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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

_4 马克·吐温 (美)
  ①骗子把路易说成路埃,把安东埃纳特说成安东纳特,连国王、王后的名字都说不全。
  ②诺顿版注:法国王太子如果当时活着,应该只有五十多岁,可见冒充者的年龄不合。
  ③查理曼,佛兰克斯和罗马帝国大帝,死于814年。
  “都怨我遭的劫难啊,毕奇华特。劫难招来了这一切。劫难叫我头发白了,额头未老先秃。是啊,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在你们面前,是身穿蓝布裤子,身陷灾祸、漂泊、流亡、被糟塌、受苦受难的合法的法国国王。”
  啊,他一边说,一边伤心痛哭,叫我和杰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非常难过——又非常高兴,非常骄傲,因为能有他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凑上前来,象刚才对待公爵那样,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除非人死了,一了百了。不过他又说,要是人家按他的名分对待他,对他说话时,双膝跪下,并且总是称呼他“皇上”,吃饭时第一件事是侍奉他,在他面前非经面谕,不敢坐下。如果那样的话,他总会感觉到舒服一些,好过一些。因此,杰姆和我就称呼他为皇上,为了侍候他,做这做那,当他的面站得直挺挺的,一直要等到他发了话。叫我们坐下为止。这样百般地侍候他,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舒坦起来了。不过公爵对他还有点儿酸溜溜的,对这般光景仿佛有所不满。可国王还是主动对他表示真情实意的友好。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的毕奇华特公爵曾经得到他先父的恩宠,经常被召入宫内。只是公爵还是有好长时间在赌气。后来国王说:“毕奇华特,说不定我们得在这个木筏子上,耽在一起一个相当长的时光,你这样酸溜溜的有什么用呢?只能叫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公爵,这不是我的过错;你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国王,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因此,干吗要烦那个心?我说啊,随遇而安——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碰巧在这里相聚,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吃的还丰富,活的还清闲——好,把你的手给我,公爵,让我们交个朋友。”
  公爵依着他的话做了。杰姆和我眼见这一切,心里挺高兴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我们都觉得高高兴兴的。如果在木筏子上彼此不和,这该多么倒霉,在木筏子上,人家图的便是能一个个感到心满意足,对别人合情合理,和和气气。
  我无需多长时间,就在心里断定了:根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下三烂、骗子手。不过我从没有说出口来,从没有露出口风,只是自个儿心里明白。还是这样最好,免得争吵,也不致招来麻烦。要是他们要我们称呼他们皇上,公爵什么的,我们也不反对,只要这一家子能保个太平。再说,把实情告诉杰姆,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他。也许从我爸爸那里我从没有学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只是除了一件,那就是,和这么一类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干什么。
 
 
 
 
第二十章
 
 
  他们给我们提出了很多问题。他们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木筏子这样遮盖起来;为什么要白天躺下,不把木筏开出去——杰姆是一个逃亡的黑奴么?我说:“老天爷啊,难道一个逃亡的黑奴竟会朝南方走的么?”
  不会的。他们也认为不会的。我得把事情原委说出个道道来,就说:“我家人是密苏里州派克郡的。我就出生在那里。后来他们一个个死了,只留下了我和我爸爸和我的兄弟伊克。我爸爸认为应该离开那个地方,到下边去和我叔叔朋思一起过。我叔叔在离奥尔良四十四英里的河边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我爸爸穷得很,还欠下债。因此还清债以后,就所余无几了,只有十六块光洋和黑奴杰姆。靠这点儿钱,要走一千四百英里地,不论是买轮船的统舱票,或是别的什么办法,都是办不到的。嗯,在大河涨水的时间里,爸爸交上了好运,有一天捞到了这个木筏子。我们就认为,不妨坐这个木筏子前往奥尔良去。爸爸的运气没有能好到底。有一晚,一只轮船撞到了木筏前边的一只角,我们都落了水,泅到了轮子下面。杰姆和我游了上来,平安无事。可爸爸是喝醉了酒的,伊克是才只四岁的孩子,他们就再也没有上来。后来一两天里,我们遇到过不少麻烦,因为总有人坐了小船追过来,想要从我手里夺走杰姆,说他们确信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从此,我们白天就不开。在夜晚,没有人给我们找麻烦。”
  公爵说:“让我独个儿想出个主意来,好叫我们高兴的时候,白天也能行驶。让我仔细考虑一番吧——我会设计出一个办法来,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的。今天我们暂时不去管它,因为我们当然不想在大白天走过下边那个镇子——那不太稳妥。”
  黄昏时分,天黑起来了,象要下雨的样子,天气闷热,闪电在天边很低的地方闪来闪去。树叶也颤抖了起来——这场雨将会来势凶猛,这已经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所以公爵和国王便去检查一下我们的窝棚,看看床铺是什么一个样子。我那张床,铺的是一床草褥子——比杰姆那条絮着玉米皮的褥子,多少要好一点。他那一条,掺杂着许多玉米棒子,躺在上面,刺得生痛;一翻身,玉米皮响起来,人象在干燥的树叶子上打滚,那声响准把你吵醒。公爵表示要睡我那张床,可是国王不同意。他说:“依我看,爵位高低会提示你,一张塞了玉米棒的床,不适宜于我睡。还是由阁下去睡那张塞玉米棒的床吧。”
  杰姆和我一时间再一次急得汗直冒,生怕他们中间又生出更多的纠葛来。等到公爵说出了下面的话,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老是给压迫的铁蹄在泥地里踩,这可是我的宿命。我当年高傲的劲头,已经给不幸的命运打得粉碎啦。我屈服,我顺从,这是我的宿命嘛。我在这世界上孤零零只一个人——让我受苦受难吧,我受得了这种种的一切。”
  等到天大黑,我们马上开动。国王嘱咐我们要尽量朝大河的中央走,在驶过了那个镇子后再经过很长一段路以前不要点灯。我们逐渐逼近一小簇灯光——那就是那个镇子了,知道吧——我们又偷偷走了半英里地,可一切太平。等到开出下游四分之三英里,我们就挂起了信号灯来。十点钟光景,又是大雨倾盆,又是雷电交加,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国王交代我们两人都要留心看守好,一直要等到天气好转。随后,国王和公爵爬进窝棚宿夜。下边是该我的班,要值到十二点钟。不过,即使我有一张床,反正我也不会去睡的,因为这样的暴风雨,并不是一周之内天天能见到的。不,简直就很少见到。天啊,风正在一路上尖声叫唤啊!每隔一两秒钟,电光一闪,半英里路之内,一下子照得明晃晃的。你会见到,在大雨中,一处处小岛全都灰蒙蒙的,大树被大风吹得前仰后合。然后喀嚓一声,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雷声在滚动,一直滚向远处,才逐步消失——紧接着,唰的一下,来了个大闪,跟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霹雳。急浪有时差点儿要把我从木筏子上冲到水里去。不过我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我也不在乎。对水上露出的树干、木桩,我们不难对付。既然电光老在四下里闪来闪去,我们就能对水面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会不费事地拨动筏子的头头,避开它们。
  你知道,我该值半夜里的班。不过,我到那时实在困得不行,所以杰姆就说,开头一半的时间,由他替我代值吧。他就是这样体贴人。杰姆一向这样。我爬进了窝棚,不过国王和公爵在铺上摊开了手脚,就没有我容身之地了。我就睡到了外边去。雨,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暖暖和和的。眼下,浪头也不会那么高了。到两点钟,风浪又大了起来,杰姆本想叫醒我,后来一想,便改变了主意。因为依他看来,浪不致于掀得太高,造成祸害。可这下子他看错了。没有多久,突然之间,猛然冲过来一个地地道道的急浪,一下子把我打到了水里去。杰姆开怀大笑,差点儿就笑死了。他是黑奴中间最容易哈哈大笑的一个呢。
  我接过了班。杰姆躺了下来,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暴风雨慢慢过去了,天转晴了。一见到岸上木屋里有灯光,我就把他叫醒,把木筏子藏进隐蔽的地方,藏它个一整天。
  国王在早饭后拿出一付又旧又脏的纸牌。他和公爵玩了一会儿“七分”①,第一场五分钱的输赢。玩腻了以后,他们就说要——用他们的话说——“制定作战计划。”公爵从他的旅行包里掏出许多印着字的小传单,并且高声念着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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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有王牌的纸牌游戏,谁先赢到七分者胜。
   一张小传单上写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定于某日某地作‘骨相学演讲’,门票每人一角。”“备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五分。”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张传单上,他就是“伦敦特勒雷巷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迦里克 ①。”在其它一些小传单上,他又有了别的一些名字,能有种种非凡的能耐,象用“万灵宝杖”,可以划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赶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后来他说:“演戏的行当是我最最心爱的了。皇上,你登过台没有?”
  “没有。”国王说。
  “那么,不出三天,下台的皇上②,你将要登台演出。”公爵这么说。“到了下面第一个镇子,我们要租下一个会场,演出《理查三世》中斗剑一场和《罗密欧——朱丽叶》中阳台情话一场。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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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卫·迦里克(1717—1779)是英国演莎剧名演员,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经理。但并没有“小迦里克’之说。诺顿版注:可比较第二十一章中关于捏造出来的“小迦里克”之说。
  ②诺顿版注:“毕奇华特’(“舱内污水’)和“下台的皇上’这类名词的创造,可见马克·吐温使人物个性化并进行幽默讽刺的工夫,也表现了边疆老百姓善于起绰号以逗笑的本领。
  “毕奇华特,我是倒霉透顶了,只要能进钱,我都赞成。不过嘛,演戏,我实在一窍不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戏班子抬进宫的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你看,你能教会我么?”
  “那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干些什么新鲜的事儿呢。马上就干起来。”
  公爵就对他讲了罗密欧是怎样一个人,朱丽叶又是怎样一个人。他说,他通常演罗密欧,所以国王可以演朱丽叶。
  “公爵,既然朱丽叶是那么年轻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秃秃的脑袋,白白的胡子,演她,也许显得有些异怪吧。”
  “不,不用担心——那些乡巴老不会想到这一些①。再说,你得穿上行头啊,那就不大一样了。朱丽叶是在阳台上,在睡觉以前,赏赏月。她穿着睡衣,戴着打皱摺的睡帽。这里就是角色穿的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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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国王”扮演朱丽叶的角色可能会引起观众的意见,倒不是由于性别关系,而是由于年龄太大。据专家研究,在当时,如同在十七世纪的英国一样,女子没有登台演出的,女角都由成年男子或男孩扮演。
  他拿出了两三件窗帘花布做的戏装。据他说,这是理查第三和另一个角色穿的钟(中)古时代的战袍。还配上一件白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摺的睡帽。国王感到满意了。公爵就拿来他的戏本,念角色的台词,念时双手一伸一伸,极尽装腔作势的能事。一边跳来跳去,作示范的动作,表演了该怎么个演法。随后他把那本书交给了国王,要他把他那个角色的台词背熟。
  离河湾下游三英里路,有一处巴掌大的小镇。吃过饭后,公爵说,他已经琢磨出了一个主意,能叫木筏子在白天行驶,又不致叫杰姆遭到危险。他说他要到那个镇子去亲自安排一切。国王表示他也要去,看能不能碰上什么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吃完了,所以杰姆和我最好能和他们坐了划子一起去,买点咖啡回来。
  我们一到那里,不见有人来往,街上空空荡荡,简直有点儿死气沉沉,一片寂静,仿佛是星期天似的。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处后院里晒太阳。据他说,只要不是年纪太小或者病太重,或者年纪太老,全都去了露营布道会了。那是在林子里,离这儿两英里路。国王打听清楚了怎么个走法,说他要前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①。还说我也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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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当时边疆地区,常有骗子假借宗教的名义在布道会上行骗捞钱的。
  公爵说他正在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后来我们找到了,是一家小店,在木匠店旁边——木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参加布道会去了,门倒是没有上锁。地方很脏,又零乱。床上到处是油墨和一些传单,上面有马和逃亡黑奴的图画。公爵把上衣一脱,说现今一切有办法了。所以我和国王就去找布道会去了。
  我们在半个钟头左右到了那里,身上一身汗,因为天气挺热。四下里二十英里方圆,聚着一千人之多。林子里到处拴满了骡马、车辆。这些牲口一边把脑袋伸进车槽里吃料,一边踢着脚驱赶苍蝇。那里的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树枝盖的顶,出售柠檬水和姜饼以及青皮的嫩玉米一类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棚子里,有人正在布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劈开的原木外层做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安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这些凳子并无靠背的。布道的人站在棚棚一头的高台之上。妇女们戴着遮阳帽。有些妇女穿着毛葛上衣,有几个穿着柳条布上衣。还有些年轻姑娘穿着印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光着脚丫子,有些小孩除了一件粗帆布衬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穿。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有些年轻人在偷偷地谈情说爱。
  在我们走进去的第一个棚子里,布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念赞美诗。他念两行,人家就跟着唱起来,听起来颇有点庄严的味道。因为人又多,唱得又很带劲。随后再念两行,大家又跟着唱——就这样先念后唱。会众越来越兴奋,唱得越来越宏亮,到后来,有些人呻唤起来,有些人使劲吼叫起来。接下来,布道的人开始传道,讲得十分认真,先在讲台这一头摇摇晃晃,然后到另一头摇摇晃晃,再后来往台前向下弯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摇摇摆摆。他布的道是使出了全身力量喊叫出来的。每隔了一会儿,他就把《圣经》高高举起,摊了开来,仿佛是向左右两边递着看的,一边高喊着,“这就是旷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①。”会众就会高喊,“荣耀啊,——阿门!”他就这样布下去,会众跟着呻唤着、哭喊着,还说着“阿门”。
  “哦,到这悔罪的板凳上来吧②!过来吧,罪过大的人们!(阿门!)过来吧,害病的人和伤心的人!(阿门!)过来吧,病腿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穷苦无告的人,陷于耻辱的人!(阿门!)过来吧,所有衰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来吧!带着一颗悔恨的心过来吧!带着你们褴褛的衣裳,带着罪孽和肮脏过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是自由供给的,天国之门是永远开着的——哦,进来吧,安息吧!(阿门!光荣啊!光荣啊!哈里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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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约·民数记》以色列人随摩西出埃及,一路死了许多人,他们埋怨上帝和摩西,自认有罪。摩西为他们祷告,并制造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一望铜蛇,就必定得活。
  ②诺顿版注:放在前排,专供悔罪的人就座。
  布道会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着。由于一片吼叫、哭喊声,布道的人在说些什么,你就无法听清。一堆堆人群里,人们站起身来,全凭力气,挤着出来,挤到了那一排悔罪的板凳这边来,脸上流着泪水。等到一群悔罪的人全都到了这排悔罪的板凳那里,他们就唱了起来,吼了起来,并且扑倒在面前的稻草上,简直就疯狂了。
  啊,我一眼就看到国王正在跑过去。你听得到他那压倒一切人的声音。接着,他一抬腿就走上了讲台,牧师请他对大家讲话,他也就讲了。他对大家说,他是一个海盗——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海盗,远在印度洋之上。在春天一次战斗中,他部下的人损失惨重。如今他已回了国,想招募一批新人。昨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抢劫,被赶下了轮船,落得身无分文。他对这个遭遇倒是很高兴,认为该谢天谢地,看作是平生一大好事。因为,如今嘛,他已经是变了一个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做幸福。尽管他如今确实很穷,但是他主意已定,要立即设法返回印度洋,以此余生,尽力劝导那些海盗走上正道。干这样的一件事,他能比任何人做得更好,因为他和纵横印度洋上的海盗全都非常熟悉。尽管他远途前往,要花很多时间,加上自己又身无分文,他反正要到达那里的。他要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对被他劝说悔改过来的每一个海盗说,“你们不必感谢我,你们不用把功劳记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劳归于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的亲人们,人类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们——还应归功于那里亲爱的传教师,一个海盗们最最真诚的朋友!”
  说着说着,他哇哇地哭了,大家也一个个哭了。这时有人高声叫喊:“给他凑一笔钱,凑一笔钱!”刚说过,就有五六个人争着干开了,不过有一个人喊道:“让他托一顶帽子转一圈凑这笔钱吧!”接着一个个都这么说,传教师也这么说。
  所以国王就托着他的帽子在人群前走了一圈,一边抹眼睛,一边为大伙儿祝福,并且感谢大家对远在海上的海盗如此仁义。每隔一会儿,就会有最美丽的姑娘泪流满面,走上前来,问他能不能让她亲亲他,作为对他的一个永久的纪念。
  他呢,有求必应。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搂又亲了五六回之多。——人家又邀请他多留一个星期,大家一个个都愿邀请他到他们家住,还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光荣。不过他说,既然今天已是露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没有什么用了。
  再说,他恨不得马上到印度洋去,好感化那些海盗。
  我们回到木筏上以后,他数了一数钱,发现他募得了八十七元七角五分。外加他捡来了一只三加仑威士忌的酒罐,那是他在穿过林子回家的路上在一辆大车下面捡的。国王说,要算总帐的话,今天要算是他传教生涯中收获最大的一天了。他说,空讲没有什么用,对不信教的蛮子,跟对海盗一样,搞野营布道会那一套没有什么用。
  公爵呢,本来自以为他干得挺不错。等到国王讲了他怎样露了一手以后,他这才不那么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接了活,为农民干了两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马匹的招贴。还收了钱:四块钱。他还代收了报纸广告费十元。他还宣传说,如果预付,四元即可,人家也就按此办法付了钱。报费原是两块钱一年,他收了三个订户,按照他的规定,凡是预付,只收五角钱一年。订户原本想按老规矩,用木柴、洋葱头折现付款。可是他说,他刚盘下这家店,把价钱定得低而又低,无法再低了,所以贷款一律付现。他还写了一首小诗,是他自己发了诗兴写的——一共三首——是那种既甜美又带点儿悲凉的——有一首诗的题目是:“啊,冷酷的世界,碾碎这颗伤透了的心吧”。他临走前,把这首诗排好了铅字,随时可以印出,登在报上,分文不取。他得了九块半大洋,还说,为了这点儿钱,他干了整整一天。
  随后他给我们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计,也不要钱,因为这是为我们印的。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杠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一只包裹。黑奴像下面写着“悬赏大洋两百元”。这都是写的杰姆,写得一丝一毫也不差。上面写道,此人从圣·雅克农庄潜逃,农庄在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地,潜逃时间是去年冬天。说很可能是往北逃,凡能捉拿住并送回者,当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说道,“在今晚上以后,只要我们高兴,就不妨在白天行驶了。见到有人来,我们就用一根绳子,把杰姆从头到脚捆绑好,放在窝棚里,把这张招贴给人家看看,说我们是在上游把他给抓住的,说我们太穷,坐不起轮船,所以凭我们的朋友作保,买下了这个木筏子,正开往下游去领那个赏金。给杰姆戴上个脚镣手铐,也许更象个样子,不过和我们很穷这个说法不很相称。那就象戴上珠宝一类很不相称了。用绳子,那是恰到好处——正如我们在戏台上说的,‘三一律①’非得遵守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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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一律”,法国古典卞义诗学规定,戏剧剧情必须时间在一天内,地点不变,刷情一致,称“三一律”。
  我们全都说公爵干得很漂亮,白天行驶从此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公爵在那个小镇上印刷店里干的那一套,一定会引起一场大闹,不过我们断定,我们当晚会走出去离镇好几英里路远,那场吵闹就跟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完全可以一帆风顺向前开了。
  我们躲起来,静悄悄的,等到晚上近十点钟才开动,然后轻手轻脚地离镇远远地溜了过去。
  早晨四点钟杰姆叫我值班时,他说:“赫克,你看我们往后还会遇到什么国王么?”
  “不,”我说,“我看不会了吧。”
  “那,”他说,“那好。一两个国王我还不在乎,不过不能再多了。这一位喝得蓝(滥)醉,公爵呢,也霍(好)不了多少。”
  我看到杰姆总想叫国王讲法语,好让他听听法国话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不过国王说,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又这么多灾多难,所以他已经把法国话给忘了。
 
 
 
 
第二一章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了,可是我们一直往前开,并没有靠岸把木筏系好。到后来,国王和公爵走出棚来,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后来他们跳下水去,游了一下,显然高兴多啦。早饭以后,国王在木筏子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把靴子脱了,裤脚管卷了起来,两腿在水里荡着,舒服舒服。他点起烟斗,心里默默念着罗密欧——朱丽叶的台词。背得挺熟以后,他和公爵开始操练起来。公爵还得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教他每句话该怎么讲,教他该怎样叹气,怎样把手按在心口上。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练得很不错了。“不过”,他说,“你喊罗密欧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象一条公牛那么吼叫——你务必说得那么轻柔,那么病恹恹的,心神恍惚的,吐出——罗——密——欧!就该这样,因为朱丽叶是那样可亲可爱,甜甜蜜蜜,还只是个孩子那样的姑娘家,你知道吧,她决不会象公驴般地呜呜叫唤。”
  好,到下一步,他们取出了一对长刀,是由公爵用橡木条做成的。他们开始练习斗剑——公爵自称是理查第三。他们那样一来一去开打,在木筏子上跳过来,又跳过去,那个模样叫人看得入迷。不过,后来国王摔了一跤。在这以后,他们就停下来休息了。他们谈到了他们在别的时候在河上那种种历险的事迹。
  吃过饭以后,公爵说:“好,卡贝①,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一场戏演成第一流的精彩节目。所以我看我们不妨添加点儿什么。反正人们一声‘恩各尔②’,你总得应付应付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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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库》本注:马克·吐温喜读汤姆斯·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一书,书中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废黜以后,革命者称他为公民路易·卡贝。卡贝是中世纪法国权势极大的一个家族。
  诺顿版注:在这里,冒充的公爵还可能把朱丽叶家的姓Capulet和法国国王的姓capet混为一谈了。
  ②法语:再来一个。
  “毕奇华特,‘恩各尔’是什么啊?”
  公爵对他作了解释,然后说:“我就来上一段苏格兰舞,或是水手跳的笛舞,你呢——啊,让我想一想——好,有了——你不妨念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
  “哈姆雷特的什么啊?”
  “哈姆雷特的独白,知道吧,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台词。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辉煌!每一回总是把全场给迷住啦。我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我只搞到一卷——不过我看啊,我能凭了记忆凑齐它。我只需来回走走台步,走个把分钟,看能不能从记忆的仓库里回想起来。”
  于是他就来回走起了台步,一边思索。有时候间或把眉头紧锁,有时候眉毛往上一耸。接下来,一只手紧紧按住了额骨,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仿佛还哼了几声。然后他会长叹一声,再后来他装成流下了热泪。这种种表演,煞是好看。慢慢地他回忆起了,于是他叫我们注意了。接着他摆出了一个最最高贵的姿势,一只脚往前探,两只胳膊往上往前伸,脑袋往后仰,眼睛望着天。接下来,他开始中了邪似地叫嚷,磨他的牙。然后,在念这段台词时,从头到尾吼叫着,两手摊开,胸膛鼓起,这样就使我过去见过的表演,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段台词是这样的——他教国王念的时候,我很容易地便记住了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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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演莎剧时,把不同剧本中的著名台词随意拆散,东拼西凑,这在当时边疆地区演出时常有的情况。
  活下去呢,还是不活下去,这是一把出鞘的宝剑,
  使这漫长的一生成为无穷的灾难,
  谁愿挑着重担,一直到勃南森林,真是来到了邓西宁,
  可是对死后的遭遇深怀恐惧,
  害死了无忧无虑的睡眠,
  伟大天性的第二条路,
  使我们宁愿抛出恶运的毒箭,
  决不逃往幽冥去寻求解脱,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不得不踌躇。
  你敲门吧,去把邓肯敲醒!但愿您做得到;
  谁愿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压迫者的虐待,傲慢者的凌辱,
  法律的拖延,和痛苦可能带来的解脱,
  在这夜半死寂的荒凉里,墓穴洞开,
  礼俗的黑色丧服,一片阴森。
  但是那世人有去无还的冥界,
  正向人间喷出毒气阵阵,
  因此那刚毅的本色,象古语所说的那只可怜的小猫,
  就被烦恼蒙上了一层病容,
  一切压在我们屋顶上的阴云,
  因此改变了漂浮的方向,
  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那正是功德无量。且慢,美丽的峨菲丽雅:
  别张开你那又大又笨的大理石嘴巴,
  赶快到女修道院里去吧——快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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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库》本注:“公爵”自以为在背诵哈姆雷特这段著名独白,其实背得颠倒错乱,还胡乱插进了莎剧《麦克白》和《理查三世》中的台词。
  又,故意把莎剧弄得面目全非,是十九世纪喜剧惯用的手段。又,如果查一下,“公爵”怎样把不同莎剧的台词胡乱拼凑在一起,以获得逗笑的效果,是很有趣的。特别是怎样把《麦克白》一剧中的台词和《哈姆雷特》的台词拼凑在一起的。象第三行后一半,第五行,第六行,第十二行,第十八行后一半,都是如此。
  啊,那老头呢,倒也喜欢这段台词,很快便记住了,所以能够作出了第一流的表演。那情景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表演这段台词似的。等他练熟了,激动起来了,他演的时候那个狂吼乱叫、哭哭啼啼的模样,可真美妙。
  一有机会,公爵就印好了几份演出的海报。在这以后,有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在河上漂流,木筏子上显得很活跃,不同寻常,因为木筏子上整天在斗剑啊,彩排啊——是公路叫的这个名词——除此以外,没有干别的。一天早晨,我们到了阿肯色州下游老远的地方,可以望见前边一个大的河湾处,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镇,我们就在离镇上游大约西分之三英里的地方,把木筏子系好了。那是在一条小河浜出口处,两边有柏树浓荫覆盖,仿佛象一条隧道似的。除了杰姆以外,我们都坐了独木舟前往那个镇子上,看看在那里能否有个机会好演出。
  我们可交了好运。那边下午恰好有一场马戏演出,乡下的人已经纷纷坐各式各样的旧篷车或是骑着马开始前来。马戏团要在夜晚以前离镇,这样,就给了我们的演出非常好的机会。公爵租下了法院大厅,我们便四处张贴我们的海报。海报上面写着①:
  莎士比亚名剧隆重再演!!
  惊人魅力!
  只演今晚一场!
  世界著名悲剧演员:
  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的小但维·迦里克与伦敦匹凯特里·布丁巷白教堂皇家草料场剧院及皇家大陆剧院的老埃特蒙特·基恩演出莎士比亚出类拔萃之名剧《罗密欧——朱丽叶》中精彩的阳台一场!!
  罗密欧——迦里克先生
  朱丽叶——基恩先生
  由本剧团全体演员协力演出!全新行头,全新布景,全新道具!
      并演
  惊险万状、惊人绝技、惊心动魄
  《理查三世》中之斗剑场面
  理查三世——迦里克先生
  里士满——基恩先生
      加演
    (应观众特邀)
  哈姆雷特的不朽独白!
  由声名赫赫的基恩演出!
  在巴黎连续演出了300场。
  因欧洲各地有约在先,
  只演今晚一场。
  入场票两角五分,童、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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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这里“公爵”故意把演莎剧的三个名演员混在了一起。这三人年代各异,迦里克(1717—1770),老基恩(1787-1833),小基恩(1811?—1868)。第二十二章中《王室异兽》海报上也有这样的情况。
  随后我们在镇上逛来逛去。①所有商店、住家大多是干木头搭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也没有刷过油漆。离地有三四英尺高,底下用木桩撑着,这样,大水漫过来时,房子不会进水。屋子四周都有小园子,不过上面仿佛没有栽什么东西,所以杂草丛生,只长些向日葵。此外便是灰堆,破旧的鞋靴,破瓶子,破布头和用旧了的白铁器具。围墙是用各种板子拼凑的,在不同的时间里给钉牢的,歪歪斜斜,很不雅观。大门只有一个铰链——是皮做的。也有些围墙曾于某年某月刷白过,不过据公爵说,那是在哥伦布时代②的事了,这倒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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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以下是马克·吐温对当时边疆地区的人往往懒散、邋遢表示不满的描写,实乃写的故乡汉尼拔。马克·吐温在其它地方写到汉尼拔时,往往出之以怀旧抒情的笔调,与这里的文笔有所不同。
  ②哥伦布于1492年发现美洲。
  园子里往往有猪闯进去,人们就把它们赶出去。
  所有的店铺都开设在一条街上。各家门口都支着一个自家制成的布篷。乡下人把他们的马拴在布篷的柱子上。布篷下堆放着装杂货的空木箱,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整天坐在上面,或是用他们身边带的巴罗牌小刀,在箱子上削来削去,或是嘴里嚼嚼烟草①,或是张开嘴打打呵欠,伸伸懒腰——这群十足的无赖。他们通常戴顶黄色的草帽,边宽得象顶雨伞。他们不穿上衣,也不穿背心,彼此称呼比尔、勃克和汉克、乔、安特。说起话来懒洋洋,慢腾腾,三句不离骂人的话。往往有游手好闲之徒,身子靠着布篷柱子,双手老是插在裤袋里,除非要伸出手来拿一口烟嚼嚼,或是抓一下痒。人们总是听到在说:“给我一口烟嚼嚼吧,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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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卷烟尚未流行,南方乡间大多嚼烟叶。
  “不行啊——我只剩一口啦。跟比尔去讨吧。”
  也许比尔会给他一口。也许这是他在撒谎,推说自己没有了。这些流氓,有的人从来身无分文,也从没有自己的烟叶子。他们嚼的烟都是借来的——他们对一个家伙说:“杰克,借口烟嚼嚼,怎么样。我刚把我最后一口烟给了朋·汤浦逊”——而这是谎话。往往每回都如此,除非是生人,这骗不了谁,而杰克可并非生人,他就说:“你给过他一口烟,真是这样么?你妹妹的汉子的奶奶还给了他一口呢。勒夫·勃克纳,你先把我借给你的那几口还给我,然后我借给你一两吨,并且不收利息,怎么样。”
  “可是我先前还过你几回啦。”
  “哦不错,你是还过——大概六口吧。可是你借的是铺子里的货。你还的是黑奴嚼的。”
  铺子里的烟是又扁又黑的板烟,不过这些家伙嚼的大多是把生叶子拧起来嚼。他们借到一口烟的时候,往往并非是用小刀切开,而是放在上下的牙齿中间,一边用手撕扯,撕成了两片——有时候这块烟叶的本主,在人家还给他的时候,不免哭丧着脸,带着挖苦的口气说:“好啊,把你嚼的一口还给我,把这片叶子给你吧。”大街小巷全是稀泥,除了稀泥什么都没有——稀泥黑得象漆,有些地方几乎有一英尺深,其它的地方全都有两三英寸深。猪到处走动,嘴里咕噜咕噜叫唤着。有时你会看见一头泥糊糊的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子懒洋洋地沿街逛荡,一歪身就当着街上躺了下来,害得人们经过时必须绕过它走,它却摊着四肢,闭上眼睛,摇摇耳朵,喂着小猪崽子,那神态的舒坦,仿佛它也是领薪水过活的。不用多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在叫:“叱,过去,咬它,小虎。”老母猪便一边发出可怕的尖叫声,一边逃走,因为它左右两旁都有一两只狗咬着它的耳朵打秋千。这时还可见到那些无赖一个个站了起来,乐得哈哈大笑,一直看到不见踪影才算了事。他们那个模样仿佛在说,亏得有了这场热闹。然后他们又恢复了原状,一直要到下一次又有狗打架的事。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象一场狗打架那样能叫他们精神陡然振作起来,叫他们全身欢快起来——除非是在一条野狗身上浇些松节油,点上一把火,或是把一只白铁锅拴在狗尾巴上,眼看着这条狗不停地奔跑,到死为止。
  在河边,有些房屋往外伸到了河面上,歪歪料斜的,快塌到河里去了。住家的都已经迁了出来。沿河房子的有些角落,下边的土已经塌了,房子还悬在那里,住家的人也没有搬出,可这是多么危险。因为有时候会有一大段土,有一所房子那么大,突然塌了下来。有时候,整整一片共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深,会一天天往下塌,后来到一个夏天,便整个儿塌到水里去了。象这样一个镇子,得经常往后缩、缩、缩,因为大河在不停地啃它。
  每天越是快到中午,街上大篷车啦,马啦,就越发挤,越是不断地涌来。一家人往往从乡下带着中饭来,就在大篷车里吃。威士忌也喝得不少。我看到过三回打架的事。后来有人叫起来了:“老博格斯来啦①。——是从乡下来,照老规矩,每个月来小醉一回——他来啦,伙计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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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以下的插曲,是根据马克·吐温十岁时在故乡汉尼拔亲眼见到的惨事写成的。此案的法官即是马克·吐温的父亲。
  那些二流子一个个兴高采烈,——我看他们惯于拿博格斯开开心。其中一个人说:“不知道这一回他要搞死谁。要是能把二十年来他说要搞死的人都搞死了,那他如今早就大大出名了。”
  别一个人说:“但愿老博格斯也能来吓唬吓唬我,那我就会知道,我一千年也死不了。”
  博格斯骑着马飞奔而来,一边大喊大叫,就象印第安人那个架势,他吼道:“快让开,快让开,我是来打仗的,棺材的价钱要看涨啦。”
  他喝醉了,在马鞍上摇摇晃晃的。已经五十开外的人了,一脸通通红。大家朝他吼叫,笑他,对他说些下流话,他也用同样的话回敬人家。他还说,他要按计划收拾他们,一个个要他们的命,只是现在还没有工夫,因为他到镇上来,是要杀死歇朋上校这个老东西的,并且他的信条是:“先吃肉,临完了再来几勺果子汤。”
  他看到了我,他一边骑着马往前走,一边说:“你从哪里来的啊,孩子?你想找死么?”
  说着就骑着马往前去了。我吓得什么似的。可有一个人说:“他是说得玩玩的,他喝醉了,便是这么个调调儿。他可是阿肯色州最和气的老傻瓜了——从未伤害过人,不论是喝醉的时候,还是醒的时候。”
  博格斯骑着马来到镇上最大的一家铺子的前面。他把脑袋低了下去,好从篷布帘子底下朝里张望。他大叫:“歇朋,有种的站出来!站出来,会一会你骗过钱的人。我就是要找你这条恶狗,老子要找的就是你,就是要你的命!”
  接着,他又骂下去,凡是他想得起来的骂人字眼,他都用上了。这时满街都是人,一边听,一边嘻嘻哈哈笑。他就这样骂下去。隔了一会儿,一个神气高傲、五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他还是全镇衣着最讲究的人——从铺里走了出来,大伙儿从两旁纷纷后退,给他让道。他神态慎静自若,一板一眼地说起话来——他说:“这一套叫我烦死了,不过,我只能忍到下午一点钟。到一点钟,好好注意啊,——决不延长。在这个时间以后,要是你再开口骂我,哪怕光只一回,那不论你飞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说过,他一转身,就走了进去。围观的大伙儿仿佛都清醒了,没有人动一动,笑声也停了下来。博格斯骑着马走了,沿了大街,一路之上,不断用种种脏话,倒在歇朋头上,不停地高声叫骂。过不多久,他又转了回来,在铺子前面停下,还是不停地骂。有些人围在他四周,试图劝他就此收场别骂了,可他就是不听。这些人对他说,离一点钟只有十五分钟了,因此他务必回家去——而且马上就走。不过,说也无用,他使足了全身的劲骂个不停。他还把他自己的帽子扔到了泥塘里,然后骑着马,在他那顶帽子上踩过去。一会儿,他走开了,沿着大街,又一路漫骂起来,只见他一头白发,随风飘扬。凡是有机会跟他说话的,都好言相劝,劝他跨下马来,这样好让他们把他关在屋里,让他酒醉醒过来。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又一次在街上飞奔起来,再一次大骂歇朋。隔了一会儿,有人说:“去把他的女儿找来!——快,快去找他的女儿。他有的时候还能听她的。要是别的人不行,她能行。”
  因此就有人奔去找了。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在五分钟到十分钟之内,博格斯又回来了——不过倒不是骑着马来的。他光着脑袋,歪歪倒倒朝着我走过街,两旁有他的朋友搀扶着,催他快走。这时候,他一声不响,神色不安,并没有赖着不走。倒是自个儿也有点儿快走的模样。
  有人喊了一声:“博格斯!”
  我往那边张望,看是谁喊的,一看正是歇朋上校。他一动不动站在大街中央,右手举起了一支手枪,枪口朝外——并非瞄准着什么人,不过是向前伸着,枪筒对着天空。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只见一位年轻姑娘正在奔过来,边上有两个男子同她在一起。博格斯和搀他的人一转身,看看是谁在叫他。他们一看到手枪,搀他的人便往边上一跳。只见枪筒慢慢地往下放,放平了——两个枪筒都上了板机。博格斯举起双手说,“天啊,别开枪!”砰!第一枪响了,他脚步踉踉跄跄往后倒,两手在空中乱抓——砰!第二枪响了,他摊开双手,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那位年轻姑娘尖声大叫,猛冲过来,扑在她父亲身上,一边哭泣,一边说着,“哦,他杀了他啦,他杀了他啦!”围观的群众推推搡搡,紧紧围着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已经在里边的人使劲推开他们,叫道,“往后退,往后退!让他好喘气!让他好喘气!”
  歇朋上校呢,把手枪往地上一扔,脚后跟一转身,走了开去。
  大伙儿把博格斯抬到了一家小杂货店,四周围的群众还象原来那样围得紧紧的,全镇的人都来了。我赶紧冲上前去,在窗下占了个好位置,离他近,能看得清。他们把他平躺在地板上,拿一本大开本的《圣经》放在他的头下,并且还拿了另一本《圣经》,把《圣经》打了开来,放在他的胸上——不过他们先把他的衬衫扯开。我看到两颗子弹中有一颗就打进了他的胸膛。他长长地喘着粗气。这样有十来回。他吸气时,《圣经》随着胸膛往上升,呼气时,《圣经》随着胸膛往下坠——这样十来回以后,他就躺着不动了,他死了。大伙儿把他女儿从他身上拉开。女儿一边尖声叫唤,一边哭泣,他们把她拉走了。她不过十六岁左右,又甜,又长得文静,不过面色很苍白,一脸惊慌、害怕的样子。
  啊,没有多久,全镇的人都赶来了,大伙儿推推搡搡扭着身子往前边挤,想挤到窗下,看个清楚。不过,已经占了好位置的人不肯让,后边的人便不停地说,“喂,好啦,你们各位也算看得够了嘛,你们老占着地方,不给别人一个机会,那就不仗义、不公道了嘛。别的人跟你们一样有那个权利嘛。”
  前边的人就纷纷还嘴,我就溜了出来,生怕闹出乱子来。凡是看到了怎样开枪的人,一个个都在跟别的人讲述当初事情的经过。在这样的人四周,就各个围着一批人,伸长了脖子,认真听着。一个长头发的瘦高个子,一顶白毛皮烟筒帽子推向脑门后边,正用一根弯柄手杖在地上画出博格斯站在哪个位置上,歇朋又站在哪个位置上。大伙儿就跟着他从这一处转到另一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边点点头,表示他们听明白了,还稍稍弯下了身子,手撑着大腿,看着他用手杖在地上标出有关的位置。接着,他在歇朋站的位置上,挺直了自己的身子,瞪起眼睛,把帽檐拉到齐眼的地方,喊一声“博格斯!”然后把手杖举了起来,慢慢放平;接着喊一声“砰!”踉踉跄跄往后退,又喊一声“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凡是目击过了的人都说,他表演得十分完满,当初全部经过,就正是这个样子。接着有十来个人拿出酒瓶来,招待了他一番。
  啊,隔了一会儿,就有人说,歇朋这个家伙,该用私刑杀了他。没有多久,人人都在这么说了。他们也就出发了。一路之上象疯了似的,大声吼叫,还把路上见到的晾衣服的绳子扯了下来,好用来绞死歇朋。
 
 
 
 
第二二章
 
 
  他们涌上大街,朝歇朋家而去,一路上狂吼乱叫、气势汹汹,活象印第安人一般。无论什么东西都得闪开,要不就给踩得稀巴烂,这景象可真吓人。孩子们在这群暴徒的前面拼命乱跑,尖声喊叫,有的拼命躲开压过来的人群。沿路一家家窗口,挤着妇女们的脑袋。每一棵树上都有黑人小孩扒在上面。还有许多黑人男男女女从栅栏里往外张望。每次只要这群暴徒逼拢来,他们便仓惶逃散,退到老远老远的去处。
  许多妇女和女孩子急得直哭,她们几乎吓死了。
  暴徒们涌到了歇朋家栅栏前,挤挤嚷嚷,密密层层,吵得你连自己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清。这是个二十英尺见方的小院子。有人喊道,“把栅栏推倒!把栅栏推倒!”紧接着是一阵又砸又打,又捣毁,栅栏也就倒了下来。暴徒队伍的前排便象海浪般冲了进去。
  正是在这么一个时刻,歇朋从里边走了出来,在小门廊前一立,手中拿着一枝双筒大枪,态度十分镇静,从容不迫,一句话也不说。原来那一片喊叫声停了下来,那海浪般的队伍往后缩。
  歇朋一言不发——就是那么一站,俯视着下边。那一片静默,叫人提心吊胆,毛骨悚然。歇朋朝群众的队伍缓缓地扫了一眼,眼神扫到那里,人群试图把它瞪回去,可是不成。他们把眼睛向下垂着,显出一派鬼头鬼脑的神气。紧接着,歇朋发出了一阵怪笑,那笑声叫你听了很不舒服,仿佛象你正吞下掺着沙子的面包。
  然后他发话了,说得慢慢吞吞,极尽挖苦。
  “你们居然还想到了要把什么人处以私刑!这真够有趣了。居然想到你们还胆敢给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处以私刑!难道只因为你们敢于给一些不幸的无人顾怜的投奔到此而被逐出家门的妇女涂上沥青,粘上鸡毛,你们便自以为有那个胆量,敢于在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头上动手动脚?哈,只要是大白天,只要你们不是躲在人家的身背后——在成千上万你们这一号的人手里,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准包会太太平平、安然无恙的。
  “难道我还不认识你们?我对你们可认识得再透也没有了。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我又在北方生活过。因此,各处各地,常人是怎么回事,我全清楚。常人嘛,就是个胆小鬼。在北方,他听任人家随意在他身上跨过去,然后回转家门,祈祷上帝让自己谦卑的精神能忍受这一切。在南方呢,单身一人,全凭他自己的本领,能在大白天,喝令装满了人的公共马车停下来,他就把他们全都抢了。你们的报纸夸你们是勇敢的人民,在这么大夸特夸之下,你们就以为自己确实比哪一国的人都勇敢了——可实际上你们只是同样的货色,绝非什么更加勇敢。你们的陪审团的审判员们为什么不敢绞死杀人凶手呢?还不是因为他们害怕,生怕人家的朋友会在背后、会趁着黑夜里朝他们开枪——事实上,他们就是会这么干的。
  “所以他们总是投票判处犯人无罪释放。所以一个男子汉便只会在黑夜里行事,而上百个带着面具的懦夫,便跟着前去把那个流氓处以私刑。你们到我家来的错误,是你们没有叫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陪着你们一起前来。这是一项错误。另一项错误,是你们没有挑黑夜里来,也没有带上你们的假面具。你们只是带来个小半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是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要不是他把你们发动了起来,你们早就奔逃得喘不过气了。
  “你们本来并不想来的嘛。常人嘛,总不喜欢惹麻烦,冒危险。你们可不愿意惹麻烦、冒危险。不过只要有半个男子汉大丈夫——象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那样一个人——高喊一声‘给他处死刑,给他处死刑’,你们就不敢往后退啦——深怕因此给捉住,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胆小鬼——因此你们也就吼出了一声,拖住了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屁股后边,到这儿来胡闹,赌神罚咒说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天底下最最可怜的是一群暴徒——一个军队便是如此——一群暴徒。他们并不是靠了他们生下来便有的勇敢去打仗的,而是靠了他们从别的男子汉大丈夫和上级军官那里借来的勇敢打的仗。不过嘛,一群暴徒,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他们的前面,那是连可怜都谈不上了。现如今你们该做的事嘛,就是夹起尾巴,回家去,往一个洞里钻进去。如果真要是动用私刑的话,那也得在黑夜里干,这是南方的规矩嘛。并且他们来的时候,还得带上面具,还得带上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现在你们滚吧——把你们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一起给带走”——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他的枪往上一提,往左胳膊上一架,还扳上了枪机。
  暴徒们突然之间往后退,纷纷夺路而逃,那个勃克·哈克纳斯也跟在他们后面逃,那样子,真是挺狼狈的。我原本可以留下来的,只要我高兴,可是我不愿留下。
  我去了马戏团那边。我在场子后边逛荡了一会儿,等着警卫的人走过去了,然后钻进篷帐下面。我身边还有二十块大洋的金币,还有其它的钱,不过我思量着最好还是把这钱省下来为是。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会用得着的,既然如此这般远离了家,又人地生疏。你不能不多留一点心眼嘛。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在马戏团上面花点儿钱,这我并不反对,不过也不必为了这一些,把钱浪费掉啊。
  那可是货真价实顶呱呱的马戏团。那个场面真是最辉煌不过了。只见他们全体骑着马进场,两个一对,两个一对,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一左一右,男的只穿短裤和衬衫,脚上不穿鞋子,也不蹬鞋,双手叉在大腿上,那神气又潇洒,又舒坦,——一共至少有二十个男的——女士呢,一个个脸色很好看,长得挺娇美,看起来仿佛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皇后,身上穿的服饰价值几百万元以上,金钢钻一闪一闪发着光亮。这是叫人为之倾倒的场面,这般可爱,可是我平生没有见到过的。随后他们一个个挺直身子,在马上站立了起来,围着那个圆圈兜圈子,那么轻盈,那么微波荡漾般地起起伏伏,又极其典雅。男子显得又高又挺又灵巧,他们的脑袋在篷帐顶下飘逸地浮动。那些女士,一个个穿着玫瑰花瓣似的衣裳,裹住了她们的下身,正轻盈地、丝光闪闪地飘动,看上去象一把一把最可爱的小阳伞。
  随后他们越走越快,一个个跳起舞来,先是一只腿翘在半空中,然后翘起另一只腿,马就越跑越往一边斜,领班的围着中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来回转,一边挥起鞭子啪啪啪地响,一边吼叫着“嗨!——嗨!”那个小丑便跟在他后面,说些逗笑的话。再后来,所有的骑手撒开了缰绳,女的一个个把手背贴在臀部上,男的一个个双臂叉在胸前。这时候,只见马斜着身子,弓起脊背,多么美妙!最后,他们一个个纵身跳下马来,跳进那个圈子里,非常美妙地向全场一鞠躬,然后蹦蹦跳跳地退场。这时在场的一个个鼓掌,全场象发了狂似的。
  马戏团的表演,从开头到末了,全都叫人惊心动魄,那小丑从中的插科打诨,又差点儿叫人笑死。领班每说一句,一眨眼间,他总能回敬他一些好笑透顶的话。他怎么能想得出那么多的笑话,又能说得那么突如其来,那么恰到好处,真叫我弄不明白,哈,换了是我的话,花一年时间,我也想不出来啊。隔了一会儿,一个醉鬼要闯进场子里去——说自己要骑马,还说自己能骑得跟别人一样高明。人家就跟他争论起来,想不让他进去。他偏偏不听,整个儿的演出便停了下来。大家伙儿就对他起哄,开他的玩笑,这下子可把他惹火了,惹得他乱蹦乱骂。这样一来,大家伙儿也火了,便纷纷从长凳上站起来,朝场上涌过去,一边喊“揍得他躺下来!把他给扔出去!”有一两个女的尖声叫了起来。这时,领班演说了几句,说他希望不要闹出乱子来。还说只要这个男子保证不闹出乱子,他就可以让他骑马,只要他认为自己能骑在马上坐得稳稳当当。这样,在场的一个个都乐了,说这样也行。那个人便骑上了马。他一骑上马背,马便乱蹦乱跳,一边绕着圈儿撩蹶子,马戏班的两个人使劲拖住马鞍子,想扶住他。那个醉鬼呢,使劲抓住了马脖子。马每跳一回,他的脚后跟便被抛向空中一回。全场观众乐得站立起来,大喊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临了,尽管马戏班的人想尽法子,那匹马还是挣脱开了,疯了似地绕着场飞奔起来,醉鬼伏在马背上,使劲抓住脖子,一只脚几乎在一边拖到了地上,接着另一只脚也差点儿拖到地上了,观众就乐得几乎发了疯似的。对这一些,我倒并不觉得什么好玩。只是看到他这么危险,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不过并没有多久,他就用力一挣,跨上了马鞍,抓住缰绳,晃到这一边,又晃到那一边,坐立不稳。再歇了一会儿,他又一跃而起,撒开了缰绳,站立在马背上啦!那只马呢,仿佛象屋子着了火似地飞奔了起来。他笔挺地站在马背上,绕着圈子走,神态自自然然,似乎此人平生滴酒不沾——随后他把身上衣服脱掉,然后摔掉。他脱下的衣服那么多,扔得那么快,一时只见空中尽是一团团的衣服,他一共脱了十六件衣服。这时刻,但见他站在马背之上,英俊,漂亮,一身打扮花哨、华丽得见所未见。他这时马鞭子一挥,在马身上使劲地抽,逼着马拼命地跑——最后他跳下马来,一鞠躬,翩然退场,回到更衣室去,全场观众又喜又惊,发狂地吼叫。
  到了这时候,领班仿佛才明白过来,发觉自己怎样被作弄了。据我看,仿佛他这时才知道自己成了世上最惨的领班。原来醉汉竟是他们自己的人嘛!这一套把戏,全是他自个儿一个人动的脑筋设计了的,并且还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嗐,我让他作弄了一番,真是够丢人的。不过呢,我可不愿意处在那个领班的地位,即便给我一千块大洋,我也不干。世上有没有比这个更棒的马戏,这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反正对我来说,这是够好的了,以后如果在哪里遇见它,我肯定会光顾不误。
  哈,那晚上还有我们的一场好戏呢。不过观众只有十二位,刚够开销。这些人从头至尾嗤嗤地笑个不停。这叫公爵大为光火。反正戏全部演完以前,观众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孩。他是睡着了。因此公爵就说,这些阿肯色州的蠢小子才不配看莎士比亚的戏呢。他们要看的嘛,是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据他估计,也许比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更低一个层次的吧。他说他已经能摸得准他们的口味了。这样,到第二天,他搞到了一些大的包书纸和一些黑漆,他就涂了几张海报,在全村各处张贴了起来。海报上说:
  兹假座法院大厅
  只演三晚!
  伦敦和大陆著名剧院的
  世界著名悲剧演员
  小但维·迦里克
    和
  老埃特蒙·基恩
  演出惊心动魄的悲剧
  《国王的长颈鹿》
    又名
  《王室异兽》
  门票每位五角
  海报底下用最大的字体写下了这样一行:
  妇孺恕不接待①
  “你瞧吧”,他说,“要是这一行字还不能把他们招来,就算我不了解阿肯色州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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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库》本注:马克·吐温曾说,“在我的一本书里——我想是《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我曾用了杰姆即兴讲的一个故事,题目是《一场奇耻大辱的悲剧》”,只是“曾不得不大加删改。”另据有关资料,马克·吐温大概读过爱伦·坡的《四兽合一——人变长颈鹿的故事》,“君王四肢着地,爬来爬去。”马克·吐温对这样辛辣嘲讽兽化了的国王的章句,必然十分欣赏。本书下一章写“国王”扮演的“悲剧”可能是由爱伦·坡的故事引发的。
 
 
 
 
第二三章
 
 
  他和国王拼命地忙了一整天,搭戏台,挂幕布,安一排蜡烛权当脚灯。这一晚,大厅里一转眼就挤满了人。等到场子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从入口处走开,绕到场后,走到了台口,站在幕布前面,作了一个小小的演说。他对这次演的悲剧大大夸奖了一番,称作从来戏剧里最为惊心动魄的戏。他大吹大擂地把这个悲剧介绍了一番。还替老埃特蒙·基恩吹嘘了一通,说他要演剧中的主角。最后,当他把观众的胃口吊足的时候,他把幕布向上一拉。一会儿,但见国王全身一丝不挂,四肢着地,蹦上场来。他全身涂着红红绿绿的各种颜色,一圈一圈的条纹,就象天上彩虹那么色彩鲜艳。并且——不过嘛,他身上别的打扮也就不用提了,总之是放肆到家了,却又非常引人发笑。观众笑得前仰后翻,几乎笑死。国王蹦跳了一番,然后一蹦,跳进了后台,只听得全场又是吼叫,又是鼓掌,象暴风雨似地大笑大叫,直至国王走回台前,把全部动作重新表演了一番。在这以后,又鼓噪着叫他又表演了一下。啊,看这个老傻瓜的这番精彩演出,恐怕连一头牛也会哈哈大笑吧。”
  接下来公爵拉下大幕,对观众一鞠躬,说这场伟大悲剧只能再演两个晚上,因为伦敦方面有约在先,在特勒雷巷戏院里的座位早已预订一空。然后他又朝大伙儿一鞠躬,还说,如果这回演出,还能叫大伙儿满意,给了他们以启迪的话,就请他们跟亲戚朋友们多作介绍,叫他们也来看看。
  有二十个人大声喊道:“怎么啦,就这么完了么?难道就全部演完了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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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据说,马克·吐温是采用了当时人所讲的一个猥亵故事改写的,那是他在加州时听到的。边疆地区幽默故事中不乏这类行骗的故事。了大河中央以后,顺流往下漂,然后在镇子下游两英里光景,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公爵说是的。这一下啊,接下来可真是一场好戏。一个个都在大声说“上当了”,象疯了似地跳将起来,纷纷对着舞台和两个悲剧演员扑过去。不过呢,有一个样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大个子男人一跃跳到了一张长凳上,大声吼了起来:“先别动手!先生们,听我说句话,”大家就停下来听着,“我们是上了当啦——上当上得可不轻啊。不过,依我看,我们不会愿意给全镇人当作笑料吧,给全镇人一辈子也笑不完吧,不。我们下一步要干的是,不作声地从这儿走出去,把这出戏好好地捧它一场,让镇上其他的人都来上当!这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一只船上的人了嘛。听懂了么?”(“你不妨打赌说,听懂啦!——这个主意出得好!”在场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叫。)“那就好,那就这样——上当的事,一字也不提。回转家门,劝说大家一个个都来,来看看这场悲剧。”
  到第二天,全镇上传来传去的,尽是演出多么精彩这类的话。此外简直听不到谈论别的什么事了。当晚上,场子里又一次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照老办法,叫大伙儿又上了一次当。我、国王和公爵回到木筏子上以后,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大致半夜前后,他们要杰姆和我把木筏子撑了出去。
到了第三个晚上,全场又一次挤得满满的——而且这一回啊,他们并非新面孔,而是前两个晚上的看客。我在门口站在公爵的旁边。我发现每一个进场的人,口袋里都是鼓鼓的,要不就是上衣里塞着什么东西——我就知道这些并非是香料,绝对不是的,一眼便知。我闻到了整桶的臭鸡蛋、烂白菜这类东西的味道。你要是问我是不是有人把死猫带了进来,我敢打赌说有。一共有六十四个人带着东西进了场。我挤进去待了一会儿,可是那种种气味,叫我实在受不住。好,等到场子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把两角五分钱的一个银币给了一个人,要他替他照看大门口一分钟。然后他绕着通往戏台的小门那条路走过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我们一绕过拐角,到了黑呼呼的地方,他便说:“快跑,等你跑得离这些房子远远的,便拼命往木筏子跑去,要仿佛有鬼在你后面追你!”
  我就跑开了,他也跑。我们在同一个时间上了木筏子,一刹那间,我们便往下游漂去,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是斜对着河心划过去,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估计,那可怜的国王准定会被前来看戏的观众揍得够呛,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不一会儿,他从窝棚里爬将了出来,说道:“哈,我们那一套老戏法这一回是怎么样得手的,公爵?”
  原来他根本没有到镇上去。
  在划离那个村子十英里路以前,我们没有点灯。后来才点燃了灯,吃了晚饭。一路之上,为了他们如此这般耍弄了那些人,笑得连骨头都要散架了。公爵说:“这群笨蛋、傻瓜!我早知道第一场的人不会声张开,只会叫镇上其他的人跟他们一起钻进圈套。我也早知道他们想在第三个晚上在四下里埋伏好整我们,自以为这下子可该轮到他们来一手啦。好吧,是轮到他们来一手了,我会赏他们点儿什么,好叫他们知道能得多少便宜。我倒真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利用这下子的好机会。只要他们高兴,他们尽可以把它变成一次野餐会——他们带了好丰盛的‘吃食”嘛。”
  这两个无赖在三个晚上骗到手了一共四百六十五块大洋。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整车整车把钱往家拉的。
  后来他们睡了,打呼了,杰姆说:“赫克,国王这样的行经(径),你不觉得吃惊么?”
  “不,”我说,“不吃惊。”
  “为什么不,赫克?”
  “这有什么好叫人吃惊的,因为他们那个种就是这样的料。依我看,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的。”
  “不过,赫克,我们这儿的国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流忙(氓),就是这么回事,不折不扣的大流忙(氓)。”
  “是啊,我要说的也是这个话:天下的国王都是大流氓,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这样么?”
  “是的。你只要学过一点儿有关他们的事——你就明白了。你看看亨利第八吧。咱们这一个要是跟他比起来,那还可算是个主日学校的校长哩。还看看查尔斯第二、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詹姆斯第二、麦德华第二、理查第三,还有其他四十个呢。此外还有撒克逊七王国的国王们①,在古时候都曾猖狂一时,闹得坏人当道。天啊,你该看看那个亨利第八老王当年志得意满的时候的那些事迹啊②。他可真是个花花太岁。他每天要娶一个老婆,第二天早上就把她的脑袋砍下来。他干这样的玩意儿,就如同他吩咐要几只鸡蛋吃吃一样随随便便,不当作一回事。他说,‘给我把耐儿·格温带来。’人家就把她带了来。第二天早上,‘把她的脑袋给我砍下来。’人家就把脑袋砍了下来。他说,‘替我把珍妮·旭尔带来。’她就来了。第二天早上,‘砍掉她的脑袋。’——人家就把脑袋砍了下来。‘按一下铃,把美人儿萝莎蒙给带来,’美人儿萝莎蒙应召来了。第二天早上,‘砍下她的脑袋。’此外,他还叫她们每人每晚讲一个故事,他把这些积累起来,这样积累成一千零一个故事,并且把它们编入一本书,把这本书叫做《末日之书》③——这书名起得好,名实相符。杰姆,你还不了解国王这帮子人哩,我可看透了他们。我们这儿的老废物,要算是我在历史书上见到的国王里最最干净的一个了。是啊,亨利心中起了一个念头,要给这个国家来点儿麻烦,他怎么搞法呢——来个通知么?——给这个国家来点颜色瞧瞧?不。他突然之间把波士顿港船上的茶叶全都抛到了海里去。还发表了一个《独立宣言》④,看人家敢不敢应战。这就是他的那种作风——他可从来不为人家的死活考虑一下呢。他对他父亲威灵吞公爵起了疑心。啊,你可知道他怎么办?——要他露面么?不——把他推到一大桶葡萄酒里,给淹死了事,就象淹死一只猫一样。假如有人把钱放在他附近什么个地方,——你说他会怎么办?他偷走。假如他订了合同要做一件事,你把钱付给了他,可是你并没有在旁边,亲自看他把事情干好——你说他怎么着?他干的总是别的什么一件事。假如他一张嘴——下一步怎么样呢?要是他不是马上把嘴闭上,他就会放出一句谎话来。这屡试不爽。亨利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佬。要是一路之上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他,而不是我们家的国王老子们,那他准把那个镇子糟塌得比我们家那位干的不知要厉害多少倍。我并不是说我们家的那一些是羔羊,因为他们并不是羔羊,你只要认清冷酷的事实就清楚了。可是要和那些老浑蛋相比,那就算不上什么了。总而言之,国王就是国王那样的货色,这你得忍着点儿。归总来说,这些人是十分难惹的货色。他们就是这样教养长大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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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库》本注:五至九世纪,英格兰分裂为七个王国,世称盎格鲁——撒克逊七王国。
  ②诺顿版注:赫克把有关亨利第八(1509-1547)的描述,搞成了一笔糊涂账,把历史与小说搅混了。把历史上的《末日记》和《天方夜潭》,以及其人其事搅混了,甚至把与亨利生平以及其时代并无牵涉的若干世纪的事搅混在一起。他把十六世纪的亨利第八写成了十九世纪的威灵吞公爵之子,又把威灵吞公爵和十五世纪的克拉伦斯公爵搅混了。他甚至把亨利第八写成起草了美国《独立宣言》的人。又,美女萝莎蒙乃十二世纪的亨利二世的情妇。耐儿·格温乃十七世纪查理二世的情妇。珍妮·旭尔乃十六世纪爱德华第四的情妇,这些都给搅混了。
  ③《末日之书》,原来应为《杜姆斯台纪》。征服者威廉在下令对英格兰的土地进行一次丈量后所作的记录,作为征税的根据。杜姆斯台与英语“末日”一词相似,以示调查所得犹如末日审判那样不可更易。
  ④以上这些事,实与亨利第八毫无关系。
  “不过,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怪微(味),叫人受不了,赫克。”
  “杰姆,他们这帮子全都是这样。国王发出这么一种味道,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历史书上也没有说出一个解决办法啊。”“说到那个公爵,有些地方倒还不是那么讨人咸(嫌)。”
  “是啊,公爵不一样。可是也并非十分不一样。作为公爵来说,他可说是个中等货色。只要他一喝醉,近视眼的人也很难说出他和国王有什么不一样了。”
  “反正我不希望再碰到这样的人了,赫克。已有的已经叫我够寿(受)了。”
  “杰姆,我也是这么个想法。不过,既然这两个我们已经粘上了手,那我们只好记住他们是怎样的货色,一切忍着点。有的时候,我但愿能听到说,有哪一个国家是并没有国王这类货色的。”
  至于这些家伙并非是真的国王和公爵,去对杰姆说明,也没有什么用处,效果不会好。并且,正如我说过的,你也说不出来他们和那些货真价实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就去睡了。该由我当班的时候,杰姆并没有叫醒我。他总是这样的。我一醒来,天已大亮,他坐在那里,脑袋垂到膝盖中间,一边在独自唉声叹气。我并没有十分在意,也没有声张。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想念他的老婆和他的孩子们,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情绪低沉,思家心切,因为他一生中还从未离开过家,并且我相信他跟白种的人们一样,爱怜他自己的人。这似乎不合乎自然,不过我看这是实情。他总是这样唉声叹气,那是在晚上,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自言自语:“可怜的小伊丽莎白!可怜的小强尼!命好苦啊!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一面啦!”杰姆这个人啊,可真是个好心肠的黑人啊。
  不过这一回啊,我还是想法子跟杰姆谈到了他的老婆和他年幼的小孩。他后来说:“这一回我这么难过,是因为刚才听见岸上那一边‘啪’的一声,象是打人的声音,又象关门的声音。这不由得叫我想起了我当初对小伊丽莎白,自己的脾气多么坏。她还不满四周岁,还害了一场腥红热,苦苦折腾了好几天,不过后来逐渐好了。有一天,她在附近站着,我对她说着话。我说:‘把门关上。’
  “她没有关门,只是在原地站着,对我微微一笑。我就火了,我就又说了一遍,而且高声地吼叫。我说:‘听到了吧?——把门关上!’
  “她还是照样站在那里,对我笑咪咪的。我冷(忍)不住啦。我说:‘我叫你不听话!’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她脑袋上一个巴张(掌),打得她满地滚。接着我到了另一个房间去,去了大约十分钟,我转回来,见到门还是开着的,孩子正站在门坎上,朝下面张望着,眼泪直淌。天啊,我真是气疯了。我正要对孩子扑过去,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门是往里开的,——就在这一刹那,刮起一阵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正好由后面打着了孩子,喀嘭一声,把孩子打倒在门外的地上。天啊!孩子从此动也不动啦。这下子,我的心快跳出腔子啦——我难受得——难受得——我不知道我难受得到了乎(何)等程度。我全身颤抖地摸了过去,一步步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轻轻打开,静悄悄地伸着脖子从后面看着孩子。我猛然间死命吼叫了一声:‘哎!’她一动也不动。哦,赫克,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把她抱在怀里:‘哦,我可怜的儿啊!但愿上帝饶恕可怜的老杰姆吧①!’我今生今世,再饶不了自己啦!哦,她是完全隆(聋)了,亚(哑)了,赫克,完全隆(聋)了,亚(哑)了——可是我一直这么很(狠)心对待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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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茹斯丁·卡普兰《克莱门斯先生与马克·吐温》:马克·吐温在手稿上曾在这句话下面划了一道,并在边上批了一句:“这一表述不能更改。”
 
 
 
 
第二四章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们在河心一个长满柳树的小沙洲停靠着。大河两岸各有一个村落。公爵和国王开始设计一个方案,好到镇上去施展一番。杰姆呢,他对公爵说,他希望能只去几个钟头,因为不然的话,他得整天捆绑在窝棚里,实在闷得慌。知道吧,我们每次留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得把他捆起来,不然的话,要是碰巧有人发现就只是他一个人,并没有捆绑着,他就会仿佛是个逃亡的黑奴似的,你知道吧。公爵就说,整天给捆绑着,这确实有点儿难受,他得想出一个法子来,免得受这个罪。
  他这人绝顶聪明,公爵就是这号人,他一会儿就想出了一个法子。他把李尔王的服饰给杰姆打扮了起来——那是一件印花布长袍,一套白马尾做的假发和大胡子。他又取出了戏院里化装用的颜料,在杰姆的脸上、手上、耳朵上、颈子上,全都涂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蓝色,看上去仿佛一个人已经淹死了九天之久。那要不是从未见过的最怪异的模样才怪呢。接下来,公爵拿出来一小块木板,在上面写着:
  有病的阿拉伯人——只要不是发疯的时候,与人无害
  他把木板钉在一根木桩上,这木桩就立在窝棚前面,离四五英尺光景,杰姆大为满意。他说,这比被捆绑住的时候,每天度日如年,一听到什么声响,就全身抖擞,要强一些。公爵对他说,不妨自由自在一些。要是有什么人来近处打扰,那就从窝棚跳将出来,装腔作势一番,并且象一头野兽那么吼叫一两声。依他看,这样一来,人家会溜之大吉,尽管让他一个人自由自在。这样的判断,理由倒很充分。假如是个平常人,不必等他吼出声来,就会撒腿便逃。因为啊,他那个模样,不光是象个死人,看起来比死人还要难看得多哩。
  这两个流氓又想演出《王室异兽》那一套,因为这能捞到大钱。不过他们也认定不安全,因为时至今日,上游的消息传闻,也许已经一路传开了。他们一时间捣鼓不出最合适的妙计,因此临了公爵便说,暂时放一放,给他一两个钟头,让他再动动脑筋,看能不能针对这个阿肯色州的村落,搞点儿好主意出来。国王呢,他说他准备上另一个村子去,不过心中倒并无什么确定的计划,单靠上天帮忙,指引一个捞钱的路子——依我看,这意思是说,靠魔鬼帮忙吧。我们在上一站都从铺子里添置了一些衣服,国王这会儿便穿戴了起来。他还要我也穿起来。我自然就照办了。国王的打扮一身是黑色的。看起来果然颇有气派。我过去从没有想到过服装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样子。啊,原来呢,他本象个脾气最乖僻的老流氓,可如今呢,但见他摘下崭新的白水獭皮帽子,一鞠躬,微微一笑,他那种又气派,又和善,又虔诚的神气,你准以为他刚从挪亚方舟里走出来,说不定他根本就是利未老头儿本人①呢。杰姆把独木舟打扫干净了,我也把桨准备好了。大约在镇子上游三英里的一个滩嘴下面,正停靠着一只大轮——大轮停靠了好几个钟头了,正在装货。国王说:“看看我这身打扮吧。依我看,最好说我是从上游圣·路易或者辛辛那提,或是别的什么大地方下来的。赫克贝里,往大轮那边划过去,我们要坐大轮到那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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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旧约·利未记》:利未人是古代以色列人,这里赫克误以为是一个老头儿的名字,又把他错当作挪亚,即关在方舟里逃过洪水灭顶之灾的挪亚。
  听到说要去搭大轮走一趟,我不用吩咐第二遍,便划到了离村子半英里路的岸边,然后沿着陡峭的河岸附近平静的水面上快划。不多一会儿,就遇见一位长相不错、涉世不深、年纪轻轻的乡巴佬。他坐在一根原木上,正擦着脸上的汗水,因为天气确实很热,并且他身旁还有几件大行李包。“船头对着岸边靠,”国王说,我照着办了。“年轻人,要到哪里去啊?”
  “搭大轮。要到奥尔良去。”
  “那就上船吧,”国王说。“等一等,让我的佣人帮你提一提你那些行李包吧。你跳上岸去,帮一下那位先生,阿道尔弗斯。”——我知道这是指我。
  我照着办了,然后我们三人出发了。那位年轻人感激万分,说这么热的天气,提着行李包赶路,真够呛。他问国王往哪里去。国王对他说,他是上游来的,今天早上在另一个村子上的岸,如今准备走几英里路,去看看一处农庄上一个老朋友。年轻人说:“我一看见你,就对我自个儿说,‘准是威尔克斯先生,肯定是的,他刚刚差一步,没有能准时到达。’可是我又对自个儿说,‘不是的。依我看啊,那不是他。要是的话,他不会打下游往上划啊。’你不是他,对吧?”
  “不是的。我的名字叫勃洛特格特——亚历山大·勃洛特格特——亚历山大·勃洛特格特牧师。我看啊,我该说,我是上帝谦卑的仆人中的一个。不过嘛,不管怎么说,威尔克斯先生没有能准时到达,我还是替他惋惜,要是他为此失掉什么的话——我但愿事实并非如此。”
  “是啊,他不会为此失掉什么财产,因为他照样可以得到财产,可就是他失去了在他哥哥彼得瞑目以前最后见上一面的机会啊——也许他哥哥不会在意。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过他哥哥会为了能够咽气以前见他一面,付出他在世上的任何代价。最近三个星期来,他唠叨的就是这件事了,此外没有什么别的了。他从小时候当孩子时起便没有和他在一起了——他的兄弟威廉。他根本从未见到过——那是个又聋又哑的——威廉,该还不过三十岁,或者三十五岁。彼得和乔治是移居到这里的两个。乔治是弟弟,结了婚,去年夫妻双双死了。哈维和威廉是弟兄中仅剩下来的人了。正如刚才说的,他们还没有及时赶到送终啊。”
  “有没有什么人给他们送去了信呢?”
  “哦,送了的。一两个月前,彼得刚得病,就捎去了信。这是因为当时彼得说,他这一回啊,怕好不了啦。你知道吧,他很老了。乔治的几个闺女陪伴他,她们还太年轻,除了那个一头红发的玛丽·珍妮。因此,乔治夫妇俩死后,他就不免觉得孤单,也就对人世很少留恋了。他心里急切想的,是和哈维见上一面,——还有和威廉见上一面——因为他是属于那么一类的人,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肯立什么遗嘱之类。他给哈维留下了一封信。他说他在信中交代了钱偷偷放在什么地方,也讲了他希望怎样妥善地把其余的财产分给乔治的几个闺女——因为乔治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文件。这封信嘛,是人家想尽方法叫他签了名的文件啦。”
  “依你看,哈维为什么没有来?他住在哪里?”
  “哦,他住在英格兰——在歇费尔特——在那边传教——还从未来过这个国家。他没有多少空余的时间——再说呢,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啊,你知道吧。”
  “太可惜了,可怜的人,不能生前见兄弟一面,太可惜了。你说你是去奥尔良的?”
  “是的。不过这是我要去的一处罢了。下星期三,我要搭船去里约·热内卢。我叔叔住在那儿。”
  “那可是很远的路啊。不过,走这一趟是挺有趣的。我恨不得也到那儿去一趟。玛丽·珍妮是最大的么?其他的人有多大呢?”
  “玛丽·珍妮十九,苏珊十五,琼娜十四光景——她是顶倒霉的一个,是个豁嘴。”
  “可怜的孩子们。冷冷清清地给抛在了这个冷酷的世界上。”
  “啊,要不然的话,她们的遭遇还可能更糟呢。老彼得还有些朋友。他们不会听任她们受到伤害。一个叫霍勃逊,是浸礼会的牧师;还有教堂执事洛特·霍凡;还有朋·勒克、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还有律师勒未·贝尔;还有罗宾逊医生;还有这些人的妻子;还有寡妇巴特雷——还有,总之还有不少人,上面是彼得交情最深的,他写家信的时候,常常讲到过他们。因此,哈维一到这里,会知道到哪里去找一些朋友的。”
  哈,那老头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几乎把那个年轻人肚子里都掏空了。这个倒霉的镇子上一个个的人,一件件的事,以及有关威尔克斯的所有的一件件事和彼得的生意情况,他没有问个遍,那才算是怪事一桩呢。彼得是位鞣皮工人。乔治呢,是个木匠。哈维呢,是个非国教派牧师。如此等等,如此等等。接下来老头儿说:“你愿意赶远路,一路走到大轮那里,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这是到奥尔良的一只大船。我担心它到那边不肯停靠。这些船在深水里走的时候,你尽管打招呼,它们也不会肯停靠。辛辛那提开来的船肯定会停。不过如今这一只是圣·路易来的。”
  “彼得·威尔克斯的生意还兴旺么?”
  “哦,还兴旺。他有房有地。人家说他留下了三四千块现钱,藏在什么一个地方。”
  “你说他什么时候死的啊?”
  “我没有说啊,不过那是昨晚上的事。”
  “明天出丧,大概是这样吧?”
  “是啊,大致是中午光景。”
  “啊,多么悲惨。不过呢,我们一个个都得走的,不是这个时辰,便是另一个时辰。因此缘故,我们该做的事,便是做好准备,这样就不必操心了。”
  “是啊,先生,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妈总是这么个说法。”
  我们划到轮船边的时候,它装货快装好了,很快便要开了。国王一字没有提我们上船的事,所以我最后还是失去了坐轮船的运气。轮船一开走,国王嘱咐我往上游划一英里路,划到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去处,然后他上了岸。他说:“现在马上赶回去,把公爵给带到这儿来。还要带上那些新买的手提包。要是他到了河对岸去了,那就划到河对岸去,把他找到。嘱咐他要丢下一切上这儿来。好,你就马上走吧。”
  我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我自然不则一声。我和公爵回转以后,我们就把独木舟藏了起来。他们就坐在一根原木上,由国王把事情的原原本本讲给了公爵听,跟那位年轻人说的一个样——简直一字不差。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始终象一个英国人讲话的那个调调儿,而且学得惟妙惟肖,也真难为这个流氓。要学他那个派头,我可学不起来,因此也就无心学了,不过他确实表现得顶呱呱。接下来,他说:“你扮又聋又哑的角色,怎么样,毕奇华特?”
  公爵说,这包在他身上就是了。说他过去在舞台上演过又聋又哑的角色。这样,他们就在那儿守候着轮船开过来。
  下午,开来了几只小轮船,不过并非从上游远处开来的。最后开来了一只大轮,他们就招呼它停下。大轮放下一只小艇,我们就上了大轮。它是从辛辛那提开来的。等到他们知道我们只要搭四五英里路就要下船,他们就气坏了,把我们臭骂了一顿,还扬言说到时候不放我们上岸。不过公爵挺镇静。他说:“要是两位先生愿意每英里路各付一块大洋,由轮船上派一只小艇接送,那大轮就该让他们坐了吧,你们说呢?”
  这样,他们就软了下来,说好吧。于是一到那个村子,大轮就派小艇把我们送上了岸。当时有二十来个人聚集在那里,一见小艇开过来,就聚拢过来。国王说:“你们哪一位先生能告诉我彼得·威尔克斯先生住哪里?”
他们就我看着你,你看着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说的怎么样?”然后其中一人轻声而斯文地说道:“对不住,先生,我能对你说的,只是昨天黄昏时分他还在哪儿住。”
  一眨眼间,那个老东西、下流胚就连身子也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到那个人身上,把脸颊伏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后背哭了起来,说道:“天啊,天啊,我们那可怜的哥哥啊——他走啦,我们竟然没有能赶上见一面。哦,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啊!”
  随后他一转身,呜呜哭着,向公爵打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于是公爵就把手提包往地上一丢,哭将起来。这两个骗子要不是我遇见过的最混蛋的家伙,那才怪呢。
  人们便聚拢来,对他们表示哀悼,说了种种安慰的话。还给他们提了手提包,带上山去。还让他们靠着自己的身子哭。又把彼得临终前的情况一一告诉他们。国王就做出种种手势,把这些告诉了公爵。这两个人对鞣皮工人之死那种哀痛啊,就仿佛他们失去了十二门徒一般①。哼,我要是以前见过这样一类的异怪,那就罚我当一名黑奴吧。真叫人为了人类害羞啊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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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经》上所说耶稣的十二门徒。
  ②诺顿版注:威尔克斯事件中,“国王”与“公爵”的种种策划,表明了他们已进一步深深堕落到了绝对无耻的地步,企图掠夺正在哀痛逾恒的一家人。赫克体会到,这使全人类蒙羞。这时他没有出面揭发,是因为他考虑到这两人知道杰姆是逃亡的黑奴。参阅28章中的赫克与玛丽·珍妮的谈话。
 
 
 
 
第二五章
 
 
  才只两分钟时间,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儿村落。但见人们从四面八方飞也似地跑来,有些人还一边跑一边披着上衣。才一会儿,我们就被大伙儿围在中间,大伙儿的脚步声如同军队行军时发出的声音一般。窗口、门口都挤满了人。每分钟都能听到有人在隔着栅栏说:“是他们么?”
  在这帮一溜小跑的人中间,就会有人说:“可不是么。”
  等我们走到这所房子时,门前大街上人头济济,三位闺女正站在大门口。玛丽·珍妮确是红头发,不过这没有什么,她美丽非凡,她那脸上,她那对眼睛,都闪着光彩。她见到“叔叔”来了,十分高兴。国王呢,他张开双臂,玛丽·珍妮便投进他的怀抱。豁嘴呢,她朝公爵跳过去。他们着实亲热了一番。大伙儿看到他们终于团聚,彼此这般欢悦,几乎一个个都高兴得为之落泪,至少妇女们都是这样。
  随后国王偷偷推了一下公爵——这我是看到了的——接着四周张望,看到了那口棺材,是在角落里,搁在两张椅子上。国王和公爵一只手搁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只手抹着眼泪,神色庄严地缓步走过去,大伙儿纷纷为他们让路。说话声、嘈杂声,都一下子停息了。人们在说“嘘”,并且纷纷脱下帽子,垂下脑袋,简直连一颗针落地,都能听到声音。他们一走近,就低下头来,朝棺材里望,只望了一眼,便呼天抢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哪怕你在奥尔良也能听到。接下来,他们把手臂勾着彼此的脖子,把下巴靠在彼此的肩膀上,有三分钟之久,也许还是四分钟呢。眼泪象撒尿一般地流淌,这样的洋洋大观,我过去可从没有见识过。请你注意,人们一个个都这样,把地都给弄潮了,这也是我见所未见的。接下来,这两人一个到棺材的一侧,另一个到另一侧,他们跪了下来,把额骨搁在棺材的边上,装做全心全意祷告的模样。啊,到了这么一步。四周人群那种大为感动的情景,委实是从未见过的。人们一个个哭出了声,大声呜咽——那几位可怜的闺女也是一样。还有几乎每一个妇女,都朝几位闺女走过去,吻她们的前额,手抚着她们的脑袋,眼睛望着天,眼泪哗哗直淌,随后忍不住哭出声来,一路呜呜咽咽、抹着眼泪走开,让下一位妇女表演一番。这样叫人恶心的事,我可是见所未见。
  随后国王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酝酿好了情绪,哭哭啼啼作了一番演说,一边眼泪直流,一边胡话连篇,说他和他那可怜的兄弟,从四千英里外,仆仆风尘赶到这里,却失掉了亲人,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心里有多难过,只是由于大伙儿的亲切慰问和神圣的眼泪,这样的伤心事也就加上了一种甜蜜的滋味,变成了一件庄严的事,他和他兄弟从心底里感谢他们。因为嘴里说出的话无法表达心意,语言委实太无力、太冷淡了。如此等等的一类废话,听了叫人要吐。最后胡诌了几声“阿门”,又放开嗓子大哭一场,哭得死去活来。
  他一说完,大伙儿中间就有人唱起“赞美诗”来,大家一个个加入了进来,并且使出全身的劲直喊,听了叫人来了兴致,仿佛做完礼拜、走出教堂时的那种感受。音乐嘛,实在是个好东西,听了一遍奉承的话和这些空话以后,再听听音乐,就使人精神一振。并且那音乐听起来朴朴实实、那么悦耳。
  接下来国王又张开大嘴,胡诌起来,说如果这家人的好友中,有几位能留下和他们一起晚餐,并且帮助他们料理死者的遗骸,他和侄女们会十分高兴。还说如果躺在那一边的哥哥会说话的话,他知道该说哪些人的名字。因为这些名字对他是十分可贵的,也是他在信上时常提到的。为此,他愿提下列的名字——霍勃逊牧师、洛特·霍凡执事、朋·勒克先生和阿勃纳·夏克尔福特先生,还有勒维·贝尔律师、罗宾逊医生,还有他们的夫人。还有巴特雷寡妇。
  霍勃逊牧师和罗宾逊医生正在镇子的另一头合演他们的拿手好戏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医生正为一个病人发送到另一个世界,牧师就做指路人。贝尔律师为了业务去路易斯维尔了。不过其余的人都在场,他们就一个个走上前来,和国王握手,谢谢他,并和他说起话来。随后他们和公爵握手,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脸上始终透着笑容,频频点点头,活象一群傻瓜蛋。而他呢,做出种种手势,从头到尾只说“谷——谷——谷—谷—谷”仿佛象一个婴孩还说不成话似的。
  这样国王便信口开河起来,对镇上一个个的人,一只只的狗,几乎都问了个遍。还提到了人家的姓名。镇上以及乔治家、彼得家,过去曾发生过的芝麻绿豆小事,也一桩桩一件件给提到了。而且装作是彼得信上提起过的。不过这些都是谎话,这些全是他从那个年轻的笨蛋、也就是从搭我们的划子上大轮的人嘴巴里掏来的。
  随后玛丽·珍妮拿出了她爸爸的那封遗书,国王大声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哭。遗书规定把住宅和三千块钱金洋给闺女们,把鞣皮工场(这行业正当生意兴隆的时候),连同房屋和土地(值七千元)和三千元金洋给哈维和威廉。遗书上还说,这六千块现钱藏在地窖里。这两个骗子便说由他们去取上来,一切办得光明正大、当众公开。他还嘱咐我带一支蜡烛一起去。我们随手把地窖的门关上。他们一发现装钱的袋子,便往地板上一倒,只见金灿灿的一堆堆,煞是好看。天啊,你看国王的眼睛里怎样闪闪发光啊!他往公爵的肩膀上一拍,说道:“这太棒啦!这还不棒,天底下还有什么棒的呢?哦,不。我看没有了!毕奇,这比《王室异兽》还强,不是么?”
  公爵也承认是这么回事。他们把那堆金洋东摸摸、西摸摸,让金钱从手指缝里往下溜,让金洋叮叮噹噹掉到地板上。
  国王说:“说空话无济于事。作为富裕的死者的兄弟,留在国外的继承人的代理人,我们该扮的就是这么个角色,毕奇。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我们这才有这样一个遭遇。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最靠得住的一条路。一切我都试过了,除此以外,别无更好的路。”
  有了这么一大堆钱,换了别的人,都会心满意足了,都会以信任对待一切了。可是不,他们非得把钱数过才行。于是他们就数了起来。一数,还缺四百十五块钱。国王说:“妈的,真不知道他把四百十五块钱搞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这件事烦恼了一会儿,把各处也都搜了个遍。后来公爵说:“啊,他是个重病在身的人,很可能是搞错了——依我看,就是这样。最好的办法是随它去吧,不必声张。这点亏我们还吃得起。”
  “哦,他妈的,是啊,我们还吃得起。我对这个根本不在乎——我如今想到的是我们数过了。我们要把事情就在这儿搞得公平交易、坦坦白白、光明正大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儿的钱拿到上边,在众人面前公开点数——好叫人起不了疑心。既然死者说是六千块大洋,你知道吧,我们就不愿——”
  “等一等,”公爵说,“由我们来补足”——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金灿灿的钱。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好主意,公爵——你那个脑袋瓜可真是聪明绝顶了,”国王说,“还是《王室异兽》这出老戏帮了我们的忙。”——一边他也顺手掏出了金币,摞成一叠。
  两人的口袋几乎掏空了,不过他们还是凑足了六千块钱,一文不少。
  “听我说,”公爵说,“我又有一个想法。让我们走上楼去,在那儿把钱数一数,随后把钱递给闺女们。”
  “我的天,公爵,让我拥抱你!这可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光辉灿烂的主意啦。你的脑袋肯定是聪明到了最惊人的地步。哦,这说得上是锦囊妙计,一点儿漏洞也没有。要是他们还心存疑虑的话,凭这下子管叫它一扫而空——这一下啊,管叫他们无话可说。”
  我们一上了楼,大伙儿一个个围着桌子。国王把金币点过数了,随手摞成一叠叠,每三百元一叠——整整齐齐的二十小堆。大伙儿一个个眼馋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并且使劲舔嘴唇。随后他们把钱重新扒进了袋子里。我注意到了国王正在蹩着劲,准备又一次发表演说了。他说:“朋友们,耽在那一边的我那可怜的哥哥,对我们这些留在阳间这伤心之谷的人是慷慨大方的。他对他深爱的、他保护的、失去父母的这些可怜的羔羊是慷慨的。是啊,凡是了解他的人,我们都知道,要不是他怕亏了他亲爱的威廉和我本人,他准会对她们更加慷慨的。他到底会不会呢?依我的心里思量,这绝对不会错的。既然如此,——如果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出来挡道,那还算什么叔叔?如果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想对他深爱的这些可怜的甜蜜的小羔羊存心掠夺,——是的,掠夺,——那还算什么叔叔?对威廉,如果我还了解他——我想我是了解他的——好,我来直接问他。”他一转身,对公爵做出种种的手势借以达意。公爵呢,有一阵子只是傻乎乎地瞪着眼睛望着,随后仿佛突然懂得了是什么个意思,一跳跳到国王面前,咕咕咕地不停,快活得不知怎样才好,并且拥抱了他足足有十五下左右,才放开手。接着,国王说,“我早知道了。我料想,他对这件事是什么个态度,从这一些看来,能叫大伙儿一个个都信得过。来,玛丽、苏珊、琼娜,把钱拿去——全部拿去。这是躺在那边的,身子凉了,心里却是高兴的人赠送给你们的。”
  玛丽·珍妮就朝他走过去,苏珊和豁嘴朝公爵走过去,一个个拥抱、亲吻,那么热烈,是我见所未见的。大伙儿也一个个含着热泪,大多数人还和骗子们一个个握手,一路上还说:“你们这些亲爱的好人啊——多么可爱——真没想到啊!”
  接下来一个个很快又讲到了死者,说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他的死对大家是多大的一个损失;如此等等。这时候,有一个大个子、说话冲的人,从外边往里挤,站在那里一边听,一边张望,默不作声,也没有人对他说话,因为国王正说着话,大伙儿正在忙着听。国王在说——说到了半中间:“……他们都是死者至好的朋友。这是为什么今晚他们被邀请到这里。不过,到明天,我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来——我说所有的人,因为他素来对每一个人都尊重,对每一个人都和好。因此他的殡葬的酒宴理当对大家都敞开的。”
  此人就是爱听自己说话,所以唠唠叨叨没有个完。每隔一会儿,他又要提到殡葬酒宴这句话。后来,公爵实在受不了了,便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字“是葬礼,你这个老傻瓜”,折好了,便一边嘴里谷——谷——谷,一边从众人头上扔给他。国王看了一遍,把纸片往口袋里一塞,说道:“可怜的威廉,虽然他害了病,他的心可始终是健康的。他要我请大家每个人都来参加葬礼——要我请大伙儿务必参加。不过他不用担心——我说的正就是这件事嘛。”
  随后,他不慌不忙,滔滔不绝地胡谄下去,时不时地提到殡葬酒宴这个词,跟刚才一个样。他第三次这么提时,他说:“我说酒宴,倒并非因为这是通常的说法,恰恰不是的——通常的说法是叫葬仪——我这样说,因为酒宴是正确的词。葬仪这个词,在英国是不再沿用了。酒宴这个词更好些,因为这意思是更正确地指明了你的意向。这个词源自希腊文DγgD,指外面,露天,国外;希伯来文是Jeesum,指种植,盖起来,因而就是埋的意思。你们知道吧,所以殡葬酒宴就是当着大众的公开的下葬。”
  这是我见到的最拙劣的表演了。啊,那位说话冲的人当了他的面大笑了起来。大伙儿一个个都惊呆了。一个个在说,“怎么啦,医生?”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说:“怎么啦,罗宾逊?你没有听到这个信息么?这位是哈维·威尔克斯。”
  国王更巴结地满面堆笑,伸过手来说:“这位是我那可怜的哥哥的好朋友、医生吧?我——”
  “你这双手别碰我!”医生说。“你说话象一个英国人么——可真是么?学得这么糟的,我可还从没见过。你这个彼得·威尔克斯的兄弟啊。你是个骗子,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哈,这下子可把大伙儿惊呆了!他们一个个围住了医生,要叫他的气平下来,想给他作种种解释,告诉他哈维已经在四十件事上表明他确实是哈维,他怎样知道每个人的姓名,知道每一只狗的名字。还一个个求他,求他千万别伤害哈维的感情、可怜的闺女们的感情和大伙儿的感情。可是不论你怎么劝说,都没有用,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大发雷霆。还说不论什么人,装做英国人却又英国话说得那么糟,准是个骗子,是个撒谎的家伙。那几位可怜的闺女偎着国王哭泣,医生突然一转身,对着她们说:“我是你们父亲的朋友,我至今是你们的朋友,我作为一个朋友,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要保护你们免遭伤害的朋友,现在我警告你们,马上别再理会那个流氓,别再理睬他,这个无知识的流浪汉。他满口胡言乱语,乱扯所谓的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是一眼便能被识破的诈骗犯——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一些空洞的名字和没影子的事,就当作什么依据,还由这儿的一些本该明白事理的糊涂朋友帮着糊弄你们。玛丽·珍妮·威尔克斯,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无私的朋友。现在听我一句话,把这个可怜不足惜的流氓给轰出去——我求你干这件事,行吧?”
  玛丽·珍妮身子一挺,我的天啊,她多么漂亮啊。她说:“这就是我的回答。”她抱起那一袋钱,放在国王的手心里,还说,“收下这六千块大洋吧,为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投放出去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也不用给我收据。”
  随后她一边用一条胳膊搂着国王,苏珊和豁嘴搂着另一个。大伙儿一个个鼓掌,脚蹬着地板,仿佛掀起了一场风暴。
  国王呢,昂起了脑袋傲然一笑。医生说:“好吧,我洗手不管这号事了。不过我警告你们全体,总会有一个时刻来到,到时候你们会为了今天的看法害羞的。”——说罢,他就走了。
  “好吧,医生,”国王嘲笑他说,“我们会劝她们来奉告你的。”——这话逗得大家笑了起来。他们说,这下子挖苦得恰中要害。
 
 
 
 
第二六章
 
 
  等到大伙儿都走了,国王问玛丽·珍妮,有没有空闲的屋子。她说有一间是空的,威廉叔叔可以住这一间。她呢,要把她自己那一间更大些的留给哈维叔叔住。她会搬到妹妹的房间去,睡一张帆布床。上面顶楼有个小间,摆着一张小床铺。国王说,这可以叫他的跟随住——也就是说我。
  玛丽·珍妮领我们上楼,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陈设简单,不过倒也挺舒适。她说,如果哈维叔叔嫌碍事的话,她可以把她的一些衣衫和零星什物从她房间里搬出去。不过国王说,不用搬了。那些衣衫是沿墙挂着的,一排衣衫前面有一张印花布的幔子从上面垂到地板上。一个角落里,有一只旧的毛皮箱子,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只吉它盒子,各式各样的零星小家什、小玩意儿,散在各处,都是些姑娘家爱用来点缀房间的东西。国王说,这些家具使得房间里增添了家常气氛,也更舒适,因此不必挪动了。公爵的房间小巧而舒适。我那个小间也是这样。
  那天晚餐很丰盛,男男女女,济济一堂,我站在国王和公爵坐的椅子后边侍候他们,其余的人由黑奴们侍候。玛丽·珍妮坐在桌子一头的主人席上,苏珊坐在她的旁边。她们的话题是说油饼的味道怎么糟,果酱怎么不行,炸鸡怎么炸老了,口味差——如此等等的废话,尽是妇女们搬出来的一套客气话,用来逼客人说些恭维的话。客人都明白今天的饭菜全是上品,并且也这么说了:“这油饼你是怎么烤的,烤得这么鲜美?”“天啊,你哪里弄来这么好吃的泡菜啊?”诸如此类的废话,不一而足。你知道,人们在饭桌上就爱搬弄这一些。
  把大伙儿都侍候过了,我和豁嘴在厨房里吃剩下的饭菜,别的一些人帮着黑奴收拾整理。豁嘴一个劲儿地要我多讲讲英国。有的时候,我真怕快要露出破绽来了。她说:“你见过国王么?”
  “谁?威廉第四?啊,我当然见过——他上我们的教堂去的。”我知道他几年前死了,不过我没有露出一点口风。
我说他去过我们的教堂以后,她就说:“什么——每星期都去么?”
  “是的——每星期都去。他的座位正好在我的座位的对面——在布道台的那一边。”
  “我原以为他住在伦敦啊,不是么?”
  “哦,是的。他不住在伦敦住哪里啊?”
  “不过我原以为你是住在谢菲尔德哩!”
  我这下子知道自己快招架不住了。我不得不装做给一根鸡骨头卡住了喉咙,好抓住时间想一个脱身之计。我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在谢菲尔德的时间里每星期上我们的教堂。这只是说夏季,他夏季来洗海水浴。”
  “啊,看你说的——谢菲尔德并非靠海啊。”
  “嗯,谁说靠海啦?”
  “怎么啦,你说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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