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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

_3 马克·吐温 (美)
  我寻思,这样一味地划可不行。首先,我知道会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我必须得坐着不动,随着它漂。可是啊,在这么一个关头,偏偏要人家空有双手不动弹,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声,又仔细地听。我听到,从下游那边,隐隐约约地从某处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了微弱的喊声。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来了。我飞快地追赶它,一边又屏住气仔细地听。等到下一回听到那喊声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并非是正对着它朝前赶,而是偏到了右边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进展都不大,因为我正在团团地乱转,一会儿这一边,一会儿那一边,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木筏却始终在朝着正前方走。
  我心里但愿那个傻瓜会想得到敲响洋铁锅这样一个办法,可是他从没有敲过一声。叫我最难受的,还是前后两次喊声间隙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啊,我一直在拼搏着,可猛听得那喊声又硬是转到我的身后去了。这下子真是把我搞胡涂了。准是别的什么人的喊声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划子转过头了。
  我把桨一扔,但听得喊声又起。还是在我身后,只是换了个地方。喊声不停地传来,又不停地更换地方,我呢,不停地答应。到后来,又转到了我的前边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独木船的船头转到了朝下游的方向,只要那是杰姆的喊声,并非是别的木筏上的人叫喊声,那我还是走对了。在沉沉迷雾中,我委实无法把声音辨认清楚,因为在沉沉迷雾中,形体也好,声音也好,都和原来的本色不一样。
  喊声继续响着。大约一分钟光景,我突然撞到一处陡峭的河岸上,但见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树。河水把我一冲,冲到了左边,河水飞箭似地往前直冲,在断枝残桠中一边咆哮着,一边夹着它们朝前猛冲。
  不一会儿,又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派寂静。我就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据我估计,心跳了一百下,我连一口气也没有吸。
  在那个时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岛。杰姆已经到了小岛的另一边了。这里可不是什么沙洲,十分钟便能漂过的。这里有一般小岛上那种大树。小岛可能有五、六英里长,半英里多宽。
  估计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一声不响,竖起了耳朵听。我当然是在漂着,我估计,一小时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只觉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见一段枝桠滑过,也不会想到自己正飞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天啊,这段树枝往前冲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深夜里,四下一片迷雾,此情此景,会有多凄冷,有多孤单,那你不妨也来试一试——那你就准会知道。
  随后大概有半个钟点光景,我时不时地喊几声,到后来,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就使劲追踪,可是不成。我推断,我这里陷进了沙洲窝啦。因为在我的左右两旁,我都隐隐约约瞥见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时候,只是在两岸中间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见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因为我听到了挂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树残枝之类的东西被流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没有好久,我在陷进了沙洲窝里以后,连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只是隔一会儿试着追踪一下。因为实际情况比追踪鬼火还要糟糕。声音如此地东躲西闪,难以捉摸,地点又如此变得飞快,而且面广量大,这些可真是闻所未闻的。
  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开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岛。因此我断定,我们那个木筏子一定也是时不时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话,它会漂到老远去,听也听不见了——木筏子与我的小舟比起来要漂得快一些。
  再后来,我仿佛又进到了大河宽阔的河面上了。不过,到处也听不到一丝丝喊声了。我猜想,会不会杰姆撞到了一块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测呢。我这时候也够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来,跟自己说,别再烦什么神了吧。我当然并非存心要睡觉,不过实在困得没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个瞌睡吧。
  不过大概不只是打了个瞌睡。我醒来时,只见星星亮晶晶,迷雾已经烟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飞快地沿着一处大的河湾往下游走。开头,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呢。等到过去的事慢慢想起来以后,依稀仿佛象是上星期发生的事。
  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我朝下游远处望去,只见水面上有一个黑点,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来只是捆在一起的几根圆木。接着看到了另一个黑点,追上去,又是另一个黑点,这一回可是追得对了,正是我们自己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时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脑袋往两腿中间垂着,是睡着了,右胳膊还在掌舵的桨上耷拉着。另一柄桨已经震裂了,木筏子上到处是树叶、枝桠和灰尘。这样看来,他过去的那段时间也充满了风险。
  我把小划子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
  我伸出拳头对杰姆捅了桶。我说:“喂,杰姆,我刚才睡着了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叫醒啊?”
  “天啊,难道是你么,赫克?你没有死啊——你没有烟(淹)死啊——你又活过来了么?这可是太好了,乖乖,难道会有这样的霍(好)事?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计啊,让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可没有死,你回来了,活蹦活跳的。还是赫克那个老样子,谢天谢地!”
  “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
  “喝醉?我喝醉了么?我难道还有时间喝酒么?”
  “好,那么为什么你说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又哪里说得没头没脑?”
  “哪里?哈,你不是在说什么我回来了,如此等等一类的话,仿佛我真的走开过似的。”
  “赫克——赫克·芬,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难道你没有走开过?”
  “走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也没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
  “嗯,听我说,老弟,该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儿吧,一定是的。我还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谁呢?我是在这儿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这我倒要弄个一青(清)二粗(楚)。”
  “嗯,我看嘛,你是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不过我看啊,杰姆,你可是个一脑袋浆糊的老傻瓜。”
  “我是么?难道我是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坐着小划子,牵着绳子,想把划子拴在沙舟(洲)上?”
  “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没有见到什么沙洲啊。”
  “你没有见到过什么沙舟(洲)?听我说——那根绳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顺着水呜呜地冲下来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舟给撂在大午(雾)之中么?”
  “什么大雾?”
  “连大午(雾)都——大午(雾)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难道你不是喊了么?我不是喊了么?喊到后来,我们便被那些小岛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一个迷了路,另一个也迷了路,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在那些小岛上东撞西撞,吃足了苦头,差一点儿给烟(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哈,这可叫我太为难了,杰姆。我没有见到什么大雾,没有见到什么岛屿,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坐着,一整夜在跟你说话来着,只是在十分钟前你才睡觉,我呢,大概也是这样。在那个时间里,你不可能喝醉啊,这样说来,你肯定是在做梦吧。”
  “真他妈的怪了,我怎么能十分中(钟)里梦见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
  “啊,他妈的,你准定是做梦来着,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其中任何一件事啊。”
  “不过赫克,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冥冥(明明)白白的——”
  “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没有用,根本没有这回事啊。这我明白。我自始至终,一直在这里嘛。”
  杰姆有五分钟之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的。接下来,他说:“嗯,这么说来,我看我是做了梦了,赫克。不过啊,这可真是我平生一场极大极大的恶梦了。我平生也从没有做过这么把我类(累)死的梦哩。”
  “哦,不错,这可没有什么,因为做梦有时候也确实会累人。不过嘛,这场梦啊,可真是无比美妙的梦哩——把梦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对我说一说,杰姆。”
  这样,杰姆就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加油加醋描画了一番。他随后说,他得“详一详”这个梦,因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一个警告啊。他说,那第一个沙洲指的是存心对我们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是另一个人,此人存心要叫我们遇不到那个好人。喊声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们会有时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们不能对这些警告的含义弄个明白,那这些警告的喊声非但不能帮我们逢凶化吉,反倒会叫我们遭殃。至于沙洲的数目有多少,指的是我们会有多少回跟爱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各样卑劣之徒吵架;不过只要我们管好自己本身的事,不去跟人家顶嘴,把事情弄僵,我们也能顶过去,平安无事;能冲出重重浓雾,漂到宽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从此无灾无难啦。
  我上木筏的时候,起了云,天挺黑,这会儿倒是又开朗起来了。
  “哦,好啊,杰姆,这样就把梦全都‘详’得个清清楚楚了,”我说,“不过嘛,这些个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木筏上的树叶子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有那支撞裂了的桨。这会儿,这些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接着对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做过了一场梦这样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印得太深了,摆脱不掉,一时间无法把发生过的事重新理出个头路来。不过嘛,等到他把事情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着我,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说道:“这些个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对你说的。我使劲划,使劲喊你,累得没得命了。睡的时候,因为丢失了你,我心都率(碎)了,对自己,对木筏子,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一醒来,发现你可回来了,一切平安无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为了谢天谢地,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吻你的脚。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样编一个荒(谎)来糊弄老杰姆。那边一堆残枝败叶是肮脏的东西。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人家把脏东西往朋友的脑袋上道(倒),叫人家为他害少(臊)的人嘛。”
  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往窝棚走去,走了进去,一路之上,不则一声。可是这就够了。我只觉得自己那么卑鄙,简直想伏下身来亲他的脚,求他收回他刚才说的话。
  足足经过了十五分钟,我才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黑奴面前低头认错——不过我总算认了错,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从未后悔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卑鄙地作弄过他。我要是早知道他会那么难过,我也决不会干那样的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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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杰姆所说的话,具有朴质而高尚的特色,那是很明白的。有关这次事件的描写,也是作者第一次写了人与自然的启示。这样的抒写,往往是通过杰姆来写的。这方面的抒写,也表现了赫克天性的淳朴。否则的话,当赫克在童年时代涉世渐深,深知人世间种种罪恶以后,便很可能使淳朴的天性逐渐泯灭。
 
 
 
 
第十六章
 
 
  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好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①,因此我们估摸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派头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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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长桨作推进或掌舵之用。
  我们正顺水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我们谈到了开罗。还说,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合流,那一定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安——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了。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做生意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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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以下本有写密西西比河上木筏夫一节,为有关当年河上生活的名篇,后抽去编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按后来的不同版本,有不同的处理,有略去的,有移作附录的,有仍编入第十六章的。我们这个译本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一)。
  眼下无事可做,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到啦。”
  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望。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在眼前,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个办法,在我的良心上,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焦。我也曾试图给自己辩解,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会站出来,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竟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竟然这样卑鄙地对待她?啊,她想方设法要你好好读你的书,她想方设法要你有规有矩,她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能见到的,总是想尽办法对你好。她可就是那么样对待你的啊。”
  我只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太难受了,但愿就此死了的好。我在木筏上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怪怨自己,而杰姆也在忐忑不安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两人,谁也安不下心来。每一次,他跳起了舞,说道,“开罗到啦!”我就中了一枪,并且刺透了我的心。我这时心想,要真是开罗的话,我真会难受得死过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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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关于对黑奴制的态度,人们务须记住,本书所写的故事,在当时,凡有钱人以及教会,都是支持黑奴制的。赫克当时内心里正有两种感情在交战、一种是忠于社会上流行的维护奴隶制的,另一种是对黑人表示同情。这样一种内心的矛盾,贯串全书。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高声讲话。他在说,一到了自由州,他第一件事要干些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决不乱花一分钱,等到积聚得够数目了,便要把老婆赎买回来。她如今是属于一家农庄的,地点靠近华珍小姐那里。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把两个小孩赎买回来。还说,要是他们那个主人不肯卖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找个反对黑奴制度的人,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全身冰凉。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当他断定自己快要自由的这一刹那间,他这人的变化有多么大。正是老话说得好:“给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这全只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才会有如此的结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这么一个黑奴,我一直等于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露骨地说什么他要偷走他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的,而且此人从来也没有害过我啊。
  听到杰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非常难过。这也是杰姆太不自爱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良心从我心里煽起的火正越煽越旺,到后来,我对我自己的良心说:“别再怪罪我吧——还来得及呢——见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觉得满心舒坦,很高兴,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光。这时我高兴得要在心里为自己歌唱一曲哩。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处灯光。杰姆欢呼了起来:“我们得救啦,赫克,我们得救啦!跳起来,立个正,大好的开罗终于到啦,我心里有数的!”
  我说:“我把小舟划过去,看一看,杰姆。你要知道,也许还不是呢。”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上衣放在船肚里,好叫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我。在我划的时候,他说:“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得归功赫克。我是个自由人啦。可要不是赫克,我哪里会自由呢。全是赫克干成功的。杰姆永生永世忘不掉你,赫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杰姆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刚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泄了个精光。我动作缓慢起来了,也辨不清我心里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我划了有五十码,杰姆说:“你去啦,你这个对朋友忠心耿耿的赫克。在白人绅士先生里面,你是对我老杰姆唯一守信用的人。”
  啊,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心想,我还是非得这么干不行——这事我躲不过啊。恰恰在这么一个时刻,开过来一只小船,上面有两个人,手上有枪。他们停了船,我也停了船。他们中有人说:“那边是什么啊?”
  “一只木筏子。”我说。
  “你是木筏子上的人么?”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么?”
  “只有一个,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个黑奴,是上边河湾口上的。你那个人是白人还是黑人?”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话说不出口。一两秒钟以后,我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可是我那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够——连一只兔子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正在泄气,便干脆放弃了原来的念头,直截了当地说:“一个白人。”
  “我看还是去亲自看一下。”
  “你们这样做得好,”我说,“是我爸爸在那一边,最好请你们劳驾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有灯光的岸边,他有病——跟我妈和玛丽·安一个样。”
  “哦,孩子,我们他妈的忙得很啊。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得去一趟。来吧——使劲划起来,一块儿去。”
  我用力划,他们也用力划。划了一两下,我说:“我跟你们说实话,爸爸一定会十分感谢你们。我要人家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去,可是一个个都溜了。我一个人又干不起来。”
  “嗯,这可真是卑鄙万分啦。而且很怪。再说,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停下来不划了。这一刻,离木筏才只一点点儿路了。
  有一个人说:“孩子,你这是在撒谎。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样对你也好。”
  “我会的,先生,老老实实——不过千万别把我们丢在这里。这病——这——先生们,只要你们把船划过去,我把木筏子船头上的绳索递给你们,你们就不用靠拢木筏——求求你们了。”
  “把船倒回去,约翰,把船倒回去!”有一个人说。他们在水上往后退。“快躲开,孩子——躲到下风头去。他妈的,我估摸着风已经把它吹给我们了吧。你爸爸得了天花,你自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难道你要把这个散布得到处都是么?”
  “嗯,”我哭哭啼啼地说,“我跟每一个人都说了,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溜了,抛下了我们。”
  “可怜的小鬼头,这话也有些道理。我们也为你难过,不过,我们——滚他妈的,我们可不愿意害什么天花,知道吧。听我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可别想靠拢河岸,不然的话,你只会落得个一塌糊涂的下场。你还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手一个镇子上。那个时辰,太阳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帮忙时,不妨说你们家的人都是害的一忽儿发冷、一忽儿发热,倒了下来。别再充当傻瓜蛋了,让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是存心为你做一桩好事,所以嘛,你就把我们和你之间保持个二十英里吧,这才是一个好孩子。要是到点灯的那边上岸,那是毫无用处的——那边只是个堆放木头的厂房。听我说,——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穷苦人,我不能不说,他眼前命运挺艰难。这里——我留下值二十块钱的金元,放在这块板子上。你捞上这块板子,就是你的了。抛开你们不管,我自个儿也觉得对不住人,不过,我的天啊,我可不愿意跟天花开什么玩笑,你明白不明白?”
  “别撒手,巴克,”另一个人说,“把我这二十块钱也放在木板上。再见了,孩子,还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嘱咐为好,你会把什么问题都给解决得好好的。”
  “是这样,我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你要是见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帮个忙,把他们给逮起来,你也可以从中得些钱嘛。”
  “再见了,先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决不会让黑奴在我手里逃掉。”
  他们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心里头可不是个滋味,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错事。我也明白,我这个人要想学好也是做不到的了:一个人从小起,没有一开始就学好,以后也就成不了气候——一旦危急临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住他,把事干好,这样,就只能败下阵来。我又思量了一会儿,就对自己说,等一等——假如说,你是做得对了,把杰姆交了出去,你心里会比现在这个时刻好受些么?不,我说,我会难受的——我会象眼下一样地那么个感觉。我就说,这么说来,既然学好,做得对,需得费劲,做错不必费劲,而代价都是一个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那么又何必学着做对的事呢?这个问题可把我给卡住了,我回答不出来。我就想,从今以后,别再为这个操什么心了吧;从此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怎样办方便就怎样办吧。
  我走进窝棚,杰姆不在那里。我四下里一找,到处见不到他。我说:“杰姆!”
  “我在这里啊,赫克。那些人望不见影子了么?别大声叫嚷。”
  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桨下,只有鼻子露出水面。我告诉他,那些人望不见了,他这才爬上船。他说:“你们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溜到了河中,要是他们上船的话,我会游上岸去。他们一走,我就会又游到筏子上来。不过啊,我的天,你可把他们作弄得够苦的了,赫克。这一手玩得可真帅!我跟你说,老弟,你这一下可是救了老杰姆一命——老杰姆永永远远也不会忘掉老弟啊。”
  随后我们谈到了钱。这下子可真捞了不少。每人二十块大洋呢。杰姆说,如今我们可以在轮船上打统舱票了。这笔钱够我们到各自由州,愿去哪里就去那里的所有花费了。他说,再走二十英里路,对木筏子来说,也不算远。他但愿我们已经到了那里才好。
  拂晓时分,我们系好了木筏。杰姆对怎样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别留神。接下来,他用了一整天把东西捆好,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木筏子。
  那一个夜晚十点钟光景,我们望见左手河湾下边一个镇子上透着灯光。
  我把小船划过去进行探询。不久我见到有一个人在河上驾着小船,正在水中下拦河钩绳。我划过去问道:“先生,这里是开罗镇么?”
  “开罗?不,你可真是个傻瓜蛋。”
  “先生,那么,是什么一个镇子?”
  “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你要是再缠着我半分钟,就有你好看的。”
  我划到了木筏那边,杰姆失望到了极点。可是我说,不用灰心,据我估计,下面一个镇子就会是开罗了。
  我们在拂晓以前到了另一个镇子。我正要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杰姆说,开罗四周并没有什么高地,我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我们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离左岸不远的一处沙洲。我开始产生了一些疑虑,杰姆也一个样。我说:“说不定那晚上我们在大雾中漂过了开罗。”
  他说:“别谈这个啦,赫克。可怜的黑人就是交不到好云(运)气。我一直在疑心,那条蛇皮给我们带来的坏云(运)气还没有完呢。”
  “我但愿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的,杰姆——我但愿我这一双眼睛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
  “这不是你的什么车(错),赫克。你根本不知道嘛。你用不着为这个怪罪自己嘛。”
  天一亮,岸这一边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万确。外边还是原先那种混浊的河水。啊,原来开罗确实已经错过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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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开罗镇位于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入口处。俄亥俄水较清,流入水浊的密西西比河。赫克和杰姆看到了清浊两种水,因而知道已错过了开罗镇。
  我们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谈了一遍。走陆路,那是不行的。我们当然无法把木筏划到上游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往回走,试试运气了。所以我们便在密密的白杨丛里睡了一整天。等到擦黑我们回木筏那里,小划子不见啦!
  一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嘛。我们两人肚子里都明白,这是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说有什么用?说只能仿佛我们故意找岔子,结果只能招来更多的坏运气——而且不停地招来恶运,一直要到我们终于懂得了该一声不吭才行。
  后来我们谈到了我们最好该怎么办。最后认定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坐木筏往下游漂去,一直到找到一个机会,能买只小划子往回走。我们不打算趁四周无人时随手借它一只,就象我爸爸当年干的那个样子,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有人在后面追我们。
  因此,我们就在天黑以后,坐着筏子走开了。
  蛇皮给了我们这么多祸害,要是有人至今还不相信玩弄蛇皮该是多么愚蠢,那么,只要他继续读下去看看它怎样进一步加害我们,就一定会相信了。
  要购买独木舟,通常是就在有木筏停靠着的那个岸边。不过我们并没有看见那边有什么木筏子,所以我们一直往前走了三个多小时。啊,夜色变得灰蒙蒙的,闷得很,这是仅次于大雾那么叫人讨厌的。河上是什么个光景,你就是看不清。连远和近也辨不清了。夜已深,一片寂静,这时下游开来了一只轮船。我们把灯点亮了,断定人家在轮船上会见到灯光的。下游开来的船,一般开来时不会和我们很靠近,它们开出去时沿着沙洲,挑暗礁底下水势平缓的水上走。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便不顾一切往水道上拱,仿佛跟整个儿的大河作对似的。
  我们听得见它轰轰轰开过来,不过在靠近以前没有看得很清楚。它恰恰正朝着我们开来。这些轮船一般往往这么干,好露一露它们能多么贴近得一擦而过,可又能碰不到我们。有的时候,大轮盘把一根长桨咬飞了,然后领港的会探出脑袋,大笑一声,自以为挺帅的。好,如今它开过来了。我们说,它是想要给我们刮一刮胡子吧。可是它并没有往旁边闪那么一闪啊。这可是一条大轮,正急匆匆地开过来,看上去活象一大片乌黑乌黑的云,四周围亮着一排排萤火虫似的亮光,可是一刹那间,它突然露出了它庞然大物的凶相,但见一长排敞得开开的炉门,一闪闪发着红光,仿佛红得炽热的一排排牙齿,它那大得吓人的船头和护拦装置直接罩住了我们。对着我们发出了一声大叫,又响起了停止开动引擎的铃声,一阵阵咒骂声,一排排放气声,——正当杰姆从那一边、我从这一边往水下跳的一刹那,大轮猛冲过来,从木筏的中间冲过去。
  我往下潜水——目的是要摸到水底,因为一只直径三丈的大轮子眼看着要在我的头项上开过去。我得保持一个距离,我得有个足够活动的空间。我能在水下停留一分钟,这一回嘛,我估计停留了整整一分半钟。然后我急着窜到水面上,因为我委实快要憋死了。我一下子把脑袋探出水面,水齐着胳肢窝,一边由嘴里往外喷水,一边由鼻子里往外擤水。当然啰,水流得很急。轮船停机以后十秒钟,又开动了机器。因为这些轮船根本没有把木筏子上的工人放在眼里,眼下它正沿着大河往上游开过去,在浓重的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偶尔我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我大声叫唤杰姆有十来回,不过毫无回音。我就把我“踩水”时碰着我身子的一块木板抓住了,推着它往岸上游去。不过我发现,水是朝着左岸流的①。这也就是说,我已来到了横水道里了,于是我转了一个方向,朝那个方向游去。
  这是一条两英里长的斜斜的横水道,因此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游过去。我找了一个安全地点爬上岸来。我没法看得很远,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摸着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接下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老式的那种用双层圆木搭成的大房子跟前。我正要急匆匆走过,突然窜出几条狗,朝我汪汪乱叫,我知道,我还是站着不移动一步的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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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指肯塔基,下面一章写的“打冤家”就发生在这里。
 
 
 
 
第十七章
 
 
  大约过了半分钟,窗下有个什么人在说话。他并没有探出头来,只是说:“准备好,孩子们!外边是谁?”
  我说:“是我。”
  “‘我’是谁啊?”
  “乔治·杰克逊,先生。”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先生。我只要走过去,可是狗不让我过去。”
  “夜这么深,你东荡西荡,干什么来着?”
  “我不在东荡西荡,先生,我是在轮船上失足落了水。”
  “哦,是么,真是么?你们哪一个在那边点一个火。你刚才说你的姓名是什么来着?”
  “乔治·杰克逊,先生。我还是个孩子。”
  “听我说,你要是说的真话,那你就不用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过你不要动,就站在你那个地方。你们哪一个去把鲍勃和汤姆给叫起身来,再把枪带来。乔治·杰克逊,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先生,没有什么人。”
  这时我听见屋子里人们在走动,还看到了一处烛光。那个人喊道:“快把那个蜡烛拿开,贝茵,你这老傻瓜——你还有点儿头脑么?把它放在前门后边的地板上。鲍勃,要是你跟汤姆准备好了,就站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准备好了。”
  “嗯,乔治·杰克逊,你知道歇佛逊家的人么?”
  “不知道,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他们啊。”
  “嗯,也许是这样,也许又并非是这样。好,都准备好。乔治·杰克逊,往前走一步。要注意啦——千万别急——要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要是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叫他靠后——要是他一露面,就得挨枪。好,走过来。慢慢地走,把门给推开,你自己开——只开那么一丝丝,够挤进来就行了,听见了么?”
  我没有着急,着急也没有用。我慢慢地一次走一步。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自己心砰砰地跳。狗静得跟人一个样,不过紧钉在我的后面。等到我走到了由三根圆木搭的台阶时,我听到了开锁、拉开门闩、去插销的声音。我把一只手按住了大门,轻轻推了一点点儿,再一点点儿,到后来有人在说话了,“好,够了,把你的脑袋伸进来。”我照着做了,可是我还担心人家会把它“摘”下来呢。
  蜡烛放在地板上,他们的人全都在场,他们望着我,我望着他们,这样有十几秒钟。三个大汉枪对着我瞄准着,吓得我畏畏缩缩,知道吧。年纪最长的一个,头发灰白,六十岁左右。另外两个三十多岁——全都长得一表人才——还有一位非常慈祥的头发染霜的老太太,背后还有两位年轻妇女,我看不大清楚。老绅士说:“好吧——我看没有什么,进来吧。”
  我迈进屋,老绅士就锁了大门,把门闩上,把插销插好。他招呼那些带着枪的年轻人往里边去,他们就全聚齐在地板上铺着百衲地毯的一间大厅里。他们都挤在一个拐角上,那里,从前面窗口朝里打枪是打不到的——两旁是没有窗的。他们举着蜡烛,对我着实打量了一番,异口同声地说,“哈,他不是歇佛逊家的人啊——不是的,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歇佛逊家人的味道。”接下来,老人说,要搜一搜身,看有没有武器,希望不用介意,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要弄一弄清楚罢了。所以他没有搜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一摸,摸后说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我别拘束,一切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一讲。可是那位老太太说:“嗳,你呀,苏尔,这个可怜的孩子全身湿透啦。再说,你看他会不会已经饿慌了吧?”
  “你说得对,拉结——我忘了。”
  老太太就说:“贝茜(这是女黑奴的名字),你赶快给他弄点吃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你们哪位姑娘去把勃克给叫醒了,告诉他说,——哦,他来了。勃克,把这个小客人带去,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把你自己的干衣服给他穿上。”
  勃克看样子跟我差不多大,——十四五岁光景①,但是比我长得块头大一点儿。他身上只披着一件衬衫,头发蓬蓬松松的。他打着呵欠走进来,一个拳头揉着眼睛,另一只手里拖着一支枪。他说:“没有歇佛逊家的人来吧?”
  人家说没有。说是一场虚惊。
  “好啊,”他说,“要是有的话,我看我准能打中一个。”
  大家都齐声笑了起来。鲍勃说:“哈,勃克,象你这样慢慢吞吞出来,人家说不定会早把我们的头皮都剥下来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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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在一个笔记本上明确地说过,赫克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参见华尔特·勃莱尔《马克·吐温和赫克·芬》,143页。
  ②美国的土著印第安人常把战败的敌人的头皮剥下,作为战利品。
  “啊,根本没有人来叫我啊,这可不行。我老是被落下,捞不到表现一下的机会。”
  “别担心,勃克,我的孩子,”老人说,“你迟早总会有机会表现表现的,急什么。现在你去吧,照妈对你说的去做。”
  我们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他给了我一件粗布衬衫和一件短茄克,还有他的一条裤子。我穿上了身。我正换衣服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就急着跟我说,他前两天在林子里捉到一只蓝喜鹊和一只小兔子。他还问我,蜡烛熄的时候,摩西在哪里①?我说,我不知道,过去也从没有听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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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写孩子玩的猜谜游戏。《旧约·出埃及》写摩西出生三个月,母亲把他放在蒲草编的箱子里扔在河岸边,“河岸”与“黑暗”,英语发音接近,故这里系通过双关语玩猜谜的游戏。
  “那你猜一猜。”他说。
  “我怎么猜得着?”我说,“既然过去从没有听说过。”
  “不过你能猜啊,不是么?容易猜啊。”
  “哪一支蜡烛啊?”我说。
  “怎么啦,随便哪一支啊。”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我说,“他在哪里呢?”
  “他在黑暗中呢!那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你又问我干什么?”
  “啊,真是的,这是一个谜语嘛,你不知道么?听我说,你在这里准备耽多久?你非得长久耽下去不可。我们会过得快快活活的——现今也没有什么学校了。你有一条狗么?我有一条狗——这条狗能冲进河里,把你扔进河里的小木片给叼回来。在星期天,你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以及干诸如此类的傻玩意儿么?对你说,我是不乐意的,可是我妈逼我这么干。这些旧裤子可真讨厌死人,我看最好还是穿上了吧,尽管我不喜欢。怪热的。你都搞好了么?好——来吧,老伙计。”
  冷的玉米饼,冷的腌牛肉,黄油,和酪乳——他们那里给我吃的就是这一些。我吃过的东西,从来没有比这一些更加好吃的了。勃克,他妈,其他所有的人,全都抽玉米轴烟斗,除了那个女黑奴,她走开了,还有那两位年轻妇女。他们全都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呢,是一边吃,一边谈话。那两个年轻妇女都披着棉斗篷,头发披在背后。他们都问我一些问题。我告诉他们说,我爸爸、我和一家人是怎样在阿肯色州南头一个小农庄上的;我姐姐玛丽·安怎样出走,结了婚,从此杳无音讯;比尔怎样出去四处寻找他们,连自己也从此没有下落;汤姆和摩尔怎样也死了;除了我和我爸爸,我们这一家就没有留下别的人了;爸爸磨难重重,也穷得精光。所以等他一死,既然庄子不属于我们所有,我就把剩下的一点点东西带着走,打了统舱往上游去,可又掉到了水里,这才投奔到了这里①。他们就说,我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时天快大亮,大家一个个去睡觉了,我和勃克一床睡,早晨一觉醒来,糟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给忘了。我躺着想了一个钟头。勃克醒来时,我说:“你会拼字母么,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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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赫克编造的身世,往往反映出他个人的不幸经历,饱和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坎坷,灾难与死亡这等等方面的遭遇。另一方面,喜剧讽刺小品,传统上也往往有这类奇闻轶事。
  “会。”他说。
  “我估摸着你才不会拼我名字的字母呢。”我说。
  “我敢说,你会的,我都会。”他说。
  “好吧,”我说,“那你拼拼看。”
  “考——治——杰——克——宋——①怎么样。”他说。
  “不错,”我说,“拼出来了,我原本以为你不行呢。这名字不疙里疙瘩,——不用想就能拼得出来。”
  我私下里把名字记了下来,因为下一回可能会有人要我拼出来,我得记熟了,一张嘴就能咔嗒咔嗒说出来,仿佛说惯了似的。
  这是挺可爱的一家人,屋子也是挺可爱的屋子。以前在乡下从没见到这么可爱的,这么有气派的。大门上并没有安装铁门闩,也不装带鹿皮绳子的门闩,用的是可以转动的铜把手②,镇上的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客厅里没有床,也没有铺过床的模样。可是在一些镇子上,大厅里铺着床的可有的是哩。有一个大壁炉,底下铺了砖的,这些砖上面可以浇水,用另一块砖在上面磨,就擦得于干净净,红红的。他们间或抹上一种叫做西班牙赫石的红色颜料,用这个来洗擦,和镇子上的人家一个样子。壁炉的铜架大得可以放一根待锯的圆木。炉台中间放着一只钟,钟的玻璃罩下半部画着一个镇子,玻璃罩的中间部位,画着一个圆轮,那就算是太阳了。在这个后边,你看得见钟摆在摆动。听到钟的滴嗒声,那是挺美的。有时会有走乡串镇的工匠来擦洗一遍,整得象模象样的,它就能一口气敲响一百五十下,这才累得停下来。这样的一台钟,不管你愿出多少价,他们也不肯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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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是勃克拼错了,应为GeorgeJackson,乔治·杰克逊。
  ②指弹簧锁。
  钟的两旁各立着一只有点儿怪模怪样的大鹦鹉,是用白垩①般的什么东西塑成的,颜色涂得红红绿绿的。在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猫;另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狗;在这些东西的身上一按,就会哇哇地叫起来,只是嘴并没有张开,也不变样,也没有什么表情,是从肚子里发出声的。在这一系列东西的后边,正张开着几把由野火鸡翅膀做成的大扇子。屋子中间有一只惹人喜爱的瓷蓝子,里边装着一堆堆苹果、橘子、桃子、樱桃,颜色比真的还要来得更红或者更珍贵,也更可爱。这些当然不是真的,从破损处露出里面的白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可以看得很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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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石膏。
  这张桌子铺着一张美丽的漆布,上面画着红蓝两色展翅翱翔的老鹰,四周围着花。人家说,这是从老远的费城运来的。还有一些书,堆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的四角上。有一本是大开本的家用《圣经》,附有很多的图画。一本叫做《天路历程》,是讲一个离家出走的人的,至于为什么原因离家,上面没有说。我有时拿来读读,已经读了不少。书上的句子难懂,但是还算有趣。另一本叫做《友谊的献礼》,①尽是美丽的文字和诗歌,不过诗歌我没有读。还有一本是亨利·克雷的演讲集②。另一本是昆恩博士的《家庭医药大全》,是讲一个人生了病或死了该怎么办的事的。还有一本《赞美诗集》以及其它别的一些书。屋子里有几张柳条编底的椅子,还挺挺的,并没有象旧篮子那样中间陷下去或者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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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始刊于1843年,乃一年一度的感伤性诗文集。
  ②亨利·克雷(1777—1852),美国共和党创始人之一。
  墙上挂得有画——大多有关华盛顿、拉法耶特②和一些战役的,还有“高原上的玛丽”③,有一幅标明为“独立宣言签字式”。有几张他们所说的炭画,是一位已故的女儿亲手画的。她死的时候才只十五岁。她这些画跟我过去见过的不一样,大多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妇女,身穿瘦长的黑衣裳,胳肢戴一顶又大又黑、象煤铲似的遮阳帽,帽子上挂下来一张黑面纱。又白又细的腕子上绕着黑丝带。一双黑色的小巧的便鞋,活象两把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边,用右肘斜靠在一块墓碑上,作沉思状,另一只手在另一侧往下垂着,拿着一条白手帕和一个网线袋。画的下边写着“谁料想,竟是一朝永诀。”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头发从四边拢到头顶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个结,象椅子靠背似的。她正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左手托着一只死鸟,两脚朝天仰卧着。这幅画下面写着“婉转鸣啼,竟成绝唱。”在另一幅画上,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凭窗仰望着月亮,眼泪沿着腮帮往下淌,一手拿着一封已经打开的信,信封的一头还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带链子、装照片的鸡心盒子贴在嘴上。画下面写着:“难道就从此长逝了么?唉,长逝了啊,多么伤心!”据我看,这些画都画得很好,不过,我仿佛不大喜欢这些画,因为每当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这些画总叫我更加心神不定。每个人都为她的死而惋惜。因为她已经打算好要画更多的画,人们从她已经作出的贡献,可知这损失有多大。不过我又估猜着,以她的脾性,在坟墓里也许还开心些。人家说,她病倒的时候正在用力于她那幅最伟大的画。她每天每晚祈祷的,便是能恩准她把这画画成功,可惜的是,没有能如愿以偿。画上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穿一件白色长袍,站在一处桥头栏杆上,已经准备好,要纵身一跃。她秀发披肩,仰望明月,泪流满面。她双臂抱在胸前,另有双臂朝前张开,又另有双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看一看,哪两个双臂画得更好些,定了以后,便把其余的给抹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说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这幅画挂在她卧室的床头上。每到她的生日,他们在上面放了花。平时是用一块小小的幔帐给遮了起来。画上的年轻姑娘,脸又美又甜,只是胳膊太多了,我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象蜘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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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拉法耶特(1757—1834),法国将军和政治家,美国独立战争时,率军援助美军。
  ③指苏格兰大诗人彭斯著名的情人玛丽·坎贝尔不少感伤性诗画中的主人公。
  这位年轻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贴簿,把《长老会观察报》上的讣告,伤亡事故和某些人默默地忍受煎熬的事迹保留下来,还诉说自己的胸怀,写下了诗篇。诗写得好。有一首诗是为一个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坠井而死写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①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病了?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死了?
  莫非悲伤的人啊,正越加哀痛?
  莫非吊唁的人啊,在痛哭失声?
  不,年轻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并非是这样的命运,
  周围的人固然哀伤得愈来愈深,
  他可并非因为病痛而丧身。
  并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并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点点布满身,
  并非是因为什么病痛啊,
  这才夺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并非单相思啊,
  折磨了这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并非胃部的什么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归阴。
  啊,都不是的,你便流着热泪倾诉。
  当你听着我把他的命运细诉,
  他的灵魂已从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坠落了井中。
  给捞起了,也挤出了肚子里的水,
  可是痛哭吧,都只为迟了一步,
  他的英灵已经飞逝远方,
  在那至善至伟的圣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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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拟当时流行的哀伤诗体,他对这一类诗体很喜爱。
  如果说哀美琳·格伦基福特能在不满十四足岁时便能写出这样的诗来,那么,到后来,她要是不死,会写出怎么样的好诗,那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说,她能出口成诗,不用费劲。她不需停下来想啊想的。他说,她随便一抹就是一行。这时,如果她找不到能为下一句押韵的,她便把那一句抹掉,重新开头。她题目不限,不论你挑了什么题目,要她写,她就能写。只要是写悲哀的便行。每当一个男人死了,或是一个女人死了,或是一个孩子死了,尸体未寒,她便已把“挽诗”送来了。她把这些诗称做挽诗。邻居们都说,最先到场的是医生,然后是哀美琳,再后面是殡仪馆里的人——殡仪馆里的人从没有能赶在哀美琳前边的,除了一回,因为押死者惠斯勒这个名字的韵,多耽误了些功夫,这才来迟了。从这以后,她大不如前了。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只是从此消瘦了下去,没有能活下去。可怜的人,我曾多少次下了决心,到她那生前的小房间去,找出她那本叫人伤心的剪贴簿来阅读啊。那是在她的那些画使我感到心里发闷,甚至对她有些情绪的时候。我喜欢他们全家人,死了的,活着的,决不让在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可怜的哀美琳活着的时候曾为所有的死者写下诗篇,如今她走了,却没有什么人为了她写诗。这也许是件憾事吧。因此,我曾绞尽脑汁,要为她写一首挽诗,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诗总是写不成。哀美琳的这间房间,家里人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保持着她生前喜爱的那个样子。从没有人在这间房间里睡过。老太太亲自照料着这间房间,尽管她有的是女黑奴。她往往在这里做针线,阅读她的那本《圣经》。
  至于说到那间大厅,一扇扇窗上都挂着漂亮的窗帘。是白色的,上面画着画,象一些城堡,藤萝在城墙上往下垂;象走下河边饮水的牛群;等等。大厅里还有一架小小的旧钢琴。我估猜,钢琴的里面,准有不少的白铁锅吧。年轻的姑娘们唱着一曲“金链寸寸断”①,弹着一曲“布拉格战役”②,那是再悦耳也没有了。各间房间里的墙壁都是粉过的,大都地板上铺了地毯。这座房子在墙外一律粉刷得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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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为失恋者的悲歌。
②弗朗兹·科茨瓦拉的乐曲,马克·吐温于1878年首次听到,认为是不成腔的作品。
  这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两所当中有一块宽敞的空地,上面也有屋顶,下面也有地板,有时候在中午时分在那里摆开一张桌子,委实是个阴凉、舒适的去处,没有法子再好了。
  何况饭食既美味,又尽你吃饱哩!
 
 
 
 
第十八章
 
 
  你知道,格伦基福特上校是位绅士。他从头到脚都是个绅士。他全家也一样。正象俗话说的,他出生好。这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对一匹马来说,最有值价。道格拉斯寡妇就是这么说的。至于这位寡妇,谁也没有否认过她是我们镇上第一家贵族人家。我爸爸也总是这么个说法,尽管他自己的身份,比一条大鲶鱼好不了多少。格伦基福特上校个子挺高,身材细长,皮色黑里透着苍白,哪儿也找不到一点儿血色。每天早上,总把那瘦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他是薄嘴唇,薄鼻翼,高鼻子,浓眉毛。眼睛漆黑,深深地陷在眼眶里,看着你时,不妨说如同从山洞里朝外望着你。额骨高高的,头发又黑又直,一直拖到肩上。双手又长又细。他这一辈子,每天穿着一件干净衬衫,从头到脚的一套服式是细帆布做的白色西装,白得简直刺眼睛。每逢星期天,总是穿一身蓝色的燕尾服,钮扣是黄铜的。他手提一根镶银的红木手杖。他没有轻浮的气息,丝毫也没有;也从来没有高声说话。为人和蔼可亲——你知道吧,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因此,你也就感觉到了一种信任之感。他有时候微微一笑,而这是挺动人的。可是一旦他把腰板子那么一挺,如同一根旗竿站立在那里,再加两道浓眉下目光一闪一闪,那你就一心想往树上爬,然后再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毋庸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行动举止,——不论他在哪里,在他的面前,一个个都有规有矩的。谁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多半总是一片阳光——我的意思是说,他神态象个好天气。一旦他成了层层乌云,那就半分钟之间,一片黑压压的,可吓人啦;而一旦来了这下子,那就够了,一个星期之内,准定不会有什么不恰当之事发生。
  早上,每当他和老夫人下楼来,全家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他们说一声早上好。在他们两位就坐以前,其他人是不会坐下的。然后由汤姆和鲍勃走到橱柜那儿,取出酒瓶,配好一杯苦味补酒递给他,他就在手里拿着,等到汤姆和鲍勃的也掺好了,并弯了腰,说一声,“敬两位老人家一杯,”他们稍稍欠一下身子,说声谢谢你们,于是三个全都喝了。鲍勃和汤姆把一调羹水,倒在他们的杯子里,和剩下的一点儿白糖和威士忌,或者苹果白兰地掺和起来,递给我和勃克,由我们向两位老人家举杯致敬,喝下了肚。
  鲍勃年纪最长,汤姆是老二。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棕色的脸,长长的黑发,两只黑黑的眼睛,都可说是一表人才。他们从头到脚,一身细帆布服装,跟老绅士一个样。戴的是宽边的巴拿马帽。
  然后再说说夏洛特小姐。她二十五岁,个子高高的,骄傲而挺有气派。不过只要不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她总是挺和气的。可只要她一生气,那就象她父亲一样,立时立刻,叫你蔫了下去。她长得很美。
  再有她的妹妹苏菲亚小姐。不过她是另一种类型。她又文静,又长得甜,象只鸽子。她才只二十岁。
  每一个人都有贴身黑奴侍候——勃克也有。我的贴身黑奴空闲得很,因为我不习惯于叫人家服侍我。不过,勃克的黑奴整天跑东跑西,忙个不停。
  全家人的情况都在这里了。不过,原来还有人的——另外的三个儿子。他们给杀死了。还有哀美琳,也死了。
  老绅士拥有好几处农庄,黑奴在一百个以上。有的日子里,会有许多人汇聚到这里,是骑了马从十英里或者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来的,耽个五六天,在附近的各处、在河上,痛快地玩一玩。白天,在林子里跳跳舞,野餐。夜晚,在屋里举行舞会。他们大多是这家人的亲属。男人身上都带了枪。我对你说吧,这些人可称是精英啦。
  附近还有另一族贵族人家——一共五六家吧——大多姓歇佛逊的。跟格伦基福特家族相比,一样格调高,系出名门,又有钱,又气派。歇佛逊家和格伦基福特家使用同一个轮船码头,离我们这座大屋两英里多路。所以我有时候和大伙儿上那儿去,在那里见到过不少歇佛逊家的人,一个个骑着骏马。
  有一天,勃克和我两人出了门,到林子里打猎。我们听到了朝我们走来的马声。我们正要穿过大路。勃克说:“快!朝林子里跳!”
  我们跳进了林子,透过林子里一簇簇树叶丛朝外张望。不一会儿,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骑着马沿大道飞奔而来。他骑在马上,态度从容,神态象个军人。他把枪平放在鞍鞒上。这人我过去见到过的,他是哈尼·歇佛逊。但听得一声枪响,勃克发的子弹从我耳边擦过,哈尼头上戴的帽子滚落在地。他握紧了枪,径直朝我们藏身的地方冲过来。不过我们可没有耽搁。我们在林子里奔了起来。林子长得不密,所以我曾几次回头察看,为了好躲掉子弹。我看到哈尼两次瞄准了勃克。后来他从来处往回转——我猜想,是去找帽子的,不过我没有能看到。我们一路上奔得不停,直到回到了家。那位老绅士的眼睛亮了一下,有半分钟,——据我判断,这往往是欣慰的表示。——随后,脸色平和下来,语气柔和地说:“我不喜欢躲在矮树丛里打枪那种打法。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到大路上去呢?”
  “爸爸,歇佛逊家才不干呢。他们就喜欢取巧。”
  夏洛特小姐呢,在勃克讲述事情的前后经过时,头部挺挺的,活象一位女王。她的鼻翼张开,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两个兄弟显得挺阴沉,可全都没有说话。苏菲亚小姐呢,一时间脸色发白。不过,当她知道那个男子没有受伤,脸色就回过来了。
  等到我把勃克带到树底下玉米仓房的旁边,光只是我们两人时,我说:“你真的想杀死他么,勃克?”
  “嗯,我肯定是的。”
  “他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他么?他从没有害过我啊。”
  “既然这么说,那你又为了什么要杀死他呢?”
  “啊,没有什么啊,——就只是为了打冤家嘛。”
  “什么叫打冤家?”
  “哈,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你不知道什么叫打冤家?”
  “从没有听说过啊——说给我听听。”
  “啊,”勃克说,“打冤家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吵了架,把他杀了。另一个人的弟兄便杀了他。接下来,其他弟兄们,这是指双方的,就我打你,你打我。再下来,堂兄弟表兄弟,参加了进来——到后来,一个个都给杀死了,打冤家也就打光了。这是进行得缓慢的过程,得花很长的时间。”
  “这里的打冤家有很长的时间了么?”
  “嗯,这我需要估一估了!是三十年前开始的。或者说,大致是这么久以前吧。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纠葛吧。然后是上法庭求得解决。判决对一方不利,他就挺身而斗,把胜诉的一方给枪杀了——他当然会这么干。换了任何哪一位,都会这么干。”
  “那么是什么纠葛呢,勃克?是争田产么?”
  “我看也许是吧——我不清楚。”
  “啊,那么,先开枪的是谁呢?——是一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还是一个歇佛逊家的人?”
  “老天爷,我怎么知道?是老早的事啦。”
  “能有人知道么?”
  “哦,那是的,据我看,我爸爸知道,有些老一辈人知道。不过到如今啊,一开头,最早是怎么闹起来的,连他们也不知道了。”
  “死了很多人么,勃克?”
  “是啊,出殡的机会有的是。不过嘛,也并非总是死人的。我爸爸身上就有几颗子弹,不过他可并不在乎,因为反正他的身子称起来也不怎么重。鲍勃给人家用长猎刀砍了几下,汤姆也受过一两次伤。”
  “今年打死过人么?勃克?”
  “打死过。我们死了一个,他们那边也死了一个。大概三个月前,我的堂兄弟、十四岁的勃特骑着马,穿过河对面的林子。他身边没有带武器,这真是他妈的再傻也没有了。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他听得身后有马声。一看,是巴第·歇佛逊老头儿,手里拿着枪正飞快赶来,一头白发迎风乱飘。勃特并没有跳下马来,躲到树丛里,反倒让对方赶上来。于是,两人赛开了,一个在前飞奔,一个在后紧追,足足奔了五英里多路,老头儿越追越近。到最后,勃特眼见自己没有希望了,便勒住了马,转过身来,正面朝着人家,于是一枪打进了胸膛。你知道吧,老头儿赶上前来,把他打倒在地。不过呢,老头儿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庆祝自己的好运气。一星期之内,我们这边的人把他给干掉了。”
  “我看啊,那个老头儿准是个懦夫,勃克。”
  “我看他可不是个懦夫。怎么说也不是。歇佛逊家的人没有懦夫——一个也不是。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也一个懦夫也没有。是啊,就是那个老头儿有一天跟三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三对一干了一仗,干了半个钟头,结果他是赢家。他们这几个人都是骑了马的。他下了马,躲在一小堆木材后面,把他的马推到前边挡子弹。可是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还是骑在马上,围着老头儿,窜来窜去,枪弹雨点般地对他打去,他的子弹也雨点般朝着他们猛击。他和他的那匹马淌着血,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可歇佛逊家的是给抬回家的——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第二天死了。不,老弟,要是有人要寻找懦夫的话,他大可不必在歇佛逊家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因为他们从没有这样的孬种。”
  下一个星期天,我们都去了教堂。有三英里路远。全都是骑了马去的。男的都带上了枪,勃克也带了。他们把枪插在两腿当中,或者放在靠墙随手可拿的地方。歇佛逊家的人,也是这般架势。布讲的道,说的没有什么意思——尽是兄弟般的爱这类叫人听了厌烦的话,可是人家一个个都说布道布得好,回家的一路之上说个不停,大谈什么信仰啦,积德啦,普济众生啦,前世注定的天命①啦,等等的,叫我说也说不清还有些什么。总之,在我看来,这可说是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星期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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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赫克把长老会的两种教义混在一起了,一是前世因缘说,一是天意决定论,这是以逗笑的文笔表现了边疆人故意把两个词合并起来,从而制造出新的词汇的特色这样的语言风尚。
  吃过中饭以后一个小时,大家一个个在打瞌睡,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在卧室里的,总之,气氛挺沉闷。勃克带着一条狗在草地上大模大样在日光下躺着,睡得挺熟。我往我们那间卧室走去,心想不妨睡个午觉。我见到苏菲亚小姐站在她卧室的门口。她的卧室就在我们那一间的紧隔壁。她把我带进她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问我喜欢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她问我肯不肯替她做件事,并且不告诉别的人。我说我愿意。她就说,她把她的《圣经》忘了带回来了,是放在教堂里的位子上了,这位子在另外两本书的中间。问我能不能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到那边把书给她带回来,并且对任何人也不说。我说愿意。于是我一溜烟似地走出了家门,走到大路上。教堂里没有什么人,也许除了一两只猪吧。因为教堂门上没有上锁,猪在夏天喜欢上了木条铺的地板①图个凉快。你要是留心注意的话,便可以知道大多数的人总是不得不去的时候才上教堂,可是猪呢,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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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这种地板用一面刨平的圆木铺成,刨平的一面朝上。
我自己寻思,总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姑娘家对一本《圣经》?于是我把书在手里抖了一抖,一小片纸抖了下来,上面用铅笔写着“两点半”。我找了个遍,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意味着什么,我也搞不清,于是我把它放回书里。我回了家,上了楼,苏菲亚小姐正在门口等着我。她把我一把拉了进去,关上了门,然后往《圣经》里找,终于找到了那片纸。她看到了上面写的,就显得很高兴。她冷不防一下就抱住了我,紧紧地搂了搂,还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孩子,还要我不跟任何人说。一时间,她满脸红通通的,眼睛闪着亮光,看起来可真是绝色美人。我倒是吃了一惊。不过,我喘过气来,便问她纸片是怎么一回事。她问我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问我认得不认得写的字。我告诉她,“不,只认得印刷字体。”她说,这片纸只是起个书签的作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随后说,我可以走了,可以玩儿去了。
  我走到了河边,把这件事思量了一番。一会儿注意到我那个黑奴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走到了后面那间大屋子里的人看不到我们身影的地方,他往后、往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说:“左(乔)治少爷,你要是到下边泥水塘那里去,我指给你看,那么一大堆黑水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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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南方特有的一种类似响尾蛇的毒蛇。
  我想,这好怪啊,他昨天也这么说过啊。照理他应该知道人家不会那么喜爱黑水蛇,不会到处去寻觅啊。他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所以我说——
  “好吧,你头里走吧。”
  我跟在后面有半英里多路,他就蹚着泥水塘,泥水没到膝盖骨。又走了半英里路,我们就走到了一小片平地,地势干燥,密密长满了大树、矮树丛和藤萝。他说:“左(乔)治少爷,你往前走,只要几步路,就可以看见黑水蛇啦。我以前看过,不想再看了。”
  随后,他蹚着泥水马上走开了,才不一会儿,树木把他给遮住,看不见他人了。我摸索着往里走,到了一小块开阔地段,才只象一间卧室那么大,四周满是青藤,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睡着了——天啊,这正是我那老杰姆啊!
  我把他叫醒了。我原以为,又见到了我,他准定会大吃一惊,可是并非如此。他差点儿哭了起来,他高兴得非同一般,不过并没有吃惊。他说,那天晚上落水以后,他跟在我后边泅水。我每喊一声,他都听到了的,不过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让人家把他逮住,再一次沦为奴隶。他说:“我受了点儿双(伤),游不快了,到最后,我掉在你后边相当一段路了。你上岸的时候,我原想,我能赶上来。我正想朝你叫喊,但是我看到了那座大屋子,我便放慢了。我离你离得远了些,人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害怕那些勾(狗)——不过,当一切静了下来,我知道你是进了屋里去了,我便走到了树林子里,等候白天来到。拂晓时分,你们家的几个黑奴走过来,到田里去干活。他们把我领到这儿来,指点给我这个地方,因为有水,勾(狗)追踪不到我。每晚上,他们给我东西吃。说说看,你过得怎么样。”
  “啊,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叫我的杰克把我带到这儿来呢,杰姆?”
  “唉,赫克,在我们还没有想好办法之前,去打搅你有什么用呢?——不过,如今我们一切太平了。一有机会,我总去买些盆、碗、口粮,晚上我就修补木伐(筏)。”
  “什么木筏,杰姆?”
  “我们原来那个木伐(筏)啊。”
  “你是说我们原来那个木筏没有给撞成碎片片?”
  “没有,没有撞成碎片片。撞还(坏)了不少——有一头损还(坏)得可厉害——不过还碍不了大事,只是我们那些东西可全完了。要不是我们往水里扎得那么深,泅得又那么远,加上天又那么黑,我们又给下(吓)得那么晕头转向,我们原本是可以看到我们的木伐(筏)的。不过,看到也好,没有看到也好,如今是无所谓了,因为如今木伐(筏)已经整修得跟原来那个样子差不多了,原来损失掉的东西也给布(补)上了。”
  “啊,你究竟怎样又把那个木筏给弄回来的呢——是你一把抓住了它的么?”
  “我已经躲到那边林子里了,怎么能张(抓)住?是这儿几个黑人发现木伐(筏)给一块礁石当(挡)住了,就在这儿河湾里,他们就把它藏在小河浜里,在柳树的深处。他们为了争木伐(筏)归谁所有,争得不可开焦(交),很快就给我听到了。我跟他们说,木伐(筏)本不是他们中间哪一个人的,原本属于你和我的。我还说,你们难道是想从一个白人少爷手里,把他的财产给夺过去,藏起来?这样,才把他们间的纠葛给解决了。我还给他们每人一角全(钱),他们这才欢添(天)喜地,但愿以后还有木伐(筏)漂来,好叫他们伐(发)财。他们对待我可好哩。凡是我要他们为我干些什么,从来不需要我说第二匹(遍),老弟。那个杰克可是个很好的黑人,为人挺鸡(机)灵。”
  “是啊,他挺机灵。他没有对我说你在这里。他要我到这儿来,说是要给我看黑水蛇。要是出了什么事啊,与他可毫不相关。他可以说他自己从没有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这倒也是实情。”
  关于第二天的事,我简直不愿意多说啦。我看还是长话短说吧。我清早醒来,本想翻个身,再睡一会儿,发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走动的声音,这可是异常的事。第二件事我注意到的,是勃克也已经起了身,人不在了。好,我马上起了身,心里疑疑惑惑的,一边走下楼梯——四周寂无一人,四下里一片静悄悄。门外边呢,也是一样。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到了堆木场那儿,我遇到了杰克,我说:“怎么一回事啊?”
  他说:“你不知道么,左(乔)治少爷?”
  “不,”我说,“不知道。”
  “啊,苏菲亚小姐出走啦!她确实出走啦。她是晚上什么一个时候出走的——究竟是什么一个时间,谁也不知道——是出走去和年轻的哈尼·歇佛逊结昏(婚)去的,知道吧——至少人家是这么个说法,是家里给发现的,大约是在半个钟头以前——也许还更早一些——我告诉你吧,他们可真是没有耽误一点儿时间。那么样急急忙忙立刻带抢(枪)上马,真是恐怕你从来也没有见识过。那些妇女也出动了去孤同(鼓动)她们的亲戚们。骚尔老爷和儿辈们拿了抢(枪),上了马,沿着河边大道追,要想方设法在那个年轻人带着苏菲亚小姐过河以前抓住他,打死他。我看啊,前途可是匈(凶)多吉少啊。”
  “勃克没有叫醒我就出去了?”
  “是啊,我料想他是没有叫醒你。他们不想把你绢(卷)进去。勃克少爷把抢(枪)装好子弹,说要淡(逮)住一个歇佛逊家的人押回家来,要不然,就是他自个儿玩淡(完蛋)。我看啊,歇佛逊家的人在那边有的是,他只要有机会,准会谈(逮)一个回来。”
  我沿着河边的路拼命往上游赶去。一会儿听到稍远处传来了枪声。等到我能望见堆木场和轮船停靠的木材堆那边,我拨开树枝和灌木丛使劲往前走,后来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处所。我爬上了一棵白杨树,躲在树杈那儿。子弹打不到那里,我就在那里张望。不远处,在这棵大树的前边,有一排四英尺高的木头堆在那里。我本想躲到木垛后边去的,后来没有去,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好。
  有四五个人在木场前一片空地上骑着马来回转动,一边咒骂吼叫,想要把沿轮船码头木垛后边的一对年轻人打死——可就是不能得手。他们这伙人中,每次有人在河边木垛那儿一露面,就会遭到枪击。那一对年轻人在木垛后边背靠着背,因此对两边都把守得牢牢的。
  隔了一会儿,那些人不再骑着马一边转游一边吼叫了。他们骑着马往木场冲过来。就有一个孩子站了起来,把枪搁在木头上面瞄准,一枪,就有一人翻身落马。其他的人纷纷跳下了马,抓住受伤的人,抬着往木场那边走过去。正是在这一个时刻,那两个孩子撒腿就跑。他们跑到了离我这棵树有一半路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发现。等到他们一发现,就立刻跳上马在后紧追。眼看着越追越近,可是仍然无济于事,因为那两个孩子起步早,这时已经赶到木垛后边躲了起来,又占了对方的上风。这木垛就在我那棵树的前边。两个孩子中,有一个就是勃克,另一个是细挑个儿的年轻人,大约有十九岁左右。
  这些马上的人乱闯了一阵,然后骑着马走开了。等到望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我便朝勃克大叫一声,告诉他我在这里。他起初还弄不清楚我是从树上发出的声音,被吓了一大跳。他叮嘱我仔细瞭望,一见那些人重新出现,立刻告诉他。还说他们准定是在玩弄鬼花招——不会走远的。我原来想要从树上爬下来,可是没有下去。这时勃克就一边大哭、一边跳脚,说他和他的堂兄乔(就是那另一个年轻人)发誓要报今日之仇。说他父亲和两个哥哥给打死了;敌人方面,也死了两三个人。说歇佛逊家的人设了埋伏。勃克说,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们本应等候他们的亲属来增援以后再行动的——歇佛逊家的人的力量,远远胜过他们。我问他,那个年轻的哈尼和苏菲亚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他说,他们已经过了河,平安无事。听到这么说,我是高兴的。可是勃克是另一个样子。他又气又恨,因为这一天他朝哈尼开了枪,可是没有打死他——
  象这样的事,我还闻所未闻哩。
  突然之间,砰!砰!砰!响起了三四响枪声。那边的人没有骑马,偷偷穿过林子,绕到他们后边,冲了过来。那两个孩子往河里跳——两人都受了伤——他们往下水划,对方在岸上对着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大叫,“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我当时是多么难受啊!几乎从树上栽下来。这种种全部的经过,我也不想叙说了,——要是这样做的话,只会叫我更难受。我但愿,当初那个夜晚,我根本没有爬上岸来,以致亲眼目击这次的惨祸。我的脑子里,将永远赶不掉这种种的一切——有好多回,我在梦里还梦见了这种种的一切啊。
  我躲在树上,一直躲到天黑,害怕爬下树来。我间或听到远处林子里有枪声。有两回,我看到有一小伙的人骑着马、带着枪,驰过木材场,因此我估摸着冲突还没有完。我心里万分沉重,因此打定了主意,从此决不再走近那座房子。因为我寻思,这全是我闯的祸啊!我推想,那张纸片是苏菲亚小姐要和哈尼·歇佛逊在晚上两点半钟一起出奔。我寻思起来,我原本应该把这张纸片的事以及她行动的怪异之处告诉她父亲的。这样,他父亲也许会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许出来。这么一来,这多么可怕的灾祸就根本不会发生。
  我一下了树,就沿着河岸下游偷偷走了一段路。我发现河边躺着两具尸体。我把他们一步步拖上岸来,然后盖住了他们的脸。随后我就赶快离开。把勃克的脸盖起来的时候,我不禁哭了一会儿,因为他对我多么好啊。
  这时天刚黑。从此以后,我从未走近那座房子。我穿过林子,往泥水塘那边走。杰姆不在他那片小岛上。我急忙往小河浜那边赶,一路拨开了柳树丛,火烧火燎地只想跳上木筏,远离这片可怕的土地——可是木筏不见了!我的天啊!我多么惊慌啊!我几乎有一分钟时间喘不过气来。我使劲吼叫了一声。离我二十五英尺,响起了一个声音:“天啊,难到(道)是你么,老弟?别作申(声)。”
  是杰姆的声音——这样美妙的声音,过去可从来没有听到过啊。我在岸边跑了一段路,登上了木筏,杰姆一把抱住了我。见了我,他真是异常高兴。他说:“上帝保佑你,乖乖。我断定你又丝(死)啦。杰克来过。他说他料想你已经中蛋(弹)丝(死)了,因为你再也没有回家。所以我这会儿正要把木伐(筏)划到小河浜口口去。我已经做好准备工作,只要杰克回来告诉我你肯定已丝(死),我就把木伐(筏)划出去。天啊,见你又回来了,我多么高兴啊,乖乖。”
  我说:“好——好极啦。他们再也找不到我啦。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打死了,尸体往下游漂走了——那边确实有些东西会叫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杰姆啊,别再耽误时间了,赶快朝大河划去,越快越好。”
  木筏向下游走了两英里多路,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河中间了,我这才放下了心。然后我们悬挂起了信号灯,断定我们如今又自由、又平安无事了。从昨天起,我一口东西也没有吃过,因此,杰姆拿出一些玉米饼、酪乳、猪肉、白菜和青菜——味道又烧得可口,世上没有更好吃的了——我一边吃晚饭,一边和他谈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能够离打冤家远远的,我十分高兴。杰姆呢,能离开那片泥水塘,也十分高兴。我们说,说来说去全世界没有一个家能赶得上木筏子的。别的地方总是那么别扭、那么憋死人,只有木筏子是另一个天地。在一只木筏子上啊,你感觉到的,就是自由,就是舒坦,就是轻松愉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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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有关格伦基福特事件的两章把有关这家人家诗情画意的描写和“打冤家”的野蛮、不人道、令人生厌的虚骄,形成鲜明对比。并且马克·吐温始终以河上风光与陆上生活作对比,以淳朴的自然与人性作对比。这章末了一句话,是赫克带有总结性质的体会。
 
 
 
 
第十九章
 
 
  两三个白天和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我看我不妨说是漂过去了,那么宁静、那么顺当、那么甜美地滑过去了。我们是这样消磨时光的。一到下游那边,只见一条大得吓人的大河——有的地方河面有一英里半开阔。我们在夜晚行驶;白天,便躲起来。夜快尽了,我们便停止航行,把筏子靠岸——总是靠在一处沙洲水流平静的地段,然后砍下白杨和柳树的嫩枝,把木筏子给遮盖起来。随后我们放好钓鱼竿。接下来我们溜下水去,游它一下,提提精神,凉快凉快。然后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在那里,水只有膝盖深。我们就迎接白天的到来。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儿世界沉沉入睡了,只是偶然有牛蛙叫几声。往水面上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的一条线——那是河对岸的树林子——别的便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是天空中有一点儿鱼肚白;然后鱼肚白多了些,逐渐朝四周散开去;接下来,远处河水的颜色淡了些,不是那么黑了,而是灰灰的了。更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黑点子在漂过来——那是些载货的驳船之类。还有黑黑的一长条——那是木筏子。有时能听到长桨吱吱地响,或者一些杂音。四周这么寂静,声音又来自很远的远方。过了一会儿,你看到一道水纹。凭了水纹的模样,你知道那里有一块礁石,急流朝着它冲过去,流水飞溅,成了这个模样。你看到,雾气袅袅上升,离开水面,东方红了起来,河面红了起来。你可以看到对岸河边树林子边上一处原木搭成的小屋,那可能是一个木材场,在那里堆着的一堆堆木材,中间却是空的,容得狗钻来钻去,为了能叫人家上当①。然后微风轻拂,从河上一阵阵吹来,那么凉凉的,那么清新,闻起来那么甜美,这是全凭了那些树林子和那些鲜花的缘故。可有时候也并非全是如此美妙。因为人们把死鱼扔得到处都是,象尖嘴鱼之类,弄得臭不可闻,然后是大白天来到了,万物在阳光下微笑,百鸟在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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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当时木材买卖论堆,木头当中的空隙也算在内,因而堆放时往往故意搞成空隙。
  到这时,有点儿炊烟不会惹人注意,我们便从鱼钩上取下几条鱼,煮一顿热呼呼的早饭。然后我们便面对着河上的寂寞,懒洋洋地、懒洋洋地睡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看看情况,也许会看到一只轮船一路喘着气,往上游开去。只因为是在对岸老远的地方,所以除了它的明轮是装在船两旁或是在船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并且在一个钟点以后,连听也听不见什么了,看也看不见什么了——留下的只是一片冷清。再隔一个时候,你也许会看到一只木筏老远地滑过水面。也许上面会有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在劈木柴,因为木筏子上总有人干这个活。你会看到斧头一闪,朝下一劈——声音你是听不到的;又见斧头往上举起,举到人头那么高,然后喀嚓一声——从水上经过一些时间才传到你耳朵里。我们在白天里就是这么懒洋洋,这么懒懒散散,在一片寂静之中凝听着。有一会浓雾沉沉,河上驶过的木筏之类,一路上敲打着白铁锅,免得自己被轮船撞翻。有时候一只驳船或者一只木筏贴近我们开过去,离我们这么近,说话声、咒骂声、调笑声,声声入耳——听得一清二楚,就只是看不见人的影子。这叫人浑身汗毛直竖,仿佛是精灵在天空中显灵。杰姆说,他肯定那是精灵,不过我说:“不,精灵不会说什么‘开(该)死的雾’啊什么的”。
  没有多久,天黑了,我们就出发。我们漂到河中心的时候,听任它自然地漂,由它随水漂到哪儿就是哪儿。我们点燃了烟斗,两脚泡到水里面,谈天说地——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通常总是光着身子,只要没有蚊子咬——勃克家的人给我做的新衣服,做得太讲究了,穿起来浑身不自在。再说,对衣服,我可从来不讲究。
  有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一条大河全归我们所有。那边是河岸,是一些岛屿,和我们隔水相望。也许会有一点微光闪闪——是船舱里的一支烛光——有的时候,你会在河面上见到一两处闪光——是木筏子上的,或是驳船上的。也许你还能听到一处船上传来提琴声或者歌声。生活在木筏子上,这是何等美妙。头上的天空是我们的,正布满着一闪一闪的的星星。我们朝天躺着,仰望着星星。我们议论着这些星星是造出来的呢,还是自然而然地生成的——杰姆认为是造出来的,我呢,认为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我断定,要造这么多,该要多少多少时间啊,费的时间太长啦。杰姆说,这些是月亮下的蛋。啊,这仿佛也有道理,因此我没有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因为我见到过一只青蛙便能下好多好多的卵,因此这也是做得到的。我们也留心看着星星掉下来,看着它划过天空。杰姆认为,这些星星是变坏了,这才被从窝里扔了出来。
  每天晚上,我们总有一两回看到一只轮船轻手轻脚在暗地里溜过去,从烟囱里喷出一大簇火花来,象雨点般地落在水面上,煞是好看。然后它拐过一个弯,灯不亮了,吵闹声停下来了,留下的是一片寂静的大河。轮船卷起的水浪,在它开走以后好久才流到我们的面前,把木筏轻轻摇动几下。在这以后,你耳朵里一片寂然,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片寂然,只是偶然传来青蛙的叫声。
  半夜过后,岸上的人都上床了。有两三个钟头,岸上一片漆黑——木屋的窗内也看不见灯光了。这些灯光就是我们的钟表——第一道灯光表明早晨正在来临。这样我们就会马上寻找一处地方,好躲藏起来,并且把木筏子系好①。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发现了一只独木小船②,便划过了一道狭窄的急流靠到岸边——只有两百码路——然后划进了一英里外柏树林子里一条小河浜,看能不能摘些浆果。我正经过一处牛走的小道,跨进小河滨,忽听得有两个人在小路上飞奔而来。我想这下子我可完啦。因为每逢有人追什么人,我总以为追的是我——要不然,就是杰姆。我正想赶快溜,可是他们已经逼近我了,还喊出了声,苦苦哀求我救他们一命。——还说他们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可人家却要追捕他们——后面正有一伙人带着狗在追来。他们想要马上跳上木筏,不过我说:“别跳。我还没有听到后边的狗和马的声音嘛,你们还有时间闯过灌木林子,往小河浜上游走一小段路,再下到水里,蹚到下边我这里来,然后上木筏子来——这样,狗就闻不到气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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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以上是马克·吐温的名篇之一,写了回到了木筏子上的自由天地,写了河上风光,洋溢着抒情色彩。这样的抒写,刚好插在两次有关人类暴行的描叙的中间,一是前面的“打冤家”,另一是后面要写的冒充国王与公爵的丑态;一个有悲剧性,另一个有讽刺喜剧性,插在中间的抒情性,与之形成鲜明对照。
  ②《文库》本注:十六章本来已写到赫克他们已丢失了独木小舟,后来作者续写时写成“我上了那独木小舟”,校清样时发现错了,于是改写成“我找到了一只独木小舟”,这样便可以继续抒写作者所熟悉的密西西比河两岸的风物人情。
  他们就照我的话做了。他们一上筏子,我就开往一处沙洲。三五分钟后,我们听到远处狗啊,人啊,吵做一团。从声音听来,他们是往小河浜来的,不过我们没有看到他们。仿佛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转了一会儿。在这个时间里,我们愈走愈远,后来就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等到我们离林子一英里多路,驶进了大河,一切平静了下来。我们划到了沙洲那边,躲到了白杨树丛里,就平安无事了。
  两人中有一个七十岁光景,也许更大些,秃头,胡子快白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身穿一件油腻腻的蓝色羊毛衬衣,一条破破烂烂的蓝斜纹布旧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背腰用家织的两条背带吊着——不,只剩了一条了。他胳膊上搭着一件蓝斜纹布旧上衣,钉着亮堂堂的铜扣子,下摆老长①。两人各提着一只用毡子做的又大又肥的旧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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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克不识燕尾服,才这样形容。
  另一个人呢,有三十上下,一样的穷酸打扮。早饭过后,我们躺下来闲聊。首先暴露出来的一件事,却是这两个家伙谁也不认识谁。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啦?”秃头问另一个人。
  “我在推销一种去牙垢的药水——这药水确实能去掉牙垢,往往连牙磁也一块儿去掉——不过,错就错在我不该多住了一个夜晚。我正要溜走的时候,半路上在镇子的这一头碰到了你。你对我说,人家正在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摆脱他们。我就对你说,我正遇到麻烦,自身难保,那就跟你一道溜之大吉吧。事情的全部经过便是这样,——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边搞点儿重振戒酒运动的事,大致搞了个把星期。告诉你吧,娘儿们,不论大的小的,都挺宠我,因为我把那些酒鬼描画得够他们受的。一个晚上,我能得五六块大洋——一人一毛,儿童、黑奴免收——生意好兴隆。不料,昨晚上,有人到处散布一个小道消息,说我私下里藏着一罐子酒,自个儿偷偷地喝。今早上,一个黑奴叫醒了我,说人家正在静悄悄集合起来,带着狗,带着马,马上要来聚齐。他们会先放我一码,先走半个钟头,然后他们就追上我。追上以后,肯定要给我浇柏油,撒羽毛,骑木杠①。我没有等到吃早饭就溜啦——反正我不饿②。”
  “老头子,”那个年轻的说,“我看,我们两个不妨来一搭一档,你看如何?”
  “我不反对。你的行当——主要的——是什么?”
  “就职业来说,是个打零工的印刷工人③。还干点儿医药、演员——你知道吧,演悲剧。有机会时,搞点儿催眠和摸头颅算算命。为了换换口味,也曾在歌唱——地理学校教过书,偶尔来次演讲④,——哦,我能干不少行当哩——多半是什么方便就干什么,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职业。你的行当呢?”⑤“我干的是行医的,干了不少时候。我的拿手好戏是‘按手’——专治癌症,半身不遂,诸如此类⑥。我算个命还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听个明白。传道也是我的一行,还有野营会啊,巡回布道啊,等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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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库》本注:十九世纪美国盛行私刑,南方尤甚。将犯众怒的人身上浇热的柏油,上撒羽毛。另外有一种叫受刑的人骑在一根劈开的圆木尖利的一边上,抬着游街。这类私刑,往往造成重伤,甚至致死。
  ②喝了半夜的酒,故不饿。
  ③四处漂泊打零工的印刷工人。马克·吐温本人十八岁——十九岁时便当过印刷工人。
  ④当时的地理学校,把地理知识编成歌曲教学生唱,以便学生易记。
  ⑤诺顿版注:当时有关西部开发的作品中往往有行骗的流浪汉这类人物,马克·吐温的特色在于把笔下的两个人写得充分的个性化。
  ⑥当时南方落后、迷信,故有这种用祷告、念咒治病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可叹啊!”
  “你叹些什么啊?”秃头说。
  “我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堕落得跟这伙人为伍,想起来也可叹。”他用一块破布头抹抹眼角。
  “他妈的,这伙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秃头说。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该受的。是谁把我从那么高贵弄成这么低贱?还不是我自己。我不责怪你们,先生们——不光如此,我谁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叫冷酷的世界露出它的凶相吧。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反正世界上总有我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会照样的转,并且从我身边把一切都夺过去——我爱的人,财产,一切的一切——可就是这一个它拿不走。有一天,我将长眠在那里,并且把种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我那破碎的心将永久安息。”他一边又擦起泪来。“收起你那可怜见的破碎的心吧!”秃头说,“你那颗可怜见的破碎的心朝着我们唏嘘悲叹干什么呀?我们可没有害过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害过我。先生们,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自己把自己从上面掉了下来,——是的,我咎由自取。我理当受难——完全活该——我决不哼一声。”
  “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你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掉了下来?”
  “啊,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全世界也永远不会相信——随它去吧——一切无关紧要。我出身的那个秘密——”
  “你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说——”
  “先生们,”那个年轻人非常庄严地说,“我现在向你们透露,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从出身的权利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一听见这话,杰姆的眼睛鼓鼓的。我看啊,我自己也如此。随后,秃头说,“不!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在上世纪末,逃亡到这个国家来,好呼吸最纯粹的自由的空气。在这里结的婚,死在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的父亲呢,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逝世的。已故公爵的次子夺取了爵位和财产——可那个真正的公爵、那个婴儿,却被抛在一边。我就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勃里奇华特公爵。如今我就在这里,形单影只,被剥夺了高位的尊荣,遭到人家的追捕,冷酷的世界白眼相加,衣衫褴褛,心灵破碎,落难到与木筏子上的罪人为伍!”
  杰姆对他无限同情,我也如此。我们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他不可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说,要是我们有心认可他是公爵,那就会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价值了。我们就说我们有心,并且问他该怎么一个做法。他说,我们该在对他说话的时候对他鞠躬,并且称他为“大人”,或者说“我的爵爷”,或者“爵爷大人”——还说,如果我们光称他为“勃里奇华特”,他也不会介意。他说,那反正是一个封号,而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还说,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边上侍候他,还做些他希望他们干的零星小事。
  啊,这好办,我们就照办了。吃饭的时候,杰姆自始至终站在边上,侍候着他,还说:“大人,你来点这个,或者来点那个?”如此等等。旁人一看就知道他对这样做挺满意。
  不过那个老头儿一会儿不作声了——没有多话要说的,对围着公爵团团转的吹捧那一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里有些什么。所以到了下午,他开口了:“听我说,毕奇华特,”①他说,“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不过嘛,象你那样落难的,你可并非是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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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冒充的公爵自称是勃里奇华特(Bridgewater)公爵,老头儿仿佛不经意,念成了毕奇华特(Bildgewater)公爵。毕奇华特,乃船舱里的污水,又脏又臭,这是水上人家都知道的。
  “不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的。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象你这样从高位给人家违反正义,一口咬住,拖下来的,可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可叹啊!”
  “不,怀有出身的秘密的,你并非是唯一的一个。”真糟糕,他竟哭了起来。
  “等一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奇华特,我能信得过你么?”那老头儿说,一边还不停地呜呜咽咽。
  “我要是靠不住,天诛地灭。”他握住了老头儿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说,“把你的来历的秘密说出来吧!”
  “毕奇华特,我是当年的法国皇太子!”
  你准能猜得到,这一回啊,杰姆和我可吓了一大跳。随后公爵说:“你是什么啊?”
  “是的,我的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你的眼睛现今这一刻看到的是可怜的、失踪的路埃十七,路埃十六和曼雷·安东纳特的儿子①。”
  “你呀!就凭你这个岁数!没有那么回事②!你莫非要说你是当年的查理曼么③?至少至少,你非得是六百岁、七百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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