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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_5 特奥多尔·施笃姆(德)
  “跟我一块儿回去吧,丽赛,让咱俩共同努力,在那现在无人居住的家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美好的生活,就跟那两位你热爱的人所过的生活一个样!”
  “保罗,”她大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话。”
  可是,她的手却在我手中剧烈颤抖;我只是恳求她:
  “啊,丽赛,理解我吧!”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我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哩,保罗。”
  “一定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去,丽赛!在后屋,那儿空着两间房间,他可以居住和工作;老亨利的卧室就在旁边。”
  她点点头。
  “可是保罗,咱们是流浪艺人,你的那些老乡们会怎么讲呢?”
  “他们会大讲特讲,丽赛!”
  “难道你不害怕吗?”
  我只笑了笑。
  “喏,”丽赛说,嗓音清脆得像银铃似的,“要是你都害怕的话,那我更该怕死喽!”
  “这么说,你也是乐意的呷?”
  “嗯,保罗,如果我这个都不乐意,”她冲我摇着她的黝黑的脑袋,“那,那我永远不会再乐意什么了!”
  “孩子,”讲故事的人转开话题道,“你只有再长好几岁,才会慢慢明白,姑娘的一双黑眼睛在说这些话时将怎样望着你!”
  “不错,不错,”我心里想,“特别是那样一双能把湖水烧干的眼睛!”
  “喏,不是吗,”保罗森又开始说,“现在你也肯定知道,谁是丽赛了吧?”
  “保罗森太太!”我回答。“好像我没有先见之明似的!可她讲话总还带点南方口音,细细的眉毛底下一双眼睛仍旧漆黑漆黑的啊。”
  我的大朋友笑起来,我却暗自决定,在回房去时要好好注意一下保罗森太太,看还能不能在她身上认出那个演木偶戏的丽赛来。
  “可是,”我问,“那位滕德勒老先生又到哪儿去了呢?”
  “我亲爱的孩子,他已去了我们大家最终都要去的地方,”我的朋友回答。“在那边的绿色基地里,他与我们的老亨利并排安息在一起;不过,随他进坟墓的还有另外一位,还有我童年时代的一个小朋友。我很乐意给你讲,只是咱们得再走开点儿;我妻子有可能正好来找咱们,而这件事我不愿让她再听见。”
  保罗森站起来,我们于是信步走去,来到了花园背后的环城林荫道上。我们只遇见很少的人,眼下已是晚待的时候。
  你瞧,孩子--保罗森又开始讲他的故事--老滕德勒当时对我和丽赛的婚约非常满意;他怀念和他相识的我的双亲;他对我也怀着信任。再说,他也厌倦了流浪生活;是的,自从他感到有被人混同于那种堕落下流的游民无赖的危险以后,他心里便越来越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好心的师娘却表示不赞成;她担心,一个四处流浪的木偶戏艺人的女儿即便再愿意,也成不了一个有根有基的手工业者的般配的妻子。--喏,如今我的师娘她早已不这么想啦。
  一个礼拜以后,我就回到了这里,我从山区回到了海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我和亨利狠抓了一下营业,同时为约瑟夫老爹布置好了后屋中那两间空着的房间。--又过了两个礼拜,正值园子里的春花开始飘香的时节,从下面街上便传来了铃儿的丁当声。“师傅,师傅,”老亨利叫着,“他们来啦!他们来啦!”接着,那辆载着两口高高的木箱的小马车便站在我家门前。丽赛来了,约瑟夫老爹也来了,两人都眉开眼笑,满脸红光;整个的木偶戏行头都跟他们一起搬进了我家里,因为有过明确协议,这些东西必须陪伴约瑟夫度过晚年。反之,小马车不几天就卖了。
  随后我们举行了婚礼,不过气氛冷清清的;我们在城里再没其他亲戚,只有我的老同学码头总监在场做证婚人。丽赛和她的父母一样信奉天主教,可是我们从未想到这会对我们的婚姻有妨碍。头几年她大约还去一座邻近的城市进行复活节的仟侮,在那儿有个天主教教区你是知道的;到了后来,她就只向自己的丈夫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新婚后的第一个早上,约瑟夫老爹放了两个口袋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大的一个口袋里装的是哈尔茨矿区铸的银币,小的一个口袋里装的是克莱姆尼茨地方铸的金元。
  “你从来没问过,保罗,”老爷子说。“可咱们丽赛并不是穷得连一点陪嫁也没有的!再说,我反正也用不着了。”
  这就是我父亲当初曾说过的积蓄;现在,当他儿子重新开业的时候,这钱来得正是时候。自然,我岳父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交出来了,从此就指望着孩子们的关照;不过,尽管如此他仍闲不住,而是重新找出了自己的刻刀,在作坊里帮着干些活儿。
  木偶们连同全套舞台道具,都存放在厢房顶楼的一个贮藏室内。只有礼拜天下午,他才一会儿把这个,一会儿把那个拿进他的小房间,整理它们的提线和关节,擦拭擦拭,或者把什么地方修理一下。这时候老亨利常常衔着短烟袋站在旁边,听他讲木偶们的故事;而木偶差不多是个个都有自己特殊的遭遇的。不是嘛,现在已经知道,那个雕刻得十分可爱的卡斯佩尔,当初在丽赛的爸爸向妈妈求婚的时候,还为自己年轻的制作者当过媒人哩。为了使某些场面更加生动具体,老爷子讲着讲着就动起提线来;我和丽赛往往也站在院坝中,透过葡萄藤荫蔽着的窗户往房里窥视;可里边的两个老小孩多半玩得忘乎所以,非得等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才会发现我们这些观众的存在。
  过了一年,约瑟夫老爷又找到了别的事来干;他把整个花园都管了起来,栽花种树,收获果实;礼拜天,他总穿得干干净净地在花坛间团来踱去,一会儿修剪蔷该丛,一会儿给丁香和紫罗兰绑上亲手削制的小撑木。
  我们生活得和和美美,心满意足;我的营业也一天好似一天。对于我们的婚事,故乡的好人们热热闹闹地谈论了几个礼拜,可是正由于众口一词地认为我这样做是发了疯,没有持不同意见的,失去了火上浇油的对立面,谈着谈着也就没劲儿了。
  接着又是冬天,约瑟夫老爹在礼拜日重新从顶楼的巴藏室里把他的木偶搬了下来;我想过,往后的一些年头他就会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时而种种花草时而玩玩木偶中度过去吧。不料有一天早上,我正一个人坐在起居室吃早餐,老人家却表情异常严肃地走了进来。
  “女婿,”他用手一连挠了好多次他那短剑般竖着的白发,终于尴尬地说,“我可不能老是这么眼睁睁地在你们家白吃饭呀!”
  我闹不清他的意图何在,但仍间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不是也在作坊中帮忙吗?我的营业现在有了更多赢利,不也主要是他在我婚后的那天早上交给我的钱所生的利息吗?
  他摇摇头,说这一切都不够;何况那笔小小的财产的一部分还是他当初在我们城里赚的;眼下行头还在,所有的剧目也仍然记在他的脑子里。
  我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个老木偶戏艺人不让他安静;他已不能满足于仅仅有他的朋友老亨利这一个观众,他必须再次在聚集起来的众多的人面前,演出他的节目。
  我努力劝阻他,可他老是不肯罢休。我和丽赛商量,临了儿到底不得不依了他。老头子自然最希望不过的是丽赛仍像婚前一样地在剧中演女角;但是我和丽赛商量好,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要知道,对于一位市民和手工业师傅的妻子来说,那是万万不行的。
  幸好--或者你也可以说:不幸--当时城里有一个名声挺不错的女人,她曾经在剧团里唱过词,所以对这档干事并非毫无经验。这个因为腰肢伛偻而被人叫做驼背小丽丝的女人,马上接受了我们的聘请;紧跟着,每当夜晚和礼拜天的下午,约瑟夫老爹的小房里便闹腾开了。在一扇窗前,是老亨利在钉舞台的支架;在另一扇窗前,老木偶戏艺人站在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景片之间,正与驼背小丽丝一幕一幕地排戏。每次排练后他总是说,驼背丽丝这个娘儿们机灵极啦,甚至丽赛也学得不如她快;只是她唱起歌来不怎么样,瓮声瓮气的嗓子总是提不高,要演必须唱歌的美丽的苏珊娜就别扭。
  终于决定了公演日期。这次一切都要尽可能讲究点;杨子不再是打靶场,而是过米伽勒节时举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市政厅;再有礼拜六下午我们的好市民们在打开自己刚收到的小小的周报时,上则大字广告就会跳进他们的眼帘:
  明日,星期六晚上七时,在市政厅,机械师约瑟夫·
  滕德勤亲自演出带歌唱的四幕木偶剧:《美丽的苏姗娜》。
  然而,当时在我们城里,生活着的已不是我童年时代那些善良而好奇的青年了;这其间已经历过所谓哥萨克的冬天①,在手工业学徒中间尤其滋长了一种恶劣的放荡不羁的习气;就连当年可敬的市民中的木偶戏爱好者,如今也已把心思用到了别的事情上。可尽管这样,要是没有那个黑铁匠和他的儿子们在场,一切也许仍然会顺顺当当。
  我问保罗森,黑铁匠是谁,我怎么在城里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个人。
  这我相信--保罗森回答说--黑铁匠几年前已经死在收容所里啦;不过当时他还和我一样是师傅;人倒不笨,就是工作和生活方面同样都吊儿郎当,白天挣的钱晚上便喝酒打牌全部花干净。他对我的父亲已经有仇,不光因为父亲的买主比他多得多,还因为他俩年轻时在一块儿学徒,他由于对我父亲恶作剧而被师傅开除了。从那年夏天起他加倍恨我,因为城里新开了一家织布厂,尽管他拼命地拉生意,修配纺织机的工作还是交给了我一个人。自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不放过任何发泄自己怨恨的机会,对我进行种种挑衅。说起他那两个儿子,他们在他那儿学徒,干起坏事来甚至赛过了自己的老子。可我当时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这号人。
  演出的晚上到来了。我在家里还有些账册需要整理,所发生的事情是事后听我妻子和老亨利讲的;他们俩陪着我岳父一起上市政厅去了。
  前排座位上几乎完全没有人,中间也坐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在最后的廊子上才人头挨着人头。--当演出面对老这样一些观众开始以后,一上来一切倒也正常;小丽丝记住了自己的台词,念起来顺顺溜溜。可随后却来了那支倒霉的歌!不管她怎么卖力使劲,也没能使嗓音变得柔和一点;正如约瑟夫老爹先前所说,她唱得真是瓮声瓮气的。突然廊子上有人大叫一声:“唱高一点儿啊,驼背丽丝!唱高点儿!”当丽丝听从人家的呼喊,拼命去爬那无法达到的高音阶时,大厅中更爆发出阵阵狂笑。
  台上的演出停止了;从布景中间传出来老木偶戏艺人颤抖的喊声:
  “先生们,我求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与此同时,提在他手里正与美丽的苏珊娜配戏的卡斯佩尔,就像得了痉挛症似的把自己灵巧的鼻子不住地甩来思去。
  于是又引起新的哄堂大笑。
  “欢迎卡斯佩尔唱歌!”
  ①指一八一三年冬天。当时由于哥萨克兵入境而引起了骚乱和饥憧。
  “唱俄国歌!《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
  “卡斯佩尔万岁!”
  “不行,要卡斯佩尔的闺女唱歌!”
  “是吗,想得妙!她如今已当了老板娘,再不干这营生啦!”
  这么又闹了好一会儿。突然扔来一块大铺路石,不偏不倚地直冲着舞台飞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尔的提线,小木偶从老艺人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
  约瑟夫老爹已经忍无可忍,不顾驼背丽丝的恳求,爬到了演木偶戏的台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笑声、跺脚声;也许,老人家把脑袋伸在布景中,两手狂挥乱舞,发泄着自己的义愤,那样子看上去是够滑稽的吧。
  在一片混乱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来;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这时候,在家里算账的我也感到某种不安;我并不想说,我已预感着什么不幸,而只是心里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亲人们。
  我正准备登上市政厅前的石阶,突然上面一大群人冲着我涌来,叫声笑声乱成一片。
  “乌拉!卡斯佩尔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戏收场啦!”
  我抬头望去,看见上面正是黑铁匠那个息子的丑脸。他们马上不吱声了,擦着我身边跑出门去;我心中已经明白,罪魁祸首是谁。
  到了上边,我发现大厅几乎空了。在后台,我的老岳父完全瘫了似的倒在一把椅子上,手捂着脸;丽赛跪在他面前,见了我便慢慢地站起来,难过地望着我,问:
  “喏,你现在还有勇气吗,保罗?”
  可是还没等我回答,她已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想必是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仍然有勇气吧。
  “让咱们坚强地生活在一起,保罗!”她低声地说。
  而你瞧,我们不是就凭勇气和诚实的劳动挺过来了吗?
  第二天,我们刚起床就发现有人在我们的门上用粉笔写了“木偶戏子波勒”这几个字,显然是来嘲骂我们的。我却不动声色地把它给擦了;后来,当它在公共场所又几次出现的时候,我便发出了坚决的警告;人们知道我是不开玩笑的,从此也就不吭声了。--而今给你提起这个绰号的人,想必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的约瑟夫老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告诉他谁是罪魁祸首,说人家那么干与其说是冲着他,不如说是冲着我的,那么干也没有用处。在未经我们知道的情况下,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木偶送到一个公开的拍卖场;它们一个个在孩子们和收破烂儿的女人的欢呼声中,很便宜地就卖掉了;老爷子再不愿见到他的木偶。--可惜,他为此选择的办法却太糟糕;一当春天的阳光再次照进大街小巷,那些卖出去的木偶又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的内室跑到光天化日下来:这儿一个小姑娘抱着圣女格诺维娃坐在门槛上,那儿一个小男孩正在教浮士德博士骑他的黑猫;有一天,在打靶场附近的一个花园里,普法尔兹伯爵和那只地狱里的麻雀更并排挂在一棵樱桃树上,充当着吓雀儿的稻草人的角色。我们的老爹看见他的那些宝贝难过得要命,最后几乎不再离开我们的家和园子一步。我看得清楚,他对那么急急忙忙地卖掉木偶已感到内疚;我于是设法把它们中的这个那个赎了回来,交还给他,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高兴:整个的班子反正是已经毁啦。不过,够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也打听不出那个在所有木偶中最最珍贵的宝贝儿,那个绝妙的卡斯佩尔,藏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而没有它,全世界的木偶又算得了啥呢!
  很快,另一出更严肃的戏剧也落了幕。我们的老爹肺病复发,眼看已经命在巴夕。他躺在病榻上,非常耐心,对我们任何细小的关照都满怀着感激。
  “是啊,是啊,”他微笑着说,高高兴兴地抬起眼来望着天花板,好像能透过它看到遥远的彼岸的那个世界似的,“一点不错,我是从来不会对付世人,可到了天上和天使们在一块儿总会好一些,至少,无论如何,丽赛,我也能在那里找到你的母亲。”
  善良的孩子般的老人死了;我和丽赛都为失去他而非常难过。老亨利没过几年也步了他的后尘;在他还独自活在世上时,每逢礼拜天下午便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仿佛想找什么人却又总是找不着似的。
  我们用岳父在园子里亲手种的花把他的棺木盖起来;花环之多大大增加了灵枢的重量。人们把他的棺木抬到公墓里,那儿靠近围墙已挖好一个墓穴。在棺木放下去后,我们的老牧师就走到墓穴边上,讲了一番安慰和祝愿的话。老牧师一直是先父母的忠实朋友和顾问;我的坚信礼就是他主持的,丽赛和我结婚也请他行的婚礼。在墓地周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仿佛一位老木偶戏艺人的葬礼也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热闹好瞧似的。事实上的确也发生了一点特别的情况;只不过知者不多,仅有我们站在近旁的人才发现了吧。当老牧师按照风俗操起准备好的铁锹,铲了第一锹上往下扔的刹那间,从出家门起一直靠在我胳膊上的丽赛突然痉挛地抓住了我的手。土掉在棺木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你是泥土所捏成!”牧师刚刚才念出这一句词儿,我就看见越过众人的头顶,从围墙边上朝我们飞来一个什么东西。我一开始以为是只小鸟,可它却很快往下沉,刚好落到墓穴中。由于我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土堆上,一转头,正好瞅见黑铁匠的一个儿子在公墓的围墙后边蜷下身去,随后便逃跑了;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丽赛在我旁边尖叫一声,老牧师再次举起的铁锹也滞留在空中。我往墓穴中一瞧,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在棺木顶上,在鲜花和土块之间,部分地已经让土盖住了,坐着他,我童年时代的老朋友卡斯佩尔,那位小小的滑稽大王。--不过他眼下样子一点儿不可笑,而是悲哀地把大鼻子垂在胸脯上,举起那条拇指十分灵活的胳臂来指着天空,仿佛要向世人宣告,在世间所有的木偶戏演完以后,那上边就有另一出戏将要开场了。
  这一切我也是在一瞬间看见的,牧师的第二锹主跟着就倒了下去:“所以你应该再变成泥土!”--当土块从棺木上滚下时,卡斯佩尔也从花堆中掉进坑底,被泥土埋起来了。
  随后,在铲下最后一锹土时,牧师念出了令人感到安慰的祝愿:“愿你能从泥土里获得再生!”
  念完“我们的圣父”,人们纷纷散去了;这时老牧师才走到一直还呆呆望着基坑出神的我和丽赛面前。
  “有人没安好心,”他说,同时亲切地拉住了我们的手。“让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吧!诚如你们对我讲的,死者在自己年轻的时候雕成功这个小小的人儿,并用它为自己争取到美满的婚姻,后来,在自己的一生中,他都用它去使那些工作之余来看戏的人们愉快开心,有时还让这个小丑嘴里说出令上帝和世人一样爱听的至理名言。--我自己就曾看过他的演出,在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现在尽管让这小小的杰作随它的大师去吧;这正应了咱们《圣经》上的话!你俩可以放心,好人都能从自己的辛劳中得到安息。”
  这样,我们心情宁静地回到了家,但从此就像再也没见到自己善良的父亲约瑟夫一样,我们也没见到绝妙的卡斯佩尔。
  这一切--我的朋友停了一会儿说--都使我们非常难过,但是我们两个年纪轻轻,并未因此就死去。不久以后,我们的小约瑟夫也出世了,我们便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所必须的一切。年复一年地,只有那个黑铁匠的大儿子还使我回忆起这些往事。如今他成了一个永远到处流浪的帮工,破衣烂衫,潦倒堕落,靠同行业的师傅按行会规定给予他这种人的施舍过活,在经过我家时也同样每次都要进来乞讨。
  我的朋友不再做声,眼睛盯着墓地上那些大树背后的晚霞出了神;我呢,却早已看见保罗森太太那张亲切的面庞,正探出我们又重新靠近的花园门,在朝我俩张望。当我们向她走去时,她大声道:
  “我真想不通!你俩有什么事要商量这么久了快进屋吧!上帝的恩赐已经摆上桌子;码头总监也早等着了,还有约瑟夫和老师娘来的信!--可你干吗这么瞅着我,孩子?”
  师傅微微一笑。
  “我把一些秘密告诉他了,老婆子。他现在想看看,你是否真的还是那个演木偶戏的小丽赛!”
  “嗯,当然是!”她回答,同时含情脉脉地瞅了瞅自己的丈夫。“好好瞧瞧吧,孩子!要是你瞧不出来,这儿的这个人--他可知道得太清楚啦!”
  师傅默默地伸过胳膊去楼住她。随后大伙儿就走进屋去,庆祝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他们真是些极好的人啊,保罗森和他那演木偶戏的丽赛!
07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
  是的,就是那位老乐师!--他的名字叫克里斯蒂安·瓦伦廷。--有不少个黄昏,正当我在我的炉火眼前想入非非的时候,他那裹着件破旧黑呢外套的瘦削身躯也晃晃悠悠地经过我面前;尔后,跟我在此地默默无声地、心不在焉地接待的其他所有顾客一样,他又渐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重新隐没到他刚才从里边浮现出来的浓雾中去,这时候,我心中常常感到一些震颤,好似我必须伸出手去抓住他,对他讲一句充满温情的话,使他在归途中不再感觉到太孤寂。--
  在德国北方的一座城市里,我们两人不相闻问他一起生活了许多年;这个生着一头稀疏的金发和两只淡蓝色眼睛的瘦小男人,在经过我面前时,我常常视而不见,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旧书店里碰见了他,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友谊。我们两人都收藏图书,虽然各自按各自的方式。在我跨进店堂时,发现他手里捧着豪夫的《李希滕施坦》①的插图本;他身子靠在柜台上,看上去正读得津津有味。
  尽管这样,他还是抬起头来招呼我;我呢,作为回答,也说了句:
  “您正在读的可是本好书啊。”
  “确实!”他注视着我,淡蓝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脸纯真的孩子般的笑意,给他那平素并不怎么好看的面孔增添了美丽的光辉。“您也喜欢这本书吗?我很高兴;它,我可是百读不厌啊!”
  我们于是交谈起来;我告诉他,我去年到过书里写的那个地方,很高兴地在作者颂扬的那个古堡旁边的一处岩头上,看见了他本人的一座半身像。但是他一点儿不满意。
  “就一座半身像?”他说。“像这样的人物,完全应该塑座全身像嘛!您在嗤笑我?”接着,他用同样谦逊和气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当然当然,我的情趣也可能不是很高的。”
  后来,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的情趣绝不能说低。不过,正如
  ①威廉·豪夫(1802-1827),德国作家,《李希滕施坦》是他的著名长篇小说。
  他在音乐方面仍然喜欢的是海顿和莫扎特,他在文学方面爱好的也只是乌兰的明朗得像春天一般的诗歌,或者还有霍尔蒂的宁静得像墓园一般的诗作;通常,我发现在他的桌上翻开着的,都是这样的作品。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再在旧书店里甚或只是在街上不期而遇,我俩便总要进通边聊地走上一段。于是我就知道了,他在本城他的故乡以当钢琴教师为生,不过来上课的只是些中产阶级的人家或者清寒的公务员家庭的孩子。他也并不隐讳,他的收入仅够他租住着一间简陋的房间,这房间在城外不远处一位漂访老板的宅子里,他住在那里已经好多年了。
  “嘿嘿!”他说,“这对于一个老单身汉来说已经挺好,可不能胡思乱想喽!要是不给洗漂的布盖着,从我的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见那片美丽的绿色草坪’;小时候,我帮家里的女用人搬沉重的布篮去漂房,就在草坪上玩儿过;当年人家常从一棵苹果树上摇果子下来给我吃,而今这树还仍然立在原处。”
  的确,一天下午我和他一块儿散完步走进他的家,发现那间小屋子也真不坏;草坪上正好没有晾布片,一派绿意直映窗中。在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两幅莱辛①的著名风景画,据他告诉我乃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在打开着的保养得很好的钢琴上方,由一个扎得很密的千日红花环围绕着,挂着一帧侧面女头像,用粉笔画的,画法颇见功力。我站在前面仔细观赏着,这时他走过来,几乎是怯生生地开口道:
  “我不能不告诉您,因为您否则很难相信,这张高贵的脸曾经属于我亲爱的母亲;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我很乐于相信!”我回答;要知道他这时站在我的面前,脸上又像我经常看见的那样闪耀着亲切的光辉。
  他好似猜到了我的想法,又加了一句:
  “您要能看见她微笑该多好;而这画却是死的!”
  随后,我们谈起他最心爱的作曲家;他像向我作解释似的,便在琴健上不时地弹奏几下,一会儿是这个乐章,一会儿又是另一个乐章;可当我请他继续往下弹时,他却显得挺尴尬,极力设法规避;临了儿,我变得急躁起来,他才战战兢兢地道:
  “啊,别这么要求我,我已经多年没弹啦。”
  ①卡·弗·莱辛(180-1880),德国风景画家。
  “可这儿!”我指着翻开在诸架上的《四季》①的总谱,说,“这样的东西你的学生是弹不了的吧。”
  他连连点头。
  “是的,是的;可它,我也只是读读而已;在不间断的基础训练中必须有这样的东西;--真了不起阿,一个人竟能写出所有这一切来!”他一边讲,一边兴奋地在那本大谱子里翻来翻去。
  呆了一会儿,我告辞出来,在外面看见他的房门上用圆形胶水纸贴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以瘦长瘦长的音符抄着莫扎特一首资美诗中的几小节谱子;后来在我反复去看望他时才发现这张纸条不断更新,抄在上边的要么是某位作家的语录--多数情况是如此--要么是某一部古典乐曲中的几个小节。有一次我问到他这个稀罕的举动时,看见他脸上又漾起那孩子般的纯真爽朗的笑意。
  “当你疲倦地回到自己的蜗居时,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问候吗!”他诚恳地说。
  我们已如此地交往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对他的身世我并未得到更多的了解。一个秋天的傍晚,借着刚刚点燃的街灯的亮光,我看见他从一所大宅子的门道中走了出来。在一天紧张的工作之后,我也只是想上街来遛达遛达,散一散心,所以便叫住他;他呢,一认出我也亲切地点了点头。
  “打什么时候起您竟在议长家里上起课来啦,亲爱的朋友?”我问。
  他笑了。
  “我?您大概是在开玩笑!不,他家的课是莱比锡来的那位年轻的博士在上。您是认识他的呀!一位卓越的音乐家!新近他给我示范地弹了一个多小时;我向您担保,一个非常杰出的年轻人!”
  “对他,您已经了解得这么清楚?”我笑嘻嘻地问。
  “哦不,也就这些;不过,这样一位音乐家必定也是个好人!”
  对此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您可以和我一块儿走走吗?”我问。
  他点点头,随即便跟我顺着大街走了下去。
  “我刚才上完了我的最后一堂课,”他说,“给住在后院的那个教员的女儿上完了最后一堂课。她也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也是个音乐天才。”
  ①《四季》是奥地利古典作曲家海顿(1732-1807)所作的圣乐。
  “可您干吗不让孩子们上您住处去呢?它离此地也不远呀。”
  他笑着直摇头。
  “不,不,咱不能提出这个要求!不过她当然也去过的,只是现在她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她已经开始练习莫扎特的作品,而且生有一到好嗓子!--不过谈这个眼下还太早,因为她才十三岁。”
  “这么说,您也教声乐埃?”我问。“要这样,您就是本城唯一的声乐行家!”
  “嘿,上帝保佑!”他回答。“只不过对于她,由于她父亲访不起真正的大行家,我也倒乐意尝试尝试,要是上帝借我以天年的话。--从前,我曾和一位唱得倒了嗓子的老歌星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她在莫扎特时代演过角色,甚至还为向大师本人表示感谢而演唱过。而今,她那副可怜的老嗓子自然不比吱吱嘎嘎的门枢更好听;是的,一个莽撞的小姑娘--她是我当初的房东的女儿,”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这冒失鬼甚至宣称,她那嗓子难听得就像咱们公寓里的公鸡叫一样。她总叫好心的老太太做‘卡特琳娜夫人’,可卡特琳娜夫人确实懂得什么叫唱歌,而我跟她两人,也真正一块儿排演了不少次可怕的二重唱。她一唱起来永远都没个够;我呢,久而久之,便了解了她的整个演唱方法。‘注意了,MonsieurValentin①!’她总是说,同时踮起脚尖,把一只手的手指尖插在她那通常并不怎么干净的带面网的软帽里,‘那位伟大的Maestro②就要求这样!’说罢,从她那条干瘪的老嗓门儿里便会进出莫扎特的某一咏叹调的几句花腔来,真是准确异常,音调的婉转自如常常出人意外。--要是在她看来我学得不错,她就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个总是装得满满的水晶小糖盒来,用自已枯瘦的手指拍一块薄荷糖塞进我嘴里。--愿上帝赐给她安息,我这年老的女友!”说到此,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柔弱了。“谁知道呢!从老太太这最后的努力中,也许还有一个年轻人会得到某些好处,因为,”--说着他用手指破了破自己的额头--“我把它们全藏在这里边,那位不朽的大师教给他的年轻女歌星的全部歌唱技巧。”
  我的朋友不吭声了,我于是又说:
  “您还从来没给我讲过您的青年时代哩。在您父母亲家里也有人搞音乐吧?”
  ①法语:瓦伦廷先生。
  ②意大利语:大师,艺术家,乐队指挥。
  “当然,”他回答。“要不,我为什么成了音乐家?”
  “仅仅为这个吗,好朋友?您这话我可不相信。”
  “喏,喏,也可能搞音乐是我真正的天职,然而,我的脑力真是差得要命,啊,您想象不出来,它常常是如何地妨碍我!--当我第一次在乡村教堂里听见管风琴的演奏时,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人们怎么哄我也哄不住。这并非由于音乐的力量;要知道,在我头顶上冷丁里响起的门铃声,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这是由于我自己的可怜的脑袋瓜儿,还在我是个小孩子时,它就表现出是那样迟钝。”他停了半刻;我听见他连声叹气,像是想克制住内心的悲哀似的。
  “我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对这些事一点儿不懂;他是个办事严谨的人,在城里当律师,富有威望,业务繁忙。还在十二岁时,我便死了母亲,从此单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比我年长的哥哥姐姐都已经离开了家。父亲除了他的卷宗和一批精选的历史书--这些书木论他怎么督促我,我仍读不进去--便只有一个爱好,即是音乐;是的,我恐怕可以说,我主要就是由他教会的。--也许,由另一个人来教会好一点。--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对于他那充满着慈爱地付出的许多辛劳,我心里始终铭记着,对他怀着感激之情;不过,每当我脑袋不好使的时候,他却很容易不耐烦,很容易发脾气,可这只会使我完全晕头转向。想当初,我吃的苦头真叫不少啊;今天我自然明白,责任也不在他;以他那样的聪明机敏,的确无法理解我这里边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我身上有着天生的惰性,唯有猛烈地摇撼,才能使我清醒。然而有一天--我眼看就要行坚信礼了--他到底明白了过来。啊,我的好父亲,这一天的情况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他把两条胳臂伸向前方,随后又慢慢沉下,继续说:“记得我们是坐在起居室里的钢琴前,练习克勒斯蒂的四手联弹奏鸣曲。在头一天晚上,我念和声学里很困难的一章,一直念到了深夜,因此如我已故的母亲总爱说的那样,第二天‘脑袋瓜儿就变小了’。弹到奏鸣曲中的回旋曲,我的脑子里已经昏昏然,指头儿的动作也就一错再错;只听这时父亲一声大喝:‘怎么搞的?你已经弹了二十遍了呀!’--他把谱子猛地掀了回去,我们又从头开始弹回旋曲;然而没有用,我老是在那个讨厌的地方给卡住。父亲腾的一下跳起身,推开了身后的椅子。--我不知道在其他家庭里情况怎么样,我父亲尽管脾气十分急躁,我却从来没有挨他打过。他当时很可能心上还有别的什么不痛快的事;须知我差不多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仍然发了那么大的火。
  “谱子从谱架上掉到了地上,我默默地将它们抬起来。我双须发烧,胸部憋闷,仿佛血液要从嘴里往外涌一样;可是我仍然坐直身子,把颤抖的两手抚在琴键上。我父亲也重新坐到我旁边,没有讲一句话,没有交换一下眼色,我们又继续弹起那奏鸣曲来。我现在仍记得很清楚,我后来还经常问自己,是不是那巨大的痛苦创造了奇迹,使我的力量在短时间里苏醒了呢?--突然,我弹得是那么轻松愉快,仿佛谱子自动转变成了曲调,键盘上压根儿不再存在需要我这笨拙的手指去敲击的白键和黑键似的。
  “‘你瞧瞧,’我父亲说,‘只要你愿意!’
  “奏鸣曲弹完了,由于这次异常成功,父亲随即又放了另一个乐谱在架子上,让我单独弹。--一开始我也勇气十足,可是,由于父亲没有一起弹,而是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我,我很快就心慌意乱,虽然竭力想保持那突然降临到我身上的自信心,但白费劲。没准儿这产生于痛苦之中的奇迹,它压根儿就管不了多久吧!我重新又像处在云雾包围中,旧有的恐惧涌上了心头,思绪却迅速飘散,宛如一群飞鸟,已经消失在离我远远的灰色的空际。
  “我弹不下去了。‘别打我,父亲,’我叫起来,用两只手顶着他的胸部,‘我缺少点什么,在我脑子里缺少点什么;我没有办法!’
  “我仰面望着父亲,见他那么严厉地瞪着我;我想我可能已经面如死灰了吧;我本来就很少有血色啊。
  “‘你再自个儿弹弹吧!’他平静地说,说完就离开我;我听见他朝自己在楼上的房间走去。
  “然而我无法弹。一股我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情绪向我袭来,伴着一些自我怜悯;我不禁神思恍惚,丧魂落魄。在钢琴对面挂着您新近在我房里见过的那张我母亲的画像。我现在还记得,我把双手伸向它,懵懂幼稚地反复呼唤着:‘啊,帮帮我吧,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啊,帮帮我吧!’随后我把头埋在双手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我这么坐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早已听见外面过道里有脚步声,但是仍然一动不动,尽管我知道,前边房子里除我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终于,外面有人敲起门来,我才走过去开了门。是一个我认识的手艺人,找我父亲想谈点业务。
  “‘您病了吗,少爷?’他问。
  “我摇摇头,说:‘我去问一下,看成不成。’
  “我跨过父亲的房间时,他正站在一个大书架前;往常,我见到他要么把这本或那本书抽出来,要么在一本书中翻阅着,要么把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然而今天不一样,他把一条胳膊肘撑在搁板上,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爸爸!’我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事,孩子?’
  “‘有人想找你谈话。’
  “他没有回答,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同时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转瞬间,我便偎依在我父亲的怀里,这在我一生中是破天荒的一次。我感到他想对我讲什么,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抚摩我的头,用恳求的目光地视着我。‘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他嘴里能吐出的话,就是这么多。我合上眼;我觉得,仿佛生活中的一切困苦,从此都不能再将我侵害。--尽管我母亲已经死了,我却总是忘记一切人都会死,一切东西都会变。
  “从那以后,我还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父亲再不曾对我发过火,待我的慈爱温柔可与任何母亲媲美;接着,春天也到了,春光是那么秀丽和明媚,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到过的。--在市区背后的灌木林和城垣之间,有一片荒地;那儿曾经是一个花房,如今已完全没人管理。从前在那儿栽培了许多花草,现在能见到的只有紫罗兰;春天一到,它们小小的花儿便已盛开。即使后来,在灌木林中的荆棘地上撒满了雪白的小花,抑或群芳俱已凋谢,小树丛中仅仅还只有红(弱鸟)和黄(巫鸟)在窜来窜去,我也经常去那里。我长时间地躺在草中,周围是如此静谧、肃穆,能听见的唯有树声和鸟语。--然而,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有像那年春天那么美。蜜蜂儿也跟我一样,早早地就来到了野外;千万朵从茂草和苔薛中探出小脑袋来的紫罗兰,汇成一片蓝色的光雾,蜂儿们在雾中穿梭游动,营营嗡嗡,听在耳里宛如优美的音乐。我摘了满满一手帕的紫罗兰;在这花香检郁和阳光灿烂的境界里,我仿佛已是个享受着极乐的圣者。我坐在草中,掏出一小段身上总带着的绳子,像小姑娘似的动手编一个花环;在我头顶上的蓝天里,一只百灵鸟放开了歌喉,尽情歌唱。‘你可爱的、美好的主的世界啊!’我这么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做起诗来。诚然,那只不过是用一些陈旧的韵律,表现一些幼稚的思想,可是我在吟咏着它们的时候,心里却非常非常快乐。
  “回到家,我把花环挂在父亲房里;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获得了对他尽这些小小的义务的允许,我真感到非常幸福。
  “还必须讲一件事!后来,在父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个写着我的名字的存折,里边有一大笔钱;从日期可以看出,第一笔款子他正是在那既不幸又幸福的一天存过去的。当找在父亲的遗嘱旁边见到这个存折的时候,心里真是大为震动;幸运的是,迄今我并不需要依靠他的帮助。”
  我俩正好走出了那些在谈话时无意识地选中的僻静胡同,重新转进一条大街。这时候,我从旁偷偷打量这个渐入老境的男子,谁知他却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
  “请您仔细瞧瞧这所住宅!从前,我父母在世时,我们就住在此地;房子是咱们自己的,可在父亲死后不得不卖掉。”
  我抬起头来,只见楼上一长排宽大的窗户里灯火明亮。
  “有一年,我本来有机会去里边上上课,”他重新开了口,“可是我不愿伤自己的心;我怕什么时候在里边的楼梯上会碰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个没有出息的可怜人。”
  他沉默了。
  “您别这样讲!”我说。“我一直认为,和我们其他人比起来,您并不见得幸福少一点。”
  “也对!”他颇有几分尴尬地回答,把头上的灰毡帽一连提了几次。“我也算幸福,也算幸福!我那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平常我心里明白,人是不好胡思乱想的啊!”
  我早已发现,最后这句口头禅在他无异于一根大门闩,用它可以把一切妄念和奢望统统关在外面。
  一刻钟后,我们已待在我的房间里;他是应我的邀请,来分享我的晚餐的。当我忙着用酒精炉烧一小壶北方风味的调合酒的时候,他站在我的书架旁,带着明显的兴致观赏着我那一排漂亮的肖多维基①插图本丛书。
  “可是您缺一本呐!”他说。“附有长长的预订者名单的《毕尔格尔诗选》!能在那些古老高贵的名字中找到自己曾祖父的名字,真乃一件快事;您想必也能在里面找到您的先辈的名字的。”他望着我,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这诗选我凑巧有复本;您不想暂且从我那儿拿一本来瞧瞧吗?”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提议。接着,我俩便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酒杯;他没有碰我敬给他的雪茄,而是把找长长的烟斗要
  ①肖多维基(1726-1801),德国画家兼铜刻家,尤以制作书籍插图著称。
  过去抽了起来。--在试着呷了一口调合酒以后,他手里拿着酒杯,冲它点点头说:
  “从前在家里总是除夕晚上喝这玩意儿,小时候有一次我甚至醉得够呛,此后许多年都对这种高尚的人造饮料抱着反感。可眼下--眼下又觉得很对口味儿!”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杯搁在桌上。
  我们抽着烟,谈着话,海阔天空、天南海北地谈着。
  “不,”他说,“那年头儿这些被称作音乐学院的玩艺儿在咱们德国还没有;我被送到一位出色的钢琴教师家里去学习,跟着他老老实实地学了几年乐理和技巧。除我以外还有一个年轻人,他很快就搞到了宫廷钢琴师的头衔;可是,有时我坐在旁边听他演奏,心里忍不住老犯嘀咕:你,克里斯蒂安·瓦伦廷,只要--是的,只要你的手指和思想能够迅速协调动作,原本是会把这一切完成得更好的呀。您瞧,”他把自己的拇指与小指叉开在桌面上远远地卡了几下,补充说,“问题不在这儿;这样的手指完全符合要求。”
  “也许,”我插断他的话头,“您是对自己要求过于严格了吧;粗心一些的人,从来不会感到手与脑之间有什么问题的。”
  他摇摇头。
  “那是另一回事;就算您说得对,我也不能自己进行控制。--我在回故乡定居以前,曾在另一座城市里当过相当长时间的音乐教师;由于那儿的人没要求我开音乐会,我的工作也许还完成得不错。当时尽管到处一样,工资却十分微薄,我仍然在几年中就积攒了一小笔钱,以应将来的需要;不管是为了一个老单身汉的孤独的晚年,还是为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他说,“这下我算喝出胆量来啦!我愿意把它讲给您听;我甚至觉得,我又可以给您弹弹我的莫扎特似的!”
  他抓住我的双手,苍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当时我住在一位装订书籍的师傅家里,”他又开始说,“这人附带还开着一间旧书铺;啊,那会儿真让我搞到了不少好书!每当我捧着本古董,像拾到了金珠宝贝似地爬上楼去时,如果有谁笑话我的话,那便是订书匠的亲闺女自己。姑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安娜;可她对书却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唱歌,唱民歌和歌剧中的咏叹调--上帝知道,她那双耳朵是从哪儿听来这一切的!而且,她还有一副好嗓子!住在同一所房子顶楼上的‘卡特琳娜夫人’一直忿忿不平,这小丫头竟然不肯跟她当徒弟。‘MonsieurValentin!’一次安娜在经她长时间规劝后仍对地嬉皮笑脸,她便大声向我抱怨,‘您看这丫头!幸福找上门来,她却用自己的小脚把它险开;以后您会……是的,孩子,是的,人不知不觉就老啦!别看我眼下站在您面前是这个样子,我要愿意,当初本可以嫁位候爵、公爵什么的哩!’
  “‘可我,’那小丫头却回答,‘还可能嫁给一位王子;如果他坐着一辆金马车来,我就准嫁给他!而您,卡特琳娜夫人,也能像我一样吗?’说完,她就唱起一支那种仅仅押韵而无意义的诙谐歌曲来,唱得婉转起伏,妙不可言,其流畅娴熟得令人难以置信。‘您瞧,夫人,这是天赋!’
  “对于她的这种傲慢表现,老歌星多半不屑答理;眼下她也是默默地裹紧头上的红色被巾--这条被巾即使在屋子里也从不离开她的肩膀--庄重地,鼻子翘得高高地,向她自己的阁楼走去了。
  “她走后,小安娜把双手往背上一背,在我跟前像只枝头上的小鸟似的颠颠身子,扯开嗓子又唱起来:‘施瓦本的小妞儿,巴伐利亚的小妞儿,唷嘿!’--这声唷嘿呀,真像只闪光的球儿似的飞到了空中!--随后她用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望着我,诚心诚意地问:‘这可真有意思,不是吗,瓦伦廷先生?’
  “我们到了我的房间里,小安娜总是把晚饭给我送上来。我坐到钢琴旁。‘接着唱吧,安娜!’我说。于是,在我的简单伴奏下,她唱完了那支歌,接下来便是第二支,第三支,我已记不清楚,安娜这么一支又一支地究竟还唱了多少动听而愚蠢的歌子。我只记得,我是越听越没个够。--‘不,真想不到,’可爱的姑娘嚷起来,‘您怎么也会我的所有的这些歌子?您可是明白,瓦伦廷先生?我们唱得全楼都响啦,卡特琳娜夫人在楼上一定用被巾把自己全部裹死了哩!’
  “从那天起,在安娜的小脑袋里我就成了个无所不能的音乐天才,而且,久而久之,这种幼稚的崇拜也迷惑了我本人,使我变得十分自信起来。一次,她刚刚离开我,我就坐下去,认认真真地估量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还有必要给您晓叨什么呢?那小姑娘,那小丫头,她突然之间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然而,这当口时兴起歌咏协会①来了!”
  “歌咏协会?”我惊异地问,同时利用这个间隙,为我朋友的杯里重新斟满给予人活力的饮料;在我面前燃着蓝色火苗的酒精炉上,这饮料始终是滚烫的。
  ①这种歌咏协会(Liedertafel)于一八九0年首次出现在柏林,其成员都是男子。
  “很遗憾,是歌咏协会!”他回答,然后猛劲地抽着烟斗,喷出大个大个的烟圈儿。“它们从来不对我的口味;永远只有男声在唱!这就像我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都净在低音键盘上弹似的!而且很快就跟啤酒座的气味儿搅混在一起。--尽管这样,我却没法不接受指导新成立的歌咏协会的提议。那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手工业者、商人、公务员,甚至还有一个更夫。他之所以被吸收入会,不但因为他是位正派人,而且因为他是个出色的男低音。这样做是对的;要知道对于我来说,艺术是如此神圣,在它里边尘世的种种差别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必须承认,那时的练唱是进行得既严肃又热烈的;当一个声部试唱的时候,其他声部都不吱不吭地站在那儿,把歌本规规矩矩地捧在鼻子前边,在脑子里默唱着自己的词儿。这样,我也成功地开过了两次冬季音乐会,然而,就在快开第三次的前几天,我们的第一男高音,一个能唱到高音b的稀世奇才,突然病倒了;这一来我们辛辛苦苦地练成功的好多个节目都完全没法再演。
  “我东奔西走,考虑寻找补救的办法;谁料小安娜早已为我作了决定:‘让人把您的钢琴抬到大厅里去,您自个儿弹点儿什么!您平吗只能把自己美好的音乐才能浪费在我这个傻丫头身上,还有咱们楼上那位老太婆身上呢!’
  “我虽然举起手指来吓唬她,但做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我选择的曲目为莫扎特的幻想奏鸣曲,当时它还没有让无数的音乐神童们弹滥。在上课前后的清晨和黄昏,我都坐在琴旁加紧练习;每当我如此一个人把身心都沉浸到作品里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看见大师在对我点头称许,并且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好,很好,亲爱的瓦伦廷!我就是这么设想的,完全正确!’
  “有一天,我刚弹完柔板,突然卡特琳娜夫人站在房门口,从她那唱破了的女高音嗓子里发出来尖利的笑声,叫我听着十分讨厌。她继续笑着对我讲,刚才那些鼓励我的话语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扯开喉咙满怀激情地喊出来的。随后,她又用自己那戴满戒指的瘦骨嶙嶙的手拍拍我的脸颊,说道:‘喏,喏,caroamico①,大师尽管已经不在人世,她的女弟子却站在您面前,她要为您叫:Bravo,bravissmo②!不过眼下还有点地问题!咱们得把它搞清楚。’
  ①意大利语:亲爱的朋友。
  ②意大利语:好;很好。
  “于是,我重新弹起了柔板;她呢,则站在我身后,轻声地指点着,解释着;您不会相信,在这个老妇人心中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音乐!--然而,一当她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中发起歌癌来时,听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想笑得要命;唯独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那只有在独自一个人时尚能发挥出来的艺术才华,使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不能说是怜悯,因为她不需要怜悯,而是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要知道我通过这件事所看到的,几乎就是我自身的悲剧。--她自然压根地想不到这一切,所以仍然披着她那飘飘的红纱巾,像个骄傲的女王似的站在屋子中央,扯开嗓门儿唱出她那些伟大的咏叹调。是的,我必须承认,每当找俩单独在一起时,我出于虚心求教的热忱,所听见的更多的是她的心灵的歌唱,而不是她那只破嗓子的歌唱;因此她希望表达的,以及我很快就学会听出来的,在我看来也几乎总是恰到好处。
  “同样,在举行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坐在钢琴旁,就像她的一个听话而且专注的学生似的;甚至连从楼梯上传到我耳里来的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也没能打扰我;是的,卡特琳娜夫人要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小安娜退出去的严厉的手势,我也视而不见。--可是小姑娘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慢慢地向我靠近,不多会儿,她已胳臂妙在围裙里,身子倚在琴上,站在我的旁边;我感到,她睁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满怀激情地继续弹奏着、弹完了,只听见安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真美啊!’她说。‘我的上帝,瓦伦廷先生,您真了不起!’--老太太把她那戴满戒指的手抚在我的头上,像是对我进行祝福。‘亲爱的,您一定会获得大大的成功!’话音未落,我嘴里已经塞进来一块薄荷糖。
  “她们说得倒轻松;她们,一个是在崇拜中寻找自己的快乐的天真的小女孩,一个是帮助我学习的心地纯善的老歌女,最后还有安娜那条身上现出黑花斑的小猎狗波利,我现在才发现这富生也静悄悄地躺在门槛上;而这些,也许就是我需要的听众。--可明儿个,却将面对着众多的陌生人!
  “诚然,有一点我也可以放心:那位被请来试奏城里教堂的新管风琴的著名演奏家,他的抵达日期安排在举行音乐会后的第二天。是的,我乐于承认,在使他推迟到达这件事上,我自己确实也要了一点点小聪明。
  “第二天晚上,我在踏进音乐厅时心情是比往常紧张一些;大厅里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好些女士也没占到座位。不过我们用来开头的合唱,按照不太高的要求是非常成功的;因为尽管男高音削弱了,我们仍然拥有可以今某些大歌咏协会羡慕的实力,特别是我们拥有守夜人和我们的大胖子中学校长这一对儿厚实的男低音;哪儿声音单薄,哪儿出现了漏洞,他们就在哪儿填进去。大厅中掌声雷动;小城市的唱歌的市民和聆听的市民休戚与共,心心相印。
  “如此地,节目就慢慢进行到了莫扎特的幻想奏鸣曲。路德维希·贝尔格尔的优美歌曲《帕塞耶的旅客主人》唱完了,观众的喝彩声刚刚沉落下去,找便坐到了钢琴边;大厅中随之鸦雀无声,一派期待的气氛。找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翻开谱子;接着,我的目光越过增架上沿,朝大厅内瞟了膘;只见那许多面孔全都木然地望着我,使我心中油然产生某种恐惧。幸好这当口我也发现了小安娜那双褐色的明眸,它们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喜悦;霎时间,在我的感觉中,那可怕的多头巨灵就变成了一个对我亲切温柔的小人儿。我于是勇敢地弹出一连串的和弦,宣告我的演奏已经开始;随后,‘啊,神圣的大师,我要把它们,把你金子一般的乐音,送进人们的心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应该由于你而感到幸福!’这就是一刹那间我脑子里掠过的思想;接着,我开始了我的莫扎特,首先是柔板。--我的确认为,我当时是弹得很好的,因为充满我整个身心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作品本身的美,以及我想把自己理解这美的欢乐心情也传达给他人的强烈欲望;可惜我的老教师从来不看演出,否则,我现在还认为,她是一定会称赞我的。
  “我已经弹到小快板的最后一页,突然从观众席中这儿那儿地传来了耳语声。我大吃一惊:他们没有听!这全怪我,不可能怨莫扎特!--在开始弹快板时,我已经感到不痛快;特别恼人的是,在第二段还有个地方,我怎么练也没完全把握住。不过,我到底还是镇定了下来;有的人本来只听得懂吹喇叭嘛,他们跟我不相干!使我分心的唯有一件事:那位大胖子校长在我弹奏的过程中不断地逼近我,不知安的是什么坏心。他要么是想来擦拭擦拭铜吊灯,让光线更多地落到我的琴键上,要么甚至打算替我翻谱纸,而这一点我是绝对不容忍任何人来插手的。我加快速度弹完了第二面,免得他那胖手指早早地来动我的乐谱。果然奏了效,胖校长像中了邪似地站住不动了;我已经翻了谱纸,充满勇气地向着那棘手的地方弹去;--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听见下面厅门嘎啦响了一声,就忍不住抬了抬眼,只见所有的听众都把脑袋转向了后边。重新响起一阵耳语,而且比前一次更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呼吸也几乎停止了。冷丁里,我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我原以为他明天才来哩;没想到他今天就到了,太好啦!’--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来了!--对于我,这无异于当头一律,打得我晕头转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这样一位大艺术家面前,我还能演奏什么哟!-一这会儿他可能站在或坐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呢?--他的两眼一定是从那千百张脸中,死死地盯着我;而眼下,我感到他正侧着耳朵,在捕捉着我所弹出的每一个音符呐!--恐怖的念头一个追着一个,从我脑子里闪过;我的指头突然麻痹了似的,可仍旧勉强又弹了几个小节;接着,我的身心便整个堕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漠然状态,很奇怪地退回到那久已逝去的年代。我一下子恍惚觉得,钢琴又摆在我父母起居室中的老位置上,我的父亲也突然站在我身旁,我呢,不是去击琴键,而是想抓住他那似隐若现的手。
  “往下发生的事情我几乎不知道了。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舞台背后存衣间里的一把椅子上。我生病了--我觉得;我在存衣间里还这么念叨着。
  “桌上燃着一支结着长长的灯花的蜡烛;房间的四壁光线灰暗,周围是一堆一堆的黑糊糊的外套;整个景象够凄凉的啊。--记得,我小时也曾经这么坐着,可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全绝望;我而且感觉出,现在我的眼眶是干的;也不会有谁来敲门,对我说,我父亲叫我去。是啊,我如今已是一个大人--‘我的可怜的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曾经讲这话的人,他已经去世好久了啊!
  “墓地,从大厅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不知道,只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呢,或是眼下才突然爆发出来的;不过反正一听见这声音,我身上便打了个寒战;它赶着我奔出房间,奔出大楼,光着脑袋,没穿大衣,头也不回地跑啊跑啊,跑到了大门外的街上。先穿过城里一条一条两旁长着古老的菩提树的林荫道,再走上宽阔的光秃的公路,我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漫无目标,不假思索;使我脑子发着高烧的只有对世界的恐惧,对人们的恐惧。
  “在离城很远处有一条上山的大道,山顶上的一侧临着一道壁陡的深谷,深谷中奔腾着一条湍急的溪流,水声一直在我耳畔鸣响。我记得很清楚,东边的天上挂着一钩残月,没有放出多少光明,但却清晰地呈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大地上一片晦暗。--我爬到山顶,发现临着深谷,在一棵树下有一块大石头,也不知为什么便坐在石头上面。时令还是三月初;找头顶上的树枝都光秃秃的,夜风一刮就相互撞击;时不时地,有一滴露水掉到我的头发上,然后顺着我的脸颊,凉飕飕地滚下去。可是在我背后的深渊里,水声温瀑,无休无止地,单调重复地,就像一支催眠曲,勾起人的睡意。
  “我把头倚在潮湿的树干上,聆听着溪水的诱人的曲调。‘是啊,’我心想,‘睡去吧!只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与此同时,从深谷中也像有声音传上来,对我发出呼唤:‘啊,下边,在下边有你凉爽的安息地!’这呼唤渐渐地和上了舒伯特的甜蜜而哀伤的曲调,一阵紧似一阵地向我心头装来。幸好这时候,我听见在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蓦地跳起,恍如大梦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里唱的那个多愁善感的小磨工,我是一个干练的讲求实际的好人的儿子,我眼下还不应该想到这样的事!
  “从城市方向传来的脚步声离我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还听出像是一只小狗奔跑似的细碎的声音。我不再怀疑,是她,以及陪伴着她的小猎犬波利;如此说来,在这个世界已,还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我激动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也不知是因为高兴,抑或出于害怕,害怕我该不会发生了错觉吧。然而这时,像从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经传来她可爱的嗓音:‘瓦伦廷先生!是您在那儿吗,瓦伦廷先生7’
  “我呢,很难为情地回答:‘是的,安娜,就是我!可你怎么来这儿的?’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里打听,人家看见您出了城门。’
  “‘可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这么荒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非常担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干吗不回家去呢?’
  “‘不,安娜,’我回答,‘我没有病,说病只是撒谎;在处于困难境地或者害羞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就会撒谎。我呢,只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绝给我能力去做的事。’
  “安娜用两条柔嫩的胳臂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您这模样儿!’她低声说。‘帽子不戴,大衣也没穿!’
  “‘嗯,安娜……我大概忘记了,在走出来的时候。’
  “听了这话,一双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紧。--在黑暗的旷野里,万籁俱寂。小狗也乖乖儿地躺在我们的脚边。要是此刻有谁瞅见我们,他一定会以为我们在这儿结下了终生之盟。其实呢,却仅仅是一次诀别。”讲到这儿,沉静的男子凝视着他刚才端在手里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时期的旧梦将从林底重新显现出来似的。--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扉,送进来一声从空中飞过的鸟儿的啼叫。
  他抬起头来。
  “听见了吗?”他说。“那天夜里也就是候鸟的这样一声啼叫,催我俩动身回家去。随后,一路上,我们始终手牵着手。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从她上面的阁楼中来到了我房里。老太太激动得什么似的。‘而且是在这些小城市的人面前!’她吼叫着。‘不,MonsieurValentin,您压根儿出不来台!您瞧,这样--当年我就是这样走上台去的!’说着,她一抖纱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态,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谁敢来担任我喉咙!甚至在咱们的大师面前,我也只有一点点发抖。’
  “然而这能帮我什么忙!--加之当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学也要来城里当音乐教师了。看来他的艺术生涯并非一帆风顺的;不过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东西。我心里明白,我非走不可了。
  “几天以后,安娜帮着我收拾好我那小小的箱子;从她的眼里,洒下了不少同情的眼泪,有的就滴落在我的旧书上。临了儿,反倒是我去安慰她。
  “至于向何处去的问题,我未加考虑;这儿在我的故乡,我虽说没家没宅,可在城外却有我双亲的墓地。--到这儿以后,我把自己的家计从箱子中检出来,才在我的乐谱底下发现了那个十分熟悉的水晶盒儿,里边满满的都是薄荷糖。--好心的卡特琳娜夫人,她说什么还是把奖赏发给了我。”
  “可时候不早了,”他突然站起身,从袋里掏出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早已过了一般市民上床的时间!我的漂染匠老两口会怎么想呢?”
  “可安娜?”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正忙着把长烟袋挂到我刚才替他从那儿取下来的钩子上去。随后他转过身来,脸上重又漾起那沉静的、孩子般的微笑,模样看上去俊了许多。
  “安娜怎样了?”他重复着我的问题。“她变成了一个高傲的少女总会变成的那样,变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当我们的卡特琳娜夫人从这个世界舞台上艰难地退下去时,安娜给了她所能希望的忠心的照顾,使她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后来,她虽然没能嫁给一位王子--这点她还来得及向她的奄奄一息的女朋友认输--却仍然找了个善良的教员做丈夫。夫妇俩搬来这座城市已经好些年;刚才,在您碰见我的那会儿,我便正好从他们家里出来。”
  “这么说,安娜就是您那心爱的学生的母亲喽?”
  他点点头。
  “不是吗,命运对我还挺不错?--可是现在得向您道晚安,别忘了来取毕尔格尔的诗!”他戴上他灰色的礼帽,走了。
  我把身子探出敞开的窗户,对他再大声道了一个“晚安!”看见他跨出楼门,然后目送着他,直至他穿过路灯黯淡的街道,最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夜,一片静寂。在黑沉沉的大地和黑洞洞的天穹之间,酣睡着的人类,带着他们不可解的命运之谜。
  大约八天以后,我又走在前往漂染匠的寓所的路上。还离得老远,我已听见从那里飘来的钢琴声。“嘿,”我暗忖道,“今天总算碰上他在满怀激情地弹他的莫扎特啦!”可是当我进了楼门,站在我朋友的房间外面时,才听清里边弹的是舒伯特的即兴曲,而且并非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滑音,不是顿音!”这时响起了我朋友的语声。
  可另一个稚嫩的异常清亮的嗓音回答:
  “我知道,叔叔;可顿音在这儿不是好听得多吗!”
  “唉,淘气鬼!”他又说。“等你自己写得出曲子的时候,你才可以爱怎么弹就怎么弹。”
  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便是一串圆滑音,我仿佛清楚地看到,十根纤细的手指从键盘上飞快地掠过。
  “好,再来一遍,看你是否已经有把握!”
  于是又弹了一遍,弹得非常沉稳。
  在我面前的门上,贴着一张显而易见是今天才换的新字条:
  她康复了!叫我怎能不赞美上帝;
  大地是这么美,这么
  光明,就像天国里一样,
  能在大地上行走,啊,真欢畅!
  这节诗出自《汪兹贝克信使报》;它,我很熟,可我的朋友瓦伦廷这次作了点小小的篡改;老阿斯穆斯①在诗里本来只是讲他自己的病好了。
  我这么想着,推开了房门,看见瓦伦廷身旁的钢琴前边坐着个小姑娘;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身上还满是孩子气。
  我的朋友站起来,可爱地、这次也有几分尴尬地微笑着。
  “找们新近的聚会您大概还觉得不错吧?’俄把手伸给他,问。
  “我?”他应道。“啊,太好啦!您觉得呢?我像是讲了许多话;您了解,两个人面对面,酒又那么好!”他几乎是在窃窃私语,仿佛必须请求我原谅似的,而与此同时,淡蓝色的眼睛却望着我,流露出无法形容的诚挚感情。
  “我相反,”我说,“我还不满意;您必须再给我讲讲!不过,”我轻轻地补充说,“您先给您那心爱的学生把课上完!--准是她对吧!--我呢,则趁这个空子去您书架上找毕尔格尔诗选。”
  他连连点头。“我们就完了!”说着,又回到了他的学生身边。
  我在他小小的藏书中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两本肖多维基版的毕尔格尔诗选,从两本当中我随便地替自己抽了一本出来。我欣赏着诗选的封面画,看见伟大的叙事谣曲诗人头披十七世纪的蓬松鬈发,正在市集广场上唱歌弹琴;与此同时,我耳畔回响着的却是舒伯特的即兴曲,一个端着咖啡具和糕点盘的女佣走进房来。
  她把一块白色撒花台布铺在按发小几上,将端来的东西全部放整齐,两只蓝白色的咖啡盏很快便搁在一把朋茨劳地方产的彩釉陶壶旁边;然而经瓦伦廷一示意,她立刻送来了第三只。这情况仍未逃出我的眼睛,虽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让写在小书的白色扉页上的一首诗给吸引住了;诗句还是幼稚而带孩子气的,可诗中却透露出一股像春天的呼吸一般的清新气息。
  可爱而美丽的主的世界,
  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我的心从未像这样战栗,
  当蓝色的光震袅袅升起;
  草地吐放出甜美的芳香,
  ①阿斯穆斯是德国诗人玛蒂阿斯·克劳迪乌斯(174-1815)的笔名,他以此名主编《汪兹贝克信使报》,引文摘自他的《病后》一诗。
  百灵在高高的天空欢啼:
  “谁的心忠实、虔诚、纯洁,
  谁就会一起唱我的歌曲!”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歌唱,
  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丽!
  我念了又念;原来就是那首吟咏开满了紫罗兰的草坪的小诗!整个瓦伦廷都在诗中,如我了解的他那样,他小时必定就是这样。
  正想得出神,他本人已站在我面前,手里牵着那个苗条而略显苍白的小姑娘;她的一头揭发很有光泽。
  “是的,”他说,“这就是我亲爱的玛丽;我们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重新一块儿度过礼拜天下午,而且,确确实实,您也来参加,这令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可是随后,当他看见我手里拿着写有诗的那本书时,脸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绯红了。
  “请您拿另一本吧,”他说,“我请求您,那一本的字迹要清楚得多。”
  然而我坚持抓住不放。
  “我不可以拿这本吗?还是您自己舍不得它?我看出来,它是您童年时代的纪念。”
  他差不多是感激地望着我,说:
  “您当真想要?真这样,它就算适得其所--再好不过!”
  接着,我们王人便围坐在沙发的小几旁,喝礼拜日的咖啡;小姑娘斯斯文文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一边不声不响地听我们谈话。
  “对了,我的朋友,”我说,“还有一点您一定得告诉我;这褐色的饮料不是也能助人谈兴吗?您那块紫罗兰盛开的草地后来怎样了?春天的阳光是否还照着它,抑或它像许多美丽的所在一样,也已变成了马铃薯地?”
  瓦伦廷脸上闪现出一丝得意的、甚至是有些狡黠的微笑。
  “您看样子还不知道吧,”他说,“我暗地里是个胡乱花钱的人哩!”
  “什么什么,我说朋友!”
  “真的,真的!那片草地原本属于一位古怪的老头儿,后来却归了我,也就是说,我用白花花的银子,把这块没用的地皮从他的遗产中买过来了。--你说不是吗,玛丽?”他冲自己心爱的学生点了点头。“咱俩了解它的价值,咱俩还知道,在难过生日的时候,一定得上那儿来紫罗兰去!”
  苗条的小姑娘这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在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低声回答,“可离现在还远着哩,伯伯。”
  “喏,喏,春天总会再来的嘛!”
  “上帝保佑,瓦伦廷!”我说。“到那会儿允许我也一块儿去帮着扎花环吗?”
  话音未落,已同时向我伸过两只手来:一只细长、美丽、稚嫩,另一只--我知道它是一只忠诚的手。
  我未能去帮助扎花环;冬天还没有过完,生活就迫使我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以后,还有一回,通过一位共同的熟人,我得到了来自瓦伦廷的问候;还有几次,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盛开着紫罗兰的草地;再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位默默无声的音乐家的形象,渐渐地,已完全消失在另外一些奔趋到我眼前来的新的形象后面。
  差不多过了十年,一次,在旅途中,我到了德国中部的一座相当大的城市;这座城市的乐团在远近一带都享有名声,不仅仅因为它本身的表演出色,还因为它的领导能够在财力相当有限的情况下,每次都为音乐会从外地请来一位杰出的音乐家。
  时值深秋,我抵达时天色已晚。来火车站接我的是一位当地的爱好音乐的朋友,一见面他就向我宣布,今晚上有一场器乐演奏会;我必须马上和他一块儿去,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了。我凭经验知道,对这样的热心人你是毫无办法的;我于是把行李提单和途中使用的多余物品统统交给一家旅馆的接客人,随后便坐上一辆出租马车,以双倍的车钱让它把我们飞快地送到那座我从前已经熟悉的“博物院”去。路上我还得知,今晚清来了一位年轻女歌星,她不只在演唱古典歌曲方面堪称一绝,而且还有那种异乎寻常的怪脾气,就是总以某个完完全全不知名的人的弟子自居。
  等我们赶到时,音乐会已经开始;我们不得不静候在紧闭的大厅门外,直到《赫布里顿序曲》的余音散尽,厅门重新打开了。我朋友塞了一张刚刚弄来的节目单在我的外套胸袋里,拉着我走进挤得满满的大厅,一眨眼工夫,也不知道怎么就给我们变出来两个座位。我身旁坐着一位白发老绅士,线条细腻的脸上生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好,莫扎特!”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把手掌交叠着,放到一块摊开在双膝上的黄绸子手帕上。
  少顷,我正借着煤气灯的明亮光线观看大厅中朴素而色调雅致的墙壁,那位女歌星已经出现在舞台上,也不过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两边的太阳穴分各拖着一条深色的辫子。乐队奏出《唐·璜》第二幕中艾尔激拉咏叹调的过门。只见她举起手中的谱纸来,唱道;“ln gualieccessi,onumi!”①我立刻觉得,我一辈子还从未听见过这样既朴实无华又感人肺腑的歌声;旁边的老绅士不住地使劲点着脑袋;这真是能将世间的一切痛苦化为动听的音响的艺术!可不一会儿,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歌声终止了,而且正当我们侧耳倾听,如醉如痴的时候,大厅中响起一阵阵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喝彩声,以及零零落落的掌声;可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叫好。一个坐在我们前排的年轻人转过他那梳得光光的头来,问我身旁的老绅士:
  “你认为咋样,叔叔?嗓子很美,可有点特别,看来是自己练的!”
  老绅士眯缝着眼睛盯住他。
  “是吗,我的好侄儿,”他说,“你的耳朵真尖!”随后,他很有礼貌地对我转过身来,以近乎在严的口气补充道:“这才是莫扎特啊,跟我年轻时听过的一模一样!”
  音乐会继续进行。
  “现在是本地的乐团表演了!”找朋友从另外一边咬着我的耳朵说。
  果不其然,演出的是提琴四重奏,一位当代的大师作的曲;可是尽管演奏者们技术老练,一丝不苟,却缺少艺术灵魂;观众席中已经出现倦怠和无目的的东张西望。我身旁的年老的莫扎特崇拜者也已几次用黄绸手帕捂住嘴,把呵欠突然发作引起的痉挛克制了下去;终于,连那第三乐章,虽然是了节拍,也顺顺当当地从我们面前溜过去了。
  演奏者们退了场,谱架也搬走了,然而观众席中的大多数人却坐着发了愣;显然,他们不知道该对刚才的表演采取什么态度。--这当口,年轻的女歌唱家又登了台,手里拿着一小卷乐谱。她脸上带着狡黠的表情,仿佛充满了胜利的自信,我不由得产生了疑心;她准是想用一首更加拿手的声乐曲,未彻底打垮刚才那种现代的提琴康康舞②吧。
  幸好我想错了。台上甚至没有伴奏的乐队,只有乐队指挥一个人坐在刚刚推到台口的大钢琴前面。他先奏出几个和弦,然后便开始弹既单
  ①意大利语:多么罪过,天啊!
  ②康康舞(Cancan),一种在十九世纪末流行于西方舞台的快速下流舞蹈。
  纯极了也悦耳极了的前奏,整个大厅突然都像眉飞色舞起来似的,接着便响起了富于魅力的柔婉的歌声:
  可爱而美丽的主的世界,
  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可这是什么呀?我知道它,它从前不是曾经写在我的毕尔格尔诗选的雪白扉页上吗?是的,它是我那位老乐师克里斯蒂安·瓦伦廷的诗句。我的上帝啊,我已经早把他给忘了!
  由纯净的青春的嗓音托负着,那歌声在整个大厅中回旋;我不禁百感交集。难道这曲调也是他自己谱的吗?--女歌者站在台上,下垂的手中捏着乐谱;在她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热情和挚爱;此刻,她用难以言表的甜美音调,唱出了最后两句;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歌唱,
  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丽!
  她唱完了,大厅中鸦雀无声。可随后,却爆发出暴风雨般的、经久不息的喝彩;旁边的老绅士不知啥时候抓住了我的手,眼下十分热烈地握着它。“唱出了真情!唱出了灵魂!”他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说。我呢,赶紧从口袋里扯出节目单;果真不错,上面印着我老朋友的名字,而且在两个地方:首先是和年轻女歌星的大名并列在一起,她自称为他的学生;然后是作为作曲者,在刚才那首激动四座的歌曲的旁边。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回头四顾,好像一定能在观众厅中的什么地方找到他本人,发现他的苍老、可爱的面孔,以及那仍然挂在嘴角上的孩子般的微笑似的。--这是一个错觉,我的老朋友并未来听由他少年时代的诗所化成的如百灵的鸣唯一般甜美的歌声,可是在观众的脸上,都洋溢着宁静的喜悦,而我自己呢,更像跟着我们默不作声的大师,去了他那紫罗兰盛开的草地上一样。
  音乐会的其余部分我没听多少。回到旅馆,躺在那可恨的床褥上怎么也不对劲儿,我一会儿就难过得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似的;只有那首歌曲的温柔可爱的音调,透过窗外咆哮着的十月的风暴不断回响在我耳际,使我心中就像听见孩子的语声一般感到熨贴,直至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那女歌手微显苍白的脸总在我闭着的眼睛前边晃晃荡荡。--这么说他终于如愿以偿啦!衰老的卡特琳娜夫人的全部艺术,又借着这个年轻人的银铃般的嗓音,重新唱起来了!要知道我一刻也不曾怀疑过,我是听谁在唱,虽然那个倍加可爱的女孩的模样儿,我已经回忆不起来,而且我也从来不知道,她姓什么。这里我也不准备说出这个姓,尽管当时它曾众口传诵,并且在音乐界的新老两派中,引起过激烈的争论。不过,也没多久,它便被众多的歌手的名字淹没了;这些歌手都是在小范围内感受着自己的苦和乐,不怎么为人们所谈论。
  第二天,我的第一个念头自然就是去找她,从她那儿打听我那几乎被遗忘了的朋友的消息;然而,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务的拖延,使我未能如愿。这时候,又是昨天那位坚决拉我去听音乐会,散场时却把我忘恩负义地撇下了的朋友,来帮助了我。晚上,在他家里,我碰到了她。
  参加聚会的客人很多,我很快发现,净是一些趣味很高雅的音乐爱好者;昨天那位崇拜莫扎特的老绅士也在场,我自然和他亲切地握了手。
  她本人就站在旁边,正与主人漂亮的小女儿亲切交谈;看得出来,后者刚才是把她当作崇拜的偶像接待的。
  在向女主人致意以后,我便由我的朋友介绍给了她,这时她把胳臂搭在小女孩的颈项上,把她轻轻楼了过去。她那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刹那,接着便向我伸出手来。
  “不错,”我说,“是您吧?我们曾经一块儿度过了一个礼拜天的午后?”
  她含笑点头。
  “我没有忘记!我的老朋友和老师还经常谈起您,特别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您不是想和咱们一道上他那开满紫罗兰的草地上去吗?”
  “我觉得,”我压低嗓音说,“昨天晚上至少我跟您是去过了。”
  她向我投来亲切的一瞥。
  “您也去了音乐会?啊,我太高兴了!”接下来是短时间的沉默;她呢,向仍然偎依在身旁的小姑娘俯下身去。
  “在节目单上,”我又提起话头,“您称自己为他的学生,这样与一位老教师分享荣誉,可不是一般的女歌唱家所肯干的呀!”
  她满脸通红,大声应道:
  “啊,这个我没想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了;好像是理所当然,好像他今天仍然在细心地指导着我;我太感激他啦!”
  “可他本人呢?”我问。“我们的瓦伦廷老师,他本人怎么看?”
  女歌星用她那沉静的眼睛望着我。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啊,”她说,“可他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来,年轻的女歌星我再也没见过。但愿她一些年前已经做了幸福的母亲;待到黄昏降临,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周围已充满夜的静语气氛,这时她或许又会把钢琴打开来,给自己的孩子们唱她那久已故去的友人谱写的歌,她的歌声甜美得宛如百灵的鸣啭。
  而这,也是对死者的很好的纪念。
08普赛奇
  八月里的一天上午,阳光灿烂;可是气候却异常恶劣,西北风猛刮着,白沫翻涌的巨浪让狂风和怒潮驱赶着,冲进一直通到城市跟前的两道大堤中间的宽宽的海峡里。岸边上,相隔着一定的距离,挂着两只供游泳者小憩的木板搭成的筏子,这时筏子更是颠簸跳荡不已;城里的人们多半已在谈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海滨似乎意见也完全一致;须知那平常是如此热闹的浴场,今天已完全没有游客。只是在离城最远的那只木筏旁边,在一幢匍匐在凸岸上的小棚屋跟前,立着管理浴场的老妇人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她头上戴的大软缎帽已经退了色,长长的带子在海风中猎猎飘动;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身上的罗纱裙子。她无事可做;妇女和儿童们用的游泳帽和浴巾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棚屋内的格子里。
  “我回家去吧,”她自言自语说,“这样的鬼天气谁都不会来了。”
  她一把抓住飘到了眼睛上的帽带,顺着大堤朝城市的方向望去。一群拴在岸上的绵羊,被绳子尽力拽住,紧紧挤在一起,背冲着狂风;除此一无所见。--可是不然!在对面的堤上,走来了两个男子,此时正顺着大堤的外侧,下到根据游客们的组成情况而不得不留给男人们使用的另一只木筏边去;他们把随身带来的亚麻布浴巾举在脑袋上,让它们随风翻飞;他们年轻的嗓音,他们爽朗的笑声,都传不到老妇人跟前来;风从他们嘴边一下子就夺走了欢声笑语,向着城市的方向吹去。
  “本来满可以呆在家里啊,”老妇人瞅见他俩消失在木筏子的一道门里,又嘟嘟囔囔地说,“可跟我不相干;我这就回家去!”
  她从腰里掏出一只假金壳的大怀表来,用手指指着表盘上的数目字。“这样坏的天气只有一个人可能来,不过她来的时间已经过了;马上就会持续涨潮半个小时,而这个人,她总是连第一次退潮也等不及的。”
  老妇人已经抓住冲北开向大堤的棚屋门准备关上,这时她最后朝城市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禁立刻用双手捧住了脑袋。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她叫起来,“简直叫人不敢相信!那儿来了一个女的,那就是她来啦!”
  从通向城市的堤坝上走来的果然是个女人,不,是位姑娘,是的,简直还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冒着狂风和寒冷,她迅速地走近了。扁平的草帽早已从她头上刮落,她抓住带子将它提在手中;闪着金光的发誓让风吹散了,飘散在带着青春气息的脖子后面;她越走越快,黑色的眸子注视着远处。当她看见仍然站在棚屋前的老管理员瘦削的身影时,便飞快地冲下堤坡,越过滩头,奔到了她的面前。
  “卡蒂,”她叫着,“卡蒂,我直到现在才能来;我已经担心你回家去了啊!”
  “是的,是的,”老妇人喃喃道,“只可惜我太傻了点儿!”
  “你,卡蒂!别抱怨!”姑娘一边举起食指来威胁老妇人,一边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
  “可是不成啊,小姐!”老妇人替姑娘把覆在前额上的金发抹到脑后,又说。
  “这才叫好哩,卡蒂!今儿个此地既没有小娃娃,也没有老奶奶;今儿个我是这片浴场的唯一的女王,只有我以及我头顶上飞翔的鸟儿!瞧那只银色的海鸥多么美呀!乌拉,卡蒂,真叫痛快!”
  “是的,是的,小姐,连鸟儿们今天都飞到陆地上去了。”
  “或者干脆讲,它们是让风给赶至]那儿去了!可我,卡蒂,却不吃这一套!”
  老婆婆满脸惊恐地瞪着她。“不过,孩子,你只瞧瞧,那筏子像个摇木马似的额上簸下;加之过去的路已经淹在水下一脚深了哩!”
  年轻的姑娘踮起脚尖,朝岸边望了望。“当然啦,”她快活地点点头说,“我必须在你的棚子里脱下鞋袜。”
  她俩进去的那半间棚屋,此刻看起来倒是挺舒适的。自然里边的墙壁也只是光木板;但正对着门摆了一张铺着彩色软垫的小卧榻,榻旁紧靠那些存放游泳救生器械的格子箱,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有棕色的咖啡壶、筒子、罐子和咖啡杯;中午的阳光透过朝向城市的小窗射进来,整个房间都显得温暖、明亮。
  “嗯,”姑娘笑嘻嘻地冲着木架点了点脑袋说,“枢密顾问夫人、参事夫人和男爵夫人,她们兜儿里通通有开你的咖啡罐和糖罐的钥匙;瞧吧,它们面前现在自然是挂着锁的,我们这些人就别想好事儿啦,卡蒂。”
  “可小姐,您在游泳后不是跟那三位老夫人不一样,一点儿咖啡不喝吗?”
  “是的,我是不喝,卡蒂;可你呢,你上哪儿去喝你那一杯呢?”
  “我吗,小姐?我在家里有的是苦荬①,就连那牡猫都可以分到一份哩。”
  然而少女却把手伸进自己衣服的开口里,很快掏了两个小小的纸包出来放在木架下面的桌子上。“莫加②,”她说,“而且--炼制得好极啦!妈妈特意包好了带给你的;她清楚,今天你必定是专为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喏,快点燃你的酒精炉子,煮你的咖啡去吧;还有你的牡猫,也请代我问候它!”
  姑娘坐在沙发上,开始脱鞋和袜。老太太站在她面前,慈祥地看着她;但她没有说什么感激话,而只讲:
  “您妈妈没有忘记我。”过了一会儿却问,“可是,小姐,妈妈她同意您来吗?”
  “妈妈同不同意我来?--妈妈可不像你这样是个胆小鬼!你真该害羞才是,卡蒂,白长这么大的个子!”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小姐,咱不同你争。--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常常是怎样担惊受怕,当我在您外祖父家里,在老市长家里--当保姆的那会儿;您那妈妈呀--她不会见我的怪的--当初就跟小姐您现在完全一个样!”
  姑娘已把自巴赤裸的双脚蟋缩到沙发棱上,让它们舒舒服服地晒着温暖的阳光。
  “再给我讲讲吧,卡蒂,”她说。
  老太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好,小姐;我已经给您讲过多少遍了。可现在还经常看见她原来的模样儿,您那妈妈,我是想说那个八岁或九岁的小丫头。头发也黄得跟小姐一样漂亮!”
  “黄头发,卡蒂?--太感谢你啦!”
  “不是黄头发吗,小姐?--喏,反正很漂亮是不是?”
  “是的,卡蒂!不过妈妈的头发今天比我的漂亮得多,不是吗?她过去总是梳着两条长长的、大大的辫子,对不对?”
  老妇人点点头。“当她跑跑跳跳的时候,它们飞起来才叫好看哩!”
  “可是,卡蒂,难道她从来不规规矩矩地走路,就像我和其他人一样?”
  “您是说就像小姐刚才冲下堤坡那样吗?”说着,老太太用自己粗硬
  ①一种可炼制咖啡代用品的植物。
  ②上等咖啡,原产于阿拉伯莫加城,故名。
  的手掌抚摩着漂亮的少女的脑袋,姑娘抬起头来望着她。“是啊,是啊,真是太像啦!--不过有一次,有一天早晨,瞧她跳得还不够高!小丫头带着她的小椅子、小桌子,还有全部的布娃娃,坐在六尺高的花园围墙上。墙边立着一株弯弯扭扭的老接骨木树,她又把自己的全部家什搬了上去,当然还有她自己;临了儿她就那么坐在上头,在当时刚刚开放的花朵中间,就像在凉亭里边似的。”
  少女不再挑逗她的老朋友;这时她不只是小小的耳朵,还有那微微张开的嘴儿,以及那双黑黑的眼睛,都像在倾听着老妇人的故事。
  “我当时是她妹妹的保姆,是你姨妈艾尔莎白的保姆,”老太太继续讲,“顺便当然也要照看一下您的妈妈;可是谁又能一直管住这个野丫头呢?再说那围墙在大花园的顶下边,我们并不每天上那儿去。--可今儿个,在玩得最痛快的当口,我们偏偏倒又去了。老市长还穿着他那花睡衣,头上戴着尖儿耷拉下来的睡帽。他一直是这么一位和和气气的先生。‘走,卡蒂,’他说,‘抱上艾尔莎白;我想让你们看看我在围墙边上种的毛莫去!’--可我们看见了什么哟,小姐,我们看见了什么哟!”--姑娘点了点头。--“那小不点儿坐在足以摔断人脖子的围墙上,周围挂满了鲜花,就像个童话里的公主似的;她正用一柄小勺在手上端的一只小碗里搅着,然后把碗凑到嘴边,做出真在喝什么的样子,还神气十足地冲对面的大布娃娃点着小脑袋瓜儿;这布娃娃也坐在小桌子旁边的一张小藤椅里。--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儿没把您的小姨娘艾尔莎白掉到地上;市长先生毛发倒竖,睡帽也给项了上去;他穿着自己的漂亮睡衣站在那儿,目瞪口呆,一声也不敢吭。--她自己终于发现了我们。‘啊,爸爸!--爸爸,还有你卡蒂!’她惊异地说,非常可爱地扭过小脖子来望着我们。--可爸爸只是无声地一个劲儿向她把手。--‘你这是做什么呀,亲爱的爸爸?要我下来,到你那儿来?--马上,马上!可是接住,爸爸!’--我们还没看清楚,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小杯子、小勺儿什么的通通扔给了市长先生;而他呢,一句话不说,只是尽可能地去接住那些玩艺儿。随后,小桌子上空了,她才抱起在娃娃,像个踩钢丝的演员似的三脚两步跨到花园的围墙上去,啊--上帝啊!我和市长先生还有艾尔莎白小阿姨一起叫起来--突然那抱着大市娃娃的小淘气自个儿往下一纵身,端端正正落在市长先生培植毛茛的花坛中间!”
  年轻姑娘的两只眼睛闪着光。
  “你知道,卡蒂,”她说,“妈妈小时候肯定很逗人喜欢的!我只要能见一见她当时的样子就好啦!--妈妈她眼下仍然很有魅力,并且年轻,卡蒂!我相信,她今儿个还能从围墙上跳下来呢!”
  老太太直摇头。“瞧小姐您想些啥呀!不过,当初那小丫头的确是每天每日都会闹出点新鲜事儿来的!”
  她正双手抱起膝头,准备继续往下讲,这时一股风掀开了棚屋的木门;一只水鸟长鸣着从屋前飞过;从下面岸边传来海水激溅发出的刷啦刷啦声。
  姑娘苗条的身躯冷不丁地跳了起来,站在老太太跟前。
  “啊,你这骗人的卡蒂!”她大叫一声,同时恐吓地举起了拳头。“我现在才发现,你想用你的故事把我走在这儿,直到你的假金壳大怀表走到一字上,然后我就只好回家见妈妈去啦!可这次,卡蒂!”--她在老婆子面前姿态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已经跑出门去,挥动小胳臂在空中做起划水的动作来。
  老婆婆也跟着跑到门外,偶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表演。“看在老天爷分上,孩子!今儿个您不打算游到筏子边去吧?”
  “为什么不呢,卡蒂?你知道,我会游!告诉你吧,正是这样才有意思哩!
  鱼儿和鸟儿,
  大风和大浪,
  全是我的伙伴,
  全陪着我游戏!”
  姑娘越过绿色的滩头地走向岸边,美丽的头颅转过去对着狂风;轻薄的裙子在赤裸的小腿上翻飞。
  老太婆摇着脑袋走回棚屋中。她那小宝贝儿至少把鞋袜留在沙发前了;她把它们整齐地放到一旁,然后从一个长颈瓶中倒一些水在一只小铁锅里,点燃了酒精炉。
  “那孩子今天大概也会喝一杯的,”她说,从水架上拿下一只棕色的小壶,把纸袋里的咖啡通过插在壶上的漏斗干干净净地抖进壶中。
  可是她到底放心不下,就像只不知怎么竟孵出来一只小鸟的母鸡似的,把脑袋探出房门已经好多次,这会儿干脆跑到了岸边上。通向木筏的栈桥已经完全淹了,摇摇晃晃的木板房似乎已与陆地没有任何联系。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汹涌的海水;对面的滩头地被海浪吞没了,海岸在她眼中仅仅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绿色花边。
  “小姐!”她呼叫着。“小姐!”
  没有回答,风也许早把她的声音刮没了;可这时从筏子旁边传来一阵击水声。老太太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回棚屋去。
  在对面第二只木筏上的大更衣间里,这其间那两个青年男子也谈了许多话。生着一头褐色望发的大个儿是一位年轻的雕塑家,他三个月前才从意大利和希腊回到故乡,回到德国北部最大的那座城市;数天前,他再往北走了一段,来到这座滨海小城,以便再见到他的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德国南方上大学时结下了最亲密的友谊。他们这次聚首的日子,还远远不够他俩相互报告自己别后的经历;他们的经历太丰富,要谈的话太多啦。
  “你真的今天晚上就想离开,在我眼前唤起了这么多美好的幻象之后,又把我一人撇在我的公文堆中吗?”
  年轻的艺术家望着自己的朋友,样子既像在微笑,又像在沉思。“为什么你自己不拿起雕刀或者画笔来呢?现在接受自己命运的这一安排吧,就像你那家族的谱系必须接受你一样!”
  “可这并不成其为你今天必须离开我的理由呀!”
  “我必须离开,恩斯特!我答应过我母亲,至迟今天早上便回到她身边去;再说--你是知道的,我的布伦希德①也使我不安。”说时他用手挽了挠自己褐色的髦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炯炯发光,额头皱了起来,仿佛又已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似的。
  “布伦希德!”另一位重复着,“我仍然想不通,你怎么偏偏会雕她!”
  “你没准儿还会问,赫库芭②跟我有什么关系吧?--这找不知道;我相信,她有一天突然使我着了迷,但是……”
  “但是,”他的朋友打断了他,“你必须在自己塑像的基座上刻一条注释!为什么去那么古老的时代寻找素材?仿佛不是任何时代的现实生活,都有着自己丰富的内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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