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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_4 张恨水(现代)
主角色,可是这些艺人,自解得女人的心理, 不肯特别将蓝小姐鼓励过甚,因之也就一律敦促了夏小姐唱。她唱之后,照 例鼓掌,照例有几次欢迎再唱。这一番热闹到暮色朦胧,大家方才尽兴而散。
  经过这样一番热闹,全寄宿舍里的人,都与两位小姐很熟。仰天先生提 议,今天恰是好打牙祭,就请两位小姐在宿舍里便饭,除了回锅肉之外,他 并将昨日买的十五个鸡蛋拿出来请客。陈东圃说,有朋友自白市驿送了两只 咸鸭子,也愿拿一只出来请客。这菜就透着颇为丰富了。夏小姐是老跟着田 艺夫的,这个办法,自然是十分赞同的。蓝田玉看着大家这样高兴,她就什 么不说,故意装着没有什么问题似的。这寄宿舍里,本有两桌吃饭的先生, 吃饭的时候,两位女宾,每席安顿了一位。蓝田玉自是和丁古云同席,坐在 桌上,她却不住的向四面墙壁上去张望着。丁古云笑问道:“蓝小姐看什么?” 蓝田玉笑道:“我要看看你们饭堂里张贴的规则,果然有不招待女宾这一条 没有?”王美今也在这桌上坐着的,因道:“哪里有这话?不过以前很少女 宾来,而丁翁……”丁古云立刻接着道:“我对这事,向来也没有拿过什么 主意,以前来的女宾,仅仅是这一位夏小姐,来了既不一定遇到打牙祭,更 没有人拿出鸡蛋咸鸭请客,我们就没有留过夏小姐在这里用饭。”夏小姐和 陈东圃坐在那桌上,她正将筷子夹了一块咸鸭,举将起来,向他笑问道:“这 么一解释,我吃你的咸鸭,还是沾着蓝小姐的光呢。”陈东圃笑道:“我也 有辩护,可是我这鸭子,昨天才由朋友送来。”丁古云在那桌上向这里点头 道:“不仅此也。老莫已经说了,蓝小姐也加入我们这团体一块儿支生活费, 当然她可以加入寄宿舍搭伙食。若以客论,仅仅是夏小姐一个人,所以究竟 说起来,还是请的夏小姐。”陈东圃道:“我们全体尊丁兄作者大哥,老大 哥的话如此,还有什么话说?”仰天笑道:“你这句话,有点强迫民意。全 体的老大哥,蓝夏两位小姐也在内呀,她们承认了吗?”夏小姐在这桌上看 了田艺夫,然后笑道:“有什么不承认,难道丁先生还不够作我们的老大哥 吗?”仰天回转身向桌上望道:“那么蓝小姐呢?”蓝田玉正吃着饭呢,噗 嗤一笑,将头缩到手扶筷的怀里去。

 
 

 
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今天这一天,由早上到晚间,丁古云都在紧张的空气里。虽然早上一部 分时间,是比较严肃的,然而他始终是感着愉快。不想在这吃饭的中间,蓝 田玉在眼角眉梢,还要给他许多兴奋,他真觉自抗战以来,少有今天之乐, 加上这菜又是破格的好,这口味也就开了,盛了一碗饭,又盛一碗,吃了三 碗半之多。还是蓝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边,向她道:“怎么办?外 面漆黑,一点不看见走。”丁古云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不要紧, 不要紧,我有灯笼,可以同老田送两位小姐回去。”田艺夫笑道:“有丁兄 一个人打着灯笼,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添上一个老田?”丁古云笑道: “假使夏小姐说,只须我一个人送的话,当然,就让我一个人送去。”他说 这话时,笑着向了夏小姐。她也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望了蓝田玉。蓝田玉更 是不等她开口,先道:“只要有灯笼,根本用不着人送。只是走得早一点就 好,去晚了,那房东家里的狗叫得讨厌。”丁古云见她说这话,眉毛有点微 微皱起来,他不知道是讨厌那狗叫呢?还是不愿意当了大众允许自己送她? 这实在不敢勉强,立刻跑回自己屋里,点着一只灯笼,拿到饭厅里来,蓝田 玉接过灯笼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悄悄的说了声谢谢,她虽没有带什么笑容, 只在她眼皮一撩,闪电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觉这一声谢谢,就异样的教 人感着愉快。只是怎样回答人家这一声谢谢,事先并没有准备,这时也就说 不出来,只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谢过了,并不注意这话,立刻举着灯笼, 向夏小姐脸上照了一照,笑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该走了。”夏 小姐笑道:“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都是沾着蓝小姐的光。”蓝田玉 笑着将灯笼举了一举,身子扭着笑道:“是了,我的小姐,闲话少说,我们 回去吧。”于是夏小姐笑着,跟她走出饭厅去。这饭厅里的各位先生,虽已 用饭完毕,大家并没有散。蓝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却又走了回来。手扶 了饭厅的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向大家点着头道:“一总子谢谢了。”说着 嫣然一笑,很快的缩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蓝小姐周身都是 戏,假如她跳进电影圈子去,必定有惊人的成功。”夏水道:“这两天我对 她的认识,也是如此。”丁古云道:“她已厌倦了戏剧生活了,所以她找了 我来,要从新另过一番生活。”仰天道:“戏剧生活,为什么要厌倦呢?” 丁古云道:“这个我就没有问过她。”夏水道:“你们雕刻家多一个人才, 我们戏剧界可就失掉一个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领,怎么会使她变更生活思想 的。”丁古云对于这个问题,本很有办法推诿的。可是被夏水问得太急,他 答复不出来,只好哦哟了一声,两手拱着,连奉了几个揖,笑道:“此话殊 不敢当。此话太不敢当。”说着,走出饭厅去了。这么一来,丁古云倒添了 一种心事。所有在寄宿舍里的各位先生,都说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诱她。 尤其是这两位戏剧家,再三夸赞她是戏剧人才,以丧失为可惜,大有将她拉 回戏剧界的可能。现在第一件事,是要让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 远大的希望,教她不忍离开自己。有了这感想以后,当晚睡在床上,前前后 后,想了个彻底。
  到了次日上午,蓝田玉来了,已改了装束,将头发梳了两个小辫,扎着 青绸辫花,穿一件半新旧的蓝布长衫,皮鞋也脱了,换了一双青布鞋,甚至 脸上也只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为工作室里无人,丁古云正整理着工具, 便笑道:“哦!清雅极了,预备来工作了。”蓝田玉道:“可不是?难得莫 先生并没有见着我,一提到就答应给我生活费,我应当立刻奋起,拿出一点 贡献来。”说着,在桌子夹缝里拿出鸡毛帚子来,代拂着桌椅上的灰尘。丁 古云正色道:“对的,蓝小姐说这话对的,我想是明天吧?我进城去找老莫, 把经费问题先解决下来,一切就好着手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是不大 愿意找阔人的,现在倒是三天两天就要去找阔人了。”丁古云笑道:“我不 能说这完全是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无牺牲。现在这件 出国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别负责。他那一部分责,他自有许多画家帮 忙,反正颜料和宣纸,在这后方,还不成问题。至于我这一部分,却须到香 港去采办材料,而又只有我两人共同负责。难道我教你去牺牲不成?只好我 打破一点政治贞操了。”说着,手摸了胡子,昂头浩然长叹。蓝田玉笑道: “丁先生明天真进城去?”丁古云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蓝田玉看 到热水瓶放在旁边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渗合着热水。丁古云以为她是自己 斟茶喝,并未加以理会,可是她自己却两手捧了茶杯,送了过来,放在他的 工作桌上。笑道:“丁先生喝茶。”丁古云呵哟了一声,起身拱了手道:“怎 好劳动蓝小姐?”蓝田玉道:“丁先生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为丁先生 分一点劳吗?”说时,她搬移着陈列品将那架子上的灰尘,轻轻地给抹刷掉。 又道:“这些东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里佣人搬弄,那无非是怕他们 打碎的意思。本来呢?哪一项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结晶?”丁古云拍了大腿道: “正是如此。这屋子里的事情,总是我自己动手。”蓝田玉将陈列品格架整 理好了,斜倚了墙站着,牵扭着自己的衣襟,低头笑道:“丁先生,你别看 我是位大小姐,住家过日子我还相当的在行,把一个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条, 我相信我有这个本领。”丁古云道:“是是,我早知道。战争是委屈了你, 不然,你应该有一个好的家庭了。”蓝田玉道:“我的家庭,本来很好,丁 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个世家吗?”丁古云道:“不!我说的是你自己应有的 小家庭。”蓝田玉没有作声,继续整理着她的衣襟。丁古云有一句话想继续 的说了出来,可是他看了一看蓝小姐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什么笑容,那句溜 到嘴边来的话,只好又忍了回去。蓝田玉似乎也有点知道,便将面孔严肃了 三分,望了丁古云道:“现在的物价,又比一个月前贵多了。假如要照以前 规定的经费去采办材料,恐怕买不到什么。而且,想着把材料由香港买了来, 作成了出品,又由飞机上飞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东西,既笨且重, 又很容易碰碎,装箱也是困难,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着,就了当 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里作出品,作好了装箱搬上海船,直接运往 新大陆,那不简便手续得多吗?”丁古云又拍了两下大腿,笑道:“着!着! 这个办法最妙!只是这对于你的工作,恐怕要发生问题。”说着,抬起手来, 搔着脸腮,表示了踌躇的样子。蓝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丁先生不是答应 过也带我到香港去的吗?”丁古云笑道:“有的有的,是有这话。可是我没 有想到你愿和我一路去。”蓝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丁先生究竟是老 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个小姐,不愿到那么的都会里去呢?在香港多 么好?可以买到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有好电影好戏看,住着现代化的房子。 呵,多了,反正比在这里住着舒服一百倍,我还有许多女朋友在那里,到那 里去,我也不会感到像在重庆这样寂寞。”丁古云道:“不过我们能去的话, 恐怕不许可我们在香港自由交际,这是什么意思呢?第一是要赶制出品,第 二也恐怕人家议论,说我拿了公家的钱,却是不替公家作事。”蓝田玉听了 这话,不必去思量,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向他笑道:“这倒是无须丁 先生顾虑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听着丁先生的指挥,决不会淘气的。”她 每次感到受窘或无聊,她总搭讪着,嘴里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曲子的,现在 她又是这样了。丁古云手拿她斟的那杯茶,举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眼睛可 望了她,因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和我商量的吗?”蓝田玉跳了两跳,透着 还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两步,向丁古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 话和你商量呢?”说着,她将手扶过后脑勺右边那只小辫,辫梢放到嘴里咬 着,眼珠向丁古云转着。丁古云笑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呢?说吧,无论什 么,我一定和你买回来。”蓝田玉放开了小辫子,笑道:“我什么也不要, 谢谢。可是我这话说出来,一定要碰钉子。”说着,手扶了桌子,将一个柔 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口里又是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歌谱。丁古 云把那杯茶都喝完了,还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只管向她瞧着 微笑。因道:“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会碰钉子呢?你说的话,我向来是赞 成的。”蓝田玉于是仰起脸来向他笑道:“那么,我就说了。我知道夏小姐 学校里那个会计先生,私人经营点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带回 那极容易随身藏着的挂表手表和自来水笔。有时也作到两三万元。货带来了, 除了本钱,他和带货的人,对成拆帐。这个人我认得他,他可对我没信用。 丁先生不认识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为你这鼎鼎大名的君子艺术家,他是 信得你过的。”丁古云放下茶杯,向她笑道:“你这意思,是让我和他合伙 作生意。”蓝田玉笑道:“一万元的货,赚的好,可以赚五六万元,对成拆 帐,各赚两三万元。咱们这穷艺术家,赚两个钱救救穷,有什么不好?何况 咱们将本求利作生意,并不是什么坏事。”丁古云将左手五个指头轮流敲着 桌面,右手还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蓝田玉微微鼓了腮帮子道:“怎么样?我 知道要碰钉子吧?”丁古云笑道:“你别忙,这件事,我们得考虑考虑。钱 上一两万,人家是不会相信我这素昧平生的人,这是一个问题。其次呢,我 们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个月能回来的呢,拿了人家两三万块钱,人 家放心吗?”蓝田玉道:“唯其如此,所以要你这金字招牌出面了。我想着, 只要你肯和那会计见面接洽一次,他决没有什么考虑,就会掏出资本来。我 想着,我们想有一点办法,就非作生意不可。”丁古云接连的听着她说了我 们这样,我们那样,毫不见外,心里极是高兴,对于她这种提议,当然没有 拒绝的勇气。只是沉吟了去摸头发。然后笑道:“我这个金字招牌,你利用 我去作生意?”蓝田玉微微鼓了嘴道:“你说的话自我牺牲,那是……”丁 古云立刻迎着笑道:“不假不假。你稍微等两天,等我由城里回来,一定去 和那会计先生碰头。一言为定!”蓝田玉听着,笑了一笑,走到桌子边,两 手按了桌沿,和丁古云隔了一只桌子角。因笑道:“我还有一个要求。今天 中午,我要在寄宿舍里吃饭。”丁古云笑道:“这样用得着什么要求,昨天 不就当众宣布了吗?”蓝田玉笑道:“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在这里第一次正式吃饭,希望有你陪着我,饭后你才进城去好吗?”丁古云 真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一个要求,真觉周身都像理发店里的电体机械震荡过了 一样,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适。可是他还笑着道:“我是预定好了两三点 钟去见老莫的,吃过午饭进城怎来得及?”蓝田玉道:“既然那么着,当然 是进城找老莫要紧,你就走吧。等你回来了,我再加入这边吃饭就是。”丁 古云笑道:“不!不!你已经约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许他们还等候着你 吃饭呢,我陪你吃这餐饭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没关系。”蓝田玉道: “田先生说,他们又须备了两样好菜欢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丁古 云拍着手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说的对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于是丁 古云留在寄宿舍里,陪着蓝小姐吃过午饭。饭后,蓝小姐到他屋子里,私下 向丁古云道:“我本想送你走几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还是不送。快点回 来,给我们好消息吧。”丁古云听了,满脸是笑的向她道:“有你这话,比 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还要交谊厚十分呢。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蓝小 姐将右手挽过她右脑后的小辫子,将身子摇撼了道:“我不要,我不要,哼 哼!你把我当小孩子。”说着,又微微跳了两跳。丁古云看着她憨态可掬, 哈哈大笑。蓝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别尽管笑,最好是把事情办好 了,咱们留着慢慢的笑吧。”丁古云又听了一声咱们,心里自是十分高兴, 匆匆收拾了一只旅行袋,便提着上公共汽车站去,走到寄宿舍对面小山岗子, 曾回头看看。见蓝小姐站在门外敞地上,还向这里望着。不由自言自语的说 道:“她对我真有几分真心。”同时,自己又赞成这句话,点了几点头。这 一份儿希望,鼓励了他为金钱而努力。
  三点多钟,到了城里。他自也急于要知道莫先生的态度如何,哪里也不 去,坐了一辆人力车子,直奔莫先生办事处。到了那里,自是先向门房去投 名片。那门房先是看了一看名片,然后向墙上挂的小钟看了一下,将名片向 桌子角上一丢,淡淡的道:“过了挂号时间了。那名片丢下来,劲头子足了 一点,竟是被滑落到地下去。丁古云看到他这份傲慢情形,恨不得伸手敲他 两个耳光,可是自己也很明白,不透过这个门房,就休想去见老莫,得罪了 他,是自己走上了绝路。因忍住了一口气,弯腰将名片捡了起来。向他笑道: “可不可以请你到上房去问一声?”门房架腿坐着,正点了火柴吸着纸烟。 于是昂头喷出一口烟来道:“今天会的客很多,有二三十位,不用问,没工 夫再见客。”丁古云心里,暗暗骂了两声狗种,自提了袋走出大门去。就在 这时,那位尚专员由里面走了出来,点了头笑道:“丁兄,你什么时候进城 来的?”他虽这样说着,还是举脚走他的路。显然他是随便应酬,并无予以 招待之意。丁古云赶上去两步,将他衣襟扯着,笑道:“尚先生公忙吗?
  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尚专员见他这样,只得看了看带着的手表, 向他笑道:“我只能谈二十分钟的话。”丁古云道:“那够了,那够了。” 尚专员为了莫先生对他印象很好,自也不愿过拂了他的情面,便陪同了他走 进办事处,找了一间小谈话室去坐着。丁古云放下手提的旅行袋,还不曾坐 下,先向他拱了两拱手笑道:“诸事请帮忙。诸位既把偶像抬出来,让我为 国家作点事,那么,做事做到头,就索性超度我一下了。”尚专员笑道:“我 兄差矣,怎么连超度两字也说了出来了?”丁古云道:“因为我们那个寄宿 舍是隐瞒不住事情的,自从大家有了那拿作品出国去的消息以后,大家把这 话宣传出去了,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一点着落没有,真成了四川人那话我么 不到台。”尚专员道:“所谓没有着落,是指哪一项而言呢?莫先生不是当 面答应了一切吗?”丁古云道:“这样实实在在的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话可 以了,事第一是要钱。”尚专员又看了一看表,因道:“这事我也无从作主 张,等我去问问莫先生,看他怎样说,最好和他直接接洽,请你在这里等一 等。”说着,他去请示去了,不一会,他回来说:“今天会的客太多,恐怕 没有工夫详谈,明天上午你到这里来吧。”丁古云道:“上午不是会客时间, 几点钟呢?”尚专员道:“自然越早越好。既是他约你来,就无所谓时间不 时间了。”说着,他也不管丁古云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向外走。丁古云虽觉 得他招待不周,可是想到他以前曾帮过忙,不可抹煞一切。而且这是在人家 办公的所在,人家自有正当的公事,岂能专门陪客。在一切原谅的情形之下, 他就自己忍受了这些,自找了旅馆住着。他因为人家叮嘱了,来的越早越好, 早起在豆浆店里去用过了早点,匆匆的看了一份报,就向莫先生办事处来。 第一步还是去找那不愿见的门房,说明了原由,他大笑了一阵,接着道:“约 你上午来,并没约你一早来。现在不到九点钟,连莫先生自己也没有来呢。” 丁古云见那门房驴式的面孔,眼角笑出了许多鱼尾纹,那一份讥笑的样子, 显然挂在他薄嘴唇与惨白的马牙齿上,可是还得向他问话,不问哪有路径? 何况自己是抱了牺牲的精神来的,就受点委屈又何妨?便静站着了四五分 钟,再等机会。倒是那个门房见他是长袍马褂,长须飘然。虽然穿得是布衣, 却像有几分身份的人。见他望着人是翻了两只大眼,面孔红红的,似乎有了 气。既是莫先生曾约他来,总不能过于藐视他。因停住了笑道:“莫先生至 早也要十点钟才来,你十一点钟以前来,总可以会得着他。”丁古云想着, 这回算是自己找钉子碰。还有什么话说,又是无精带彩的走了出去。最后是 自己算准了时间十点三刻再去。可是那门房见面之后倒先告诉了他,莫先生 没有来。丁古云道:“莫先生不是每日上午九点钟总要来的吗?”门房道: “那也不一定。”说时,正有邮差来了,他自忙着盖章收信。他拿着一捧信 件在手,清理了一番,自送向上房去了。丁古云看看那小桌上的小钟,已到 十一点,以上午而论,为时已经不多了,看那门房,自办他的事,并不将眼 角的微光闪人一下,料着多和他说话,也是自讨没趣,便走出门房,在空场 的水汀汽车跑道上蹓跶着,心想莫先生坐了汽车来,必会在这跑道上下车的, 就这样等着他吧。这样直等过十二点钟,还不见莫先生的汽车到来,料着这 是一场空约。反正这是尚先生代为约会的,莫先生不负责任,何况他们这种 人的时间,向例是分两种,一种是等候人;一种是要人等候,莫先生自是占 着后者的身份,虽然昨天留了那么一个约会的话,照着习惯,他自不怕人家 不等,并没有感到什么误约的意念。这天上午不来,也就忘了这样一个约会。 丁古云白等了一上午,只好出去找个小馆吃了一顿中饭。由一点钟到三点钟。 自然无须再去赴约。三点钟以后,是莫先生普通会客的时间,去晚了,又怕 是来客太多,把号挂满了,还是摊不到自己。因之挨到三点半钟,再也不敢 停留,又到办事处来。那门房经了多次的接触,算是认识了,接过他递来的 名片便道:“你随我来。”他脸上固然没有怒意,可也没有笑意,冷冷的拿 了那张名片。晃了膀子在前面走。丁古云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他走。走 到一所门口挂着会客室牌子的所在,他推开门,让丁古云进去。那门房也并 未多交代一句话,自走了。这里有两张大餐桌,另外两张小桌,围了椅凳之 类已不少穿长短衣的人分处坐着。这里没有主人,也没有茶烟,只是大餐桌 上各摆着一瓶草本花。坐着的人,除了看这花,便是面面相觑。恰好这些人, 丁古云也不认得一个,向各人看了一眼,自找墙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坐下。初 坐下来,还无所谓,坐得久了,实在无聊,好在墙上还悬有几张分省地图, 便站起来背着手看地图。这隔席桌上坐着两个人,似乎有点相识,轻轻的谈 着话。一个道:“这哪是会客室,这应当说是候见室。”一个道:“会客室 是对的。在座许多客,互相会一下,才是客会客。若有个主人,便不成会客 室了。”那一个道:“若把这地图换了人体解剖图,倒有些像候诊室呢。” 附近几个听见的人,都笑了。丁古云也笑了一笑,心想,不是为了蓝田玉, 谁愿坐这里候诊?然而想到了蓝田玉自我牺牲一句话,也就安之若素了。

 
 

 
第十四章  一切顺利
  这“候诊室”究竟不是那么可厌的而且是可喜的;倘若不是可喜的,也 不会天天下午客满了。丁古云在这“候诊室”里约摸坐到一小时开外,已经 有呈启式的人物,拿着名片,请过两位来宾出去,与莫先生谈话了。那人第 三次来,站在房门口,将名片举了一举,问道:“哪位是丁先生?”丁古云 站起来,他便说了一声请。丁古云留下手杖帽子,由他引着到莫先生见客室 里去。莫先生今日很是客气,和他握了一握手,先就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落 坐之后,丁古云先道:“莫先生很忙,要会的客,还多着呢。我的话,很简 单的说出来吧。前莫先生定的计划,当然是要继续进行了。但据古云考虑下 来,倒有点不敢担任了。”莫先生听了此话,倒有些惊讶,望了他道:“不 敢担任?为什么呢?”丁古云道:“现在百物涨价,连飞机票子……”莫先 生倒不让他说完,立刻接嘴笑道:“那是当然,决不能照以前的计划,支配 款项,我已预定支用十万元。”丁古云道:“关于整个的计划,古云有点变 更。无论是在海防或香港买原料回来,将作品弄好了,又搬了出去,这一笔 运费,固然是可观,而且怕有破碎,不如我自己到香港去住上两个月,就着 当地的材料,将作品弄出来直接海运出去,岂不省事省钱?自然作品总要审 查审查。我想这也好办,或者就请留港的艺术界人物大家审定,并寄几张照 片回来,请莫先生看看,不知莫先生对这事可以放心?”莫先生点着头道: “很好!这样很好,只是丁先生请的那位帮手,也可以去吗?”丁古云将脸 色正了一正,有了一种毫不可犯的样子,因道:“本来古云是没有打算带她。 据她说,她的兄嫂现在就侨居在香港,若到香港去,她可以住到兄嫂家里去, 可以不支旅费。”莫先生道:“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现在要采办一批西 文图书及文具,约合三十万元。我们开一个单子,打算请你在香港代办一下。 这款子打算不汇出去,由内迁的南海美术学校拨兑,因为他们有款子存在香 港,他们学校里,开几张支票给你,你可以到香港银行里去拿钱,这样可以 省掉申请外汇的一番麻烦。假如你用钱不够的话,你打电报回来,他们还可 以寄支票给你。”丁古云道:“那很好,那石校长是古云的熟人,可以和他 接洽的。”莫先生道:“正因为石校长和丁先生是熟人,相信得过。其实, 他也没有什么不相信,我们也是开着重庆支票调换他的支票。这样好了,丁 先生可以自己去整理行装,关于款子和买飞机票,都派人和你预备好。这件 事是尚专员主办的,依旧一切由他负责吧。现在要钱用吗?”丁古云带了点 微笑道:“当然是要一点钱来安排。”莫先生打着茶几上的呼人铃,随着进 来一个茶房。莫先生已是拿起面前桌上的纸笔,开了一张条子,交给他道: “立刻到会计处取五千元款子交给丁先生。”丁古云一听他这吩咐分明是这 接见室里要等着见其他的来宾,主人已有谢客之意了,于是告辞出来,回到 先前那个会客室里去拿帽子手杖,茶房随在身后很恭敬的道:“请丁先生在 这里等一会,我立刻将款子取来。”丁古云回到那会客室里,虽还看到有好 多人在候见,可是他觉得没有先来时那一切的愁云惨雾。纵然这里可说是候 诊室,自己的病,已经莫大夫诊断个千真万确,所开的方子,有起死回生之 妙,这候诊室也就十分可喜了。他如此感觉着,欢欢喜喜的坐在桌子边,觉 得那花瓶子里的鲜花像蓝小姐浓妆后的脸,向人发着微笑。那茶房来了,他 很懂事,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向丁古云点个头。丁古云会意,走出门来。那 茶房却引他走到一边,在怀里掏出几卷钞票悄悄地交给他。虽然社会上用钱 的眼眶子大了,然而这个五千元的数目究竟不是一个长衫朋友随便可以取得 的,因之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便随手取了五十元塞在茶房手上,笑道:“买 一盒香烟吸吧。”他高兴之余,也没有等茶房那声道谢,立刻走上大街去。 且不坐车,一面走着,一面向街两旁店铺张望张望,心里便不住估计着那一 项东西是应当买给蓝小姐吃,那一项是应当买给蓝小姐用?估计之后,再没 有什么考虑,立刻就买下了。跑了三家店铺,这两只手就有些拿不下了,临 时买了一只红绿格子的旅行袋,将买的东西,都装在里面。直把这旅行袋装 满了,还添了两样在手上拿着。因为旅馆里还放着一只旅行袋,预计是可以 还放下一些东西的。街上转了两个圈子,今天是无法赶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了。 一肚子话,急于要告诉蓝小姐,却要挨到明天去,自己是在焦燥之中,格外 感到沉闷,本来没有什么事了,身上有钱可以消遣两小时,然而他反感到有 些不安,在小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到旅馆里去睡着。
  次日,天不亮就起来,赶到公共汽车站去买第一班车的票子。恰好遇到 两个送客的学生一个代站在票房外栏杆边排班买票,一个代提着旅行袋。丁 古云腾出身子来,坐在车棚下,喝豆浆冲蛋花,吃油条烧饼。提旅行袋的学 生,坐在一边,却向他笑道:“这实在不是尊师重道之旨,这样寒天,要丁 先生三更半夜到公共汽车站来排班。”丁古云笑道:“我现在已不教书了, 教什么人来尊师?至于道,这要看是怎样的讲法?我们守着这一份落伍思 想,还能认为是什么道吗?”那学生笑道:“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跟随丁先 生念过书的,我们就晓得丁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丁古云呵呵一笑, 连连摇着手道:“不要说这样开倒车的话。”那学生道:“虽然丁先生十分 谦虚,但是我们出了学校门,就觉得老师当年给我们做人的教训,句句是良 言。我们现在拿出来应用,非常之适合。”丁古云手摸了胡子,向他望了道: “那么,你举一个例。”学生道:“譬如丁先生当年对我们说,男女恋爱是 人生一件事,可不是胜过一切的事。至于不正当的恋爱,更是斫丧性灵,摧 残身体,败坏事业的事。因此,我们结了婚,再不追逐别个异性。我们同事, 女子很多,我和密斯脱张,都守着丁先生的信条,不追逐女同事,因之事业 不受牵挂,经济也没有损失,而女同事也看得起我们,上司也说我们忠实。 不正当恋爱,实在与人的事业不并立。”他们两人虽是悄悄的谈话,这些围 着喝豆浆的人都听到了,不免同向他们注视着,觉得这位先生道貌岸然,教 出这样守贞操的学生,真是空足谷音。各各在脸上表示了一番敬仰之意。丁 古云也就晓得了人家在敬仰着他,越发正襟危坐。一会儿票房卖过了票,另 一学生拿着票过来。因道:“我们不曾请假,不然,一定将先生送回家去。” 丁古云道:“那倒无须,我也是抗战以后,把身体锻炼好了,可以吃苦,一 切能享受的事,竭力避免。票子买到了,你二人回去吧。”这两个学生,哪 里肯依。一直等到六点钟,丁古云上了车子,他们在地下,将两只旅行袋, 由车窗子里送了进来,肃立在车外,直等车子开走,还向窗子里鞠了一个躬。 和丁古云同车的,看到这情形,都暗暗想着,当教授的人,应当像这位长胡 子先生,教得学生死心蹋地的佩服,直到出了学校,还这样恭敬老师。和丁 古云坐着相近,不免向他请教一番,表示敬慕。车行二小时余,已到了丁古 云的目的地。这是中途一个大站,车子上下来的人很多。那同车的人见车站 上站着一位漂亮的女子,很令人注意,正眼睁睁的看着下车的乘客好像是个 接人的样子。大家心里也都在想着,这样美丽的小姐,不知道是来接什么俊 秀青年。及至丁古云下车,她却迎上前去。笑道:“昨天我等你一天没来, 我猜着你一定坐早班车子回来的,果然一猜就着,我来和你提一样吧。”丁 古云笑道:“哟!昨天你等我来的,那真是不敢当,所幸一切进行顺利。” 由车上下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大为诧异。怎么这大胡子上车下车的情 形是个南北极?人家虽是如此注意了,但丁古云自身,丝毫也不曾感觉。他 笑嘻嘻的道:“蓝小姐,这两袋子东西,都是替你办的,回头你看看我采办 的东西,是否十分外行。”蓝田玉已代替提了一只小袋子在手,于前面引着 路道:“我想,你是不会十分外行的。一个艺术家,他应该比平常的人更懂 得女人一些。哦,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夏小姐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 托她带去,她是和你一天走的。你猜怎么样?那位会计宋先生,竟是比我们 所料想的还要性急,咋日下午他就来了。他听我说你今天可以回来,昨天晚 没走,就睡在这里小旅馆里。我们还是先回寄宿舍去呢?还是先去见他呢?” 丁古云笑道:“你看,这两只袋子里都是你的东西,提着东跑西跑,那好像 是有意卖弄了。”蓝田玉站着回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低声笑道:“难道你 还怕人家知道吗?寄宿舍里可都拿着你我开玩笑呢。”丁古云笑道:“寄宿 舍里这些艺术家全是那块料,我倒不把他们介意。只是这位宋会计是你的熟 人,我怕你不愿意他知道。”蓝田玉笑道:“我谁也不怕,况且学生跟着先 生走,这也无须去隐瞒着谁。”说着话,两人离开乡镇已到街道外的平原上 来。丁古云看看小路前后,并没有行人,笑道:“这回的事情,进行得异常 顺利,老莫不但答应了我的要求,而且也赞同你到香港去,现在所可顾虑的 问题,就是怕钱不够用,虽说有两三万块钱,折起港币来,只有几千块钱, 能作什么事呢?”蓝田玉笑道:“那么,我所计划的不错吧?我们应当兼作 一点生意,顺便赚几个钱花。”丁古云道:“要说带的钱,那倒十分充足的。” 因把莫先生许用十万元以及托代买西文图书的话,说了一遍。蓝小姐淡淡的 道:“那个钱我们当然不能扯作生意资本,我们还是和宋先生来订个合作合 同吧。我就是怕你这位老夫子搬出仁义道德来,不愿作生意。”说着话时, 放缓了步子,贴近了丁古云走。丁古云见她这样早就迎接到车站上来,心里 这份感动,已经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这时站在她身后,看到她那苗条的身 段,溜光的头发,轻微的粉香,正像喝了早酒,人有点昏昏沉沉的。便笑道: “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说过仁义道德呢?”蓝田玉站着,回过头向他端 详了一下,抿起嘴笑着。丁古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蓝田玉道:“什 么意思?你这人还用说什么仁义道德吗?你这脸上就全是仁义道德。说句肯 定的话,你就是一张正经面孔。”丁古云笑道:“我怎么会是一张正经面孔 呢?蓝田玉道:“你到镜子里去照一照。长袍马褂,挂着一部长胡子。我和 你在一块儿走着,人家总以为你是我的爸爸,我真是吃亏。”丁古云道:“你 说这话了我明白了。但是有长胡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正经面孔。”蓝田玉道: “照你这样说,长胡子是一副俏皮面孔呢,还是一副美丽面孔呢?”丁古云 听了,哈哈大笑。连道:“这个好办,这个好办。”说着话到了寄宿舍里, 蓝田玉提着那个旅行袋,直向丁古云屋子里走去。他们悄悄的走来,倒没有 什么人发现。丁古云低声笑道:“你打开袋子来看看,有你中意的没有?” 蓝田玉果然将放在桌上的旅行袋解开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纸盒子广东点 心。且打开了盒子将两个指头钳了一块放到嘴里尝尝,笑道:“味儿很好, 你也尝一个。”于是又钳了一块点心,直送到丁古云嘴边来,他笑嘻嘻地张 着大胡子嘴将点心接着吃了。蓝田玉口里咀嚼着点心,手里将旅行袋里的东 西,一件件向外取出,清理之后,大部分是吃的,小部分是用的。其中只有 两三样,可算着是丁古云自用品,其余都是为她买的了。因道:“糖果点心 水果罐头,这都是我的了。”她两手操在胸前,望了陈列在桌上的东西,微 微发笑,然后将眼风向丁古云瞟了一下,笑道:“你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哄着。” 丁古云笑道:“没有的话,你想,我们快要到香港了,无论什么用的东西, 我们全可以等到了香港再置,犯不上在这里买贵的。你也很久没有进城了, 我进城一趟,应当带些城里的享受给你。”正说到这里,王美今在外面喊道: “我看见丁兄回来的,怎么不见?”丁古云将手把桌上的东西指了两指,立 刻迎了出来笑道:“幸而我并非溜回来,不然,倒被你揭破了我的黑幕。” 王美今笑道:“也许你想溜,但你溜不了。你学生真是克尽弟道,昨天到公 路上去接你好几回,今天早上没去接你吗?”蓝小姐捧了一盒点心走出来, 两手举着,笑道:“我是为这个去的。”她说时虽故意放出一些玩笑的样子, 可是脸腮上泛出两圈圈红晕。王美今又见他两人全在门口站了,显然是不许 人进去,心里倒有些后悔不该在门外叫丁古云。这倒像有意揭破人家秘密了, 便缓缓的走开,口里带问着道:“你接洽的事,很顺利吗?”丁古云道:“还 好。回头我要详细和你谈谈。”蓝田玉道:“王先生,我请你吃块广东点心。” 王美今只笑着点了两点头,回头向她看了一下,自走了。丁古云对这事,倒 也不怎么介意,因向蓝田玉笑道:“我想着你是个性子急的人,别让你心里 老放不下那件生意经,我去拜访那位宋先生吧。”蓝田玉笑道:“还是让他 来拜会你吧。最好是让他感觉到你是绝对不愿作生意的。”丁古云笑道:“我 懂得你的意思了,你去通知他,我在家里候着他就是。”说时,连点了几下 头。蓝田玉见他一切照办,心里自也高兴,脸上带了三分笑意,低着头想了 心事走出去。那王美今因蓝田玉昨日连向车站接丁古云数次,颇引以为怪, 加之刚才碰着二人的阻拦,他越是有些稀奇。因之悄悄地在一边看着,他们 究竟玩什么。这时见蓝小姐带了一副尴尬情形走出去。虽是自己站在门外敞 地上,她也未曾看见。心想,也许是她故意装着不看见。一个如花少女,爱 上这样一个大胡子自然有点不好意思。丁兄在临老之年,竟走了这样一步桃 花运,实在出人意表。而蓝小姐也叫自己一声老师,别看她绝顶聪明,她那 份有人缘,倒是害了她。自己这样慨叹着,还觉闷不住,便去找着陈东圃来 谈这个问题了。丁古云在自己屋子里休息着,正在揣想那位宋会计来了,如 何去对付,却没有料到王美今有什么事注意。
  约摸一小时后,那宋会计果然随着蓝小姐之后,到了寄宿舍来。蓝田玉 先把他安顿在会客室里,然后再引了丁古云出迎,从中介绍一番。丁古云见 这位宋先生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身漂亮西服,脚上踏的皮鞋,不因走乡间 的路径,减了乌亮之色,便料着他有钱而好整齐。他怎么会和蓝小姐认识的 呢?随着就发生了这样第二个感想。那宋先生当丁古云到大学去演讲的时 候,已经看见过他的。早已承认他是位学问道德都很高尚的人。这时彼此诚 恳的握着手。他先笑道:“我有点事要来麻烦丁先生一下了。”丁古云道: “读书人现在都穷,谁也想找点办法救穷。我只要帮得到忙的话,一定帮忙。” 蓝田玉笑道:“宋先生的太太,和我在中学里读书,我们很要好。”宋会计 笑着点头道:“不然,我们是不烦劳丁先生的。也是内人说,蓝小姐现时在 丁先生手下帮助工作,借着蓝小姐的面子,或许可以请帮点忙。”丁古云正 在凝神一下,要想怎样答复他的话。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我们请宋先生 到你工作室里去谈谈吧。”丁宋两位立刻都发生了一分会心的微笑。同时站 起身来,宋会计到丁古云工作室里,见茶几和桌子上陈列了许多作品,还有 小纸条,写作格言式的标语。在肃然起敬之余,心里同时想着,这位丁先生 是一位埋头苦干的艺术家。要他合伙作生意,那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了。丁 古云将他引到靠桌两张椅子边对面坐下,然后微微正了颜色,向他笑道:“宋 先生的意思,蓝小姐已经对我说过了。只是对于生意经,我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行,恐怕办不好,反误了宋先生的事。”宋会计笑道:“说起来这事很简 单,就是欠缺有人在海口上来往;若有便人来往,在香港买了东西,带到了 重庆,就等于赚了钱。”蓝田玉两手反在身后,反靠了窗子站定面向着里。 她笑道:“就是这一点,丁先生也不容易办到吧。他是一位十足的老夫子, 不肯和人锱铢计较的讲价钱。好在我也有这个机会,要跟着去,我可以代宋 先生在香港采买。”宋先生笑道:“不,不应当说代为采买,我们是希望蓝 小姐和我们合股。”蓝田玉道:“丁先生刚才就和我说了,若是几千块钱的 事,可以顺便带些东西来,款子一上了万数,他觉得空口无凭,必须要订一 张合同。好在丁先生是为了公事出境,在公事上,他必须回到重庆来交代的, 纵然不拿出什么交给宋先生,宋先生也相信得过。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盖一个 图章的东西,应该交给宋先生。”宋会计呵呵了一声,表示着很吃惊的样子, 然后站起抱拳连拱两下。笑道:“言重言重,教育界哪个不知道丁先生!丁 先生的名字,就是一张合同,哪里还用得着去另写。”蓝田玉笑道:“丁先 生听到没有?宋先生倒是比我们自己还放心。”丁古云道:“虽然宋先生是 相信得过我的,但我们总应当自尽我们份内的责任,我们总要在书面上提供 一种保证。”那宋会计听了这话,心里更觉是安慰,便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旧 铜烟匣子来。打开时,却在里面取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交丁古云,笑道:“这 是四万元法币,本来开港币的支票也可以,可是蓝小姐说,丁先生还有大批 公家款子要买外汇,并拢在一处,买起来也并不费什么事,所以我就开了法 币了。”丁古云还没有说话,蓝田玉便插嘴道:“这都是不成问题的小节。 今天上午,宋先生是来不及回校的了,我请宋先生吃饭。”宋会计道:“我 有许多事托重丁先生,岂有一个小东道也不作的道理吗?”蓝田玉道:“不 管是哪个请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准在街上那家万利馆子里相见。”宋 会计笑道:“蓝小姐果然设想的周到,便是吃顿饭,也要讨个吉利的口气。” 蓝田玉笑道:“自然,作生意靠彩头好无用。可是有好彩头,心里究竟安慰 些。”她二人一问一答,简直没有丁古云说话的机会,只有坐在一边微微笑 着。宋会计觉得这或者不妥,而且在丁老夫子面前,始终说着生意经的话, 也有些不识时务。因之特意称呼了一声丁先生,将蓝小姐的话锋撇开,然后 与丁古云谈着些教育界的事情。敷衍了二三十分钟,方才告辞。丁古云送了 客回头,见蓝田玉在自己卧室里清理着由城里带来的东西,口里唱着英文歌。 便悄悄走进房来,背手闲看着蓝田玉的后影,不住的发着微笑。可是她正清 理着那些大小纸包,陆续向旅行袋里塞了进去,她专心作事,并没有理会到 身后有人。丁古云缓缓走近她身边,她还是不自觉,便伸手轻轻拍了她两下 肩膀,低声笑道:“一切进行顺利,都依着你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蓝 小姐虽被人暗暗的拍着肩膀,她并不惊恐,泰然不动的站着,微微的侧了颈 脖子,把眼珠在睫毛里向他一转,并不言语,依然站着去清理她的纸盒纸袋。 丁古云见她这样子,心房虽有些跳荡,可是越发的有勇气了,将手摸着蓝小 姐的小辫,低声笑道:“你看,为了你的要求,我生平所不愿作的事,我全 都作了。”蓝小姐倒并不理会他的话。正打开了一纸袋子甜咸花生米,钳着 向嘴里送了去。顺便她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托在白中透红的手心里,半回转 身来,递给他道:“你买的,你自己不尝几粒?”丁古云将两手伸出来捧住, 笑道:“我自己吃,还费这么大的劲带回做什么?我想到你住在乡下无聊, 又没有什么消遣的书可看,所以我多带些香口的东西给你吃。”蓝田玉道: “你在乡下,我不无聊,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那就无聊了。”丁古云 笑道:“我不在乡下,寄宿舍里这些个朋友,也还可和你谈谈呀。”蓝田玉 道:他们和我说不拢来。我的脾气,只有你知道。所以我说话起来,只有和 你对劲。”丁古云笑道:真的吗?握握手,握握手。”说着,伸出一只巴掌 来,蓝小姐一点也不犹豫,就伸出白嫩的手来和他握着,同时向他瞟了一眼, 笑道:“恭祝你一切进行顺利。”

 
 

 
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蓝小姐这句话是双关的。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一撩眼珠很快的一 转,向丁古云微笑着,丁古云还握住她的手未放呢,向她笑道:“你说这话 是真吗?”蓝小姐很快的缩回她的手,向前快走了两步,站在窗户边,但她 的脸,朝里而不朝外,只向丁古云望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的一笑。丁古 云因她今天特地提到有些像她的爸爸,心里着实不安。自己就联想到这一部 长胡子,站在这妙龄女郎一处总有些不称。所以当蓝小姐望了自己的时候, 自己就立刻感觉到她是为什么望了自己。而又不愿听了她不快的表示,扫了 彼此的兴。立刻就笑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征求你的同意,还不曾说出来。 就是我想到这种老夫子的样子,走到香港去,也许有点不适宜。我想换一套 西装,你看怎么样?”蓝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装进来,你倒 要穿了西装出去。”丁古云道:“虽然如此,可是为了和你在一处走路免得 太相形见绌起见,我早一日改装,给你早一日……”他说到这里,颇觉下面 这个说明,不容易措词,便只管把话音来拖长了。搭讪着伸手摸了两摸胡子。 回头看着旁边桌子上,立了一面大镜子,看看那镜子里的影子,道貌岸然的, 和面前这个摩登少女,对比一下,实在不调合。便将手轻轻一拍腰部道:“我 决计改造一下。”蓝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怎么说?”丁古云道: “你看,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在全面搏斗的期间,我们应当有朝气。纵然是 个中年人是个老年人,也应当做出一番少年的气象出来。充量的说,我也不 过是个中年人,倒弄成这种老年人的样子。这样老气横秋的,过于欠缺奋斗 精神,所以我要从新改造一下。我这番意见,你总不至于反对吧?”蓝田玉 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丁古云向她走近了两步,微笑道:“虽然是我 的事,我也愿意征求你的意见。”蓝田玉笑道:“得啦。够贫的了,老讨论 这种事作什么?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们到街上见吧。”说着,举步就要向 外走。丁古云站着门边,将去路拦住了,连道:“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 话和你说。”蓝田玉倒不抢走出去,低声笑道:“你看,你回来之后,除了 见客,就是和我谈着话,寄宿舍里这些个人,你全没有和他们谈过一句话, 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应当把在莫先生那里接洽情形,也告诉他一点,我 们这私人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谈,你忙着些什么。你得罪了人,可别把这责 任都推在我身上。”她说着这话时,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将丁古云轻轻一 推,噗嗤一笑扭着头出去了,当她抢步出去的时候,衣服和头发上,落下一 阵残脂剩粉香,这一种香气,让人嗅到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 在这里,简直是呆了。这样总有五分钟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点了两点头, 自言自语的道:“她的意思,确是很好,确是很好。”于是依了她的话,走 到王美今屋子里去,坐着和他闲谈。王美今听他说到莫先生能给予他一种巨 款,便道:“那很好呀!在这乡下的草屋子里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里去陶 醉一两个月,调剂调剂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这位如意门生放到哪里呢?” 丁古云道:“你说的是蓝小姐,她已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她是一个绝对 能够自立的女子,哪里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还住在这里吧?这里有许多 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师吗?”王美今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很惊 讶的站了起来,因道:“什么?她还住在这里吗?你回来之后,她在你屋子 里很久,就是商量这个问题?”丁古云手摸着胡子,笑道:“我也只是略略 和她谈及,还没有具体的办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认识的 拍卖行没有呢?”王美今道:“你还要回来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 卖掉吗?”丁古云笑道:“我不是卖出,我是要买进。我想这次到香港去, 不是为着我个人的私事,多少要带一点外交人物气派。我想改穿了西装出去, 免得这样老夫子打扮,一下飞机,就给予香港人士一个不良的印象。”王美 今听说蓝小姐要留在这里,刚才心里所发生的一种疑问,就去了一大半。这 时丁古云说是要买西装,他倒觉得这意见也非完全无理,因笑道:“也许这 是受了蓝小姐的劝告吧?你怎么会把你这件道袍肯牺牲的呢?”说着,牵了 一牵他的长袍衣襟。丁古云道:“我向来虽是个自奉俭仆的人,可是遇到礼 节所必需用的钱,我没有省过一文。正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你别以为我改穿西装,是一种大变更,这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是个青年, 被征当兵,能够不穿军装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孔夫子还微服而过宋。我 虽然改装,还不是化妆,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还不能做吗?”丁古云说了这 一串理由,虽没有说是否受着蓝小姐的劝告,可是王美今却也无可再为驳斥。 因笑道:“何必要到拍卖商店去买。朋友路上卖旧货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 一笔用费,我路上正有两位老友,从美国回来的,他们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 出让;不但料子式样都好,而且没有旧。人家在美国吃的又白又胖。回来三 四年周身瘦去了一个边沿,很好的西装肥大的看不得。原来旧西服,小偷都 不光顾的,现在拍卖行里大批的征求西装,他为什么不去换几个钱用。可是 为了面子关系,又不愿亲自送到拍卖行里去卖,也不愿四处托朋友找主顾。 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态,请他相让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为 什么不干呢?”丁古云笑道:“有这样的事,那好极了,就怕衣服相差太远。” 王美今道:“有两个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来,让你试一试。据 我的理想,那总有一套合适。”正说着,陈东圃也进来闲谈来了,王美今代 说了丁古云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蓝小姐又不去的事。陈东圃道:“这是没法 子的事,非如此办不可。记得我初到香港的时候,穿着一套长衣,香港人一 见,当面就说我是由上海来的。不用说,背后就要说一声外江佬。到处都不 免引着人家欺生。我箱子里虽有一套哗叽中山服,我不敢穿。因为在香港, 旅馆里茶房,酒饭馆里伙计,都穿的是这一类的衣服,我忍受到一个星期, 没有再忍下去,只好买了一套西服穿了。”丁古云皱了眉道:“就是为这原 故,我踌躇了不敢去。”陈东圃笑道:“也许另外还有原因。”丁古云听说, 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抚了长胡子道:“蓝小姐住在这里,还怕这些老前辈, 不会照应着她吗?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点指点她了。”陈东圃笑得合 不拢嘴来。因道:“蓝小姐这种聪明人,那这有什么不是一说就会。可是她 并没有和我提过这事。”丁古云笑道:“她怕碰你的钉子。”陈东圃原是坐 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手道:“哪里有这话!哪里有这话! 这件事,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回来以前,我决计将她教会。”丁古云道:“那 么我由香港带些东西回来谢你。”陈东圃道:“那倒用不着。蓝小姐烧得好 小菜,做两样菜大家解解饥吧。”于是大家都笑了。这样一来,丁古云之易 服问题,已得着两个朋友的拥护,自是心宽若干了。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蓝田 玉也在同桌,闲谈中提到这件事,两桌人没有什么人反对这事的。只是仰天 在隔席向丁古云笑道:“丁翁,你现在也不能反对我们穿西装了吧?我们穿 西装,固然为着便利,有时确也实逼处此。我们哪里有许多钱,既穿西服, 又穿长衣?所以我们干脆就改穿了西服。”丁古云笑道:“虽然如此,假如 我不到香港去,我依然会反对穿西装的。”仰天笑道:“你要穿西装,我想 多少还受了蓝小姐一点影响吧?”蓝田玉在这边桌上,头一撇,微笑道:“这 不干我事。丁先生穿了西装上香港,和我们在重庆的人什么相干?”仰天道: “什么?蓝小姐不去吗?”蓝田玉点头笑道:“我想去啊!可是谁借钱给我 买飞机票子呢?”仰天道:“我仿佛听到人说你也去。可是我就想着,这旅 费怎么样筹划?还不光是一张飞机票子而已。那么,你不能跟着丁翁学雕塑 了。打算怎样消遣?”王美今和她同桌,坐在下首,她向着他把嘴一努,笑 道:“罗!我跟他学画。”陈东圃坐在仰天桌上,她又反伸了筷子,将筷子 头点了他道:“我跟他学筝。他这种态度以学生加之先生,当然是一种失礼。” 可是王美今和陈东圃的感觉,恰恰异是,都有一种由心田里发出的愉快。同 时,脸上发现出微笑。仰天笑道:“蓝小姐将来要造成一个全能艺术家。索 性再演两回话剧好不好?”夏水也坐在他同桌。因道:“你这样说了一句不 要紧,弄得老丁要不敢去香港了,他总认为我们是引诱青年男女的怪物。” 丁古云笑道:“笑话!我什么时候在二位面前说过这句话?蓝小姐早在一年 以前,已经对话剧感到厌倦了,难道这也是受了我的劝告?”蓝小姐桌上, 有丁古云由城里带来的咸鸭蛋和大头菜,虽然这边桌上,蓝小姐也送过一碟 来了的,已是吃光了。他便一筷子夹了两片大头菜和一块咸鸭蛋,走过来送 到仰天碗里,笑道:“我运动运动你。仰先生往后还得你照应点儿。”夏水 道:“这事有我两人在内,你只运动他而不运动我。”蓝小姐听说,不用筷 子了,就把两个手指头钳了两大片大头菜,放到夏水饭碗里,又钳起了一片, 塞到他嘴里,然后她手掌伸给他看道:“你看,干干净净的,我洗过了才吃 饭的。”大家倒随了她这话向她手上看着。果然,不但洗得干净雪白,而且 十个手指上,都涂着蔻丹,这朱红的油漆,擦在某些人的手指甲上,往往是 增加了许多俗恶不堪的丑态的。但是这时在蓝田玉白嫩的手上看见,便觉颜 色很调和。仰天笑道:“你不用把手他看,你看他两只锐眼瞪着荔枝那样大, 仔细地把你的手当硬面饽饽啃了。”于是全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仰天笑道: “蓝小姐不到香港去,那很好,就是要去,我们也要挽留。你看我们这里增 加了她一个,就满室生春。”丁古云听了这些话,只是微笑。饭后,丁古云 悄悄向蓝田玉道:“换西服的话,朋友都赞成了。这算引起了我的决心,要 不然,我成了乡下姑娘进城新穿时髦衣服,先有些羞人答答。”蓝田玉笑道: “这就是你的短处,总把自己看成一个落伍的老头子,不但和青年人混不到 一处,和中年人也混不到一处,越这样想越弄成周身古板衰朽的气息。其实 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事实,证明你思想错误。我总是一个青年,怎么我就很和 你说得来呢?你看,仰天先生,周身都是孩子气,人家都和他说得来。其实, 他的年纪要大好几岁,没留胡子,终年穿的是西服,青年人见了他还不是把 他当老师?在艺术界虽然没有你丁老夫子的地位,在戏剧界里他可了不得。 不穿长袍马褂,不留长胡子,这何碍于师道尊严?”这一篇话说得丁古云心 服口服,决没有一个字的反响。
  王美今先生,对这事也非常的有兴趣,在这日下午,他跑出几十里路看 朋友,次日上午,就把一套出让的西服和一件大衣带了来。正好蓝小姐在丁 古云工作室里,女孩子们是十分的热心要好奇,立刻要丁古云拿来试试。丁 古云先看着那衣服既无脏迹,也没有什么破眼,早就有三分愿意。走到卧室 里,掩上房门,匆匆把长衣服脱了,将西服换上,自己向镜子里一看,竟是 十分称身。于是两手抖了领襟,向工作室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王 兄,你这件事替我办得很好,这套衣服,竟是和我自己做的一样。”他走到 工作室里来,当了王美今站定,然后偏过脸来向蓝田玉笑道:“总还称身吗?” 她含笑走向进来。伸手抓了衣服他的抬肩,微微的摇撼了两下,笑道:“勉 勉强强,总可以穿。”王美今笑道:“蓝小姐在丁老师身上,总是很用心的。” 蓝田玉向他飘了一眼,笑道:“哟!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女人不穿西服, 她可会做西服,据我们的经验,西服大小是抬肩上最不容易合身份。只要抬 肩合了,别的所在大小相差一点,就还说得过去。所以我看了之后,不免要 伸手摸摸。”丁古云笑道:“有理有理。那么,据你的看法,现在是不是算 得合适了呢?”蓝田玉退后了两步,抿了嘴微向丁古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 她并不说话,转着她那灵活的眼珠,将头点了两点。王美今笑道:“既是合 身,你就留下穿着吧。我和你设想齐全,把零件都给你配合了,放在衣服袋 里,你自己只要配上一件衬衫就可以改装了。大衣可以不必试,原是一个人 的。”丁古云笑道:“还没有讲好价钱呢。”王美今笑道:“教书匠买衣服 给教书匠,难道还能讹你吗?而且我说出了你尊姓大名时,他说你为公改装, 随便给钱吧。他向来就佩服你为人,在平时,便是送你一套旧西服,也不算 稀奇。”丁古云哦呀了一声。王美今笑道:“你不用惊讶,你这尊偶像,实 在是可以先声夺人的。”说时,他不觉伸手对陈列作品的长案上,向那尊身 穿马褂,胸垂长须的塑像指上一指。丁古云笑道:“你说的是那尊偶像与这 尊穿西装的偶像无关吧?”说着,将手拍着西装的胸襟。王美今笑道:“偶 像成功了,那倒不论你穿什么装。穿长衣是偶像,穿西装是偶像,甚至你身 上只披着一块布片,你还不失为一尊偶像。你放心,你不必为着改穿西装, 对偶像感到烦恼。”丁古云笑道:“我原是一个制造偶像论者,可是自今以 后,也许要作个打破偶像论者。”王美今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望着道:“那 为什么?”便是蓝田玉也觉得这话出于意外,对了他脸上望着。丁古云笑道: “这话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我觉得做一尊偶像,是和社会做模范,而不是 为自己做人。不要做个偶像,可就自由得多了。”蓝田玉眼珠在长睫毛里很 快的转了一转,向他给了一个眼风。然后笑道:“丁先生今天所说的,都像 是些醉话。”丁古云呵呵一笑。把这话牵扯过去了。他们这一阵说笑,惊动 了茶房,悄悄的通知了别位先生,说是丁先生改穿西装了。各位先生正如茶 房一样的感到新奇,陆续拥挤到这里来看他改装。他见人没得说的,只是呵 呵的笑。他自己也这样想着,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索兴说上几句笑话,和 大家一同玩笑。他一随便,这笑话也就停止了。
  两小时以后,城里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乃是尚专员之约,有要事 相商,请他立刻入城。在屋子里没有散的朋友,就劝他穿了西装去。仰天还 慨然的借一双预备役的皮鞋给他穿,丁古云借得了皮鞋,坐到工作室的椅子 上来穿。这时屋里无人。蓝田玉走到他身边,向屋子外面看了一看,低声笑 道:“这时候赶汽车挤不挤?”丁古云弯着腰穿鞋子呢,抬起头来,她眼珠 一转,露着白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笑道:“你也想进城去玩玩。好哇!” 蓝田玉摇摇头,向外努一努嘴。低声道:“你拿的那五千块钱,用掉不少了 吧?”丁古云道:“还多呢,你要用的钱总有。要不然,把两万元的支票, 先兑了款子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支用个一千二千,这窟窿我总补得起来。” 蓝田玉笑道:“你告诉我地点,我明天去找你。我不和你一路走。”丁古云 笑着直跳起来,向了她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道:“我什么时候把 话骗过你呢?”丁古云笑道:“好的好的。我今天进城,能找着好旅馆,自 然是最好,纵然找不到,今天先把房间定好,你明天去决无问题。我除了到 莫先生那里去而外,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在车站隔壁茶馆子里恭候台光。” 蓝田玉笑道:“那倒不必,下午四点钟以后,六点钟以前,你在车站上等着 我就是。我既要走了,我应当去看看我几个女朋友。至于歇脚的地方,那倒 不必愁着没有。”正说着屋外间有人说话,蓝田玉丢了个眼色,向他摇了两 下手,他笑着点点头。他这个点点头,似乎是随便应酬着的表示。蓝田玉倒 为这个有了很大的感触,把脸皮涨红了,抿嘴笑着匆匆的就走了出去了。丁 古云本来高兴,经蓝田玉这样一说,高兴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脑筋有些浑叨 叨的,赶快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锁好了房间就向外走。心里也就默念着她这 个约会,不知道是否靠得住?最好还是问她两句话,把这话确定了。自己心 里想着,已经由水田中间顺了小路,向公路上走去。想到了这里,觉得自己 这个打算,并不算错,便转回身来,要和蓝小姐说两句。也只走了几步路, 忽然又想到,出来的时候,她已离开了寄宿舍了,这时她也许在寓所里。那 么,向她家里去找她吧,于是择了一条支路,向蓝小姐的庄屋里走去。可是 也只走了几步,忽然又转个念头想着,这事不妥,那蓝小姐为人,最是爱用 小心眼儿,若是一句问的不对头,倒可以把全局都弄僵,越想越不妥,把脚 步一步一步走缓了,索性站住了脚,想上一想。最后想着不妥,摇了两摇头, 还是向公路上走去,走尽了这截水田上的小路,踏到一棵黄桷树下,该走大 路了,忽然看到蓝小姐由粗大的树干后身转了出来。向他笑道:“我老早就 在这里等着你了,你在那路上来来去去,心神不定似的想着什么了?”丁古 云先就喊了一声,这时站在树荫下向她笑道:“我想找你说两句话。可是…… 说着抬上搔了两搔头发,笑道:“大概你已晓得我什么意思了,所以你在这 里等着我。我们还是一路走吧。”蓝田玉笑道:“明天下午四至六点你在车 站上准等着我好了。可是我又想起来了,假如莫先生偏是那个时候约会着你 呢,也不能叫你耽误正事。你可以写个字条,贴在那第一块广告牌上。我特 意来叮嘱这句话的,寄宿舍门口,有人出来了,我回去了。”说时,她脸上 带了两分难为情的样子,掉转头就向小路上走了去。丁古云虽然不曾和她说 得一句话,然而证明了她明天必定入城,自己心里也就十分高兴。
  赶到车站上,正好在卖票,很顺利的搭上了车子进城。见着尚专员,他 说是下星期有两辆车子直放广州湾,假如愿搭车子去的话,可由广州湾转香 港。这一程飞机票难买,同时要两张票子,更困难。若坐车子,再多两个人 去也不妨。至于款子一层,若是决定了行期,可以先领。丁古云道:“飞来 飞去,过着云雾里生活,有什么意思。坐汽车游历游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 了。那我就决计坐汽车吧。”尚专员道:“既然丁先生决定坐汽车走,晚上 我就转达给莫先生,先把美术学校那笔款子先办一办,我们不把钱交到人家 手上,人家哪会开着香港的支票给你呢。”丁古云笑道:“这个不干我事。 只是我自己的用费还得筹划。”说着,他当了尚专员的面,将西服衣襟,牵 了两牵。因道:“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着我改装,便是这一套西服,就 把上次拨给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尚专员点点头道:“在外交上有点活 动,仪表是不能不讲求的。”说着,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说过, 丁先生这样道貌岸然的样子,怕不适于到香港去。于今丁先生愿改装,他也 一定赞同的。”丁古云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高兴,约了明天上午去见莫先生。 又在尚专员那里,借支了一千元法币,重复回到街上来找旅馆。事情又是很 顺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着一间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里先休息一会,见 电灯光下,照着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单,叠着红绸棉被,两 个软枕,套着白布,桃红花的套子,并齐放在床头。好像这根本说是预备人 家双栖双宿的。窗户边的写字台和左边的两张沙发倒也罢了。右边有一架梳 妆台,配上一面大的镜子,擦得光滑无痕。却又是给人家眷属用的一种象征。 他看到这样光滑的镜子,不免走向镜子面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洒 在西服上面,实在不相称。回头再看看这旅馆里上等的房间,心想,蓝小姐 在这里,第一件事是要让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兴一点,那就更 好了。于是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胡子遮掩起来,向镜子里照了一照。 觉得无论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轻多了。于是轻轻一拍桌子道:“一劳永逸, 就是这一下子。”说着,立刻出了旅馆,直奔热闹街市。选定了这街市上最 华贵的一家理发馆推门进去。这虽是晚上,电灯雪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两边活动椅上,都坐着男女主顾在理发。理发匠见生客进来,让他在空椅子 上面对镜子坐了。因问道:“先生理发?”丁古云将手由头上向脸上一摸, 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理发匠并没有答应。丁古云又重说了 一声全剃,胡子也剃,理发匠对于这话,并无什么感触。隔座上一位女客, 头上包着白绸手巾,却微微起身,侧转了过来看一看。丁古云面前,正立着 一块整齐平方的大镜子,自己坐下之后,就对镜子里这种形相,估量了一番, 更没有注意别人。理发匠给他理发之后,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面 前问道:先生:“这胡子怎样理法?”说时,对他喉下这部六七寸长的大胡 子,不免注视了一下。他正是对丁古云胡子也剃一剃的话,加以考量。他自 己替丁古云想着,把胡子蓄到这样长,那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岂能够随便剃 了?丁古云给他沉吟着,将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养着这样长 的。于今人家总把我当了老先生,许多不便,还是剃了吧。”理发匠听了这 话,站着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后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让丁古云躺在上面, 在他胡子上和胸面前上围了白布。然后取过了一把推剪,轮到他面前,低声 笑道:“那么我就剪了。”丁古云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 问,就睁了眼睛问道:“你还问些什么?奇怪!”这理发匠为了他这胡子可 怜,本来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个钉子。这时他仰卧在椅子上,头枕 在椅背的头托上,下巴额翘起,那一部长黑胡子像一丛盆景蒲草,由白围布 上涌起,左右邻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随着有这么一个观感发生, 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剃胡子?这时,那理发匠也不再替他顾惜那些了,将推剪 送到他左鬓上,贴肉推着试了一试。立刻一仔发须像一仔青丝倒在脸上。但 丁古云仰卧在椅上让他推剪,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坦然处之。理发匠也就不 再犹豫,将推剪由左向右推,经过须丛的下巴,推到右边鬓下。推过之后, 由右边鬓再又推向左边来,经过了上下嘴唇。这两次推后,立刻把长胡子推 除得一根不剩。于是放下了推剪,将短胡刷子在肥皂罐里搅起了许多泡沫, 像和其他没胡子的人修面一样,在他腮上,下额上,嘴唇上,浓浓的涂着。 丁古云躺着闭眼享受之余,也曾睁眼看,看见理发匠手上掌握着一柄三四寸 长雪光剃刀,已向脸上放下。心里立刻想着,那些短胡桩子,在这刀锋之下, 必定不会再有踪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会再有踪影,这样改变之后, 不知成了个什么形相,这形相受到社会的反应如何,疑问是疑问着,然而现 在是难于自断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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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正期待着
  五分钟后,理发匠把躺椅扶了起来。丁古云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 个西装汉子,长圆的面孔,一点胡桩也没有。虽然略略还有皱纹,那年纪总 不过四十上下。那个人正端端地面对面坐着,始而是惊讶着这个人的行为, 有点不讲礼貌。好在第二个感觉,立刻想到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 颊,光滑无痕,自己有点欣喜而惊异的表情,还没有表示出来。那理发匠由 镜子里向自己笑道:“这样一来,你先生起码年轻三十岁了。”回头去看站 在身后的理发匠时,见几个理发的顾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着,这就不便回过 头去,还是坐下来。然而坐下来面对了镜子,见那里面的人影子,还是一片 笑嘻嘻的样子。正感到难为情,好是左手原坐着一个女子的椅位,已经空出 来多时,此刻又有年轻而摩登的女郎进来,坐上来补缺。原来看自己的那些 眼光,现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这才让自己安神来完毕这理发的工作。 理发匠似乎了解这割须客人的意思,先将他的头发抹上了油水,然后又在他 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云且由他去化妆,并不加以注意。那理发匠替他收 拾完了,站在他身边用刷子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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