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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_7 特奥多尔·施笃姆(德)
  “唔!”老处女道,“市长先生,您总是有这种古里古怪的念头。可我想,咱们在这儿呆得够了;花环的味儿太浓,油灯老在冒烟,我这头发和衣服又该臭好几天了。”
  他们全走了,留下穷人们继续作乐;只有市长还停了几分钟;这当儿那年轻的一对儿幸福地跳到他面前来了。那位十七岁的少妇,眉开眼笑地望着丈夫的眼睛;他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眸,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这样还能过多久呢?”市长喃喃着,赶上了其他的人。
  这样倒又过了相当久,因为那女子虽是穿着破衣烂社长大,却年轻而且纯洁。他们一起住在出城向北去的那条大路尽头的一所茅屋里;前面一间小小的卧室归他夫妇二人占用,她母亲勉强在狭窄的厨房中铺了一张床。约翰的老东家已经了解到,他比别的监工多做了一半的事,加之市长替他说情,便将他长期雇佣下来,尽管经常有人去劝东家赶走这个坐过车的家伙。因此约翰一直有活儿干,他妻子也常常如此,饥缓的忧愁便没有来搅扰这个小小的家庭。屋前还有一块园子,国内长着些女贞树,繁密的枝叶一直伸到大路边。夏日傍晚,妻子常静坐国中,等着丈夫下工回来。丈夫一出现,她便飞也似地迎上前去,强迫他在长凳上坐下。可他从不习惯与妻子并排而坐,总是把她抱在怀中,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来吧,”他说,“我并不很累。我所有的不多,我必须把自己的一切都抱在怀里。”有一天傍晚他这样说。这当儿,她凝视着他,用手指抚摩他的额头,像是想从他额头上抹掉什么似的。“越来越深了呐!”她说。
  “你说什么,汉娜?”
  “皱纹--不,别说了,约翰。我刚才想,桥工们今天过节,其他人都去了,可他们没有邀请你。”
  皱纹变得更深。“甭提啦!”他说,“甭再提这个;我反正也不会会的,”说着,他把自己的妻子接得更紧。“这样最好,”他说,“就咱俩在一块儿。”
  --几个月后,孩子就要出世了。善良的老婆婆给忙得晕头转向:一会儿为产妇热一罐汤,一会儿又翻出那几件可怜巴巴的小衣服来瞧瞧,这是她近几个礼拜用旧布片替自己盼望着的小孙子缝的。少妇躺在床上,男人坐在她身边;他把工作丢到了脑后,耳朵里听见的只有妻子的呻吟;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约翰!”她呼叫着,“约翰!快呀,快去找格里滕大娘!可得马上回来哟,别丢下我一个人。”
  约翰呆呆地坐着。再过不多久,他就要做父亲啦。他吓了一跳,仿佛突然又看见自己穿上了囚农。“对,对,”他高声道,“我马上去了就来!”
  时间是早晨。接生婆就住在同一条大路边上。约翰跑到她家,拉开门冲进去,看见一个胖老婆子正坐在房里喝早上的咖啡。“嘿,是你!”她悻悻地说,“我还以为至少是位公务员呢!”
  “可咱的老婆也不比他的差!”
  “你老婆怎么着?”接生婆问。
  “甭问啦!您快跟我去吧;我老婆难产,等着您去帮助。”
  老婆子打量着激动的丈夫,像是在盘算去这一趟如果还不至于一无所获,那又到底能挣到几个钱似的。“你只管头里走!”她说,“我得先喝完咖啡。”
  约翰立在门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吧!”她又道,“你的小子不会下来晚了的!”约翰恨不得格死这婆子;然而,他咬紧牙关,他的妻子需要她呀。“咱求求您,格里股大娘,别这么慢吞吞地喝哟!”
  “唔,唔,”她回答,“我喜欢怎么喝,就怎么喝。”
  约翰走了;他看出来,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只能使老婆子更不耐烦。
  回到家,他发现妻子在床上痛得直叫。“是你吗,约翰?请来了吗?”
  “还没有;她等等就来。”
  这“等等”却已是半个小时;约翰呆呆坐在哭喊着的产妇分,一动不动;老婆婆呢,却在厨房为格里滕大娘再熬一杯咖啡。“她什么时候都可能要喝哩,”老婆婆自顾自地叨叨着,“得把她服侍得高高兴兴的呀!”
  “约翰!”屋里的产妇叫着,“她还没来吗?”
  “没有,”他应道,“她要先喝完咖啡。”他咬牙切齿,紧锁眉头。“她说你至少也该是个公务员的老婆!”
  “约翰,约翰,我快死啦!”她突然大叫。
  约翰一下跳起来,冲出房去,半道上碰见了接生婴。“怎么样,”她大声问道,“生了吗?你这是上哪儿?”
  “去找您,格里滕太太,找您救我老婆的命!”
  老婆子笑开了。“放心吧,你们这号子人才不会这么就死掉的!”
  说话间,她与约翰到了那所小小的住房前。进屋后,她便去看产妇。“老婆婆呢?”她问。“难道你们什么也没想到准备吗?”接着,便一五一十数出了一大堆人家在这种场合总要为她准备的东西;他们便尽其所有地为她拿了来。
  约翰站在床前,浑身颤抖。孩子到底生下来了。接生婆向他转过脸:“‘给你添了个闺女,不用去当兵喽!”
  “一个囚犯的女儿!”他啼咕着,随即跪倒在床前,“求上帝收她回去吧!”
  世人对他愈来愈怀敌意;每当他需要他们帮助时,每当他有事去找他们时,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对他早年失足的谴责。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而要换上其他任何人,都可能听不下去。也许会有人讲:“你有两条粗胳膊,拳头也挺大,干吗忍气吞声,干吗不叫他们住嘴?”是的,确实有一次,一个碎嘴子水手骂他妻子叫花婆,约翰就把这家伙打倒在地,险些地砸碎他的脑袋。后来,在法庭传讯时,多亏那位对约翰怀有好意的市长,才好不容易把事情给抹平了!
  约翰的情形不一样呀;当一只无情的手,硬要来揭他生命中的疮疤,或者只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那两条有力的胳膊便自然而然地软了下来,自卫尚且不能,更别提报复。
  但是,尽管如此,幸福仍然与他一块儿住在那所寒怆的小屋里,即使他经常脸色阴沉,沉默寡言,把幸福给吓得飞走了;然而过后它又总是再飞回来,与年轻的父母一起坐在婴儿的小床边,向着他们微笑,使他俩的手不知不觉又握在一起。幸福尚未完全消失。孩子慢慢长大,老婆婆逐渐把带外孙女的事承担起来,汉娜不时地也去干干活儿,帮助挣一点钱。可后来,不知又是谁的过错,使幸福更经常地飞走.以至弄得他们没有这位可亲的女伴陪同,长时间地闷坐在冷冷清清的家里了。是女人的任性,还是他俩那久已沉睡的乖戾脾气,在他们享受了爱情的巨大欢乐之后如今又慢慢苏醒过来,变得越发不可控制了?抑或是文关心中那无法赎免的负罪感,使他的坏性子又表现出来了吧?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在很久以前,他那位老东家突然死了;约翰好不容易才忍着内心的苦痛,坐到大路边上去做起锤碎石的活儿来。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孩子大概已满周岁;她躺在出生时父亲就为她做的那张小床里,额头冒着一颗颗汗珠儿。汉娜无聊地坐在旁边,小脚向前伸着,一支胳膊垂在靠椅背后。孩子老睡不着,平时承担带孩子这个重担的老婆婆风湿病又发了,起不了床。“你倒是给做个摇篮好不好!”她向丈夫高声说;他刚疲倦地收工回来,把工具撂在屋角里。
  “怎么啦?”他问,“孩子不是好好的在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吗?我当初做的时候,你自己就挺喜欢嘛!”
  “眼下她可不成啦,”她回答说。
  “不是都睡着了吗!”
  “睡着啦--可把我折腾了一个钟头!”
  “那就算咱俩都干了活儿好吧,”约翰不愿意多讲。
  可妻子却没有住嘴;结果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
  “她明天或后天就会睡得好一些的,”丈夫仍好言说道。“要是还不成,咱们就再弄个摇篮!”
  “从哪儿弄?”她追问。“前些时有好木材,你就该把摇篮做了!”
  “嘿,那我把小床的腿锯掉,”约翰说,“下面再装四个轮子,这你就有摇篮了呗!”
  事实上,摇篮不过是少妇用来出出闷气的借口罢了。只听她那好看的嘴里发出一声冷笑.说:“这个怪种我一个人管得了吗片
  约翰猛地抬起头来;“你想挖苦我是不是,婆娘?”
  “挖苦了又怎样!”她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冲着丈夫喊道。
  “那就让上帝帮助你!”约翰大吼一声,举起了拳头。
  她望着他,这时才发现他两眼冒着怒火。突然,她害怕起来,逃到墙角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别打哟,约翰,”地嚷着,“为你自己着想,别打我啊!”
  然而,约翰生来手快,眼下在火头上就更快了。女人把手按在太阳穴边的深褐色鬈发上,带着惊惧的眼神瞪着他;他的手只轻轻地擦到了她的额头。她未出一声;可是,约翰耳朵里却仿佛听见了凄厉的喊叫:“可悲呀,你;你把自己的幸福给打碎啦!”
  他跪下去,自己也不知道对妻子说了些什么。他求她原谅,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吻她。然而,他的妻子毫无反应;狂怒中,她偷眼觑见那开着的房门,冷不防挣脱他的怀抱,冲了出去。他只听见,她砰的一声随手关上了门。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小女儿直直地坐在小床上,用两个小拳头把被角塞在嘴里,张着一对大眼睛瞅着他。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谁知小女儿却把头一扬,两条小胳膊往后一伸,小屋里使整个儿充满了幼儿尖利的哭声,好像她要以自己的大声嚎啕,来驱走那难以忍受的不幸。约翰不禁骇然,但他没有工夫多想,他这会儿哪里还能顾上孩子呢!他穿过黑暗的园子,奔出篱门。“汉娜!”他喊着,越喊越响,“汉--娜!”可他能听到的,只有从夜空中掉下来的雨滴打在一处处园子里树叶上的刷刷声,以及从背后城里传来的各种车辆的喧闹声。蓦地,他想起那口井,恐惧油然而生:“她自杀了怎么办!”他顺着大路奔去,一直到了地头。他突然被绊了一下,地上发出一点人声。“汉娜!”他喊道,“汉娜,你还活着?感谢上帝,你还活着!”他真想对着黑夜狂呼,以表示自己的欢欣,可是他不能够,他的心急跳着,就像要炸开了似的。他把妻子像婴儿似地抱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他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来把她裹住,然后将她轻轻地贴在胸口上,慢慢走着,走着,顶着倾盆大雨向自己的家走去,好似生平头一回与自己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
  汉娜了无生气,一任丈夫摆布;直到从约翰眼里滚下一颗颗热泪来,掉在她的脸上,她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泪水从他的脸上抹去。
  “汉娜,亲爱的汉娜!”丈夫喊着。这当儿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脖子。
  幸福又悄悄走在他们身旁,他还不曾完全赶走它。
  谁不知道呢,那些我们称之为“工人”的人们,其不幸往往就在于他们的生活全凭着两只手!激动中,言语不济了,自然便伸出手来,好像这也跟干活儿似的,只要动动手就行了。结果,常常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闹出大乱子来。而且只要多会儿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因为这种人的多数,虽然也并非坏人,却都是在盲目地过日子,眼睛只盯住今天明天,全不知道从以往的经历中吸取教训。
  约翰便是这么个人。在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日子里,穷困与种种不顺心的事刺激着他的神经,手便又在自己老婆身上出起气来;而老婆呢,也不比他冷静。街上的一班无赖汉与小青年,这时就聚在小屋前,听着里面发生的悲剧,以此来开心。唯有一个人,就是邻居那位老木工,才怀着一片善意。他走进屋去,要么劝得斗嘴的两口子不再吭声,要么抱着一个轻轻吸泣的很乖的娃娃走出门来。“这种事与你无关,小天使,”老木工说,“和我一块儿走吧!”边嘀咕边把孩子抱回自己家里,到那里便由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婆婆,慈爱地从他手中接过去。
  可是在盛怒过去后,大家都精疲力竭了,丈夫与妻子又搂在一起,紧紧偎依着,吻着,像是要这样置对方于死地似的--这情形外面的人便全然不知道了。“啊,汉娜!死吧!”有一回,粗野的丈夫喊道,“我与你一块儿死!”这当儿,从妻子的红唇间吐出了一声叹息;她神志恍惚地瞅了瞅激动的丈夫,把已被撕破的内衣从肩上扯下来,露出雪白的胸部。“好的,约翰,拿刀来,打这儿刺进去!”
  可当他瞪着她,像要想知道她是否把这可怕的话当真时,她又突然叫道:“不,不!别这么做!别这么做!--咱们的孩子,约翰!--这么做太造孽啦!”说着,便急忙遮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约翰却慢慢说:“我现在明白了,我是个废物,我对不起你呀!”
  “你没有!你没有,约翰!”地嚷着,“是我坏,是我刺激你,是我横竖找你的碴儿!”
  他于是把她抱得更紧,吻她,让她讲不下去。
  “约翰!”她在嘴被松开,重新吸了一口气后说,“只管搂我吧,约翰!虽说我很疼,特别是在心里,可过后你得吻我,吻得我死去,要是你能够的话!挨打时是疼的,但过后却更甜了!”
  约铺望着她,见她是那样美,不禁心里一酸:这是他的妻呀,仅仅是他的妻呀,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呀。
  “我再不打你了,”他说,“随你以后怎样把惹我都行!”他以温存而卑屈的目光,俯视着她。
  “不,约翰!”她恳求道,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是那样温柔,“你可以打我!只是有一点,你昨天犯了,今后可不能再犯!你别打咱们可怜的孩子!你打他,会使我恨你,会使我心里,约翰,最最难受的呀!”
  “好的,汉娜,我也不打孩子,”他做梦似地说。
  妻子使低下头.去吻那只刚刚才揍过她的手。
  这情景没有任何人看见,然而,在后来他俩双双死去以后,却传了开来。
  尽管穷愁潦倒,债务逼迫,这所狭小的茅屋仍然是他的家,是他的城堡,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两个女人,谁也不去揭他的疮疤,只有在这儿他才得以幸免。
  这并非出于怜悯,而是她们压根儿就没想到。即便偶尔提到他早年的过失,她们也更多地看着是不幸,很少认为是犯罪;须知,在她们的一生中,是与非常常温在一起,几乎是无从分辨的。妇人还在小姑娘时,就有过一个很者的老头儿做她的朋友;他也因犯了与约翰同样的罪,被判服苦役,有几年锁着铁链从车里出来推过小车。像别人讲自己年轻时的冒险故事一样,他也满不在乎地给小女孩讲了自己的遭遇。他当时住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常常赶着一匹白色的瘦马往城里运沙子,在家时便刻木屣与镰刀把儿。每次赶车经过,他都像老祖父似的对坐在门槛上的快活的小女孩讲几句慈爱的话。天长日久,只要白发老人在大路上赶着破车进城,小汉娜便留神起来。老人当时送给她的那双小木屣,一直还放在小阁楼上,不久前她才为女儿找了出来。--“老爷子不知这会儿到哪儿去啦?”她在揩去木屣上的灰尘时自言自语说,“过去他可是经常来的呀!”说完便把木屣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到了一起。
  这样一位获得了善终的老人,他曾经也是个囚犯。这个事实既未令他本人不安,也未使汉娜不安。
  然而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突然使一切全完了。
  --那是家里还有点收入,日子过得还算凑合的时候,只是汉娜的母亲生病没过多久便故世了。汉娜痛哭了一场;约翰精打细算着勉强安葬了岳母,结果所挣的一点钱花了个精光,除此还欠了一些债。--在屋前的园子边上,有一棵多年的老神树;从前,礼拜天的早晨,小两口儿常在树荫下坐坐。可在一年多前,由于日子难熬,约翰便把它砍了,准备拿那笔直的树干去卖点钱。据老婆婆说,这树还是她丈夫亲手栽下的哩。不过,那树干一直还躺在院子里,只是那宜人的树荫却没有了。眼下倒算派上了用场;邻居那位木匠把它打过去,为老婆婆做了一副盖子高高的寿木。这样,老婆婆就体面地--这是她临终时还焦心的事儿--被送入了墓穴。
  丧葬费多数尚未偿还,其他债务又逼上来了,加之又出现了没有活儿干的时期。
  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汉娜给年已三岁的孩子穿戴完毕;所谓穿戴,也只是那么套上去礼拜堂的可怜见的衣服罢了。约翰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上,面前摆着早晨的咖啡,一只手搔着黑色的鬈发,另一只手用粉笔在桌面上写了一些数字。
  可过了一会儿,粉笔便在他手指间折断了,捏得粉碎;他茫然地瞪着老婆和女儿。“你在干吗呀,汉娜?”他终于问。
  老婆扭过头;在她听来,这话过分生硬。“没干吗!”她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一句,“给孩子穿衣服呗。”
  “那么从前,你与你妈单独过的时候,根本没有孩子让你穿戴,你又该干些什么呢?”
  “我去城里讨口!”她回答,口气是那么倔强,那么带刺儿,“去讨口也比这会儿强!你娶了一个叫花婆,你自己是知道的!”
  “瞧你就不害臊!”约翰冲口道。
  “是的,”她强硬地说,眼睛直视着他的脸。
  “那你干吗不学洗衣服呢?你母亲可是会哩;她给老爷太太家干过活儿。你要是会,现在就可以给咱们挣钱,省得像这样坐着挨饿,不更好吗?”
  女人沉默了,这可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答不出话来,美丽的脑袋里却翻腾开了。这当儿,丈夫的目光还盯在她身上,压迫着她,像是要化她为乌有似的。喜地,她产生一个念头,一个使她呼吸都停止了的念头,可她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倒还有别的营生好干咧!”她道;见丈夫不吭声,又继续往下说,“咱们可以纺羊毛;你在那里头干过六年,也可以教教我嘛!”
  约翰恰似脑袋瓜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脸色陡变,神气伯人,吓得孩子赶紧用两只小手抱住了妈妈。
  “婆娘!汉娜!”他吼道,“是你对我说这话吗?--你?”
  这当儿,她却面无人包地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约翰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仿佛先得弄弄清楚,这是否是她本人;随后便猛地一下把她推开。女人身旁的椅子被撞翻了。孩子发出一声尖叫。汉娜撞到了炉子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慢慢滑下地去。
  约翰眼睁睁望着这情形,头脑似乎已失却思维能力。可是,当他微微抬起头来,便看见炉子的一颗螺丝钉上--黄铜螺帽已让孩子托下去当了玩具--挂着一滴鲜红的血液。他跪下去,双手在妻子浓密的发间摸着;突然,他的手指德湿了,缩了回去。“血!”他叫道,恐怖地瞪着自己的手;接着,又继续找,神色慌乱,呼吸急促,最后--他摸着了,嘴里迸出一声惊叫。在那儿,在螺丝钉扎进去的地方,鲜血直往外涌。深吗?--他不知道扎了多深。“汉娜!”他把嘴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门呼唤;接着又响亮地喊了一声:“汉娜!”
  汉娜终于醒过来了。“约翰!”她的嘴唇间发出了声音,可听去却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汉娜!”他又轻轻唤着,“留下啊,可别死哟,汉娜!我去请大夫,马上,马上就回来!”
  “不会有谁来的。”
  “会,汉娜,我要他来。”
  汉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丈夫的手,像是不想让他离开。“不,约翰--别叫大夫--你没有罪--可是--他们要把你--关进监牢的!”
  猛地,她转过身来。“吻我吧,约翰!”她叫道,像是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似的。可是,当他把嘴唇贴到她唇上时,他吻着的只是一个死人了。
  孩子怯生生地挨过来。“妈妈死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看见父亲点了点头,又问:“你干吗不哭?”
  约翰双手一把抓住吓坏了的孩子,抱起来贴在胸口上。“我不能啊L”他声音嘎哑地结巴着:“是我--是我杀死了她呀。”他还想说,这时却有人敲门来了。
  他转过头,瞧见木匠邻居走了进来。透过薄薄的板壁,老人听见了争吵声,对女人的同情--如今她连这个也不需要了--驱使他朝这边过来。这当儿,他看见死人,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您这是干什么来着?”他慌张地问。
  约翰把孩子放到地上,站起身,“又得劳驾您做一副棺木了,”他嗓子喑哑地道,“可我再没有(木岑)树的树干。我是个穷光蛋啦,邻居!”
  透过圆圆的大眼镜,老人默默地瞅了他好一会见。“咱早知道,”他过后说,“你配不上这个老婆;你不用辩白--你只告诉我,是怎么出事的?”
  约翰叙述了经过,干巴巴地不带一点儿感情,如同讲着别的什么人的事儿;只是讲完后又扑到死人身上,带着恐惧观察那张如今活像在他面前睡着了的女人的脸,伸出他的大手,生怕犯禁似的轻轻地,颤颤抖抖地抚摩着那完全没了生气的脸庞。“多美啊,哦,多美!”他喃喃着,“可就要被钉在光光的木板中啦,跟所有的穷人那样,被钉在光光的木板中啦!”
  若木工了解约翰的为人,相信他的陈述。老人知道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他对约翰是责怪多于同情。“静一静,约翰!”他怒冲冲地道,“我给你老婆也像前些时给她妈那样做到寿木;钱等将来你有活儿干了再还我,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这时可传人站起身来。“谢谢您,老邻居;钱我肯定还您,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还您。因为我必须自己安葬她,要不上帝也饶不了我的!”
  孩子害怕了,放下了一直拉着父亲衣角的手。
  “要我老伴把娃娃照看几天吗沙木匠问,“您家可再没别的人啦!”
  “没啦,谁也没啦,”说着,约翰眼里带着恳求怜悯的目光,瞅着站在身旁的小女儿。“问她自己吧,邻居广他说,然后便垂下了头。可是突然,他感到从下面向他伸来了一双小手;他马上便把孩子举起来,把她的小脑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仿佛觉得,一股活下去的勇气的暖流,又涌回到了他的心中。“不,邻居,”他说,“谢谢您!我的女儿不愿意离开我;她知道,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是不好受的呀。”
  老人一去,他的两眼便泪如泉见他跪倒在死去的亲人眼前。“帮帮我呀,孩子;我太难活下去啦!”他嚷着;小女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仰望着他。
  埋葬了妻子,约翰孤零零地往回走滩也不曾来陪伴他,那老邻居给死者做了棺木,送她到墓地后,使自个地回家去了。
  约翰克在自己房中,默默环顾着那空空的四壁;这下倒是清静了,可幸福如今又到何处去了呢?--在那张小小的梳妆桌上,其他一些坏碟的旁边,摆着一对草草地画耷玫瑰花样的咖啡盏,是他在几年前结婚那天早上买的。他目光落在上面,眼前似乎还看见当时很满大道的秋天的金色阳光。他晃晃脑袋,那可是早已成为过去了呀!屋外大道上,仍如往常一般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可小屋里却静得怕人。就连墙角里挂着的印花布帘儿,也是纹丝不动,犹如一切都已死去。他受不了这寂静,便走上去拉开布帘;这时汉娜的一件紧身衣掉到了地上。这还是她亲手挂到那儿的呀!一阵剧痛钻心,他抬起衣服来,踉踉跄跄地倒在一把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脸。
  这当儿,虚掩着的门嘎的一声开了;他的小女儿挤身进来,得意地把一个布娃娃举到他眼前,这是木匠老婆的礼物。下葬那会儿,她就把孩子接了过去。眼下孩子可再也安静不下来;她穿过园子,从后门溜进房中,让她爸爸也看看自己的宝宝。
  父亲目光茫然地望着她;女儿却怀着期待地一直站在他面前。这时约翰抱起她,一边极力镇定自己。“你拿的什么,克里斯琴?谁送给你的?”
  女儿还未及回答,就有一只手杖敲起门来,接着,一个老妇人白发苍苍的头,从门缝里探进来了。她长着一对快活的小眼睛,朝父女俩点了点头,没牙的嘴始终张着。
  约翰认识这张脸,它正是屈斯特尔一玛利肯老婆子,一个在我故乡颇常见的那种干干净净的女叫花子。她是一位乡村教师的女儿,年轻时在城里当用人,嫁了一个小手艺匠。丈夫死后,她又靠正当劳动挣扎着过了一些年,可后来很快老了,穷了;眼下她只有一笔辛辛苦苦地积攒起来的送终钱,成年藏在身边的皮包里,说什么也不肯动用。至于必须吃的东西,她就日复一日地去向她从前帮过工的人家,或者这些人家的后嗣,或者其他肯给她施舍的人们乞讨。在她去“赶羹”的路上--她自己这么称呼她的营生--约翰经常碰见她,而且每次都很和蔼地给她让路。
  这会儿,他又和蔼地朝老婆子点点头。“真是穷人跟穷人打堆啊!”他说,“您找我什么事,马利肯?”
  可老婆婆仍然只有脑袋与手杖头伸进了屋。“约翰,”她说,“你愿意要一个老婆子吗?我想借你的一张空床栖栖身哩!”
  “床单都卖啦,玛利肯。”约翰应道。
  “不打紧,约翰,床单我自个儿有,这你甭操心!”
  “您要这空床干吗呢?”
  “唉,”老婆婆回答,“这我就得从头说起了:你知道,我住着屠户尼森的一间小房,横竖不过六步宽,可倒也干干净净,谁都能进得去的!”
  “怎么?”约翰打听她,“他现在把您给赶出来啦?”
  老婆婆朝屋里跨了一步,微微笑着,举起手杖来吓了吓约翰:“才不咧!只是那破房子必须拆掉,而新房子我这号人就甭想住过去了。所以我才想起你这儿,约翰!虽然人家都不相信你,可我对你却更了解!你给我过夜的地方,我便代你把房间收拾得跟我的家一般干净,你上工去了,我便帮你照看克里斯琴。”她把手指头做了个小兔儿模样,向小女孩和善地点点头,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我只需一个能放平这脑袋的安身处,”她补充说,“其他就什么也不要了。说到我的一点点吃的,你知道,我自己就会张罗响!”
  约翰点点头说:“不错,我知道,您会乞讨。”--同时却悲哀地轻声自语道:“我老婆小时候也同样子过啊!”
  可老婆婆却嚷起来:“你说什么,约翰?”一边用手杖往地上戳。“这不是乞讨!这是我过去的主人和他们的朋友理当给我的;我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仆人,他们可不能见我饿死不管呀!”
  约翰沉思地望着她;小女孩从他的怀中溜下地来,把自己的布娃娃举到老人面前。“瞧瞧!”她说,“这是我的!”同时把小脑袋连连点着,加重说话的分量。
  屈斯特尔一玛利肯顺着手杖蹲到地上的女孩跟前。“嘿,太好啦!”她说,“没准儿就是彭菲娜公主吧!是的,我认识她;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祖母;我可以给你讲她的故事呐!只要你爸爸不赶我老婆子出去!”
  “不,我要你留下!”孩子嚷着,伸出手去拉老婆婆枯瘦的手指,布娃娃都险些儿掉了。
  约翰朝小女儿点点头;“要是你想留她,克里斯蒂娜,你就告诉她,让她明天来吧!”
  这样便谈妥了。“可爱的小姑娘!”老婆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拄着拐杖,走出小房,沿着漫长的大道,如她原来往的地方去了。
  这一来小屋里又住了三口人;可是现在里边那么安静,使一班好事之徒与游手好闲的人再无热闹可瞧,一个个都扫兴而去。只是在夏天,有时还可以在小屋前面看见一幅动人的景象,但已不能使他们再停下脚来。那是一个穿戴朴素、然而总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怀中抱着一个布娃娃或者一点别的什么玩具,坐在小屋的门褴上,太阳光照得她褐色的头发亮闪闪的。每当城里的钟楼报告正午到来,她便急忙把布娃娃朝门槛上一放,向着城里的方向跑过去几个人家--老玛利肯只允许她走这么远--探着小脑袋往大路上张望。过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家门口,一边却不住地扭头往后看;她心不在焉地把布娃娃拿到手里,但不多会儿又呆不住了。终于,她发出一声娃娃才有的无比幸福的欢叫,飞一般地扑到下工回来作短暂休息的父亲怀里。接着,约翰便托负着自己这小小的安慰,经过邻居门前,向家里走去;这当儿,老婆子也闪着快活的小眼睛,守候在门边了。“快进来,约翰,快进来!”她喊着,“马铃薯我已给你煮好了;从附近面包铺买的一小罐牛奶也搁在桌子上!”说完,她便系上一条干净围裙,提起瓦罐子,进城“赶羹”去了。
  约翰从梳妆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很粗糙的黑面包,切下两片来,掰开了泡到分成两小碗的牛奶里。然后,他们就和着一点儿盐,吃热气腾腾的马铃薯。木匠邻居的猫儿溜了进来,在女儿的小腿上磨赠;克里斯琴便丢一个蘸了盐的马铃薯给它。可那猫只是嗅嗅,用舌头舔一舔,随即便用爪子把马铃薯球儿播得满屋乱滚,乐得父女俩大笑起来。“猫儿不爱吃马铃薯,”约翰说,“这家伙嘴刁着哩!你觉得好吃吗,克里斯琴?”
  孩子边嚼边点头,他便又从抽屉里取出点什么来。“瞧啊!”他高声道,“饭后甜食来啦!”那也只不过是刀尖上排了一点点乳酪罢了;他拿来刮在女儿的碟子边上。“好,”他说,“用它就你最后一个马铃薯吧!”这时候,孩子的两眼便闪着欣喜的光。
  屋门上的铃儿响了,玛利肯提着瓦罐走进来;约翰便抓起帽子,又去上工。
  有一天,克里斯琴跑进厨房,看见老婆婆正坐在炉子边上,一勺一勺地从罐子里舀着,吃得津津有味。厨房中飘着一股怪美的气息;而孩子中午又只吃了不多一点儿,脸上还明显地流露着食欲。
  老婆婆放下手里的勺子。“来,孩子,来吃一点!”她唤道,“吃了对你身体有好处!”
  克里斯琴却后退了一步,摆了摆小脑袋:“我和爸爸已经吃过啦。”
  “可吃的不是参议员太太礼拜天的汤啊!”
  “他不许我!”孩子悄声说。
  “什么?”老婆婆嚷道,“谁不许你?”
  “我爸爸,”孩子仍然轻轻地说。
  老婆子气得脸红筋暴。“这样,这样!”她嘟囔着,把握着勺子的手撑在膝头上。“是的,是的,我相信是这样:他不许你和我一块儿吃我讨来的汤!”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不能让孩子听见啊。“来,”她说着把罐子放到一边,“我饱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没准儿还能给你摘到几颗醋栗子哩。你是个幸孩子!你要永远听爸爸的话;听话你就会一切都好!”。
  两人一起踱到园中,可采到的酷栗子少得可怜;只是老婆婆讲的苗菲娅公主祖母的故事,却使小女孩忘记了一切,连腹中的食欲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这是深深铭刻在孩子心中的那段时光的一支插曲;在这之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朦胧不清了。今天,那位曾经就是这个女孩的妇人对我谈起来,还称这是她童年生活的黄金时代。
  约翰把自己对木匠邻居许下的谎言兑了现,分文不差地偿清棺木钱,到底算是自己把年轻的妻子埋葬了。
  可爱的小姑娘猝然间失去了母亲,而今每天下午都由老婆婆领着,蹒跚地走在大路上,着实引起了城里人们的同情。这同情虽然不久便告消失,却也帮助约翰找到了工作,而在往常,他是不会有活干的。加上多半是做包工,他力气大,手又巧,收入便也不坏。一个夏日的傍晚--孩子这时大约五岁多一点--约翰下工回到家中,把一周来的工钱尽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清点,然后拨出一份来做房租。这时老玛利肯站在一旁,把桌上那许多钱瞅了又瞅,最后说:“也分一点给我吧!”约翰惊异地抬起头,她便笑吟吟地补充道:“你以为,约翰,我也想向你乞讨吗?”
  “不,玛利肯;可您要多少呢?”
  “只要八个银毫子,拿去买块小黑板和一本启蒙课本!”
  “您还打算学写字念书吗?”
  “不,约翰,感谢上帝和我放世的父亲,这个我不再必要了!可是克里斯琴却到该学的时候了!我老婆子港可以教她;从前我可是我爸爸最好的学生呀。”
  约翰把她要的数目递给她。“您说得很对,玛利肯。”他道。
  --这样,比起一般穷苦孩子来,克里斯琴就早几年学到了这些困难的东西,而且学得比较容易。而今,在小屋前停下来的已是与从前不同的人了:老太太们,退休教师,都沉思着,带着慈祥嘉许的表情,俯视着坐在门槛上的女孩。她全不顾额前的褐色发卷掉到了眼睛上,目不转睛地低头念着课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嘴巴把一个个黑色的印刷符号拼成清脆的语音,小小的食指在课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
  父亲下工回来,她便郑重其事地给他看,今天她在黑板上和书里又有了多大的进步。接下去便吃简单的晚餐;晚餐后,父女俩有时到室外的星空下,走上大路。如果那儿太吵,他们便踱进小小的园子,或者到通地头的小径上去遛达。这时约翰常常把女儿抱起来,轻言细语地给她讲自己白天的经历,讲他在干活时仅仅想到的事,不管她懂还是不懂。他没有任何别的亲人,可永远地沉默却是谁也受不了的呀。偶尔,孩子也把小脑袋凑上来,笑眯眯地对他点一点头,但有时候,她却害怕起来,请求道:“别讲啊!别讲这个,爸爸!”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乃是他新的幸福,乃是对他失去了安慰的安慰;要知道,他对于死去的妻子,是既想念又负疚,常常见欲心碎。梦中,那早已化为泥土的美丽容颜还来惊扰他,使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黑夜呼唤她的名字,直到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夜里孩子也有时叫妈妈,哭着伸出小胳膊找她。第二天傍晚,他抱着女儿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便告诉她,他在睡梦里常常是多么幸福,醒来却又多么可怕。
  这时孩子多半声音颤抖地问:“夜里妈妈来过吗?”
  “没有,克里斯蒂娜,那只是梦啊!”
  孩子又问:“妈妈好看吗?”
  这当儿他就把女儿紧紧按在心口上说;“对于找她是人世间最美的人!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去世时你已三岁了呀!”讲到最后一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发起冷来。他能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起她的死吗?他可不愿欺骗自己亲爱的孩子啊。--可小姑娘在沉默片刻后,又悲伤地说:“爸爸,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妈妈的模样儿来了!”
  “以前我们从来没钱去照相;我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呀!”约翰回答;他的声音哆嗦起来,“但死神却时刻跟着我们,你只要伸一伸手指头,他就来啦!”
  小女孩吓得把头贴在父亲胸前。“不,不,”他说,“不是这意思!你尽管把两只小手都伸出去好啦!仁慈的上帝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他答应让我们再见到死去的亲人;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等待。”
  “嗯,爸爸,”孩子应着,同时把小嘴凑到他嘴上,“可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听上帝安排吧。”
  --他们回到家;这时要是老玛利肯还未入睡,或者被开门的铃声惊醒,她就会骂约翰;深更半夜不该带孩子出去,闹不好会害了她的小命的。
  这时他多半会自言自语地说:
  “宁可今日早死去,
  强似将来受苦凄。”
  不久,四十年代那个可怕的冬天到了。飞鸟被冻僵,从空中往下掉;森林里,鹿子冻得硬邦邦的,倒在给雪压弯了的大树中间;腹内空空的穷人们,为了免于同样的命运,只好钻进薄薄的被窝;屋里升不起火,因为工作也让严寒给冻设了。
  约翰把孩子抱在怀中,像是正在思索,为什么人家在这种时候不可怜可怜穷人,给他们一点活儿做。他还不知道,人家对他的怜悯早已完了。长时间没剪的头发,茸拉在他深陷的脸颊上;他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女儿。桌上,盐罐旁边,躺着两只盛了些马铃薯皮的瓦碟,说明中饭已经吃过。屋子里半明不暗,冷气森森,因为玻璃窗结满冰花,日光几乎射不进来了。“睡会儿吧,克里斯蒂娜!”约翰说。“睡觉好,睡觉比什么都好。夏天总会再来的呀!”
  “嗯!”孩子呵着手。
  “等等!”这时他取出一条汉娜披过的羊毛巾,盖在女儿身上。“这是你妈妈的帔巾,”他说,“瞧你的小脚有多冷。”
  她任父亲摆布,身子与他贴得更紧;约翰希望她快点睡着,可是不成。他把最后三块木炭小心翼翼地塞进炉子里,但屋里仍旧冷得要命。这当儿门铃响了,过一会儿老玛利肯走了进来。她举手挡住自己的小眼睛,屋里晦暗的光线使她老眼发花;接着她向父女俩点了点头。“我相信,”她说,“你俩在一块儿可以互相暖和暖和!咱一个人就没这么美喽。你瞧,约翰,怪我从前不会生孩子。只有一回,却是个死胎,那当然不算数。”
  约翰头也不抬。“这样倒好,你今天就只需要一个人挨冻,”他说,同时把孩子冰冷的小脚捏在自己的大手里。
  “可不,可不,”老婆婆应道,“咱自有办法对付;你别为我操心,约翰!老参议员夫人不是很喜欢听从前的故事,听那个哥萨克冬天的故事吗?咱就给她讲啊,讲啊,约翰!今儿个他们给我喝了三杯热咖啡,这样又可以熬一阵子,只要冬天暖和一些就好啦!一她笑道:一你俩该跳跳舞哩!我从前就常这么办的;只是眼下我这腿再也跳不动了!”
  这当儿孩子从帔巾下探出小脑袋来,说:“爸爸,明天可就是圣诞节啦,咱们房里该会暖和一点了吧?”
  约翰只是目光阴郁地望着她;老婆婆却在他与小姑娘身旁蹲下来:“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她喊着,用温暖的手抚摩小姑娘的额头与脸颊,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摆弄着参议员夫人除咖啡外还当作节礼给她的几个银毫子,这一点她刚才没有提。“会的,会的,克里斯琴,不要担心!我主基督降生时也是躺在温暖的马槽中的啊!”约翰仍未做声;女儿的话使他心如刀绞。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旷野里的那口枯井;他仿佛看见木板井栏在雪地上闪着微光。应他的请求修建这井栏的老东家,已经死去多年;还有她,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修井栏的,如今也已不在人世--谁还顾得上当时的那些事呢?从前,这些木板保护了他妻子;如今,它们又何尝不可以暖和暖和他的孩子呢!--他感到热血冲上了脑顶,心剧烈地蹦跳。
  把脑袋贴在他心口上的孩子听见了他的心跳。“爸爸,”她说,“是什么在你身子里怦怦跳动呀?”
  “良心!”--他不禁一惊。谁也没有说出这个词儿来,可他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
  “我冷咧!”小女儿又说。
  这时那口枯并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你在我床上暖和一会儿吧,”他急切地说,“在那里你会睡着的;过一下我再唤醒你。”
  “行啊,行啊,克里斯琴,”老婆婆高声说,“我坐在你旁边;睡吧,孩子,世界太冷啦!’哟翰则奔出房门,到了院子里低矮的工具棚中,插上门,摸黑挫利手锯,在棚内的磨刀石上磨利斧头。
  接着到来的那天夜里,温度计的水银柱又降了好几格。白雪覆盖着田野,天空中寒星瑟缩--好一个沓无人迹的蛮荒世界。然而,那些住在出城向北去的大路边,卧室朝着园子一面的病人或未能高枕安眠的人,却听见在无垠的寂静中,远远地从城外传来斧子的砍击声。说不定他们中还有谁从床上爬起来,贴着冰花闪闪的窗户往外张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除此而外,就再没谁去关心,是什么人到这般时候还如此辛勤地在野外干活儿了。
  第二天早上,老玛利肯醒得很迟;她从床上看见炉子里已噼噼啪啪地燃着火,心想这下她那几个银毫子就用不着花掉啦。约翰站在屋子中央,默默望着女儿在一分舒舒服服地穿衣服,不时地还把小手伸到炉壁上去拍两下。“哦,”她高兴地嚷着赶快缩回手,“可烫着哩!”
  雪渐渐融化;太阳露脸的时间越来越长;雪钟花已经凋谢,紫罗兰绽出大颗大颗的蓓蕾;鸟儿连同各种各样的流浪汉,也一齐回来了;在他们中,也有某些个不受欢迎的人。
  约翰在下边城里为人种菜园。一天傍晚,他扛着铁锹从一条胡同里转出来,准备走上大路回家里去。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女儿,规在她总是到大路上来迎他,虽说已不像从前那么热烈;要知道到秋天她就要满七岁啦。蓦地,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想赶上他似的。约翰不禁一愣:“是谁这样走路来着?”--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向他袭来,不过他还想不确切;他只是觉得,身后有什么祸事在紧追着他。他没有扭头,和加快了步子,因为这时路上还很亮。谁料身后那人也走得更快了。约翰还在极力思索:这到底是谁啊?--冷不丁,一条瘦胳膊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张头发剪得挺短、生着一对锐利的小眼睛、胡子利得光光的苍白的囚徒的脸盯住了他。
  约翰吓得连脚心都凉了。“文策尔!”他失声喊出。“你打哪儿来?”
  “打你也呆过六年的那地方来,约翰!咱后来又试过一次。”
  “放开我!”约翰说,“我不能让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生活已经够艰难啦。”他走得更快,可另一个人却总跟在他旁边。
  “只陪你从这条路走上去,”文策尔说,“你肩上可是扎着诚实的象征嘛;它兴许也能帮助咱恢复恢复名誉咧!”
  约翰停下来,从他身边退开:“你自个儿往左拐,要不我就把你打翻在地!”
  瘦弱的囚徒看样子让这汉子的盛怒给吓住了,怪笑着,提了提破帽子道:“再见,约翰先生,你今天对老朋友可是不客气啊!”他把手插进裤兜,往左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出城去了。约翰提心吊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仿佛觉得,这一来全完了。离着家门还有几所房子,女儿就迎上前来,把身子倚在父亲的手臂上。“你怎么一声不响,爸爸?你病了吗?”走了几步后,她问。
  约翰摇摇头;“嗯,孩子,只要过去发生的事能不再者是发生就好了!”
  小姑娘满怀同情,温柔地望着他,尽管心中英名其妙。“仁慈的上帝也不能帮帮忙吗?”她住生生地问。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不过咱们求求他看!”
  --第二天,约翰没有见到他怕的那个人;他也没有从城里经过,而是绕着城外的菜园子到了做工的地方,后来又同样地走回家。可傍晚,却看见那家伙朝他家走来,约翰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而今又长出了胡茬的苍白的囚徒脸。
  “唉,约翰,好朋友,”文策水冲地喊,“咱知道,你想躲开我。你还真生我的气吗?”
  约翰站着未动。“你这嘴脸叫我高兴不了,”他说。
  “是吗?”文策尔应道,同时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马克来。“咱打算在你这儿住一个礼拜,约翰!对我来说要找个住处可真不容易啊!”
  “你跟魔鬼一块儿住去吧!”约翰说。这当儿,他抬起头,正好瞧见一个宪兵从岔道上朝他踱来。约翰指了指宪兵;文策尔却说:“咱不怕他,咱有证件。”
  宪兵还未走拢,他便掏出一个小本本递过去,那家伙于是官派十足地读起来。文策尔又伸出手去准备要回他那宝贝;宪兵却不动声色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还没有来警察局报到咧,”他断然道,“跟我走!”同时很快地瞥了约翰一眼,让囚徒走在头里,自己跟在后面,手按着刀柄去了。
  市长正坐在他那间市政厅的办公室里,宪兵便走进去,向他报告获释的囚犯文策尔的事。
  他微微一笑。“老相识呐!”
  “咱在母牛路背后碰见他,那个约翰·幸福城与他混在一起,”宪兵报告说。
  市长沉吟了片刻:“唔,唔--约翰·幸福城,还可以想象。”
  “自然喽,市长先生,他俩呆在一块儿就够叫我疑心了,何况还是晚饭前后,又在城外;通常这时候是谁也不到那儿去的。”
  “你的意思,洛伦茨?”市长问。“这个约翰·汉森如今已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和自己的女儿老老实实地在过日子。”
  “很对,很对,市长先生;不过,他们当初一块儿蹲过监狱,眼下又很快搅在一起,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步。”
  市长摇了摇头。他冬天借过一笔小款给约翰,约翰一开春便给他还回来了。“不,洛伦茨,”他说,“你别给我找这人的麻烦;我比你了解他,再说他眼下又有活干,才不愿把工作搞丢哩!现在去带文策尔来吧!”
  “遵命,”宪兵道,接着便是一个向后转,出门去了。他考虑得如此周密的对约翰·幸福城的判断,竟遭到了驳斥,使他暗暗怀恨在心。因此还在当天,他逢人便讲开了这件可疑的事儿,并且添油加醋。首先听他讲的是一些工人与手艺匠,他们接着又传给用人和老妈子,最后老妈子再报告给老爷和太太,不多时便闹了个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讲文策尔又与约翰·幸福城勾结起来,正在酝酿着危险的阴谋了。尽管第二天文策尔便获得释放,随后又从一处官府给支到另一处官府。从此销声匿迹,可约翰脸上却留下了魔鬼的印记。他原指望在下边城里某团的活计能干完整个夏季,甚至于他个几年;要知道东家一再地夸奖他勤道利落哩。谁知这时人家却带来口信,叫他不用再去了。他到别的人家去问有无工做,得到的都是冷冷的拒绝。好不容易总算在邻村找到了点挣钱很少的农活,但做不多久也就完了。他垂头丧气,尤其是不忍心看女儿的脸蛋。小茅屋中已经穷相毕露;只有聪敏的老婆婆不断想出新的借口,才把自己“赶羹”的收获分给小姑娘一些。
  这样熬到了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父女俩整整一个白天都没吃一口东西。约翰坐在女儿床边,孩子已经困得不行了。他望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呆呆地坐着,头脑里害怕得不知该想什么好。突然,在孩子睁开眼来看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喊出声来;“克里斯蒂娜!”接着停了片刻,“克里斯蒂娜!”他又喊,“你不可以去讨饭吗?”
  “讨饭!”孩子被这个词儿吓住了。“讨饭吗,爸爸!”她重复着,“你是说……”孩子的眼睛一下子激动地盯住他。
  “我是说,”他讲得很慢,却非常清楚,“我是说,你去别人家,向他们讨六个芬尼,或者更少一点,三个芬尼,或者讨一块面包。”
  泪水从女儿眼里滚落下来。“爸爸,你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常说,讨饭是可耻的吗?”
  “可有时候,耻辱还不算最可怕。--不,不,”他大声喊着,一把搂住了女儿。“别哭,啊,别哭,我的孩子!你不要去乞食,永远也不要去乞食!我们宁肯吃得再少一点!”
  “再少一点吗,爸爸?”小女孩疑虑地问。
  约翰没回答。他把头埋在女儿的小身子里;她觉得,她感到,她爸爸在无声地抽泣。小姑娘指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沉思着躺了一会儿,然后把小嘴凑到父亲耳边。“爸爸!”她轻轻地喊。
  “嗯,孩子?”他抬起头来。
  “爸爸,我想,我也可以去讨饭!”
  “不,不,克里斯蒂娜,别再想这个!”
  “好的,爸爸,”她用自己的小朋睛紧紧抱住父亲由脖子,“可在你生病和饿了的时候,我也愿意去讨饭的!”
  “咯,孩子,你可知道,爸爸给实着哩!”
  女儿望着他;他看上去并不很健康,可仍微笑着。“好,睡吧!”他说,同时把她的小胳膊从自己脖子上解开,把她放到床上。女儿呢,似乎也放宽了心,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只是小手还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直到后来抬头地慢慢松了,呼吸也更加平稳,完全睡熟才放开。
  约翰仍旧呆坐着;一弯月牙地升了起来,给室内撒满清辉。汉子望着小女孩,堕入了绝望之中:叫他怎么办呢?上贷款处吗?--可谁肯为他作保?--去找市长借吗?--可谁在盛夏就开始借债呢?--去年冬天已经借过,他还确切地记得时间:在井栏的木板已烧完,房内又开始冷起来那会儿。市长当时倒是借给了他;只是老先生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瞅着他时是何等异样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约翰!”他说。约翰身子底下的两条腿便突然打起哆嗦来。难道市长已经知道那件事,或者仅仅是猜测呢?他这么问自己。接着,他感到呼吸急促。他是个坐过牢的人,人家把啥坏事都算到他头上;怪不得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活干了!他感到人们的疑心像飘悬在头顶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他纵然已经还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长!--在木匠家里的菜园里,还有几畦马铃薯,看来完全被忘记了--然而约翰咬紧牙关:是在老人家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这当儿,他的思路改变了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炉的那块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辉映着的黄铜螺钉上。“汉娜!”他凄然唤着,“你真的死了吗!”在难以想象的悲痛中,约翰向面前伸出了又开五指的双手。可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场景又换了,饥饿毕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现出一片马铃薯地,在旷野里那眼被他盗窃过的枯井旁边。如今,那井已藏在高高的麦地中间。马铃薯还未来得及收,让其他的农活占了先。“只刨几株得啦!”他喃喃着,“能吃饱一顿就行!”蓦然间,他产生了那种被歧视者特有的执拗心理;“明天也许又会有活干了--要没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
  他仍久久地坐在床边,坐了几个钟头,直至月色西沉,他认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气郁闷,只偶尔有一丝儿风;大地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可是把路模熟了的,单凭腿碰叶茎时的感觉,他已知道终于到了马铃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为他觉得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一忽儿,他弯下腰在苗丛下刨起来;一忽儿,又吓得缩回了手。其实使他受惊的不过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罢了;一只手脚虫,一只癞蛤蟆什么的,从他手上跳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经装满。他站起来,把袋子提在手里掂了掂;然而一转念……他已经把口袋倒提着,准备再把马铃薯全部抖到地上,只是一只手还捏住底下的袋口罢了。他脑子里如像装着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语说:“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让我救救她吧!我也是个人啊!”
  他伫立着,侧耳静听,似乎夜空中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似的。随后,他提起口袋。径直向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当几,高耸的麦芒刺着他的脸,他几乎也感觉不到。半点星光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路;他穿过来穿过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径。蓦然间,他回忆起十年前当监工的那会儿,这一带他走得多熟呀。当年,他的妻,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扑到他怀里来的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忆里,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每跨一步,麦穗都发出均匀的刷刷声;一只鸟儿,也许是一只鹧鸪或彩(巫鸟),扑打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起,他也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顾这么走啊,走啊,好像要永远走下去似的。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发出了一点微弱的闪光;雷雨眼看就要到来。他停了片刻,心想:黄昏时他已看见乌云。这时他一下辨出了东西南北。他转过身,加快脚步;他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女儿身边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脚下有点不对劲儿,踉跄了一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后脚又跟上去了。这一脚却完全辟了个空。--只听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他恰似让大地给吞没了。
  几只鸟惊得飞上了天空,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旷野里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麦浪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以及那亿万只小虫咬噬着植物根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空气越发沉闷,一场大暴雨终于酿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声响,都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里,这时一个可怜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适才梦见找到了一个面包,可一咬却是块石头。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墙的大床上去拉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角;转眼间她又静静地睡着了。
  --约翰·幸福城再没有回来,再没有来看他的女儿。警察当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结果仍然踪迹杳然。他的失踪,成了小城里人们好几天的话题。一些人断言:他逃走了,以便同他的同伙文策尔会合,然后随他飘洋过海,到那个盗贼们都过得挺舒服的地方去;至于船钱,他们在去汉堡途中自有办法弄到;而那个小东西嘛,也尽可由老玛利肯代为照看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到水间外面的海堤上,到从前他与文策尔商量作案的地方去寻了死,后来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这两种意见,还在一次聚餐会上进行了辩论。“喏,您看呢,市长先生,”让市长邀来做客的从前那位啤酒厂主的老姨姐问他道,“您有何高见?”
  至此一言未发的市长,这时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烟。“唔,”他道,
  “我有什么好讲呢?--这个约翰自从犯罪受到了惩罚以后,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变成了他亲爱的同胞们逐猎的对象。如今,他被他们赶进了死亡;要知道他们对他是毫无恻隐之心啊。我又有什么好讲呢?倘若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是:诸位现在可以放过他啦,因为如今他将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审判。”
  “真是哩,”老处女大为惊异地说,“您对这个约翰·幸福城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
  “约翰·汉森!”市长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我渐渐醒悟过来:眼下我是远离故乡,站在林务官家敞开着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对面的林消上,照耀着房舍;我听见草地里又传来了鹌鹑的啼叫。我掏出表来一瞧,已经午夜一点过了!桌上,残烛所剩无多。在一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下--从年轻时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它的结局,在出事的当时,对我一直还是个谜。这当儿,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不幸者的尸体,还低缩在可怕的深渊里。在我今天听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从那阴森森的井底,还传出他活着时的声音,并且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朵里;可惜这人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可怜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串门;这时他的儿子手拎着捕蝶网兜,面无人色地冲进房来。“有,有,有鬼!”他嚷着,一边还不停地东瞅西瞅,好像家里仍不安全似的。“你们甭笑,我亲耳听见来着!”--原来,他刚才在硝皮房那口枯井旁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喜欢出来飞的鬼脸蛾;冷不丁,在离他不远的麦地里,他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从未听见过如此低沉嘎哑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身后却有什么跟着追赶,要来抓他似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闹鬼,他听见的也不真是喊“克里斯蒂安”,而是井底下的那个人,在绝望与思念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呀!
  除此而外,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出事的几天以后,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工人,到枯井旁的地头去帮着割了几天麦子。一天傍晚,他对我说:“呆会儿咱们可以去抓一只老鹰!”
  “大老鹰吗?”我问。
  “大着咧,少爷!我刚才看见有一只飞进那口枯并去了--天晓得井下有什么东西--可它的翅膀太长,在狭小的井口里张不开,老打在井壁上,别想一下子出得来。可惜我们当时没有棍子接它,而且冲你飘来一股臭味儿,好像那畜生刚刚啄食过死尸似的!”
  对于这些话,当时我未加注意;眼下回忆起来,却不寒而栗。迎面吹来湿润的夜风,令我感到惬意;特别因为这风是来自今天,而不是来自那过去。我后来听说,那口井在几年前被填起来了。“上床吧!”我轻声对自己说,“而你,我的灵魂,也该安息啦!”
  我吹熄蜡烛,却让窗户做着,以便所有生命的气息与音响都能来到我的身边。睡意产生得比我预想的快,而且梦里只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场面:晨光朗照的故乡的大道上,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但见在两位慈祥的老人中间一个宽敞的座位上,坐着小小的克里斯蒂娜,她快活地向我点着头,经过我的身边,穿过城门向郊外驶去。
  老玛利肯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她多年前便已永远地安息在圣乔治养老院里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面主人房里会得很迟;棕色的猎犬从起居室门前的草褥上跳起来,摇着尾巴迎接我这客人。我走进屋,里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女仆推开侧门,探进脑袋来瞅了瞅,好像奉命专门等我到来然后好去报告,瞅一眼后便匆匆地走了。我趁空观看墙上的油画,画上清清楚楚可以认出两代人来;在一面墙上,是施特茨克与老里丁格尔的狩猎画与动物画;在另一面墙上,沙发的上方,我却看见卢本斯①那幅把耶稣取下十字架的名画,以及分别挂在这画两边的路德与梅朗赫通②的画像。沙发侧面,在窗户旁边没有光线的墙角里,在往昔的阴影中,却挂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一个千日红花环,跟我们昨天在林中散步时约翰的女儿采的那种花一样,投准儿就正是她编的那个花环吧,围绕在黑色的像框上。
  我几乎是怀着恐惧地走上前去;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的像片,跟乡下小伙子在服役期间寄回家去的那种像片毫无两样。头部还马马虎虎看得清楚,正是那张我仅仅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的工人约翰的脸,只不过还未带丝毫苦闷与负疚的表情,大胆的鹰钩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黑胡,目光严峻,却也流露出对未来的信心。这不是约翰·幸福城;这是约翰·汉森,是一直还活在自己女儿心中,她昨天还为他采来永不凋谢的千日红编花环的那个人。这一位约翰,还跟后来的“观影人”没有
  ①卢本斯(1577-1640),荷兰著名画家。
  ②梅朗赫通(1497-1560),德国宗教改革家。
  任何关系。我真是恨不得对我高贵的女主人说:“驱走你脑子里的幽灵把!那个幻影与你亲爱的父亲,他们本是一个人啊!他失过足,受过苦,但却是一个人!”
  这当儿,我听见主人说着话,穿过背后通花园的房门走进来了。我眼睛离开装饰着花环的照片,转过身去迎接他们,接受他们早晨的问候,听他们对我迟迟起不来床说打趣话。
  --我们又一块儿度过了一个美丽如春的夏日。但到傍晚,我与林务官带着他忠实的猎犬又去林中散步时,便再也忍不住了。我对他讲了一切,把昨天夜里的回忆以及自己感受到的每一细节,都告诉了他。
  “唔,”他沉思着,以诚挚的目光望着我,“真是一首诗哩。您到底不仅仅是位律师!”
  我摇摇头:“您可以称它为诗;您还可以称它为爱与同情,就像我在我的两位主人身上很快发现了的爱与同情一样。”天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仍感到他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我感谢您,亲爱的朋友,”他接下去说,“不过我妻子的父亲--关于他的事诚然我听到的很少--他在我印象中却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又是怎样的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们沉吟地并肩走着,一直回到家中。
  “瞧你俩走得才慢哩!”克里斯蒂娜太太出来迎接我们说,“你们都快把我给忘了吧?”
  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夫妇俩一直送我到了林中小径接上大道的地方。“我会写信给您的!”林务官说。“我平素不是个爱写信的人,可这次情况不同,我一定要写信给您;我们必须尽力把您抓牢,使您以后再来看我们。”
  “是的,请您再来!”克里斯蒂娜高声道,“答应我们吧、这样与您分别才不会使我们太难受!”
  我高兴地答应了他们。随后夫妇俩与我握别;我停下来,目送他们远去:妻子的身体紧紧靠着丈夫,丈夫用手臂轻轻搂着她的腰,很快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祝你幸福,约翰·幸福城的女儿!”我低声喊道,“但愿他留给你的,只有他的别名中的第一个词,只有‘幸福’;这幸福将忠实地伴随着你,因为它在你们那里适得其所!”
  --十四天后,收到了林务官的第一封信,我花了很长时间丢下案卷去读它。“我还必须解除您对我的诺言,”他写道,“因为在您走了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她父亲的故事对我的克里斯蒂娜讲了,原原本本地如我从您嘴里听到的那样讲了。您说得对,那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虽说后来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却并非他女儿想象中的那个变幻无常的‘双影人’。即使夫妻之间,这件事也不能相互瞒着啊。尽管结果她大哭一场,使我几乎害怕起来,甚至担心该不是她父亲的天性又在我柔弱的妻子身上苏醒了吧。然而,她很快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而眼下--我的朋友,林子边上的忍冬花又开了,而且开得我从未觉得过的那么香!约翰·幸福城的像片周围,如今换上了一个圆圆的玫瑰花环;他女儿在他身上不只有了一位父亲,而且有了一个完整的人。--克里斯蒂娜让我转达她对您的感谢与问候,但我无法按她女性的方式用笔表达出来;我只请您把它想象成最最热诚就是了。”
  在当时那封信里,林务官就是这么写的。此后,尽管我们每年都有几次书信来往,但世事蹉跎,我却未能再去。而眼下,在我书房左边墙角里的两把椅子上,已摆着我那只整理好了的旅行手提箱。屋外的园篱边,忍冬花又在飘香了,屋内也一切收拾干净,准备一个礼拜不再办公。须知,明天我将去我的朋友那里,去约翰·幸福城的女儿和我可敬的林务官那里--这已确定无疑。他在我答应去后写来那封信,欢欣之情跃然纸上。“我们满怀喜悦地期待着您,”他写道,“您现在来可正是时候。我们的儿子也考完试回来了;他妈妈如今爱他爱得几乎入了迷,常常细细地端详地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出这点那点像她父亲的地方。快来吧,我们眼下就只差您这位朋友啦!”
  ——是的,只要上帝的阳光明天早上还让我醒来,我一定去!
10白马骑者(1)
  我这儿打算讲的故事,还是整整半个世纪以前,我在我那太外婆斐得逊老参议夫人的家里得知的。一天,我坐在她的扶手挎旁,专心一意地读一本用蓝色硬纸装订起来的杂志,记不清是莱比锡的什么“文汇”呢,或者是《汉堡帕普文汇》。回想起那位八十开外的老太太不时伸出手来抚摩她曾孙我的脑袋的情景,我现在还不禁感到阵阵寒栗。她自己和她的那个时代都早已进坟墓了;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寻找那份杂志,可始终没有找着。所以,我既不能担保自己讲的一定是事实,也不愿在有谁提出异议时站起来进行辩解。我能肯定地告诉诸位的只是,从那以后,尽管并没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在我心中唤起对它的回忆,我却再也忘不了这个故事。
  本世纪三十年代,十月里一个天气异常恶劣的午后--当初的讲故事人这么开始道--我骑着马行进在北弗里斯兰①的一道海堤上。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可左边仍是一片辽阔无际的不见任何牲畜的荒凉沼泽;而右边呢,近在脚下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海。从堤上望去,本来可以望见浅海中的无数大小岛屿;可眼下除去那不断咆哮着冲击堤岸,激溅起肮脏的水花来把我和我的马身上都浇湿了的灰黄色浊浪以外,便什么也瞅不见。浅海外边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天。尽管空中已升起半个月亮,但却经常让飞驰的乌云给遮盖住。空气凛冽,我的手冻水了,几乎连马缰都捏不稳。也难怪一群群被风暴驱赶着从海上飞回大陆来的海鸥和乌鸦,边飞边不住地发出嘎嘎嘎和呱呱呱的怪叫声。暮色已经十分浓重,我连自己坐骑的蹄子都不再分辨得清。一路上,我没碰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听见的,唯有那些几乎用自己长长的翅膀擦着我和我忠心的牝马飞过的鸟儿的哀鸣,以及狂风的怒吼和大海的喧嚣。坦白地说,我心中已不止一次地产生出要找个安全地方
  ①弗里斯兰是濒临北海的一大片地区,除去大陆还包括北海中的许多岛屿;北弗里斯兰和东弗里斯兰属于德国,西弗里斯兰属于荷兰。
  避一避的渴望了。
  坏天气持续了两天多。经一位待我特别好的亲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农庄里早过了归期。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呆下去,在城里还有事等着我办。从那地方进城得往南走好几小时;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语,不管他们自己栽培的佩里纳特种和洛朗德·理查德种苹果如何鲜美可口,我还是在午后动了身。“瞧着吧,”我表兄站在大门口,冲着已经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边就会回头的;房间咱们给你留着哪!”
  果不其然,一眨眼天空中便乌云密布,使我周围昏黑一片;狂风号叫着,就像要把我连人带马推下堤坝去似的,我脑子里不由得一闪:“别当傻瓜啦!还是回到你表哥那温暖舒适的家里去吧。”--可紧接着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离眼下的目的地还更远一些哩。无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硬着头皮往前赶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从堤坝上朝我迎面窜过来一个黑影。我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但在那残月投射下来的暗淡光线下,我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是一个人。不一会儿,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见他骑着一匹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飘动;在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只觉得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在盯着我。
  这家伙是谁?他想干什么?--到了这节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听见马蹄声,也未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马和那骑手是紧挨着我身边走过去的啊!
  我一边想着这件怪事,一边继续赶路;可还没等我多想一会儿,他又从背后赶了上来,在越过我走到前面去的当儿,我觉得他那飞起的斗篷好像还擦到了我。然而跟上次一样,也是无声无息地就走过去了。接着,我发现他在前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我仿佛看见他的影子突然顺着堤坝的里侧走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稍一迟疑,然后也跟着赶过去。可到跟前一看,紧贴着坝基只有一片闪着幽光的死水。--那是海啸冲决堤坝以后,在坝内的沼泽地里留下来的一个水塘,大虽说不挺大,深却是够深的。
  由于有堤坝挡着海风,塘里的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被那个骑白马的人搅动过的迹象;我连他的一点影子都再也看不见。可是,我却看见了别的什么使我喜出望外的东西。原来在我前边,在坝内的淤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几点灯火在向我眨着眼睛。它们像是从那些长条形的弗里斯兰式农家住宅中射出来的;这样的住宅,总是单独地建在一座座或多或少地高于平地的土丘上。而近在我跟前,在内堤的半坡上,也坐落着一所同一类型的大房子;它朝南的一面,房门右手边的所有窗户都灯火明亮。我看见窗里人影晃动,甚至觉得听见了他们谈笑的声音,虽然我耳畔有狂风在吼叫。我的马儿已自动顺着堤坝往下走,把我一直驮到了那所大房子的门前。我一眼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因为在立窗前架有一根根横木,横木上挂着许多大铁环,是给来此停留的客人们拴牛拴马用的。
  我将自己的马挂在一个铁环上,然后把它交给了在门口迎接我的店伙计。
  “这儿有什么聚会吗?”我向他打听。要知道,我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从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酒杯相碰的丁当声。
  “敢情是那档子事儿,”店伙操着土话回答说--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德国土话与弗里斯兰语一起在本地已经流行一百多年了--“堤长跟委员们连带其他一些有关系的人通通都在!还不是为了那洪水!”
  我走进房去,只见在窗前的一张长条形桌子旁边,围坐着十一二个男人;桌上放着个盛调合酒的大陶钵。一位器宇不凡的汉子看来是这次聚会的主持者。
  我向大伙儿问了好,并请他们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呆一会儿;他们很客气地表示欢迎。
  “诸位是在这儿守堤吧!”我开始跟领头的汉子搭讪,“外边天气太恶劣,坝上也许会出问题哩!”
  “可不,”他回答,“只不过,我相信我们东边这儿眼下还是安全的;但在另外那边就不保险了,那儿的堤坝多半还是照老样子筑的;咱们的主坝可在上个世纪就已改建过啦。--刚才我们在外面冻得慌;您想必也是一样吧,”他接着说,“不过咱们还必须在这儿坚持几小时;我在堤上派了可靠的人,有情况他们就会来报告的。”
  我还没来得及向老板定酒菜,一只冒着热气的酒杯已经推到我面前。
  我很快搞清楚,旁边这位殷勤的人正是堤长。我俩攀谈起来;我于是开始对他讲自己在堤上的奇遇。他听得十分专心;我突然发现,周围谈话的人全都不做声了。“白马骑士!”座中有一个人失口叫了出来;这一下其余的人也都惊慌失色了。
  堤长站起来,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
  “诸位别害怕;这并不仅仅是冲咱们来的。公元一八一七年,他们那边也出了问题,但愿这次他们已做好一切准备!”
  到了这会儿我才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
  “请原谅!这白马骑士是怎么回事?”
  在旁边的火炉背后,坐着一个矮小瘦削的人,背背微微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褂子,肩膀上已经洗得发了白。对于其他人的交谈此人不曾插过一句嘴,但他那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底下的一对仍然生着黝黑睫毛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坐在这儿不是为了打瞌睡。
  堤长伸手指着他,提高了嗓门对我讲:
  “这位是咱们的老师。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给您讲得最精彩,虽然只是按他的方式,而不能像我家里的老管家婆安捷·福尔梅尔丝讲得那么活灵活现。”
  “您又开玩笑,堤长,”从火炉背后传出来教员有气无力的声音,“您怎么能把您那蠢婆娘和我扯在一起!”
  “干吗不能呢,老师!”堤长回答,“那些老娘儿把这类故事才记得清楚啊!”
  “这倒不假!”小个子教员说,“看来咱们在这件事情上想法不完全一致。”讲到这儿,他那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高傲的微笑。
  “您瞧见了吧,”堤长凑近我耳朵悄声说,“他仍旧挺自负的哩。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念过神学,只是由于一桩失败了的婚事,才留在故乡当了小学教员。”
  这其间,教员已从火炉背后踱了出来,挨着我坐在长桌边上。
  “讲吧,讲吧,老师,”在座的几个年纪轻一些的人同时叫着。
  “也好,”老头子转过脸来对着我说,“我乐于从命;只不过,这个故事中有许多迷信的成分,要剔除吧又非常非常不容易。”
  “千万别剔除,我求您,”我告诉他,“请您只管放心,我自会有区分真伪、辨别好歹的能力!”
  老人冲我会心地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开始讲啦!”
  在上世纪中叶,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在一七五0年的前后,此地曾经有过一位堤长;对于筑坝和修水闸一类的事情,他比一般的农民和地主是要懂得多一些,但远远还不够,因为那些有学问的人写的有关书籍,他只读过很少一点点。他的知识都是自个儿捉摸出来的,而且是从小就开始这么做的。您肯定听说过,先生,弗里斯兰人都长于算术;也许人家还对您讲过咱们法莱托夫特村的汉斯·摩姆逊吧。这摩姆逊是个农民,却会造指南针、航海钟、望远镜和管风琴什么的。喏,后来那位堤长的父亲,他就是这么个人,只不过比较地不足道罢了。他有几小块沼泽地,种着油菜和豆子,也养了一头奶牛。秋天和春天,他常去地头比比量量;寒冬一到,当从海上刮来的西北风把他的窗板摇得哗哗响的时候,他就坐在屋子里,不停地刻呀,凿呀。儿子多半也坐在旁边,常常放下正在读的课本或圣经,观察起父亲怎样测量和计算来;一看出了神总把小手插在自己的满头金发里。一天晚上,他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刚刚写下来的那个算式就正好是这样,而不能是另一个样子,并且随即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可父亲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对你讲不清楚;反正就得这样,是你自己错了。要是你一定想弄个明白,咱们阁楼上有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本某个叫奥伊克里德①的人写的书,明天你上去把它找出来读读好了!”
  第二天,年轻人果然爬上阁楼,很快找到了那本书;要知道家里的书本来就不多嘛。可是,当他把书放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时,老头子笑了。原来这是一本荷兰文的奥伊克里德教程,而荷兰文虽说一半是德语,父子俩却谁也看不懂。
  “可不,可不,”老头子说,“这本书还是我爸爸的哩,他老人家读得懂。难道就连一本德国人写的都没有吗?”
  儿子是个话不多的人;他默默地望着父亲,只说了句:
  “没有。我就拿这本可以吗?”
  老头子点了点头,同时又拿出另一本破烂不堪的小书来。
  “还有这本?”儿子又问。
  “两本都拿去吧!”父亲特德·海因说,“它们不会对你有多少用处的。”
  这第二本书是一部荷兰语的简明语法。小伙子得到它时冬天才开始不久,等到他家园子里的刺萄终于又成熟起来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已大大帮助了他,使他完全能读懂当时广为流行的奥伊克里德几何教程啦。
  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讲的故事--人家说汉斯·库姆逊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早在摩姆逊生出来之前,我们这一带就已流传着豪克·海因,也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了。您想必也了解,啥时候只要出现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就把他的前人可能做过的
  ①奥伊克里德(约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几何学家。
  一切,好也罢歹也罢,统统一股脑儿加在他身上。
  当老头子发现,他儿子既不喜欢牛也不喜欢羊,对蚕豆开了花这类使沼泽地的每一个农民都乐不可支的事情几乎视而不见的时候,心里就不免嘀咕开了;这么小小一块地,要说养活一个农民和他的小子还凑合,可要养一位半吊子学究跟他的仆人就不行,照此下去他自己不是也休想过好日子了吗?于是,他就把自己这个大小子送到堤上去,让他和其他民工一起在那儿推小车,从复活节一直干到圣马丁节①。“这样总可以叫他忘掉他那奥依克里德啦,”老头子自言自语说。
  小伙子果然推小车去了;可谁知他仍旧把奥依克里德教程时时带在口袋里,别的民工都去吃早饭或晚饭了,他却坐在底朝天的小车上念他的书。秋天涨了潮,筑坝工程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他这时也不跟其他人一块儿回家去,而是双手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临海一边的斜坡上,望着那舐噬坝壁草皮的浊浪出神;海潮越涨越高,最后冲刷到了他的脚,水沫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这时才往上移一移,然后又照样坐在那里。他既听不见海浪的哗哗声,也听不见在他头顶和四周飞来飞去的海鸥和其它海鸟的啼叫;他没注意到,鸟儿的翅膀经常差一点掠到了他,并用黑色的小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瞧;他也看不见,茫茫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夜色已经慢慢铺展开来;他坐在那儿唯一看得见的,只有潮头不再上涨时一次又一次重重击打着同一块地方的浪花,看着它们如何终于把那陡峭的坝壁上的草皮冲刷掉。
  这么凝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要么慢慢地点点头,要么用手在空中画一条平缓的弧线,仿佛他想给那海堤变出一面不这么陡内斜坡似的。直到暮色四合,一切生物都在他眼前消失,他耳中仅剩下轰然作响的海潮声的时候,他才站起来,穿着几乎湿透了的衣服走回家去。
  一天傍晚,他这么走进父亲房中,正在擦拭他那些测量仪的老头子就发话了:
  “你在坝上搞什么鬼?不淹死你才怪哩;今儿个潮水涨得这么猛!”
  豪克执拗地望着他父亲。
  “听见没有?我说你会淹死的。”
  “听见了,”豪克回答,“可我并没有淹死!”
  “没淹死,”老头子失神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久又嘀咕一句--
  ①复活节在三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起算的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圣马丁节在十一月十一日。
  “这回还没有。”
  “可是,”豪克接着说,“咱们的海堤压根儿不中用!”
  “什么什么,你说?”
  “我说海堤!”
  “海堤怎么啦?”
  “海堤压根儿不中用,爸爸!”豪克回答。
  老头子冲他一笑。“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孩子?你可不是吕贝克那个神童啊!”
  小伙子却根本不搭他的茬儿。叫临水的一边坝壁太陡,”他说,“要是海潮来得比以往更猛些,我们堤内的人也会淹死的!”
  老人从袋里掏出他的嚼烟,扯下一块来塞进嘴里。
  “今几个你到底推了多少车土?”他没好气儿地问,因为他看出来,修堤坝这件工作并没能使他儿子停止动脑筋。
  “不知道,爸爸,”豪克回答,“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吧,有那么六七车。可是--堤坝一定得筑成另一个样子!”
  “嗬,”老头子发出一声冷笑,“看样子你没准儿会当上堤长哩;到那时你再去重筑它吧!”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
  父亲怔怔地望着他,喉头连连动了几下,临了儿子自顾自地踱出门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儿子才好。
  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经结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边上去仍旧是豪克·海因的最大乐趣。万圣节①前后,秋冬之间的大风暴多半开始咆哮了,弗里斯兰于是唉声叹气起来;唯有豪克一个人像今天的小孩子们盼圣诞节似的盼这讨厌的日子。每当潮水到来,你都准保能在最外边的堤坝上找到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不怕风再狂,雨再大。海鸥嘎嘎嘎叫着,潮水猛冲着坝壁,在退回去时把壁上的草皮整块整块地撕下来,带回海里,这当儿,要是有谁在旁边就一定能听见豪克的狂笑。“你们全不中用,”他冲着咆哮的大海高叫,“就跟人们也一点不中用一样!”当他终于离开荒凉的海滨,沿着堤坝走回家去时,天常常完全黑了。随后,他那高挑的身子就出现在父亲那芦杆盖的小屋的前面,溜进低矮的房门,消失在小屋里。
  ①万圣节在十一月一日。
  有时他带回来一大把黏土,进门后就坐在如今已对他听之任之的老头子旁边,凑着油脂烛暗淡的烛光提出各式各样的堤坝模型,把它们放进水盆里面,试图造成给波浪冲打的样子;不然就取出他的石板,在上面画他所设想的堤坝临海一边的剖面图。
  他压根儿想不到去和他过去的同学玩一玩什么的;他们呢,对这个幻想家似乎也不感兴趣。冬天到了,严寒已经降临,他却仍然走到他往年在这时候从来不曾去过的大堤上,直到堤外的浅海滩也让一望无垠的冰雪盖住。
  二月里,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人们在紧靠外海的冻结的浅滩上,发现了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死尸。把他们运回村时,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场;事后她对老海因唠叨起这件事:“你以为他们的样子还像人吗?”她高声道,“不,像海鬼!脑袋这么这么大,”她远远地分开两手来比划着,“黑得发紫,肿得就像刚烤出来的面包!看上去已经让虾子给咬过,娃娃们一见就吓得尖叫起来!”
  对于老海因来说,这已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也许从十一月就泡在海里了,”他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豪克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可接下来,他一瞅着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说不清楚他是想再发现一些尸体呢,或者仅仅是那如今笼罩着海滩的恐怖气氛在吸引着他。他一个劲儿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独能听见海风的呼啸和疾飞而过的大鸟的哀鸣的坝头,然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左边,是大片空旷荒凉的沼泽地;右边,一望无际的海滩上这儿那儿闪动着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觉得整个世界都给一块白色的尸布裹起来了似的。
  豪克站在高高的坝顶上,极目四望;死尸再也没有了,唯有浅海区的巨大浮冰,被底下看不见的潜流推拥着一起一落地波动。
  他只好回家去了。但过几天,他又在一个傍晚来到坝上。坝前浅滩的冰层已经迸裂,从裂隙中升起一团团水汽来;暮色苍茫中,水汽和雾据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面将整个海滩都笼罩住了的纱幕。豪克定睛看去,只见在雾幕中有一些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来来回回移动,样子很是威严,可举止却怪异怕人,鼻子和颈项部长长的,走着走着突然跟小丑似的胡蹦乱跳起来,大个儿的跳到小个儿的身上,小个儿的也冲大个儿的撞去,最后都越长越大,失去了任何形状。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它们该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灵魂吧?”豪克暗忖着。
  “嗬--伊!”他拉开嗓门朝着夜雾愿俄的海滩喊叫;可滩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继续干着它们的奇怪勾当。
  慕地,豪克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个老船长曾经告诉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没长脑袋,而是扛着一大团海草。然而他仍旧不肯离开,两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坝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诞的滑稽剧。
  “想不到我们这儿也有你们这些鬼东西!可你们休想吓跑我!’嚎克斩钉截铁地说。
  直到夜幕掩盖了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去。从他身后不断传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头,也不加快脚步,所以很晚才回到家。据说,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或者别的任何人。直到许多年以后,在相同的季节和相同的时间,他带着一个上帝使她成了他累赘的傻女儿到堤坝上去,又看见在外边的海滩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才告诉她,那只是些苍鹭和乌鸦,它们在冰隙中叼鱼吃,被雾气笼罩着就显得又大又吓人,所以根本用不着害怕。
  上帝知道,先生!--讲故事的教员又转了话题--这世界上足以扰乱一个基督徒的虔诚心灵的怪事多得很哩。不过豪克这小伙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由于我对他最后的话未置一词,教员又想继续往下讲。谁知这时在那些迄今一直静悄悄地听着,除去吞烟吐雾就无所事事的人们中间,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先只有一两个盯着窗口,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头转了过去。透过没挂帘子的窗户,可以看见飓风驱赶着彤云飞奔,窗外的天色时明时暗。而我也仿佛觉得,那个瘦长瘦长的人骑着他的白马一晃而过。
  “等一等,老师!”堤长压低了嗓门说。
  “噢,您不用害怕,堤长!”讲故事的小老头儿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没有理由得罪他,”说时抬起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来瞅着堤长。
  “好,好,”堤长应着,“那就让我再给你来杯酒吧。”
  酒杯斟满了,听众们又全转过大多是木无表情的面孔来望着他,他于是继续讲起来。--
  就这么成天跟风啊水啊打交道,一个人在荒凉的海边上消磨着光明,豪克慢慢长成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大小伙子。一年前他已行过坚信礼,随之性情就完全变了;而这变化说来又和一只白色的安哥拉老猫有关。这只猫是特琳·杨斯老婆子的儿子航海去西班牙时给她带回来的,后来他在海上出事死了。特琳住在村外大堤上的一所小屋子里。每逢老婆子在房里忙这忙那的时候,她这只模样古怪的雄猫总躺在屋门前晒太阳,眼睛追寻着一群群从空中飞过的野鸭子。豪克一走来,这雄猫就冲着他喵喵喵地叫,豪克也向它点点头;他俩都知道对方所希望的是什么。
  春季里有一天,豪克按照老习惯躺在大堤上离海水很近的地方,周围是海滩上生长的石竹和散发着香味的苦艾,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头一天他已到山丘上去拣了满满几口袋小卵石;如今是退潮时节,海滩都已裸露在外面,不断地有一些灰色的小水禽在滩上窜来窜去,一遇这种情况,豪克便会突然掏出一块石头来扔它们。他从小就开始练习这种本领,所以多数时候都有一只被打中的鸟留在水坑里。可是他并不是每次总能去把它拾回来;豪克已经考虑过把那只雄猫带上,训练它像猎狗似的去叼回猎物。只不过在海滩上这儿那儿也还有结实的地方或者沙堆可以踏足,他因此仍然自己跑出去捡他的猎物。每一次,当他回村经过小屋门前时,蹲在那儿的猫都馋涎欲滴地对他叫个没完,直到蒙克把猎取到的鸟扔一只给它。
  话说有一天豪克又从海边走回家去,肩膀上搭着他的上衣,手里却只提了一只死鸟;可这鸟的羽毛五颜六色的跟缎子一般漂亮,而且闪着金属似的光泽,在豪克也还见所未见。雄猫发现他走来,又跟往常一样喵喵喵地叫开了。然而这次豪克舍不得用自己的猎物--它很可能是一只锦鸡哩--去满足那只馋猫。
  “下一次!”他冲那畜生嚷道,“今天的归我,明天的归你;这一只可不是好当猫食的!”
  谁料那老猫却步步紧逼过去;豪克站住脚瞪着它,手里提着自己的猎物,那猫也站住了,但却举起一只爪子。看起来年轻人对他的猫朋友的脾气还未摸透;因为一当他背转身去准备离开,他便感到手中的猎物猛地一下子给拽掉了,同时有一只尖利的爪子插进了自己的肉里。一股野兽般的狂怒顿时使小伙子血液沸腾;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强盗的脖子,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使劲地捏得它眼珠子都从耸起的乱毛中突露了出来,全不顾这畜生有力的后爪已把他胳臂抓得血肉模糊。“嗬伊!”他大吼一声,把手握得更紧,“咱倒要看看,看咱俩谁个坚持得更久一些!”
  突然,那只大猫的两只后爪变得软耷耷的了,豪克往回走了几步,把它扔在老婆子的屋门前。猫一点也不动弹,豪克才转过身走回家去。
  要知道,这只安哥拉老猫可是它主人的心肝宝贝啊。它是她的伙伴,是她那个水手儿子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后来,他为了在风暴中帮助母亲抢收海菜,淹死在附近的海边。豪克一边走,一边用手巾揩胳臂上的鲜血。他刚走出不到一百步,耳畔就听见从小屋传来的哭喊声。他转过身来,发现老婆子已哭倒在屋前的地上,抱在红头巾外的白发让风吹得乱飘乱飞。
  “该死啊!该死啊!”她举起一条细瘦的手臂来冲着豪克,大声诅咒道,“让魔鬼把你抓了去!你这个成天在海边闲荡的废物,你害死了它;你可知道你连给它放尾巴都不够资格哩!”她扑在雄猫身上,扯起围裙来细心地擦着仍从猫嘴和猫鼻孔里往外淌的血,擦完重又开始哭骂。
  “快骂够了吧?”豪克对她喊道,“骂够了就让我告诉你:我愿意赔你一只猫,一只以吃老鼠肉、喝老鼠血为满足的猫!”
  说完,豪克转身走了,似乎把一切全抛在了脑后。事实上,那只死猪必定还搞得他心神不定;因为他到村口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堤坝朝南边城市的方向又走了很久。
  这其间,特琳·杨斯老婆子也朝着同一方向从提上赶来了。她怀里像抱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用蓝格子的旧枕套统着的东西,白发在徐徐的春风中飘动着。
  “你抱的是什么哟,特琳大娘?”路上一个农民问她。
  “是比你的房子和田地更贵重的东西,”老婆子回答,然后又匆匆赶她的路。当她看见老海因的家已近在脚下的时候,便转到大堤斜坡上的羊肠小路,径直往村中插下去。
  特德·海因老头正好站在家门口看天色,瞅见特琳老婆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手杖头深深戳进泥中,便问:
  “你好,特琳!你那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新鲜玩艺儿?”
  “先进你屋里去,特德·海因!待会儿有得你看的!”老婆子目光异样地瞪了瞪他。
  “那就请呗!”老头说。这个怪老婆子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哩。
  进屋以后,她又说道:“把你这只装烟草的旧匣子和笔呀纸呀搬下桌子去--真不明白你老有什么好写的?--对了,现在再把桌子擦擦干净!”
  老海因非常好奇,因此她要求什么就赶紧做什么。临了儿,老婆子才拎着蓝格子枕头套的两角一抖,把那只大死猫倒在了桌子上。
  “你这下瞧见啦!”她嚷道,“是你家豪克害死了它。”说完就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抚摸死猫厚厚的皮毛,把它的爪子并在一起,低下头,使自己的长鼻子靠在猫脑袋上嘀嘀咕咕地凑着死猫耳朵说一些温柔的话。
  特德·海因在一旁看着这情景,嘴里说:“怎么,是豪克打死了它?”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个哭哭啼啼的老婆子。
  老婆子气呼呼地冲地点点头,嚷道:“是的,是的,上带作证,是他干的好事!”说时便举起她那患风湿关节炎的弯弯扭扭的手来指眼里的泪水。“没有孩子,没有任何有活气儿的东西!”她诉苦说,“你不是不知道,一过了万圣节我们老年人夜里躺在床上腿就冻得慌,就睡不着,耳边只听见西北风把我们的窗板刮得哗啦哗啦响。我不高兴听这西北风,特德,要知道它是从那淹死我儿子的海边上刮来的啊!”
  特德·海因点点头。老婆子抚摸着死猫的皮毛继续说:“可是这个宝贝儿,当我冬天坐在纺车旁干活儿的时候,它就来蹲在我脚跟前,用它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瞅着我!当我觉得冷,便钻进被窝里去,你瞧,过不多会儿,它又会跳上床来,躺在我快冻僵的两腿上。我俩挤在一起真叫暖和,好像我那小心肝宝贝儿还活着似的!”老太婆一边回忆,一边抬起头来望着站在桌旁的老特德,眼睛里闪着殷切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
  谁知老头子却迟迟疑疑地说:“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他边说边朝自己的小钱柜走去,从抽屉中掏出一枚银币来,“喏,你讲是豪克打死了你这畜生,我呢,知道你不会撒谎;拿着,这是一枚克里斯蒂安四世时代的老银币,拿去买一张硝过的羊羔皮来盖你的老腿!而且,等我们的母猫很快下崽以后,你还可以来把最大的一只挑去;这两下加在一块儿,总抵得上你那只老弱的安哥拉公猫了吧!现在你马上给我把这畜生拿走,带着它去见你的鬼去,可是管住你的舌头,别讲它在我这干净的桌子上躺过!”
  老婆子一边听,一边已伸手接过银币,揣在自己抱子底下的口袋里。随后她把死猫照旧塞进枕头套,扯起围裙角来擦了擦桌子上的血迹,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别忘记给我猫崽啊!”临出门她还转过头来嚷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当老海因还在他那狭小的房间里冲来撞去的时候,豪克跨进门来了。他把那只色彩斑斓的大鸟放到桌子上,发现擦洗得雪白的桌面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血迹,顺便似地问了一句:
  “怎么搞的?”
  “血!是你搞出来的血!”父亲站住了。
  小伙子的面孔一下子烧得然红:
  “这么说,特琳·杨斯带上她的死猫来过了?”
  父亲点点头:
  “你干吗给她把猫打死了呢?”
  豪克卷起衣袖,露出血糊糊的胳臂。
  “就为这个,”他说,“这畜生想抢走我的鸟!”
  接下来老头子啥也没有讲;他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儿子面前,久久地目光茫然地望着他。
  “猫的事我算已经了啦,”父亲最后说,“可是你瞧,豪克,这所茅屋太小太小了,已经住不下两个主人。--是时候了,你得去找个活儿做做!”
  “好的,爸爸,”儿子回答,“这件事我也考虑过。”
  “为什么?”父亲问。
  “是啊,一个人要是没点正经事干干,心里头就闷得慌。”
  “是吗?”老头子又问,“原来你因此打死了那安哥拉猫吗?亏你没干出更糟糕的事来!”
  “你说得对,爸爸。可我听说,堤长把他的小帮工给赶走了;这活儿我准保能干下来!”
  老头子又在房里走开了,边走边吐混杂着嚼烟的黑色唾沫。
  “堤长是个大笨蛋,笨得就跟一只填饱了肚子的母鹅!他之所以能当堤长,就因为他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是堤长,并且有那么二十九块地。每逢圣马丁节一到,该对修堤和建闸的费用进行结算了,他就用烤鹅、蜜酒和安饼把村里的教员喂得饱饱的,然后坐在旁边看着人家画出一串又一串的数目字,不时地点着脑袋发出赞叹说:‘哎呀呀,老师您真会算!愿上帝保佑您!’可要是教员啥时候帮不了忙,或者不肯帮忙,那他就只得自己坐下来算,结果是写上又擦掉,擦掉又写上,急得他那个大笨脑袋瓜红通通的直冒热汗,眼珠子鼓得像玻璃球,仿佛他那仅有的一丁点儿聪明就要从眼中进了出来。”
  儿子挺直身子站在父亲面前,对父亲的口才感到非常惊讶;他可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讲话啊。
  “是的,上帝保佑!”豪克说,“他确实挺蠢;不过他的闺女艾尔凯可是会算呀!”
  父亲严厉地瞪着他。
  “嗯!我说豪克,”他嚷起来,“你了解艾尔凯这丫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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