮的巴掌。
  像我一样。
  01.
  一转眼,便是盛夏。
  换句话说,也就到了期末。
  最先让我意识到期末的人是中国好室友李婉,在某个没课的清晨我醒来后,发现她坐在我的床尾忧伤而哀怨地看着我,这让我吓了一跳,仔细想了一下我最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不小心将她的衣服扔到楼下也是上个星期的事了。
  “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能睡得这样香呢!”她的眼睛下有足以与国宝媲美的浓重黑眼圈,还没能我问为什么不能,她已经帮我解答,“下个星期就期末了,你怎么能这样安逸!”
  我虎躯一震:“怎么这么快!”
  “现在十九周了,二十周考试。”她起身,像幽灵一样飘向洗手间,“这次期末之后我们就告别大三了,你大一挂的无机与分析化学补考了吗?你的学分修够了吗?英语四级似乎还没有过吧?”
  我愣了一下,恍惚地开始思考她提出的问题,她却在扔给我一个炸弹后,像没事人一样轻飘飘离开了。
  自开始去华宇兼职后,无论是专业课还是非专业课我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繁重的作业,我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想到李教授最近看我越发痛心的眼神,我果断打了个电话和薇姐请假,说我这两周不能到公司上班,等到了暑假,我会把两个月时间都用来与华宇共存亡,她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表示理解并给予了支持。
  接下来的两周,我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状态。
  我仿佛回到了高三,每天醒来便往图书馆钻,实验室也成了我的常驻地,连吃饭都不忘抱着课本厮杀,睡觉前不忘过一遍专业名词和含义,洗澡哼歌的习惯也换成了背诵各种化学公式,听李婉说,我连做梦说梦话念叨的都是药学英语。她告知我时的语气欣慰至极,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犹如我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她是个可爱的学霸,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样努力,学习和她一样好。
  在这学期末的十几天,我几乎没有出过校门,见面最多的人除了李婉大概就是易扬了—他来学校找了我三次,一次是送我们学校一个大一的女生回来顺便来看看我,听说是过马路时不小心摔倒在他的车前;一次是给我带来他家新换阿姨煲的汤,连带慰问一下我;最后一次是告知我祝融的近况,法律专业的他临近考试也是焦头烂额,说完得不到我的响应后可怜兮兮地离开了。
  至于我的男朋友林达西,因为两人都忙,每天电话短信大大减少,我们也仅仅见了一面。在他加完班的周末,他来学校找我,我忙着写报告,他陪我干巴巴地坐了两个小时后离去。
  我还收到李缪缪的十五条短信,两条彩信。彩信是她最近看中的包包和她新剪的发型,五条短信吐槽最近工作好忙,客户好难伺候,她要累死了,另外十条则是详细地吐槽她最近遇到的各种极品客户,语言之生动有趣,堪比红遍微博的小段子。
  另外,我还接到许宝桐的电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巴巴地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我的回答永远离不开三句话“还可以”、“我知道”和“你也是”。在那次争吵后,我以为她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但我还是猜错了。完成询问任务后,我能感觉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轻快地结束电话。
  至于祝融,我们陷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糟糕境地,没有争吵,但我们谁也没有与对方联系,默契地延长着这场冷战。
  有好几次,在收到李缪缪发给我的短信后我都想像往常一样给他打电话吐槽,可一拿起手机,脑海中就自动浮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远远落在我身上冷漠的冰冷的目光。想到这里,我就狠狠地按下手机的锁屏键,像是这样就能平息心里的怒气,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愤怒什么。
  兵荒马乱的期末后,接踵而来的是暑假。
  以往我大多是搭易扬的便车,偶尔祝融也会让他们家的司机兜远路从博陵大学来到桥江,将我连同行李一起打包扔到我家门口。但这一次,我是一个人—易扬父母带着不到四岁的弟弟去了澳大利亚避暑,回家与他一个人在公寓毫无区别,还不如留下来忙自己的事情。至于祝融,他说不定早已回到家正吹着空调吃着西瓜。我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艰难地往楼下走,无比酸涩地想着。
  楼道里来来往往都是高矮胖瘦的男生,大多是来帮女友搬行李,我走到一楼的时候,林达西给我打了电话。所以,最后我是被林达西送回去的,虽然大巴没有座位最后我只能坐在行李箱上,但这依旧让我感动—林达西是站着的。
  天气很热,我的鼻腔充斥着难闻的汗味和汽车的油味,更让人觉得愤怒的是有人在这密不透风空调还不怎么好使的车厢里抽烟。
  “我觉得这一趟回家像孙悟空取经一样艰难!”终于下车了,我站在小区门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柏油味与汽车尾烟味儿的滚烫烫的新鲜空气,虽然不怎么好闻,但比在车上强多了。
  “走快些,别在这里傻站,小心中暑。”林达西帮我拉着行李,他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保罗衫,已经被汗湿了一半,棉布贴着后面的皮肤,像画了一幅世界地图。
  我在前面带着路,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回家坐一坐。这会正值中午,天气这么热,他跑来跑去多受罪,再说姚琳女士中午一般都在公司,不会回家,家里应该是安全的。
  我热烈地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走到了我家所在的那栋楼,但我顿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祝融和许宝桐,他们正站在楼道口没有阳光的地方说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而他们的身后,是同样笑盈盈的姚琳女士。
  而在不远处,还停着祝融家的路虎。
  我不用走近,也能猜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怎么了?”林达西见到我突然停下,有些不解。
  我没有说话,因为对面的几个人都已看到我,许宝桐已经喊出我的名字:“宝榛,怎么在那里晒太阳?”她是在与我说话,可目光却没有落在我身上,我看见她轻轻地对林达西点了个头。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两道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祝融只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而我妈锐利的目光先是将林达西自上而下地扫视了一遍,又落在我身上,像悬挂在高空的太阳,落下的阳光抚摸着我的皮肤,火辣辣的疼。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们。
  林达西远远地朝我妈的方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把行李箱的拉杆递给我,朝我挤出一个笑:“我先回去吧,你也快进去,这里太热了。”他的鼻翼有细密的汗珠,我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忽然觉得特别的内疚和不安。
  “对不起。”
  “你说什么呢!”
  “我本来想请你进去坐的,可是有点不方便,天气这么热,你陪着我跑来跑去。”我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看着他。
  “傻瓜。”他无奈地笑,朝我伸出手,我还没来得及将手放在他手中便听到姚琳女士带着怒意的声音。
  “许宝榛,你给我回来!”
  林达西朝着姚琳女士的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朝我挥挥手。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慢慢地远离,拖着行李箱有气无力地朝楼道走去。
  许宝桐在看,我妈也在看我,我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硬战—我妈那样的人,总是希望能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财政、我们的一举一动,但这些远远不够,如果可以的话,她估计还想把我们的思想拿捏在手中。
  我以为祝融会走,他却跟着我们上了楼。
  刚进门,我连行李箱都没放好姚琳女士便开始追问林达西,甚至没有避讳祝融在场。
  我们之间的气氛总是剑拔弩张。
  “那个男的是谁?”
  “我男朋友。”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
  “我都二十岁了,难道交个男朋友也不行吗?”
  “那你至少也该告诉我!”她盯着我的眼,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他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什么人?”
  许宝桐和祝融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可我知道,他们都能听见,这个认知突然让我觉得难堪。我胡乱地想起小学时我和班上一个女生挺要好的,但因为她妈妈是清洁工,姚琳女士便让我与她少来往。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像是赌气一般:“他给人打工的,不是什么有钱人!”说完我拖着行李走向房间,但我知道她不会因此放过我。
  脚步声越发近,她几步走到我面前:“许宝榛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妈,我还在和你说话,你要往哪走!”
  “你也知道你是我妈,能别用这种审犯人的口气审问我可以吗?”我停下来,高昂着头,完全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难看,也懒得去顾忌祝融,反正我什么丑陋的样子他都见过,我不在乎多这一次。
  我其实并不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她吵架眼泪总会忍不住从眼眶里往外冒,我的声嘶力竭引来了厨房里的许知同志,他手里还拿着锅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目光里夹着无奈和心疼。
  许宝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轻轻地拉开姚琳女士:“妈,别生气,有话好好说……”但这样并没有缓解她的怒气,反而点燃她的心头火。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好好说,好好说,你看看她什么态度!”她指着我,“我不过就几句,你就拿我当敌人,你什么时候也能学学你姐!”又是这句,我真不想听下去,正准备关上房门却听见她又说,“那个男的阴沉沉的我看着不舒服,不管你们什么关系,早断早了,你姐都没有交男朋友,你急个什么急……”
  我猛地抬头看她,姚琳女士的语气并不像是开玩笑,而许宝桐就站在她身后,并没有看我。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定是许宝桐对她说了什么,一定是的。
  02.
  和姚琳女士吵完架后,我连家都不想呆,幼稚地从家里跑出来。
  我站在门口,盯着楼道不知道哪个调皮小孩印在墙壁上的黑漆漆巴掌印,我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我“噔噔噔”地跑下楼,一脚踢掉楼道里的垃圾袋,只能这样表达内心的愤怒和不满。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就沿着小区街道往北走,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变暗,华灯初上,我才发现我走到了曾经的小学—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所以每每遇到什么事,我总会不自觉走到这里来。
  人的记忆都善于趋利避害,那些美好的令你怀念的事物无论过了多久,你想起时还是面带微笑;而那些令你感到痛苦的悲伤的事情,即便有人提及,你也会刻意将它抛出脑海。
  我躺在操场湿润的草坪上,那些从未被修剪过的绿色的小草隔着衣服刺得我的皮肤微微发痒,不知名的虫子顺着我的手一直往我的脖子里钻。
  月亮很圆,就像我身上仅剩的那几个一元硬币。
  我轻轻地闭上眼,却能感觉那橘黄色的柔和的光落在我的身上、脸上,黏腻的晚风也没将它们吹散。
  好吧,就这样睡一觉。
  这个想法才在我脑中闪过,我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轻,但我却听得特别清晰。我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子,细碎的草屑随着我的动作迟钝地跌落,混合进地上的墨绿里。
  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朝我走来,很慢,就像在散步一样。
  “你来干什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对他没好气。
  他站在离我大概一米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微微笑了,倒不是那种阴冷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个正常的真心实意的笑:“你哪次和你妈妈吵架不是跑到这里来哭,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长进!”他看着满身草屑的我,有些嫌弃,但最终还是在我身边坐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月光。
  的确,是我没有长进。我记得小学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和许宝桐吵了一架后,我妈给了我一巴掌,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因为无处可去,最后勇猛地翻了小学操场后那堵破旧的矮墙,在操场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许知同志找到。因为这里安静,小学哪有什么晚自修,除了房门值班的保安,夜晚根本没人来。而这么多年,那堵要快倒塌的墙也一直没倒,学校也不舍得花钱找人来修。
  “我没有长进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远点!”看着他坐在我身边,我狠狠将他一推,我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十分色厉内荏。
  我让他滚,他就真的滚了—像小时候玩闹一样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又滚回到我的身边,衣服头发上都是干枯的草屑,因为草地是湿的,他的白衬衣也沾到了泥土,可他看起来却没有一点狼狈。
  我一肚子的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看到祝融的鞋底都是白色的石灰,和我一样。因为在一个小时前,我走到了一个工地,那里泥泞得很,走几步鞋子就都脏了。
  他不是到这里来找我,而是一直跟着我,可是他不说。
  我盯着他英俊的侧脸,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伸手给了他肚子一拳,他没有防备,被我这么一揍,弯腰抱着肚子好一会没有直起身子。
  “喂,你没事吧!”我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没动。
  “喂,祝融……”
  “我没用什么力气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我凑近他,想要去撩他的衣服,一个没注意就被他扼住手腕,反压在草地上。
  他的动作很轻,我却无法动弹。
  我们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在草地上打了一架,他估计忘了我是女孩,连擒拿手都用上了,最后以我求饶告终。
  打了一架后,我俩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
  “宝榛,你听你妈妈的话,和林达西分手吧!”
  夜风清凉,舒服得我几乎要睡着,但祝融微弱的声音响起时,我几乎是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从草地上坐起来,因为动作太快,导致有些头昏脑涨。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你是我妈派来的说客,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劝解,可我还是不舒服。凭什么一边和许宝桐暧昧,一边又对我摆出监护人的姿态,就算和许宝桐在一起了,你也是没有资格说我的。我义愤填膺,激动地斩钉截铁地重复一次:“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怄气,和我,和许宝桐,和你妈?”他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像是要把我烧出两个洞来。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他很不一样,和你们都很不一样,很神秘,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
  “够了,宝榛,够了!你别再说。”他打断我,声音不轻也不重。
  提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他,可不愿再说下去的人也是他。我突如其来觉得委屈,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讪讪地闭了嘴。我以为我们之间会爆发另一场新的战争,或像前段时间那样以沉默作别,可这一次,没有。
  在他让我停止林达西的话题后,他带我去吃饭,就在小学附近那家没有名字的苍蝇小馆。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这样的地方了,在我们都长大之后,他对路边摊和小馆子都敬谢不敏,也劝过我很多次:“你再这样乱吃乱喝会被地沟油毒死!”我还为此怨念过,他完全忘记了上小学的时候多少次和我偷偷背着家里人去吃路边摊。
  而现在,我们又坐在了从前吃过的小馆子,老板还是那个胖大叔,时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菜却是记忆中的香味。我们坐在油腻腻的餐桌前,因为饥饿而大快朵颐,祝融吃饭快却优雅,完全听不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最后我们因为一块红烧排骨又一次大打出手,毫无意外,我又一次完败在他手上。我郁闷地埋首扒饭,末了他的手却伸了过来:“吃吧,吃吧,装什么可怜!”
  他的眉眼弯弯,脸上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小馆子灯光黯淡,我凝视着他的眉眼,恍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一眨眼,时间就过了十年。
  “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后来很多个夜晚,我都忍不住想起这个晚上祝融在这阴暗潮湿的小馆子里问我的话,“或者,你为没做过什么而后悔?”
  “没有。”当时我是这样说,“我不会后悔的,做了就是做了,后悔又能怎样!”
  “但我有,虽然后悔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我没想过祝融会这样说,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后悔就像认输一样。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却很淡,轻描淡写地盯着头顶那轮明月,一动不动。
  后来我才相信,生命还未结束,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不后悔”这几个字,说不定再过几天,你便会被生活扇上好几个响亮的巴掌。
  像我一样。
  从那一天起,林达西似乎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我与他在一起。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被反对的越是得不到认同的,你越会想要去做。李缪缪说我天生反骨,人又固执,所以我始终没有和林达西分手,感情反而越发热烈。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恋爱中的人都特别絮叨,我们的电话短信变得特别多,其实都是一些琐碎无聊的对话。高中时候,我的同桌是个女孩,她每天都要给她的竹马发很多的信息,一有时间就给他打电话,对话翻来覆去永远都是“你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对她嗤之以鼻,并未想过有一天我也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可以以“中午食堂的红烧排骨特别美味”为话题与林达西探讨一个小时的吃食,从红烧到清蒸到水煮,从排骨到活鱼到莴笋。
  除此之外,每天下班我都会和林达西在大厦楼下碰面,然后一起吃饭,再回家—从华宇到我家需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有时他会送我回家,看着我进小区再到对面马路坐车回去。
  隔着窗玻璃,林达西那张冷若冰霜略微苍白的脸慢慢沉淀进这个城市的霓虹中。
  03.
  七月下旬,我从家里搬了出来。
  姚琳女士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和林达西同在华宇公司上班,固执地认为我瞒骗了她,一场争吵后,我疲倦至极,加上公司离家里远,索性搬了出来,住进李缪缪的宿舍。
  我和我妈说我要从家里搬走,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一个接一个地换台。我爸局促不安地在我身后兜圈子,那只受伤的脚似乎跛得更厉害。
  “一定要出去住吗?你妈妈说你也是为你好!”我爸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这段感情发表意见的人。
  “公司离家太远,我每天总迟到。”我轻描淡写,努力让他安心,“我搬到朋友那里去,近一些,周末我就回来。”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房间。
  我拖着行李站在阴影里,客厅没有开灯,电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了,我只能看见我妈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寂静得可怕的黑暗。
  我爸将我送到李缪缪宿舍门口,看着我上了楼才一跛一跛地离开。
  我拖着行李站在李缪缪的宿舍门口,那是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坐落在市中心某个半新不旧的小区里的东南角,二楼。
  李缪缪的目光自上而下将我嘲笑了许多遍,才放我进门:“你这一场恋爱可真是轰轰烈烈,山无棱天地合,要是你妈还是不让你们在一起,你不会学别人自杀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将行李扔在地上,将自己扔进客厅那张窄小的沙发里:“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东西吃没有,我都要饿死了!”
  “不好意思,我们家里不开伙,不过冰箱好像还有泡面,你自己拿去!”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进了房间。
  李缪缪所住的房子是由公司分配的,她同另外一个女孩子合住,不过那女孩似乎还有另外住的地方,一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是不在宿舍里住的,我来的时候她刚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安心地住下。
  虽是与李缪缪住在一起,但是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早晨我去上班的时候她还没起床,我下班回来她还在上班,偶尔一起回家也是各忙各的事。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每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七八个小时都是在转着,我几乎就没有见她闲过。
  李缪缪可以穿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在专卖店站一整天,回来后连衣服也没换就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末了又开始拍照、发货或直接帮顾客送货上门—她除了专卖店的工作外,还兼职倒卖各种名牌包包和服饰,她们是员工,在店里买东西有折扣价,又和许多顾客建立长期联系,把她们手上那些不被喜爱或过季的包包衣物花一点钱盘下来,挂在网上卖出去。
  这中间利润并没有高到哪里去,偶尔还会遇到一些难缠的客户,就好比上次那场无妄之灾,可李缪缪仍旧愿意为了这点钱,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乐此不疲。
  我一直觉得奇怪,她的工资并不低,虽然每个月给家里寄去一大半,剩下的她少买一两件包包或衣服完全足够生活。可她对吃住行都没有太大要求,唯独对装扮充满了热爱。我也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崇尚名牌。
  “我觉得我工作这么辛苦,唯一的喜好就是名牌,我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不然我不甘心。”她的手在键盘上敲打着,头也没抬,“我喜欢名牌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好,而是因为它贵!宝榛你不懂,我一点也不喜欢钱,可又只有它才能给我安全感。”
  她的手突然停下来,目光望着屏幕,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去。认识这么多年来,李缪缪极少与我们谈及她的家庭,但我知道她养成这样没有安全感的性子绝大部分是家庭缘故。只是她不说,我也就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我们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去将它撕开。
  如果她想说,自然会说,如果她不想说,你再去追问,得到的也不是最初想要的结果。
  这个暑假于我来讲,是平静且又漫长的。
  在这个夏天最热的那个夜晚,我带林达西去了诺澜公寓。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他,所以每次相聚我都不会带他一起,而他们也没问,心照不宣地将此人忽略。
  后来有一天,我和易扬打电话,他像开玩笑一般提起,许宝宝你不是谈了恋爱嘛,就带上你男朋友吧,人多也好玩一些。起初我还挺开心的,觉得他们开始接受林达西,虽然每次他出现祝融的话就会变得特别少,但至少我们没有再因为他而争吵或者冷战。
  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以后会越来越好。
  像李缪缪最开始和我成为朋友,我带着她和祝融易扬一起玩,他们也不是很喜欢她。祝融是向来少与女孩子相处,而易扬则是不喜欢她开口闭口钱,浑身的铜臭味。但现在,她不也成了我们之间不可分割的一员吗?
  李缪缪却说我天真。
  那天是周末,我们都有空便聚在一起,冰箱里的饮料和雪糕都没了,我就和李缪缪一起去买。我们离开时,祝融在电脑房里忙着自己的事,林达西和易扬则在客厅讨论游戏,其乐融融。
  我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把危险品放在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还不如就把它放在眼前,你时时刻刻看到它,要是发生意外,要解决也容易一些!”她的手在胸前交叉,指尖随着电梯数字跳跃的屏幕轻轻地打着节拍,我懵懵懂懂,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啊,平时脑子挺清楚的,但有些事情你总是想不通,这或许就是旁观者清吧!”她摇头叹气地在我脑袋上戳了一下。
  外面是阴天,乌云一团一团地凑在一块,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并不是不理解李缪缪的话,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去多想。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八月底的那段时间,林达西开始忙碌,我们不再每天见面,电话也少了许多,偶尔午休一起吃饭也是匆匆吃完就各走各的,连话也没有多说几句。所以后面我和朋友们见面,又变成了我自己一个。
  易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许宝宝你不是和你那男朋友分手吧!”
  “你们才分手了!”
  “那你怎么不带他来,还是说怕某人不开心!”他的话含含糊糊,眼神却别有深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祝融,他也在看我,我读不懂他眼神的含义,但我是感觉不舒服的。
  当天晚上,我便和林达西吵了一架。
  我们谈恋爱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但我们却一次架都没有吵过,甚至连狠话都没撂过。夜晚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敷衍了两句就要挂。
  我当下就恼了:“林达西,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女朋友!”
  他被我一吼也愣了,过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别闹了,我忙!”
  “忙忙忙,你就忙去吧,好像全世界你最伟大最了不起,只有你忙而已,我也很忙!”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在李缪缪暧昧的目光中,我用被子蒙住了头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电话铃声叫醒了。
  是林达西。
  04.
  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夏夜,凌晨两点,下了小雨。
  我穿着拖鞋,没有撑伞,林达西在路灯下等我,昏黄的路灯从他头顶倾泻而下,他在雨雾中,越走近,轮廓却越发模糊。
  我在心里碎碎念,想着一定不要主动和他开口说话,要等着他道歉我才原谅他,没想到刚走近,他就伸手用力地抱住我,他身上有泥土和雨水混合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像一棵新鲜的刚被雨水淋过从土里拔出的植物。
  然后他和我说,对不起。
  他抱着我的手很用力,简直要将我箍进他的身体里,许是瘦,他身上的骨头硌得我不舒服。
  我想要挣开,他却桎梏着我,不让我逃离。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情绪很不对劲,和往常不那么一样。
  “你怎么了!”我推了推他的胸膛,把自己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没什么!”他说着,把脸转向了黑暗中。
  他越是不说,我越是觉得不对劲。
  “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样什么都不说让我很担心你知道吗?”
  “没什么,就是工作不大顺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罩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有钝顿的尾音,“我觉得自己这一整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林达西隶属华宇研发部,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研发一个叫英雄部落的新网游,偶尔吃饭的时候我也会听他说起这个游戏,虽然我对网游一窍不通,但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也知道他对这个游戏一直很注重,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上面。现在游戏正在收尾阶段,公司却来了一个新总监,对他们之前做出的努力全盘否定。他说了很多,越说情绪越暴躁,最后竟伸出手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搞得像小丑一样滑稽,可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的,严肃的。
  他说了很多我都听不懂,只知道是一些人物背景和地图之类的问题,我也搭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愤怒地用脚去踹墙。
  一下又一下,伴随着他压抑的咆哮。
  我知道这种被否定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大二时上药理学需要做小白鼠活体实验,我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整整一星期才克服恐惧独立完成,完整地结束实验和完成了报告,最后却被老师点明实验方向错误,等于这一星期的努力全白费。
  我当时整个人完全被愤怒和沮丧包裹,用了整整三天才修复自己的情绪。
  仅是一个星期的无用功就让我崩溃,我不敢去想象,若是我一整年的努力都化成泡沫,我会怎样。
  林达西疯了一般对着墙壁发泄,雨水已将他的头发打湿,最后甚至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墙壁。我怕他受伤,只能从后背抱住他。他的胸腔像个破旧的风箱,一下又一下地喘着粗气:“宝榛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事情都发生了,你这样伤害自己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我贴着他的后背,想要把他的身体转向我的方向,他脸上爬满了愤怒、委屈和无奈,像个大孩子。
  “我们重新递交了方案,他说我们做的都是狗屎!我又不是机器人,今天说不行明天就交出一系列全新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现在觉得我整个人都要疯了……”
  很奇怪,我的脑海突然浮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蹲在我面前微微翘着嘴角,眼里有明亮的光,而现在那抹光“嗖”地熄灭了,只留下浓稠得化不开的哀愁。
  “我什么都帮不上你,祝融和易扬也在搞网游,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他们……”
  他突然抬起头看我,似乎要和我说什么,但很快又用力地摇头:“算了!”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还是算了……”他不肯再说下去。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只要我帮得到你我一定去做!”我拔高了声音。
  他看起来更加烦躁:“许宝榛你能不能别再问了,你的朋友都不喜欢我,要是你去替我开口,他们会更加不喜欢我!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所以我拜托你能不能别再问了!”
  他转身又用力地踹了一下墙,橘黄灯光下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我一直没有睡好,一夜辗转,大脑像陀螺不停地盘转着。
  大概是凌晨三点,李缪缪终于在我的翻身中愤怒地掀开被子:“许宝榛,你到底还要不要睡觉了!”
  “我睡不着!”我实话实说。
  她不怒反笑:“所以我也不能睡觉了是吧!”她的声音不大,伴随着空调轻微的声响,颇有阴森森的感觉。
  “李缪缪,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窸窸窣窣又盖好了被子,转过身背对我,幽暗中我看见窗纱在舞动。
  “问吧,饶你不死!”
  “如果你谈了恋爱,你的朋友也就是我们都特别不喜欢你的男朋友,但是他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你会为了他来请求我们吗?”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就是举手之劳!”
  “那当然会啊!”
  “你会觉得丢了面子不?”
  “面子值多少钱?你啊,就是喜欢瞎操心!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啊……”
  我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和她吐露内心,她那边却没了动静,呼吸也变得均匀,我知道她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李缪缪值班,我闲来无事便往诺澜公寓跑。我过去的时候易扬和祝融两个师弟在沙发上躺得横七竖八,只有祝融一人坐在电脑前,屏幕依旧是一堆我完全看不懂对我来说相当于乱码的数据。甫一对眼,我突然就乐了,他的大眼睛下方挂着明晃晃的黑眼圈,简直要超过他的眼睛。
  见我笑,他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你要是两天没睡,肯定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干吗不睡?”
  “还不是因为这游戏!”他说着,又调出一个新的页面,绿色的字体在屏幕上飞快滚动,看得我眼花。
  “为什么你们对游戏都这么执着?当成了梦想吗?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像我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始我也不是那么认真,只不过是易扬怂恿,我刚好觉得这件事挺有趣的就试试罢了,可慢慢才觉得,它让我得到的远远不止快乐,还有别的。在这上头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就想得到更多的回报,然后要投入更多的心思,循环反复,慢慢你会发觉,这件事已占据了你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它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游戏!”
  “如果你付出了,得不到回报你会难过吗?”
  “或许会,但估计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我还要积攒更多的力气去继续投入,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上头。”
  我们极少聊这么深沉的话题,我听得似懂非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李教授前些天给我发的邮件,他给我发来了一些考研的资料,觉得我成绩不错,建议我考研,多进修两年。我来是有别的事,这会儿又乱七八糟地分散了思绪,祝融也不打断我,就任我天马行空地坐在那儿发呆。
  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对了,祝融,你可以把骑魂的人设和地图什么的给我看看不?”
  他斜睨了我一眼:“什么时候对游戏感兴趣了?”
  “也没有,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们聊天我都插不进话,想多了解了解!”
  他没再说什么,在电脑桌上翻找了,很快扔给我几个文件夹:“自己看吧,都在这里了!不过我估计你也是看不懂,你那样的智商,别玩什么网游,老老实实去玩你的连连看对对碰得了!”
  我嗤了一声,笑骂了他一句。
  他的长腿架在电脑的主机上,被我骂了也没有生气,笑盈盈地看着我将他的文件翻得乱七八糟,末了又转过身继续工作。
  从我这个方向看去,刚好看到他瘦削的侧脸,屏幕的光衬得他的皮肤越发白皙,他姣好的轮廓就像被精心雕刻过的一样,精致、俊美。
  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始终想不起,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几年。
  “喂,祝融,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七年零三个月!”他头也没回,报给我一个精准的数字。
第6章 误会
  我知道他心里是难过的,可是他不说。
  他总是这样,难过了不说,悲伤了也不说,委屈了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好像这样世界就能永远保持原状,永远不会崩坏。
  01.
  博陵的九月,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就像被泼上最鲜艳的颜料,层层蓝色晕染,白云是画笔没有带到的小方块。
  许宝桐在暑假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式成为博陵大学汉语言文学的研究生,而我和祝融也步入了大四,对于他来讲大学最后一年与之前三年并没有很大的区别,倒是我,在天涯上看多了毕业就失业的帖子,加上寝室楼一片人心惶惶,李婉时不时地长吁短叹,搞得我也焦躁不安。
  我在开学第一周便和薇姐请了假,大把的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李威廉教授。有时候我在做实验,他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清澈的海蓝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我在忙碌中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深情的眼眸,手一抖,三克的枯矾至少变成十三克,只好重新换了一根试管。
  老头儿近来总是费尽心机,普通话依旧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懂:“许,你是属于实验室的,你的美丽只有在这里,你应该留下来,你是这几年我最得意的门生!”
  我早已习惯他的糖衣炮弹,调整了下口罩,继续在笔记本奋笔疾书:“如果你对我的论文评分高一些的话,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噢,你应该把论文再修改修改,我们去发表,还有钱。”
  “呵呵,去年发表的两篇论文我现在还没看到稿费呢!是不是被你私吞了?”我和他开玩笑。
  老头儿似乎被我吓到,急忙摆手,胖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不不不,不是我,是那杂志不好,没有发稿费,我们去发表别的杂志,有稿费的杂志!”
  被我这么一打岔,他也乱了,没再提及让我考研的事。
  说实话,如今我对药学的兴趣越来越浓,若是没有事,我可以一个人在实验室待上一整天也不会无聊,李教授的话就像一片羽毛,时不时在我心上撩动,让我心痒难耐,好几次就要应承下来,只是每每想到许宝桐,我心里都像扎着一根刺。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什么好想的!”李缪缪对我嗤之以鼻。
  “从小到大我妈都喜欢对我说,许宝桐怎样怎样,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她!我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拿来与她比较,她做得那么好,我为什么就比不上她呢?我也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可是我得不到答案,因为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要做,就能做好的,我努力过,但结果多是不理想,后来我索性就绕着许宝桐。她走这条路,我就走另一条,这样就不会再被和她放在一起比较。”我抿了一口水,慢慢地吞咽,“一开始我是为了躲避许宝桐才选择这个专业,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是喜欢的,李教授的提议让我心动,可是我害怕。许宝桐考研,我也考,我甚至已经想到了我考不上我妈会对我说什么话!”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活该一辈子比不过她!”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依旧盯着手机,认真地和她的顾客聊微信,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绕着她走,也不会刻意与她走一样的路,我喜欢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想要什么,我就去争取得到,至于她是怎么想,她要怎么做,那可不是我的事。”
  她说的都对,我也明白。
  可是啊,道理这东西,说来总是简单,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几天后的周末,我接到易扬电话,说是他们忙活了一年多的网游骑魂会在十一对外发布,这一整年的劳动终于要收到成果,他估计心情很好,也挺激动,在电话里就像是喝醉酒一般,不停地对着我傻笑。
  “许宝宝,我心情可真好啊!”
  “我听出来了!”
  “老头儿总说我一事无成,等着我去接管他那破旅馆,等骑魂正式发布,等它红遍网络,我看他还说不说我玩物丧志!”易扬父亲易征不止一次出现在财经杂志上,易扬却从不因为自己是著名企业家的儿子而自豪,他爸让他出国学商,他自己偷偷跟着外国的朋友搞网站,回国后也不肯去酒店上班,直接联合祝融搞起了网游,气得他爸好几次要和他断绝关系。当然,最后也只是说说算,还是一边骂他一边为他提供资金。
  当天晚上,理所当然要出去庆祝,只是前几次还让我带上林达西的,易扬这次却婉转地让我一个人出席。
  “上次不是说要多联络感情吗?怎么,现在又说不要带上他!”我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单纯觉得疲倦。
  理由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原先让我带上林达西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虽然他也会和林达西说玩笑话,但这皆是他长久以来的外交习惯,多是应酬和客套,大抵现在还是没办法太喜欢林达西这个人。而今有件如此开心的事儿,要迫不及待和朋友分享,林达西在场估计大家都会拘谨,还不如不出现。
  我理解,只是心里的失落浓郁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倒是不用我开口,傍晚林达西照旧给我打了电话,问到我晚上安排,没等我支支吾吾说完已被打断—他晚上有事,原本说要一起吃晚餐看新上映的电影就推到下周吧!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自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到的学生,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夜晚是在海滨过夜,易扬难得和他父亲开了口,在临海的酒店要了几间海景房,拉开落地窗的纱帘就可以看到冰蓝的海水,刚好有月光,波光粼粼的一片,特别好看。李缪缪宛如一尾鱼,自扔了行李后就一直泡在足以媲美双人床的浴缸,开了音乐闭着眼,好像睡死过去一般。
  我连衣服都没换,就侧躺在床上看风景,若不是易扬拍门喊我们下去,估计我们会这样放空到地老天荒。
  九月正是博陵夏天的尾声,像香水的后调不似前调浓郁,淡淡的芬芳却持久。海滩上布满了穿着清凉的游客,更有携家带口的男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牵着老婆,悠闲地在海边踏浪。不知道谁在沙滩上筑起了十来米长的沙堆,像是一座恢宏的中欧建筑,好几个游客拿着手机在拍照留念,未几来了一阵海浪,随着笑声堡垒被冲散了一半。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夜晚,那些发生过的场景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时的心境,是快乐是幸福还是悠闲安逸,我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易扬在离海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架起了烧烤炉—我终于知道下车时他那个巨大的走路时还会叮叮当当乱响的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海风很大,易扬却赤裸了上身,脸上身上都被蹭上了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很快我就知道,是炭—他站在风口,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始终生不起火,一着急,便出汗,脏兮兮的手乱蹭,把自己搞得像深山里来的野人。
  “你怎么能这么蠢!”李缪缪裹着浴巾冷眼旁观了许久还是憋不住出声,“快一点儿,等你生起火了,我都饿死了!”
  “对对对,我蠢,你最聪明!那你来!”他两手一摊。
  “我来就我来!”
  ……
  “宝榛,你过来!”祝融正在开香槟,明明只有四个人却弄了好几十个杯子堆成了像酒会一样的金字塔,他双手各拿着两瓶香槟,手一倾,酒水自上而下往下流,月光很亮,辉映着他脸上淡淡的笑,看起来心情也是不错的。
  “哪里来的香槟!”我问。
  “这你可问多了,有易扬,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
  “他今天可是大手笔了!”
  祝融嘴角的笑更深了:“那是,很快就是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好日子,今天不大手笔庆祝一下怎么行!”
  易扬或许听到自己的名字,远远地嚷嚷:“你们两个在编排哥什么!还要不要吃东西了!”
  “那也得等你把火点着了!你不会买的湿炭吧,怎么老不着!”李缪缪的声音随着响起,接着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我想去看个究竟,却被祝融拉住:“有什么好看的,喝点东西!”他的手是凉的,像海水一样凉丝丝,与我赤裸的皮肤接触,宛如海水在亲吻我。我轻轻地打了个激灵。很快,他便放开我的手,给我递了个杯子,指尖相触,依旧是凉的。他自己却不喝,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大片的蓝色,像海面上漂泊的那轮明月。
  我举着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易扬拿来的香槟并不甜,回甘有淡淡的葡萄酒香味,特别像我后来回忆中这一夜的味道。
  后来火还是生起来了,易扬充当大厨烤了许多鸡翅膀,但最后无一能入口,不是焦了糊了就是还带着血丝,倒是海鲜味道还不错,也不加什么调料,连壳在铁丝上烤,很快便听到“滋滋滋”的声音,趁热吃,像喝了一口滚烫的海水。
  我们在海滩上玩闹至半宿,入夜热气已完全散去,宛如一下子从夏天走到了秋天。祝融喝了不少的香槟,早已醉了,躺在躺椅上迷迷糊糊睡去。我吃饱喝足也摊在地上,只有易扬还是兴奋地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着话。
  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手机铃声,是雅尼的《夜莺》。所以,当易扬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一整颗心也跟着提起,肃穆、凝重的音乐余韵还未过去,我看到易扬的眉目也瞬间凝固,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不好了。
  02.
  我们离开沙滩时,那里还是一片狼藉,但我知道,很快便会有人来收拾,将我们来过的痕迹重重地抹去。
  那个夜晚我丢失了一块手表,是高中毕业时祝融送给我的运动手表,我一直很珍惜,可那夜过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不知是酒店洗澡时摘下忘了带上,还是在海滩下水时扔到了一边,总之,我再也没有找到它。
  我发现它丢了,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那一夜给我们的震撼太大,我们谁也没顾得上去留意一块表的去向。
  易扬挂了电话后始终没有出声,电话被扔到了地上,在细腻的沙子中一闪一闪,像是在朝我发射讯号。李缪缪看他面色不好,摇摇晃晃走近,刚要开声,却被他冷厉地打断:“你现在最好不要和我说话!”
  她愣了一下,竟后退了两步—或许我们都习惯了嬉皮笑脸的易扬,我从未见过他冷脸,更别说生气,所以当他话音落下,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本还微醺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我们谁也没有动,就这样被点了穴道一样或坐或站矗立在沙滩上。最后易扬终于回过神,他转过头来看我,想像往常那样故作轻松地笑,可是失败了,他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拙劣主持人,脸上的笑又僵硬又难看:“许宝宝,我们今天可能是白庆祝了!”说完,他踢了踢脚,把鞋子里的沙都抖出来,踉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沙滩。
  我和李缪缪面面相觑,我们都从对方的脸色中读出了一丝凝重。
  可惜,易扬走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里说的走了并不是他回了酒店二十九楼我们隔壁的海景房,而是他直接从酒店里离开了,在这大半夜的。而我和李缪缪将祝融拖回房间后才发现易扬不知所踪,可当时是半夜,我们只能不停地拨打易扬的电话,可惜,我们又忘了,他的手机被扔在沙滩上忘记带走了。
  我们回到诺澜公寓,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了,祝融清醒之后从家里叫了车,将心事重重的我们送回了博陵市区,虽是周一,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去上班或上课,默契地按下电梯的楼层。
  易扬的确在公寓。
  他还是赤裸着上身,穿着那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身上还有从海滩上带回的沙子,纷纷扬扬给黑色沙发画了一幅抽象画。我们进门时他不知道,或许说是知道了,但不想说话,目光呆滞地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是灵魂出窍。
  祝融伸手将易扬拖进了房间,说来也怪,易扬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生就这样被祝融像拎垃圾一样轻飘飘地拎了起来,祝融将他甩在房间的床上,同时关上了门。
  我和李缪缪坐在易扬原先躺过的沙发上,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却都支起耳朵在听房间的动静。可惜隔音太好,我们除了听到祝融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易扬短暂的几声完全听不清内容的咆哮外,别无所获,但我能感到我俩的心情更加凝重了。
  紧接着是沉默,连说话声都听不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即将被这煎熬的寂静折磨至疯的临界点,门终于开了,祝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李缪缪异口同声,话音刚落,我们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骑魂被盗了。”祝融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在他的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可我一句都听不清了,我的大脑不停地闪烁着一个名字,像火灾时被拉起的红色警报。
  是的,林达西。
  这场变故说来其实简单,寥寥数十字就可以说清,还不用一条微博的长度:骑魂在上线前夕被盗了,网络上曝光了一个游戏和骑魂非常相像,从设定到市场到人物角色和地图都只有微妙差距,堪称异曲同工,更妙的是它比骑魂先上线,且刚曝光就引起了轰动。
  祝融复述完这事后就一头栽进工作房,李缪缪烦躁愤怒地在客厅里绕圈,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也不知是骂谁,换了十八个花样骂着那个所谓的“挨千刀”。我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在用手机搜索我刚刚从祝融口中听到的那个名字,可惜网速太慢,好一会儿网页都没有刷开。
  “许宝榛,你怎么回事,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易扬白对你好了……”李缪缪骂骂咧咧但没有对手估计宣泄不了心中的愤怒,直接把战火引到了我身上。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看到了手机屏幕上“华宇网络发展有限公司”几个黑色的加粗字体。
  我的心像浸泡在昨夜的海水里,刺骨的冰寒几乎要让我窒息。
  “喂,我不就说了你一句,你就红了眼睛!算什么啊,你也知道我向来嘴巴比脑子快!”李缪缪的声音又响起了,我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布满血红丝的眼睛。
  我回了一趟华宇。
  星期一我是有课的,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办公室,所以他们看到我都挺吃惊的。只是看到我脸色难看,也就没有多问。我直直地走向薇姐的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
  一个小时后,我从华宇出来,又一次回到诺澜公寓。
  易扬还关在房间,李缪缪焦灼地在门口踱步,高跟鞋“咔哒咔哒”地敲着木地板,像广场整点报时的大笨钟。
  “你去哪里了?”
  “易扬不肯出来吃饭?”
  “哎,你说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啊!”
  “祝融在哪里?”我问。
  “也一直没有出来!喂,许宝榛,你这可不对,我现在和你说易扬呢!”
  我没有理会李缪缪的胡搅蛮缠,直接往里走,扭开了挂着“腾飞工作室”小木板的房间门。房间里几台电脑都开着,祝融坐在其中一台前,正在熟练地操控一个身穿铠甲拿着长戟的人物。
  “祝融!”我喊他,“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在玩他们的游戏,注册到现在已经练到十二级,我没有找到这个游戏和骑魂的区别。我会一直练下去,等我刷到满级,我会一点点找出……”
  “祝融!你别玩了!”我按住他的手。
  “我不是在玩!两个师弟都说自己是无辜,但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模一样的思路,这个游戏是我们一点点研发的,我还真不信邪……”
  他想要继续去握鼠标,我一个烦躁,狠狠地扯下鼠标线,直接扔在地板上。
  “你不用信邪,因为泄露资料的人,是我!”
  他怔怔地看着我,手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是的,没错,是我。
  那个夜晚林达西来找我,说是工作遇到了阻碍,如果可以从骑魂借到一点资料来参考一下那就好了。我说我要帮他,却被反对,因为他说他不想让我在朋友面前没了脸面。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要帮他。这就像有人和你说一个秘密,原本没想说给别人听,但若是他让你不要告诉别人,它会在一瞬间变成魔鬼,撕扯着你的理智,让你觉得煎熬,想要去告诉更多的人。
  当时,我便是这样一种心态。
  所以第二天,我来到了诺澜公寓,当时刚好易扬和师弟们都在休息,只有祝融,我和他要了资料数据来看,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问我要干吗我用什么理由来搪塞。可是,他压根没问,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直接将一沓文件都扔给我。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些我看不懂的数据其实都是机密,关系着一个游戏的生死存亡。我也不知道,林达西在第一次来到诺澜公寓后,已经暗自留意了骑魂,他从一开始便是有目的,步步为营。他们都说,林达西看起来没有那么简单,可我偏偏不信。我成了他的网,还自作聪明自得其乐地为他网罗天下。
  “对不起祝融,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一点也没有用!但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如果我一开始问过你,估计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你不知道,我现在恨死了我自己,我不敢告诉易扬,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杀了我……”
  祝融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循环了好几次。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在他脸上褪去,最后化成一声冗长的无奈的叹息。
  我已经很久没哭了,或者说,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我说不出此时内心的情绪,是被欺骗的愤怒和悲伤,还是后悔的无助和恐惧,说不清,一点也说不清。我只能用力地大声地哭着,连门外的李缪缪都惊动了,她显然也是手足无措,不停地问着:“你们一个个都想怎样……”
  “你先出去吧,我和她说。”我听见祝融关了房门,他的声音疲倦至极,却听不出愤怒,只有浓浓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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