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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_6 特奥多尔·施笃姆(德)
  “为什么?--恩斯特呀!你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像某位大批评
  ①布伦希德(Brunhild),德国十三世纪民间史诗里的主人公之一;在北欧民歌和传说中,她有时也是倭丁神手下的女战神瓦尔库莱之一。
  ②赫库芭(Hekuba),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普里亚摩斯王之妻,赫克托、帕利斯和喀山德拉之母。
  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谈伊美尔曼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似的①。可时代与艺术家何干,是的,题材与他何干?--诚然,从我们凡人头顶上的天空中,必须降下能够启迪心智的闪电,而它所照亮的事物,对于能看见它的人便是有生命力的,即便它已变成了石头,酣眠在往昔的深深的墓穴里。”
  说到此,年轻的艺术家的两眼兴奋得闪闪发光,就像对面那位美丽的少女的眼睛,也因为充满对母亲的热爱而闪闪发光一样。
  “咱们今天不必争论,”他的朋友说,亲切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可--这闪电何时才能亮起来呢?”
  “只要你虔诚并且敬仰诸神!--然后就只需把重新苏醒的生命提升到光明的境界中,而且我想你也该承认,我曾经有过几次心明眼亮的时候,我的双手也是够坚强和圣洁的。--可是问题正在于,”他继续说,同时他的朋友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增强他的自信,“我现在担心,我这次看得不正确,或者,我回故乡的时间还太短,北方可怕的瓦尔库菜还总是让古希腊欢快熙攘的众神从我眼前赶路;甚至从这儿北海的绿色浊浪中,我还看见时时浮现出俄底修斯的女救星洛科特亚②的形象。--饶了我吧--我再也对你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脱掉了衣服,走到了外面的筏子边上,准备跳进海里去。
  两位年轻人都一样英俊极了,只是相比之下,艺术家还略胜一筹;可惜除他俩以外没有另一位艺术家在跟前,要有,他就可以从这两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体态中吸取足够的美,去完成自己未来的杰作。
  他们被展现在眼前的辽阔汹涌的大海迷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大海在阳光照耀下不断地澎湃着,喧腾着,一浪接着一浪地滚滚而来,随后化成无数白色的泡沫。空中响彻狂风呼啸和大海激荡的喧声,不时地还夹着一只只从面前掠过的水鸟的啼叫。一座巨大的浪峰猛地撞碎在两个年轻人站的木筏上,将水花溅了他们一身。
  “嗬,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做公务员的那个青年说。“现在下
  ①伊美尔曼(lmmermann,1796-1840),德国作家,《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是他根据古代传说写的长篇叙事诗。
  ②俄底修斯是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洛科特亚为搭救他脱险的女海神。
  吧,让咱们也像那些特里顿①一样,去漫游这绿色的水晶宫!”
  可他的朋友,那位艺术家,却仍然望着远处,好似根本没听见他讲什么一样。
  “你怎么啦,弗郎茨?”
  “那儿!从妇女们用的木筏前边过来了!快瞧!”他举起胳臂,指着白浪滔滔的海面。
  恩斯特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女人!--一个小女孩!”
  “像是,但并非水妖!”
  “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绝望地挣扎!可惜只是特里顿的老爸爸②一个人才有能征服大海的螺号!”
  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气,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来。
  “你别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个人就够了。快跑去找棚屋旁边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妖婆,告诉她该告诉的一切!”
  最后一句话刚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经高高地激溅起来,接着,在离木筏一丈多远的地方,浮上来艺术家生着褐色鬈发的脑袋。他用两条有力的胳臂拨开巨浪,向前迅速游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辉;他游不几下就将胸部抬起来一次,锐利的目光同时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
  在离开他还相当远的地方,海浪正戏耍着美丽光亮的金发;一双小手尽管时不时地仍在抓那动荡的“水晶”,可同样已经受着海浪的摆布。一只海燕幕然窜进近旁的水里,接着又腾起来,嘲弄般地发出一声尖叫,便顺着风箭也似的飞过海面去了。
  坐在噗噜噗噜叫着的咖啡炉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来。暴风摇撼着棚屋的木板,经常地还从外面的空中传送来一声声鸟儿的哀鸣,她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了。她又走到外边,是的,她同样脱去自己的鞋袜,涉水来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些小小的更衣间前,一会地敲敲这间,一会儿敲敲那间。
  “小姐!咳,亲爱的小姐,您倒是答应一声啊!”
  然而没有回答,甚至里边连一点响动也听不见;只有海浪的刷刷声
  ①特里顿(Triton),希腊神话中的小海神。
  ②指海神波赛东。
  和哗哗声,单调地、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她无可奈何地掉头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见一个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并已随即听到了他的喊声。
  “卡蒂太太!卡蒂·武尔夫太太!”他迎着狂风大喊。
  “这儿呐!上帝保佑,这儿!’堵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过摇摇摆摆的栈桥,回到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来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话不说,一下子使她来了个大转身,然后用手指着远远的海面。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
  年轻人点点头。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该背地里咒骂!我背地里咒骂了,男爵先生,当我瞧见您两位从堤上走来的时候!不该背地里咒骂啊,不,永远不,永远不!”
  男爵没有搭腔;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又过了几秒钟--这时海上传来了一声闷雷--他再次抓住老妇人的胳臂:
  “现在瞧,卡蒂太太,那边!这会儿他不再寻找她了;他已经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老太婆大叫了一声。
  眼前,那胸脯宽阔的游泳者的身躯从白浪汹涌的大海中显现了出来,没过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稳地爬上了倾斜的海岸。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青春的躯体;这躯体尚未具有妇人家的丰满,却已经不像小姑娘那样瘦削;一个活生生的普赛奇①的形象,如果世间什么时候真的有过普赛奇的话。不过她那小小的脑袋往后耷拉着;一条胳臂沓无生气地垂在旁。--正午的太阳光从高空直射下来,照在两个熠熠生辉的人体上。
  “就跟在神话里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说。--“可现在,卡蒂太太,快下岸边去,把姑娘接过来!我跑回城里请大夫,可能用得着他。”
  他又急促、恳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诉老妇人首先该干些什么,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连姑娘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打听。
  ①普赛奇(Psyche),古罗马神话中爱神阿摩尔的情人,其形象为一生着双翅的娇美少女。
  几分钟后,那个娇美的躯体便已躺在棚屋内的睡榻上,齐胸盖着老太婆的红帔巾,一副软瘫无力的可怜样儿。老婆子哆嗦着,强忍住大声的抽噎,站在她面前,刚取来一块亚麻毯子,正准备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后是这位先生的嘱咐,对这青春的躯体采取种种急救措施。只不过在动手前她再一次弯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儿的脸。
  “卡蒂!”
  年轻姑娘的嘴唇唤出声来,年轻姑娘的眼睛也望着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我并没有淹死!”
  老婆子一下扑上去,热泪进流地吻着姑娘的手、脸颊和胸部,一吻就没个够。
  “啊,小姐,心肝宝贝儿,您真把我们给吓死啦!要没这位年轻的先生在!我这个老傻瓜哟,我在背后还咒骂哩,当我看见他俩从堤上走来的时候!”
  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来。“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永远不想!”
  “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他想必是从外地来的吧。”
  年轻的姑娘坐起来,头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阴郁地凝视着前方。
  “卡蒂,”她说,“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经死去!”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别造孽!--唉,小姐,他是个好青年啊;为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真的冒生命危险?--咳,我简直没想到!”
  “喏,小姐,你们两人不是都可能淹死在海里吗?”
  “两人!我们两人!”说着,她像在梦里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尽管这样,她仍瞥见一张俊美的、苍白的脸,年轻男子的脸,在胆怯而温柔地俯视着她。
  老妇人又拿起亚麻毯,开始拭于她湿淋淋的长发,不时地还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轻轻地抚摩姑娘雪白的额头。
  “卡蒂,”姑娘重新开了口,“他不该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怜的妈妈!”这时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合拢的眼睫毛中间挤了出来。“卡蒂!我没法感谢他!永远没法,永远!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说,“这不需要您做,小姐;妈妈会料理好一切的。”
  “妈妈!”姑娘叫了出来。
  “我的主啊,小姐,这叫您害怕了吗?”
  然而姑娘坐在那儿,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无助而娇媚的可怜样儿,对于这穷老婆子的两只眼睛也有着巨大的魅力。
  “妈妈!”她又唤了一声。“嗯,嗯,卡蒂,不能让她那样做;无论我怎么求她,她仍然会那样做的。--卡蒂,你永远不许对她讲;答应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搂住了蹲在旁边的老妇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静静的,我就保持缄默,缄默得像座坟墓。”
  “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讲:凭着主的名义,我愿保持缄默!”
  “好吧,小姐:凭着主的名义!--其实,就是不起誓我也会什么都不讲的。”
  “谢谢你,卡蒂奶奶!可是刚才还有一个人。不是吗?”
  “嗯,小姐,是叫……”
  “不,不,别讲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捏住了老太太的嘴。“我只要你讲,他是否认出了我,可不可能认出我?”
  “我想不可能,小姐。当您从堤上来时,他和另一个年轻人已经在木筏上。后来他也隔你远远的,并且很快就回城里去了。”
  姑娘点点头,倒回到卧榻的硬实的枕头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双手叠起来垫在脑后。
  老太婆站起身。“我马上就回来,”她说,“我只是去告诉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儿的,咱们用不着大夫了。”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啊,卡蒂!”
  “不会的,不会的,小姐;我起过誓嘛!”
  老妇人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发现她年轻的客人已经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条白色的手巾包在脑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让她这样就走;咖啡还热腾腾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饮了一杯。
  “喏,”老太婆说,“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话,咱俩可以一块儿走。”
  然而小姐不想径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过围地的那条远路。老婆子于是说: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么这样怕那位年轻的先生!--他马上就会从木筏里出来,只要咱们稍等一会儿,他就难赶在咱们头里进城去了。”
  谁知小姐还是不乐意。
  “喏,”老太婆说,“那我就随您一块儿走;我家里反正没谁等着,除了我的辛茨①;可辛茨也不等着我,它自个儿睡在炉子底下。--您不能一个人走,要过那么多栈桥,从那么多牲口中钻过。”
  然而姑娘仍旧不答应;她就是希望一个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说,用她的小手抚摩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那些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瞧,我浑身雪白,一块红布片都没有!”说时用一双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纱裙。“再说地面都是结结实实的;我很快便会穿过去,从背后溜进咱们家的花园,这一来,你瞧,谁都不曾看见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过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摇脑袋。可姑娘已经跑出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快冲上铺着草皮的堤坡,随后又同样迅速地从里侧冲了下去。然而在下边她却站住了,仿佛感到这儿已经保险似的;但是在她脸上,适才面对着老太婆还表现出来的执拗劲儿已完全见不到。当她把沉思的小脑袋从胸前抬起来时,那一双眺望着身旁一望无际的围地的眼睛真是异乎寻常地严肃。周围看不见多少东西;在远远近近地闪着光的水沟之间,广表的绿色原野上只有这儿那儿地牧放着的小小牛群,以及从一块围地通向另一块围地的道道矮篱;这一切她经常看见,已经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着城市,行进在那条从她右手边的条条水沟和左手边的高高堤坝之间穿过的小径上。由于风从西北方来,她比在靠海一侧时更加被刮得厉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飞到了堤坡上,她现在只好提在手里;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住脚,把猛烈飘动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着,她住生生地回过头去瞅身后,然而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只海鸟朝着大陆飞去,或者一只老鹰怪叫着从沼泽地中腾起。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数百年前海潮冲决堤坝,在这儿淤积了起来。然而眼下堤坝已从水塘边上退开了,海水激溅到了姑娘匆匆走过的小径上;两只灰色的鸭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戏弄着水波,一眨眼又无声地潜到了水下。
  在水潭后边,大堤便向西划了一个弧形;很快,从这儿开始便有一条长着青草的羊肠小道,穿过道道水沟直插围地的中央。走完这条小道,姑娘就只能翻过一道矮篱又一道矮篱,越过一块块沼泽地向城市走去。这当儿,在下边大堤的开始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只有差不多一只小苍蝇那么大。
  ①牡猫名。
  她似乎吓得猛一哆嗦,已经踏在矮篱旁边板桥上的脚又缩了回来,身子像是站立不住似的抱住了篱柱。她像只让暴风刮得失去了控制的鸟儿一般挂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动不动地张开着,只有两只黑色的眸子还有点儿生气;它们就如着了魔一样紧紧盯着远方的黑影,看见它怎么慢慢地消隐在城市的背景上。这时狂风从她娇嫩的唇边吹送了一声叹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地微弱、轻柔,宛若一颗花蕾绽开时发出的低吟一般。随后,她跃过木板桥,犹如在梦里似的朝前走去。时时地有撅着尾巴的公牛冲她跑来,可她视而不见,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睁着大眼傻瞪着她,直到她走过去。
  在对面的大堤上还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尽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下,那人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个女的,头顶上戴的是太太们大约在三十年前热衷过的那种大檐帽。
  这顶帽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边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经从围地中消失。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红霞挂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辉投射进一位艺术家朦胧晦瞑的工作室。室内到处立着古希腊罗马雕像的复制品,以及艺术家亲手创作的不多几件原件;在一面墙上挂着一些表现酒神出巡队伍的浮雕,另一面墙上挂着帕特隆神庙的内部壁画;所有这一切大都还拖着深深的阴影,只有一位吹着笛子的牧神潘恩,脸颊已被朝霞映得红红的。在房门右边,从仍然笼罩在那儿的朦胧光线中,突现出来一等北方女战神瓦尔库莱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耸立着,比真人还要高大,一条胳臂发出警告似地指向天空,但仅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还是一堆没有成形的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从岩石中长出来似的。这位在此以阴郁的目光俯视着那些欢快的古希腊形象的女性,多半就是可怕的布伦希德。
  一把钥匙插在门外的锁孔里转动了两下,是艺术家自己走进工作室里来了。他身材修长,年纪很轻,生着一头褐色的鬈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别人的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视线;他漠不关心地从它们旁边走过,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开了的信,随后往旁边的圈椅里一倒,便开始读起来。不过在这封他昨天已经读过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为他所注意。
  “亲爱的弗郎茨,”--他今天又读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们的誓约的。不论是对俗人还是教士,我都没有泄露你所做的事;找彻底扼杀了自己想要探听你搭救的女子是何许人和叫什么这一类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谜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需跨过一道花园篱笆,就可以揭开它了,但我仍咬紧牙关自己走自己的路,虽说不无犹豫。--人家那方面也不声不响,就连我们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么魔法,嘴巴闭得紧紧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然而尽管如此,帷幕却在我一点没插手的情况下,在我面前自动地升起来了。
  “在我们城里,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土,大胆得像个男孩子,娇媚得像只蝴蝶。虽说是随同最后一季紫罗兰才离开教室进入社会,我们的小伙子不少人在闷热的夏夜却已经做起梦来,梦想在冬天的舞会上能够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希望你也别生气--我自己也属于这些大胆的梦想者之列。我们的老市长夫人--对此我偶有耳闻--把这个女儿简直当成上帝一样,经过周密计算以后,她特意为她培植了一丛白色的菊花;今年运气真不错,白菊花刚好在举行舞会的前一天盛开了。--可是在舞会上既见不到白菊花,也见不到那位金发仙女本人;没有穿着银色绣鞋的小脚踏进舞池,只有一班凡夫俗子的女儿们涨红着面孔乱跳一气,为艺术家的眼睛不屑一顾。
  “事情就这么继续着。昨天的舞会仍然黯淡无光,只是像往常一样喊起了阵阵尘灰而已。--据说,她只在一些很亲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遗憾,却不属于这些圈子;是的,人家讲自从夏末以来她就不曾离开过母亲的住宅和花园;从某一天起,在大堤和海滩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轻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人们议论纷纷。一些说,她还在摇篮中就许配给了一位远方的表哥,这位表哥不喜欢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干脆讲,她害了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就像遮挡着它的是一面透明的帷幕一样。
  “不,不,别担心我会说出她的名字!我了解你啊。不能让哪怕仅仅一线强烈的日光射进你朦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远不应该看见她!这样你俩都感到安全,你保持着你艺术家的清高,她保持着她处女的圣洁;这种圣洁--人心的矛盾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啊!--你对我似乎也多有防范,其狂热程度已近乎于自私。”
  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让信从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到了他那阴郁的北方的瓦尔库莱面前。不过此刻,这尊塑像对于他不过只是个背景而已;在这个背景上,他看见慢慢地显现出来另一个光明的形象。他徐缓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口边。
  他的住宅坐落在那座北德第一大城的近郊,从那儿远眺,视野相当开阔,越过丛丛树篱和片片田畴,一直能看到眼下已完全淹没在火红的朝霞中的遥远的天边。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映照着年轻艺术家自身的脸庞,他一动不动地极目眺望,仿佛在那远远的地平线上,他正看见一点什么东西打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无声地滋长出来,渐渐地,渐渐地获得了形象。
  “可怜的普赛奇!”他自言自语说。“可怜的小蝴蝶!你竟敢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百花盛开的草地,翩翩地飞到那遥远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郎茨!”这时仿佛他的目光已射进云霞深处,“别再欺骗自己;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普赛奇,那含苞待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着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么贪婪地吻着她呀!它们是怎样高兴地戏耍着她那蜻蜒羽翼般纤细的手臂呀!--难道真的是我,用这两只胳臂把她从海中托起来的吗?”
  他退回到屋子中间,双手下意识地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团柔软的黏土,随后又取来一根平放在旁边的小木棍。
  “阿普琉斯①怎么讲那则优美的故事来着?--普赛奇,可怜的轻信的公主,向妒嫉她的姊妹们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说她的情人是个巨灵,只在月亮发出紫色光辉的夜晚才来与她幽会。在那些坏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着灯,藏着剑,来到了熟睡的情人床前,一下认出他竟是众天神中最显英俊的一位,惊喜得不禁哆嗦起来。小手里的灯晃动了,一滴滚油烫醒了酣眠的爱神阿摩尔,他愤怒地挣脱公主柔弱的臂膀,飞到了空中。在一丛柏树梢头,他喝骂愚蠢的爱人,骂完便重新展开双翅,飞向看不见的太空。--啊,甜蜜的普赛奇!当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际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你耳畔突然响起潺潺的水声,你于是纵身一跳,投身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结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然而河神惧怕比他更强大的甚至能灼于海水的爱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轻轻地托了起来,放到岸边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神们不是常常变成人的形象吗?--也许河神就变成了我的样子;我只不过在梦中,才觉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赛奇!我绝不把你交还给任何天神!”
  只是在自己的内心中,他无声地说了上面的一席话。--外面的
  ①阿普琉斯(Apulejus,约公元125年),古罗马作家。
  天边,朝霞已经消散,紧跟着壮丽的日出到来的是一个灰色的白天。那吹着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样,这时都已沉浸在冬日苍空下的凄冷光线中;只有艺术家自己的脸上,仍留着一晕朝霞的红色余晖。适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掠过;然而,从所有这些画面中间,只有一个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动地凝视着他,仿佛恳求他赋予自己实体似的。--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工作着,那一堆不成形状的黏土已经变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头颅;紧闭的双眼,丰满的微微张开的小嘴,都已历历可辨。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变得明亮一些了;这时房外有谁突然用一根指头轻轻敲起门来。--他没有听见;耳朵和眼睛全沉而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脱离混沌,得见天光。
  外面又轻轻敲了两下,随后门便推开了。一个老妇人跨进房来。
  “我说弗郎茨,难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饭吗?”
  “啊你,妈妈!”年轻艺术家腾地跳起,急忙抓住身边的一块罩布,把他那刚雕成的作品盖上。
  “怎么,不让我看吗,弗郎茨?你又开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没这样神秘啊。”
  “嗯,妈妈,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还不能让人看!你也一样,我亲爱的老妈妈!”
  儿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他就这么领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则点点头,温柔地仰望着儿子的面孔。接着,母子二人走进舒适的起居室;在那里,早餐已经为他摆好老半天啦。
  冬去春来,接着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过完一半;城里的大街两旁,菩提树蒙着厚厚的灰尘,树叶差不多都干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自然早早地收敛了自己的光彩,而艺术却将它辉煌的珍宝呈献了出来。那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之年,科学院大楼的大门已经为公众敞开好几个礼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组半个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龄的观众的注意。表现的是一个头戴水草编的花冠的年轻河神,正从陡峭的河岸边爬上来,怀中抱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尽管她脑袋往后耷拉着,闭着眼睛,人们走到像前时都仿佛在凝神倾听,好像随时都可能听见她重新苏醒过来,从充满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的。在展品目录中,这组大理石雕像题名为:《普赛奇的获救》。
  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的名字为众人传诵着;在他的作品前,始终簇拥着一大堆赞赏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机会抓住他,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是吗,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纪的艺术保护者在展览厅门口挽住他的胳臂,亲热得叫他再也无法脱身,“不是吗,这是一个您还待在罗马便已选中了的题材?可您又到哪儿去发现那个可爱不过的少女头型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艺术家避而不答;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高兴地说道:
  “我喜欢冬天在乡间闲逛;有一天,我看见奥林帕斯①的帷幕突然飘起来了,就这样幸运地得以一窥山中的奥秘。”
  老头子狡黠地望着他。“您想跟我绕圈子啊。咯咯--那一窥必定是很长的吧!”
  年轻的艺术家摇了摇头。
  “可是,亲爱的,您的眼神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忧郁了呢?”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窥视了神的容颜不会不受到惩罚呀。”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老头子这次暂且放过了他的猎物。
  跟常有的情况一样,奉承话说完以后接着便会是吹毛求疵。人们发现雕像从整体来看还欠高雅,特别是普赛奇垂着的那条手臂显得太有点自然主义。
  “可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你们难道真的一点看不出来?”一位站在像前以这类谈话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里闪着光,大声说:“这条美丽的臂膀儿呀,它可才值得玩味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历史,这整个雕像乃是一座纪念碑,没准儿……”
  “塑在一位爱人的坟头上?”
  “说不定!谁知道呢!”
  “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请您讲讲吧!”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档子事儿也绝不会从任何文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那咱们的评论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结束!”
  “我想是的!”
  还有第三者耳闻了这一对话。一位年轻画家,咱们雕塑家的朋友,
  ①希腊神话中众神的居住地。
  随即就来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
  雕塑家异常沉静地听着。他背靠窗口,抱着手臂,就像个做完工作安下心来歇口气的人一样。在房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仍然没有完成的威严的瓦尔库莱;在酒神欢乐的队伍边上,牧神还在吹他的笛子;朝阳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可是见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弗郎获?”画家问。“这样的胡说八道有的是。”
  雕塑家微微点点头。
  “那好,首先--为什么你那头戴花冠的河神与普赛奇一样,都年轻得令人惊讶?如果你舍弃这轻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着长长的水草胡须的老河神,还让十来只虾子螃蟹在他的胡子里爬上爬下,这样的对比不是会产生更加动人得多的效果,并保证我们那些正派而可爱的观众感情不受刺激了吗?--你瞧瞧,弗郎茨,你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浅,头脑是何等简单啊!”
  雕塑家仍旧一言不答,却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论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还是在未了赶着雕刻的时候,他都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轻的形象在他简直就像现成地摆在面前似的。
  “喏,听好,”画家接着说,“现在来了最后一张王牌;人家说那年轻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却一目了然!”
  “你说什么?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头人突然变活了。他开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来奔去,激烈地申辩着,是的,甚至从鼻子到眼睛,企图一点一点驳倒所谓相像的说法。
  画家惊疑地望着他,说:
  “你看来把这很当回事哩。”
  雕塑家一听又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使女送一张订货单进来,他便急匆匆地问:“没我的信吗?”
  然而邮差尚未来过。
  画家发现他俩之间今天怎么也谈不投机,很快便告辞了。留下来的这位又踱到窗前,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眺望着田野。眼下地平线上没有冬天清晨的红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单调得一片白亮。
  在脑子里,他重复着前几天与母亲进行的一次对话:
  “你应该去旅行旅行,弗郎茨,”母亲说,“工作这么紧张,你太累啦。”
  “嗯,嗯,妈妈,”他应道,“有可能。”
  “你千万不要像以往一样,雕完这件马上又开始那件!”
  “瞧你说的!我反倒觉得,要真能这样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几乎有些不高兴了。
  “你说些什么呀,弗郎茨!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别操心,妈妈!我不会开始任何新的工作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特别,矮小的妈妈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说:
  “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图对我隐瞒什么吧!”
  儿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来,答道:
  “难道不是对你而是对别的什么人,妈妈,我首先揭开了我的普赛奇的罩布吗?让她再继续遮盖着在这儿呆一段时间,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获得恰当的造型。如果没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亲的双臂已经将自己魁梧的儿子抱住。
  “别忘了呀,你时时刻刻仍在你妈妈我的心窝中!”--她拭干眼里的泪水,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过你还是必须旅行去,弗郎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边上的那位朋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是又来邀请你,催你快去吗?”
  母亲无意间讲了一句使儿子大为震动的话;他没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想答也无法答了。不过,就在当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滨的城市发去一封信。
  今天该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当儿门又重新打开。果然是一封信。
  “恩斯特来的!”他情不自禁地从压抑的胸中喊了出来。信封掉到了地上;一双眼睛贪婪地吞噬着朋友那熟悉的字迹。
  “我清楚知道,”--年轻公务员在信里说--“我清楚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自从你的大理石雕像离开了你安静的工作室,放到公众面前去展览以后,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余的所有雕像一样,仅仅只是你的艺术的一个创造。于是,你现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双手;这一发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预先将它告诉你。
  “你问能否在不被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她,当时海浪的力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是否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谁又讲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声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城并且尊敬神们。
  “房间和朋友的手都已准备好迎接你!可是,弗郎茨,现在好好听着!--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读过奥维德①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土、气、水三者被分开来的山岭旁边,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巅上,立着法玛纳铁房子;这所房子有无数的人口;这些人口日日夜夜都敞开着;房子里边从来不会安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默默无声的;在所有厅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蛇在迅速奔驰,老是悉悉索索的;房内永远有窜进窜出的声音在喧嚣,在轰鸣;再轻柔的耳语,再微弱的叹息,哪怕远在万里之遥,最终也会传到这里,在它鸣响的墙壁间反射来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后送进世界贪婪的耳朵里。
  “想必也是从法玛的铁房子中传来的吧,因为管浴场的老卡蒂不像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他们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们四处谈论,谁都在谈论;只有你的名字--也许当时大海的咆哮声把它给掩盖住了--似乎还没有从那铁房子里传下来。人们用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耳朵神得老长,几乎恢复了能够活动的原始状态,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真使我有理由幸灾乐祸,暗自高兴。
  “不过,已有上百只笨拙的和阴险的手伸向你美丽的蝴蝶,妄图把掉她翅膀上闪亮的光绝。
  “在此情况下,她干脆腾身而起,远远飞去;可到了什么地方,这点连对我,法玛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
  母亲站在读信的儿子面前,注视着他激动的脸庞,已经有好一阵了。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我将从展览会上撤回我的普赛奇,”他神情阴郁地说,“然后,妈妈,我就去旅行,但是不去北方的滨海城市。”
  新的一天来到了。
  他要去旅行,已经定下来;他感到一种独自呆一段时间的需要,既离开母亲,也离开朋友。他想到了史普里森林,想到了静静地穿流林中的干百条小河;在那儿的绿荫下,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画家,曾经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乘着一叶孤舟,在树冠如盖的赤杨的绿荫下行驶,穿过两岸絮语不断的芦苇,拨开水面上睡莲的宽阔的叶片--他是何等地神清气爽,心旷神信。他不知木觉间加快了脚步,在大街上蒙着尘
  ①奥维德(Ovid,公元前43一公元17),古罗马作家,代表作为《变形记》。
  ②法玛(Fama)是谣言的拟人形象;在奥维德《变形记》第十二卷中,就讲到它的铁房子。
  上的菩提树下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经可以动身。他只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赛奇,然后将撤回展品的其他种种手续交给一位热心的朋友去办。
  太阳斜挂在天边。展览馆的大厅虽然全开了,通常人们来参观的时间却还没有到。只在楼上的绘画陈列室里,这幅那幅作品前面站着两三个外地来的参观者;在楼下陈列雕塑作品的大厅里,似乎一个人还没有。由于朝着西方,离窗口不远的院子中又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栗子树,室内光线不够充足;在这些高高的陈列厅里,仍然保持着一派未被搅扰的清晨的安温气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这岑寂的所在,显得是如此沉静、庄严、美丽。
  可是不,这儿必定也已经来了一位参观者;在年轻的雕塑家随手关上进口的厅门的当儿,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正好消失在三进大厅的最后一进中。虽然他熟悉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样轻手轻脚起来,仿佛生怕一不当心,就会惊醒那在厅内打脑儿的回声似的。
  在中厅的一尊维纳斯像前,他停住了脚步;那美神从一只正好张开来的巨蚌里向外张望,第一次看见了世界和阳光。然而,他的目光尽管停留在丰腴的女神身上,却对某位沉醉于感官之乐的艺术家的这一造物视而不见;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他为何停在了这个对于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边的后厅里;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看,他无意之间在这作品中可能泄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许还为了--借着大理石的雕像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赛奇再一次告别吧。可是蓦然间,他感到他的作品在这静谧的大厅中又活起来了,是的,穿过敞开的厅门,他确乎听到那美丽的石像在呼吸。
  并非错觉啊,从那里边的确传到他耳畔来了一声轻轻的怨诉;这样温柔的声音,他觉得平生只听见过一次,可那是一头扎鹿在大森林中发出来的。
  他急步跨到门口,但没有再往前走。在厅内支撑着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着一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仿佛已经站立不稳似的,正两眼张得大大地凝视着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着一把阳伞,一顶凉帽。
  这当儿姑娘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于是碰到了一起。刹那间,他们当中仿佛亮起来一道耀眼的闪电,那个望着他的姑娘,她那美丽的面庞也惊愕得活像变作了大理石。她微倾着苗条的身体,像是企图逃跑,可是仍垂着手,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只有两眼开始四处巡视,好像在寻找逃路。
  白费力气!在那唯一出得去的门槛上,站着这个既英俊又可怕的男子,很久以来,地甚至在思想里也拼命想逃避他啊!他这会儿虽然也如她一般采若木鸡,却已经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双臂。
  她又大起胆子向他瞅了一眼,随后就像个绝望的孩子似的把脸埋在手里;她已经失掉了所有的勇气。
  在决定生死的天平上,小小的指针继续摆动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
  “普赛奇!甜蜜的、金发的普赛奇!”他的嘴唇颤动着,抓住姑娘的双手。
  她头往后仰,一双美目像星星似的沉了下去。他不放过她,狂热地欢呼着抱起她来;他把嘴凑到她娇小的耳朵边,用欣喜得颤抖的嗓音,轻轻地说出了仅仅在远离她的情况下所考虑过的话:
  “我再也不放你走;我绝不把你再交给任何天神!”
  这时候姑娘的红唇也启开了。
  “你要说:永远不!”她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像轻轻的嘘息。“不然,我今天就会害羞得死去的!”
  “永远不!”他狂呼着,大厅的四壁间发出雷鸣般的回响。“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人世上,永远不!”
  “不对;你要说:生生死死永远不!”
  “生生死死永远不!--即使到了下界,在那些只能耳语的影子中间,我也愿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停在仍然对他合着眼睑的甜蜜的脸庞上。这当儿,她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毛,先还犹犹豫豫的,随后就越来越信赖地注视着他;她可爱的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明朗开了。
  他这么把她抱在怀中究竟有多久呢?--谁能说得清!--一只从房外栗子树上飞下来的小鸟,扑的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给他们的耳际送来了第一声外界的音响。
  他轻轻地把她放回地上,但仍用一条胳臂搂着她轻灵的身躯。
  “可你!”他突然如大梦初醒似的端详着她,问,“你美丽的普赛奇呀,你怎么会刚好到这儿来了呢?难道幸福真的会自己从天而降吗?”
  她羞怯地指了指大理石像,同时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上。
  “这组像,”她说,“他们讲它是所有雕像中顶美项美的。”她的声音轻得叫人几乎听不见,他只好低下头去就近她的嘴,听她继续道:“我必须在其他人到来以前单独看看它。我受着某种恐惧的驱赶……不,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我在这里感到很害怕。”
  “其他什么人?”他问。
  “其他和我一起来这儿的人:我的舅舅和妈妈。我跟他们先在楼上的绘画陈列室参观,随后一个人悄悄逃下来了。”
  但是正说着,她那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又闪电似的掠过一丝旧日的高傲神气。“可你叫什么来着?”她大声问。“我的天,我甚至连你名字还不知道哩!”
  “可不,猜猜看!”
  她摇着自己的小脑袋瓜,金色的头发掉在了前额上。“不,你先猜!”
  “我?我有什么好猜的呢?”
  “你有什么好猜的?活像人家连名字都没有一样!”
  “可它我早知道了呀!”他把她搭在额前的秀发轻轻拢上去。“瞧那儿!那就是你呀!相信我吧,在这段漫长无边的时间里,我天天都在和你对话。”
  姑娘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双手搂住青年的脖子,两眼正视着他的眼睛。“啊,太幸福了,原来你就是雕它的艺术家!”
  青年抱住自己的爱人,第一次吻了少女的小嘴。然后,他俩相互很轻很轻地凑着耳朵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仿佛这是什么秘密,连周围的那些石像也不得偷听。当她听到他的名字时,大声叫了出来:“啊,真美!你简直不可能叫别的什么!”他呢,却仿佛在梦里似地呆呆望着她,完全不理解,她怎么竟叫“玛利亚”。
  听见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笑了,然后对他柔声道:“老市长夫人还讲过,我是倒着受的洗。”
  “受洗!”他不胜惊讶地重复着。“真稀罕,你还受过洗!”①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会儿,随后便像两个幸福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此他眼下已不再只有他们俩。从入口处传来的脚步声越加近了,转眼间中厅里已出现挽着胳臂的一男一女,男的已上了相当年纪,女的仍然挺美。
  “你的女儿看来也不在这儿,”男的说,脸上露出不无忧虑的表情。
  ①对于基督教徒来说,普赛奇是异教传说中的人物,因此不可能使用圣母玛利亚的名字,不可能接受洗礼。
  持在他臂弯上的夫人嫣然一笑,说:
  “你必须习惯她这独来独往的脾气;也许这会儿又让楼上的哪张画给迷住了吧。可那得救的普赛奇,她又在何处呢?”
  她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女儿已经升到她的脖子上。
  “她在这儿呐,妈妈;她就是你的女儿!啊,你俩请别生气,做我们的好舅舅和好妈妈吧!”姑娘的眼睛闪着光,张开嘴唇,喘着粗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母亲想要安慰女儿,但同时又高兴地抓起她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最后一进大厅;那儿,未婚夫正站在自己的作品跟前,默默地期待着。
  在艺术家家里的工作室中,这时有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在那许多塑像和模型中踱来踱去。尽管她手里提着掸发布,在周围的那些像上这儿掸一样,那儿抹一抹,但却不像真有什么事要做的样子。终于,她在工作台旁的圈椅上坐下来,口中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叹息啊,是大孩子,甚至最好最好的孩子也会在母亲的心中引起的。老太太望着前不久立着儿子最后一件作品而今却空旷了的地方,若有所思。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和话语声,她还未能从深沉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房门开处,已经跨进来两对男女。年纪较大的一对她完全不认识;而在这两人背后,那个臂弯上挎着个俊俏姑娘的青年--她的老眼不可能欺骗她--可正是她的儿子啊!
  老太太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此时那漂亮年轻的一对儿已经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妈妈,”儿子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虽然姑娘硬说自己叫玛利亚,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是普赛奇,真正的普赛奇,找的普赛奇;通过她,而今我和我的作品都将活起来啦!”说着他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望着面前那尊迟迟完不成的作品,继续道:“还有你,瓦尔库莱,她也将使你解除魔魔!”
  老太太这当儿却拉着普赛奇的一双小手,仔细地端详着她,惊异地端详着她,目光越来越亲切,深受震动的姑娘最后终于偎在慈母的怀中。
  年轻的艺术家站在一旁,做梦似地歪着脑袋;他仿佛站在远远的北海之滨,听着那惊涛骇浪的喧嚣。他的爱人看样子也跟随他到了那里;因为她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说:
  “记住,一定得清管浴场的老卡蒂也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这一下便打破了沉默,爆发出一阵幸福的、爽朗的笑声;牧神吹出的笛喜变得十分晓亮了;窗外的太阳辉煌灿烂,这太阳仍如荷马时代一样高悬空中,又一次照临一对年轻而幸福的情侣。
  翌日清晨,随着第一班开向北方的火车,一封简短的报喜信便飞到了那大海之滨的古老城市。
09双影人
  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盛夏,每一天都是名副其实的烈日当空;我途经耶拿,跟当年马丁博士①一样住进了那家古老的“大熊”客店。我和店主人已不止一次地谈过了当儿的风土人情,也在旅客登记簿上填写好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以及住址,即我的出身地。
  第二天,我去登临狐塔,此外还爬上爬下游览了一些别的名胜,直到大后晌才回到客店那间宽敞、然而却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我又热又困,便在冰凉的炉子背后拣把靠椅坐下来,面前摆着一瓶英格海姆酒。壁上时钟嘀答嘀答地走着,一群苍蝇在窗前营营嗡嗡,我得着上帝的恩赐,也打起嗑儿来,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从外界最先闯进睡梦里来的,是一个男子的浑厚而和蔼的声音,像在送别什么人,那么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我微微睁开眼:在离我不远的桌旁,坐着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绅士,看穿着像位林务官。在他对面,坐着个年轻人,也穿着件绿色外套;他正是在对这个青年讲话。一抹淡红色的落日余晖,已经映照在室内的墙壁上。
  “此外,你还得留神,”我听见老人说,“你是个好幻想的人,弗里茨,你不是还写过一首诗吗?可到了老头儿那边,千万别再搞这玩艺儿!好啦,去吧,代我向你的新主人问好;到了秋后的狩猎季节,我会来打听你的情况的!”
  年轻人走远了,我也已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老人却仍伫立在窗前,额头贴在玻璃上,像是想再看一看那渐渐远去的人。我喝完瓶里剩下的英格海姆酒,正好林务官也转过身来,便互相打了个招呼,就跟各自都刚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似的。很快地,由于室内再也没有其他人,我俩便促膝谈起心来。
  他是位五十上下的体面男人,留着一头灰白色短发,大胡子上边瞅着你的是一双和善的眼睛;谈吐时不时微微带着幽默,看得出是个内心
  ①指德国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1483-1546)。一五二二年三月,他途经耶拿时确曾下榻在古老的“大熊”客店里。
  闲适的人。他点着一只猎人用的短烟斗,向我谈起了刚才那个小伙子:年轻人在他家里学了几年林务,眼下被他引荐到一位老同事和朋友那边深造去了。我想起他对年轻人的劝告,便问他为何讨厌诗人,他却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儿,亲爱的先生,”他说,“刚好相反啊!我是一位乡村牧师的儿子,我父亲本身便是个诗人什么的;至少有一首他作的圣歌,从前他印成传单散发过,如今仍在我的故乡传唱着哩。人们在教堂里唱完《主指引道路》,便唱他这首歌。再说我自个儿吧--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把乌兰特①的半数诗歌背得烂熟啦,特别是在那年夏天。”--讲到这儿,他突然用手摸了摸自己微微红了的脸,悄悄地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变话题道:“那一年,树林边上的忍冬花真是从未有过的香啊!可有一次一头小牡鹿,还有另一次--简直不可饶恕--一只野雁,一种多么珍奇的猎物啊,竟让我从枪口下放跑啦!--喏,小伙子的情况还没如此严重;只是那边的老头儿一定会火冒三丈,要是咱们在打猎时多会儿也唱起‘让大地披上绿装,让万木骄傲地生长’;你肯定知道这支美丽的歌②吧?”
  我确实知道这支歌--弗赖里格拉特③不也曾通过如此平凡的事物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激情吗?--不过,眼前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老先生那突如其来的激动。“以后那些年,忍冬花还一样香吗?”我低声问。
  这当儿,他一下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使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忍冬花的芳香将永留人间,”老人凑近我柔声说,“永远不会消散--只要她还活在世上!”他迟疑了一会儿补充说,同时给自己斟了一满杯澄清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继续聊了一会儿,他给我讲了不少有关森林与狩猎生活的趣事;他的有些话,使我断定他是一位过着严谨而安静的生活的人。天完全黑了下来;屋里已经挤满旅客,灯也点上了;这时林务官便站起身。“我本来很愿意再坐一会儿,”他说,“只是我的妻子对我又该望眼欲穿啦。眼下家里就咱们俩,儿子到鲁拉上林学院去了。”他把烟斗插进衣袋,唤起那条躺在屋角里我一直不曾发现的棕色猎犬,随即伸手给我。
  ①乌兰特(1787-1862),德国浪漫派诗人。
  ②此歌出自德国诗人威廉·米勒(1794-1826)。
  ③弗赖里格拉特(1810-1876),德国革命诗人,曾参加马克思出版的《新莱茵报》的编辑工作。
  “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此地?”他问。
  “我想明天吧!”
  他两眼呆视前方,有好一会儿工夫。“您不觉得,”他然后问,眼睛却仍然没看我,“您不觉得,咱们可以把这新建立的友谊再加深一步吗?”
  他的话正合我意;在两周来的旅途中,今天算是我第一次与人推心置腹地倾谈。不过,我仍未马上回答;我考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当儿,他接下去说:“让我坦白地告诉您吧:除去您的人品以外,还有另外一点儿什么使我对您产生了良好的印象;您的嗓音,或者更确切地说您讲话的方式,激起了我的这个愿望;它使我觉得亲切,可我又……”他不再解释下去了,而是突然拉住我的双手。“答应我吧,”他说,“我的林区离此地仅一个多小时路程,在橡树林之间--允许我向我老伴报告您这位贵客几天后的光临吗?”
  老人那么恳切地望着我,我很愉快地答应了他,明天就去。他笑着直摇我的手:“一言为定!太好了!太好了!”随后,他向自己的猎犬打了一声唿哨,再一次摘下那顶插着根老鹰毛的便帽朝我挥了挥,便骑上一匹黑马,高高兴兴地去了。
  他走后,店主人凑拢来说:“是个好人呐,这位林务官老爷;我早料到你们会交上朋友的。”
  “哦,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我追问道。
  店主笑起来。“哎呀呀,如此说来先生您自己还压根儿不知道喽?”
  “您就清说出来吧!我该知道什么呢?”
  “哎呀呀,您与林务官的太太是同乡啊!”
  “我与林务官太太?这我真是毫无所知;是您第一个告诉我的。可是,我也并未告诉林务官,我的故乡在哪儿呀。”
  “喏,”店主道,“那自然没有。再说他也未看过旅客登记簿;要知道这可不像报纸什么的,谁都可以来翻翻!”
  我这时却在想:原来如此!我的乡音竟还这么重,因而就无从改变了吗?可是近三十年来,故乡所有和我门户相当的年轻姑娘我都认识,就从未听说有哪个嫁到南方这样远的地方来啊。“您弄错了吧,”我对店主说,“林务官太太做姑娘时叫什么名字,您知道吗?”
  “这我就无以奉告了,先生,”他回答,“不过,林务官老爷的先父母,那对老牧师夫妇当年赶着车带这个不满八岁的小妞儿来我店里的情景,在我就还像发生在今天一样呐。”
  --我无心刨根问底,便收住话头,只让他把去林区的路更详细地向我讲了一遍。
  第二天一大早,露珠儿还躺在叶片上,林中的雀儿刚刚发出晨噪,我便动身了。走了约摸一小时,便来到一片橡树林边;按照他们的指点,我转入左边一条穿过浓荫的宽阔的马车道。可不久,我就必须自行开路,同时眼前也出现了我那新交的家。随后再走不到一刻钟,迎面便传来忙碌的人声,打破了林中的岑寂。林荫退去,面前现出一片清粼粼的池水;水池对面,在朗朗的晨光中,是一座古老而宏敞的邻宅,大门洞开着,门前一溜石阶,门上装饰着一支巨大的鹿角。蓦地,至少有六七条猎犬,大的大,小的小,一起狂吠起来;但听得一声唿哨,又突然全部不做声了。
  “您好,您好,欢迎,欢迎!”那我已经听熟的男子的声音喊道。他走出大门,奔下台阶,绕过水地走来,但并非独自一人:一位娇小得活像个小姑娘的妇女,挽着他的手臂;到了眼前我才看出,她也肯定是快四十的人了。她对我表示欢迎,可差不多只是重复着丈夫已经说过的话;然而,她那微微张着的嘴边的善意表情,却久久留在文静的脸上,不容你对她的真诚有丝毫怀疑。接着,我们一同朝家里走去,这时我才发现,她是那么完全地靠在丈夫的手臂上,仿佛想对他说:“你托负着我的生命,而你也乐于为此;你的幸福与我的幸福,是分不开的啊!”
  我们走进房里,坐下来喝早晨的咖啡,为等我,喝咖啡的时间也推迟了。屋内的陈设,如一个中产者之家那样简朴;林务官坐在靠椅里,显得十分惬意。“克里斯琴①,”他用狡狯的目光扫了我和他妻子一眼,说,“我给你请来了一位贵客,虽然我连他的姓名和身份都还不知道。不过,在他离开我们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们的,这样往后咱们才能再见着他。总算得到机会与一位普通人交往了,而不再老是与某个枢密顾问大人或者少尉先生打交道,这实在令人感到欣慰。”
  “好吧,”我笑着说,“我也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接下去便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这当儿,林务官太太突然把脸转向我,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我觉得,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啦,太太,”林务官嚷道,“我觉得一位律师不是也挺好嘛!”
  ①克里斯蒂娜的爱称。
  “我也这么想,”她说,同时递了一杯咖啡给我。咖啡散发出股股香味儿,使我无心他顾。妇人站起身来,去窗前丢了一把面包屑,随后又回到座位上。窗外,从屋顶上泼刺刺地飞下一群鸽子。如阵雨骤降,再加上那些从屋前的菩提树上窜下来的麻雀,那景象实在热闹。
  “可美了它们!”林务官笑道,脑袋向窗口歪了一歪,“自从咱们保罗去鲁拉上学以后,她就再也改不了拿面包屑去喂那些饥饿者的习惯了,不管是一个乞丐也好,还是那些偷食上帝马槽里粮抹的雀儿也好!”
  妇人安详地放下呷了一口的咖啡,说:“仅有一个乞丐吗?我倒认为还有上帝与他在一起哩!”
  “好啦好啦,老伴儿,”林务官大声道,“我看出来,你与我相比是太聪敏了;咱们讲和怎么样!”
  我们继续聊着。可每当那张可爱的女性的面庞朝着我时,我都忍不住要细细打量它,想从中找出自己熟悉的特征来。纵使有几次,我于一瞬间仿佛也认出了过去的一个小姑娘的脸蛋,但末了还是不得不对自己说:“不,你不认识她;她,你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仔细听她的口音,也听不出家乡的人们总要念混的几个相似的元音或辅音;只是偶尔,我发现她把另一个辅音前的S也浊化了,这个毛病在我本人自然是早就丢掉了的。
  上午,我随林务官去周围的森林里转了转。他领我看了他的主要林地,全长满着原生的古橡树以及才指头儿般粗的幼树。他还透彻地向我灌了一大套管理森林的学问。我们看见一头有十四支叉角的牡鹿和一群小鹿;从一处烂泥塘里,一头野猪探出颗大脑袋来,用细眯眯的眼睛瞅着我们。我们未带猎狗。“千万别做声,自己走自己的路,”我的向导警告说,“不然咱们就别想平安无事地回家去。”
  午饭后,主人领我去后面楼上为我准备的房间里。“您不是想写信吗?”他说,“这儿有您必需的一切!从前我们的儿子住在这里,倒是又清静又凉爽呀!”他拉我到一扇窗前:“这下面您看得见我们花园的一角,花园前面围绕着一湾池水,再过去是绿色的草地,最后便是高高的黑森林--它为您杜绝了一切尘嚣!--您旅途中累了,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吧!”说毕便与我握手告别。
  他走了,我便照他的吩咐去做。透过敞开的窗户,传来花园中的莺啼,左近森林里金翅雀的啁啾,以及树梢顶头蓝天上的鹞鹰的鸣叫,一声一声,渐渐远去,渐渐远去,最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终于醒来。我睡了很久,怀表上的短针已指到五点,该赶紧写信了,因为六点钟便要差人送进城去。
  我因此很晚才从楼上下来。我看见女主人坐在屋前菩提树荫里的一条长凳上,手中做着针线。“给咱保罗做的,”她抱歉似地说,把活计摆到了一边,“可不经他穿啊,这个野小子;而且还不止野哩!--瞧您睡得多熟,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打听她丈夫。
  “他办事去了,得耽搁一会儿。他叫我向您致意,咱俩也好进一步认识认识--他这么对我说--同时去那枫树林的小径上遛达遛达,走您与他上午没去过的那一边;待会儿他上那里来找我们。”
  应我的请求,她又拿起了为儿子做的针线活儿。我们又聊了一些时候,却仍不见林务官回来,她便站起身。“该走啦!”她说,脸红了一下。
  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穿过高高的枫树林;落日的余晖从旁边斜照过来。我们的谈话完全停住了;不时地,我偷眼看她的侧影,仍然无所发现。
  “请允许我,尊敬的夫人,”我终于开了口,“请允许我打破这林中的静寂,因为我急欲对您说点什么,向您提出一个问题。您一定理解,一个在异地的人,总是会在心里暗暗思念自己的故乡啊!”
  她点点头。“您只管讲吧!”她说。
  “我想我不会弄错,”我开口道,“今天早上,当我说出自己的姓名时,您显然吃了一惊。您过去听见过它吗?我的父亲,至少在本乡吧,可是个有名的人哩。”
  她又连连地点头:“是的,我回忆起,在小时候听到过您这个姓氏。”
  谁想到,当我接下去对她说出我故乡的名称时,她的眼珠一下便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差不多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叫您难过哟,”我说,“只是‘大熊’客店的老板从登记簿上知道了我的故乡。他告诉我说,咱俩曾是同一个城市的孩子!”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您也出生在那里,”她说,“那咱俩就是的。”
  “不过,”我稍稍犹豫后说,“那时城里的所有人家,我自信都认识,可就是不知您是哪一家?”
  “我的家庭您不会认识,”妇人答道。
  “这就怪喽!您是几时离开故乡的?”
  “快三十年了吧。”
  “唔,那会儿我还在家里,后来咱们很多人就不得不漂泊他乡了。”
  她摇摇头。“原因不在这儿;原因是:我的摇篮--”她迟疑了一下说,“也许我根本就没有摇篮吧。我出生的那个家,是一个穷工人租来的茅屋,我便是他的女儿。”
  她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父亲叫约翰·汉森,”她说。
  我极力回忆,却想不起这个人来;汉森这个姓在我们那里多得如海边的沙子。“我认识一些工人,”我回答,“小时候还经常到一个工人的家里去玩来着,而且对他和他贤慧的妻子--他们给了我一些我现在还认为是极好的影响--我至今仍怀着感激之情。不过,您可能说得对,我确实不知道令尊的名字。”
  她看来听得很专心;我觉得,她那孩子般的明眸又湿润了。
  “您应该认识他啊,”她喊道,“您认识了他,就会更爱那些被称作小人物的人!在我还不满三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我只有他唯一一个亲人,可在我八岁上,我突然又失去了他。”
  我们走着,谁都不再吭声。我们抬起手来,把伸到路中间的枫树枝拨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像是想讲什么,可好半天才迟疑着说了出来:“我现在想给您,我的乡亲,再讲一个情况。说来奇怪,但它的确又经常发生。我总觉得,从前,当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有另外一个父亲--我怕他,躲着他,他老是对我很凶,还打我和我母亲……这是不可能的啊!我自己清人去查过教堂里的婚配登记簿,我母亲只有一个丈夫。我们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挨冻受饿,可从不缺少爱。还记得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一个礼拜天,我那时大概六岁。我们勉强把午饭对付过去了,可晚上呢,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我实在饿得慌,而炉子差不多已凉啦。这时,父亲用他那双好看的黑眼睛望着我,我便向他伸出小手;转瞬间,我就给裹在一块破旧的毯子里,抱在这个壮实的汉子胸口上了。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街道,走啊,走啊。头顶上,星星全都亮了;我的眼睛一会儿瞅着这颗,一会儿瞅着那颗。‘在那上边,住着谁呢?’我终于问。父亲回答:‘仁慈的上帝住在那儿,他不会忘记咱们的!’我又望着那些星星,它们都静悄悄地、慈爱地在俯瞰着我哩。‘爸爸,’我说,‘再求求上帝吧,求他再给咱们一小块面包,今天晚上已经没有啦!”这时,我感到一颗滚烫的泪珠掉在我脸上;我想,这是仁慈的上帝他哭了吧。--我记得,我后来躺在小床上,肚子仍然饿着,但却安安稳稳地,睡熟了。”
  她沉默下来,我们在林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
  “我母亲还在世时,”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父亲的情况就记不那么准了。对那时的他,我只有一个凶暴可怕的印象,我再怎么想,也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突然,她蹲下身子,摘了一把那种喜欢长在贫瘠沙地上的淡红色千日红,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就开始用千日红编起花环来。
  我仍想着她最后的几句话,脑子里漫漫出现了一个狂暴小伙子的影子;他,我是太熟悉了,可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就连孩子们,”我终于提起话头,眼睛盯着她灵巧的双手,“他们有时也会想到那不可见的四处游荡的死神,感受着恐怖的袭击,因而胆怯地伸出手去,紧紧抱住自己心爱的人不放;再说--您一定清楚地知道,社会给孩子们的都是些怎样的父亲--无怪乎您的想象力,要给自己记忆里的空白填补上这个可怕的印象了!”
  高贵的妇人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您的道理讲得很好,”她说,“只不过,我倒从未吃过这类胡思乱想的苦头。而且,在我父亲死后收养我的这些人,是一个孩子所能指望的最好的人了,他们就是我丈夫的父母。他们当时在去温泉的途中,在我们城里停了几天。”
  这当儿,我仿佛听见身后的泥沙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便转过头去,发现林务官已经走近。
  “您瞧,”他对我叫道,“我不是又把您找着啦!可你,克里斯蒂娜,”他抓住妻子的手,歪着头,盯住他的眼睛,“你看来心事重重,你这是怎么啦?”
  她微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弗朗茨·阿道夫,我们刚才谈起了我们的故乡--你可知道,他是我的乡亲啊--只是我们都想不起当时对方的情况来了。”
  “我们今天请他来做客,这不就更好了吗?”他应道,同时握住我的手,“至于当年的事儿,那可老早就已经过去了啊!”
  妇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又走了几百米,来到林间的一座池塘边上;我从未见过黄色的芬尾花开得像眼前的这般茂盛。
  “瞧,你最心爱的花儿!”林务官嚷起来;“只是你会把鞋弄脏的;让我们男人去为你采一束来好吗?”
  “今儿个不劳驾两位骑士,”她回答,姿态优雅地向我们鞠了一鞠躬,“今儿个我去过姑娘们那儿,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以采到好花,把我的花环扎得更完美!”
  “那我们俩在这儿等着你,”林务官对已经跑去的妻子喊道,同时以深沉的、充满爱怜的目光护送她,直到她消失在不远的林中。
  紧接着,他突然向我转过脸来。“您可别生气呀,”他说,“如果我请您不要再对我妻子提她父亲的话。在你们身后柔软的泥沙路上,我走了已有好一阵子;夏日的微风,给我送来了你们相当多的谈话片断,剩下的部分我一猜也就猜出来了。要是我早知道你俩是这么近的乡亲--恕我直言--我就会放弃邀请您来做客的乐趣了。真正的乐趣啊,我说;不过眼下这样更好,咱们相互更了解啦。”
  “可是,”我有点莫名其妙地应遵,“我向您保证,我对一个叫约翰·汉森的工人,真是一点影子也想不起来了。”
  “可您没准儿会突然想起他来呀!”
  “我想不会;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保持缄默,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由。”
  “原由嘛,”他回答,“我愿用一句话告诉您:我妻子的父亲,他诚然叫约翰·汉森;可人家都只管他叫约翰·幸福城,即用他年轻时蹲过监狱的那个地方的名字来称呼他。我妻子既不知道这个绰号,也不了解产生这个绰号的那段往事;而我呢--我想您会有同样的想法--也不愿意她什么时候再知道这个。因为要是那样,她孩子般地崇敬着的父亲,就和经常出现在她幻觉中的那个可怕形象吻合起来了,而且遗憾的是,这又并非纯属幻想呀。”
  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接着我们便往回走去。我沉浸在一幕又一幕涌现在脑海中的往事里;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妇人早已走在我身边,手里又开始编花环了。“请原谅,”我说,“我常常犯这样的毛病,往往由于突然想起什么,便忘了眼前的一切。小时候在家里,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哥哥便要提起民间那个古老的传说来,说道:‘别碰他,他那只老鼠又从嘴里跳出来啦!’可我向您保证,以后一定把它管得更牢。”
  林务官向我没来谅解的目光。“我们这儿也有同样的迷信,”他说,“不过没关系,您现在是与朋友在一块儿,虽说是新交。”
  我们又谈开了。当我们慢慢走近林务官的邻宅时,巨人般高大的橡树已经给路上投下浓黑的阴影,空中也充满了闷热的夜气。一群猎犬跑来迎接我们,不吠也不叫。从池塘背后暮蔼升腾的草地里,不时传来鹌鹑咕咕--咕咕的啼叫。到处都是一派和平的田园景象。
  妇人先走进屋去;我与林务官便在大门前台阶旁的石凳上坐下,他的手下人一个接一个走来,或向他报告当天的事务,或接受第二天的指示。猎犬在人中间钻来钻去,也有猎獾犬与猎鹧鸪犬,领头的是一条嗅觉特灵的赤褐色良种狗。林务官没有工夫与我谈下去。接着,我那乡亲出现在敞开着的大门边,邀我们去进晚餐。我们在一间舒适的房间里坐下来,喝着一瓶上好的陈年哈尔特酒,林务官便扯起他那条赤褐色爱犬的历史来:它从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手中被买过来时,还是条小狗,可对付起此地异常凶猛的野兽来却表现得很出色。接着,又讲开了狩猎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有一次,在谈话的间歇里,克里斯蒂娜像从长时间的沉思中清醒过来似地说:“那所小茅屋没准儿还在吧,它在大路的尽头,门上有一个树节疤眼儿,每天傍晚,我都凑着它往外瞧,看父亲下班回来了没有。--我多么渴望再去那儿看看呀!”
  她瞪着我,可我仅仅回答:“您会发现很多东西都变啦!”林务官却抓起她的手,轻轻地摇着。
  “醒醒吧,克里斯特尔①!”他呼唤道,“你想去那儿干什么哟?咱们的客人自己不是也离开了吗?留在这里吧,这里是你的家--再过八天,你儿子就回来过暑假啦!”
  她仰起脸来望着丈夫,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我只说说罢了,弗朗茨·阿道夫!”她柔声道。
  过道里的壁钟敲了十下,我们站起身来。林务官点着一支蜡烛,同下午一样送我到后楼上的客房中去。
  “喏,”他把蜡烛放到桌上,说,“咱俩现在想法一致了,对吧?您理解我了吗?”
  我点点头。“理解了;我这会儿无疑已经知道,这个约翰·汉森是谁。”
  “是啊,是啊,”他高声道,“从大路边上的尘土里,我亲爱的父母替我捡回了这个小姑娘;如今,每天清晨,我醒来瞅见她那宁静的脸庞儿,看着她酣睡在自己身边,或者从枕上向我点头问安的时候,我就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好啦--晚安!让往昔的一切,也安息了吧!”
  我们握了握手,接着,我便听见他穿过走廊下楼去了。可是,在我的脑子里,往昔却不肯安息。我走到敞开的窗前,眺望着池塘,以及那躺在黑色镜面上的如月光一般皎洁的朵朵睡莲。池塘边上的菩提树已经开
  ①克里斯蒂娜的昵称。
  花,夜风送来缕缕清香;从林中,传来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的啼鸣,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然而,这生机勃发的夏夜,没有能吸引我的注意;在我眼前,却轮流地反反复复出现两个荒凉的地方:在我故乡城郊的旷野里,在从前建过一间硝皮房那儿,有一口井栏业已腐朽的废井,儿时我一个人捉蝴蝶去过那里,曾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与此交替的另一个地方,是出城向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草盖的房顶,上边总长着大丛大丛的艾蒿,那么低矮,一伸手就可摸着,小屋整个摇摇欲倒,小得仅能容下一间卧室与一个小小的厨房罢了。小时候去郊游回来,我总爱默默地站在屋前,心里幻想着,如果能独自住在这小太国的房子里,既无父母,也没有老师,那该多美呀!稍后,我已是中学生,那里又多了一层情况:从那所小小的屋子里,常传出来吵闹声,使过往行人都停了下来,有好多次我也站在人群中间。一个男人洪亮的嗓门在诅咒着,谩骂着,同时可以听见沉重的殴打声,以及坛坛罐罐被摔碎的声音,其间也隐约可闻一个女人轻轻的嗓泣,但从来不曾呼救。后来,一天黄昏,我看见一个粗鲁的小伙子一脚踢开门,冲出房来,涨红着脸,黑色的鬈发技散在额头上。他把长着个大鹰鼻的脑袋往后一扬,闷声不响地打量着周围站着的人;他的目光射到我身上,使找觉得他似乎在冲着我喊:“给我滚开,你这穿得漂漂亮亮的少爷!我按自己的老婆,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就是约翰·幸福城,我尊贵的女主人的父亲;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叫约翰·汉森。
  约翰·汉森出生在邻近的一个村庄里。在服兵役期间,他是个好样的士兵,只不过在入伍之初,差点儿拿刺刀戳翻了那个喊他“德国狗”①的丹麦连长,如果不是一位同伴有力的胳膊拦住了他的话。服役期满,他回到故乡,浑身牛劲儿却无处使,连当个帮工的活儿也不是马上找得到的啊。于是只好进城去,暂且寄食在一家地窖酒店的老板那里。酒店中进进出出的有各种各样的外乡人,一批被雇来修建水闸的工友也住在这儿。
  其中有个因为好酒贪杯而遭到开除的人,还仍然留在店里,继续大吃大喝,要把剩下的几个钱花完了事。他与约翰都闲得无聊,因此常常搅在一块儿,要么躺在城外的海堤上,要么蹲在晦暗的地窖里。外来汉给约翰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流氓和罪犯故事;这类事儿他知道得不少,而
  ①“德国”一词在原文中为丹麦语tyske。
  且多半都是他亲身参加过的,只是由他讲出来结局都很愉快罢了。
  一次,他俩又躺在城外堤坝上的草丛中闲扯,周围只听见西风的呼啸与海鸥的鸣叫。这当儿,小伙子突然心血来潮,决定也亲自去冒冒险。他伸出筋肉强健的胳膊,晃了晃拳头,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见他的鬼!”他嚷道,“既然没有正经活儿做,那就干干这个呗!”
  躺在一旁的那位老手,刚才讲故事时只是盯着天空中飘动的浮云,这会儿从侧面觑了觑约翰。“真的吗?”他神秘地说,“--喏,这可是挺好玩的哩!”
  约翰没有回答,一队工人打堤上走过来了。流浪汉站起身说:“走,约翰,这伙子人认识咱们;跟着一块儿回去吧!”
  第二天后响,约翰想找份工作的希望又落了空,两人于是再去躺在昨天那个地方。流浪汉不吭声,约翰从地里连根拔出革来,摔去打那些从近旁飞过的燕子。
  “瞧你闲得无聊,竟破坏起堤坝来啦!”那人取笑他。
  约翰咒骂了一声。“你昨天不是要给咱讲什么吗,文策尔?”他问。
  文策尔心不在焉地望着海上,那儿恰好有一面白帆在缓缓移动。“我?”文策尔道,“我有什么要对你讲来着?”
  “你自己明白。这可是挺好玩的哩,你自己说过。”
  “真的吗?就算是吧!我当然记得,不过,那可是危险多于好玩呢!”
  约翰放声大笑。
  “笑什么!”文策尔道,“这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啊!”
  “我只是想,肯定很有意思!”
  对方跳起来说:“你不可惜自己的脑袋吗?”
  “不可惜,文策尔;而且咱觉着,咱这脑袋长得挺牢靠。你就说说,怎么干才合算吧!”
  他俩凑得更拢,谈话变成了咬耳朵,而且不时他还去一个人到堤坝顶上望望风;只是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个罢了。夜幕降临,两人摸黑回去,走进地窖;一张张桌旁还坐着喝得醉醺醺的吵吵嚷嚷的人们。
  三天后,一桩闻所未闻的大抢劫案轰动了全城,所有的警察都出动了,忙得不可开交。出事地点是凸出在大市场边上的那所宅子,里面住着前参议员万茨伯格和一个老仆人。人们发现他的时候,这位瘦弱的老人被捆绑着,堵住了嘴,丢在床边。自此好几个礼拜,就再也不见老先生准时到外面来散步了,害得街上的一班小孩子再也闹不准时辰,上学不是去得太早,就是去得太晚。过后,他终于又出来了,只是胳膊肘下少了一把绸伞,火红的假发上戴着的那顶高高耸起的毡帽更显得颤巍巍的。老尼柯劳斯可更惨,他被一棒打昏过去,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使灵魂和肉体没有分家。
  就这件事,使好样儿的士兵约翰蹲了六年监牢,并得了约翰·幸福城这个雅号。怪就怪在判决一下来,城里有些有声望的人竟对被告表示同情。他们特别强调的是:约翰把劫获前参议员的一只金表,在作案的次日就送给了乡下一个准备行坚信礼的表弟。自然,这件礼物随后便成了逮他的物证。“可惜这小伙子,”有人说,“可惜他成了个坏人!瞧他这般行事,不是满有资格当一位将军吗!”另一些人表示:“是啊,他就像那类侠盗,作案主要是为了练技艺,钱倒在其次哟!”
  好也罢,歹也罢,约翰可还是得去坐牢,而不久以后就让人们暂时忘掉了。
  六年的牢狱生活终于过去。约翰必须蹲满六年,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德国既无新王加冕,也没太子降生。当他同服兵役时一样,拿着品行良好证书释放出来后,又回到城里来找工作,可是谁又肯展一个坐过牢的人呢?加之他那对黑色的眸子现在射出凶光,有一股子叫人害怕的骜骛不驯的劲头儿。“这小子看上去很危险,”有人说,“咱可不愿意在黑夜里单独碰见他呐!”
  后来,他到底找到活儿干了。在上文提到过的出城向北去的大路边,紧靠卢特恩市长的鱼池,几百年前立过三条腿绞架的那块离城相当远的地方,有大片大片未立界栅的荒地,如今让城里一位做着大买卖的市民用来种苦笑了。他为此雇着五六十名妇女和年轻姑娘,眼下她们正开始在这广表的田地里锄去作物之间的野草。走在环城的大道上,你远远就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宛如推动磨房的小溪发出的喧嚣;不时地还腾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个空际。蓦地,一切又悄没声息:原来适才呆在田地另一头的那队女工中的监工,这会儿又踱回来啦。只见他一言不发,只用阴沉沉的目光扫了大伙儿一通。这位监工便是约翰·幸福城。人家觉得,他特别适合干这差事;再说,在这荒郊野地里,他也不会对谁有危险的,而且,统计结果证明,这一考虑完全正确,要知道,如今野草被消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迅速和彻底。
  --姑娘们中间,有一个我认识,就是笑声如银铃般的那个。从前,她常常到我家的门道里来,立在去地窖的台阶上,向家人乞讨东西。有时候,我碰巧从房里出来,她便张着褐色的大眼睛望着我,默默地望着我,满含着希望。只要我口袋里有一个银币,我也难掏出来拥在她手心里。我还记忆犹新,每当触着她那小手,我都感觉到一种甜蜜的快意。我常着了迷似地痴痴立着,久久盯住台阶上的那块地方,虽然小姑娘业已悄然离去。
  那位目光阴沉的监工--姑娘而今便在他手下从事诚实的劳动--他没准儿也与我有了同样的感受吧。他发现,自己常常不是去监视那些做婆娘子活儿,而是一个劲儿地把眼睛盯在这位眼下快满十七岁的少女身上。反过来呢,她可能也以火辣辣的目光偷瞧过他;要知道唯有她一个人,才不畏惧约翰那双眼睛啊。可这个脸上时时反映出心灵痛楚的汉子,对于她这样的姑娘来说,也许是最危险的吧。
  这里还须补充一点。在离城更远的旷野的尽头,活儿已经做完的地方,有一口枯井。不知打哪个年头起,井旁的硝皮房就不存在了。三根木桩上悬着几块朽木板条当作井栏,是什么也挡不住的。约翰·幸福城很清楚这并的情况:井口非常狭窄,井壁上长满了青苔与乱草。约翰睁大眼睛往下望,草丛挡住了视线,他怎么也看不到井底;不过并肯定是很深的,因为有一天傍晚,约翰独自在野地里遛达,在经过井边时甩了一块石头下去,过了好一阵才听见石头落在硬实地上的响声。“只有上帝晓得底下是些什么,”他嚼咕着,“水是没有,癞蛤蟆和其他乌七八糟的东西倒会有的是!”他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下地,对面的多数女工都到齐了,约翰脑子里却还转着隔夜的念头,直到一只乌鸦突然叫了一声,才把他惊醒;这鸟儿是由于他的到来,被吓得从腐朽的井栏上噪叫着飞走了。这当儿,约翰抬头朝前望去,刚好瞧见那个纤弱的褐发少女,高擎着双手没命地向枯井奔跑,后面跟着另一名宽肩膀的女工,一个已经养过三胎私生子的婆娘,正在追赶她。刚才这婆娘刺少女说,她拿眼睛吊漂亮监工的膀子,他是准会给勾上的;其他娘儿们便哄笑:“上,大姐,给她的丑脸吃吃耳刮子!”姑娘这时也极为生气,就着着实实地揭了这婆娘一通老底儿,这下子她便攥起草锄,发疯似地赶起脚步轻捷的女孩子来了。
  脸色阴沉的约翰看见姑娘正好朝着井口冲去,便两步跳到了快要垮掉的井栏前。“她要打死我!”少女叫着,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使约翰都几乎站不稳脚跟。
  “好啊,姑娘,”他吼道,“你是想咱俩都从这儿掉下去怎的?这也许倒是再好没有啦!”说着便紧紧把她搂在胸前。
  姑娘在他怀里挣扎着。“放开我!”她嚷道,“你要把我怎么样?”
  约翰望望四周,只有他和她俩:那个大个子女工一见监工就已溜之大吉,其他妇女也都远远地在地西头干活儿。他的目光又落到怀中的少女身上。
  她攥着小拳头揍他的脸。“放开我,”她嚷着,“要不我就喊啦。别以为你可以欺负我!”
  他沉默了半晌;随后两人便自不转睛地对视起来。“我要把你怎样吗?”他接着说,“我不会欺负你的--我只不过希望讨你做我的老婆,要是你愿意的话!”
  她没有回答,有好一会儿工夫就跟没了生气似地靠在他胸前;他只感到,她肢体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了。
  “不想回答吗?”他温柔地问。
  冷不防,她一把抱住约翰的脖子,憋得他这个壮实的汉子也险些儿喘不过气来。“愿意,我愿意,”她喊道,“你比谁都美!咱们快离开这并吧!我可不让你躺在那下面,你呆在我怀里更好一些!”她边说边吻约翰,直到自己也透不过气来。
  “听我讲,”她随后说,“你住到我们家来吧,住到我与我母亲那所小房子里来吧;你付一半房租!”说完,又抬头望着他,吻他。随后,她把满头鬈发的脑袋一扬,从那鲜红的嘴唇间进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她是何等地骄傲啊!“好啦!”她高声道,“我先走,可你得马上跟来。呆会儿你瞧瞧,看我是不是所有女人中最俊的一个!”
  她向干活的地方跑去;约翰紧跟着姑娘,神魂颠倒。谁要是这会儿碰见他,想要他做自己的朋友,谁就会毫不犹豫地投进他的怀抱;这个危险的人,眼下变得活像个孩子了。他张开臂膀,又轻轻把少女搂在胸前,就像搂着幸福的化身似的。这个少女带给他幸福;她恰似一只小鸟儿,眼下正在他面前的田野上飞奔。“还需有活儿干,”他高叫道,同时向空中伸出了强健的双臂,“咱们可不能没有活儿子啊!”
  到了工作的地方,那个大个子婆娘极力躲开他;然而也只有她才发现,监工的一双眼睛在望着她的丑脸时却笑着呐。“滚开!干吗老瞅着我!”可他又自言自语道,“你就是那条无意间把幸福赶进我怀抱里来的猎狗呀!”
  揭发少女呢,却总有本事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默不作声的情人会面。“笑啊!你干吗不笑?”她对约翰悄声说,同时使对方望着她那双笑吟吟的褐色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可总觉得那口井……”
  “那井怎么啦!”她问。
  “我想,最好把它除掉!”过了片刻又说,“我总觉得,你多会儿会掉下去的,汉娜,你那么任性--不能让它再这样做着。”
  “你是个傻瓜,约翰,”少女柔声细语地说,“从今以后,我怎么还会掉下去呢?要是没有这些蠢婆娘在眼前,我早就飞到你脖子上来啦!”
  可约翰却心事重重地走开了。傍晚收工时,他走过无人的旷野,忍不住又在井边上停住脚,拣起一块块小石头来扔进那深渊里去。地跪下来,身子探出井沿,侧耳细听,仿佛那下面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他必须听个明白似的。
  天边晚霞已经消散,他才漫步踱回城中,走进坐落在大街上的东家住宅。第二天清晨,使女工们惊异的是,地里来了一个木匠,围着那眼古井造了一圈栏杆。这栏杆虽则粗糙,可结实倒挺结实哩。
  九月里的一天傍晚,在大堆栈的一号打包场上,正进行着从下午就开始了的“苦笑啤酒节”的庆祝活动。所有在酒厂干活的人:车夫啦,烧火工啦,蒸馏工啦,以及其他种种名称的工友,全聚到这儿来了。屋梁上,到处挂着翠菊、黄杨叶和秋天里的其他花叶编成的花环。大伙儿刚才已经坐在桌旁,也就是在大木桶上放的几块木板旁边,吃了一顿;眼下他们又在喝着咖啡。花环之间的各式吊灯都点着了,昏暗的场地上,奏出了一只木笛和几把小提琴的乐声--这可是年轻的姑娘们早就伸长脖子在盼着的呐。
  约翰已和自己年轻的妻子翩翩起舞。她靠在他臂弯里,跳得热起来了。约翰满怀喜悦,眼睛瞟着站在一旁的黑压压的人群,可他们与他何干呢?--他与自己的舞伴跳着跳着,不小心碰在一张突出到舞池中的大像木桌的棱角上,汉娜发出一声惊叫、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约翰还是去招呼那位年轻力壮的烧火工;“帮咱把桌子搬搬,弗朗茨!”
  弗朗茨装作没有听见;约翰便去扯他的衣袖。“干吗?”烧火工半转过脸来喝道。
  “一点儿小事,”约翰回答,“这张桌子得搬开,搬到那边角落里去。”
  “那你自个儿搬呗!”年轻人道,随即便踅到另一些技在一起的工人中去了。“他要你做什么?”工人中的一个问。
  “不知道;他叫我帮助他!可他自己又没少长胳膊!要不是在这儿还得干活,咱早就走啦!”
  大伙笑着散开,各人寻找自己的舞伴去了。约翰从听到的片言只语中,也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紧闭嘴唇,继续与自己年轻的妻子跳着,自始至终只与她一个人跳。
  在欢乐的舞会进行中间,东家也领着几位朋友来到了打包场;其中有那个曾对被判入狱的约翰表示同情的市长。这时,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年轻漂亮的一对儿。
  站在市长身旁的,是东家太太的姨姐,一位已经有相当年纪的老处女。“你瞧瞧,”她手指头点着那对年轻夫妇,悄声地说,“十个月前还在车里纺羊毛,眼下却搂着自己的幸福跳得有多欢(口罗)!”
  市长点点头说:“唔,唔--您说得不错……,不过,他自己并不幸福,而且永远也不会幸福。”
  老处女瞪着市长。“这我可闹不明白了,”她说,“这号人的感情不同于咱们。不过,自然喽,您这位不可救药的老光棍当又另有高见吧!”
  “我不开玩笑,亲爱的小姐,”市长回敬道,“我很同情这种人:他搂在怀里的幸福倒是实实在在的,可仍然于他无所帮助,因为他在自己内心深处,苦苦思索着一个谜;这个谜,那位被他搂在怀中,他习惯地叫她做幸福的年轻女子,也帮他解决不了,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也帮他解决不了。”
  老处女仰着头,茫然望着讲话的人。“那他就别思索呗!”她终于说。
  “他不能啊。”
  “为什么?他看上去不是还挺神气的吗?”
  “是的,”市长若有所思地说,“他甚至会变得妄自尊大,有朝一日说不定又会成为罪人;要知道这个谜就叫;我怎样才能恢复失去了的尊严呢?--他永远解不开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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