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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

_5 马克·吐温 (美)
  “我可没有说。”
  “你说了的!”
  “我没有说。”
  “你说了的!”
  “我从没有说过这类的话。”
  “好,那你说了些什么呢?”
  “我说的是他来洗海水浴——我说的是这个。”
  “好吧,如果不靠海,他怎么洗海水浴?”
  “听我说,”我说,“你看见过国会水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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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纽约萨拉托迦的国会泉有矿泉水。
  “看见过。”
  “好,你是不是非到国会去才弄得到这个水?”
  “怎么啦,不是啊。”
  “好啊,威廉也并非必须得到海上去才能洗海水浴啊。”
  “那么他怎么搞到的呢?”
  “这里的人怎样搞到国会水,他也就怎样搞到海水——一桶桶运吧。在谢菲尔德的宫里,有锅炉,他洗的时候就是要水烫些才好。在海边人家没有法子烧开这么多的水。他们没有这样方便的条件嘛。”
  “哦,我如今明白了。你可以一开头便说清楚嘛,也好节省些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我知道我总算得救啦。我就舒坦、快活了起来。下面她说:“你也上教堂么?”
  “是的——每星期去。”
  “你坐哪里呢?”
  “怎么啦,坐在我们的长椅上啊。”
  “谁的长椅?”
  “怎么啦?我们的啊——你叔叔哈维的啊。”
  “他的?他要长椅有什么用?”
  “坐嘛。依你看,他要了有什么用?”
  “啊,我原以为他是站在布道台后边的。”
  糟了,我忘了他是个传教师。我知道我又快招架不住了。因此,我就再一次玩起了鸡骨头的法宝,好再想一想。随后我说:“真该死,你以为一个教会只有一个传教师么?”
  “啊,多了有什么用呢?”
  “嘿!——在国王面前布道么?象你这样傻的姑娘,我还从没有见过。他们一共有十七位之多呢。”
  “十七位!我的天!要我听这么一长串,即便进不了天堂,我也坐不住啊。听他们布完道,得一个星期吧。”
  “别胡说了,他们并非同一天都布道——只有其中一个布道。”
  “那么其余的人干些什么呢?”
  “哦,没有多少事。到处走走,递递盘子,收收布施,——如此等等。不过一般他们不干什么。”
  “那么,要他们有什么用?”
  “哈,是为了有气派嘛。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才不要懂得这样的蠢事呢。英国人对待佣人怎么样?他们对待佣人比我们对待黑奴强些么?”
  “不!一个佣人在那里是不算人的。他们所受的待遇连狗还不如。”
  “象我们这样给他们假期么?象圣诞节啊,新年啊,七月四日等等的。”
  “哦,听我说!从这一些,人们就知道你没有去过英国。啊,豁①——嗳,琼娜,他们从年初一到年底,从没有假期,从没有去过马戏团,从没有上过戏院,也没有看过黑奴表演,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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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克在这里几乎说出了“豁嘴”这样不礼貌的话,幸亏说了“豁”急忙收住。
  “教堂也不去么?”
  “教堂也不去。”
  “不过你怎么经常上教堂?”
  啊,我又给问住了。我忘了自个儿是老头儿的仆人啦。不过一转眼间,我马上胡乱抓住了一种解释,说一个侍从怎样跟一个仆人是不同的,不论他本人高兴或者不高兴,他非得上教堂去,去跟一家人坐在一起,因为这是法律上有了规定的。不过我这个解释搞得不怎么样,我解释完以后,她仿佛还不满意。她说:“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一直在跟我撒谎?”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说。
  “连一句假话也没有?”
  “连一句假话也没有,没有撒一句谎。”我说。
  “把你的手放在这一本册子上,然后这么说一遍。”
  我一看,不是什么别的书,只是一本字典,所以我就把手按在上面,然后又说了一遍。这样,她显得比较满意些,说道:“那好吧,其中有一些,我信。不过其余的话,要我的命也不能信。”
  “琼,你不信的是什么啊?”玛丽·珍妮跨进门来,苏珊跟在她的后面。“你这样对他说话,他一个生人,离自己的人那么遥远,这样说话既不应该,又不客气。换个位置,你愿意人家这样对待你么?”
  “你总是这样个脾气,玛丽——怕人家受委屈,爱半道上便插进来帮人家。我并没有得罪他啊。依我看,他有些事说得加油加醋的,我在说,我不能句句都照吞不误。我就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么小事一桩,我想他还受得住,不是么?”
  “我才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哩。他是在我们家作客,你说这一些是不对的。你要是在他的位置上,这些话会叫你害臊的,因为这个缘故,凡是能叫人家害臊的话,你都不该对别人说。”
  “只是,玛丽,他在说——”
  “他说些什么,这不相干——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应该对他和和气气,凡是足以让人家感觉到自己不在本乡本土、不是和自家人在一起的话,一概不说。”
  我对自个儿说:“恰恰正是这样一位姑娘,我却听任那个老流氓去抢劫她的钱财!”
  随后苏珊她也插了进来。你信不信,她把豁嘴狠狠地剋了一顿!
  我便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却听任那个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
  随后玛丽·珍妮又责怪了一通,随后又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这是她的章法——不过等到她把话说完,可怜的豁嘴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一迭声地央告起来。
  “那么好吧,”另外两位姑娘说,“你就请他原谅吧。”
  她也照着办了。而且她说得多么动人啊。她是说得如此动人,听起来叫人多么快乐。我真是但愿能给她讲一千回的谎话,好叫她再这么说一回。
  我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正听任那位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她赔了不是以后,她们便对我百般殷勤,让我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是和朋友在一起。我呢,只觉得自己何等缺德、何等卑鄙、何等丧失人格。我对自个儿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死活也要把那笔钱给藏起来。
  于是我就跑开了,——我嘴里说是去睡觉的,我的意思却是说等一会儿再说吧。我一个人在的时候,独自把当前的事从头至尾在心里过了一遍。我对自个儿说,要不要由我私下里去找那位医生,把这两个骗子都加以告发呢?不——这不妥。他说不定会说出来是谁告诉了他的。那么,国王和公爵准会狠狠地收拾我。我该不该私下里去告诉玛丽·珍妮呢?不——这个办法不行。她脸上的表情准定会表现出一种暗示来。如今既然他们把钱弄到了手,他们便会立刻溜之大吉,把钱带走,不见踪影。要是她找人帮忙,我看啊,在事情真相大白以前,我会被卷了进去。不,除了一个办法,其它的路子都行不通。无论如何,非得由我把钱偷到手。我非得找出一个办法来,把钱偷到手,而又不致叫他们起疑心,以为是我偷的。他们在这里正得手哩。他们是不会马上就离开的。在把这家人家和这个镇子油水挤干以前,是不会走的。所以我还有的是机会。我要把钱偷到手,藏起来。等我到了大河下游,我可以写封信,告诉玛丽·珍妮钱藏在哪里。不过嘛,只要做得到的话,最好今晚上便能偷到手。因为医生不见得象他所说的真的撒手不管这事了,他未必真会善罢甘休。他反倒兴许会把他们吓得从这里逃走哩。
  于是我思量,还是由我去房间里搜一搜。在楼上,厅堂里是黑的。我先找到了公爵的那一间卧室,便用手到处摸着。不过我一想,按照国王的脾气,未必会肯叫别人照管好这笔钱,而是非得由他自己管不可的,于是我去了他那间房间,到处掏摸。然而我发现,没有一支蜡烛,我什么也干不成。当然啰,我并没有点燃蜡烛。依我看,还是得走另一条路——躲起来,偷听。正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脚步声。我想钻到床底下面为好,便伸手去摸床。不过我原以为放床的地方,却并没有床。我摸到的是遮住珍妮小姐衣衫的布幔,我便纵身一跃,跳到了布幔后边,躲在衣衫中间,一动不动站着。
  他们进来了,随后把门一关。公爵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弯下身子,朝床底下张望。我真是高兴极了,刚才我本想摸到床,可并没有摸到。不过嘛,你要知道,人如果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便很自然的会想到要藏到床底下去。他们坐了下来。国王说:“你有什么话要说?有话就快说。因为咱们要是在楼下大着嗓子谈论丧事,总要比在楼上让人家议论我们来得安全些。”
  “喂,我要说的是:卡贝,我心里不安着哪。我感到不舒坦啊。那个医生老压在我的心上。我要知道你的打算。我如今想到了一个念头,我看是稳妥的。”
  “什么念头,公爵?”
  “今晨三点钟以前,我们最好溜之大吉,带了已经到手的,飞快地赶到大河下游去。特别是这样,既然得来这么轻易——又还给了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当面扔给我们的。我们原本以为非得重新偷回来才行哩。我主张就此罢手,来个溜之大吉。”
  这话叫我感到情况不妙。在一两个钟头以前,也许感觉会不一样,可如今听了,感到情况不妙,很是灰心失望。国王发急了,嚷道:“什么?其余的财产还没有拍卖掉就走?像两个傻瓜蛋那样就此开路。值八九千块钱的财产就在我们手边,尽我们捡,反倒丢着不管,——而且全都是能轻易便脱手的。”
  公爵嘟嘟囔囔地说,那袋金洋就够了嘛,他可不愿进一步冒什么险啦——不愿意把几个孤女抢个精光。
  “嘿,听你说的!”国王说,“我们并没有抢劫她们,不过就只是这钱嘛。那些买家产的才是受害者嘛。因为只要一发现我们并非财产的主人——我们溜掉以后,不用多久便会查明的——那么这回买卖便并无法律效力,财产就会物归原主。这些孤女就会重新取得这些财产,这对她们来说,就心满意足啦。她们还年轻,手脚轻快,挣钱吃饭并非难事。她们并不会受什么苦。啊,你只要好生想一想,世上赶不上她们的,还有成千上万个人呢。天啊,她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国王把公爵说得晕头晕脑,他最后便屈服了,说那就这样吧。不过他还说,这样耽下去,还有医生威胁着他们,他确信那是傻瓜才会这么干。不过国王说:“滚他妈的医生!我们还在乎他么?镇上所有的傻瓜不都是站到了我们这一边么?这难道不是占任何一个镇子上的大多数了么?”
  于是他们准备重新到楼底下去。公爵说:“我看这笔钱藏的地方不合适。”
  这话我听了为之精神一振。我原本以为我得不到什么线索找到这笔钱啦。国王说:“为什么?”
  “因为玛丽·珍妮从现在起要守孝。她会吩咐那个收拾这间屋子的黑奴,把衣物装进盒子里收起来。难道你以为黑奴发现了这笔钱,不会顺手借一些么?”
  “公爵,你的脑袋又精明起来啦。”国王说。他在离我两三英尺的地方的布幔下边摸了一会儿。我紧贴住墙,纹丝不动,尽管身子在颤抖。要是这些家伙抓住了我的话,真不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我就思忖着,要是他们真的把我给逮住了,我该怎么办?不过,我还来不及在念头一闪以后进一步进行思考,国王已经把钱袋拿到了手。他根本没有怀疑到我竟然就在旁边。他们拿过袋子,往羽绒褥子底下一张草垫子的裂缝里使劲塞,塞了足足有一两英尺深。还说,这么一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因为一个黑奴只会整理整理羽绒褥子,不会动草垫子,草垫子一年只翻两回,把钱塞在里面,就不会有被偷的危险啦。
  不过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一些吧。他们才只下了三步楼梯,我就把东西取到了手。我摸着上去,走进了我的小间,先行找个地方藏了起来,以便以后再找个更好的地方。据我判断,放在屋子外面什么一个地方为好。因为一旦这些家伙发现丢了,肯定会在整个屋子里搜个不亦乐乎,这我很明白。于是我转身睡了,身上的衣服一件未脱。但是要睡也睡不着,心里火烧火燎似的,只想把事情办了。随后听到国王和公爵走上楼来。我便从毛毡上滚下来,下巴颏搁在梯子口上,等着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什么事也没有。
  我就这样等着。后来夜深了,一切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而清早的声息呢,也还没有开始,我这才溜下了梯子。
 
 
 
 
第二七章
 
 
  我爬到了他们房间的门前去听,只听见他们在打呼噜,我就一路踮着脚尖,顺顺当当下了楼梯。四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从饭厅一道门缝里往里望,见到守灵的人都在椅子上睡着了。门朝客厅开着,遗体放在客厅里。两间屋里都各点了一支蜡烛。我走了过去。客厅的门是开着的。不过除了彼得的遗体外,我没有见到那里还有什么别的人。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可是前门是上了锁的,钥匙不在那儿。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人从我背后的楼梯上下来。我便奔进客厅,急忙往四下里张望一下,发现眼下唯一可以藏钱袋的地方只有在棺材里了。棺材盖移开了大约有一英尺宽,这样就可以看到棺材下面死者的脸,脸上盖着一块潮湿的布。死者身上穿着尸衣。我把钱袋放在棺材盖下面,恰好在死者双手交叉着的下边。害得我全身直发抖。死者双手是冰凉凉的。接着我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回到另一头,躲在门背后。
  下来的是玛丽·珍妮。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棺材边跪了下来,朝里边看了一下,然后掏出手帕掩着脸。我看到她是在哭泣,虽说我并没有能听到声音。她的背朝着我。我偷偷溜出来。走过餐厅的时候,我想确定一下,看我有没有被守灵的发现。所以我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见到一切正常,那些人根本没有动弹。
  我一溜烟上了床,心里有些不称心,因为我费尽了心思,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能搞成这个样子。我在心里思忖,如果钱袋能在那里安然无恙,我到大河下游一两百英里地以后,便可以写个信给玛丽·珍妮,她就能把棺材掘起来,把钱拿到手。不过嘛,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人家来钉棺材盖的时候,钱袋给发现了。这样,国王又会得到这笔钱。在这以后,要找个机会,从他手里弄出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当然啰,我一心想溜下去,把钱从棺材里取出来,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天色每一分钟都渐渐亮起来了,守灵的人,有一些会很快醒来的,我说不定会给逮住啊——逮住时手里还明明有六千块大洋,而且谁也没有雇我来照管这笔钱啊。这样的事,我可不愿意牵扯进去。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早上我下楼梯的时候,客厅的门是关了的,守灵的人都走了。四周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有家里的人,还有巴特雷寡妇,还有我们这帮家伙。我仔细察看他们的脸,看有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可是看不出来。
  快正午的时候,承办殡葬的那一些人到了,他们把棺材搁在屋子中央几张椅子上,又放好了一排椅子,包括原来自家的和跟邻居借的,把大厅、客厅、餐室都塞得满满的。我看到棺材盖还是原来见到的那个样子,不过当着四周这么多人,我没有往盖子下面望一望究竟。
  随后人们开始往里挤,那两个败类和几位闺女在棺材前面的前排就坐。人们排成单行,一个个绕着棺材慢慢走过去,还低下头去看看死者的遗容,这样每人有一分钟的光景,一共半个钟点,有些人还掉了几滴眼泪。一切都又安静,又肃穆,只有闺女们和两个败类手帕掩着眼睛,垂着脑袋,发出一两声呜咽。除了脚擦着地板的声音和擤鼻涕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因为人们总是在丧仪上比在别的场合更多地擤鼻涕。教堂里除外。
  屋里挤满了人,承办殡葬的人带着黑手套、轻手轻脚地四处张罗,作一些最后的安排,把人和事安排得有条有理,同时又不出多大的声音,仿佛一只猫一般。他从来不出声,却能把人们站的位置安排好,能让后来到的人挤进队伍,能在人堆里划出行走的通道,而一切只是通过点点头、挥挥手。随后他贴着墙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我委实从未见到过能这么轻手轻脚、动作灵活、毫不声张就把事情安排得如此熨熨帖帖的。至于笑容呢,他的脸就象一条火腿一般,与笑容并没有多大的因缘。
  他们借来了一架风琴——一架有毛病的风琴。等到一切安排停当,一位年轻的妇女坐下弹了起来。风琴象害了疝气痛那样吱吱吱地呻吟,大伙儿一个个随声唱起来。依我看,只有彼得一个人落得个清闲。随后霍勃逊牧师开了个场,语气缓慢而庄重。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地窖里有一只狗高声嗥叫,这可大杀风景。光只有一条狗,却已吵得大伙儿六神无主,而且狗还叫个不停。闹得牧师不得不站在棺材前边不动,在原地等着——闹得连你自己在心里想些什么你自己也听不见。这情景着实叫人难堪,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没有多久,只见那个腿长长的承办殡葬的人朝牧师打了个手势,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随后他弯下腰来,沿着墙滑过去,人们只见他的肩膀在大伙儿的脑袋上面移动。他就这么滑过去。与此同时,吠叫声越来越刺耳。后来,他滑过了屋里两边的墙,消失在地窖里。接下来,一刹那间,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条狗最后发出了一两声十分凄厉的叫声,就一切死一般地寂静了。牧师在中断的地方重新接下,去说他庄重的话语。一两分钟以后,又见到承办殡葬的人,他的背、他的肩膀又在大伙儿的脑袋后面移动。他就这么滑动,划过了屋子里面三堵墙,随后站直了身子,手掩住了嘴巴,伸出脖子,朝着牧师和大伙儿的脑袋,操着沙嘎的低声说,“它逮住了一只耗子!”随后又弯下身子,沿着墙滑过去,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我看得很清楚,大伙儿都很满意,因为究竟是什么个原因,他们自然都想知道。这么一点点儿小事,本来说不上什么,可正是在这么一点点儿小事上,关系到一个人是否受到尊重,招人喜欢。在整个儿这个镇子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比这个承办殡葬的人更受欢迎的了。
  啊,这回葬仪上的布道说得挺好,只是说得太长,叫人不耐烦。接下来国王挤了进来,又搬出一些陈腔滥调。到最后,这一套总算完成了,承办殡葬的人拿起了拧紧螺丝的钻子,轻手轻脚地朝棺材走去,我浑身是汗,着急地仔细看着他怎样动作。可是他一点儿没有多事,只是轻轻把棺材盖子一推,拧一拧紧,最后拧好了。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我根本不知道钱在里边,还是不在里边。我自个儿心里在想,万一有人暗中偷走了这个钱,那怎么办!——如今我怎么能决定究竟该不该给玛丽·珍妮写信呢?假定她把棺材挖掘了起来,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她又该怎样看我呢?天啊,说不定我会遭到追捕,关进监牢哩。我最好还是不做声,瞒着她,根本不给她写信。事情如今搞得越来越复杂啦。本想把事情弄好,却弄得搞糟了一百倍。我存心想做好事,可是原不该瞎管这闲事啊!
  人家把他下了葬,我们回到了家,我又再一次仔细察看每一个人的脸——这是我自个儿也由不得自己的,我还是心里不安生啊。可是,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从人家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傍晚时分,国王到处走访人家,叫每个人都感到甜甜的,也叫他自己到处受人欢迎。他是要叫人家有个印象,就是他在英国的那个教堂急需要他,因此他非得加紧行事,马上把财产的事解决掉,及早回去。他这样的急促,他自己也十分抱歉。大伙儿呢,也是一样。他们原希望他能多耽一些日子。不过他们说,他们也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国王又说,当然啰,他和威廉会把闺女们带回家去,这叫大伙儿听了一个个都欢喜,因为这样一来,闺女们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又跟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姑娘们听了也很高兴——逗得她们高兴得了不得,以致根本忘掉了她们在人世间还会有什么烦恼。她们还对他说,希望他能赶紧把东西拍卖掉,她们随时准备动身。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这么高兴,这么幸福,我眼看她们如此被愚弄,被欺骗,实在万分心痛啊。可是我又看不到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能插上一手,把局面给整个儿扭转过来。
  啊,天啊,国王果真贴出了招贴,说要把屋子、把黑奴、把全部的家产统统立即拍卖——在殡葬以后两天实行拍卖。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在这以前个别来买,那也是可以的云云。
  因此在下葬以后的第二天,在中午前后,姑娘们的欢乐心情首次遭到了打击。有几个黑奴贩子前来,国王以合理的价格把黑奴卖给了他们,用他们的话说,是收下了三天到期付现的期票,把黑奴卖了。两个儿子给卖到了上游的孟菲斯,他们的母亲卖到了下游的奥尔良。我想啊,这些可怜的姑娘啊,这些黑奴啊,会多么悲伤,连心都要破碎啊。她们一路上哭哭啼啼,景象如此凄惨,我实在不忍看下去。那些姑娘说,她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全家活活拆散,从这个镇上给贩卖到别处去啊。这些可怜的姑娘和黑奴,彼此抱住了颈子哭哭啼啼的情景,我将永世难忘。要不是我心里明白,这笔买卖最终不会作数,因而黑奴们一两个星期内就会返回,要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会忍不下去,会跳将出来,告发这帮骗子。
  这件事在全镇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好多人直接了当说这样拆散母女是造孽。这些话叫骗子们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那个老傻瓜不管公爵怎么个说法,或者怎么做法,还是一个劲地坚决要干下去。我不妨告诉你一句话,那个公爵如今已经慌得很哩。
  第二天是拍卖的日子。早晨天大亮以后,国王和公爵上阁楼来,叫醒了我。我从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已经出了事。国王说:“前天晚上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过?”
  “没有啊,陛下。”——这是在边上没有旁人只有我们这一帮子人的时候我平常对他的称呼。
  “昨天或者昨晚上,你有没有去过啊?”
  “没有,陛下。”
  “事到如今,要说老实话——不用撒谎。”
  “说老实话,陛下。我对你说的是真话。从玛丽小姐领你和公爵看了房间以后,我就没有走近过你的房间。”
  公爵说:“你有没有看到有人进去呢?”
  “没有,大人,我想不起有什么人进去过。”
  “好好想一想嘛。”
  我考虑了一下,想到我的机会来了,便说:“啊,我见到黑奴们有几回进去了的。”
  这两个家伙听了都跳了一下,那神气仿佛说,这可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一会儿以后,那神气又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似的。随后公爵说:“怎么啦,他们全都进去过啦?”
  “不是的——至少不是全体一起进去的。我是说,我从没有见他们同时间里一起走出来,只除了一回。”
  “啊——那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殡葬那一天,是在早上。不是很早了,因为我醒得迟了,我正要从楼梯上下来,我见到了他们。”
  “好,说下去,说下去——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动作?”
  “他们什么也没有干。反正,拿我看到的来说,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事,并没有多大动作。他们踮着脚尖走了。我自然认为他们是进去整理陛下的房间的。他们原以为你已经起身了,结果看到你还没有起身,他们就想轻手轻脚出去,免得吵醒你,惹出麻烦来,如果他们并非已经把你吵醒的话。”
“老天爷,真有他们的。”国王说。
两人的神色都很难看,有点儿傻了眼的样子。他们站在那里想些什么,直抓脑袋。随后公爵怪模怪样地笑了几声说道:“可算本领高强,黑奴们这一手多么漂亮。他们还装作因为要离开这方土地伤心得什么似的!我相信他们是伤心的。你也这么相信。大伙儿一个个都这么相信。别再告诉我说黑奴没有演戏的天才啦。哈,他们表演起来的那一手啊,尽可以糊弄任何一个人。依我看,在他们身上,有一笔财可发。我要是有资本、有一座戏院的话,那别的班子我都不要,就要这个班子——可如今我们把他们卖了,简直是白送。我们没福消受,只会白送啊。喂,那张白送的票子在哪儿——那张期票?”
  “正在银行里等着收款呢。还能在哪里呢?”
  “好,谢天谢地,那这期票就保险了。”
  我这时插了话,仿佛胆小怕事地这么说:“是出了什么事么?”
  国王猛然一转身,恶狠狠地对我说:“不关你的什么事!不许你管闲事。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只要你还在这个镇子上,你可别把这句话给忘了,你听到了吧?”随后他对公爵说,“我们只能把这件事硬是往肚子里咽,决不声张。我们只能不声不响。”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公爵又咯咯地笑起来,说:“卖得快来赚得少!这笔生意真不赖——真不赖。”
  国王回过头来,恶狠狠对他说:“我正尽力而为嘛,正尽快拍卖掉嘛。就算结局捞不到赚头,或是倒赔了不少,什么都没有能带走,那我的过失也未必比你大多少,不是么?”
  “当初要是能听从我的劝告,那他们就会还在这屋子里,而我们就会早走了。”
  国王强词夺理地回敬了他几句,随后转过身来拿我出气。他责怪我见到黑奴从房间里那样走出来的时候没有过来告诉他——说再傻也会知道是出了事啦。随后又转过去对自己骂了几句,说全怪自己没有迟一点儿睡,早上便自然可以多歇一会儿。他以后再这么干才怪呢。他们就这样唠唠叨叨走了,我呢,快高兴死了,我把事情推在黑奴身上的路子生了效,黑奴呢,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第二八章
 
 
  过了一会,到了该起身的时间了。我便下了梯子到楼下去。我走过姑娘们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我见到玛丽·珍妮坐在她那只旧的毛皮箱的旁边。箱子盖是打开着的,她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前往英国去。不过这一刻她住了手,一件叠好的衣衫放在膝盖上,双手掩着脸,正在哭泣。见到这个景象,我心里十分难过。自然人人都会难过的。我走了进去,说道:
  “玛丽·珍妮小姐,你生来见不得人家陷于不幸,我也不行——总是不行。请告诉我吧。”
  她就对我说了。是黑奴的事——不出我的所料。她说,她美妙的英国之行差一点儿给毁了。她说,既然知道了母女从此分离,再也见不到一面,她不知道此后怎么会快活得起来——说着说着又哭得更加辛酸,双手往上一举说:
  “哦,天啊,天啊,试想一想吧,永生永世不能再见一面啦!”
  “不过她们会相见的——不出两个星期——这我可知道!”我说。
  天啊,我还没有仔细想一想,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她呢,不容我往后缩,就两条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脖子,要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发现自己说得太突然了,也说得太多了,一时间感到左右为难。我要求她让我想一分钟,她便坐在那里,很不耐烦,又很激动!样子又漂亮,神情有点儿快乐而舒坦,仿佛一个人刚把病牙拔掉。我于是又思索了起来。我跟我自己说,当一个人处境艰难的时候,要能站立起来,把真相给说出来,那是要冒风险的。我虽然还没有经验,不能说得十分肯定,不过依我看,事情是这么样的。可是,眼前这件事,我总以为说实话要比撒谎好得多,也保险得多。我非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时间时多多琢磨琢磨。这委实是件怪异的事,非同寻常可比。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临了对自己说,好吧,我还是好歹试它一试。这一回啊,我倒要站出来,把真相给说出来,尽管这很象是坐在一桶炸药上,用火把它点燃起来,看看究竟会把你崩到哪儿去。于是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离这个镇子不太远的地方,找到一个什么去处,去耽那么三四天?”
  “能啊——洛斯罗浦先生家。为了什么啊?”
  “眼下还不用问为什么。要是我对你说,我知道这些黑奴是会重新团聚的——不出两个星期——就在这间屋子里团聚——而且我证明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你肯不肯到洛斯罗浦家去耽四天?”
  “四天!”她说,“我愿耽一年哩!”
  “那好,”我说,“我要你说的正就是这句话,不用说更多的话了,——我要你这句话,比人家吻了《圣经》说的话还要强呢。”她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那么甜甜的。我说,“要是你不在乎的话,我要把门关上——把门闩好。”
  随后我走了回来,坐下来说:
  “别嚷啊,就这样静静地坐好,要象个男子汉一般对待这一切。我得把真相告诉你,你呢,得鼓点儿勇气,玛丽小姐,因为这是一件不幸的事,叫人难以忍受的事,但是事已如此,是无可奈何的了。你们的这些叔叔啊,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叔叔——他们是一伙骗子——地地道道的大流氓。啊,如今已经把顶可怕的事端了出来了,——其余的话你便能受得住了。”
  不消说,这些话对她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不过我呢,仿佛鱼游过了浅滩,我便继续说下去。我一边说,她眼睛里发出的光越来越亮。我继续把这些为非作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从我们第一次遇到那个搭轮的年轻傻瓜讲起,一直讲到她怎样在大门口投进国王的怀抱,他吻了她不下十六七回——这时她跳将起来,满脸通红,仿佛烧得象落山的太阳。
  她说:
  “那个禽兽!来——别再耽误一分钟——一秒钟——我们要给他抹柏油、撒羽毛,把他扔到河里去。”
  我说:
  “那当然。不过,你难道是说,在你到洛斯罗浦家去以前便动手么?——”
  “哦,”她说,“你看我在想些什么啊!”一边说,一边又坐了下来。“别见怪我说了些什么——请别见怪——如今你不会见怪,不会了,是吧。”她把那柔滑得象绸子一般的手搁在我的手上,这份情意就是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我从未想到我会这么激动,”她说,“好吧,说下去,我不会再这样激动了。我该怎么办,你尽管说。不论你怎么说,我一定照着办。”
  “啊,”我说,“那可是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啊,这两个骗子。我事已至此,非得跟他们一起走一程,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对你说——你如果告发他们,那这个镇子上的人,倒是会把我从他们的爪子下搭救出来,可是这里还牵涉到一个你不知道的人。他可要遭殃啦①。唉,我们得搭救他啊,不是么?当然是这样。这么说来,那我们还不必告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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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指黑人杰姆,参看24章末了的记叙。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生一计。我想到了我和杰姆怎样摆脱掉那两个骗子,并且叫他们在这里便给关进牢狱。不过我不想在大白天就划木筏子,因为这样的话,除了我,就没有别的人在木筏子上回答盘问的人,因此我不愿意把那个计划在今晚深夜以前就开动起来。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我会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你也不用在洛斯罗浦家耽那么久。那里离这里有多少路?”
  “四英里路不到些——就在后边那个乡下。”
  “好啊,这就行了。现今你可以到那边去,耽到今晚九点,或者九点半,不要声张,随后请他们送你回家——对他们说是你想起了什么一件事这才要回去的。要是你在十一点以前到,在窗子上放一支蜡烛,到时候我如果没有露面,等我等到十一点,随后如果我还没有露面,那就是说我已经远走高飞啦,已经脱身啦,已经平安无事啦。随后你就可出场了,可以把信息在各个方面传开来,并且把这些败类关进牢狱。”
  “好,”她说,“我会照着办的。”
  “万一我没有能走掉,跟他们一起被抓住,你务必挺身出来,说我是怎样把事情的全盘经过在事前就告诉了你的,你务必竭尽你的全力站在我的一边。”
  “站在你的一边,当然我会的。他们决不会动你的一根毫毛。”她说。我见她说的时候鼻翼微张,眼睛闪着光亮。“要是我走成功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说。“不会在这里为这些流氓并非你的叔叔这件事作证。如果我到时候还在这里,我也无法这样干。我能宣誓证明说这是些败类,是痞子,我能做的,仅此而已。尽管这还是有点儿价值的。可别的人也能这么干,并且干得比我更强——他们这些人一出场就不会遭到怀疑,和我有所不同。我来告诉你怎么找到这些人。你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就这样——《王室异兽》,勃里斯克维尔。把这个藏好,别丢了。一旦法院要弄清这两个家伙的事,让他们派人上勃里斯克维尔去,去对镇上人说,你们已经抓住了演出《王室异兽》的家伙,要他们前来出场作证——哈,不用你一眨眼的工夫,全镇的人会涌来作证,玛丽小姐。而且他们准会怒气冲冲地赶来。”
  依我看,我们已经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好了。我因此说:
  “不妨让拍卖就这样进行下去,不用担什么心。拍卖以后,人家在整整一天之内,不用为了买下的东西付现款,因为通告的时间太局促了,他们在取到钱以前无法付款——依照我们设下的方案,拍卖不会作数,他们也就拿不到钱。黑奴的事和这没有什么两样——这不是买卖,黑奴不久也就会回来。哈,黑奴的钱,他们是到不了手的——他们可陷进了最糟的困境啦,玛丽小姐。”
  “好啊,”她说,“我如今先下去吃早饭去,随后径直往洛斯罗浦家去。”
  “啊哟,那不成啊,玛丽·珍妮小姐,”我说,“这绝对不行啊。吃早饭以前就走。”
  “为什么?”
  “依你看,我要你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玛丽小姐?”
  “嗯,我从未想过啊——让我想一想。我不明白啊。是什么原因呢?”
  “为什么?因为你可不是那种脸皮厚厚一层的人啊。要是我念的书能象你的脸一样,那该多好啊。人家一坐下来,就读到粗黑的铅字体,看得清清楚楚的。依你看,你难道能够见到你叔叔,你叔叔来亲你,说声早安的时候不露——么?”
  “对,对,别说啦!好,我在吃早饭以前就走——我乐意的。难道让妹妹跟他们在一起?”
  “是的——根本不用为她们担什么心。她们还得忍耐一会儿。要是你们都走了的话,他们说不定会起疑心。我不要你见到他们这些家伙,也不要见到你的妹妹,或是这个镇上的任何别的人——要是今天早上一个邻居问起你叔叔,你的脸啊,会说出点儿什么来。不行,你还是径直去吧,玛丽·珍妮小姐。至于其余的人,我会一个个安排好的。我会让苏珊小姐替你向叔叔们问候的,还让她们说,你要走开几个钟头,好小小休息一下,换一换环境,或者是去看一个朋友,今晚或者明晨就会回来的。”
  “去看一个朋友,这样说是可以的,不过我可不要向他们问候。”
  “好,那就不问候。”对她这样说一下,那就够了——这样说不会有什么坏处。这是小事一桩,不会惹什么麻烦。可往往只靠一些小事,便能清除人们深层里的障碍。这样一件小事能叫玛丽·珍妮小姐感到舒服,却又不用花费什么代价。随后我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那袋钱的事。”
  “啊,他们拿到了手啦。一想到他们是怎么样搞到手的,我觉得我是多么傻啊。”
  “不对。你可不知情哩。他们并没有搞到手。”
  “怎么啦,那么在谁手里?”
  “我但愿我知道就好了,不过我并不知道。钱曾经在我的手里。因为我从他们那儿偷了过来。我偷来是为了给你们的。我也清楚我把钱藏在什么一个地方,不过我怕如今不在那里了。我非常难过,玛丽·珍妮小姐。我实在难过得无以复加,不过能做到的我都做过了,我都做过了,这是说的实在话。我差一点儿给逮住了。我不得不随手一塞塞好,拔腿就跑——
  可塞的不是个理想的地方。”
  “哦,别埋怨自己罢——光埋怨自己,那太不好了,我不准许这样——你也是无可奈何嘛,这不是你的错嘛。你给藏在哪里啦?”
  我并不愿意让她又想到自己的烦恼。我仿佛张不开嘴来对她说些什么,以致叫她仿佛见到棺材里躺着的尸体,肚子上放着那个钱袋。因此,我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随后我说:
  “我宁可不告诉你我把钱放在哪里的,玛丽·珍妮小姐,如果你能不追问我的话。不过我可以为了你起见,把这写在一张纸片上。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去洛斯罗浦家的路上拿出来看。你看这样行么?”
  “哦,行的。”
  我就写了下来:“我把钱袋放到棺材里了。那天你在那儿哭的时候,也就是在当晚,钱还在棺材里。当时我躲在门背后,我也替你非常难过啊,玛丽·珍妮小姐。”
  写着写着,我眼里也流了泪,我想到她怎样深夜只身一人哭哭啼啼,可就在她自己家的屋檐下,这些魔鬼正住在那里,叫她丢丑,掠夺她。我把纸片折好递给她时,看见她眼睛里也热泪盈眶。她用力握住我的手说:
  “再见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照着做。要是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掉,我会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想你,我会为你祈祷。”——
  说过,她飘然而去了。
  为我祈祷!我看啊,要是她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话,她就会挑另一件和她更般配的事去干。不过我敢打赌,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为我祈祷的——她就是这么一类人。只要她打定了主意,她就有胆子甚至敢为犹大祈祷哩——我看啊,她身上没有软骨头。尽管你爱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不过据我的看法,她是我见到的姑娘中最有胆量的人了,她浑身是胆。这话听起来仿佛是过于奉承的话,其实并非如此。要是说到美——以及善——她就比人家高出一头。自从我亲眼看到她走出这道门以后,我就从没有再见到过她了,不过我想念到她的次数啊,我看恐怕有千百万次了吧。还不时想到了她所说的要为我祈祷的话。要是我认为,为了她祈祷会对我有点儿用处的话,我死活也要为她祈祷啊。
  是啊,依我看,玛丽·珍妮是从后门溜走的,因为并没有人见到她走开。我见到苏珊和豁嘴时,我说:
  “你们有时候全家去拜访的河对面那家人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们说:
  “有几家哩。主要是普洛克托斯家。”
  “正是这个名字,”我说。“我差点儿把这忘了。玛丽·珍妮小姐要我告诉你们,她急急忙忙到那里去了——有人病了。”
  “哪一个?”
  “我不知道。至少是我忘啦,不过我想是——”
  “天啊,但愿不是汉娜?”
  “真对不起,”我说,“恰恰正是汉娜。”
  “天啊,——她上个星期还身体好好的嘛!她病得厉害么?”
  “是叫不出名字的病。玛丽·珍妮小姐说,人家陪了她整整一个晚上,还深怕她拖不过多少时间了。”
  “到了这么个地步啊!她究竟得的什么病呢?”
  我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一种合理的病,就说:
  “流行性腮腺炎。”
  “流行性腮腺炎,别瞎扯啦!得了流行性腮腺炎,也不致于要人整夜守着啊。”
  “不用守着,是么?你不妨打个赌,对这样的流行性腮腺炎,人家是要整夜守着的。玛丽·珍妮小姐说,这是新的一种。”
  “怎么新的一种?”
  “因为跟别的病并发的。”
  “什么些别的病?”
  “嗯,麻疹、百日咳,还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皮肤病,还有痨病、黄疸病、脑膜炎,还有别的什么,连我也说不清。”
  “天啊!还把这个叫做什么流行性腮腺炎!”
  “玛丽·珍妮小姐就是这么个叫法。”
  “啊,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叫做流行性腮腺炎呢?”
  “为什么?因为这是流行性腮腺炎,这病开头从这个开始的。”
  “哈,这就没有道理了。一个人也可能最早先碰痛了大拇脚趾,随后吃了毒药,又掉到了井里,扭坏了脖子,摔坏了脑子,有人出来问起此人怎么死的,可是一个蠢家伙却出来说‘啊,他碰伤了大拇脚趾。’这样的说法难道有什么道理么?不,毫无道理。这病传染么?”
  “扎人①?看你说的。假如有一张耙——在黑地里——会扎人么?你不给这个耙齿扎住,就会给别的耙齿扎住,你说对不对?你要想挣脱掉这张耙齿,就非得把整张的耙拉开,不是么?这流行性腮腺炎就不妨说如同一张耙一样,——可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张耙,让它扎上了就下不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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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catching可作抓住、挂住解,也可作传染解,这里赫克可能有意逗笑,也可能不知道有后面一种意思(传染)。
  “我看啊,这太可怕了,”豁嘴说。“我要到哈维叔叔那里去——”
  “哦,是啊,”我说,“我要是你的话,当然我得去。我要一时一刻也不耽误。”
  “嗯,为什么一时一刻也不耽误呢?”
  “你只要稍稍想一想,你就会明白的。你的叔叔们不是非得尽快回英国老家去么?你难道以为他们会那么卑鄙,以致自己说走就走,而让你们单独走这样远的路程么?你们知道他们肯定会等你们一起走的。到此为止,一切还顺当。你叔叔哈维是位传教师,不是么?既然这样,一个传教师会欺骗一只轮船上的伙计么?他会欺骗一只船上的伙计么?——就为了让他们同意玛丽·珍妮小姐上船?现在你明白了,他是不会这样干的。那么,他会怎么干呢?啊,他会说,这实在没有办法。教堂的事只好由它去了,因为我的侄女接触了那可怕的综合①流行性腮腺炎,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儿留下来,等三个月,看看她有没有得这个病。不过不用担什么心,要是你认为最好是告诉哈维叔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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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拉丁文,美国国徽上以此作为箴言,意为“合众为一”,这里用作多种病症形成的综合症。
  “别胡说了。放着我们能在英国过快活日子,却要耽在这儿鬼混,光为了看看玛丽·珍妮是不是沾上了这个病?你这不是在说傻话么?”
  “不管怎么说,也许最好还是跟你们邻居中哪一位先说一说。”
  “你听我说吧。你可说是生来就比任何什么人都要笨。你难道不明白,他们就会去告诉别的人?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根本谁也不告诉。”
  “啊,也许你是对的——是啊,我认为你是对的。”
  “不过依我看,我们应该至少告诉一下哈维叔叔,说她要离开一会儿,好叫他不必为她担心。”
  “是啊,玛丽·珍妮小姐要你这么办。她说,‘对她们说一下,要她们向哈维叔叔和威廉叔叔问候,说我到对河去看——你们的彼得大伯经常念叨着的那一富有人家叫什么来着——我是说那一家——叫什么来着。”
  “哦,你一定是指阿贝索贝斯,不是么?”
  “当然是的,他们这种姓名啊,真是烦死人,叫人家怎么也记不住,多半记不住。是的,她说她要过去求阿贝索贝斯家务必到拍卖的现场来,并且买下这座房子,因为她认定,彼得大伯宁愿由他们家而不是别的人家把这座房子买下来。她准备缠着他们不放,直到他们答应会来。如果能说通,并且她还没有累倒,她就会回家来。如果那样的话,她会回家来的。如果这样,至少她在早上会回家来的,她还说,关于普洛克托斯家,什么也别说,只提阿贝索贝斯家便行了——这是完全实实在在的话,因为她去那里是为了讲她们买下房子的事。这我清楚,因为是她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好吧。”她们说。随后就去找她们的叔叔,向他们问候,给他们传口信。
  如今一切顺利。姑娘们不会说什么,因为她们想去英国。国王和公爵呢,他们宁愿玛丽·珍妮出门为拍卖出一把力,而不愿意她们就在身边,叫罗宾逊医生一找就能找到。我呢,也感觉良好。据我自个儿判断,我干得挺漂亮——依我看,就是汤姆·莎耶吧,也未必能干得更漂亮些。当然啰,他会搞得更有气派些。我因为从小缺少这方面的锻炼,便不能那么得心应手。
  啊,他们在公共广场上进行着拍卖,一直搞到傍晚。拍卖拖啊,拖啊,一直在拖下去。那个老头儿亲自到场,站在台上主持拍卖的人身边,神情十分虔诚,不时插进去引一小段《圣经》上的话,或是几句假仁假义的话。公爵呢,也在旁边咕咕咕地叫,想方设法引起人家对他表示同情,并且借这个机会,好叫自己出出风头。
  事情终于拖到了尽头,一切都拍卖光了。什么都拍卖掉了,除了墓地上的一些小玩意儿。他们还要不遗余力把这些都拍卖掉——国王那种决心把一切的一切都吞下去的那个贪财劲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啊,这一切正在进行着的当口儿,一只轮船靠岸啦。在这以后不过两分钟,就有一群人来了,他们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哈哈大笑,闹着玩地叫道:“如今来了你们的对头啦!老彼得·威尔克斯家,如今有了两套继承的人马啦——你们只要掏出钱来,押哪一家,尽你们挑!”
 
 
 
 
第二九章
 
 
  那伙人带来了一位挺体面的老先生。还有另一位挺体面的年轻一些的人,只是右胳膊用绷带吊着。天啊,大伙儿吼啊,笑啊,没完没了。不过我看这可不是笑笑的事。我还料想,公爵和国王如果看出了什么,势必会神情紧张起来。我以为他们的脸一定会吓白了。可是错了,他们的脸才没有吓白呢。公爵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担心出了什么意外,而是继续在谷——谷——谷地到处叫唤,显得又高兴,又得意,仿佛象一把咕嘟嘟倒出牛奶来的奶壶。至于国王呢,他只是悲天悯人地两眼朝下望,望着那两个刚来的人,仿佛在心里哀叹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骗子和流氓,把他肚子都气痛了。哦,他这种表演,可算精彩到万分。不少有身分的人围在国王的身边,为了让他知道他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那位刚来的老先生仿佛给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多久,他就开了口。我马上觉得,他发音就象一个英国人那么样,跟国王可大不一样,尽管国王能模仿成那样,也算挺不错的了。我就不会说老先生说的那些话,并且要学也学不来。他转过身来,对着大伙儿,说了下面这些话:
  “目前的情况叫我大吃一惊,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坦白地说,我承认我还没有作好准备该怎样对待这样的事。因为我的兄弟和我本人刚遭到了无妄之灾。他摔坏了胳膊,我们的行李因为昨晚上天黑给错卸在这儿上游一个镇上。我是彼得·威尔克斯的兄弟哈维,这位是他的兄弟威廉,他又聋又哑,连做手势也做不了多少,如今又只有一只手好使了。至于我们是否是象我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的人,等一两天内,行李一到,我就能够拿出证据的。不过,在这以前,我不准备说什么了,只准备上旅馆里去等着。”
  这样,他和新来的聋哑人就走了。国王呢,他大笑了一声,便胡话连篇了:“摔坏了胳膊——很可能,不是么——说起来方便得很嘛。一个骗子就非得打手势不可,可是又恰恰还没有学好嘛。丢了行李!这有多巧啊——这个主意妙极啦——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之下!”
  说着,他又大笑了起来,旁人也一个个笑了起来,只除了三四个人,也许五六个人。其中的一个就是医生,另一个是一位目光锐利的先生,手里提着一只用毛毡做的老式手提包。他刚从轮船上下来,正跟医生在低声说话,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国王,还点点他们的脑袋——此人就是勒维·贝尔,去了上游的路易斯维尔刚回来。另外还有一个人是一位又高又大的粗壮汉子。他走过来,听完了老先生的话,如今正听着国王在说话。国王的话刚说完,这位粗壮大汉就挺直了身子说道:“喂,听我说,如果你是哈维·威尔克斯,那你是什么时候到这个镇上来的?”
  “在殡葬的前一天,朋友。”国王说。
  “在那一天的什么时间?”
  “黄昏时分——太阳落山以前一两个钟点。”
  “那你怎么来的呢?”
  “我搭了萨珊·鲍威尔号轮来的,从辛辛那提开来的。”
  “那好啊,那么你怎么会在那天早上——坐了一条划子——在滩嘴子的呢?”
  “我早上没有去滩嘴子。”
  “这是撒谎。”
  有几个人朝他跳将过来,求他别以这样的态度对一位老人和传教师说话。
  “去他妈的传教师,他是个骗子,是个撒谎的家伙,那天早上,他就到了滩嘴子了。我就住在那里,不是么?啊,我正在那里,他也在那里。我看到他在那里。他坐着一只小划子来的,还有丁·柯灵斯,还有一个孩子。”
  医生就站出来说话了。
  “那个孩子,你如果看到了,能认出来么,哈纳斯?”
  “我看我能,不过我说不准。啊,那边那个不正是他么?我认得他一清二楚的。”他指着的正就是我。
医生说:“众乡亲,我不知道新来的一对是骗子还是不是,不过,如果这两个不是骗子,那我就是个白痴了,就是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不让他们从这儿溜走,一直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为止。来吧。哈纳斯,还有大伙儿都来吧。我们把这些人带到酒店里去①,去和另外那一对人对质。据我估计,不用我们盘问到底,就能发现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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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村镇酒馆兼营客栈业。
  大伙儿这下子可来了劲啦,尽管国王的朋友们未必这样想。于是我们都去了。这是在日落前后。医生呢,他手牵着我,态度还是挺和气的,不过就是从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们全都集中在旅馆一间大房间里。点起了蜡烛,还把新来的一对人也带了来。由医生首先说话:“我不想太难为这两个人,不过我认为他们是骗子,他们还可能有我们全不知情的同伙的。要是有的话,那些同伙会不会把彼得·威尔克斯留下的那袋现金携款潜逃呢?这不是不可能。要是这些人并不是骗子,那他们就不会反对去把钱取来,交我们保管,等到他们能证明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为止——是不是这样?”
  大伙儿一个个都表示赞成。所以我料想,大伙儿一开头就叫我们这帮子人无处逃生了。不过国王呢,只是显得伤感而已。他说:“先生们,我也但愿钱还在那里,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妨碍大伙儿对这件不幸的事进行一次公正、公开、彻底的调查。可不幸的是,钱不在那儿了。你们愿意的话,不妨去查看。”
  “那么,钱在哪里?”
  “啊,侄女儿把钱给我,叫我替她保管好以后,我就收下了,藏在我床上的草垫子里。我想可以不必往银行里去存放了,因为我们在这里耽不了几天;还认为放在床下是放到了一个靠得住的地方。我们对黑奴又不熟悉,以为她们是老老实实的,就如同在英国的佣人一个样。可是在第二天早上,我们下楼以后,黑奴就把钱偷走了。我把她们卖掉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现钱已经不见了,所以她们就把钱全数带走啦。这里有我的仆人可以把情况奉告诸位先生。”
  医生和别的几个人“嘘”了一声。我看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有一个人问我有没有看见黑奴偷那袋钱。我说,没有。不过我看见她们轻手轻脚从卧室走出来,当时我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她们怕吵醒了我的主人,在他跟她们生气以前就溜掉。他们问我的就只是这一些。随后,医生猛然一转身,朝着我说:“你也是英国人么?”
  我说是的。他和其他几个人便笑了起来说,“狗屁!”
  好,接下来他们开始详细的调查。我们就被他们翻来覆去问个不停,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谁也没有提过吃晚饭的话,连想也没有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这样追问来,追问去,追问的是从未有过的一笔糊涂账。他们要国王讲自己的经历。他们又要老先生讲他的经历。除了一些怀有成见的傻瓜以外,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先生讲的是实话,而另外两个是在撒谎。随后他们要我把我所知道的讲出来。国王从眼梢给我递过来一个眼色,所以我便懂得了该怎样说才是对路的。我开始讲到谢菲尔德,讲到我们在那儿是怎样生活的,还讲到在英国的威尔克斯一家种种的一切,如此等等。不过我还没有说多少,医生就大笑了起来,勒维·贝尔律师就说:“坐下来吧,我的孩子。我要是你的话,才不费这么些力气呢。依我看,你也不是惯于撒谎的人,说起谎来还不怎么顺口。你需要的是多练。你如今还搞得别别扭扭的嘛。”
  对这样的恭维话我倒并不在意。不过我高兴的是他们毕竟放过了我。
  医生开始在说些什么了。他转过身来说:“勒维·贝尔,要是你起先在镇上的话——”
  这时候国王插了进来,伸过手去,说:“啊,是我可怜的亡兄信上常常提起的老朋友吧?”
  律师和他握了手。律师微微一笑,样子仿佛挺高兴,他们两人便谈了一会儿,随后转到一旁去,低声说起话来。最后,律师开腔说:“就这样定夺吧。我接受委托,把你和你兄弟的状子递上去,这样,他们就知道一切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们搞来了一张纸,一支笔,国王坐了下来,脑袋歪到一边,咬了咬舌头,潦潦草草涂了几行字。他们随后把笔递给了公爵——公爵第一次露出了不舒服的神气。不过他还是接过了笔,写了字。于是律师转过身来对新来的老先生说:“请你和你的兄弟也写一两行字,并且签一下你们的名字。”
  老绅士就写了,只是写的字没有人能认得清。律师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并且说:“啊,这下子可把我难倒了”——一边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子旧的信件来,并且细细地看,随后仔细地看了老头的笔迹,然后又细细看了旧信,接着开了腔:“这些旧信是哈维·威尔克斯寄来的。这里还有那两个人的笔迹,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信可不是他们写的。(我对你们说,国王和公爵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上当了,被作弄了,知道是律师对他们设下了圈套。)还有,这儿是这位老先生的笔迹,谁都能一下子便看出来,他并不是写这些信的人——事实上,他涂的这些玩意儿根本不是在写字。请看这儿的一些信,是从——”
  那位刚来的老先生说:“请你让我解释一下。我写的东西,谁也认不出来,只除了正在那儿的我的兄弟——是他给我抄写的。所以你们收到的那一些,是他的笔迹,可不是我的。”
  “啊,”律师说,“原来如此。我接到过威廉的一些信。所以如果你能让他写一两行,那我们就能比——”
  “他可不能用左手写啊,”老先生说。“如果他能用右手写,你就能认出他写的信和我的信。请把这两种信都对一对——这两种信都出自同一个笔迹。”
  律师照着对了一下,然后说:“我相信是这么一回事——即使不是这样,反正比我早先注意到的,有一大堆相似的地方。啊,啊,啊,我原以为我们正朝着解决疑案的方向前进,不过我们是部分地失败了。但是至少有一件事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两个人,谁也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朝国王和公爵摇了摇头。
  啊,你猜怎么着——那个死不认账的老傻瓜竟然还不肯认输呢!是啊!他还不肯认输。说什么这样一个测试不公平。说他的兄弟威廉是天底下最爱开玩笑的人,他压根就没想写——他看威廉拿起笔在纸上写,就知道他存心要开个玩笑了。就这样,他越说越来劲,滔滔不绝地胡诌一通,到后来,说得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不过,没有多久,那位刚来的老先生插话说:“我刚想到了一件事。在场的有没有谁帮忙装殓我哥——已故的彼得·威尔克斯?”
  “有啊,”有人在说,“有我和阿勃·特纳帮过。我们两人如今都在这儿。”
  随后老人朝国王转过身去,说道:“也许这位先生能告诉我们在他的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吧?”
  啊,这下子如果国王不能在一刹那间便鼓足勇气来立刻作答,那他就会像给河水淘空了的河岸一样,一下子突然塌下去——请注意,象这样猝不及防而又硬碰硬的问题,准能叫十个人有九个招架不住——因为他怎么会知道死者身上刺了些什么啊?他脸色有点儿发白啦,这可是由不得他自己的。这时在场的一片肃静,大伙儿一个个都往前倾,凝视着他一个人。我对自个儿说,这下子他会认输了吧——挣扎也挣扎不起来了嘛。啊,他真认输了么?可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硬是没有认输。依我着,他的思路是要把事情顶下去,把人家搞得精疲力尽,只好软下来,他和公爵就能钻个空子,溜之大吉。反正他还是稳坐在那儿,不多久,只见他开始笑了起来,并且说:“啊,这可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不是么?是的,先生,我能告诉你他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刺的就是一支小小的、细细的、蓝色的箭——就是这样。并且你要不是贴近地细看,就会看不见。这下子啊,你有什么说的——呢?”
  啊,象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老东西,我可从没有见过。
  那位刚来的老先生立刻转过身来,面对阿勃·特纳和他的伙伴,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仿佛他已经断定他这下子可把国王逮住啦。他说:“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你们都听到啦!在彼得·威尔克斯的胸口可有这样的标记么?”
  这两人都开了腔,说:“我们并没有看见这样的标记。”
  “好!”老先生说。“啊,你们在他胸膛上真正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看不太清的P,还有一个B(这是他姓名中的第一个字母,可他年轻时就不用了),还有一个W,字母的中间有破折号,所以是P—B—W”——他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纸上照这样记了下来。“你们看——你们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么?”
  两个人又开了腔,说:“不,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根本从未见到过什么标记。”
  啊,这会儿大家伙一个个都非常气愤了,他们喊道:“这一群东西全都是骗子!来,让我们把他们按到水里去!让我们来淹死他们!让他们骑着杠子去游街!”大伙儿一个个都在齐声狂叫,乱成一片。不过,那位律师呢,他跳上桌子,高声吼道:“先生们,——先生们!只听我的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请了!还有一个办法——让我们去,去把尸体挖出来,看一看。”
  大伙儿接受了这个办法。
  大家高呼“好啊”,立刻就出发了。不过律师和医生高声说:“等一等,等一等!要揪住这四个人,还有那个孩子,把他们一路带着走!”
  “照这些话干!”他们这样大叫,“要是找不着那些标记,我们把这帮子家伙全都上私刑!”
  我告诉你吧,这下子可把我吓坏啦。可是又无路可逃,你知道吧。他们把我们全都揪住了,一路上押着我们一起走,直冲墓地,那是在大河下游一英里半路。全镇的人都跟在我们的后面,一路之上我们大声嚷嚷,那时还只是当晚九点钟。
  我走过我们那间屋子时,我心里想的是,当初我不该叫玛丽·珍妮离开镇子的。因为不然的话,只要如今我对她使个眼色,她就会挺身而出,把我搭救出来,并且会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无赖的丑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揭发出来。
  啊,我们沿着河边的路涌去,吵吵嚷嚷,活象一大群动物似的。这会儿,天空更暗起来了,电光到处一闪一闪,风吹得树叶簌簌发抖,使得情景更加变得可怕。这可是我一生中最吓人的大灾大难,也是最最危险的一回啦。我简直给吓呆了。情况跟我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只要我高兴,我能一旁看笑话玩玩,爱看多久就看多久,背后会有玛丽·珍妮做我的靠山,一旦情况紧急,她会出来搭救我,恢复我的自由,而不是象如今这样一切听任人家摆布。在这个世界上,在生命和突然死亡之间,只隔着那刺着的标记了。要是他们没有找到这些刺的标记呢……
  我简直连想也不敢再想了。不过,除了这个呢,我又什么也没有想。天越来越黑了,要从人群里溜走,这本该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可是那个彪形大汉——哈恩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要从他手里逃掉,就仿佛想从巨人歌利亚①手里逃掉一样难。他一路上拖着我往前走。他又是那么激动,我非得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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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旧约》中所写的巨人,后为大卫王所杀。
  大伙儿一到,就涌进墓地,象洪水漫过了堤坝。大伙儿到了坟场,就发现他们带的铲子,比需要的多出了一百倍,可偏偏谁也没有想到该带一盏灯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凭了电光一闪一闪,还是挖掘了起来。同时派了一个人到半英里路外最近的一家去借一盏灯。
  他们就挖啊挖啊,一个劲地挖。天黑漆漆一片,雨开始在下,风在呼啸,电闪得更急了,雷声在隆隆作响,可是大伙儿对这些理也不理,全都把心扑在挖掘上。这一大群人群中间每一样样东西,每一张张脸,一刹那间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铲子把一铲铲泥巴从坟上挖出来。可是再一刹那间,一片黑暗又把这一切全给吞掉了,你面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最后,他们终于把棺材挖掘了出来,并且开始拧开棺材盖上的螺丝钉,随后一群群人挤着人,肩擦着肩,推推搡搡,都想钻进去看一眼,这景象是你见所未见的。而且天又是这么黑漆漆的。也就是说,这样子真叫人害怕。哈恩斯呢,他把我的手腕子搞得疼痛万分,又拉又拖的。依我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那么样的激动,直喘着粗气。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只见一片白光奔泻下来,有一个人这时高叫:“老天爷啊,那袋金币原来正在他的胸膛上啊。”
  和在场每一个人一样,哈恩斯不禁欢呼起来,他放开了我的手腕子,使出全身的劲,想挤进去看上一眼。我乘机一溜烟乘着黑直奔到大路上,我当时那个情景,谁也无法加以形容。
  大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如飞一般奔去——这大路之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人,此外便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电光偶尔一闪一闪,雨哗哗地下,风刮得人发疼,雷一声声炸裂开来,而我呢,就飞也似地往前冲去。
  我到了镇上,发现在暴风雨中镇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没有走后街小巷,而是弓着身子径直穿过那条大街。走近我们的房子时,我刻意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房子里一片漆黑——这叫我很难过,很失望,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到后来,正当我快在那间房子前面跑开去的时刻,玛丽·珍妮那间房间的窗口,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的心啊,猛然胀鼓鼓的,象要爆裂开似的。再一刹那间,那座房子,连同其它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一片黑暗之中,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浮现啦。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也最有胆量。
  我走到了离镇子相当远的地方,能看清到沙洲的路了,我就仔细寻找,看能不能借到一只小船。电光一闪,我就见到有一只没有栓住的小船。我一跳上去,就划将起来。这是只独木小舟,除了有一根绳子系着,此外并没有被拴住。那个沙洲还在河中央,离得还远呢。不过我并没有白白耽误时间,而是使劲地划去。等我最后终于靠到木筏边的时候,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并且喘得不行。不过我没有躺下来。我一跳上木筏,就高声大叫:“杰姆,快快出来,把木排放开!谢天谢地,我们摆脱了他们啦!”
  杰姆马上跑了出来,对我张开了双臂,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电光一闪,我瞥见了他一眼,我的心啊,可一下子涌到喉咙口。我倒退了几步,一交跌到了水里。因为我一时间忘了他是李尔老王又身兼一位淹死了的阿拉伯人这样两位一体的角色,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不过杰姆把我打捞了上来,搂着我,替我祝福,如此等等。我能平安回来,我们又摆脱了国王和公爵,委实万分高兴。不过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吃早饭时再说,到吃早饭时再说!解开绳子,让它漂吧!”
  二话不说,我们就朝下游漂将起来了。能再一次自由自在,在大河之上由我们自个儿主宰一切,没有旁人捣乱,这是多么美好啊。我不由自主地乱蹦带跳了一阵子,纵身跳将起来,把脚后跟跳得嘣嘣直响。可是才只跳了几下子,就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声音——我屏住了气,静静地听,等着下一个响声——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河面,果然,是他们来啦——并且正在使劲摇桨,把他们那只小船弄得吱吱吱直响!正是国王和公爵。
  于是我一下子瘫倒在木板子上。只能听天由命啊。为了避免哭出声来,除这以外,别无它法啊。
 
 
 
 
第三十章
 
 
  他们一上了木筏,国王便朝我走过来,揪住了衣领,使劲摇我。还说:“好啊,想把我们给甩了,你这狗崽子!跟我们在一起嫌腻味啦,——是不是?”
  我说:“不,陛下,我们不敢——请别这样,陛下。”“那好,马上说出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不然的话,我把你的五脏六肺全给掏出来!”
  “说实话,我把一切经过从实说出来,实话实讲,陛下。那个揪住我的人对我可非常好,还老是说,他有一个孩子,跟我一般大,不幸去年去了。还说,看到一个孩子身处险境,他也十分难过。后来他们发现了金币,为之大吃一惊,朝棺材冲过去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手,还轻声地说,‘开路吧,要不然的话,他们会绞死你,肯定会的!’所以我就赶紧溜了。我看我耽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干不了什么事,并且如果能逃掉,我也不想被绞死嘛。因此我就不停地奔起来,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只划子。我一到这里,就叫杰姆赶紧划,要不然他们会逮住我,把我给绞死。我还说,你和公爵,恐怕都已经保不住了,活不了了,我也为此万分难过,杰姆也万分难过。如今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们又万分高兴,你不妨问问杰姆,事情是不是这样?”
  杰姆说是这样的。国王对他说,要他闭嘴。还说,“哦,是啊,也很可能是这样的!”一边说,一边又把我使劲地摇。又说,要把我扔到河里淹死。
不过公爵说道:“放了孩子,你这个老傻瓜!要是换了你的话,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干,有什么不一样?你逃的时候,有没有问一下他怎么样了?我可记不得你曾问过。”
  于是国王放开了我,并且开始咒骂那个镇子以及镇上每一个人。不过公爵说:“你最好还是骂你自己吧,因为你是最为罪有应得的人。从一开始起,你就从没有干过一件在理的事,除了那一件事算是例外,那就是既态度沉着、又老脸皮厚地凭空编了个蓝颜色箭头标记这码事。这下子高明——确实顶呱呱,只是这下子啊,才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是这下子啊,他们早就把我们关在看守所里了,要等到英国人的行李运到作最后的处理——那就是坐班房,这我可以跟你打赌!正是这个妙计把他们引到了坟地去,那袋金币更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因为要不是那些激动的傻瓜松开了他们的手,涌上前去看一眼,那我们今晚上怕就要带上大领结①睡觉啦——这个大领结还保证经久耐用,可我们只要带上一次就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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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绞索。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是在想心事——随后国王开了腔,仿佛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
  “哼,可我们还以为是那些黑奴偷走的呢!”
  这一下可叫我提心吊胆啦!
  “是啊,”公爵说,声音低沉,用意深长,带着挖苦的味道。“我们是这么想的。”
  大概半分钟以后,国王慢声慢气地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公爵说了,用了同一种腔调:“不见得吧,——我才这么想。”
  国王气呼呼地说:“听我说,毕奇华特,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爵回答得挺干脆利索:“讲到这个嘛,也许该由我问你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嘘!”国王说得十分挖苦。“可是我并不知道——也许你是睡着了吧,连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你也搞不清楚了吧?”
  公爵这下子可发火了,他说:“嘿,别讲这一套废话——你把我当一个大傻瓜?你有没有想到,我知道是谁把钱藏在棺材里的?”
  “是啊,先生,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因为是你自己干的嘛!”
  “撒谎!”公爵朝他扑了过去。
国王高声叫道:“把手放开!——别卡住我的喉咙!——我把这些话都收回!”
  公爵说:“好吧,那你就得承认,第一,你确实把钱藏在那里,打算有朝一日把我甩掉,然后你回转去,把它挖掘出来,归你一个人所有。”
  “等一下,公爵——回答我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公公道道地说。要是你并没有把钱放在那儿呢,你也就照实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把我说过了的话一律收回。”
  “你这个老流氓,我没有,你也明明知道我没有。就是这话。”
  “那就好吧,我相信你。不过只要你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不过别发火,你心里有没有想过要把钱给拐走、给藏起来呢?”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作声,随后说:“哼——要是说我曾想过吧,我也并不在乎,反正我没这么干过。可你呢,不光是心里想过,而且还干过。”
  “公爵,要是我干过的话,我就不得好死,这是大实话。我不是说我并非正要这么干,因为我是正要干,不过你——我是说有人——赶在了我前面。”
  “这是撒谎!你干了的,你得承认你是干了的,不然——”
  国王喉咙口咯咯地直响,随后喘着粗气说:“行啦——我招认!”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可高兴啦,我觉得比先前舒坦得多啦。公爵这才放开了手,说道:“要是你再否认的话,我就淹死你。你活该光只坐在那儿抹你的眼泪,活象一个婴孩——在你干了这些事以后,你只配这样——可我过去却一直相信你,把你看做象我的父亲一般呢。你那么样站在一旁,听任人家给可怜的黑奴栽赃,自己却一言不发,你不该害臊么?想想看,我竟然那么软心肠,相信了你的那些胡话,这有多可笑。你这个混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急于把那笔缺的数目给补足——是你存心要把我从《王室异兽》以及别处搞到的一笔笔钱财都拿出来,好全都归你一个人吞掉。”
  国王仍然有点胆怯怯、可怜兮兮地说:“怎么啦,公爵,那是你说的该把缺数补上,可不是我说的嘛。”
  “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的话了!”公爵说。“如今你看到了,你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钱全都讨了回去啦,还把我们自己的钱,除了零零星星的以外,也都裹走了。滚到床上去吧——从今以后,只要你活一天,不论你缺什么钱,不准你缺到我的头上来!”
  这样,国王偷偷钻进了窝棚,拿起了酒瓶,自我慰劳一番。没多久,公爵也抓起了他的酒瓶。这样,半个钟头以后,两人又亲热得什么似的。并且越是醉得厉害,也就越是亲热,最后抱在一起大打起呼噜来。两人都非常高兴,不过我注意到,公爵还没有高兴到忘掉那件事,就是不许他否认是他把钱藏起来的。这叫我非常宽心,非常满意。他们大打呼噜的时候,我和杰姆自然就有机会聊了好长时间,我把整个儿的经过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杰姆。
 
 
 
 
第三一章
 
 
  从这以后,我们没有在任何哪一个镇上停留过。一天又一天,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如今我们到了气候暖和的南方了,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逐渐见到了生着长长藓苔的树木,藓苔从树桠上垂下来,仿佛象长长的白胡子似的。我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样生长的树木,这样,树林子就带上了庄严、惨淡的色彩。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如今已经摆脱了危险,又想到了要到村子里去表现一番了。
  他们的第一下子就是搞了一次戒酒演讲。不过他们从中捞到的钱还不够他们醉一回的。随后在另一个村落,他们办了一所跳舞学校,不过他们对舞蹈的知识并不比一只袋鼠更高明。他们刚开始练舞步,公众便跳将进来,把他们轰出了镇子。还有一回,他们想教朗诵,不过他们教了没有多久,听众便起来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他们也曾干过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样样都干了一下,可就是命运不济。所以最后不得不快要穷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们一路想啊,想啊,有时候整整半天,不则一声,神情暗淡而绝望。
  临了他们起了某种变化,两个家伙把脑袋凑在一起,在窝棚里交头接耳、谈机密的话,有时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杰姆和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一种光景,可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断定,他们这是正在策划什么比往常更加恶毒的主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我们断定他们是想闯进什么一个人家的家里,或者哪一家店铺里,或是想搞伪钞的生意经,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商定了,走遍天下,也决不跟这样的胡作非为沾上一点点儿的边。并且讲定,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会给他们一个冷不防,马上溜开,把他们甩掉。一天清早,我们在离一个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维尔的村落两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隐藏木筏的安全去处。国王上了岸。临走时说,他到镇上去,去到处嗅嗅情况,看有没有人得到过《王室异兽》的风声。还招呼我们在他走后躲起来,(我这时对自个儿说,“你是说,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抢吧。等到一抢完,你们转回来的那个时刻,可就不知道我和杰姆、还有那木筏子哪里去啦——到那时候,你就只好干瞪眼,无计可施啦。”)他还说,要是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那我和公爵就该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就可以前去会合了。
  于是我们便在木筏上等着。公爵焦躁不安,脾气不好。他动不动就责怪我们,仿佛我们一无是处,连一点点儿小事都要找岔儿。事情很明显,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玩意儿。到了中午,还不见国王的影子,这叫我挺高兴的。我们的生活好歹能有点儿变化嘛。——也许是有个机会搞点儿盼望着的变化吧。于是我和公爵往村子里去,四处寻觅国王的踪迹。后来在一家下等酒馆的后边房间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一些游手好闲之徒正在拿他开玩笑。他呢,正使劲一边骂人,一边唬人,醉得路也走不成,对人家更无还手之力。公爵呢,就骂他是个老傻瓜,国王也马上还嘴,乘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刻,我便溜出了酒馆,撒开腿就跑,活象一只小鹿沿着河边大路往前飞奔——因为我看到机会来啦,我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他们要是想再见到我和杰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里,几乎连气都喘不应,可是心里是满心高兴的。我大声地叫:“放开木筏,杰姆,我们这回可好啦!”
  可是没有人应声。窝棚里也并没有人钻出来。杰姆已经不在啦!我再一次大叫一声——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里,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叫唤,可是一无用处,——老杰姆已经不在啦。于是我坐了下来,一边哭喊。这是我由不得自己的。不过我不能老是坐等啊。我立刻走到了大路上,一边思量该怎么办才好。我遇见一个男孩正在路上走,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外地来的黑奴,穿着得是如何如何的。他说:“见到的。”
  “在哪里?”我问。
  “在下面西拉斯·费尔贝斯那边,离这里两英里地。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人家把他给逮住啦。你是要找他么?”
  “我才不是要寻找他呢!我是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在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说,要是我叫喊起来,他就开我的膛——还叫我躺着别动,耽在原地,我就照着他的话做。就这样,一直耽在那一边,不敢出来。”
  “啊,”他说,“你不用再害怕啦,因为人家已经把他逮住了。他是从下边南方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人家把他逮住,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啊。”
  “是啊,我看是这样!人家出两百元大洋的悬赏呢。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捡到的一笔钱啊。”
  “是啊,真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大人的话,这笔钱就归我的了,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的呢。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家伙——一个外乡人——他才只要了四十块钱,就把得悬赏的机会卖给了人家,说是因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要是我的话,等七年我也干啊。”
  “我也是这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不过,既然他以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掉了,可见他的这个机会也许不过值这个价罢了。也许其中有点儿什么曲折吧。”
  “可是这是实情——事情一清二楚。我亲眼看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把他的所有情况都说得详详细细——把他描绘得简直象给他画了一幅画,还讲了他是从哪一家庄园逃出来的,是在新良斯①下游那边的。不,错不了,这笔投机买卖不会出差错,不用担心。喂,给我一口烟叶子嚼嚼,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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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密西西比河入海处的大城市,也是拍卖黑奴的中心。
  我没有,他也就走开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窝棚里坐着前思后想起来。可是也没有想出个道道来。想得头也发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路子。经过了这么一段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辛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如此这般地为这两个流氓尽心尽力,却落得个白白辛苦了一场,什么样的打算都砸了锅,全都给毁了。这全只是因为这些人心肠这么狠,竟然使出了这样的狡计,叫他又一次成为了终身的黑奴,并且是在他乡异地。而一切就只是为了四十块大洋。
  我曾经心里想,杰姆要是注定做奴隶的话,在家乡做要比在外地强一千倍。在家乡,他有家啊。为此,我曾经想,不妨由我写封信给汤姆·莎耶,要他把杰姆目前的情况告诉华珍小姐。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两个。她准定会发火,又气又恨,认为他不该如此忘恩负义,竟然从她那儿逃跑。这样,她会干脆把他卖掉,再一次把他卖到下游去。如果她不是这么干,大伙儿自然会一个个都瞧不起忘恩负义的黑奴,他们势必会叫杰姆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一点,搞得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并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会传开这么一个说法,说赫克·芬出力帮助一个黑奴重获自由。这样,要是我再见到这个镇子上的随便哪一个人,我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愿意趴在地下求饶。一般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嘛。一个人一旦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可是又并不想承担什么责任,自以为只要把事情遮盖起来,这多么丢人现眼啊。这恰恰正是我的情况。我越是想到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就越是觉得自己邪恶、下流、不出息。到后来,我突然之间猛然醒悟了,认识到这明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让我明白,我的种种邪恶,始终逃不开在上天的眼睛。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平生从没有损害过我一根毫毛,我却把她的黑奴拐跑,为了这个,上帝正指引着我,让我明白什么都逃不过“他”那高悬的明镜,“他”决不允许这类不幸的事再发展下去,只能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一些,我差一点儿就立刻跌倒在地,我委实吓得不得了啦。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试图为自己开脱。我对自个儿说:我从小就是在邪恶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不能过于怪罪我啊。不过,在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还有主日学校哩。你本该到那儿去啊。要是你早去的话,他们会在那儿教导你的嘛,教导你说,谁要象我那样为了黑奴所干的这一切,是要下地狱受到永恒的烈火的熬煎的。”
  我全身簌簌发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祷,但愿能与过去那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刀两断,重做一个新人。于是我双膝跪下。可是啊,偏偏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为了什么,话出不了口啊?企图瞒过“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瞒过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白,为什么那些话说不出口来。这是因为我的这颗心还不正啊;因为这颗心还有私心啊。这全因为我在玩两面倒的把戏啊。我一面装做要改邪归正,可是在私下里,在心底里,我却黏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恶不放。我试图叫我的嘴巴说什么我要干正正当当的事,干干净净的事,还打算给这个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诉她他如今在那里。可是在我心底深处,我知道那是在撒谎——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对上帝撒谎啊——这个道理,我如今算是弄明白啦。
  我因此就心里乱糟糟,可说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后来,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对自个儿说,我要把信写出来——然后再看我到时候能不能祈祷。啊,这有多怪啊,我这么一想,就仿佛立时立刻自己身轻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种种烦恼都一扫而光。于是我找来了纸和笔,既高兴,又激动,坐下写了起来:
  华珍小姐,你在逃黑奴杰姆现正在比克斯维尔下游英两里地被费尔贝斯先生逮住了,你如把悬赏金额给他,他会把他交还给你。
  赫克·芬
  我觉得挺痛快,觉得已经把罪恶洗涤得一干二净,这是我平生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如今我能祈祷啦。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就祈祷,而是把纸放好,坐在那里思前想后——想到了这种种的一切终于能成如今这个样子,这有多么值得高兴啊,而我又怎样差点儿迷失路途,掉进地狱。我又继续地想。想到了我们往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见到杰姆正在我的面前,片刻不离,在白天,在深夜,有时在月夜,有时在暴风雨中。我们漂啊漂,说话啊,唱啊,笑啊。不过呢,不管你怎么说,我总是找不到任何一件事,能叫我对他心肠硬起来。并且情况恰恰相反。我看到他才值完了班便替我值班,不愿意前来叫我,好让我继续睡大觉。我看到,当我从一片浓雾中回来,当我在世仇械斗那儿,在泥塘里又见到了他,在所有这类的时刻里,他是多么兴高采烈,总要叫我乖乖,总要宠我,总要想尽一切方法为我设身处地设想,他对我始终如一这么好啊。最后我又想起了那一回的事:我对划拢来的人们说,我们木筏子上有害天花的,从而搭救了他,这时他是多么地感激,说我是老杰姆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是这个时刻,我碰巧朝四下里张望,一眼看到了那一张纸。
  这可是个叫人左右为难的事啊。我把纸拣了起来,拿在手里。我在发抖。因为我得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而且永远也不能反悔。这是我深深知道的。我认真考虑了一分钟,并且几乎屏住了气考虑的,随后我对自个儿说:
  “那好吧,就让我去下地狱吧。”——随手把纸给撕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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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几段是马克·吐温的名篇。百年多来,从来是研究与评论的焦点之一。从全书的构思谋篇论,也可说是高潮所在,其峰回路转,奔向高潮的高超技巧,也使后人得益良多。作品中有关赫克的内心矛盾、天人交战的心理描写,既生动地描写了赫克的高尚情操的胜利,也折射出了反黑奴制度的斗争在普普通通老百姓心中艰难曲折的胜利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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