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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_5 张恨水(现代)
的呢帽。丁古云给了他理发价目之外,又 另赏了他五块钱。然后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发馆来。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 那理发匠替我刷着帽子,也许心里在说我漂漂亮亮一个西装少年,戴上这样 一顶帽子,大概不大相称吧。既然向漂亮一条路上走,就益发事事漂亮,这 帽子就换了它。如此想着,正好走过一家电炬通明的百货商店。于是走进去, 花了当时的价格三百元买一顶新呢帽戴着,旧呢帽倒放在装新帽子的盒子里 来提着。商店壁上,挂有一面大镜子,自己对镜子照了一照,将帽沿略微扯 着偏斜一点,颇有电影上,美国少年那种风度。回头看玻璃柜子里,陈列了 许多花绸手绢,折一个蝴蝶展翅的样子,塞进胸前小口袋里。这么一来,算 是西装打扮齐备。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着,看到别个穿西装的,向自己身上 看看,觉得决不比别人的西服减色。于是挺起胸脯子来,甩了大步子走,皮 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拍拍有声。心里也就想着,把胡子一剃,长袍子一脱, 我照样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气势。这样想着,格外有精神,顺了马路一直的走。 一直走到眼前发现了长江,这才看到脚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 己住在上半城旅馆里的,到下半城来有什么事?顺脚走着,不觉和回旅馆的 路,背道相驰,越走越远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于是雇 了一辆人力车,坐着回旅馆去。
  当自己到了旅馆里,叫茶房开房门的时候,茶房看了他问道:“你找哪 一位?”说着,忽然又哦了一声。他随了这一声呵,在丁古云的后影上省悟 过来。这是那位长胡子客人,把胡子剃了。因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他说 话的声音,还操着带江南音的北京话。便笑着点点头道:“你先生整了容回 来,我都不认得了。”丁古云听说,也就笑笑。到了屋子里,乃向茶房问道: “你看我把胡子剃了,不年轻二三十岁吗?”茶房笑道:“真的,不说破了, 你先生一出一进,简直变成了父子两个人呢。”丁古云笑道:“你别以为我 真是老先生,我的太太,年纪还轻得很呢。”他带笑着,自觉不经意地搁下 了一句伏笔。心里的一切,都在向高兴的路上想。只有一件,明天见莫先生, 若是在表面上看来,真过于年轻的话,又怕会引起了莫先生的轻视。改西装 可,修理胡子也可,把胡子剃得这样精光,岂不有失庄重。而且自己又说过, 要带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设若莫先生神经过敏的胡猜起来,岂不妨碍正 事?于此想着,倒后悔自己孟浪,这胡子迟两天剃固然是好,就是等明日早 上,见过莫先生再剃,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强。然而胡子这东西,并不像帽 子鞋子,脱离了身上,就长不回去的。心里如此想了,便站到梳妆台面前, 对镜子里看了一看。果然这长方的脸上白净得没有一根胡桩影子。再配上这 套西装,和口袋里那条红花手绢,却显得年纪轻多了。只是往日照着镜子, 自己看了镜子里影子,一定手摸胡子,把胸脯挺起来,端庄一番;于今向影 子看看,态度便觉欠着庄重。再看着头上,那一头头发,被生发油抹得乌亮。 虽然自己是有几根白头发的,但是在这种浓重的油亮之下,已不看到一茎白 发。挺起胸脯子来,端整了面孔之后,不但不见得有什么庄重之处,而且觉 得这态度有些滑稽,不免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笑道:“这不行,这不行! 我都看着不像样了。”说过之后,自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出了一会神。本来 是一团高兴,为了这件事,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倒大为扫兴之至!这倒没 了主意,脱下了西装,便倒在床上睡觉。旅馆里孤单无聊,少不得在枕上又 颠倒着面了一番,想了一宿,总算他有了点主意。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来,便直率的到尚专员公馆里去奉访。因为这只是七 点多钟,心里想着,人家还未必起床,走了一大半路的时候,又有点踌躇。 自己责骂着说,你心里有事,虽道别人心里也有事吗?平白地,人家这样早 起来干什么?于是放缓了步子,藉以延长时间。路过一家豆浆店,便踏着步 子进去。巧了,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位西装朋友,那正是尚专员。于是 取下头上这顶新帽子,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咦!尚专员也在此喝豆浆。” 尚专员见一位西装朋友向他打招呼,猛然认不清是谁,不免向他呆呆望望。 但是在他说话之后,也就明白过来。先是呵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哈哈笑 道:“丁兄,你果然改装了,牺牲太大,牺牲太大!”丁古云就着那张桌子 坐下。笑道:“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后,后悔的了不得。”尚专员笑道:“人 家为了国家,在沙场上牺牲性命,也慷慨前进,你难道几根胡子也舍不得?” 丁古云道:“但是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我既不怕敌人的间谍跟着我,我也 不登台表演,便算老气横秋一点,也不见得有碍我的交际。都是我这班朋友 怂恿我的,说是像个中国式的老夫子,出外交际,给外国人笑话。”尚专员 笑道:“这些朋友,实在是恶作剧,也许他们嫌你一本正经,总把他们当后 辈,于今让你也摩登一下,教你无法倚老卖老。可是这也许是成全了你,你 这么一来,至少年轻了十岁。若是你太太在重庆的话,岂不大为高兴?”丁 古云笑道:“可是我太太在天津。”尚专员道:“那么,你这回到香港去, 好把她接来了。天津到香港,有直航轮船。”丁古云笑了一笑,因道:“言 归正传吧,我们一路去见莫先生,我的改装的这点原因,最好请……尚专员 正端起了豆浆碗,喝了一口。一面看着手表,放下碗来,向他摇摇头道:“不 用不用,莫先生要到西北去,起码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这件事,他交给我 办了。他是九点钟坐飞机走,我还需赶着到飞机场上去送他呢。”那时,店 伙早已端了豆浆,油条放在面前,他未曾理会到。现在他意外的解却了心里 头一个疙瘩,觉得周身轻松,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担子,便捧住豆浆碗, 慢慢的呷着。尚专员道:“现在你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钱的问题。请你约 定一个时间,我把拨款子的手续办清楚。至于你在路上要用的钱总不过数千 元吧?除你支去的一部分,还可以加拨一部分,莫先生已有了话了。”说着, 在身上掏出钱来便要付这里的早点费。因笑道:“对不起,我还要先走一步。” 丁古云笑道:“你那就请便吧,不必客气。我本当到机场上去送莫先生的, 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把行程告诉我,我去送行,反觉多事。”尚专员点头道: “这话对的。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我也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他说着, 端起豆浆碗来,咕都一声,将所剩豆浆完全喝了下去,人就站起身来。笑道: “我也来不及客气了,明天见吧。”说着,立刻就向外面走去。丁古云起身 送他时,他已走远了。心里想着,人生宇宙间,也许真有所谓命运存在。事 情办得顺手了,就无论什么都顺手。正愁着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老莫,那老莫 就先不告而别了。这且乐得坐下来,从从容容吃过这顿早点。在喝豆浆的时 候,倒是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便是这饮料店的食堂里坐着有两个女客,一位 约莫三十多岁,一位约莫二十多岁。她们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又坐 着相就到一处,两个人的头,并到桌子角边,唧唧哝哝说话。说话的时候, 不住撩着眼皮,向自己抛了眼光过来,无疑的那是将话说着了自己。他心想 这是穿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日子,绝对没有的事。可见自己已成了一个西 装革履的白面书生了。然而这两佧女人,比蓝小姐是差之远矣。想到这里, 脸上便有了得色。向那两个女人反射了一眼,心里说着,我还不需要你们的 青眼呢。他随了这意思,叫着店伙来付了点心帐,把挂在墙钉上的那顶漂亮 新呢帽戴在溜光的头发上,两手操着西服领子抖了一下,昂起胸脯子走出豆 浆店去。心里想着,我现在也是个青年,这花花世界,照样的有我一份。从 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看人家快乐了。路上看到有西装汉子挽 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时,瞟了他们一眼之后,心里想着,这不足为奇,凡人都 有这么一段恋爱的黄金时代。我的黄金时代也来了。他这样走着,心里像略 会饮酒的人,喝上了颇为过量的好酒,人是非常的兴奋。在这兴奋当中,快 活,轻松,迷惑,昏乱,兼而有之。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举着步子走路。 两眼不住东瞧西望,分明是与尚专员交代了以后,一切顺手,并无什么事。 可是在自己心里,又总觉有一件事不曾办得一样。这样走了两条街,走到了 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住脚想了一想。慢来,昨日剃了胡子之后,曾跑到下半 城去了,费了很大的劲走回来,今天又打算向那里跑?正这样站着出神,却 看到夏小姐一个人在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可又愁着 她是和蓝小姐一路来的,只好迎了上去,笑着叫了几声,心里也想着,夏小 姐一定会不认识自己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道:“夏小姐,我是丁古云, 你不认识我了吧?”夏小姐停住了脚,向他笑着,一点也不表示惊奇。点头 道:“认得认得,这样熟的人,何至于不认得。”丁古云向她看时,见她的 头发,新卷成纽丝状,分作四股披在脑后。这让他回忆起来了一件事。昨晚 在理发店里剃胡子的时候,左边的椅上,躺着一个女人,就是烫这样的头发。 夏小姐身上穿的是蓝底白点子花衣服,也正与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当 时一心在剃胡子,虽然身边有个女人的后影像夏小姐,也并没有理会,大概 那就是她了。他这样一出神,夏小姐已经有些感觉。便笑道:“这么一来, 丁先生年轻了二十岁,可喜可贺!”丁古云笑道:“我倒认为是个损失,你 还说可喜可贺呢。到城里来了两天吗?”夏小姐道:“来了好几天了。今天 坐晚班车回去。丁先生什么时候回去?”丁古云道:“明后天吧?”夏小姐 笑道:“那么,我今天若是走不成的话,丁先生能否请我吃顿小馆子?”丁 古云道:“好的好的。你住在什么地方?”夏小姐道:“丁先生住在哪里, 我来找你吧。”丁古云道:“我还没有找好旅馆呢。”夏小姐听说,微微的 将脖子一伸,下巴一点,舌头在嘴里啧的一声,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调 皮的样子,似乎不相信这话。丁古云笑道:“我们这样熟的人,难道请你吃 一顿饭,我都要躲避吗?”夏小姐笑道:“那就再说吧。”说毕,扭转身就 走了。她走得很远去了,回转头来,抬起一只手高过额头顶,还向这里招了 几招。丁古云看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有意顽皮,又想着她本来很浪漫,也许 看到我变成青年了,有意和我亲近。可是我的眼界高,目的物要比她高的多 呢。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带了微笑走开。当时在街上混了半天,一人吃着午 饭,还只有一点钟。去着蓝小姐的约会,还差三小时。心想早知如此,就该 让她上午进城了。这几个钟头,不能老走马路。若去看朋友,又怕被朋友纠 缠住了,临时脱不了身。看电影去吧?不巧,四点钟正是第二场未完的当儿。 两条街实在也转得累了,回旅馆去休息一下吧。主意定了,依计划而行。
  可是到了旅馆里,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也是苦闷的很,便和衣倒在床 上睡了。睡是睡了,睁着两只眼睛望了楼板,哪里睡得着。心里倒未曾闲住, 且把蓝小姐来了以后的游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应先引她到这里来休 息一下。她若是问,就只开了一间房间吗?就答应她没有房间。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并不问这句话。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馆 子。不,简直吃大馆子,无论花多少钱,不必吝惜。第三步,饭后恐怕只有 七点多钟,陪她去看电影,因为回旅馆太早了,她要是又问只有一间房间的 问题,依然不好对付。第四步回旅馆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时,十一二点 钟了,无处安身,她会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吗?北平人说,蘑菇。那时候 我就给她蘑菇,想到这里,自己噗嗤的笑了起来。可是到电影院去这一步, 恐怕不能如愿,因为晚场是容易客满的。那么,先去买两张电影票。想着, 便跳了起来,向茶房要了一张报来,查明了电影广告,立刻坐车到电影院里 去买票。在旅馆附近本来也有两家电影院,但这两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国抗战故事,一家映的是侠义美国影片,只有这一家映的是爱 情片子。而且广告上写的是热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远一点也就专车 前来购票,好在这日并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预先买晚场票,究不怎样困难。 买完了票子,总算三点钟已到,这就不必再回旅馆,直奔车站,下车付了车 钱,还怕蓝小姐会特别提早来到,曾到车站外广告牌子上细细寻查了一遍。 见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字迹,这才走到车站对面茶馆子里去,泡了一碗茶, 面对面的向着车站。初坐的一小时,却也无所谓。坐到一小时后,既无朋友 谈天,又不曾带得一份书报来看。挺了腰干子,坐在硬板凳上,颇觉无聊难 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种桃色的幻想里,却也忘了身体上的痛苦。就这样 又枯坐了一小时,每当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的时候,都眼睁睁地望着,是否 寄宿舍站来的班车。到了四点半钟。居然望着班车到了,赶快跑到车站,在 车门口立着。每一个下车旅客,都不曾放他过去,必须仔细看看,直到全车 人走光,并没有蓝小姐在内。因向车站站员打听,下班车子什么时候到?他 说:“这班车子就迟到了半点钟,为着等客,才这样迟到的。今天来客少, 不再开车子来了。”丁古云瞪了眼望着他道:“不会吧?”站员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们车站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吗?”说毕,他自走了。 丁古云站在停车厂上倒是怔了一怔。还是在此等下去呢?还是走开?踌躇了 许久,觉得站员的话,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蓝小姐约好了等到六点钟, 当然等到六点钟,于是回到茶馆里去,再泡一碗茶候着。车站上总是热闹的。 寄宿舍那条来路的车子,虽然不到,别条路上的车子却还是络绎前来。丁古 云两手扶了茶碗,闲闲的向车站里看着,却没有怎样介意。约莫到了五点半 钟,觉得是绝望了。站起身来伸了一伸懒腰。回转头来,有辆公务车子,停 在车厂上,正走下零落的几个人。却见那车窗子里有只红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这边招了几招。丁古云始而未曾理会,无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着。近前两步看时,可不是蓝小姐?见她弯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里 向自己点着。丁古云呵呀了一声,直奔车前。后面有人喊道:“茶钱茶钱!” 丁古云回头看时,茶馆子里么师,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丁古云呵呀一声笑 起来。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查了一查,恰是没有一元单票。便给了他一张 五元票,多话也不提,迎向车门去。这时,蓝小姐已下了车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转着,笑着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着一件红绸衣,脖子上围了白绸巾, 左手单了青呢夹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云点了头笑道:“怎么坐 公务车子来了?我公,信人也。准时到达。”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旅行袋大 衣。蓝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云这才省悟过来,自 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红着脸笑道:“你倒一见就看得出来。”蓝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这套西装,那我果然看你不出来。”说着, 跟近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吗?”丁古云只觉心房一阵 乱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们这就去。没有几步路,不必雇车子了。” 蓝田玉挨着他,将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声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这句话不要紧,把丁古云这个身体碰得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麻木一 阵。回头看蓝小姐时,见她低了头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难为情。这就越发 的高兴。拿了蓝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脚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里总 怕蓝小姐会走失了,不免常回头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遥遥跟定自己的 路线走。到了旅馆门口,丁古云站在一边等着,蓝小姐到了面前,将嘴向前 一努,又低声说了一句进去。丁古云也就立刻镇定起来。仿佛一切举动,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进所住的一层楼面,故意很从容的,叫茶房来开 房门。当茶房来时,自己虽不免向她观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样子,什么也不 感到异样,这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蓝小姐进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妆台前对镜子照照,将手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问道:“这房子多少钱一 天?”丁古云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将大衣却忘了挂上衣架,还是那样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怀里站在桌子边,望了蓝小姐后影,蓝小姐问他话时,他并 没有理会。蓝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复与否,依然向了镜子看着,自言自语的 道:“路上好重的尘灰哟!”这时,丁古云的脑筋回忆过来她所问的那一句 话,因答道:“总不算十分贵,三十块钱吧?”蓝小姐回过头来,笑道:“你 把大衣挂起来吧,你怕他会飞了。”丁古云哦了一声,才去挂大衣。这时, 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将房门带着手掩上了。蓝小姐在旅 行袋里捡出几样化妆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妆台上。她对了镜子,一面 化妆,一面闲闲的说道:“路上的灰尘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务车子来,我就 对你失信了,你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点钟就该去等着我了。” 说着,嘻嘻一笑,回过头来,见丁古云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小方凳上, 望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只是出神。笑问道:“你什么事想得这样出神?”丁 古云醒过来,身子一耸,哦了一声,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谈话。他只记得蓝 小姐说了一句坐公务车来的。因问道:“我在车站上打听,知道班车没有了, 想不到你会坐了公务车来。”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领呀。我有本领站在公 路上把车子拦住;我又有本领,教车上人欢迎我上车。你信不信?”丁古云 点头道:“我绝对的信。”蓝小姐道:“那么,你试说说那理由。”但丁古 云又没有了答应,还是呆坐着出神。不过他多了一个动作,将手指在桌面上 画着圈圈。蓝小姐也没有再和他谈话,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匀了,然后取了一 柄黑骨长柄梳子梳拢着她的头发,她那白嫩的手,微红的指甲,和黑梳黑发 衬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云不觉想象着,塑了一生的人像,没有理会到这 一种黑白美。女人就是艺术,看久了女人,就会对艺术有许多发现。他这样 说着,神经便统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说出了一声是的。蓝小姐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丁古云笑道:“我想起那艺术上一个问题,我自己就信口答 复了起来。”蓝小姐回转身来,将头一摇道:“我不信,这个时候,你有功 夫,说到了艺术。”丁古云道:“那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呢?”蓝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反撑了梳妆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着什么。”说毕这句话,她将右脚皮鞋尖点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着,把上面三四颗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头。丁古云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这样,屋子里,沉寂了有五分钟之久,蓝小姐口里滴当滴 当,又唱着她的英文歌。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蓝小姐面前,颤动了他 的声带,低声道:“田玉,我有几句话,总想和你说一说。”蓝田玉依然紧 紧咬了下唇,低头站着。丁古云直立着,头可微微的弯了下来。丁古云道: “你……你……你可以让我说出来吗?”蓝田玉依然是低了头。说着,抬起 左手来,理了一理鬓发。当她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丁古云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声带颤动了,连身子也有些颤动了。他道:“我……我……爱 你。”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是要蓝小姐的答复。蓝小姐的手被他握着虽 还没有抽回去,可是头还没有抬起来。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直扑了两 人的身体,这样两个在异样情感中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直扑了两人来的东西, 还没有停止,还在陆陆续续的来。定眼看时,却是剪碎了红绿纸屑。这红绿 纸屑,像花雨一般的飞着,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户外飘进来的, 也不是楼板上漏下来的,乃是一阵阵由房门口抛撒进来的。这抛弃的人,被 门帘子隔着,只看到几只手,伸了过来,丁古云想不到有人会到这里来开玩 笑,料着是人家闹新房走错了房间。便喝问连声:“谁?干什么?”他这一 喝,引动了门外一阵哈哈笑声,门帘子掀动着,推进来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却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一个女子,手里还捏了一把红 绿纸屑。她笑着向丁古云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这个人。”说着,指了站在当前的一个青年道:“我们是你手上开除的学生 呀。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以为我们犯了校规。现在你应当明白,恋爱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这位是蓝小姐?多么美!恭喜你得着这么一位甜心。” 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来。另几个女子,手里捏着 红绿纸屑,又向丁古云抛着。他忽然省悟过来。在北平的时候,曾在校务会 议上,交出一张谈恋爱的学生名单,要求学校开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陈帐,报复来了。翻了眼望着他们,面孔通红,红晕一 直红到耳朵根后去,由嘴唇皮的颤动,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颤,哪里还说 得出一句话来。蓝田玉站在一边,先是呆呆的。见丁古云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气去,从容问道:“你们是来干什 么的?”先前那个女子道:“恭贺丁先生得了甜心。”蓝田玉喝问道:“哪 个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吗?”那女子被她问着,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来,蓝田玉道:“你是恭贺?你是开玩笑来了。可是你没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云的学生。丁先生房间里你能来,我也能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错,我一个人先来,你们是成群来的。大概先来的单 独来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认你这话。你有什么权利能干涉我 们的行动?你说,你不是来嘲笑,你是来恭贺。这是我们开的房间,我们就 是这房间的主人,我有权不受你们的臭奉承。你们都给我出去!”她说时, 红了脸,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气壮,这一群人无话可说。尤其是几位散花的 天女,更觉得自己鲁莽,都起了丁古云的传染病而发呆了。

 
 

 
第十七章  两幕喜剧
  丁古云本来是恐惧与愤怒交袭着,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怎样去对付这 个突击。现在蓝小姐一生气,而且给了自己一个立脚点,立刻就有了主张了。 于是将脸一板,喝道:“你们是便衣巡查队?你们是宪兵?或者你们是警察? 你们若都不是,有什么权利,可以到这房间里来胡搅。”其中有个男生,带 了两分尴尬的样子,向他笑道:“我们来恭贺你,有什么恶意吗?”丁古云 道:“胡说!我有什么事,要你们恭贺?在旅馆里会客,这就应当恭贺吗? 我不认得你,我不要你恭贺!出去!”说着,他抢着去掀开门帘,站在门口 将手挥着,连喊出去。这群男女,没有了调儿了,就无精带彩的,慢慢的向 门口走去。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慢来,慢来,我有两句话问一个人。” 随着这话,走来一个穿呢布学生装的人,白净的面孔,溜光的背头发。眼上 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眼珠在里面闪动着。尖下颔上,有一点红痣,显着他的 机巧心外露。他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鞋,大踏步子走进房来,并不理会丁古 云。见了蓝田玉笑嘻嘻的向她一点头,道:“好哇!蓝小姐。我知道你有了 好约会要到香港去。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你还得受点拘束。”蓝田玉看 到这个人来,忽然脸色一变。红红的面孔,现出了苍白。抖颤着道:“你…… 你……你来做什么?”说着时,她退后两步,她在沙发上坐了。那男子喝道: “我来做什么?我来找我的未婚妻蓝田玉!”他把这“未婚妻”三个字,说 的特别的响亮。丁古云听了,心里也倒抽一口凉气。蓝田玉由沙发上站了起 来瞪了眼向那男子道:“我早要和你废除婚约了,你管不着我。”那男子道: “我也早知道,你要和我废婚约,可是截至现在止我们这婚约还没有废掉。 我有这权利可以干涉你和别一个男子在旅馆谈话。”蓝田玉将脖子一歪道: “你管不着!”那男子道:“为什么管不着?我立刻就可以干涉!你和我走 出这房间去。如其不然,我去报告警察,你或者不在乎,可是你的老师,也 是你的爱人,他受不了。他是艺术界的权威,他是教育界的名人,他是社会 上的偶像。假使把他带人家未婚妻开房间的行为暴露出来,这偶像要打破! 你考量考量,我限你三分钟内,给我一个答复。”他这话虽不算十分利害。 可是把丁蓝两个人都镇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要走的一群男女听了 这话,觉得这个报复,大家满意,大家哄然一阵笑着。就在这时,跳进一位 摩登女子,由男女青年的队伍挤到那男子的面前,向他正色道:“密斯脱倪, 你这不对。你有什么话要和蓝小姐说,你就径直的来和她说就是了。你带了 这一群人到旅馆里来,成何体统?”丁古云看时,乃是熟极了的人夏小姐。 夏小姐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又是一个意外。那男子向夏小姐苦笑了道:“你 以为我不该来吗?无论是谁,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在这种场合,他不能漠然处 之吧?”夏小姐向丁蓝看了一看,见他们都红着面孔,鼓了嘴说不出一句话 来。便道:“密斯脱倪,大家拥在这里,有什么话也不好交涉,我们另去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那人道:“我不走,要走,蓝田玉和我一路走。” 说着,益发在椅子上坐下来。蓝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脸色一板道:“好! 我和你一路走。你说到哪里去?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姓倪的见她站了起 来,也跟着站起来。因道:“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的事就好说。”蓝田玉 向来的一群男女道:“我们都走了,你们还打算怎么样?”说着话,她首先 一个挤出了屋子,口里还说:“我看你们出来不出来?”她这样的说了,哪 个还能在屋子里站着,一阵风似的,全都拥了出来。而后夏小姐和姓倪的微 微笑了一笑。因道:“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可以出去了。”那姓倪的且不理 会夏小姐,向丁古云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打搅打搅。”说着,走出屋 子去了。夏小姐走到丁古云面前,向他轻轻的说了一声道:“不生关系,我 会替你把这一事料理清楚。”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也出去了。屋子里,最 后只剩丁先生一个人。他始终是呆坐一张木椅子上,望了这群捣乱的男女, 一句话也没有说。耳听得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这批人都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是走了,剩下来满地红绿纸屑。他一直呆坐了二十分钟 之久,神经才恢复过来那番镇静,心里把过去的事。仔细推敲一番,觉得刚 才一幕喜剧,决不是偶然的遇合。姑无论自己开除的那一群学生,他们不会 知道自己在这旅馆里开房间。就是那个姓倪的,怎么会知道自己和蓝小姐有 这个约会呢?又其次便是夏小姐,今天白天,在街上遇到她,她还打听自己 的住所,要请他吃饭。这会子毋须人告诉,她也知道了这旅馆了。真是奇怪。 推论这幕喜剧的导演,只有两人。一个是蓝田玉。可是她不会的。她不履行 这个约会,谁也不能勉强她?何必多此一番变化?而且事先她也不知道在哪 家旅馆,她有什么法子,去预先遣兵调将?更进一层的说,这事于她面子很 难堪,她自己会和她自己捣蛋吗?另一个人,便是这夏小姐了。在理发馆里 隔坐那个摩登女郎,根本就是她。大概她是存心报复,老早就等着机会。她 看见自己剃胡子,必定是探听得自己和蓝小姐有了约会,所以悄悄跟在后面, 把自己的行踪,完全看了去了。不过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像那个姓倪的和 这群开除的学生,那也不是顷刻之间,可以调齐的。她这个计划,至少是二 十四时以前,就有了准备。果然如此,蓝小姐纵不是勾通一气,也把到城里 的消息泄漏给她了。想到了这里,越觉这事有几分蹊跷。心里头转念,夏小 姐罢了,以前她和艺夫来往的时候,自己没有给过她好颜色。她要报复一下, 在情理之中。至于蓝小姐,只有自己对得住她的,没有对不住她的,她决无 和自己开玩笑之理。你看,为了她,把胡子也剃掉了,失掉了自己十余年来 的那份尊严。和她能谈上爱情,已经是被人笑话。闹一幕趣剧,那不是…… 不,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不是笑话而已。到了这群男女青年口里去了,不是 什么趣剧,也要渲染一番。于今他们在旅馆内亲身目睹的事,他们决不会客 气,一定满处宣传,真是那姓倪的话,这尊偶像要打破了。蓝小姐,你不爱 我,没甚关系,你不应当这样恶作剧,作个圈套让我来钻。我与你无冤无仇, 你这样陷害我作什么?想到这里,不能坐着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 转着圈子。就在这个时候,嗅到了一种轻微的脂粉香。这种香气,是自己经 常薰染惯了的,正是蓝小姐身上的香气。这是自己的幻想,她已经去久了, 哪还有……可是,他一回头,看到了那梳妆台上,留下了蓝小姐几样化妆品。 雪花膏罐子,脂膏盒,口红石管,香粉盒子小粉镜。顺手拿起粉镜来看看, 见镜子背面,嵌着蓝小姐一张半身相片。她穿了翻领子羊毛衫,长长的头发, 披在肩上,手上拿了个网球拍,瞧着一双灵活的眼睛,笑嘻嘻地,娇戆之极。 若说天真烂漫这个形容词,不加到她身上,加到谁人的身上?她这样的少女, 会作了圈套来害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玩弄 了这相片,只管出神,就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喁喁谈话,仿佛有 捉奸两个字送到耳朵里来。接着这话,就是哈哈一阵大笑。丁古云心里吓了 一跳,心想,难道他们在谈笑着我?于是更静心的向下听。先听的是右隔壁 的话,这时右隔壁的话歇了,左隔壁的喁喁之声又起来了。仿佛又听得有人 说,我认得他,是一位名雕塑家,他心想,名雕塑家,那不是我是说谁?这 么一来,手里拿着的那面小镜子,不能握着了,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 摇头,自己依然呆坐下。这屋子是本旅馆的上等房间。虽然沙发是重庆极珍 贵的家具了,这屋子里依然还预备下一张椅子,但这和文豪们的主张有点两 样,乃是新瓶装旧酒。椅子的表面蒙着了新的灰布,而坐垫的弹簧,没有了 伸缩性,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代替了弹簧,坐下去是平的。恰是奇怪,丁 古云对这个改装的沙发,好像有了深嗜。自这屋子里发生了变化以后,他就 老坐在这椅子上。两手平伸放在两边搭上,人斜靠了椅背,算是开了睁眼的 入定老僧。除非是穿了西装裤子的两条腿,有时架起,有时又放下直伸了摇 撼几下,他发现了对面的粉壁上,有一块水渍。那水渍像个古装的西洋女人, 又像希腊战争之神,看久了,都不像,更像是一丛云,云里伸出一条张牙舞 爪的龙。没有人打搅他,由他这样想像下去。他在回忆之间,仿佛曾有人进 房了一次,那大概是茶房。不自然的,无所谓的咳嗽了两声。随着这咳嗽, 茶房又进来了。他手里提了一把开水壶,但他没有向那里斟开水,仅仅将中 间桌子上那把茶壶揭开了看上一看。他没有言语。临去的时候,瞥了这位旅 客一眼。他似乎解得这位旅客需要清静。出门的时候,把房门紧紧地给带上。 丁古云等他去了,立刻想到,他不是来送开水,他是来观测我的。他疑心我 会自杀吗?于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接着又一想,虽然,大概我这幕悲喜 剧,引起了全旅馆的注意。本来这事太难隐瞒了,他们男女一群,来那些个 人。而自是像演话剧,一个来了,一个又来,穿插得很有步骤,想到了演话 剧,这里必定有人导演。自编自导自演。是夏小姐呢?还是蓝小姐呢?毒蛇 似的女人,她们陷害我,毁坏了我这尊偶像。他不住的想,不住的发恨,这 样呆坐着,不知经过了有多少时候,但觉这样坐着,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 这个身体颇需要起来移动一下。就在这时,门推开了,门缝里伸进来半截身 体,那是蓝田玉小姐。丁古云心里呀了一声,嘴里还没有说出来。她像野兔 出笼似的,用很迅速的动作,把身子钻了进来。立刻把门闭上,又加上了搭 扣。她毫不犹豫地,直扑了过来,两腿跪在沙发前,两手扶了丁古云的膝盖, 头伏在他胸前,一声不言语,呜的一声,她就哭。丁古云的神经被她震撼着, 除了两眼望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也不会动。这时,觉得她柔软而温热的手, 扶着了自己的腿,乌丝一般的头发,簇涌在胸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直进 了鼻端,自己一切愤恨筑下的堡垒,被这温柔香暖的坦克与俯冲轰炸机,蹂 躏了一个粉碎,再加上她这一哭,就是征服殖民地后的安民布告。自己心灵 上没有了埋怨,没有了愤恨,自然没有了反抗。灵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右手来,抚摸了睡在怀里的那一头乌云。但这只有 两三分钟,蓝田玉突然抬起头来。那退去了脂粉的脸上,黄黄的,挂上无数 条泪痕。那灵活的眼睛外,依然簇涌了长的睫毛。脸腮上的酒涡没有出现, 粘上了几条细发,这一切柔媚,变成了极端的可怜相。丁古云抚发的手,已 被她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握着。另一只手被压住了,抽不出来。他不能有动作, 在四五分钟的慌乱与缄默里逼出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蓝小姐被她一句 话引着,长睫毛里,又抛出十几粒泪珠。她先点了两点头,然后望了丁古云 的脸哽咽着道:“我……我……一千个对不住你,一万个对不住你。”丁古 云道:“这不怪你呀!”蓝田玉突然站起来,坐在沙发椅扶手上。右手依然 握了丁古云的手,左手扶了他的肩膀,低下头,那脸几乎靠贴了丁古云的脸, 未干的泪痕,粘在他的脸上了,她柔声道:“你知道这事不能怪着我吗?” 丁古云将脸偏过来,蓝小姐向旁边让了一让。他道:“这件事的祸水是谁, 我还不能想到,可是你不会自己让自己难堪呀。在这一点上,我想你纵然知 道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比我知道的不多。”蓝田玉点点头道:“对的! 你不愧是我的知己。我这颗心。……”她说着,将扶在丁古云肩上的手,指 了她的心窝。她穿的那件半旧红花绸袍子,腰身是那样窄小,两个乳峰,在 衣服里鼓起。她那个指甲涂了浅色蒄丹的食指,就指在乳峰中间。这又是一 队俯冲轰炸机,突袭丁先生的心灵一下。她接着道:“我实对你说,我这颗 心,老早就属于你的了。”丁古云将被她握的手,反转过来,紧紧的捏了她 的手。蓝田玉道:“可是,我还要你原谅一下。你可以吗?”丁古云握了她 的手,轻轻摇撼了两下,点点头道:“你说吧。我什么都可以为你牺牲。” 蓝田玉将手指了屋子中间道:“你要知道,今天晚上,这里是座陷阱。”丁 古云猛然听了这句话,不觉脸色一变,因道:“他们打算还把我怎样?”蓝 田玉说毕了这话,已是离开沙发,已是把挂在衣架上的旅行袋取过,将放在 梳妆台上的零碎物件,陆续向袋里放着。一面向丁古云答道:“我不在这里, 无论他们撒下什么天罗地网,你都不必怕他们。我是抽了空来看你的,我立 刻就要走。本来我是不能来的,可是我不来,我有衣和化妆品在这里,还是 会给予他们一个把柄。况且我要不来,怕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会疑心到我身 上来。”丁古云由椅子上突然站起来,因道:“那么,我陪你离开这里。” 蓝田玉已把衣架上大衣取下,搭在手臂上,因道:“夜深了,向哪里去呢? 而且,他们正在我一个朋友家里聚合着,等候和我谈判,我们何不趁了这个 机会,快刀斩乱麻,将姓倪的关系了结。我们日子长呢,有话慢慢的说。你 明天可以回去,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一大早,我一定回到寄宿舍来。你 只管进行你的事,我们有了钱,我们远走高飞,怕他干什么?”她一面说着, 一面向房门口走。丁古云瞪了两眼,只管望着她的背影,却是移动不得。她 手扶门扭,并不曾怎样带动,却回转身来向丁古云望着。露了她那白而又齐 的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还是呆望了她,不曾动得。她笑道:“你这傻子。” 说着,她又跑了回来。她将她那夹着大衣的手,握住了丁古云的手,猛可的 向他身上一扑竖起脚尖来,将脖子一伸,头伸过了他的肩膀,喷的一声,丁 古云觉得自己的脸腮上,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在这绝对不曾意 料的境况下,不知会想到蓝小姐这丰厚的赐予。他仍然是呆站着的,等他回 忆到这是一个香吻,那已经在一分钟之后,蓝小姐的动作,始终是闪击式的。 她亲过吻之后,她又立刻奔到房门边去了,手扶了门扭,回转身来,又向他 笑了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丁古云被他的回忆,引着他笑了。在这笑 声中,他也有了相当的勇敢,立刻追着上来,要去握蓝田玉的手。可是她这 次手扶着门扭,不像上次,已是把门拉开了。在门帘外人来人往的情形下, 丁古云所发生的勇敢,又如电火一般的消失了。他只说出了一句话:“你真 走了?”蓝田玉将门全推开了,人背了垂的门帘站定,向他道:“我不敢在 这里久耽搁,至迟后日一定回去。一切放心,不要为今晚上这场滑稽戏着恼。” 说毕,掀着帘子就走了。丁古云站了一会,又回到那张新瓶旧酒式的沙发上 去坐着。他不但一腔悲的火焰,已经熄灭,而死去了的心头一棵情苗爱叶, 却又跟了脸上那个香吻,重新复活起来。他回忆着怀里那一团乌丝,回忆着 手掌里握着的那一双温暖的小手,回忆着脸腮上所接触的那两片香唇,他情 不自禁地,将手抚摸着他的脸腮,微微的笑了。这样有几十分钟之久,他忽 然想起了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走出旅馆去,在附近宵 夜店里,吃了两碗面。但是回来的时候,心里又倍加了不快。自己来去,在 身后就会发生哄然一阵大笑。他回到房里,想了一想,还是蓝小姐的话不错, 这屋子里不仅是座陷阱,而且是床针毯,片刻坐立不得。他如此想着,胡乱 睡了一会。
  次日一早起来,算清了店帐,就到莫先生办事处去会尚专员。谈到去香 港的事,尚专员很快的答道:“这已没有什么问题。到了车子开行的日子, 你拿了我的信去上车,一直到广州湾。路上费用,莫先生答应了五千元,你 多花一点也没关系,临时来拿都有。至于到香港以后的款子,你再去和关校 长接洽一下。彼此划汇可以,拿我们的支票去换他的支票也可以。莫先生走 后,我要代他办许多事,实在分不开身来再去会关校长,丁兄说在城内无事, 回去休息两天也好。”丁古云见这方面既安顿得十分圆满,就放心回寄宿舍, 到了寄宿舍以后,推说有点小病,只在卧室里躲着,连两餐饭也没有到餐堂 里去吃。同寓的朋友来看他,见他神气十分不好,自也相信。丁古云睡了两 天,一早就算起,该是蓝小姐回来的日子,不时在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到了 半上午的时候,见有一群人,由田坝上直向寄宿舍走来。前面上十个人,手 里拿了红绿纸旗,迎风招展,颇为奇怪。再近一些看出来了,那前面上十个 人,都是男学生模样。有两个人用竹竿抬了一张籐椅子,夹在人丛中走。椅 子上似乎放了东西,还用红绿旗子陪衬着呢。籐椅子后面,是一群打赤脚的 老百姓。其中有些小孩子,口里直嚷:““快来看,接菩萨。”丁古云看到 这群学生,心里也就想着,莫非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可是,他们到这里来做 什么?脑子里这样疑惑着,心房却在体腔里砰砰乱跳。但终究觉得是自己的 神经过敏,还悄悄在窗子里向外张望了去。他们越走越近。仔细看去,可不 就是闹旅馆的那几个人吗?自己向床上一倒!心想,看他们闹些什么?不管 他,几分钟之后,忽然劈劈拍拍一阵爆竹声,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声。在硫磺 气流到屋子的时候,却听着陈东圃在人声喧哗中喊了起来道:“你们这是干 什么?”于是大家哄然一阵的道:“给丁古云送偶像回来了。”又听到仰天 带了笑声道:“你们以为这是舞台,在这里演戏吗?”他一说,那群笑声更 是厉害像倒墙似的轰闹在空气里。在丁古云听得明白了,是自己送某大学作 演讲纪念的一尊塑像,被他们抬着送回来了。这也无关宏旨,让他们抬回来 就是,不理他,看他们怎样。就在这时,王美今匆匆的跑了进来,顿了脚道: “丁兄,丁兄,出去骂他们一顿。这一群学生无缘无故和你开玩笑。”丁古 云道:“随他们去。”王美今道:“以前你对付这些调皮的学生,最有办法。 现在人穷了,连管束学生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他们那种毫无理由的侮辱,我 在一旁的人,看着都受不了,你倒没事吗?你这样怕事,以后还怎么在社会 上混?”丁古云跳了起来道:“我怕他们作什么?我是忍住这口气。我就出 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便跑向大门口来。老远见那群青年,拥 在大门的过道里,把那把籐椅子,放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塑的那尊半身像, 象征着艺术与战争的,被他们供佛爷一般的供着。像面前有两个雪花膏缸子, 一只空粉盒子,当了烛台香炉。丁古云还不曾仔细的看,他们见丁古云出来 了。哄然一阵笑着,鼓起掌来。丁古云瞪眼大喝道:“你们没有法律管束的 吗?闹到我家里来了。”大家笑着道:“把东西送还你,不送到你家里来, 送到哪里去?”丁古云听到他们又说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乱挥,也不知道是什 么人答话。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真气炸了肺。他们把那长胡子的偶像,脸 上涂了两块胭脂,鼻子两边,用墨笔勾着,成了个小丑模样。偶像身上,披 了一条女人用的破花绸手绢。再看椅子上插的红绿旗子上,写着的标语是: “打倒偶像”,“揭破伪君子的假面具”,“打倒艺术界的骗子”,“打倒 教育界的败类”。丁古云将桌子一拍,跳起来喝道:“你们太侮辱我了!” 那些学生呵呵一阵狂笑,拥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一群百姓,站在门外望着面 面相觑。小孩拉了大人衣襟问道:“这不是接菩萨吗?啥子事?”那些学生 出了大门,乱喊了笑道:“奋斗呀!抗战呀!带了女学生开旅馆呀!礼义廉 耻呀!讲台上的伪君子呀!什么东西呀!霸占人家未婚妻呀!”他们又像唱 歌,又像喊口号,老远的隔了一片空地,挥了手上旗子,直了脖子,对了这 寄宿舍的大门喊着,这寄宿舍里的先生们看着,觉得不但与丁古云难堪,与 这些同寓的先生们也是一种难堪,便都跑出大门去,向那些学生喝止。丁古 云忽然向厨房里跑去,发疯一般,拿了一柄砍柴的斧头来。他大声道:“我 不要命了,和你们拚了!”两手拿了斧子,高高举起,向那些学生飞奔了去。

 
 

 
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在大门口的先生们,看到这种情形,各个吓了一跳,连喊去不得。戏剧 家仰天口到腿到,早已跟着跑了出去。所幸丁古云跑得过于勇猛,身子向前 钻着,身体上的重点,已是放着不均衡,脚下被浮泥微微一滑,人就栽倒了。 仰天跟着跑到面前,弯腰先在他手上把斧子夺了过来。然后拉了丁古云一只 手,把他拉起。因道:“丁兄,你这是怎么了?你值得和他们小孩子一般见 识?”丁古云道:“他们欺我太甚!你别拦着,我要和他们拚命。他说话时, 全身都在抖颤着,因之他说话的嘴皮,跟着也在抖颤,脸皮红得发黄,又带 些青色,倒不如说是没有成熟的橘子色。他那额角上的汗珠,每粒像豌豆一 般大小,不住向脸腮上挂着。他伸手要夺仰天反手掩藏在身后的斧头,口里 只管喘气。又一戏剧家夏水,也追了过来。他见那群学生已停止了喊口号望 了这里,缓缓向后移动,便伸张两手,对他们乱挥着。大声喊道:“你们不 走,还打算在这里耗出什么大胜利来吗?你们这样作法,把斧子真砍你们两 下,那也不屈。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也恼了!”那些人听了,方才继续退 去,可是退到对面山脚黄桷树下,他们站住脚,又哄然一声笑了。丁古云抓 不住那把斧子,本来也就站着呆望起来,他挺了胸脯子道:“你看,他们这 样作,就能损害我一根毫毛吗?”夏水依然在前面走,却叫了仰天道:“老 仰,我看这事,有点醋的作用在里面。你说是吗?”仰天笑道:“还有什么 是吗?他们的标语,已经说明了。幸而蓝小姐今天不在这里。要不然,又不 知会演成个什么局面?”丁古云道:“会演成什么局面呢?他们也不能抓住 蓝小姐饱打一顿吧?”说着话,已到了寄宿舍的大门口,各位先生,自然是 安慰丁古云一番。然而等仰天再度提到有些戏剧意味时,大家回想过去情形, 也都哈哈笑了。丁古云将籐椅子上那尊偶像拿起,提起籐椅子来,连那上面 的红绿旗子,一股脑儿,扔在大门外空地上。然后口里唧咕着走回卧室里去。 同寓的先生们,都为了这事,受着很大的刺激。觉得丁先生一生都被人尊敬, 今天让青年羞辱到门上来,这是一件不可忍耐的事。和他更要好的王美今与 陈东圃两个人走进屋子来看他,也算是安慰他。丁古云这时把人家抬回来的 那尊偶像,放在桌上,弯了腰正用纸卷,去磨擦那鼻子两边的黑迹。回头看 到陈王二位,唉了一声道:“你看这是哪里说起。他们侮辱我一阵不要紧。 什么场面我都经过了。不会被这几个毛头小子所苦恼。可是他们不该不择手 段,把蓝小姐拖累在内。幸是蓝小姐不在家,假如今天她也在这里,她不会 自杀吗?我在这里想着,还是到法院里起诉呢?还是……”王美今笑道:“仁 兄,你怎么也这样小孩子气?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人,晓得什么轻重。他逞 快一时,哪里顾到事情前后。你去告他一状,官司打赢了,判他们一个公然 侮辱罪,办他们几个月徒刑,他毫不在乎,你若是打输了……”丁古云红着 脸道:“官司我怎么会打输?”王美今笑道:“这不过是比方这样说,可是 你也是要走的人。假如官司拖下来三个两个月,你还是留在重庆打官司?你 还是到香港去干你的正经事?”丁古云听了这话,倒是呆了,坐在椅子上向 他望着道:“那么,我吃了这两场侮辱,就罢了不成?”陈东圃道:“哪里 有两场羞辱?”丁古云被他问着塞住了口,只顿了一顿,因道:“我也是气 极了乱说话。”王美今道:“投鼠忌器,这件事你也只有罢休。要不然,拖 累着把蓝小姐拖了出来,不用说打官司了,就是有人把言语损坏蓝小姐两句, 闹得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着,这又何苦?”丁古云叹了一口气道:“这事 真也教人难于处理!这真是从何说起?把一个蓝小姐拖累在内。”大家看了 他那番懊丧的样子,正也不知道用些什么言语来安慰他。就在这时听到蓝小 姐在外面应了一声道:“有什么连累我?恐怕是为了我连累丁先生吧?”随 了这话,蓝小姐走进屋子来。大家看时,见她一手抱了大衣,一手提了旅行 袋和手皮包,面皮红红的,站在屋子中间,先笑了一笑道:“刚才这里闹了 一幕喜剧,可惜我没有赶上。”说着,她毫不避嫌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都 放在丁古云的床上,随身就坐了下去。她回头看到丁古云坐在那尊偶像边, 脸色十分难看,便微笑道:“这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他们不过说我们恋 爱。师生恋爱,这难道是什么稀奇的事吗?他们来的时候,我若在这里,我 一定挺身而出,对他们说:‘不错!丁先生在和我讲恋爱!这干着你们什么 事?这对他的艺术,他的学问,又发生什么关系?你们凭着什么来干涉我们 恋爱?又凭着什么减低了丁先生的艺术价值?’这样,他们还能闹,那才怪 呢。”说着,她站了起来,两手扶了脸腮上的乱发,向脖子后面顺了去。丁 古云真没想到她会宣布彼此恋爱,心里那一阵愉快,把刚才所受的痛苦扫荡 了个干净。可是他总觉得彼此还没有宣布谈恋爱的可能,不敢对人说出来。 这时蓝小姐对王陈二人说出来,已公然宣布了这个事,可以说自己如愿以偿 了。可是自己一向反对有太太的人和人谈恋爱,尤其反对和自己的女学生谈 恋爱,这样一来,自己的威信扫地了。在一分钟的时候,他心中五分高兴, 和他心中五分的顾虑,纠缠在一处。因之望了屋里三个人,说不出话来。王 美今陈东圃也知道他们在恋爱,正如这同寓的艺术家一样,全已默契这件事。 可是他们想着,他们到成熟的时期,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加之蓝小姐那份 随和劲儿,也许她根本就是在拿丁老夫子开玩笑。丁老夫子去了香港,把她 一人留在这里,这是大家的期待。王陈两人更比较和蓝小姐熟识些,对这个 期待,尤其感到兴趣。她现在突然宣布和丁古云在恋爱着,而且不惜人言, 这是烂熟的果子了,这一个突击,谁还能够……他们听了蓝小姐的话,望着 她的脸色,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蓝田玉两手理好了头发,拿起桌上丁古云自 用的玻璃杯子,向丁古云笑道:“我太兴奋了,由车站上跑回来,口渴得很, 给我一杯热水喝。”她说时,将杯子伸到他面前。丁古云微笑了一笑,立刻 将桌子温水瓶子,拔了塞子,向玻璃杯子注着开水。因道:“你放下吧。玻 璃是极传热的东西,烫了你的手!”蓝小姐笑道:“你关心我,比我自己关 心我,还要深切些。”说着,果然,将玻璃杯子放在桌上。王美今听了这话, 心里骂着,真是肉麻。回头向陈东圃看时,他也皱皱了眉头在微笑。蓝小姐 在身上掏出一方花绸手绢来,裹住了玻璃杯子,端着送到嘴唇边喝水。反身 过来,靠住了桌沿,将眼由玻璃杯沿上射到王美今脸上,看了一看。她放下 杯子笑道:“王老师,你怎么不言语?你对我刚才这番话,觉得怎么样?” 王美今这才笑了,点头道:“好!你真勇敢!”蓝田玉回转脸来,向丁古云 道:“你看,王老师都说我勇敢,你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丁古云笑道: “我没有想到你是用这副手段,对付他们,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是先 前那样软弱。”蓝田玉笑道:“好了,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我们不必再提。 现在我要回去休息一下,你送我去吧。”她这样说着,不再问丁古云是否同 意,拿了那床上的旅行袋,就交到丁古云手上,笑着道了一个字:“走。” 随着她自己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在这寄宿舍里,丁古云不怕人家知道他和她 亲近。但自己总还维持着一种师生的位份,在朋友面前,至多是彼此客气一 番。现在蓝小姐忘了那份客气,当了陈王两人的面,自己倒有点难为情。王 美今在这其间,说不出来他心里头有一种什么不愉快,望了丁蓝二人微微笑 着,因道:“丁兄,你送蓝小姐回去吧。你精神上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让 她安慰安慰你也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珠很快的飘了陈东圃一眼。两 个人是在屋子里仅有的两只白木方凳上坐着,这时一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笑 道:“你二位在这里坐一会,我一会就回来。”王美今虽然穿了西装两手还 抱了拳头,向他拱揖笑道:“你这个一会,是没有时间性的。十分二十分钟, 是一会。一小时两小时,恐怕也算是一会。等你二位回寄宿舍来,我们再谈 吧。”他说着,昂头哈哈大笑出门,陈东圃跟在后面,也格格笑着。他们去 了。丁古云向蓝田玉笑道:“莫名其妙的,他们笑些什么?”蓝田玉瞅了他 一下,笑道:“你说他笑什么呢!他们笑你,那正……” 。蓝小姐突 然把话停止了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脚跟在地面上拍着板,手里却把手皮包提 着在前面走出房去。丁古云被他鼓励着,开始勇敢起来,手里提着旅行袋, 随着在她后面走。走到田坝中间,丁古云回头看时,见寄宿舍门口站了一群 人向这小路上望着。其中一个人,把手抬起来招了几招,那正是田艺夫,丁 古云只当不看见,在蓝小姐身后笑道:“蓝小姐,他们围了一大群在望我们, 糟透!”蓝田玉回头瞟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糟透?”她依然走着路, 她觉得心里很闲,夹着大衣的那只手,遇到路边一棵小树,还随手扯了一枝 叶子在手,丁古云望了她的后影,觉得她在健美之中,不失那分苗条。她的 肩上,披着一幅花绸手绢,托住了那披下来的蓬乱长发,一阵阵的香味,若 有若无的,由那里透过了空气,袭进了鼻端。这香味是手绢上的呢?是头发 上的呢?他发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就忘记了一切,只是跟了那香气走。二人 默然走到高坡上庄屋后那丛竹子边,蓝田玉忽然站住了,回身向丁古云望着, 笑道:“你又在出神想什么呢?忘了答复我一句呀。”丁古云愕然站住,望 了她道:“我有什么事忘了答复你?”蓝田玉笑道:“刚才你说糟透,那为 什么事?”丁古云道:“哦!你问这个,其实没什么。不过难免他们拿我开 玩笑。”蓝田玉面前,弯了一枝竹,她把皮包放到夹住大衣的手上,腾出手 来扯着竹子笑道:“你可记得?你有一次送我到这里,我拒绝你到我家里去。” 丁古云摇摇头道:“我不记得。哦!是是是,我不再送了。”蓝田玉又向他 瞟了一眼笑道:“你对女性,真是外行,可是……嘻嘻!”她笑了一阵,耸 着肩膀道:“你可取也在这一点,太懂得女性的人,一定是油滑的不得了的。 我若说这话,是表示不要你送,我的姿态就不是这样子了。”丁古云脸上, 没有胡子了,他伸手抚摸了两下脸腮。笑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提出 这句话呢?”蓝小姐扯下一枝小竹枝,其上留有三片竹叶。她将中间那片竹 叶送到红嘴唇里,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丁古云觉得她妩媚极了,垂手提了旅 行袋呆望了她。蓝小姐吐出竹叶来,笑道:“你瞧,把我旅行袋拖脏了。” 丁古云也哦了一声,把旅行袋提起,蓝田玉倒不理会那袋子了,手扶了弯在 面前的竹枝,昂着头望了天道:“伟大的抗战呀!抗战真伟大呀!”丁古云 又呆了,笑道:“我以为你那样子是在赞美上帝呢,原来你在歌颂抗战。” 蓝田玉笑道:“你要知道,这有很大的原因在内。不是抗战,不能冲洗许多 黑暗,不能改善婚姻制度。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那姓倪的 关系,已经解决了。他已经写了一张字据给我,解除婚约,回头我把这字据 给你看。现在……”她说到这里,又昂头了向天望上一下,笑道:“我自由 了。”丁古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她看上了一看,未免将头垂下,现出一 分踌躇的样子。蓝小姐道:“你不高兴吗?”丁古云道:“我焉有不高兴之 理?可是……可是……我不能比你。”蓝田玉脸色正了一正,因道:“你的 心事我知道,你不是说你不能和你太太离婚吗?这是不必要的,我很干脆的 告诉你。”丁古云不觉把手上的旅行袋放下,望了她道:“不必要的?那么, 你和姓倪的解除婚约,不是为了我。”蓝田玉瞅了他一下道:“不为你,为 谁?你……唉!你……”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微微的摇了两摇头道: “你说这话,岂不是让我伤心。”丁古云走近了两步,微弯了腰道:“不! 呵!不!我以为你这话太……”说着,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领带,又搔了两搔 头发。蓝田玉将胸脯一挺道:“我知道你没有那勇气敢问我以下的话。我干 脆告诉你,我爱你!我既爱你,我就一切可以为你牺牲。你没有太太,我嫁 你。你有太太,我也嫁你。至多,人家叫我一声姨太太吧?我为了爱,我不 怕这称呼,再比这称呼要难堪些,我也乐于接受。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样爱你?越和你相处越爱你。”丁古云听了她这话竟是呆了。睁了两眼望 着她,直了脚,垂了手,一动不动。蓝小姐道:“你站着发傻干什么?我再 明白告诉你。现在,你太太在天津,你无法和她离婚,纵然可以,她也太受 委屈,因为她与你并无恶感,为了我,逼迫她中年以上的妇人,无故抛弃丈 夫,我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这理说不通。我同情她,我同情她这在敌人压迫 下,为你吃苦的妇人。我爱你虽说与她无干,然而我已经夺了你给她二十年 以上的爱情了;况且她与我并无仇恨,我这已经占便宜了,我还要逼着你抛 弃她吗?那我太自私了。我套用一句故人的口头禅:“愿为你与她和她的儿 女,共存共荣。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性格的妇人,共存共荣的话,那恐怕 是幻想?我夺了她的丈夫,她还和我共荣吗?然而她现在干涉不了我们,眼 前我们乐得热烈的沉醉在爱的宇宙里。过一天是一天。到了战事结束,大家 要会面,再作那时的打算。这个计划,不独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现在前后方 男女这样的结合太多了,我们有什么使不得?这是抗战时代特殊的情形,所 以我刚才赞美抗战。我现在和你同居……”丁古云听她的话,每说一句,像 在心坎上灌了一勺热酒。脸色红红的,说不出心里那一分冲动与感激。他两 股热气,冲上了眼睛,挤出了眼睛里两行眼泪,他抢上前一步,两手抓了蓝 小姐两只手,乱摇撼了道:“你对我太好了,我没有话说,你真勇敢。你真 勇敢!”说着弯腰下去,对她两手,轮流的吻着。蓝小姐笑着伸了两手,让 他去亲吻,等他抬起头来,向他道:“我真勇敢吗?你别看我像只可怜的小 鸟。有时我也会像只飞天的鹞子。你和我到我屋子里去,我和你畅谈。”丁 古云昂头一看,觉得这时的宇宙,都加宽了一倍,周身轻松是不必说,立刻 提了旅行袋,和她到寓所里去。几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寄宿舍。同寓的人, 看到丁古云脸上,时时透露出一种不可抑止的笑容,都十分奇怪。今天他受 了这样大的刺激,他还高兴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丁蓝两人双双走进餐厅。蓝田玉走到她席上,且不 坐下,站着向两张大圆桌子上的人,看了一看,笑道:“各位先生,且请缓 用饭,我有一件事情要报告。”大家听了这话,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各人也 就料着,必是为今日早上接菩萨的那幕喜剧。丁古云却只是坐了微笑,不住 的整理西装衣领,又将手去理齐面前摆的筷子。蓝小姐看了大家一下,笑道: “我这话说出来,各位也许并不怎样惊异。但疑问是不会没有的。那么我就 痛痛快快一口气说出来。我和丁先生有了爱情,大家是早已不言而喻的。” 她红了一下脸,露着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大家也都随她这一笑笑起来, 然而很肃静的,并没有作声。蓝小姐接着道:“这话应该由丁先生宣布,可 是……还是我痛快地说出来吧。在这个星期日,我们实行同居。而且同到香 港去度蜜月。完了。”说着,她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还不等她坐下,立 刻哄然一声笑起来,恭喜呀,恭喜呀!拍手的,顿脚的,敲着筷子叫好的, 闹成一团。仰天和夏水两个人首先离开了座位,奔向丁古云身边。蓝田玉伸 手作个拦住的姿势笑道:“请坐,请坐!我的话没有完。”丁古云看了大家 嘻嘻的笑,大家看看他,又看着她,由她说了几遍请坐,方才坐下。夏仰两 人却是静止的,站在丁古云座后。她牵了一牵衣襟,下巴微扬着,眼珠向屋 顶看了一看。笑道:“为什么说同居?不说结婚呢?因为丁先生是有太太的。 法律上不许可我们结婚。我们只要彼此相爱,就过着共同的生活,不结婚又 何妨?朋友们口里虽不肯说,心里头一定疑问着,难道,蓝田玉愿作丁古云 的姨太太吗?我为解除大家的疑虑起见,我干脆的答应一声,愿!反正这个 办法,不是自我作古。抗战以前,家里一个太太,外面一个太太的,多着呢! 外面这个太太,而且是最公开的,有个新名词,叫新太太。抗战以后,不用 提了,到处可以碰见,有的叫国难太太,有的叫伪组织。所以我们这样结合, 也并不稀奇,我为了爱他,我就要嫁他。为了爱情,什么牺牲,我在所不惜, 社会上说我是姨太太也罢,新太太也罢,伪组织也罢,国难太太也罢,我爱 他,我就嫁他。我这股精神,各位说勇敢不勇敢?”大家不约而同的叫了一 声:“勇敢!勇敢!”仰天最高兴,跳着道:“勇敢,勇敢!蓝小姐,你真 勇敢!”他跳着把皮鞋脱落了,索性拿在手上,向屋顶上一抛!

 
 

 
第十九章  爱情与钱
  仰天这一只皮鞋抛了上去,当然是不会久在空间,当它落下来的时候, 却好是冠履倒置,打在丁古云头上。他拿手去接时,皮鞋已敲过他的头,落 到地上来了。他向仰天笑道:“你也真勇敢。”说着,他伸手摸摸头发。陈 东圃和他同桌,拿着筷子,敲了桌子沿道:“丁兄,丁兄,今日之下,可谓 踌躇满志矣。”田艺夫与王美今在另一席,隔了桌子角,他伸过头来,靠近 王美今的肩膀,低声笑道:“我早想到这会是幕喜剧,但决不想到这样揭晓, 而且这样快。你和夏小姐的事,恐怕要落后了。”立刻两张桌上的人,议论 纷纷起来,丁蓝二人只是微笑。席上也有人提议,应当怎样庆贺。丁古云笑 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关于我们自身,要怎样安排,还没有议定,自 不能接受朋友的隆仪。”仰天在那边桌上,由人头上伸出一只空碗来,叫道: “至少喜酒是要喝的。”丁古云道:“好!请许可我们二十四小时以后,再 作答复。实不相瞒,关于这件事情的消息,我也仅仅比各位早晓得三四小时。 我又是一个整装待发的人,我怎么来得及布置?”陈东圃向蓝田玉道:“蓝 小姐,你这个闪击战,好厉害,事前一点不露声色,事后闪击得我们头昏眼 花。”仰天那边插嘴道:“她闪击得丁翁头昏眼花则有之,怎么会让你头昏 眼花呢?”王美今道:“是有点头昏眼花。不是头昏眼花,怎会说出此种话 来呢?”于是大家哈哈大笑。到了这个时候,丁蓝二人也就不怕人家玩笑, 饭后,他们索性同在工作室里,讨论当前问题。直到晚上九、十点钟,丁古 云方才送她回寓去。十点钟,在乡间已是夜深了。
  次日早上,丁古云一起床,匆匆的漱洗过,就向蓝小姐寓所去。昨晚夜 半发生的雾,这时正还在滋生,十丈路以外的树木田园都隐藏在弥漫的白气 里面,只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影子。在小路旁边,有一所草盖的小屋,破烂 不堪,外面的两块菜地,几棵弯曲的槐树。那人家既有粪坑,又喂猪,平常 经过这里,总觉它是这田坝上最讨厌的一个地方。现在浓雾把远近的风景, 完全笼罩了,便是这间茅草屋,也埋葬在白气里,只有一个四方的立体影子 模糊着现出轮廓,看不清门窗户扇,那些杂乱的草木,也都看不见了,而几 枝槐树的粗枝干,在屋外透出影子,反点缀了这立体影子的姿势,凑足了画 意。他看得很有趣,觉得这简直是一幅投影画的样本。他由这里联想到,宇 宙中的丑恶东西,给它撒些云雾来笼罩,不难变成美术品。自己和蓝田玉这 段恋爱,平心论之,实在不正常,可是笼统的加上爱情高于一切的帽子,只 透露着彼此的勇敢,把其余都掩饰了,也正是一场美丽的因缘。他这样想着, 在雾气里面慢慢的走。忽然感觉到这样做下去,有一天云消雾散了,这丑茅 草屋的原形,似乎……他接着又一转念,管他呢?事情已做到了现在,还有 什么变幻不成?他自己摇了两摇头,又加快了脚步。到了蓝田玉的寓所门口, 那位房东太太,朦胧着两眼,正开了大门出来。看见他,便笑道:“丁先生 这样早?”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扶了衣服的纽扣。丁古云看了这样子,不 便猛可的进去,因道:“都没有起来吗?”房东太太笑道:“蓝小姐昨夜好 大夜深才睡觉呀。”丁古云踌躇了一会,笑道:“我在门外问她两句话吧, 我要进城去。”他果然走到蓝田玉房门外,轻轻问了一声道:“还没有醒吗?” 里面答道:“好早!我来开门吧。”丁古云道:“不必了,房东说是你是夜 深才睡。”她答道:“写了几封信,也不怎样夜深。”说话时,门呀的一声 开了,丁古云推着半开的门进去,见蓝小姐上身穿了小汗衫,下面穿了短岔 裤,踏着鞋子,赶快向床上一钻,拖了被条,将身子盖着。在被头上伸出一 只雪白的膀子来,连指了两指房门。丁古云掩上了门,坐在书桌边椅子上, 笑道:“对不起,我来得冒失一点。”蓝小姐将两个枕头叠起来,头枕得高 高的,白枕头上,披散了许多长发。向他笑道:“有什么冒失?再过一星 期……”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又牵了一牵被子,盖着露出来的肩 膀。丁古云笑道:“我也正为此,一早就来吵醒你了。我想进城去和老尚商 议一下子……”蓝小姐伸出手臂来,轻轻地拍了两拍床沿。又向着他勾了两 勾头。丁古云会意,坐到床沿上来,半侧了身子,向她笑道:“我想,应该 和你作两件新衣服,打一个戒指,买一双……”蓝小姐笑着摇头道:“你还 闹这些老妈妈大全。本来我就不需要这些虚套,而况国难期间,又是一切从 简。我们是马上要到香港去的人,在重庆做衣服买皮鞋带了去,有神经病 吗?”丁古云道:“礼拜这一天,就让你这样平常装束,我有点不过意。” 她笑道:“你要怎样才过意,你穿上大礼服,我披上喜纱?可是,这又是办 不到的事。”丁古云见她有只手在被头上,便握住了她的手,将身子俯下一 点,正了色道:“提起了这个,我真觉得是对不起你。一切都让你受着委屈。” 蓝田玉道:“我既愿意,就无所谓委屈不委屈,就算委屈,我也是认定了委 屈来做的。不过你提到这个,我倒更有一个闪击的法子。你能不能够和尚专 员商议一下子。在三五天之内,我们就走,把预定的这个日子,放在旅行期 中。那么,你无须顾虑到我怎样装束,还可以免了朋友们一场起哄,省了一 笔酒席钱。”丁古云道:“我无所谓,但不知道车子哪一天开。若不是请护 照手续麻烦,索性坐飞机到香港,把这好日子放在香港度,那就太美丽了。” 蓝小姐抽出手掌来,在丁古云手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嗤!开倒车, 好日子也说出来了。”丁古云笑着,脸上又带了三分郑重的样子,因道:“实 在的,自从你宣布了爱我以后,我觉得换了一个世界,这世界委实可爱。” 蓝小姐指着床柱搭的衣服,点点头。丁古云道:“你多睡一会子吧,我要进 城去,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她一掀被条,坐了起来。光着两只雪白的手 膀,抬起来清理着头发。她那紧身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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