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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司溟[出书版完结 番外]

_3 司溟 (现代)
  “Stephen,你怎么看虞璟?”莫傅司忽然问道。
  虞璟,苏夫人?老管家斟酌着说道,“苏夫人是很少见的能干的女性。”
  “聪明、有城府、骄傲、野心勃勃并且毫不介意显露出来的女人,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目标正确,不会顾忌手段。”莫傅司唇角带笑,又加上一句,“我欣赏这样的女人。”
  “至于温禧。”他轻哼了一声,“她有一脑袋不合时宜的自尊心,脸嫩,心软,不会善加利用自身的资源,还学了一身的冬烘气和假道学,根本不是一流的人才。”
  那样一个善于忍耐的灵魂,谦卑、温驯、隐忍、克制,真的让他非常非常想要毁掉。
  “少爷,您?”斯蒂文森有些错愕于莫傅司对温禧的评价,“温禧小姐可能只是无欲无求罢了。”
  “西谚说爱情使人眼盲。Stephen,你对她的好感也遮住了你的眼睛。”莫傅司神色淡漠,“你注意到没有,她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不曾喝过这里的一滴水,她从来不探听任何关于雇主的情况,眼睛更是从来不乱看乱瞟,谨小慎微到了极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
  老管家静静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情,温禧小姐确实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Stephen,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雪了,明明是那么肮脏的东西,偏偏以一副纯洁无辜的姿态出现。”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莫傅司负手上了楼。
  走到楼梯拐角时,莫傅司又居高临下交待道,“后天中午之前帮我把那颗八克拉的鸽血红送到比利时安特内普中心,图纸我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请文森特亲自操刀,按照我的图纸在10天内打磨镶嵌好,成品直接送回莫斯科,老家伙的寿辰快到了。”
  “好的,少爷。”斯蒂文森微微俯身。
  日影西沉,天色渐暗。
  温禧步履沉重地迈上了莫宅的门廊,早上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这种羞耻的感觉影子一样攫住了她的心。
  老管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礼貌温和,温禧这才觉得心中略为好受了些。
  进了内室,她稍稍抬头便看见莫傅司站在二楼的镂花栏杆之后。
  “莫先生,今天早上谢谢您。”温禧鼓起勇气仰头道。
  “你该谢的是Stephen,没有他替你说话,我不会帮你。”
  原来是管家先生,温禧心中却隐约感到一丝失落。她恭恭敬敬地朝老管家鞠了一躬,“谢谢您,斯蒂文森先生。”
  “不客气,我并没有做什么,多亏了少爷。”
  从二楼传来一声嗤笑,“别给我戴高帽,我只喜欢落井下石,从不雪中送炭。”
  说完又瞥一眼温禧,“你上楼。”
  上了二楼,莫傅司领着温禧径直去了最北面养蛇的房间。
  两条母蛇各自蜷缩在自己的窟内,只有小青被关在玻璃缸内,正暴躁地游来游去,尾巴不停地拍打着缸壁。
  莫傅司径直拉开冰柜的冷藏室,将一只冷藏的鸡取了出来,扔进温水里进行解冻。十分钟后他又拎着鸡脖子将死鸡挂在暖风机下面晾干。
  温禧估计他是要给蛇喂食,但却不明白为什么莫先生坚持要她待在一边。
  “你跟我进来。”莫傅司忽然推开冰柜旁的一扇小门,温禧这才惊觉这道门做的相当隐秘,即使站在门面前也很难注意到。
  刚进去就闻见一股消毒水的气味。等他开了壁灯,温禧才发现原来这是间实验室,里面有几张雪白的工作台,还有各种各样的仪器和器皿,玻璃橱柜里每一格都放着笼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白老鼠还有各种蜥蜴,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去把B12里的笼子拎过来。”莫傅司淡淡地开了腔。
  每一个笼子上都编了号,温禧很容易便找到了B12,这只笼子里装着一只大白鼠。
  莫傅司接过笼子,将笼子塞进一个怪模怪样的机器膛内,又插上了电源,一阵鸣响之后,他拔掉插头,拉出了机器的内膛,笼子像坐滑梯一般滑了出来,原本活蹦乱跳的大白鼠已经成了僵硬的尸体。笼身上还有浅浅的白色霜花。
  等了一会儿,莫傅司才戴着手套将大白鼠的尸体取了出来,丢在一个金属托盘里,捧着托盘去了最近的一张工作台。
  “你上过生物课吧?”
  温禧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小声应了一声。
  “很好,你过来把这只大白鼠的脑浆给我剥出来。”
  “它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温禧强行按耐住胃部的不适,小声追问。
  莫傅司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反诘,冷冷地勾起嘴角,“尸体是不会介意你怎么对它的。如果你下不了手的话,那就请回吧。”
  温禧脸色一阵苍白,他看准了她需要钱,所以才这样折磨她。
  手指一根根捏紧了,她艰难地抬起腿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了银光闪闪的解剖刀,刀刃明亮中似乎带着一点幽蓝的锋芒,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温禧按住白鼠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想起刚才笼身上的霜花,温禧猜测那台机器是干冰机。
  选择用干冰扑杀白鼠,瞬间便可窒息死亡,不会有任何痛楚,明明是极其人道的方法,可是他为什么要为难她?
  折磨她他会觉得愉快吗?
  一咬牙,温禧猛地发力,刀尖刺进皮肉,带出一串血珠,雪白的皮毛瞬间被染红。温禧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吐出来。
  手里的解剖刀感觉到了阻力,应该是碰到了颅骨。
  一双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了她的右手,温禧控制不住地一抖,莫傅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侧。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扶正了解剖刀,再稍稍使力,刀刃顺利地探入颅骨缝隙,手腕略一翻转,颅骨被掀开,露出了红红白白的脑组织。
  “可以了。”冷硬地掷下三个字,莫傅司松开温禧的手,端着托盘往门的方向走去。
  温禧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才那种奇异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手背贴着他的掌心,紧紧地贴着,严丝合缝地贴着,为的却是给一只大白鼠开颅。多么吊诡!她迷怔似地走出了实验室。
  莫傅司将晾干的死鸡扔到黄金蟒面前,那条蟒蛇飞快地用身体紧紧缠住死鸡,然后就听见一阵骨骼脆裂的声音,原本完整的鸡变成了软塌塌的一团,仅仅靠外皮维持着大致的鸡的形状。
  那只白鼠则连同托盘搁在红尾蚺面前,红尾蚺翘着尾巴游到白鼠的尸体面前,张开嘴,一口咬住大白鼠血肉模糊的脑袋。
  眼看伙伴进食,小青愈发暴躁,隔着玻璃缸似乎都能听见它浊重的鼻息声。
  “弱肉强食,谁处在食物链的底层,谁就注定是死路一条。”莫傅司别有深意地看一眼温禧,缓步出了房间。
  “我说温禧,我要是长得有你这么漂亮,铁定不干这种兼职,这么热的天,钻在这种笨重的玩偶里面,简直是自虐。”说话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的兔子头套,兔子的身体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温禧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兔子的身体,像穿衣服一样套在了自己身上。
  “美丽的兔女郎,可以允许在下亲一亲你的小手,不,小爪吗?”黑瘦的女生调皮地微微屈膝,作势要去拉温禧的手。
  “好了,菱菱,我该出去了。”温禧一面微笑,一面将头发绑紧。
  被唤作菱菱的女生将兔子头套递给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眼看着美玉蒙尘,明珠投暗,我真是惆怅得紧呐。”
  听着她故意拖长的怪腔,温禧无奈地摇摇头,将兔子头套罩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理了理兔耳朵,小心翼翼地向门外走去。
  菱菱看着她灰色的背影,她和这个叫温禧的女生一年前也是因为扮演玩偶才认识的,那次自己是临时顶替Cospaly社团的朋友才上场的,而温禧却是正正经经冲着八十元的时薪去的。这次儿童乐园的周年庆典社团有表演剧目,后来又听说乐园需要招几个玩偶扮演者,因为天太热,招不到人,自己试探性地联系了温禧,不想她立马答应。
  有这么出色的外貌,模特、礼宾什么不可以做,偏偏选择这种最憋屈的兼职,真是想不通。只是可惜了那样的花容月貌。
  即便玩偶内里是透气绵,温禧还是可以感觉到汗水由水滴汇成水径,顺着鬓角、脖子、脊背肆虐地流淌着。
  水上乐园里浪花飞溅,年幼的孩童在父母的陪伴下笑得格外欢畅。铃铛般的笑声撞到她身上,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晶体,每一片上写的都是艳羡。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自力更生,出人头地,这简直就是她人生的八字箴言。要知道姿色不论三六九等,三五七载后定然褪色,何况越是美,老起来越加不堪。她的母亲不就是她活生生的镜子吗?
  温禧不由自主地喟出一口气来,她的人生就像在走一条全黑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全靠双手去摸索。也许前景一片光辉灿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许在哪里跌上一跤,从此永沦黑暗,再也出不去,谁知道呢。
  “兔子,兔子!”先是一个兴奋的童声,然后温禧就感觉有什么抱住了她的腿。
  低头一看,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小泽,别乱跑。”很熟悉的男声。
  “博禹哥,你去追小泽,我随后就来。”是李薇薇甜软的声音。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们俩人,幸好这会儿没人能认出她来。
  祈博禹已经走到她面前,李薇薇穿了一双玫红的高跟鞋,正费力地往这边走着。
  “哥哥,兔子,兔子哎!小泽要兔子!”小男孩将脸蛋在温禧毛茸茸的腿上蹭了蹭。
  祈博禹朝温禧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小孩子调皮。”说完伸手要抱男孩起身。
  叫小泽的男孩将嘴巴一扁,将温禧的小腿抱得更紧了,“不给,小泽的兔子,小泽的兔子!”
  李薇薇好容易赶了过来,主动请缨,“博禹哥,还是我来吧。”一面俯身去摸小泽的脑袋,柔声说,“小泽听话,姐姐带你去坐旋转木马。”
  不想小泽将脑袋一偏,非常不给面子地继续扯着温禧的腿,嘴里还念念有词。
  温禧无奈,只得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有大灰狼要吃兔子,小朋友放手让兔子逃跑好不好。”
  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忽然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一抬手,揪着兔耳朵将头套给拽了起来。
  “温禧?”祈博禹惊喜地出了声。
  “学长。”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李薇薇望着祈博禹放射出热切的光芒的脸孔,觉得牙根和浑身的骨头都迸得酸了,她竭力亲切自然地朝温禧一笑,“温禧,真是巧啊,在这里也遇见你。”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瞥一眼她手里拿着的兔子的头套,“你这是……”
  她立志要在祈博禹面前装作贤良淑德,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温禧了然地提了提手里的兔子头套,“兼职,玩偶扮演。”
  “兔子姐姐,你好好看。”小泽将小脸仰得像一朵向阳的葵花,露出可爱的小白牙齿。
  祈博禹拍了拍他的脑袋,向温禧介绍道,“我表姐的儿子,学名叫谢天泽,最近回来探亲,就把这猢狲交给了我。我家和你们院学工办的李主任家住楼上楼下,薇薇今天也有空,就一起过来了。”
  谢天泽朝祈博禹一龇牙,“我知道猢狲是猴子的意思,你是猴子,你才是猴子!”
  “学长,你的侄儿很可爱。”温禧的客气让祈博禹心里一阵焦躁,忍不住上前一步,“温禧,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你的客套。”
  温禧觉得头痛无比,她明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祈博禹还要苦苦相逼?她若当着李薇薇的面表明立场,李薇薇会觉得这是对她的示威和践踏,可若是对祈博禹稍假辞色,自己又成了她潜在的情敌。她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不想再横生无数枝节。
  “我们掏钱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请你来谈情说爱的。”儿童乐园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恶声恶气地对温禧说道。
  “对不起。”温禧连忙道歉,又快速地将兔子头套戴上,匆匆往别处去了。
  祈博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一阵莫名的难堪,她应该坐在图书馆的黑漆长椅上,安闲地默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不是在这种嘈乱的地方,被这些粗鲁的中年妇女使役。
  傍晚的太阳光弥漫在空气里,像细细的金粒,祈博禹抬头望了望天空,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昏昏的,他一手拉住侄子,又回头问李薇薇,“薇薇,温禧的经济条件很不好吗?”
  “嗯,确实不大好,她一直都在外面做兼职的。”李薇薇小心留意着祈博禹的神情,“我们都挺想帮她的,可惜长得美的女孩子心气太高。”
  祈博禹默默无语地抱起侄子,走在前面。李薇薇看着他修长俊逸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温禧消失的方向,人群里依稀还能看见一只灰扑扑的人形的兔子,如果眼光是一只白羽箭便好了。
  “莫少,您能赏光驾临,我们博雅轩简直是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袁仲谋神态殷勤。
  莫傅司微微挑起唇角,“袁老板太客气了。”
  “莫少,袁某这里有天游岩新采的大红袍,还请您给品鉴一下。”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袁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喝不惯潮汕功夫茶。”
  “那莫少喝点别的什么,我这里还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君山银针、信阳毛尖、六安瓜片”说到一半,袁仲谋猛地住了嘴,莫傅司不仅是出了名的挑剔,而且防备之心极重,据说他在不相熟的地方吃饭喝水,都是由人先尝过,确保无虞才入口的。
  莫傅司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弹跳着。
  “莫少,上一次托斯蒂文森先生带给您过目的图册,不知道可有投您眼缘的没有?”袁仲谋乖觉地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真品的。”莫傅司姿态懒散地起了身。
  袁仲谋心中大喜,愈发热络,“那请莫少移步。”
  途经博雅轩的大厅,隔着巨大的云母屏风,莫傅司发现大厅内似乎是在搞什么画展,众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大大小小的油画作品前逡巡不已。
  “袁老板什么时候热心起公益来了?”
  袁仲谋被他那种揶揄的眼光一看,只觉得汗出如浆,“莫少见笑了,袁某不过是一介生意人。这里面大部分是森木美院的学生,森木大学的宋书娴教授是我们博雅西洋画的艺术指导,难得宋教授开口,我们就策划了这次小规模的画展。您是懂行的,知道举办一次这种小型画展也是所费不少,于是我们索性也对外开放,买票进场,就当贴补。”
  “一切艺术都需要最成熟的经济来支持,袁老板分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莫傅司薄唇轻勾,抬脚往珍藏室走去。
  袁仲谋将他这话在心里细细咂摸了两遍,还是没搞清楚他到底是贬损还是褒奖,不过管它呢,这么大的金主,伺候好了才是正事。
  温禧也在看画的人群中。
  大厅内光线明亮而柔和,依稀还能嗅闻到调配颜料时所用的亚麻仁油,胡桃油、罂粟油、葵花籽油等各色油料的气味,伴着刺鼻的松节油腊的味道,形成一股美妙的气味。温禧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平素那种如影随形的难堪和窘迫似乎一下子都杳然而去,心情无比愉悦。
  铅白、镉黄、普蓝、茜素红、群青、铬绿、凡代克棕、黑色……每一种颜色在画家高明的技艺之下都焕发出熠熠光彩,温禧忍不住凑近了些,尽情地欣赏人物每一块肌肤的纹理,衣服的每一丝褶皱。
  “和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静物画相对的就是叙事画了。比如德拉克多瓦的《自由神领导人民》,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鲁本斯的《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伦勃朗的《夜巡》都是叙事画中的名作。我们判断叙事画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应当是此画作是否深深打动观众。如果叙事画描绘的是恐怖、惊慌、奔逃、哀伤、哭泣或者喜悦、快乐、欢笑等神态,观画者的思想若是受到感染,定然会产生面部表情的变化,甚至扩展到四肢运动,能否让观画者感同身受便是断定画家的技巧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温禧忍不住挪动脚步,讲话的是一个中年美妇,穿着黑色的连身裙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碧莹莹的翡翠镯头,环绕着她的是一群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学生,温禧猜测她是某个大学的美术教授。
  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温禧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含笑的俊脸,是祈博禹。
  不着痕迹地偏过身子,温禧中规中矩地打了个招呼,“祈学长,你好。”
  “你也来博雅轩看画展,我们真是有缘。”祈博禹眉目之间满是欣喜,“我是陪我妈过来的,呶,她在那儿给学生讲课。”
  原来是他的母亲,果然是书香门楣,家学渊源。
  “我记得那次在图书馆你借的就是《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看来你也很喜欢艺术史。我妈姓宋,就是我们学校美院的老师,教西洋美术史的。待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祈博禹眼神灼热。
  温禧受惊似地连连摆手,“不必了,我完全是门外汉,哪里敢在宋教授面前班门弄斧。学长,谢谢你的好意。”
  祈博禹上前一步,攥住温禧的手,“走吧,我带你去见我妈。”
  宋书娴将一切尽收眼底,柳眉忍不住蹙了起来,她从未见儿子这幅神魂颠倒的样子,平素的端庄稳重完全不见踪迹。
  难道这个女生就是昨天薇薇谈到的那个叫温禧的女生,夜不归宿,似乎还和有钱的男人沾惹不清,这样糟糕的风评,博禹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招呼学生自己参观,宋书娴主动迎了上去。
  “博禹,这是你同学?”宋书娴留心端详着温禧的五官,学艺术出身的她自忖眼界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生确实当的上“美人”一词。如今社会,但凡长相略为平头整脸,再稍事妆扮,各个都可以称赞一声“漂亮”。这个女生却生得极为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眼角飞扬,真是妩媚到了极点。
  “妈,她叫温禧,是我的朋友。我们学校外国语学院的,英国文学专业。”祈博禹紧紧攥着温禧的手,温禧怎么都挣脱不开,此刻当着宋书娴的面,也不好过份驳他的面子,只得认他握着,心中却气恼非常。
  “宋教授,您好。”温禧声音很轻。
  果然是她,宋书娴含笑应了一声,又去留意她的装扮。穿着倒是并不招摇,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她的洁白无瑕,淡极始知花更艳,她有这份颜色,确实不需要花哨的衣饰来映衬。
  “温禧也喜欢艺术吗?”宋书娴开了腔。
  “我只是感兴趣而已,并没有什么研究。”温禧赶紧谦虚。
  祈博禹见母亲态度亲和,心中愈发快慰。
  有学生过来提问,宋书娴朝儿子一笑,“博禹,你去给学弟学妹们讲一讲,我和温禧聊聊。”
  祈博禹有稍许的犹疑,但一想母亲平日的为人,终于松开温禧的手,向那群学生中间走去。
  宋书娴看住温禧,“我们到屏风那边聊聊,可好?”
  温禧点点头。二人并肩走向镂空的云母屏风。
  “温禧。”宋书娴郑重其事的口吻让温禧心中一凛。
  “我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只要是博禹真心喜欢的,我都可以接纳。”
  温禧听到这里,立刻知晓这位夫人的言外之意。果然是《茶花女》的对白,可惜她不是玛格丽特,祈博禹更不是阿芒。
  “家庭背景我们并不看重,关键是个人的品格,作为一个女孩子洁身自好才是最要紧的。”宋书娴竭力说得温柔敦厚些,以把自己和那些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区分开来。
  谁说家庭背景不重要,若是她出身高门大户,会站在这里接受这“善意”的羞辱吗?高知家庭和富贵人家选媳妇,首先考虑的都不过是“门当户对”四个字。然后是年轻单纯,最好不要太聪明,但又不能太蠢,以免影响下一代的智商。相貌要美,但又不能太美,安全第一,免得日后绿云罩顶而不知。于是温禧微微一笑,“宋教授多虑了,我对祈学长并没有您想的那种感情,更没有您担心的那种野心。我倒是真心希望我和他永远都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关系。”
  宋书娴听在耳中,忍不住又惊又气。母亲便是这样,自家儿子再不肖,也是天地无双绝无仅有的一个,何况祈博禹又是这么出色,总觉得非得风华绝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此刻居然被如此轻视,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愤懑之感。
  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失去风度,“这样自然是最好,温禧同学,今天真是唐突了。说这些只是出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希望你能谅解。”
  “没关系,穷女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您也是为了学长好。”温禧还是微笑。
  屏风另外一面的莫傅司听到这里,玩味地挑高了英挺的眉毛。看来,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绵里藏针她倒是擅长得紧呢。
  温禧。莫傅司将这个名字在舌尖上念了两遍,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如此感兴趣了。
  宋书娴被她这么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脸色难免有些僵硬,但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家庭出生的女生,打小的生活历练一定惊人,像祈家这种家庭,需要的是锦绣丛林里长成的闺秀,至于这个温禧,长得嫌美,品性又不好,日后一定会搅得家宅不安。
  莫傅司绕过屏风,姿态懒散地踱进了博雅轩的大厅。温禧一回头就撞进了他那双深灰色的瞳仁。心脏无来由地一颤,她迅速垂下眼帘,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也不应声,只是戏谑的眼光始终滞留在她身上。
  宋书娴忍不住皱眉,原本还有些担心薇薇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这个温禧果然不是什么好茬儿。那厢祈博禹见到心上人和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两相对立,立刻甩脱一干学生,往二人所站的方向走去。
  “温禧,这位先生是?”祈博禹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防备,这样一个男子,身材颀长,姿态闲雅里却带着迫人的压力,尤其是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孔,雪白的皮肤衬着深灰色的眸色,怎么看都伴着几丝邪气。再看穿着装扮,简单的黑白配却隐隐透露着不动声色的高贵。
  他这种质询的口吻使得温禧心中不适之感更重,轻启朱唇,她只说了两个字——“雇主”。
  莫傅司闻言扬眉一笑,略看了祈博禹一眼,便抬脚向大厅别处走去。
  祈博禹听到这声“雇主”,有些后悔自己出言莽撞了,连忙转移话题,“和我妈聊好了?聊得怎么样,还投机吗?”
  “宋教授知识渊博,我受益良多。”
  听到这话,祈博禹心情格外灿烂,正想说话,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博禹。”
  “妈,温禧说刚才和您聊天受益良多。”不明就里的祈博禹一脸的喜气洋洋,自以为说了一句聪明话。
  温禧心中苦笑,一个人若是不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机深沉,暗怀歹意,简直做什么错什么,只怕宋教授对她的印象又要坏上三分了。不过不要紧,她丝毫无意于祈家儿媳这个高贵的头衔,自然毋须讨好于她。
  手机铃声恰巧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温禧顿觉轻松不少,匆匆和祈家母子打了个招呼,她快步往大厅出口走去。无意识的一瞥,却发现美院的一干女生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个个眼睛珠子通通黏在了那个苍白的男人身上。低头看了看手机窄小的屏幕,她加快了步伐。
  祈博禹热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温禧窈窕的背影,宋书娴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高雅艺术的殿堂,居然没有自觉关闭手机,真是不像话,喜欢艺术,哼,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小喜儿,是我。”
  又是郭海超,温禧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什么事?”
  对方似乎苦笑了一声,“你赶快回家一趟,你爸妈打起来了,闹得很凶。”
  他应该就在她家附近,因为温禧能隐约听见母亲尖利的哭叫声,还有父亲蛮鲁的喝骂声,其间还夹杂着看戏邻居虚情假意的劝慰声。
  生活中的诸多打击已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温禧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装镇定道,“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她也顾不得省钱,伸手拦出租车就准备回去。
  偏偏一连几辆都载了客,温禧急得满脸都是汗。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她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主动拉开了车门。温禧看见莫傅司歪在后车座上,正半眯着眼睛。
  “小姐,少爷请您上车。”司机礼貌地侧了侧身子。
  不,不能让他看见,那么破陋寒酸的巷子,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着男人的短裤和女人的内衣,发黑的木头窗框满是白蚁蛀蚀的孔洞,水泥剥落的山墙脚上黑绿的青苔,浮着鱼鳞片和烂菜叶的阴沟,不,不能让他看见。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温禧的脸忍不住红涨起来,朝莫傅司鞠了一躬,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自己搭车就行。”
  莫傅司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打了个手势,司机这才关上了车门,又迅速坐进驾驶座位,劳斯莱斯徐徐发动。车前灿烂夺目的银天使随着加速成为一道白光,在她的视网膜上呼啸而过。
第五章 温凉 10~11.9℃
  终于有一辆空车停下,温禧坐进后座,低声道,“师傅,麻烦去里仁巷。”
  到了巷口,付了钱,温禧拔脚就往巷子里奔去。
  老远便能看见一堆人簇拥在一起,打赤膊的男人,穿着睡衣的女人,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那种难堪的感觉又蠕蠕地从心底爬了出来。
  温禧在烈日下呆立了片刻,杏仁一样光洁的牙齿将下唇几乎咬破,这才发足朝家门狂奔而去。
  看客们看见她,小声议论起来,“哎呀,温家丫头回来了。”
  “这俩个烂人怎么生出这种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就温老二那副怂样,十有八九不是温老二的种。”
  “嘘,你小声点,温老二正发飙呢,别撞在他枪口上,泥人也有个土性儿。”
  “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野鸡还能生出白天鹅来?笑话!”
  ……
  这些话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温禧木着一张脸,狠命推开四邻,朝里屋挤去。有男人的手掌趁机揩油,在她的腰臀上捏了几把,恶心的感觉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哐的一声脆响,一个瓷碗在她脚下摔成几瓣,瓷渣四处迸溅,女人们尖叫起来。
  “你这个烂货,钱呢?你是不是把钱全拿去给外面的姘头了,说!”温金根左手五指大揸着,右手正死死揪着万银凤的头发,一双金鱼眼里面满是红血丝。
  万银凤涕泪横流,睡裙带子早已滑了下来,露出肥白的肩膀,“温金根你个窝囊废,自己赌钱输个精光,还好意思管我要钱!你不是男人!你没种!”
  “呸!你个污烂货!”温金根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跳起来给了老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万银凤一头往温金根怀里撞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真是苦命啊!跟了你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啊!”
  温禧一张脸红了又白,整个人都像打摆子一样晃着。郭海超从人群里挤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看,这样的家庭,除了我,谁能接受?”
  温禧忽然转过身体,将郭海超往后猛地一推,郭海超脚下一个趔趄,向后仰去。
  温禧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节都在吱吱咯咯地乱响,有什么东西再也按捺不住地从她的灵魂里冒出了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滚!都给我滚!通通都给我滚!”从未大声说话的她忽然尖叫起来,拼命将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往外推。
  众人嘴里或嘟嘟囔囔或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被关在了门外。
  温金根和万银凤似乎也被女儿的尖叫唬住了,一时都愣在一边,面面相觑。
  “你们还嫌我们家闲话不够多,不够丢人吗?还要给街坊四邻看笑话?!”温禧小半张脸隐在背光处,眼圈和颧骨处是红的,其余地方却是惨白一片,像一张戏剧化的脸谱。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娼/妇管起老子来了!”温金根每每看见女儿绝美的脸蛋就觉得窝火,那么白,那么美,和他没有半分相像,仿佛温禧的存在就是某种有力的证据,是他失败的人生的证据。一直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懦弱。他扬起手,甩了女儿一个大耳刮子。
  手掌扇下来的时候带起了一小阵风,温禧几乎都能闻见父亲手上因为长年杀猪耳留下来的猪油的味道。她没有躲,而是任由那个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脸颊一下子高高肿起,温禧漠然地看着这个家,油腻的方桌、短了一条腿的长凳、灰蒙蒙的日光灯、摇摇欲坠的五斗橱,还有这俩个生养她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然而,你可以在一切你不想面对的事物面前闭上眼睛,却无法关闭你的嗅觉。一种酸腐的、变质的、臊气的气味混成一股潮腻腻的味道,直往她鼻孔里钻。温禧知道这气味来自床铺下的夜壶,来自于隔夜馊了的饭菜,来自于沾满汗渍的脏衣服,来自于她所厌恶的一切。
  这种千疮百孔的贫穷,毫无诗意的腌臜让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温禧一根一根捏紧了手指,扭身大力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一阵热风吹过来,温禧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揾了揾自己的脸,脸上火烫,身上却是冰凉。一个人站在太阳下面,阳光照的她头重脚轻。一只瘸腿的灰狗,看得出来以前是雪白的,总之如今就像一快脏兮兮的抹布,正将两只前脚扒拉着垃圾堆,可惜后腿一长一短,总是站不稳,呼哧呼哧直喘气,拼命拨弄着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半天才扒拉出几块骨头,喀嚓喀嚓大声吃了起来,烂菜叶子糊在毛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一面吃还不时警觉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生怕有掠食者。
  温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狗,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心中一刺一刺地疼痛。这样的生活,她噩梦一般地过了二十几年。
 
  有脚步声在逐渐逼近,一下又一下,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灰狗警醒地叼起骨头,一拐一拐地躲远了。
  脚步声忽然停了,温禧缓缓转过头,呆住了。
  是他。
  莫傅司雪白的衬衣在光线下白得耀眼,铂金袖扣闪烁着点点寒芒。笔挺的西裤越发衬托的他的一双腿又直又长。这样一个人,站在蔽旧甚至是脏乱的巷子里,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温禧只觉得脸颊滚烫,双手在身侧悄悄捏成了拳头。此刻的她就像被剥了鳞片的人鱼,在他那冷漠的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犹如凌迟。
  她在被他用眼光生生凌迟着,一刀一剐地凌迟着。
  眼睛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温禧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一扬头,脸上居然已经带上了谦逊的笑容,“莫先生。”
  莫傅司忽然勾唇笑了,上前一步,用拇指和食指钳住了她精巧的下巴,他下手毫无怜惜,温禧觉得下颌一阵阵抽痛。
  “不要用你这副装腔作势的假笑来恶心我”,莫傅司半眯着狭长的眼睛,语气冷峭,姿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明明在恨,你恨那些出身良好和你同龄的女生,你恨你的父母,你恨你的家庭出身,你恨你的命运,你恨得太多,你美丽聪明向上,却始终缺乏机会,你想进上流社会的那扇窄门。”
  温禧簌簌发抖,她心里最阴暗也最丑陋的脓疮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这个苍白的男人洞穿了,她甚至感觉到了脓绿色的液体从那疮疤里汩汩流出来。因为要用力克制不让自己颤得太厉害,指甲甚至抠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是,您真是厉害,有和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睛!您是富人,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所有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探囊取物一般轻易,您能感受到穷女的痛苦吗?永远都在被剥夺中,白眼,讥笑,侮辱,践踏,我又能怎么办?除了忍耐便是微笑。难道我不想像那些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一样吗,永远有人照顾,小的时候有好父亲,长大了有好丈夫,你以为我不想吗?!”温禧使劲一拧脖子,扬起脸,朝莫傅司叫起来。
  干涸多年的泪腺第一次充盈起来,泪水争先恐后从眼角往外流,温禧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我长得普通一些,也许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泪水迷蒙中温禧喃喃自语。
  下一秒,温禧就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把小巧玲珑的瑞士军刀正悄然抵在了她的脸颊上。那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轻易划花她的脸。
  “你不是不想要这张脸吗,很简单,我帮你毁了它,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莫傅司面无表情,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不要。”温禧小声地求饶。
  莫傅司冷哼了一声,这才弹开刀刃,将瑞士军刀收回裤兜里。他英俊如同希腊神柢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冷酷十足的微笑,“到底是什么让你痛苦,你该比我清楚。我只问你,你想进那扇窄门吗?”
  温禧默不作声。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买卖的社会,一个人总要拿他所有的,去换取那些他想要却没有的。”莫傅司挑高了唇角,“老天对你还是不错的,起码给了你这么动人的皮囊。”
  男人白皙细长的手指轻佻地从女子的额角逶迤而下。
  温禧却似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即便你具备了匍匐进窄门的人所有的能力,你仍旧会徘徊在外。那扇窄门,从来就不是为你而存在的。”莫傅司毫不客气地将残酷的现实扔在她面前,“你以为去学一个什么劳什子奢侈品管理就能脱胎换骨了,真是好笑,你去过九重天,那里的奢侈品部经理,我让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你又生成这幅长相,到了社会上,只怕不出三天就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得精光。”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将脸凑近温禧的耳廓,轻轻朝耳孔里吹了口气,“我从不给任何人两次机会,两分钟,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世上绝对没有被埋没的天才与美女。”
  温禧想说,天才她不知道,美女却是有的,她的母亲,年轻时候也是艳名远播,嫁给了他的父亲,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身上终年带着一股子死去肉体粘腻的气息,卖肉西施,呵,卖肉西施,真是绝妙的讽刺。有谁想到西施老了,连肉都卖不出去,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老。
  终年蜷缩在穷街陋巷里,要跑老远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方便,绿头苍蝇和白胖的蛆虫,偶尔还会有猥琐变态的男人故意以走错门闯进,街道永远凸洼不平下雨天经常摔的鼻青脸肿,蜗居斗室连转身都不方便,四处都塞满了破旧的家具,只能以一道花布帘子隔开父母的床铺与自己的小床,全无隐私可言,半夜父亲使用夜壶时沥淅的声响每每让她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半分……
  再也无法想下去,二十多年的匮乏,金钱的匮乏,安全感的匮乏,爱的匮乏,温禧有了决断。那句话说的多好,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她在他面前,尊严早已荡然无存,与其将自尊一点一滴地卖给社会,不如干净利索地一笔过卖给他。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盯住莫傅司,“莫先生,您并不缺女人,而且我也不是您中意的类型,您这样费心抬举我,您能得到什么?”
  半天莫傅司才高深莫测地一笑,反问她,“你读过《浮士德》吗?”不待她回答,莫傅司居然以他那独特的男低音唱了一小段歌剧,因为用的是俄语,温禧半点都没有听懂。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他唱的是歌德《浮士德》里魔鬼靡菲斯特和天帝打赌诱惑浮士德时的一段说辞:
  假如你慨然允许,
  我将一步步地把他引上我的魔路!
  我感谢你的恩典;
  从来我就不高兴和死人纠缠,
  我最爱的是脸庞儿饱满又新鲜。
  对于死尸我总是避而不见;
  就和猫儿不弄死鼠一般。
  “走吧。”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巷子口走去。
  温禧怔愣地看了看四周,真像一个梦一样。她就这样把自己卖给了这个邪魅的男人?人到无求品自高,谁让她受够了被侮辱被践踏得日子,她要往上爬,即使日后摔得头破血流,也要挣出头去看一看那些美妙的风景。这个世道,阶层的分野之大简直甚于印度种姓制度,由房子、车子、资产数量以及可以支配的社会资源的多寡决定社会地位,跻身于更高阶层的渴望,在她年轻的心脏内发酵成无穷无尽的野心。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吗?侮辱和践踏她已经忍受了二十多年,并不介意再忍几年,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她会应允吗?温禧看着前面男人修长的身影,绝望地发现了答案——她不会。
  这样糟糕的开头,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太多鲜血淋漓的例子,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可是她又是这样卑微和贪婪,温禧觉得心脏快被绞磨得碎裂了。
  大概是见她未跟上来,莫傅司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
  他们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温禧却感觉是漫长的一生,悲恸却灿烂地一笑,温禧加快脚步,追上了他。
  劳斯莱斯就停在巷子口,司机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去了,温禧刚想自己拉开车门,莫傅司却拦住了她,替她拉开了车门,又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门。”
  温禧垂头不语。
  莫傅司声音略沉了几分,“我希望你以后学着抬头,而不是只会低头。”
  温禧稍稍抬头,默默地坐进了副驾驶座位。
  车内,温禧能隐隐闻见来自身旁男子身上淡淡的苦艾的气息,她知道这个气味来自于他惯常使用的沐浴液。她也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有着如同莫傅司一般漂亮的手,手形优雅,手指纤长,蓝色的静脉像平静的小溪蜿蜒地藏在雪白的肌肤之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温禧从这双手上始终感觉到一种唯美的病态。
  也许是先前话说得多了,莫傅司一直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沉默地直接开车回了莫宅。
  老管家在揿铃之后便迎了出来,见二人从一辆车上下来,眼光复杂地看了温禧一眼。温禧被这一眼看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把腰给我直起来,不要佝偻。”莫傅司忽然开腔,扳住温禧的肩膀,强迫她挺直了脖子。
  “你自己做的选择,你都能面对自己,为什么不能面对别人?”莫傅司语气冷硬。
  温禧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脸,正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睛。
  “是。”温禧睫毛轻颤,努力挺直了脊梁骨,朝老管家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斯蒂文森先生。”
  “你跟我过来。”撂下一句话,莫傅司抬脚进了门廊。
  温禧朝管家先生抱歉地一笑,跟了过去。
  是他的书房。占地极大,华丽的桃花心木书橱一直顶到天花,摆满了书籍,温禧从书脊上看出似乎都是些外文书,英文、法文、俄文,还有其他不认识的语言。
  莫傅司坐在一张巴洛克风格镏金镶嵌玳瑁纹饰的高背椅上,交叠着一双长腿,手指则有节奏地敲击着书桌的边沿,“以你的姿色,最容易出头的地方就是演艺圈,怎么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把你介绍给有名的导演。”
  “不,我对那种地方没有兴趣。”想也没想,温禧断然摇头。
  莫傅司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勾起薄唇,讥笑道,“你先别看不起戏子伶人,大红大紫可是要真功夫的,拳头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马,能骗得了一个人,难道所有的观众都是傻子?花钱的爷们儿可都是长了眼睛的。像你这样一身的头巾气,即使有心捧你,恐怕也难红。”
  温禧习惯性地想垂下头去,猛地想起刚刚他的训斥,硬生生地忍住了。
  “那森木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你想怎么个出人头地法?”莫傅司唇角挂着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出人头地,她想了多少年的出人头地,现在从这个男人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反而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什么叫出人头地?锦衣华服?珍馐美食?不,不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她想要受人尊重,她想要那些昔日践踏她的人日后只能仰望她,她想别人欣赏的只是她的能力,而不是她的长相,她想摆脱那些因为出身而带来的侮辱和轻贱……可是翻开报纸到招聘版,五花八门的职位空缺,三六九等,不怕找不到事做。但骨子都不过是穿戴整齐,然后卷着舌头去说洋话。即使你肯受委曲,你乖巧听话,你有一肚子的才学,你肯吃苦肯流汗,却还得看着大爷们的鼻孔做人,溜须拍马是必修课,媚眼还得见风放,偶尔还得肉偿。老爷们喜欢你,你的真本领才有了着落,否则一张冷板凳保管让你坐到死。
  鼓起勇气,温禧望着莫傅司苍白英挺的面容开了口,“我想要一份高贵的职业。”
  “高贵的职业?”莫傅司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什么叫高贵的职业?”
  “就是像您这样的。”温禧小声补充了一句。
  “像我这样的?唔,让我想一想,我还真没有什么正经职业,花花公子算一个,有钱的商人勉强算一个,还有一个,俄罗斯大公的第三顺位继承人。”莫傅司笑得分外邪肆,“可惜这些你都做不了。”
  “不过”,莫傅司极其妖娆地拖长了鼻音,“也许莫夫人倒不失为一个高贵的职业。”
  温禧听到这话,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连裸/露在外面的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你倒也是个稀罕物,居然会脸红。”莫傅司愈发心情愉快,从高背椅上起了身,懒懒地靠着书橱,抱着胳膊说道,“你是学英语的对吧?二外是什么?”
  “法语。”
  “你把墙上那幅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给我用英语和法语分别描绘出来。”
  温禧转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油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词句,低声地开了口,“Sandro Botticelli was born in 1445.He was formerly known as Alessandro Filipepi."Botticelli"is his nickname which means "keg”. His famous work is The Birth Of Venus. This painting depicts Venus just beyond the water, naked standing on a lotus-like shell……”
  
  莫傅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生,她的语音语调非常好,而且难得的是还知道桑德罗·波提切利原名亚里山德罗·菲力佩皮,波提切利只是画家的绰号,是“小木桶”的意思,倒是只装了墨水的花瓶。
  说完之后,温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莫傅司,发现他面无表情,心里不免惴惴。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莫傅司忽然问道。
  “我成绩一般。”温禧小声答道。
  莫傅司上上下下看她几眼,“你学习不是很用功的吗,怎么成绩却是一般?”
  温禧眼睫低垂,并不答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次考试都会故意做错一些题目,保证自己的成绩处于班级中上水平,学期结束时能评上一个三等奖学金即可。说来也是荒谬,一向以出人头地为愿望的她,在大学里却是坚定不移地贯彻着低调做人的原则,竭力避免着一切出风头的活动。
  一声轻蔑的嗤笑,莫傅司神色了然,“成王败寇,只有庸人才不会招人忌,你一心要出人头地,却又习惯做缩头乌龟。我便是有心抬举你,只怕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不会的。莫先生。”温禧仰头看着莫傅司。
  “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不谈一本万利,起码我从不做蚀本的生意,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莫傅司又向温禧走近了一步,修长的五指托住了她的下巴,拇指还轻轻蹭擦着她下颚的肌肤。
  温禧觉得那凉薄的触感火一样点燃了她的周身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穿流,然后汇聚进了胸腔左侧。男子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温禧知道,那是等着猎物自动跳入陷井的猎人的微笑。
  半晌,她才安静地回答道,“我也可以与别人一争长短,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蹉跎浪费时间。”
  “那我就拭目以待。”莫傅司收回手,冷淡地背过身子,“去找Stephen,他会招呼你的晚饭,然后去我的卧室,我会在卧室等你。”
  “我不饿的。”温禧梗着脖子,带着豁出一切的勇气说道。
  “噢?”莫傅司扭头看她一眼,嘴角挂着一弯晦暗难明的弧度,“既然不饿,那我们就走吧。”说完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温禧立刻浑身僵硬。莫傅司低头看住她,“我不喜欢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温禧想努力放松神经,可是尝试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比的紧张,整个身体像张满的弓弦。
  莫傅司忽然松开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从不勉强女人。”便甩开手自己上楼去了。
  温禧惶恐地站在阶梯上,枝形吊灯的水晶穗子垂坠下来,眼见着男子的背影就要消失,温禧感觉如同一个人站立在巨大的雪原上,前后皆是茫茫。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了上去。莫傅司倚着门框而立,似乎算准了她会追上来一般。一种羞耻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乌黑润泽的长发,嘴唇悄悄凑近了她的耳廓,“放心,我对红海畅游没有半点兴趣。”
  英语精读课程期末考试,最后一篇长阅读大概是某位女权主义者写的,文中大谈对“第二性”的批判,温禧看着试卷上那句辜鸿铭的经典文句:到女人心里的路经过阴/道,手里握的笔不由僵了一下。
  昨晚莫傅司并没有碰她,想到他那句戏谑的“红海畅游”,温禧的呼吸又一次乱了。大教室内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电风扇在头顶上慢吞吞地转着,热风吹到人身上,只觉得更热。
  努力稳定心神,温禧埋头继续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然后郑重地写下答案,这是她整个大学生涯里第一次没有故意填写错误答案。
  既然要出类拔萃,就要习惯他人注视的目光。人们永远都只记得第一,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类叫做加加林,可有谁知道第二名姓甚名谁?
  考试结束后,温禧背着书包出了考场,没走几步,就看见一辆拉风的乳白色宾利敞篷跑车向教学楼方向驶来,周围有女生们议论纷纷:
  “看见没有,宾利欧陆GT啊!”
  “车里那个男人也好帅!”
  “这怕是我们学校出现的最高档的车了吧。”
……
  温禧胆颤心惊地瞥了一眼,心头一片绝望,是他!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他有那么多车,偏偏选了一辆最招摇的敞篷跑车,他是在用这种方法将她逼到更难堪的境地。
  白色宾利缓缓停了下来,莫傅司手肘随意地搁在车窗框上,一副茶色的护目镜架在脸上,正隔着镜片望向教学楼走廊里的一干女生。
  温禧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在熊熊烈焰上,他又是那副等待猎物自动跳入陷阱的姿态,他在逼她,逼她在众人的眼光里一步步走进他,然后坐进车里,然后……
  她不敢往下想,他从不会给人两次机会,也许昨晚就是教训,如果再次违逆他的意志,温禧重重地叹息一声,捏紧了书包的肩带,抬起了有千钧重的双脚。
  她走得很慢,简直可以说是一步一挪,莫傅司眯眼看着她,心中愉悦到了极点。
  “莫先生。”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温禧终于站在了宾利的车门旁边。
  “上车。”莫傅司扶了扶护目镜的镜腿,目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
  温禧拉开车门,认命地坐了进去。
  不知道院里的同学会不会认出她来,但愿不会。温禧在心中默默祈祷。
  莫傅司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转脸看她一眼,讥笑道,“怎么,摆出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难道是我丢了森木大学高材生的脸面了?”
  “没有。”温禧视线低垂,小声应道。
  学校林荫道上的悬铃木飞速地退去,莫傅司转脸看向前方,“在这个交易里,我没有迁就你的义务,这一点希望你记住。”
  交易。一个赤/裸/裸的词汇,直接粉碎一切幻象,温禧自嘲地一笑,“我明白。”
  莫傅司赞赏地一笑,“梦可以做,不过只限于午夜到清晨的时间段,其余时间还是面对现实的好。”
  出了森木的校门,莫傅司直接开车去了国贸。
  这是温禧第二次踏进这个晶光闪闪的地方,和上一回的窘迫相比,这一次又多了羞赧。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微微泛黄的白色帆布鞋、褪色的牛仔裤、最简单的宽松T恤,脸颊一阵阵发臊,她真恨不得自己能无限缩小,小到没有人能看见她。
  “你也读了奢侈品管理课程,那你觉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奢侈品趋之若鹜?”莫傅司姿态一如既往的潇洒不羁。
  温禧望着两边的橱窗,在璀璨的灯光下,模特倾斜的小脸是一个倨傲的弧度,钉珠、亮片、波点、褶皱、蕾丝、镂空、不对称剪裁、塔夫绸、桑蚕丝、欧根纱、麂皮绒、乔其纱……
  “因为奢侈品代表的是美好的事物,它们提供的不仅是纯粹的物品,而且是高品位的代名词。就像光可以带来光明一样,奢侈品会给拥有者带来一种愉悦的心理体验,仿佛一旦拥有就和某种更好的生活的联系得更加紧密了。”温禧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莫傅司一脸的不屑一顾,他随手指着GUCCI的巨大铭牌说道,“美好的事物?你可知道古琦的发家史?古琦第三代掌门人毛里西奥·古琦为了和帕特里齐亚结婚而放弃了继承权,看看,多么伟大的情种!结果呢,结婚后毛里西奥又花了十年时间和数百万美元律师费,就为和‘挚爱’离婚。91年帕特里齐亚得了脑瘤,毛里西奥去探望‘爱妻’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温禧摇头。
  莫傅司低头凑近了她的脸孔,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我就是来看看你死没死。”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将这么一句可怕的话说得又森冷了三分。眼见温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才挑了挑眉毛,恢复了先前淡然的口吻,“后来帕特里齐亚找了一名意大利杀手,将自己的前夫射杀在米兰办公室的楼梯间里,。”
  温禧愣住了,典型的豪门恩怨,她只知道汤姆·福特一手将古琦打造成一个以性感冷艳著称的奢侈品品牌,哪里知道这光鲜是成长在血腥土壤里的恶之花?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莫傅司居然抬脚进了古琦的大门,然后就是导购小姐们清脆如黄莺一般的声音,“欢迎光临。”
  见温禧还呆立在门外,莫傅司眉头微蹙,转身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刚到了新款夏装。”温禧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后颈上,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细小的粟粒。
  店堂负责人早已经热络非常地迎了上来,“莫少,好久不见。”说完眼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畔的温禧。
  “人不见,我的卡总是常见的吧?”莫傅司懒懒地睨一眼店长,“女装新款在哪里?”
  “莫少和这位小姐这边请。”店长一阵风似地将二人撮到新款货架去了。
  温禧觉得浑身不自在到了极点,店长窥伺的眼神、店员小姐们不加掩饰的嫉妒里还带着隐隐的蔑视,都像文火一样细细地煎熬着她的一颗心。
  莫傅司在新款夏装里快速翻捡了一下,将好几件衣裙径直塞到她的怀里,拉了拉她的马尾,“去换上,先换那件黑色的。”
  被领着去了试衣间,温禧抱着衣服,茫然地看着布置精良的换衣间。
  他口中所说的是一件黑色的真丝裙子,抓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朵云絮,漂亮的V字领口,周围还有细细的木耳边,背后是镂空交叉带子,腰线掐得流畅极了。上好木质纸浆制成的标价牌,标牌边角还有金色的暗纹,但上面的黑色字体简直令人心碎——三的后面有四个零。温禧定睛又数了一遍,还是三后面四个零。
  温禧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她笨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换上了这条裙子。
  裙子十分合身,凉匝匝地贴着身体,简直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她不敢去摸裙子,生怕手指上的倒刺会勾起裙子的丝头。
  镜子里的女生眉目如画,黑色的衣裙越发显得肤若凝脂,只除了脚上穿的是一双帆布鞋。
  鼓起勇气出了换衣间,温禧简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这是莫先生为您挑的鞋。”店长面带微笑,“我来为您换上。”
  “我自己来就行,谢谢您的好意。”温禧窘迫地连连摆手。
  莫傅司不声不响地从店长手里接过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淡淡地朝温禧说道,“脱鞋。”
  温禧垂下头,默默地解开了鞋带,刚褪下袜子,莫傅司已经握住她的踝骨,托起了她的脚。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她的头顶心一直传递到脚趾尖,温禧臊得羞涩地蜷缩起了脚趾。
  她的脚趾小巧玲珑,淡粉色的指甲像春天里桃花的花瓣。莫傅司俯身为她穿上了凉鞋,又系好了绑在脚踝上的金属链子。从未有人如此对待她,即使她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百花丛中过的男人的甜蜜伎俩,温禧还是无法抑制战栗了。
  “站起来。”
  温禧徐徐起了身,周围的店员小姐轻声抽气的身音此起彼伏。她身材匀称苗条,腰肢盈盈一握,但胸脯却并不贫瘠,反而像两颗成熟的水蜜桃,越发显得身材凹凸有致,曲线玲珑。
  莫傅司站在她身后,和她咬耳朵,“真看不出你的胸脯如此伟大。”温禧脸上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绯色又一次爬了上来。
  “把这几件衣服包起来。”莫傅司交待道,一面递出去一张黑色的信用卡。
  店长刷卡的时候,温禧拽着裙子的下摆,不知道该说什么,店员小姐早已将所有衣服包装妥当,装在一个精致的提袋里,递给了她。
  她拎在手里,像沉甸甸地提着她的自尊。
  离开的时候,所有店员小姐排成两列,弯腰鞠躬,用练习过无数遍的嗓音说道“感谢您的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出了门,莫傅司随手将刚才的那张黑色信用卡递给她,“这是我的副卡,给你的。”
  黑色的卡身上有三个金色细骨字母,溜出一行金线,温禧在心里暗暗拼读了出来—“莫傅司”,原来他叫莫傅司,在蔺川方言里,喜欢一个人叫做“欢喜”,发音类似于“傅司”,他的名字,是让女人不要喜欢上他吗?
第六章 热 22~24.9℃
  南方的日落总是那么快,仿佛是一瞬,天便暗了。
  莫傅司带着妆扮一新的温禧去了流光。
  沿着盘山公路逶迤而上,温禧感觉到傍晚的风呼啦啦直往身上钻,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不远处花木扶疏里挑高的仿古檐角,鸱吻端坐在高翘的檐角之上。檐下的铁质风铃正在夏风的吹拂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碧青色琉璃瓦,朱砂红的立柱,镏金牡丹的窗棂,紫棠色的匾额……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人一种浑噩的感觉,仿佛置身某个杂糅的时代,有门童恭敬地开了车门,温禧随着莫傅司一并下了车。
  正中的匾额上两个瘦金体字“流光”,银钩铁划,风骨尽显。莫傅司率先进了门,温禧赶紧跟上。
  早有穿着西装,带着白色手套的管事迎了上来,朝莫傅司弯腰鞠躬道,“莫先生。”
  莫傅司微微颔首,稍稍驻足,等温禧走过来。
  波斯地毯花纹繁复艳丽,踩在上面总叫她产生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温禧的脚步不免有些犹疑。
  “典瑞的颜少,骆家二公子,晟时的沈总都已经在二楼等您了。”管事禀报道。莫傅司正要说话,就听见二楼传来一个轻狂的男声,“有你这样尽地主之谊的吗?几天不见,傅司你的架子是比我们苏书记还大了啊!”
  温禧仰头看了看说话的男人,他双手撑在黄铜阑干上,侧着头,一脸的吊儿郎当相。感觉到有人注视,骆缜川吹了一声口哨,“傅司,是你的妞吗?真是好颜色。”说完还不忘竖了竖大拇指以示嘉许。
  温禧不适地垂下了眼睫,专心去看地毯上的头顶水壶的女人。莫傅司忽然伸手搭住她的尾椎,沉默地往楼梯上走去。
  尾椎,位于腰臀之间的暧昧地带,温禧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感觉到他搁在她尾椎上的那只手仿佛成了火炭,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正翻滚着大大小小的泡泡。其实他的手根本是凉的,真丝裙子也是阴匝匝地箍着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想到这里,温禧只觉得热血一阵阵往脑子里冲,太阳穴那里嗡嗡直响。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他搂着上了二楼,又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包厢。
  包厢开着红绿二色的双球灯,沙发上倚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左拥右抱,一只胳膊里搂着一个女人,而且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打个形象的比喻,如果说左手里深目削颊的是糖醋排骨,右手里白净秀美的那个就是粉蒸肉,当然,是精肉,不是五花肉。
  莫傅司盯他一眼,“颜霁,你真不愧是杂食动物。”
  叫颜霁的男人歪了歪嘴角,“不挑食是一种好习惯。”
  “消化不良,胃好难受,请服吗叮咛。”骆缜川嬉笑着接了一句。
  “你们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抬杠。”一个沉稳的男声插了进来。
  温禧这才留意到暗处坐着的男人,他有一张英挺锐利的脸。
  这一屋的四个男人长相都极为出色,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叹气,难怪朱元璋长得那么丑,崇祯皇帝朱由检却进化为美男子,可见是一代代人工选择的功劳。老话说,“三代为宦,方懂穿衣吃饭”,这几个男人,一看便知道出身优渥,非富即贵,相貌自然也是各种优势资源结合的产物。
  “曾艺宁被你甩了?”左拥右抱的男人忽然起了身,凑到温禧面前,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曾艺宁,上次在国贸遇见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后来回去一查,才知道是当红的玉女明星。提笼遛鸟,熬鹰赌马,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这些公子哥儿干的事儿几千年来半点新意都没有。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潜意识里温禧拒绝将莫傅司划归到纨绔子弟一类当中去。偷偷瞄一眼莫傅司,正好看见了他微微凸出的喉结,温禧感觉耳朵一下子烫起来。
  莫傅司朝沙发上的二女微微一笑,“还不快把你们颜大少的眼睛珠子替他拣起来塞进眼眶里去,免得滚远了找不到。”
  红烧排骨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莫少真是的,带这么漂亮的小姐过来,你知道的,我们霁少爷见了美女连路都走不动的。”说完和粉蒸肉一起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颜霁抬了抬眉毛,“你不是一直喜欢美人上马马不支的类型吗?怎么今个儿变成美人上马马不知的这种了?”
  莫傅司懒洋洋地瞥他一眼,“不挑食是一种好习惯。”
  颜霁恨得牙痒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每次都是这样,真是可恶。眼珠转了转,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对了,我刚看了今天的娱乐版,有记者把你和曾艺宁在她的左岸名都别墅附近幽会的照片给扒了出来。”一面献宝似地从沙发里摸出一张报纸来。
  莫傅司接过来,轻描淡写地看了两眼,“无聊。”
  沈陆嘉徐徐吐出一口烟,“君俨过来吗?”
  “他要忙着当二十四孝老公外加五好爸爸,没时间。”莫傅司轻嗤道。
  “那我们就开席吧。”骆缜川一脸的跃跃欲试。
  “会打麻将吗?”莫傅司忽然扭头朝温禧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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