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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张恨水(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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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自序
第一章  艺术与战争
第二章  老牌艺术家的脾气
第三章  师道尊严法相庄严
第四章  孰能遣此
第五章  天人交战
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第七章  认定了错路走
第八章  一切不知所云
第九章  就算合作了
第十章  甜的辛苦
第十一章  为了什么折腰
第十二章  众生相
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第十四章  一切顺利
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第十六章  正期待着
第十七章  两幕喜剧
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第十九章  爱情与钱
第二十章  ???
第二十一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第二十二章  完了?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自序
  抗战对代,作文最好与抗战有关,这一个原则,自是不容摇撼,然而抗 战文艺,要怎样写出来?似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
  我有一点偏见,以为任何文艺品,直率的表现着教训意味,那收效一定 很少。甚至人家认为是一种宣传品,根本就不向下看。我们常常在某种协会, 看到存堆的刊物,原封不动在那里长霉,写文字者的心血,固然是付之流水, 而印刷与纸张的浪费,却也未免可惜。至于效力,那是更谈不到了。
  文艺品与布告有别,与教科书也有别,我们除非在抗战时代,根本不要 文艺,若是要的话,我们就得避免了直率的教训读者之手腕。若以为这样做 了,就无法使之与抗战有关,那就不是文艺本身问题,而是作者的技巧问题 了。
  这本小说,是我根据以上的意见写的,是否能写得与抗战有关,是否能 表现一点用意,我自己是陷于主观的境地,无法知晓,还有待于读者的判断 了。
  三十二年九月将尽张恨水序于南温泉

 
 

 
第一章  艺术与战争
  疏建区的房子,是适合时代需要的一种形式。屋顶带些西洋味,分着四 向,不是砖,不是瓦,更不会是铅皮,乃是就地取材的谷草。黄土筑的墙, 用沙灰粉饰得光滑如漆,开着洞口的大窗眼。窗格扇外层是百页式,木板不 缺。里层大四方木格子,没有玻璃嵌着,却是糊的白纸。屋外也有一带走廊, 没剥皮的树干,支着短短栏杆。栏杆外的芭蕉,是那样肥大而肯长成。屋子 还是新的,一列六七棵芭蕉,都有两丈多高,每片叶子,都不小于一扇房门, 因之这绿油油的颜色,映着屋子里也是阴暗的。屋子里的陈设,简陋而又摩 登,那正与这屋子一样,栏窗户有一张立体式的写字台,但没有上漆,也没 有抽屉,主人翁的一幅半旧的白布,遮盖了这木料的粗糙的本色。桌上有个 大白瓦盘子,盛着红滴滴的橘子与黄澄澄的佛手柑,配着一个椭圆的白皮萝 卜,还带了一些绿色的茎叶,叶下正有一圈红皮。桌子角上放了一只三叉的 小柳树兜,上面架着钵大的南瓜。那瓜铜色而带些翠纹,颇有点古色斑斓。 一个尺来高的瓦瓶子,在这两种陈设之间,里面插了二丛野菊花,又一枝鲜 红的野刺珊瑚子。这些田沟山坡上的玩意,平常满眼皆是,不经人留意,于 今放在这四周粉墙的白布桌子上,便觉得有些诗情画意。这屋靠左边墙下, 有一个竹子书架,虽是每格将书本列得整齐,其实并没有百十本书。所以最 上一层,又是一个小瓶子插了一丛野花,一只水盂,里面浸了一块圆木,木 上放出两箭青葱的嫩芽。另有一个黄淡色的瓷碟子,蓄了一圈齐齐密密的麦 芽。但右手一桌一书架,却陈设得十分富足,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尊泥人。 这泥人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也有只雕塑着一颗人头的。这其中有个二尺高 的全身像,是个中国式的绅士模样。蓄着短发的圆头,下面是个长方面孔。 高高的鼻子,下面垂着一部长可及胸的浓厚胡子。身穿了长袍,外罩了马褂。 在长衣下面,还露了一对双梁头的鞋子。这一切,表示着这个相貌,是代表 古老一派人物的,否则也不这样道貌岸然。这是雕刻家丁古云的作品,而这 个偶像,就是他拿了自己的相片,塑捏的自己。丁先生在艺术界,有悠久的 历史,是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他爱艺术,爱名誉,更爱祖国。所以在中日 战事爆发以后,由华北而香港,由香港而武汉,终于来到这大后方的重庆。 丁先生由东南角转到这西南角来的时候,他没有计划到他艺术的本身上去。 他早就想到,在对付飞机与坦克车的战场上,那里不需要一尊偶像。而在后 方讲统制货物,增加生产的所在,也不需要大艺术家在这里讲雕刻学。可是 他想着,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艺术家。艺术家自然是知识分子。是中国人, 便当抗战,是中国知识分子,更当抗战。这大前提是不错的,问题是怎样去 抗战呢?无论自己已过四十五岁,已无当兵资格,便算是个壮丁,而根本手 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当兵。所以谈抗战,是要在冲锋陷阵以外去想办法的。 那么,既不必冲锋陷阵,在前方便无法去发展能力,还是随了政府到四川吧。 到了四川,再找一样自己可尽力的工作去做,多少总可以对抗战有所贡献。 这样决定着,就到了四川。在一路舟车旅行之间,虽然也偶一想到入川以后 的生活问题,但是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将生活水准放低,只须每日混两顿饭, 于愿已足。这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譬喻到后方总有中小学,中小学里去当 个教员也不就解决生活了吗?他在华北上海武汉经过,知道得前方人民,是 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他就打算着过那极艰苦的生活。谁知到了四川以后,他 发现着自己有点过虑。首先自然是住在旅馆里,后来慢慢的将朋友访着了, 依次的和朋友交换意见,也就感觉出来,生活不至于十分严重。先是托朋友 介绍,在各种会里,当几名委员。有的是光有名义的,有的也能支给伕马费, 而且在机关里作事的朋友,又设法给予一个名义,几处凑合起来,也有二百 元上下的收入,那时生活程度很低,旅馆论月住,不过是四五十元的开支。 两顿饭是在小饭馆里吃,倒很自由,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而且还可以尽 量的省俭,甚至不到一块钱可以吃饱了。所以二百元的收入,除吃喝住旅馆 之外,还可以看看电影,买几本杂志看。只是有件事感到苦闷的,便是这样 混着将近一年,前方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后方也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自 己的正当本领,无法表现,也无事可作。而饮食起居太自由了,又觉着这生 活无轨道可循,成了个无主的游魂。就公事上说,抗战两三年了,忝为知识 分子,可以不作一点工作吗?就私事上说,终年不作事,过于无聊。自己曾 好几次奋励起来,打算用黄土和石灰磨研细了,作一种塑像的材料。极力的 教这种作品与抗战有关,雕塑抗战名将的肖像。并且雕塑些抗战故事,作教 育用品。这个计划,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想了起来,自己很觉是个办法。可 是随着来,又有两个困难问题。第一是住在旅馆里,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根 本无法安排雕塑工作。第二点,自己的作品,向来价格很高,平常和人塑一 尊石膏像,可以要到千元以上。教育用品,要大量的产生,要低价卖出,虽 说为抗战不惜牺牲,可是怕引起人家的误会,以为丁古云不过是个无聊作泥 像的匠人,那就影响到自己的立场了。他有了这一个转念,便停上了他的新 计划。这样就是好几个月,物价颇有点上涨,原来的收入,有些不易维持生 活。而在重庆市上过着相类似生活的朋友,也都纷纷有了固定的职业,自己 想着,抗战还有着长期的年月,这样游移不定,实在不是办法,也当找个固 定职业才好。有了这个意思,自不免向可以找工作的地方去寻找机会。他到 底是艺术界有名的人,有关方面想到他的艺术,尽管与抗战无关,而究竟是 国家一个文化种子,为了替国家传扬文化起见,便是暂时用不着这一个人, 也当维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让他继续他的研究,留他在国家平定以后,再 来发挥。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一位教育界的权威莫先生便定了时间,约着 丁古云去谈话。丁古云生活在艺术圈子里,本就不曾去多方求教人,所以对 于有关方面,常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这时接到请约谈话的通知,为了 找职业,不能不去。而又想着,当了教书匠二三十年,也不能成了一种召之 便来,挥之便去的人物,所以他虽是照着约会的钟点去,可是到了莫先生家 里,在传达房里递过名片,就到普通会客室里去候着,并不如其他人物,先 去见莫先生的左右,也不按下什么敲门砖。莫先生在他会过一群要钱要事问 安上条呈的来宾之后,才着听差,将丁古云约到他屋子里去。他一见面之后, 就觉丁先生颇有点不同凡响。他大袖郎当的高大的个儿,一件青布马褂套着 蓝布夹袍子。脸上带着沉郁的颜色。将一部连鬓的长黑胡子,垂到胸前,完 全是种老先生的姿态。莫先生是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烦,计 划勤劳,身体是瘦小而衰弱。虽然不养一根胡须,可是头发稀疏全白。站起 身来,半弯着腰,老相毕露。和丁古云一比,便很有点分别了。他伸出右手 五个指尖,和丁古云握了一握,然后伸手作个招呼的姿式,请他在客位上坐。 这丁古云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张,向来有点枘凿不入,今天虽为衣食而来屈尊 就驾,可是“瞧不起你”那一点意思,根本不能铲除,所以在谦逊之中,依 然带了几分骄傲,大模大样的在客位上坐下。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着,展开 他书桌上放的一叠会客表格,看了两行,然后向丁古云道:“丁先生的艺术, 我久仰得很。”丁古云淡笑道:“自己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研究艺术的人, 都要讨饭了,哪里还敢要人仰慕?莫先生也许是每日会客太多,无从知道每 个来宾的身分。也许满脑筋里被政治哲学装满了,没有一点空隙来装艺术, 所以对艺术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说了两句话,将手慢慢抚摸面前的表格, 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云履历及来意,已填好了 的一张,所以他听到丁先生第一句话就是牢骚语,有些莫名其妙,赶快又翻 了一翻表格。但这会客的表格,每人只有一张,无论左右填得怎样详细,不 会把来人有某种牢骚预先推测了出来。因之莫先生在无所得的情形下,强笑 着向他道:“在军事第一的条件下,当然关于非军事的,都得放在一边。” 丁古云手摸了胸前的长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战期间,军事第一是当然 的,但是有个第一,就有个第二第三,以至第几十,第几百,决不能说第一 之外,无第几,果然第一之外无第几,这第一也就无从算起了。而且严格的 说,某一国的文化,就与某一国对外的战事有关。艺术也是文化之一,未见 得就与抗战无关。若以为可以放到一边去的话,却多少当考量考量。许多艺 术,是不能像故宫博物院的骨董,可以暂时藏到山洞里去的。抗战以后,骨 董搬出洞来还是骨董。有若干艺术,是要活人来推动的。若是停止若干时候, 这运动恐怕要脱节。等到抗战以后,骨董回到故宫博物院,我们再来谈艺术 时,那么,古云敢断言,有些艺术,不但会没有进步,就是想保持到骨董一 样,原封不动,那已很困难了。”这位莫先生,最爱听人家谈理论。丁古云 这一段话,他倒是听得很入味,因点头道:“兄弟所说放到一边,也非完全 不管之意。不过放在中间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抗战建国,就建国一方面而 言,当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内。就兄弟平素主张而论,至少对于培养文化种子, 以为将来发展文化一层,未曾放松。”他说这话时,不免向丁古云望着,见 他只管用手理那长胡子,瞪了一双眼,挺直了腰杆,颇有些凛凛不可犯之势。 莫先生所见念书教书的多了,尽管闻名已久,等着到了见面之时,也和官场 中下属见上司一样,很是有礼貌,一问一点头,一答一个是,向来很少见到 他这样泰然相对,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虽然在和敌 人作生死斗争,但为了百年大计着想,我们当然不会忘了文化,也就不会忘 了艺术。丁先生是艺术大家,正希望丁先生传播艺术的种子。我想,不但关 于丁先生个人的生计,应当设法,而且关于艺术教育方面,少不得还要由大 家来商量个发展计划。这件事,我们正注意中。严子庄先生,想丁先生是认 得的,可以去和子庄谈谈。”古云知道,莫先生不会作了比这再肯定的允诺, 便告辞了。他这样走了,自觉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面,有了 极好的印象。他觉得社会上对艺术家的批评,一贯都是认为浪漫不羁的。可 是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这种人倒可以借用借用, 以资号召。否则大家同吃教育饭,这种人不为己用,也不当失之交臂。这样 想着,他就通知了所说的那位严子庄先生,和丁古云保持接触。这位严先生 是法国留学生,专习西洋画,其曾出入沙龙,那是不必说。但他回国以后, 却早已从事政治,所以抗战军兴,他并没有遭受其他艺术家那种惨酷的境遇。 只是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原故,有关于艺术的举动,还是出来主持,因之艺 术界的人物,都和他往来。在丁莫谈话之后,严子庄就去看望了丁古云两次。 因为法国人谈的那套艺术理论,和丁古云谈的希腊罗马文化,相当的接近, 两人也相当谈的来。两个月内,便组织了一个战时艺术研究会,除了在大后 方的各位艺术家都被请为会员,会员之外,又有一批驻会的常务委员,这常 务委员,是按月支着伕马费的,大概可以维持个人的生活。丁古云便被聘为 常务委员之一。因为艺术是要一种安静的环境去研究的,所以这会址就设在 离城三十里外一个疏建区里。又为了大家研究起见,距会所不远,还建了一 片半中半西的草房,当为会员寄宿舍。丁古云在重庆城里,让那游击式的生 活,困扰得实在不堪,于今能移到乡下来,换一个环境,自是十分愿意,便 毫无条件的接受了这种聘请,搬到寄宿舍来住。在寄宿舍里的会员,有画家, 有金石家,有音乐家,有戏剧家。而雕刻家却只有丁古云一位。大家因为他 虽只略略年长几岁,究竟长了那一部长胡子。言行方面,都可为同人表率。 隐隐之中就公认他为这寄宿舍里的首领,对他特别优待,除了他有一间卧室 而外,又有一间工作室。这一带寄宿舍,建筑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远远的 是山峦包围着。寄宿舍面前,正好有一湾流水,几顷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 总算接近了大自然。丁古云到了这里,有饭吃,有事做,而且还可以赏鉴风 景,精神上就比较的舒服。在开过一次大会,两次常会之后,大家便得了一 个唯一的工作标的,就是一方面怎样使艺术与抗战有关。一方面继续研究艺 术,以资发扬,免得艺术的进展脱了节。他自然也就这样的作去。只是在这 寄宿舍里,艺术家虽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个。若要谈到更专门一点 的理论,还是找不着同志。而为了达到会场议决下来的任务起见,又必须赶 出一批作品来,拿去参加一种义卖。这便由自己出了几个题目,细心研究着 下手。题目都是反映着时代的,如哨兵,负米者,俘虏,运输商人,肉搏等 等,都很具体,脑筋一运用,就有轮廓在想象中存在。但如苦闷者,灯下回 忆,艺术与抗战,便太抽象,这题目不易塑出作品来,尤其是最后一个题目 太大。要运用缩沧海于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现出来,未免有点棘手。但有了 这个困难题目,他倒可以解除苦闷与无聊。打开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面前的 水田,远处的山,公路上跑过去的卡车,半空里偶然飞过的邮航机,都让他 发生一种不可联系,而又必须联系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长胡子 缝里衔着一枚烟斗,便默默的去想着一切与战事,也就是艺术与战争。甚至 他想到,要他这样去想,也无非产生在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里呢。

 
 

 
第二章  老牌艺术家的脾气
  这是一个清朗的天气,在四川的雾季里,很是难得。蔚蓝的天空,浮着 几片古铜色的云朵,太阳就被这云朵遮掩了,茅屋前便撤下了昏昏然的阳光。 丁古云对这片昏昏的阳光出神,正像那战神之翼挡住了维纳丝的面孔。艺术 与战事,便是如此一种情调。他想着想着,口里衔着烟斗,半晌喷出一阵来。 那烟丝由烟斗里陆续上升,在丁古云的视线上空气里打着圈圈。等那烟丝继 续上升,以至于不见,他又再喷上一口烟出来,继续着这个玩意。他这样做, 好像是说艺术与战争的答案,就在这个烟丝里面,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他 身后有人轻轻笑道:“丁先生只管出神,想着你的夫人吧?”丁古云回头看 时,乃是同住在这寄宿舍里的画家王美今。他穿了一套随带入川的西服,头 发正像自己吐的烟丝,卷着圈儿向上堆着。不能断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脸,脸 上黄黄的带些灰尘。他的西服上身,是罩在毛绳褂上没有衬衫,自也不见领 子。因笑道:“老弟台,我想什么夫人?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着,我想会比 我安适的多吧?只是你弄得这不衫不履的样子,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帮忙。” 王美今将赤脚踏着的木板鞋,抬起来给丁古云看,笑道:“我这样弄惯了, 也无所谓。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这并不影响到我们艺术家的身份吧?”丁 古云道:“正当的看法,在这抗战期间,究竟以独身主义为便利,家眷能放 下,就放下。还有些人,因未曾带眷入川,又重新找个太太,这大可不必。” 王美今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两脚直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有个名堂,叫 做伪组织。”丁古云喷了一口烟,摇摇头道:“不会伪,是一个累赘。将来, 战事结束,法院里的民事官司有得打,产业的变换与婚姻的纠葛,这几年来, 前后方知道发生多少。若都像我这胡子长的人,家中又无一寸之田,一椽之 瓦,这可为将来的司法官减去不少麻烦。”王美今道:“老先生,你有所不 知。人在苦闷中,实在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说句良心的话,说到乱时 男女问题,毋宁说我是同情于那些临时组织的。”丁古云站起来,将烟斗指 了他,笑着骂道:“岂有此理,精神上的安慰,可以放在女人问题上的吗? 太侮辱女人了。像田艺夫兄那种行为,那并非找安慰,乃是找麻醉。抗战时 代的中国男子,不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麻醉是绝对不许可的。”王美今道: “这话诚然。不过艺夫这一个罗曼斯有些可以原谅的地方。”丁古云摇摇头 道:“在这个日子谈恋爱,总有点不识时务。”王美今见他板了面孔,长胡 子飘飘然撒在胸前,人家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却不便驳斥。只得转了话 锋道:“丁先生,你今天老早便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一定有什么事在想着吧。” 丁古云坐下来,缓缓的吸着烟道:“我自己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自己,我要另 作几个新作品。而最难的一个题目,就是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是很抽象的, 我还没有抓住要点,当用一个什么作品来象征他,你能贡献我一点意见吗?” 王美今摇摇头道:“不行。这几个月来脑子里空虚的很,什么概念也寻找不 出来。”丁古云道:“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画。”王美今道:“我这是相应 募捐运动,要画几张托人带到南洋去卖。为了容易出卖起见,我就想画得好 一点。所以特地多多的画些,要在里面挑出几张较好的来。我们画匠,除了 画几张宣传品而外,只有这个办法能有利于抗战。”丁古云还没有答言,窗 子外的芭蕉荫下有人插嘴道:“你能画宣传品,我呢?可能背一张筝到街上 去弹呢?那成了西洋式的叫化子了。我们除了开音乐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可以想法子募捐。前几天我们同志出了一个新主意,说是我们可以拿了乐器, 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伤兵。究竟这还是消极作用;而且我们玩的这套古乐,不 入民间。伤兵医院的荣誉弟兄,他们多半是来自田间,我拿了一张筝去弹, 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他也莫名其妙。”丁古云笑道:“记得我们在 北平的时候,提起古筝大家陈东圃,谁人不知,若是要请陈先生表演一下, 既要看人,还要看地点。于今却是送上门表演给人听,还怕人不肯听,这真 是未免太惨。”说着话时,这位陈先生由芭蕉荫下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半 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胸前还有个小小补钉;稀疏的长头发,正是夹着几分之 几的白毛。虽是他嘴上剃的精光,然而他面皮上,究竟减退不了那苍老的颜 色。王美今看到他这样子,因笑道:“陈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秋尽冬初的日 子,你会站到芭蕉树下乘凉。”陈东圃靠了窗户,向屋子里看看丁古云的作 品。因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很惭愧的。我们的年纪都比丁先生小,但是为 艺术而努力,我们就没有一个赶得上。”王美今道:“最难得的,还是他没 有一点嗜好。嫖赌吃穿之类,自是不必谈了;酒既不喝,纸烟也不必吸。” 丁古云将手上的烟斗,抓着举了一举,因笑道:“这不是烟是什么?”王美 今道:“吸这种国产烟,那就比吸纸烟便宜得多了;连吸这种老烟叶,也要 说是一种嗜好,未免人生太苦。”丁古云道:“其实不吸这种粗烟,不但与 人无损,而且有益。严格的说起来,究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我也并不是自 出娘胎就会吸烟的,直到于今,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学会了这种不 良的习惯?我想爱好艺术者,他根本不必有什么嗜好。他的作品,就是他精 神所寄托,艺术便是他的嗜好;而且也唯其如此,那艺术才能和人化为一个。” 陈东圃点头道:“这话自是至理名言。但真作到这分地步,那便是艺术界的 圣人了。”丁古云斜躺在椅子上坐着,口角里衔着烟斗,吸了两口,拖出烟 斗来,手握了斗,将烟咀子连连指了两下鼻子尖,笑道:“我老丁虽不及此, 敢自负一句话,也相去不远了”。王美今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倒想起一件 事。某大学,希望我们这会里去一个人,讲一点抗战时代的艺术。我们就想 着,走了出去,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不足为本会增光。还是请胡子长的人 辛苦一趟罢。”丁古云将手抚了长胡子道:“我讲演有一点骂人,甚至连听 讲的人都会骂在内。”陈东圃笑道:“讲演若不骂人,那正像我们奏古乐的 人,弹着那半天响一声的古琴,叮叮咚咚,让听的人闭着眼去想那滋味,那 是不能叫座的。于今的学生最欢迎刺激,刺激得适当,你就是当面骂了他, 他也愿意听;也许他对人这样说,我让艺术圣人骂过一顿,还引以为荣呢。” 丁古云听了,张开口哈哈大笑。陈东圃笑道:“倒不是言过其实。艺夫在身 后就说了好几回。他说丁先生说话总是义正辞严的,他的行为,丁先生不会 谅解。因之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最怕谈话谈到女人问题上去。那时,你当 了许多的人面指斥他起来,他真觉面子上有点混不过去。”丁古云听了这话, 立刻收起笑容,将脸色一沉道:“并非我矫情,说是这年月就根本不许谈恋 爱。可是艺夫这行为,实在不对。第一,女方是他的学生,师生恋爱,有丧 师道尊严。第二,女方是有夫之妇,无端破坏人家家庭,破坏女子的贞操, 损人利己。第三,他自有太太,把太太丢在沦陷区,生死莫测,他都不问, 而自己却又爱上了别人,良心上说不过去。乱世男女,根本我还不拿法律责 备他。第四,才谈到抗战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任什么干得不起劲,只 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倘若知识分子全都像他,我们中国,还谈什么抗战? 还谈什么抗战?”他说得高兴了,声音特别提高,几乎这全部寄宿舍,都可 把他声浪传到。老远的有一阵高跟鞋声响了过来。陈东圃伸头望了一望,向 王美今摇了两摇手,他由芭蕉树下,迎着出去了,丁古云谈笑道:“准是那 位夏女士来了。”王美今低声笑道:“老先生,你眼不见为净吧。我得着一 个机会,我一定和老田说,以后他们还要谈恋爱的话,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 丁古云手摸了长胡子,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因道:“并非我喜欢干预人家的 事,实在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看不下去。她的丈夫,也算是我一个学生,我 应当和我那位学生,打一点抱不平。”王美今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你老兄 反对的话了,在现时这离乱年中,女人找男人很容易,男人找女人也不难。 你怕你高足失落了这位夏女士,他不能另寻一个对象吗?”丁古云头微微摆 着,连身体也有些摇撼。然后他哼了道:“得鹿不免是祸,失马焉知非福? 像夏女士这般人物,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王美今站近一步,低 声笑道:“说低一点吧。人家可进来了。”丁古云道:“我也不怕她听见。” 王美今觉得这位丁先生有点儿别扭,越说他越来劲,只得含着笑不作声。就 在这时,一阵皮鞋踏着地板响,他们所论到的那位田艺夫先生,穿了一套紧 俏挺刮的西服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只拴绳的白铁盒子高高提起,向丁古云 点个头笑道:“丁先生,我这里有一盒杭州真龙井,送你助助兴。”丁古云 听说是真龙井,便站了起来,对盒子望了道:“这样三根细绳子拴着,未免 太危险。这东西现在为了交通关系,十分难到后方来,打泼了岂不可惜?” 说着,立刻两手将盒子接了,放在桌上。
  田艺夫笑道:“几千里也走了,到了目的地会打泼了?”丁古云也笑道: “这话又说回来了。便是打泼了,也不过是沾上一点灰。这样难得的东西, 我也不会放弃了,依然要扫起来泡茶的。”陈东圃跟着后面,也走了进来了。 笑道:“密斯夏这一件礼品,可说是送着了,丁先生是非常之欢喜。”丁古 云这才放下脸色,吃了一惊。因道:“什么?这是夏小姐送的,素无来往, 这可不便收。”田艺夫两手插在裤袋里,头向后仰了一仰,表示着一番若有 憾焉的神气,因笑道:“这东西是我送来的,这笔人情,当然记在我帐上。 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和我客气吗?”丁古云的脸上,依然未带着 笑容,在衣袋里掏出一只装烟叶的黑布小袋子,左手握了旱烟斗,提住袋上 绳子,右手伸了两个指头到袋口子里面去掏烟,只管望了那茶叶盒出神。谁 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门外,伸头望了一望之后,便在门口叫了一声丁先生。丁 古云虽然不甚欢迎这位小姐,但是人家很客气的来到房门口,不能再加以不 睬。便放出了一些笑容,向她点头道:“请进来坐。”这在夏女士,可以说 受到了特殊的荣宠,便如风摆柳似的走了进来了;迎风摆柳一个姿势,在丁 古云眼里,那倒是适当的。这时虽然天气很凉,可是她还穿的是一件薄薄的 呢布夹袍子。虽是布质,然而白的底子,配着红蓝格的衫子,依然透着很鲜 艳,她的烫发,不像后方一般妇女的形式,乃是前顶卷着一个峰头,脑后卷 成五六股组丝,已追上了上海的装束。脸上的脂粉,自是涂抹得很浓,只老 远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阵脂粉香气。她衣服紧紧围了曲线,衣摆只比 膝盖长不了多少,半截腿子踏了两只高跟鞋,便显着她身体细长而单薄,便 摇摆着不定了。丁古云对她冷看了一眼,觉得她为了迷惑男子,作出这极不 调和的姿态,有些何苦。但是他为了同人的面子,既是叫人家进来了,也不 便完全不睬,便站起来点点头道:“对不起,我这里椅子都没有第三把,简 直不敢说‘请坐’两个字。”夏小姐向来没见这位长胡子艺术家,和她这样 客气过。今天这样客气,实在是一种荣宠,倒不可以含糊接受,便笑道:“在 老先生面前,根本我们没有坐的位份。呵!这架子上这么些个作品,让我参 观一下,可以吗?”丁古云对她这个要求却没作声。夏小姐也想到,自己是 一派的恭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响。于是便站住了脚,挨着书架子一项项 的看了去。田艺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惯人家青年男女搂抱着的。因和夏小姐 并肩站了,指着作品,告诉她某项是某种用意,某项是表现得如何有力。虽 是搭讪着,不便就走,其实借花献佛,也是恭维丁先生;越说越近,两人紧 紧的挨着。丁古云口衔了烟斗,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王美今知道这老先 生有些不高兴,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两人,只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里,在 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便观察丁古云的情绪,可是偷眼看他的脸色时,他脸色 沉郁下来,头微微的摆着,只看项下他那部长胡子不住的抖颤,可知他气得 很厉害了。这已不容再忍了,再忍是田艺夫吃亏,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笑 道:“老田,来到外面来,我有话和你说。”艺夫还不曾置可否时,已被王 美今给拉了出来。那夏小姐见田艺夫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这里是进门来 的一间屋子,略似堂屋,只摆了一张打台球的白木板桌子。王美今高声笑道: “来来来,我们来打球。”夏小姐道:“球也没有,拍子也没有,打些什么? 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多领略一会。”说着,又持转身向那屋子里面去。王 美今只好将她衣袖拉住,低声笑道:“老牌艺术家有老牌艺术家的脾气,你 们何必去打搅他,他正在构思怎样完成他的新作品呢。”田艺夫便携了夏小 姐的手,同到他屋子里去。王美今复回到丁古云屋子里来,笑道:“我总算 知趣的,把你这两位恶客送走了。”丁古云将桌上的那盒茶叶提了起来,交 给他道:“王先生托你一件事,这盒茶叶请你交回夏小姐去。因为,若是由 我直接送去,恐怕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很不愿和她发生友谊。今天这样相待, 我已是二十四分的客气了。”王美今道:“这又何必?人家对你是很尊敬的。” 丁古云道:“这个我不相信。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尊敬自己,她会尊敬别人吗?” 王美今掉转话锋道:“要出去散步,一块儿走吧。”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道: “也好。这样,我可以对他作一种消极的抵抗。于是他拿了手杖,就和王美 今一路出去了。可是他这消极的抵抗,却是田艺夫积极的帮助。他们见这位 讨厌的老先生走了,落到在这寄宿舍畅叙一番。到了太阳由云雾脚下反射出 淡黄的光彩的时候,这日的时光快完了,丁古云才缓缓的回来。然而夏小姐 还是刚推开田艺夫房间的窗子,靠了窗栏,向外闲眺。丁古云在屋外空场上, 就高声叫了一句艺夫。夏小姐抬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丁先生散步回来了, 他睡午觉呢。”丁古云带笑着道:“青天白日,这样消磨时光,真是孔夫子 说的,朽木不可雕也。喂!夏小姐,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雇不 到滑竿,又要老田送你走了。而我们这里呢,一个大缺点,又没房间容留女 宾。”夏小姐听他这话是说是笑,也是损,也是骂,真不好怎样答复,把脸 红着,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  师道尊严法相庄严
  那位丁古云所痛恨的画家田艺夫。虽然躺在他自己床上,并不曾睡着, 这时听了丁古云挖苦夏小姐的那番话,觉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自己心里恰 有点怯懦,又不敢和他计较着,便跳起来隔了窗户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 商量着一件事情,不觉把时间混晚了,现在我马上送她走了。”丁古云淡笑 不笑的,向他摸着胡子点了两下头,自回屋子去了。田艺夫看着西边天脚, 云雾里透露几条红霞,天空里一两只鸟,扇了翅膀单调的飞着,正是鸟倦飞 而知还。因向夏小姐道:“大概时候真是不早,我送你走吧。”夏小姐也没 有什么话,只有跟了他走。离开这屋子不远,在水田中间的人行路上,与王 美今碰个正着。这路窄,彼此须侧了身子让路,便站着对看了一看。夏小姐 又抬起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王美今笑道:“夏小姐送艺夫到这里来,于今 艺夫又送夏小姐回去,你们这样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艺夫笑道: “我本来可以不送她,因为老丁板着面孔,下了逐客令,夏小姐十分不高兴, 我只好又送出来,藉示安慰之意。”王美今笑道:“老丁就是这种脾气,不 必理他。”夏小姐笑道:“谁又理他呢,彼此不过是朋友,说得来,多见两 回面;说不来,少见两回面。而且我在下星期一,要去上课了,你们这贵地, 我根本不会多来,他也讨厌不着我。”说时,将眼睛斜溜艺夫一下道:“这 都是为着你!”艺夫笑道:“你还埋怨作什么?反正下星期一你就走了。” 夏小姐倒是大方,伸着手和王美今握了一握,笑道:“再会再会。”王美今 站在路边,见他两人缓缓的走着,将头低了,好像是极不高兴,倒不免替他 们难过一阵。于是缓缓的走回寄宿舍,见着丁古云笑道:“老先生,我劝你 马虎一点;结果,你还是给他们一个钉子碰,将他们碰走了。”丁古云道: “他们这种行为,应该给他们一些钉子碰。”王美今道:“他们也不会再讨 你的厌了。夏小姐在下星期一就要去上课了。”丁古云道:“上课?她是当 学生呢?还是先生呢?”王美今道:“既非先生,也非学生,她是去当职员。” 丁古云点点头道:“我懂了她这种用意,目的是离开她的丈夫和两个小孩。” 王美今笑道:“你始终也不会对她有点好感。”丁古云道:“你如不信,缓 缓的向后看吧,反正艺夫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王美今把这话放在心里,且 向后看。到了下个星期,在艺夫口里听到的消息,夏小姐果然要与她丈夫离 婚,而且她丈夫在贵阳得着信息,因她离开了家庭,丢了孩子不问,也很快 的要回到重庆来,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了。王美今虽是羡慕着田艺夫的恋爱将 要成功,同时也就感觉到夏小姐心肠太狠。和丁古云闲谈的时候,不免赞同 丁古云以往的批评,颇主张公道。他笑道:“她若太与他丈夫以难堪,我有 法子制裁她。”王美今道:“你有什么法子制裁她呢?她并不是你的晚辈, 也不是你的下属。”丁古云道:“她服务的那个学校,依了各位推荐,我本 星期六去演讲,我可以和她学校当局说,免了她的职务;而且望你把这话通 知艺夫。”王美今笑着摇头道:“这我又不赞成了。她既下决心离婚,你强 迫她合作有什么用处?而况她为了恋爱,连亲生的儿女也可以丢得下,职业 的得失,怎能变更她的意志?”丁古云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又何 必要变更她的意志。不过我劝她对她丈夫的离婚条件,要提得和平一点。” 王美今道:“这当然可以。好在主动离婚的是自己。她把条件提得太苛刻了, 岂不是和自己捣蛋?虽然,你这意思是很好的,我可以通知艺夫。”丁古云 道:“老弟台,直到现在,你相信我是个好人了吧?”说着,手理长胡子梢, 向着王美今微笑。王美今这番为丁古云的正义感所感动,当日就去通知了田 艺夫。凡人在恋爱进行时代,对于爱人的是非得失,有时关念过于生命。艺 夫听了这个消息,哪肯停留,即日就转告了夏小姐。那夏小姐向教务处打听, 果然学校敦请了丁古云先生星期六来演讲,她心里转了几番念头,觉得必要 先加防范,以免职务摇动,就向教务处毛遂自荐,说是认识丁先生,愿意出 任招待之责。教务处的人,知道她是学过艺术的,觉得派她招待,也气味相 投,就答应了她这个要求。夏小姐有了这个使命,就暗地里布置了一切。
  到了星期六,她便早早的带了一位女朋友,到汽车站上去等候着丁古云。 原来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学,很有几十里路,必须搭公共汽车前来,夏小 姐和那女友静坐在车站外的露椅上,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公共汽车。不到一 小时之久,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人。夏小姐不用细看, 便知道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这便率着她的女友迎上前去。丁古云右手提着 一只藤篮,左手扶了手杖,缓缓走向前来。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因道: “丁先生,教务处特派我来迎接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蓝田玉小姐。”说着 指了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女友。这位蓝小姐也是笑盈盈的向丁古云一鞠躬。丁 古云看她时,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簇拥极长 的睫毛,笑起来,腮上印着两个酒窝儿。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绒绳紧身褂子, 肩上披着一方葡萄紫的方绸手巾,托住头上披下来卷着银丝绞的长发。褂子 是那样的窄小,鼓出胸前两个乳峰,搁腰系了一条皮带,束着鸳鸯格的呢裙 子,健壮而又苗条的个儿,极富于时代的艺术性。丁古云突然看到,不免一 呆。蓝小姐笑道:“丁先生,你大概忘记了我了。在北平的时候,我还上过 您的课呢。”丁古云笑道:“哦!我说面貌很熟呢。”蓝田玉道:“丁先生 这篮子里是什么?”丁古云道:“是我一件作品。”蓝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 篮子,因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先生拿着,可以吗?”丁古云待要 多事谦逊,蓝田玉已勉强的把篮子夺在手上提着,只得点了头笑道:“那有 劳你了。”夏小姐见这位古板先生,已有了自己向来未见的笑容,这就增加 了心中一番安慰。心想纵然他见了学校当局,然而不能立刻就说我的坏话, 自还有其它办法,来和缓这个局势。因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我和这位 夏小姐是老朋友,现在我们同在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是她在家里看书, 我办完了公回去,就和她谈天取乐。有时说到了丁先生的艺术,我们就说, 可惜没有时间,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导下学些雕刻。”丁古 云将手摸了须子梢,向她们微笑,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笑:“当 然是真的。”丁古云道:“蓝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工作吗?”她笑道:“现时 在一个戏剧团体里混混,那还不是我真正的志愿。”丁古云还要向下继续问 时,那学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来欢迎,见面之下,大家周旋一番,自把谈话 打断。
  到了学校里,蓝田玉和他提了那个篮子,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学校 方面免不得问问,这位是谁?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篮子来的。却不好说是 方才见面的人,因笑道:“是我的学生。”学校当局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也 就一并招待。而招待的主要分子,又是夏小姐,更不会冷落了蓝小姐。在客 室里用过一小时的茶点,已到了丁古云演讲的时间。为了容纳全体学生听讲 起见,演讲的地方是大礼堂。学校当局,并把篮子打开,将丁先生新做的一 件作品,送到演讲台的桌子上陈列起来。然后由教务主任引导他走进大礼堂, 踏上演讲台去。当丁古云随在教务主任之后,走上演讲台时,台下面数百学 生见他长袍马褂,胸前垂着长的黑胡须,鼻子上虽然架起了圆框大眼镜,依 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对人所望的威严之光。这些学生,不少是闻名已久,立刻 霹霹拍拍,猛烈的鼓了一阵巴掌。教务长先生走到讲台口向下面介绍着道: “今天请丁先生到我们学校里来讲演,这是我们一种光荣。我说‘光荣’二 字,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种套话。要晓得丁先生是实际工作的人,平常不大讲 演。还有一层,北平艺术界,外面有许多传说,全不正确。虽然有几个艺术 学校,风纪不大好。可是丁先生无论走到哪个学校,决计维持师道尊严,不 许学生有闹风潮的事发现。至于丁先生个人的修养,那更不必说。今天在见 着丁先生,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这朴质无华的代表,可以证明平常人说,艺 术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话,未免所见不广。”说着,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塑 像道:“这个作品,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这作品是他对了镜子塑出来的, 由他的手腕,表现他内心的情感,自然是十分深切。而丁先生对这个作品, 是由一个‘教书者’题目下产生出来的。这很可以用‘佛家法相庄严’一句 话来称赞他。莫说别人,便是我看了这庄严的法相,心里也油然起了师道尊 严之感。便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丁先生的艺术手段如何了,现在就请丁先 生讲着他的艺术心得。”说着,他退后让丁古云上前,又是霹霹拍拍先一阵 欢迎的掌声。丁古云在教务长那一番恭维之下,越是把他所预备好了的演讲 词,加重了成分。最后,他也曾说到自己塑自己的像。他说:“我们走进佛 殿里,看到那伟大庄严的偶像,便会起一种尊敬之心,这就是宗教家的一种 传教手腕,便是中国的儒家所讲的许多礼节,又何尝不是一种造成偶像的手 段呢?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就是这个道理。‘偶像’两个字,并 不一定是坏名词。一家商店必须做出一个好字号来,才能得着商业上的信任。 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这身份与字号,就是 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气的说,史达林是一尊偶像。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唯 其苏德各有这样一尊偶像,才能够领导着全国人民,死心塌地对了一个目标 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够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 他的话,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大家不要看轻了偶像。一个国家要 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要耗费多少钱财,要流多少血?一个人 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要费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这些 话,是我雕像塑像时候揣想得来的。偶像的做作,也许人认为是一种欺骗, 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所以宋儒的理学,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 下之本,有人就认为是作伪。但我在塑像的时候,我宁可把我的思想,偏重 于前者。因为这样,便含有一点教育性了。以我自己为例,假使我成了一尊 偶像,引得大家信任,而对雕刻有进步的研究,岂不是我所心愿的吗?”丁 古云这种说法,倒也是人所不敢言,曾引起了好几阵热烈的掌声。最后,丁 古云指了那件作品笑道:“这一点东西送与贵校,作为今日演说的一个纪念。 看看我将来作得了偶像作不了偶像?”他于此便说完了。教务长又向讲台口 上,申谢了一番,他说:“若以今日这种观感而论,丁先生在艺术界的地位 已经够得上一尊偶像了。我们敬祝丁先生这偶像,发扬光大,变成佛殿上的 丈六金身。那么要崇拜的还不仅我区区同堂师生而已。”丁古云听说,摸了 胡子微笑,好像是接受他们的这种颂词。在欢笑和鼓掌声中,结束了这场演 讲,学校当局,依然引导着他到会客室来,再进第二次茶点。那位蓝田玉小 姐随着夏小姐的招待,却也跟在这里陪用茶点。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 自己这摩登的装束,伺立近了,是不大协调的,所以很镇静的坐在客室角落 上。丁古云虽觉她还随在一处,有些可怪。也许她特重着以往的师生情感, 不忍先行告别。这也是当学生的人一种礼貌,也只好随她去了。正因为不曾 到五分钟,听讲的学生,又鱼贯而入,各各拿了签名簿子,呈送到面前,要 丁先生签字。他摸了两摸胡须,垂了两只马褂大袖子,向南面望着。台阶下 面草地上,在一群青年前面,摆了一架相匣子,镜头正对了这位法相庄严的 丁先生。他后面是客室屏门,那里正有一块横匾,写着“齐庄中正”四个字。 益发衬托着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

 
 

 
第四章  孰能遣此
  这一场演讲会虽没有什么伟大的盛典,可是对于丁古云的人格,有一种 极高尚的估价。他觉着一个教书先生,得到这种崇敬,那是不易有的成绩, 所以签字签得精神饱满,照相也照得精神焕发。把学校方面的酬酢对付完毕, 便到了下午四点钟。他打听得还有一两班长途汽车经过,便向学校当局告辞。 学校方面,依然派着夏小姐送他到车站。当丁古云离开客室的时候,蓝田玉 小姐还是默然由屋角的椅子上,悄悄的站了起来。等着丁古云到了学校大门 外时,在前面引路的夏小姐,却回转头来笑道:“假如赶不上汽车的话,我 们共同招待丁先生吧。”丁古云觉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回过头来看时, 那蓝小姐跟随在后面,便向她点点头道:“蓝小姐可以请便,不劳远送了; 便是夏小姐,也可以回学校去了,长途汽车站我找得到。”夏小姐笑道:“现 在四点钟了,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事,我们应当送丁先生到车站。蓝小姐也是 您的学生,那她更要尽她的弟子之道了。”蓝小姐悄悄的随在丁古云身旁, 只是微笑了一笑,还是继续的走着。丁古云因为天色既然晚了,夏小姐已没 有了工作,由她护送几步也好。可是到了汽车站时,车站上空荡荡的,不见 什么人影,购票房的窗门,紧紧地关着。丁古云站在车站中间,手摸了胡子, 只是沉吟着,因道:“这怎样办?可以雇到滑竿吗?”夏小姐道:“这时候 也雇不到了,除非是走了去。不过据我的经验,要三小时才能走到,那恐怕 要天色太黑了。而且这样长的路程,一个人走去也太寂寞。”丁古云只管摸 了胡子沉吟道:“我是极不愿再去打搅学校方面了。这附近有旅馆没有?” 夏小姐道:“不但有旅馆,而且有很好的旅馆。到这里约莫有半里路,有家 花园饭店,很可以休息;而且那里附带餐堂,我和蓝小姐就在那里请丁先生 晚餐,好不好?”丁古云道:“那倒不必,我还是慢慢走回去罢。这里既是 公路,又是月亮天,现在请二位回去了。万一不能走,旅馆我自然也找得着。” 夏小姐笑道:“我们也回去,我们也引丁先生到花园饭店,因为我们就住在 那花园隔壁的一幢房子里。请请。”蓝田玉笑道:“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 天气已经很晚了,丁先生不必沉吟;若是冒夜走了回去,山上有山羊子叫, 那声音怪不好听,听得了毛骨悚然。”丁古云道:“小孩子话,我这么一大 把胡子的人,深山大谷哪里没有去过,会怕了野羊。”蓝田玉道:“丁先生 您是少于入境问俗,这山羊子最喜欢咬胡子长的人。”丁古云笑道:“那是 什么缘故呢?”蓝田玉道:“它妒嫉别人有更长的胡子。”丁古云笑道:“哦! 是了。山羊也是胡子长的动物。”夏小姐笑道:“蓝小姐,你岂有此理,你 转了弯子骂老师。”丁古云笑着还没有说什么呢。蓝田玉即走向前来,向他 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您别见怪。不是这样说着,您不会发笑。您不发 笑,我们就挽留不下来。您说要打多少手心,回家之后,我就叫夏小姐照数 打我。”夏小姐道:“你说笑话,我不打你,你留不住老师,就是你老师瞧 不起你,那才该打手心呢。”蓝田玉站着离丁古云约莫有三四步路。她又正 在上风头,那风由她身上经过,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直送入丁古 云的鼻孔里。她眼珠向丁古云很快的溜着看了他两下。那个小酒窝微微的闪 动了,在那两弯眉毛上,颇透着几分聪明女人的好意。丁古云笑道:“你们 过于客气了,让我不能不留下。但我实在不愿你们受着客气的拘束。”蓝田 玉道:“并不是我们客气,师母也不在四川,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 丁先生要冒夜走了回去呢?”夏小姐说:“留不下您,就因为您瞧不起我们。 这话是真的吗?”丁古云哈哈大笑道:“既是你们再三挽留我,我就只好在 这里耽搁一宿了。但是我预言在先,你二位不可过于破费,一切我自己料理。” 蓝田玉笑道:“既是一切都归丁先生自理,我们还破费些什么?丁先生请随 了我来,我来引路。”说着,向丁古云微微一笑。丁古云心想,引路就引路 罢,这微微一笑,岂不有些画蛇添足?但也不管她笑是何种理由,一个人发 笑,总是表示好感。人家表示好感了,还有什么可疑的?因之也就随在她身 后,顺了大路,向前面走去。夏小姐倒是不忙,又慢慢陪了在丁先生后面走 着。这时,丁先生又在蓝小姐的下风头,那脂粉香气,在晚风里面,腾空而 来,只管扑着人的面孔。这雾季的开始,到了四五点钟的时候,很容易在偏 西的云雾下面,微微透出那鸡子黄似的太阳,于是在这山谷旷野上,撒下一 片微紫的霞光,草木和人,都带着另外一分光彩,也就另外有一种灵感。丁 古云在这另外一种灵感之时,他仿佛这情绪有点异乎平常。他在蓝小姐背后, 看她披在肩上的长发,看她束着裙带的细腰,最后看到,脚上穿的那双玫瑰 紫的漏花皮鞋。他是向来反对女人穿高跟皮鞋的,以为那是违反自然的法则。 现在看到蓝小姐这双皮鞋,是细瘦的一双。行走时的脚后跟带起长裙边沿的 浪纹,他想着这有些艺术性,原来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其原因在此,可是 这话不尽然,女人岂能够都懂得艺术?是了,这是挑拨性的玩意儿,人与一 切动物大半成反比例,阴性的全部,都带挑拨性。而眼前其他动物,却是阳 性全身带挑拨性。我丁古云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种动物,太没有挑拨性,一 定……他想着想着,只管沉思了向前走,蓝田玉笑道:“不走了,到了。” 丁古云猛可的站住了脚,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现着一座花圃。里面有座西式洋 楼,环绕着三面绿色走廊。因道:就是这里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看怎 么样?除了是带一点洋气之外,还是有些诗意的所在。”丁古云道:“外表 这样雅静,内容大概不错。好好,就是这里勾当一宿了。”于是三人走进了 花圃,找了旅馆茶房,在楼上开一间面朝花圃的房间。屋子里床帐桌椅都很 干净,还有一张休息的藤睡椅。夏小姐道:“丁先生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去 一下,就来陪丁先生吃晚饭。”丁古云道:“二位可以请便,把你们忙了半 天了。”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间,望了一望蓝小姐。这蓝小姐恰是对着玻璃窗, 背朝了人,左手拿了粉镜,对脸照着,右手在理鬓发。夏小姐将皮鞋尖点着 楼板,提起脚后跟颠了几颠。她沉吟了几秒钟,点了一个头,似乎得了一个 结论。因道:“蓝小姐在这里陪丁先生稍谈一会,我立刻就来。”蓝田玉将 粉镜塞在短衣的小口袋里,回转身来,点着头道:“好!我等着你。”于是 夏小姐先走了。旅馆里茶房,送着茶水进来,丁古云走到脸盆架子边去洗脸, 蓝田玉便将桌上茶壶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沿边,向他鞠了一个躬,笑 道:“请喝茶。”丁古云先呵哟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客气?”蓝 小姐道:“自到四川以来,总是这样漂泊无定,像孤魂野鬼一样。今天看见 从前的老师,像遇到了亲骨肉一般,我心里说不出来那一分高兴。一个年轻 女子过着流浪生活,那一分痛苦,丁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到这里,脸 上有些黯然,手扶了桌沿站着,掉过身去。丁古云洗完了脸,手理了半下胡 子,坐在藤椅上,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密斯蓝,你是怎样到四川来的 呢?”蓝田玉这才扭转身来,坐在对面椅子上,因道:‘七七’的时候,我 还在北平呢。后来我由天津到上海,由上海到香港,由香港到汉口,兜了个 大圈子,这样一个圈子,川资自然是花得可观。我原说到汉口找一个亲戚的。 不想到了汉口,我那亲戚又到湘西去了。那时钱完了,又没有可靠的人投奔, 我非常着急。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说着,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是一 个女朋友,她在第二剧团里当演员,就介绍我也加入那个团体。那团体里虽 供给膳宿,可是薪水两个字,简直谈不上。越混是越穷,越穷又越走不动。 后来得着两位同乡帮忙,才得到重庆来。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和她 住在一处。可是她的力量,也有限,不能在经济上帮我们的忙,我就到处写 信向亲友告贷。直到于今,还没有个正当工作。”丁古云道:“原来如此。 你现时没有继续加入剧团吗?”蓝田玉道:“不演剧是没有收入的,加入剧 团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把演剧当一份正当职业的,自然是有,可是我所认得 的女朋友,正和我一样,全是靠亲友帮忙的。有人还以为我手头方便呢,十 块八块的,不免在我手上扯着用,我还找谁?所以在圈子里是毫无办法,只 好向外发展,今天遇着丁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丁先生和我找一个工作。您 是我老师,您看到学生受困在重庆,总不能无动于衷吧?”说着,微微一掀 酒窝儿。丁古云手刚要去摸胡子,又收回来。正坐了,静静的听她的话,这 就点头道:“好,慢慢想法子吧。”蓝田玉笑道:“哪里能慢慢想法子呵? 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块儿住着,和其他的同志一样,那早就索我于枯鱼之 肆了。因为他们中上一顿饭在办事处抢着吃。晚上一顿饭,大家出去打游击, 男子们无所谓,哪里也可以去。一个青年女子,每天下午出去找饭吃,怪难 为情的。所以我对于演剧,早就没有了兴趣。丁先生,您在教育界和我想点 办法,好不好?”丁古云道:“好!我一定和你想办法。可是教育界是清苦 的,而且是要守秩序的,你在戏剧界,过惯了自由的生活,恐怕不容易改行 罢。”蓝田玉笑道:“老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现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 都洗衣服作饭,成了老妈子。我的命生的格外高贵些吗?”丁古云望了她时, 她微微的低了头,将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下嘴唇皮。两只脚互相交叉着皮鞋, 在椅子下面,来回的摇摆,左手扶了椅靠,右手抚摸着系胸的皮带。便是这 样子,很透着有点难为情,便安慰着她道:“我们并不是外人,这没有关系。 我不过这样说,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意思。既是你不怕吃苦,这就好 办,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可以给你的回信。多的日子你也等了,一个星期, 你总可以等。我尽力而为,也许不要一个星期。”蓝田玉并不抬头,只撩着 眼珠在长睫毛里,转动着向他飘了一个眼风,酒窝儿掀着,微笑了一笑。丁 古云摸胡子的习惯,很耐了一些时候,不曾发作,现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 说,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荡漾,要消蚀了尊严。因之又情不自禁的,伸着手将 胡子摸了两下。蓝田玉因他不说话了,又望了他道:“丁先生说是一个星期 的回信,是有成功的希望呢?还是……”说着面皮红着笑了一笑。接着道: “若是有希望,当然愿意这消息越快越好;若是失望的回信,我倒愿意迟两 天知道呢。”丁古云道:“我极力和你去想办法就是,大概不至于失望;再 说,你也不会那样急迫的需要工作吧?”蓝田玉听到这里,将眉毛微微的皱 着,又淡淡的笑着。因道:“您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密斯夏一处吗?她自 己也是不得了,怎能够又添上我一个人的负担!”丁古云道:“若是为了目 前的生活需要,这个倒也没有多大问题,我私人先和你想想法子就是了。” 蓝田玉向他微微笑道:“那怎好连累老师呢?”丁古云笑道:“既是老师, 又有什么不能连累,现在大家流浪到大后方来的,也无非是彼此互相帮忙。” 蓝田玉将手理着鬓发,站了起来,因笑道:“究竟是自己的老师,一说就有 了办法。平常求起人来,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她觉着话是交代完了,一时 更想不起别的话来说,于是搭讪着来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喝。 丁古云坐着,向窗子外看看,也是端起茶来喝。蓝田玉见他伸手去扶茶杯, 便道:“哟!这杯茶凉了,我来给先生换上一杯热的吧。”于是就在丁古云 手上夺过茶杯去,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杯子,送了过来。她站到面前,丁 古云见她那双白嫩的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并有一阵香气,在她手上 放出。因接了杯子笑道:“这是我的旅馆,我暂时便是主人了,倒要你来伺 候我。”蓝田玉笑道:“学生在先生面前,总是可以代劳的。”说着,她整 理了一下衣服领子。丁古云的眼光,随了她那手上所在看去,发现了她那乳 峰下面,绳衣胸襟前,有个银制的小天使,张了两只翅膀作个下飞姿势,手 上弯了弓,架上了爱情之箭。那箭头正对了她的心窝射去。丁古云不免微笑 了一笑。蓝田玉也觉他这一笑是有所指,过去两步,面窗而立,隔了玻璃窗 子向外面张望着。口里的舌尖滴当当发着声音,轻轻的唱着英文歌,脚尖在 楼板上颠动,打着拍子。丁古云端了那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了几个转身。 便站在屋子中间,望了蓝田玉披在肩上的长发,微笑道:“我们那里倒有两 位音乐家同住,密斯蓝有功夫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玩玩。”蓝回转身来道:“我 听到密斯夏说,丁先生在那边寄宿舍里住,我早就想去拜访丁先生。可是夏 小姐到那边去,她总是守着秘密的。她又说,丁先生很不欢迎女宾。我既找 不着她陪我去,我一个人又不敢冒失了去。要不,还用先生说吗?”丁古云 道:“哪来的话?不欢迎女宾;若是不欢迎女宾,夏小姐怎么去的呢?”蓝 小姐笑道:“我也是这样说,无论哪个地方,也没有不欢迎女宾上门的。至 于艺术圈子里,那是更不消说,好像有人说过,女人就是艺术。丁先生,您 说这话对吗?”她说时,身子微微的耸了一耸,作出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顽皮 的样子。丁古云哈哈大笑,把茶杯放在桌上,笼起两只袖子,望了她道:“多 年不见,你倒还是这样天真。”蓝田玉鼻子哼了一声,微鼓了腮帮子道:“丁 先生这是骗我的话。今天下午见面的时候,您都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 于今连我在学校里顽皮的事,您都记得了。”丁古云道:“我和你初见面的 时候,你已不是学生打扮了,个子也长成了,我一刻哪里记得起来?”蓝田 玉道:“本来吗,终年风尘漂泊,成了煤铺里小掌柜了。”丁古云笑道:“离 开北平这多年了,你顺口说起来,还是北平的习惯语。据我看来,你不但没 有憔悴一点,而且漂亮得多了。”丁古云说出这话时,不知道这位高足是否 接受,就坐下来一阵哈哈大笑,掩盖了所感觉到的那份难为情。蓝田玉两手 反背在身后,靠了玻璃窗,身子微微向墙上撞着,抿了嘴唇皮,忍住笑容, 望了丁古云,在长睫毛里连连转着眼珠。丁古云本来想维持着自己的师道尊 严。无奈这位蓝小姐,尽管用她的艺术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教人实在不好处 理这幽静旅馆中单独相对少女的环境。因之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天花板, 作出一种沉吟事情的样子。这蓝小姐却和其他的摩登女子一样,每到须要搭 讪之时,便唱着英文歌。这时她将皮鞋高跟打着拍子,嘴里又团着舌尖叮叮 当当起来了。

 
 

 
第五章  天人交战
  这屋子里是清寂极了。那走廊隔壁的屋里挂了一架时钟,那钟摆吱咯吱 咯的声响着,每一下都听得清清楚楚。丁古云对窗子外面望望,夜色益发的 昏黑,隔了玻璃窗户的光线,但见蓝田玉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很苗条的当了 晚光。他看她时,心里也就想着,这倒很像一副投影画。蓝田玉口里唱着歌,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丁古云说话,也感觉无聊,这歌是不能继续向下唱了,回 转身来,又向窗子外望了一望,因道:“怎么夏小姐还没有来?”丁古云笑 道:“可惜她的好朋友没有来。若是那个人在这里,她一去立刻就会回来的, 她是个感情最热烈的女子,你倒和她说得来。”丁古云说这话,在屋子里的 光线暗淡中,颇在探望蓝田玉的颜色,然而相隔两丈路,恰是不大看得见, 仅仅听到她嗤嗤笑了一声。随着是茶房送进灯火来了,他倒是关心着这旅客, 怕久坐在屋子里,闷的慌,便向丁古云道:“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有很大的 月亮。城里是看不到这好的月色的。你先生要不要去散步?”丁古云只微笑 了一笑。他出去了,蓝田玉笑道:“这茶房倒是一个雅人。”丁古云道:“若 不是等夏小姐,我们就出去步月一番也好。”蓝田玉开了窗子向外时,一柄 银梳子似的新月,正挂在半空里,百十粒稀疏的星点,远近着配合了月亮, 眼光所望到的地方,正不曾有得半片云彩。那清淡的月光,洒在地面上与树 木上,正像是涂漆了一道银光。远近的虫声,随了这月下的微微晚风,送到 耳朵里来。她看到,也觉心里清凉一阵,因道:“这月景果然不错。在重庆 这地方倒是一年很有限的几次,丁先生也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 去呼唤丁古云。不想他早已站在身后。背了两手在身后,向天上望着。出于 不意的行动,倒让蓝田玉大吃一惊。心房砰砰乱跳,将身子向旁边一闪,就 离开了他。丁古云看她这种情形,也觉得是自己出于鲁莽了,便手指了天外 道:“这些夜景是很好,尤其是在楼上看很好。”蓝田玉站着定了一定神, 笑道:“丁先生饿了吧?我陪你吃晚饭去。”丁古云道:“我们应当等等夏 小姐。”蓝田玉道:“我们不妨到楼下食堂里去等着她。”丁古云沉吟了一 会,点头道:“也好。”于是两人同到楼下食堂里来。
  这里倒是距离乡场不远的所在,食堂里悬了几盏油灯,照见来就食的男 女。竟有六七成座。丁古云由蓝田玉引到食堂角落里一副座头上坐下,向四 处望了一望,因笑道:“这个幽静的所在,居然光顾的不少。”蓝田玉在他 对面坐了答道:“正是好幽静的人都向这里来,这里反是热闹地起来了。若 是在星期或星期六,来晚了,照例是什么都买不到吃。”丁古云道:“既然 如此,我们先要菜。”说着。把茶房叫了过来,要了六七样菜。蓝田玉明知 是他要请客了,便说太多。丁古云说有三个人吃饭,必须这些菜。正这样磋 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手上拿了一张纸条,跑到蓝田玉面前来,交给她 看。她看了笑道:“夏小姐不来了。这个小孩子,是房东家的小姑娘。”丁 古云笑道:“她为甚么不来,莫非她的好朋友来了?”蓝田玉道:“这个时 候,哪会有朋友来拜访她?”丁古云笑道:“蓝小姐难道还不晓得她现在恋 爱期中?”蓝田玉抿嘴微微一笑。因握住了那小女孩子的手道:“没有什么 事了,你回去吧!请你对夏小姐说,吃完了晚饭,我就回家的。”那小女孩 子鼻子里答应着,小眼珠只管滴溜的转,向丁古云望着。蓝田玉笑道:“小 妹妹,你认得这位老先生吗?你老看着他?”小女孩笑道:“他好长的胡子 哟!比我祖父的胡子还要长着多的多呢。”蓝田玉轻轻拍了她一下肩膀,笑 道:“这孩子一点礼节不懂。”那女孩子一扭身子跑着走了。丁古云对这小 女孩的批评,倒很透着难为情,手摸了胡子强笑道:“为了这一把胡子,常 常引起人家的误解,以为我是很大年纪的一个人。其实我还是个中年人罢了。 在欧洲,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人,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蓝田玉笑道:“既 然如此,丁先生为什么故意养起这一把胡子,冒充老年人呢?”丁古云笑道: “这倒不是我要冒充年老,因为我觉得在艺术的观点上说起来,长胡子是很 有一些诗意的。不过在抗战期间,我这种看法,也许有些错误。”说着,哈 哈一笑。蓝田玉自不敢说老师留胡子错误,也只是随了他一笑,并没有说别 的事情。随着茶房是送上酒菜来了。蓝田玉望了茶房放下酒杯子,因道:“我 仿佛记得丁先生是不喝酒的。”丁古云笑道:“我也勉强可以奉陪一杯。我 想蓝小姐一定是会喝酒的,所以我在菜单子上,就悄悄的写上了二两白酒。” 蓝田玉笑道:“酒当然会喝两杯,可是怎好在先生面前放肆。”丁古云已伸 手在她面前取过酒杯子来,给她斟上了一杯酒,一面笑道:“当年我在学校 里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我们在讲堂上是师生,出了学校门就是朋友。现在 你早已在社会上服务了,还谈什么师生?自今以后我们只当是朋友就得了。 来来来,现在各干一杯酒,敬贺我们友谊的开始。”说着,他就自斟了一杯 酒,举着杯子,向蓝田玉望了一望。蓝田玉早就心想这老长胡子的话,越来 越露骨子了。可是自己正需要一个偶像和自己找出路,原就怕这老家伙一本 正经,不肯对青年女子帮忙。既是他自己愿意钻进我的圈套里,我还不放手 做去,等什么?什么事,都像舞台上一样,作戏的人,从来也不会认真。这 时她听丁古云的话,心里笑着说,做朋友就做朋友,我什么也不含糊。不过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可是她没有忘了什么事都像在舞台上一样,所以她还不 免作戏,面皮微微的红着,将头一低。可是她虽然低下头,却还把眼皮一撩。 丁古云对于她那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常是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性,这就向她 笑道:“在这个大时代里,我们流浪到大后方,都透着若闷,在精神上想求 得一种安慰,实在不能不结合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尤其是……”他说到 这里,把声音低了好几分,接着道:“异性的朋友。”蓝田玉伸手拿了杯子, 再低下头慢慢的呷酒。她似乎听到,又似乎不听到,丁古云偷看她脸色,恰 是没有什么笑容,倒不知道这话是否冒昧一点,便顿了一顿,没有把话向下 说。因为茶房陆续着将茶盘子送了来,便举着筷子尝了两下菜。因向她道: “口味还不错。不用客气,不吃也是白剩下给茶房吃。”蓝田玉这才开口笑 道:“我早就说菜多了不是?少点两样,留着明天早上吃,我还可以扰丁先 生一顿呢。”丁古云听了这话,十分高兴,笑道:“密斯蓝若肯赏光,明天 我决计在这里耽搁一天,再请你两顿。”蓝田玉笑道:“那我倒是吃出一个 主顾来了。不过丁先生有那好意,最好是和我早些找到工作,我倒不在乎丁 先生请客。而且我愿意丁先生始终看着我是你一个学生。”丁古云听她这话, 却没有十分了解她什么意思。便是看她的颜色,平平常常的,也看不出她什 么意思。自己也就想着,这闪击战术,也许不大通用,不可太猛烈了,致她 不敢接近。这一转念,也就很平淡的说些艺术上的论题,与艺术界的故事, 混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丁古云也想着,在这饭厅里,究不便和她畅谈,还是 约她到房间里从从容容的谈吧。因之将饭吃完,赶快的就拿出钱来会帐。可 是蓝田玉站起身来,还不等他的邀约,便笑道:“吃了我就要走了。丁先生 明天几时上车,我邀着密斯夏,一块儿来送你。”丁古云道:“你不是说要 我请你吗?”蓝田玉一面向外走着,一面笑道:“那不过是和丁先生闹着玩 的罢了,哪里真要丁先生请我吃饭?”丁古云紧随她身后,送到花园里,抬 头向天上望了一望,因笑道:“这月色果然是好。”蓝田玉倒不理会他这番 艺术的欣赏,回转身来点了两点道:“丁先生请回去休息吧,明儿见。”丁 古云也只得站定了脚,说了一声明天见,遥望她那苗条的影子,渐渐在月亮 下消失。自己在花圃中心月光下呆站了一会,缓缓的回到屋子里去。一架腿 坐在藤椅上,回想着过去的事。觉得今天与蓝田玉这一会,实在有点出乎意 外,在北平是否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倒想不起来。但是,丁某人并没有作什 么部长与院长,似乎她也不至于冒充我的学生。想到这里,不免手摸了胡子, 静静的出神。在摸胡子的当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新的感想。是啊!刚才和她 对坐的时候,自己不敢去摸胡子,免得在她面前,作出倚老卖老的样子。奇 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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