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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

_2 马克·吐温 (美)
  我的这颗心啊,简直要跳出来啦。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察看,马上把枪上的扳机拉下来,踮着脚尖,偷偷往回缩,缩得越快越好。间或有时候放下脚步,在密密的一簇簇树叶丛中停个片刻,仔细倾听一下,可是我喘气喘得这么厉害,很难听到别的声音。一路之上,情况便是如此。要是看见一根枯树桩,我便当作是一个人。要是我踩在了一根树枝上面,踩断了,我便觉得仿佛有人把我的喘气砍成了两半,我只剩了半口气,而且是短的那半口气。
  回到宿营地,我不再是那么急躁了,我原来的那股勇气所剩不多了。不过,我对自己说,没时间磨蹭了。我就把自己的什物再一次放到了独木小舟上,免得给人发现。我把篝火熄灭了,把灰烬往四周撒开,好叫人家见了以为是一年前的灰烬似的。接下来,我便爬上了一棵树。
  依我估算,我爬在树上有两个钟头。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只是自以为自己听见了、看见了上千桩事情。啊,我可不能老耽在那里啊。我终于爬了下来,不过我还是耽在密密的林子里,自始至终留着神。我能吃到的只是草莓,还有早饭吃了剩下的。
  到了晚上,我可饿慌了。所以天黑尽的时候,我趁着月亮还没有上来,便划离岸边,找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大致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一段路。我上了岸,进了林子里,烧好了晚饭,正当我快要打定主意,准备在整个儿一晚上都耽在那边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得——得——得——得”,我便对自个儿说,是马来了。接下来听到了人的说话声。我赶紧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独木小舟,偷偷穿过林子,看一看究竟。走不好远,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说:“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好在这儿宿营,马快累垮了。让我们四下里察看一下。”
  我没有耽搁,便抄起桨来,划了出去。我把独木舟栓在老地方,思量着不妨在小舟里睡它一下。
  我没有睡多久。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心事,便睡不着。每一回醒来,总仿佛觉得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这样,睡也无益。后来,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这样不行,我得弄明白究竟是谁跟我一起在这岛上。不弄清楚,便完蛋了。这样一想,我马上心里好过些。
  这样,我便抄起桨来,先把小舟荡开,离岸一两步,再让小舟顺着黑影往下淌。月色皎洁,除了阴影处以外,亮得如同白昼。我小心翼翼地漂了近一个钟头。满世界如同一块岩石那般寂静,睡得好香,不知不觉间快到岛尾了。一阵凉风微微地吹来,这等于说,夜快尽了。我掉转船头,系到了岸边。然后带上枪,溜进了林子的边边上。我在那里的一棵圆木上坐下,透过一簇簇树叶,向外张望。但见月亮下沉,一片黑暗遮住了大河。不过没有多久,只见树梢头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便知白天正在来临。我就带了枪,朝发现了篝火灰烬的方向溜去,每隔一两分钟便停下脚步,倾听一番。可是,该我运气不好,仿佛总是找不到那块地方。不过,隔了一会儿,千真万确的,通过远处的树丛,我发现了火光一闪。我小心谨慎地慢慢地朝这个方向走去。慢慢逼近了,能看清了。啊,有一个人正躺在地上。这下子啊,真是吓得我簌簌打颤。他毯子蒙住了脑袋,脑袋凑近篝火。我坐在一簇矮树丛里,离他大约六英尺光景,眼睛盯住了他。现在天色灰白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掀掉了毯子,啊,原来是华珍小姐的杰姆啊!见了他,我有多高兴。我说:“哈啰,杰姆!”我跳了出去。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一脸狂野地瞪着我。接着他双膝下跪,双手合拢地说:“别害我,别害我!我从尾(未)伤害过一个鬼魂。我一相(向)喜欢死人,尽力为他们做毫(好)事。你回到河里去吧,那是你的地方,可碧(别)伤害老杰姆,他可丛(从)来都是你的好朋友。”
  不用花多少功夫,我便叫他弄明白了我没有死,我见到了他又多么高兴。我对他说,如今我便不寂寞了。我并不怕他会把我现今在哪里告诉别人。我一直说着话,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不吭一声。我就说:“大白天了。来,吃早饭。把你的篝火生生好。”
  “生篝火有什么用处?草莓这类东西也用得着煮?不过你有一枝枪,不是么?我们能弄到比草莓祥(强)的东西。”
  “草莓一类的东西,”我说,“难道你只靠这些活命?”
  “我找不到碧(别)的东西啊。”他说。
  “啊,杰姆,你在岛上有多久了?”
  “就在你被杀的那一天,我道(到)岛上的。”
  “啊,来了这么久?”
  “是的,确确实实。”
  “除了这些玩意儿,没有吃到别的?”
  “没有——没有碧(别)的。”
  “啊,你一定是饿慌了,是吧?”
  “我看我能吞下一匹骂(马)。你在岛上又有多久?”
  “从我被杀害的那一个晚上起。”
  “啊,你靠什么活呢?不过你有枝枪。哦,是啊,你有枝枪。这就毫(好)。你现在可以打点什摸(么)来,我来生火。”
  我们就一起到了系船的地方。他在树林里开阔地带草地上生起火,我去拿玉米、咸肉、咖啡和咖啡壶、平底锅,还有糖和洋铁皮杯子。这些把这个黑奴可吓了一跳,因为他认为这些都是魔法变出来的。我又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由杰姆用他的小刀收拾干净,放在锅里煎了。
  早饭准备好了,我们便歪在草地上热菜热汤吃开了。杰姆使劲往肚子里塞,因为他实在饿慌了。等到肚子一装满,我们便懒洋洋躺了下来。
  后来杰姆说:“不过听我说,赫克,要不是你被杀死的话,那又是谁在那个小见(间)里被杀死的呢?”
  我就把全部经过一古脑儿倒给他听。他说,这干得漂亮。他说,就是汤姆·莎耶也不会干得比你这下子更漂亮的了。
  我就说:“杰姆,你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呢?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他神色大为不安,有一阵子一声也不响。接下来他说:“也许我还是不说的好。”
  “为什么,杰姆?”
  “嗯,是有原因的。不过嘛,要是我告诉你的话,赫克,你不会告发我的,是吧?”
  “杰姆,我要是告发的话,我就是个混蛋。”
  “好,我相信你,赫克——我是逃跑的。”
  “杰姆!”
  “当心,你说过你不会告发的——你知道你说过决不告发的,赫克。”
  “好啊,我是说过。我说过决不告发,我说了话算数。说老实话,我决不反悔。当然啰,人家会骂我是一个下贱的废奴主义者①,为了这个看不起我——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告发。反正我也决不会再回那儿去了。所以说,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说一遍吧。”
  “好吧,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老小姐——就是说华珍小姐——她从早到晚挑剔我——对我可凶啦——不过她老说,她不会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②那里去。不过我注意到,最近有一个黑奴贩子,老在这里走动,我就心神不定。啊,一天晚上,我偷偷到了门口,那是很晚了,门没有关京(紧),我听到老小姐告诉寡斧(妇),说她要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去。说她本不愿意卖,不过卖了能得八百块大羊(洋),这么泰(大)的一个数目,她不能不动心。寡妇劝她别这羊(样)干,不过我没有等她们说完,就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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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密苏里这个新成立的州是蓄奴州,当地白人普遍认为废奴主义者是大逆不道者,就连马克·吐温年幼时也曾视奴隶制为当然的事。马克·吐温在《自传》第二章中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对蓄奴制还并无反感。当时我并没有认识到这样的制度有什么不对。”(参见皮佛《赫克尔贝里·芬》,3页。)
  ②诺顿版注:当时伊利诺斯州法律上是自由州,和蓄奴州(包括密苏里州),仅隔了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黑人如果身上没有已获自由身份的证件而进入该州的,可被逮捕,并受到一定的处罚。杰姆当时如果要进入对逃亡黑奴表示同情的北方各州,切实可行的办法是越过俄亥俄河。
  “我溜出家门,急忙赶下山去,原想到镇上一处地方偷一只小船。不过,那里人来人往。我就多(躲)在岸边那个箍桶匠的破屋子里,等人家一个个走开。我等了镇镇(整整)一个晚上,总是有人。直到早上六点钟,小船一条条开过。到八九点钟,每一条经过那里的小船都说,你爸爸怎样来到镇上,又怎样说你是如何如何被杀害的。一些船上挤满了太太和老爷们,去到现场看个究竟。有的停告(靠)在岸边,歇一歇再开。所以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得知了你被杀死的全部情况。你被杀,我很难过。不过现在不难过了,赫克。
  “我在刨花堆里躺了一整天,也真饿了。不过我心里并不黑(害)怕。因为我清楚,老小姐和寡妇一吃过早饭便去参加野营会,要去一正(整)天。她们知道我白天要伺候生(牲)口,因此她们在那里不会看到我。在天黑以前,她们不会想到找我。说到其余的佣人,他们也不会找我,因为一看到老家伙不在家,他们便早已逍遥直(自)在去了。
  “是啊,天一黑,我便溜出门去,沿着大河走了两英里多路,到了没有人家住的地方。我该怎么办,我对此下钉(定)了决心。要知道,如果我光靠两只甲(脚)走路,狗会追中(踪)而来。要是我偷一只船渡过去,人家会发现自己家的船失踪了,并且会知道在对面什么地方上岸,这样也会跟踪而来。所以我对自个儿说,最好是找一个木筏子,这不会留下踪迹。
  “一会儿工夫,我看到岛尖透出一道亮广(光),我就跳下水去,抓住一根木头往前推,泅到了河中央,游到漂着的木头堆里,把脑袋放得低低的,逆着水势游,一直等到有木筏子过来。接着,我游到木筏的后梢,紧紧爪(抓)住不放。这时候,天上起了云,一时间天很黑。我便乘机爬了上去,躺在木板子上。木筏上的人都聚在木筏中间有盏灯的地方。大河帐(涨)潮了,水势很猛。我估摸着,到早上四点钟光景,我可以下去二十五英里了。到那时候,天亮以前,我会溜下河里,游到岸上,舟(钻)进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树林子里去。
  “不过,我运气不好。快到岛尖了,一个人却提着登(灯)走过来。我一看不好,不能再耽搁了,便溜下了水,朝岛尖游去。我本以为,哪里都能尚(上)得去,可是不行——河岸太陡。快到岛尾,我才找到一个好去处。我钻进了树林子,心想木筏上灯移来移去的,我再也不跟木筏子打交道啦。我把我的烟斗和一块板烟①,还有一盒火柴都塞在我的帽子里,因此没有弄潮,所以我的日子还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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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指一种劣质烟叶。
  “这样说来,你这阵子当然没有吃到肉和面包,是吧?你为什么不捉几只甲鱼吃呢?”
  “我怎么个捉法?总不能偷偷地过去,光用手就能捉住吧?又怎么能光靠一块石子就打中它?在黑夜里怎么个干法?再说,在大百(白)天,我才不会在岸边暴路(露)我自己呢。”
  “好,说得对。当然啰,自始至终,你得躲在树林子里。你听到了他们的炮声么?”
  “哦,听到的,我知道这是冲着你的。我看见他们在这里过去的,我透过矮树重(丛),丁(盯)住了他们的。”
  有几只小鸟飞来,一次飞一两码,便歇一歇。杰姆说,这是一种预兆,要下雨了。他说,小鸡这样飞的话,就是一种预兆,因此他推想,小鸟这样飞,便也是一种预兆。我想捉它几只,可杰姆不同意。他说,这样会死人。他说,他父亲当年病得很重,有人捉了一只小鸟,他年老的妈妈说,父亲会死去,后来他果真死了。
  杰姆还说,凡是你准备在中午煮来吃的,你不能去数它一数究竟是多少,不然会招来恶运。太阳落山以后,你要是把桌布抖一抖,也会得恶运。他还说,一个人如果养了一窝蜂群,一旦这人死了,必须在第二天日出以前把死讯让蜂群知晓,不然,蜂群会病歪歪的,不采蜜了,死去了。杰姆说,蜂子不会蜇傻瓜蛋,不过我不信这个,因为我自己便试过好几回,可就是不蜇我。
  这类的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了一些,不过听得不全。杰姆可懂得所有形形色色的预兆,他说他几乎什么都通晓。我说,据我看,仿佛预兆全都是坏的预兆,因此我问他,究竟有没有好运的预兆。他说:“很少很少——再说,好的兆头对人一无用处。你要知道什么时候交好运,这有什么用处?难道是为了自个儿能笃(躲)过它?”他还说:“要是胳膊上是毛茸茸的,或是胸后是毛茸茸的,这是预兆你要发财。啊,这样的预兆还有点儿用,因为那是好旧(久)以后才会来的事。要知道,说不定你非得先穷个很长的时间,要不是你知道终究有那么一天你会发才(财),说不定你会灰心伤(丧)气到自杀的地步。”
  “那你有没有毛茸茸的胳膊、毛茸茸的胸口,杰姆?”
  “还用问?你没有看见我都有么?”
  “那么,你发了财吗?”
  “没有。不过,我是发过了的。下一回,我还会发。有一回,我有十四块大羊(洋)。我用来做了投鸡(机)生意,结果都裴(赔)光了。”
  “你搞的什么投机生意,杰姆?”
  “嗯,我先搞的是股票。”
  “什么样的股票?”
  “啊,活股票。牲口嘛①,你明白么?我买一头奶牛化(花)了十块大洋。以后我可不会在牲口上冒险化(花)钱啦。那头牛一到了我手上就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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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活股票,英语中“活”与“股票”(livestock)合起来,即成另一个词:牲口。
  “那你丢了十块钱?”
  “不,我没有全赔光。我损失了十分之九。我把牛皮和牛邮(油)给卖了一块一毛钱。”
  “你剩下了五块一毛钱。你后来又搞了什么投机生意了么?”
  “搞了的。你知道波拉狄休老先生家那个一条推(腿)的黑奴么?他开设了一家银行。他说,谁存进一块钱,满一年可得四块钱。啊,黑奴全去存了。不过他们全没有很多钱,我是唯一有钱的一个。我坚持要比四块钱更皋(高)一些的利息。我说,不然的话,我自己另开一家银行。急(结)果呢,那个黑奴自然要阻挡我加进他们这一行,因为据他说,没有那么多的生意供两家银行干的。他说,我可以存进五块钱,年低(底)他给我三十五块大羊(洋),我就干了。我还捉摸着不妨把三十五块大羊(洋)麻(马)上就投出去,好叫钱活起来,有一个黑奴叫鲍勃的,他买了一条平底蚕(船)①。他的主人对这事并不知道。我从他手里买了这调(条)蚕(船),告诉他,到年底,那三十五块大羊(洋)就是他的了。不过,就在那一个晚上,有人把蚕(船)给偷走了。第二天,一条腿的黑奴说,他的那家银行倒闭了。所以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拿到钱。”
  “那么,那一毛钱你是怎么用的呢,杰姆?”
  “啊,我正打算化(花)掉它呢。可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告诉我该把钱给一个叫做巴鲁姆的黑奴——人家为了叫起来方便,叫他巴鲁姆的驴②。他可是个傻瓜脑袋,你知道吧。不过,人家说这人生来云(运)气好。我呢,我自己知道生来云(运)气不好。梦里交代我,该把一毛钱叫巴鲁姆去投放,他会给我赚钱的。好吧,巴鲁姆收下了这个钱。有一回,他上教堂去,听到传教士说,谁把钱给穷人,就是把钱给了上帝,他会得里(利)一百倍。巴鲁姆就把那一毛钱给了穷人,等着看急(结)果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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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一种运木材的平底船。
  ②诺顿版注:巴鲁姆(Balum)是杰姆把音念别了。应是巴兰(Balaam)。巴兰的故事见《旧约·民数记》22章21—34节。巴兰骑的乃仙驴。驴看见了天使挡住去路,且持刀在手要杀他。这些巴兰自己看不见。仙驴避开天使改道走,却一次次遭到看不见天使的巴兰鞭打。这里作者故意取笑杰姆纠缠,但也提示了杰姆在下一章中预测到了自己前途的凶险。
  “那么结果如何呢,杰姆?”
  “什么急(结)果也没有。我想尽办法也拿不回这钱,巴鲁姆也无发(法)。以后我要是看不到底(抵)押品,决不把钱放出去。传教士说什么可以得里(利)一百倍!要是我能把一毛钱收回来,我就认为是公平交叶(易),云(运)气不错啦。”
  “啊,反正那没有什么,杰姆,反正你迟早还是会发财的嘛,杰姆。”
  “是啊,——我如今已经发才(财)了。你想吧。我自己这个人,归我自个儿所有。我值八百块大羊(洋)。我但愿我自个儿有这笔钱。再笃(多)呢,我也不要了。”
 
 
 
 
第九章
 
 
  我打算到岛中央一处地方去细看一下,那是我最初察看的时候便发现了的。我们就出发了,一会儿就到了那里,因为这个岛不过三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嘛。
  这个地方是个相当长相当陡的小山头,或者说山脊。有四十英尺高。我们爬到了顶顶上也够累人的。两侧的坡坡也挺陡,矮树丛生得密密的。我们围着这处地方爬上爬下,终于发现了山岩里有一个大山洞,是对着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快到山顶了。山洞里边有两三间房子合起来那么大,杰姆能直起了身子走动。里边阴凉得很。杰姆主张把我们的什物立刻搬进去。不过我说,我们可不愿意因此一天到晚爬上爬下的。
  杰姆说,要是我们能把独木小舟找到一个很好的去处给藏起来,然后把什物放在山洞里,一旦有人到岛上来,我们就能直奔那边。除非带狗来,人家永远也别想能发现我们。再说,他说过,小鸟已经告诉我们说,天快下雨了,难道我乐意叫东西给淋湿么?
  这样,我们便往回走,找到了独木小舟,划到了和山洞成一直线的地方,把什物都推进了山洞。等下来,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地方,把划子藏在密密的柳树丛下。我们从钓鱼竿上取下了几条鱼,再把鱼竿放好,就开始弄中饭。
  洞口很宽,连一只大木桶都能滚进去。洞口的一边朝外突出了一小块地方,地势平坦,倒是生火的好地方。我们便在那里生火做饭。
  我们在里边铺了些毯子作为地毯,就在那里吃饭。我们把其余的东西放在山洞紧里边顺手拿得到的地方。过了不多久,天黑下来了,只见雪电交作,可见鸟儿的话有道理。接下来,下起了雨。好个倾盆大雨!风又吹得如此猛烈,可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夏天的雷阵雨,就是这样的阵势。天变得一片黑漆漆的,洞外又青又黑,十分好看。雨又急又密,斜打过去,不远处的树木看起来朦朦胧胧,仿佛给一张张蜘蛛网罩住了。突然吹来一阵狂风,把树木吹弯了腰,又把树叶背面苍白的一片片朝天翻起。接着又一阵狂风,但见树枝猛烈摇撼,简直象发了疯的一般。说话间,正当最青最黑的一刹那——唰!天亮得耀眼,只见千万棵树梢在暴风雨中翻滚,和往常不同,连几百码以外也看得清清楚楚。再一刹那间,又是一片漆黑。这时只听得雷声猛烈地炸开,轰隆隆、呼噜噜从天上滚下来,朝地底下滚过去,活象一批空空的木桶在楼梯上往下滚,而且楼梯又长,知道吧,就连滚带跳,不亦乐乎。
  “杰姆,这有多痛快!”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就爱这里。再递给我一块鱼,还要一点儿热的玉米饼。”
  “啊,要不是杰姆,你就不会得(耽)在这里,你就会留在林子里,没有饭吃,还会给淋得半死,真是这样,乖乖。鸡知道天什么时候下雨,鸟也知道,伙计。”
  大河在十天到十二天中不停地涨水,后来淹没了河岸。岛上低洼处水深三四英尺,还有伊利诺斯州河边低地上也是这样。在这一边,河面有好几英里路宽。不过在伊利诺斯州那一边,还是原来那样的距离——半英里路宽——因为在伊利诺斯州那一边,沿岸尽是一堵堵高墙似的峭壁。
  在大白天,我们坐了划子划遍了岛上各处。即使大太阳在外面晒得热辣辣的,密林深处还是到处树荫,一片阴凉。我们在树丛里穿进穿出。有些地方,藤蔓长得过密,我们得退回来,另找路走。啊,每一棵吹断倒下的老树,都能见到兔子和蛇这类东西,水漫全岛的一两天中,它们因为饿得慌,就变得那么驯顺,你简直可以划近了,高兴的话,可以用手摸它们身子。不过,蛇和鳖可不行——这些东西往往一溜就溜进了水里。我们那个山洞所在的山脊那里,到处是这类东西,你要是高兴的话,可以捉到好多这类玩物。
  有一个晚上,我们截到了一小节木筏子——九块松木板。有十二英尺宽,十五六英尺长,筏面露出水面六七英寸,就好象一片结实、平滑的地板。在白昼,有时可以见到锯成的一根根木头淌过,我们听任它们漂去,因为我们白天不露面。
  另一个晚上,天快蒙蒙亮了,我们正在岛尖,上游漂来一座木头房子,是在西边的一头。房子有两层,只见歪歪倒倒的。我们划了过去,爬了上去——从楼上窗口里爬了进去。
  可是天太黑,看不清楚。我们便把小舟系好,等着天明。
  我们到岛尾以前,天开始亮了起来。我们就窗口朝里边一望,看得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张椅子,地板上各处还有些什物,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屋角里地板上仿佛躺着什么东西,看上去象是一个男子模样。杰姆就说:“哈啰,你好啊!”
  可是他并不动弹。我便也喊了一声,杰姆接下来说:“这人并非是睡着了,——他死了。你别动——让我去看。”
  他去了,弯下身子,细看以后说:“是个死了的男子。是啊,正是这样,而且还光着身子。是背后开枪打死的。估摸着,死了有两三天了。赫克,你进来,可是别看他的脸——样子太可怕了。”
  我根本没有看他的脸。杰姆扔了几件旧衣服,遮住了他的脸。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干,我不想看他。油腻腻的纸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散遍了地板各处。还有威士忌酒瓶,还有黑皮做成的几个面罩。墙上到处都是用木炭涂的字和画,尽是最愚蠢无聊的那一类。还有两件脏旧不堪的花洋布衣服,还有一顶太阳帽和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挂在墙上。墙上还挂着几件男人的衣服。我们把一些东西放到了独木舟里。也许会有用得着的地方吧。地板上有一顶男孩子戴的带花点儿的旧草帽,我把这个也拣了。还有一只瓶子,里面还有牛奶,上面还有一个布奶头,是给婴儿咂奶用的。我们本想把瓶子带走,可是瓶子破了。还有一只破旧的木柜,一只带毛的皮箱,上面的合叶都已经裂开了。皮箱没有上锁,是敞开着的,不过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从东西凌乱散了一地来看,我们估计,人家是匆匆忙忙离开的,没有来得及定下主意把哪些东西带走。
  我们找到了一盏旧的白铁皮灯盏,一把铁把子的割肉刀。还有一把崭新的巴罗牌大折刀,在随便哪家铺子里卖,也值两毛五分钱。还有不少牛油蜡烛,一个白铁烛台,还有一把葫芦瓢,一只白铁杯子,一条破烂的旧被子丢在床边,一只手提包,里边装着针线、黄蜡、钮扣等等东西。还有一把斧头和一些钉子。还有一根钓鱼竿,跟我的个指头一般粗细,上面还系着几只特别大号的鱼钩。还有一卷鹿皮,一只牛皮做的狗项圈,一只马蹄铁。还有几只没有标签的药瓶。正要离开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只马梳子,东西还可以。杰姆找到了一把破旧的提琴弓,还有一只木制假腿。上面的皮带已经裂开了,不过除此以外倒是好好的一条腿。只是对我来说嫌太长,对杰姆来说嫌太短,那另外的一条呢,我们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这样,整个儿算起来,我们发了一笔大财。我们准备划走的时候,已经是在小岛下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段。已是大白天了。所以我让杰姆躺在小舟里,用被子蒙上。因为如果他一坐起来,人家老远就能认出是个黑奴。我们划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接着往下淌了半英里,我沿着岸边静水往上划,一路之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也没有见到什么人。我们太太平平回到了家。
 
 
 
 
第十章
 
 
  吃过早饭以后,我本想讲讲有关死人的事,猜猜他是怎样会被杀害的,不过杰姆不乐意谈,他说,这会带来恶运。他还说,再说他也可能会来,给我们作祟。他说,一个人要是没有入土埋葬,那么与平常埋葬的人比起来,更会到处游荡。这话听起来也很在理,我便没有再说什么了。不过呢,我不由得不想到要琢磨琢磨这回事,心里总希望能弄清开枪打死那个男子的是谁,又究竟为了什么缘故。
  我们把搞来的衣服翻了一遍,在一条旧呢毯大衣的里子里找到了八块大洋。杰姆说,他推想,是那间屋子里的人偷了这件大衣,因为如果他们知道里边有钱,便不会把衣服留在那里。我呢?我说,我琢磨起来,是他们杀了他的。不过,杰姆不愿多谈这件事。我说:“你啊,以为这是件倒霉的事。可是前两天我摸了我在山脊上发现的蛇皮壳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我用手去摸蛇皮,那是会遭到世界上最倒霉的恶运的。好啊,如今是你所说的最倒霉的恶运啦。我们拣到了一大堆东西,还有那八块大洋。杰姆,我但愿每天都遭到什么恶运才好呢。”
  “别忙啊,乖乖,别忙啊。先别太高兴啦。眼看恶运要临头了,听我说,眼看恶运要临头了。”
  真是恶运临头了。我们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是星期二。啊,星期五,吃过晚饭,我们躺在山脊顶的草地上。我的烟草抽光了,我到山洞里去取一些,发现那里有一条响尾蛇。我把它打死了。我把死蛇卷了起来,放在杰姆的毯子脚跟头,就象一条活生生的蛇。心想,等到杰姆猛一见,会有好玩的事可看的。啊,到晚上,我压根儿把蛇的事全给忘了。我点灯的时候,杰姆往毯子上一躺,那条蛇的老伴正在那里,咬了他一口。
  他大吼一声跳将起来。灯光照处,照见的第一件事是那条可恶的东西昂起头来,正要再窜一回。我抄起一根棍子,一刹那间打死了它。只见杰姆抓起爸爸那个酒罐,大口往嘴里灌。
  他是光着脚的,蛇就对准了他脚跟咬了一口。就是我这个傻瓜蛋忘了那里有死蛇,它的老伴就会游过来,盘在上面。杰姆要我把蛇头砍下来,给扔了,然后把皮剥掉,把蛇肉烤一段吃。我照着做了。他吃了,还说这能治病。他叫我取下尾巴上的响鳞,他缠到了他的手腕子上。他说这也管用。随后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把死蛇扔到了矮树丛里。我不打算告诉杰姆说,那都是我的过错。只要做得到,我就不对他说实话。
  杰姆对着酒罐呷了又呷。时不时的神志不清,跳来跳去,高声叫唤。每一回醒过来,便又去对着酒罐呷酒喝。他那只脚肿得好粗,小腿也肿得厉害。不过,慢慢地酒力见效了,我断定他没有事了。不过,我宁愿给蛇咬,也不愿意喝爸爸的酒。
  杰姆躺了四天四夜,肿全消了,他又活动起来了。我打定了主意,从此不说什么用我的手摸蛇皮的话了。惹了这场大祸,不是很清楚了么?杰姆说,他估摸,下回我会信他的话。他还说,摸蛇皮的恶运非同小可,说不定我们遭到的灾祸还没有尽头呢。他说,他宁愿朝左肩后望新月一千遍,也不愿手摸蛇皮一回。是啊,我也开始觉得我自己在这么想了,尽管我一向认为,往左肩后边望新月,可说是一个人最抽劣、最愚蠢的事了。老汉克·朋格这么干过一回,还大吹大擂的,不到两年,他喝醉后,从制弹塔上摔下来,摔得简直可说是象一张薄饼,摊在地上。人家把仓房的两扇门板作为棺材,把他的尸体给塞了进去。这是人家这么说的,我没有亲见。是爸爸对我说了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傻呼呼地张望新月,就得了这么个下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河河水又往下回落,在两岸当中流淌。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把一只兔子剥了皮系在大鱼钩上,放下去,结果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简直象一个人那么大,长六英尺两英寸,重两百磅以上。我们当然对付不了它,它会把我们一下子扔到伊利诺斯州那边去。我们便光是坐着,看着它又蹦又跳,直到死在水里。我们在它的胃子里找到一只铜扣子和一只圆球,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用斧头把那个圆球劈了开来,里边有一个线轴儿。杰姆说,线轴儿耽得时间久了,外面裹上了各样东西,成了个圆球。我看,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密西西比河上钓到的最大的鱼了。要是在村子里的话,能值很多钱。人家会在市场上论磅出售,每个人都会买一点。肉象雪一般白,煎着吃美味可口。
  第二天早上,我说,日子过得太慢,太沉闷,我要来点儿热闹的。我说,不妨由我偷偷渡过河去,打听打听各方面的情况。这个主意杰姆很听得进。不过他说我必须晚上去,眼睛又要放得尖一些才行。接着,他端详了一番。然后说我能不能穿上旧衣服,打扮得象一个姑娘家呢?这可是个好主意。我们就动手把一件印花布衫子剪短,我把我的裤腿卷到膝盖上,穿上了衫子。杰姆用钩子替我在背后收紧了些,就弄得合身了。我带上了女用的遮阳大草帽,系到我的下巴颏儿上,这样,人家要细看我的脸,就好比要从火炉筒子往下看一样的难。杰姆说没有人能认出我来,即使是白天也难。我操练了一整天,让自己能掌握一些诀窍,慢慢地也就相当熟练了。不过杰姆说,我走起路来,还不象姑娘家的样子。他还说,我千万不可以把衣衫一提,把手插进裤子口袋,这个习惯必须改掉。这一点我注意到了,就有些进步了。
  天黑以后,我便坐划子前往伊利诺斯州的河岸那边。
  我在渡口下面不远处朝镇子划去。水流把我带到了镇梢头。我把独木舟系好了,沿着河岸往前走。有一间小小的草屋,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如今点着亮亮的灯光。我心想,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我轻手轻脚走过去,从窗口朝里偷偷一望。只见有一位妇女,四十岁上下,正就着一张松木桌上的蜡烛光做针线活。她的脸我没有见过。她是个外乡人。镇上人的脸没有我不认识的,这也是该我的运气好。当时我正在心虚,开始懊悔这回该不该来。人家也许会听出我说话的声音,就会识破真相。不过嘛,如果这个妇女到小镇上来了两天了,那我想知道的一切,她准能告诉我。这样,我便敲了敲门,并且打定主意,要自己千万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
 
 
 
 
第十一章
 
 
  “进来,”那个妇女说。我就走了进去。
她说:“请坐。”
  我坐了下来。她那亮亮的小眼睛把我端详了个仔细,接着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莎拉·威廉斯。”
  “你住哪里?是在这儿附近么?”
  “不。是在霍克维尔,这儿下面七英里地。我一路走得来,实在累了。”
  “我看也饿了吧。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不,我不饿。本来我倒是饿得很。我在离这儿两英里路的一家农庄不能不歇了一口气,所以不饿了。这样我才会弄得这么晚。我妈在家有病,又没有钱,我是来把情况告诉我叔叔阿勃纳·摩尔的。我妈对我说,他住在这个镇上的那一头。这儿我还没有来过呢。你认识他吧?”
  “不,我还不认识什么人哩。我住在这里还不到两个星期。要到镇上那一头,还有不少路呢。你最好这晚上便歇在这里。把你的那顶帽子给取下来吧。”
  “不,”我说,“我看我歇一会儿,便往前走。天黑我不怕。”
  她说她可不能放我一个人走。不过,她丈夫一会儿便会回来,大概是一个半钟头左右吧。她会让她丈夫陪我一起走。接下来便讲他的丈夫,讲她沿河上游的亲戚,讲她下游的亲戚,讲她们过去的光景怎样比现在好得多,怎样自己对这一带并没有搞清楚,怎样打错了主意到了这个镇上来,放了好日子不知道过——如此等等,说得没有个完。这样,我就担起心来,深怕这回找到她打听镇上的情况,也许这个主意是错了。不过,不一会儿,她提到了我爸爸以及那件杀人案,我就很乐意听她唠叨下去。她说到我和汤姆·莎耶怎样弄到六千块钱的事①(只是她说成了一万块钱),讲到了有关爸爸的种种情况,以及他多么命苦,我又是多么命苦。到后来,她讲到了我怎样被杀害。我说:“是谁干的?在霍克维尔,我们听到过很多有关这件事的说法,不过是谁杀了赫克·芬的,我们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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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在本书第一章中,以及在《汤姆·莎耶历险记》中,都说是一万二千元,此处恐是作者记错了。
  “嗯,据我看,就在这儿,也有不少人想要知道是谁杀了他的。有些人认为,是老芬头儿自己干的。”
  “不吧——真是这样么?”
  “开头,几乎谁都是这么想的。他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他怎样差一点儿就会落到个私刑处死。不过,到了天黑以前,那些人主意变了。据他们判断,认为是一个逃跑的黑奴名叫杰姆的干的。”
  “怎么啦,他——”
  我把话打住了。我看,最好我别作声。她滔滔不绝讲下去,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插话。
  “那个黑奴逃跑的那一个晚上,正是赫克·芬被杀害的日子。因此上,悬赏捉拿他——悬赏三百块钱。还为了捉拿老芬头儿——悬赏两百块钱。你知道吧,他在杀人后第二天早上来到了镇上,讲了这件事,然后和他们一起在渡轮上去寻找,可是一完事,人就走了,马上不见人了。在天黑以前,人家要给他处私刑,可是他跑掉了,你知道吧。嗯,到第二天,人家发现那个黑奴跑了。他们发现,杀人的那个晚上,十点钟以后,就不见这个黑奴的人影了。知道吧,人家就把罪名安在他头上。可是他们正嚷得起劲的时候,第二天,老芬头儿又回来了,又哭又喊地找到了撒切尔法官,索要那笔钱,为了走遍伊利诺斯州寻找那个黑奴。法官给了他几个钱,而当天晚上,他就喝得醉醺醺的,在半夜前一直在当地。半夜后,他和一些相貌凶恶的外地人在一起,接下来便和他们一起走掉了。啊,从此以后,再没见他回来过。人家说,在这件案子的风头过去以前,他未必会回来。因为人家如今认为,正是他杀了自己的孩子,把现场布置了一番,让人家以为是强盗干的,这样,他就能得到赫克的那笔钱,不用在诉讼案件上花费很长一段时间了。人家说,他是个窝囊废,干不了这个。哦,我看啊,这人可是够刁的了。他要是在一年之内不回来,他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知道吧,你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定他的罪。一切便会烟消云散。他就会不费气力地把赫克的钱弄到手。”
  “是的,我也这么看。我看不出他会有什么不好办的。是不是人家不再认为是黑奴干的呢?”
  “哦,不。不是每个人都这么个看法。不少人认为是他干的。不过,人家很快便会逮到那个黑奴,说不定人家会逼着他招出来的。”
  “怎么啦,人家还在搜捕他么?”
  “啊,你可真是不懂事啊!难道三百大洋是能天天摆在那里让人随手一拣就到手的么?有些人认为那个黑奴离这儿不远呢。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我没有到处说就是了。才几天前,我对隔壁木棚里的一对老年夫妇说过话,他们随口讲到,人们如今没有去附近那个叫做杰克逊岛的小岛。我问道,那里有人住么?他们说没有。我没有接下去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想过一想的。我可以十分肯定,我曾望见过那儿冒烟,是在岛的尖端那边,时间是在这以前的一两天。我因此上曾自个儿盘算过,那个黑奴多半就在那边啊。这样就值得花工夫到岛上去来个搜捕,在这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冒烟了。我寻思,说不定他溜走了,要是他就是那个黑奴的话。不过,我丈夫反正就要上那边去看一趟——他和另外一个人要去。他出门到上游去了,不过今天回来了,两个钟点以前,他一回到家,我就对他说过了。”
  我搞得心神不安,坐也坐不住了。我这双手该干点什么才好啊。我就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只针,想要穿通一根线头,我的手抖抖的,怎么也穿不好。那个妇女话头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她正看着我,一脸好奇的神气,微微一笑。我把针和线往桌子上一放,装做听得出神的样子,——其实我也确实听得出神——接着说:“三百块大洋可是一大笔钱啊。但愿我妈能得这笔钱。你丈夫今晚上去那边么?”
  “是啊。他和那个我跟你讲起的人到镇上去了,去搞一只小船,还要想想方法,看能不能弄到一支枪。他们半夜以后动身。”
  “他们白天去不是能看得更清楚么?”
  “是啊。可是那个黑奴不是也会看得更清楚么?半夜以后,他兴许会睡着了吧。他们就好穿过林子,轻手轻脚溜到那边,寻找到他的宿营地,乘着黑夜,找起来更方便些,如果他真有宿营之处的话。”
  “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个妇女还是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我,这叫我很不舒服。
  “亲爱的,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玛——玛丽·威廉斯。”
  我仿佛觉得,我最初说的时候并没有说是玛丽,所以我没有抬起头来。我觉得,我最初说的是莎拉。我因此觉得很窘,并且怕脸上露出了这样的神气。我但愿那个妇女能接着说点什么。她越是一声不响坐在那里,我越是局促不安。可是她这时说:“亲爱的,你刚进门的时候,说的是莎拉吧?”
  “啊,那是的,我是这么说了的。莎拉·玛丽·威廉斯。莎拉是我第一个名字。有人叫我莎拉,有人叫我玛丽。”
  “哦,是这样啊。”
  “是的。”
  这样,我就觉得好过了一些。不过,我但愿能离开这里。
  我还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那个妇女就谈起了时势多么艰难,她们生活又多么穷困,老鼠又多么猖狂,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天下,如此等等。这样,我觉得又舒坦了起来。说到老鼠,她讲的可是实情。在角落头一个小洞里,每隔一会儿,就能见到一只老鼠,把脑袋伸出洞口探望一下。她说,她一个人在家时,手边必须准备好东西扔过去,不然得不到安生的时候。她给我看一根根铅丝拧成的一些团团,说扔起来很准。不过,一两天前,她把胳膊扭了,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扔呢。她看准了一个机会,朝一只老鼠猛然扔了过去,不过,她扔得离目标差一截子,一边叫了起来:“噢!胳膊扭痛了。”她接着要我扔下一个试试看。我一心想的是在她家里的老头儿回来以前就溜之大吉,不过自然不便表露出来。我把铅团子拿到了手里,老鼠一探头,我就猛地扔过去,它要是迟一步,准会被砸成一只病歪歪的老鼠。她说我扔得挺准,还说她估摸,下一个我准能扔中。她把一些铅团子拿过来,又拿来一绞毛线,叫我帮她绕好。我伸出了双手,她把毛线套在我手上,一边讲起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事。不过,她打听了话说:“眼睛看准了老鼠。最好把铅团团放在大腿上,好随时扔过去。”
  说着,她便把一些铅团子扔到我大腿上,我把双腿一并接住了。她接着说下去,不过才只说了一分钟。接下来她取下了毛线,眼睛直盯着我的脸,不过非常和颜悦色地问:“说吧——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什——什么,大娘?”
  “你真名是什么?是比尔?还是汤姆?还是鲍勃?——还是什么?”
  我看我准定是抖得象一片树叶子。我实在不知所措。可是我说:“大娘,别作弄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女孩吧,要是我在这里碍事,我可以——”
  “哪有的事?你给我坐下,别动。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告发你。把你的秘密一五一十告诉我,相信我,我会保守秘密的。还不只这样,我会帮你忙的,我家老头儿也会的,只要你需要他的话。要知道,你是个逃出来的学徒——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算得了什么啊。人家亏待了你,你就决心一跑了之。孩子,但愿你交好运,我不会告发的。原原本本告诉我——这才是一个好孩子。”
  这样,我就说,事已如此,也不用再装了。还说,我会把一切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倒给她听,只是她答应了的不许反悔。随后我告诉她,我父母双亡,按照法律,把我给栓住在乡下一个卑鄙的农民手里,离大河有三十英里。他虐待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出门几天,我便乘机偷了他女儿的几件旧衣服,溜出了家门。这三十英里,我走了三个晚上。我只在晚山走,白天躲起来,找地方睡,家里带出来的一袋面包和肉供我一路上食用。东西是足够的。我相信我的叔叔阿勃纳·摩尔会照看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高申镇来。
  “高申?孩子。这儿可不是高申啊!这是圣彼得堡啊①。高申还在大河上边十英里地呢。谁跟你说这里是高申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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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实指马克·吐温的故乡汉尼拔,作者在小说里给它取名为圣彼得堡。
  “怎么啦?今天拂晓我遇到的一个男人这么说的。他对我说,那里是叉路口,需得走右手这一条路,走五英里便能到高申。”
  “我看他准是喝醉了,他指给你的恰好是相反的路。”
  “哦,他那样子真象是喝醉了的。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我反正得往前走。天亮以前,我能赶到高申。”
  “等一会儿,我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带着,你也许用得着。”
  她就给我弄了点儿吃的,还说:“听我说——一头奶牛趴在地上,要爬起来时,哪一头先离地?赶快答——不用停下来想。哪一头先起来?”
  “牛屁股先离地,大娘。”
  “好,那么一匹马呢?”
  “前头的,大娘。”
  “一棵树,哪一侧青苔长得最盛?”
  “北边的一侧。”
  “假如有十五头牛在一处小山坡上吃草,有几头是冲着同一个方向的?”
  “十五头全冲着一个方向,大娘。”
  “嗯,我看啊,你果真是住在乡下的。我还以为你又要哄我呢。现在你说,你的真姓名是什么?”
  “乔治·彼得斯,大娘。”
  “嗯,要把这名字记住了,乔治。别把这忘了,弄得在走以前对我说你的名字叫亚历山大,等出了门给我逮住了,便说是乔治·亚历山大。还有,别穿着这样旧的花布衣服装成女人啦。你装成一个姑娘家可装得蹩脚,不过你要是糊弄一个男人,也许还能对付。上天保佑,孩子,你穿起针线来,可别捏着线头不动,光是捏着针鼻往线头上凑,而是要捏着针头不动,把线头往针鼻上凑——妇女多半是这么穿针线的,男人多半倒过来。打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应当踮着脚尖,手伸到头顶上,越高越好。打过去之后,离老鼠最好有六七英尺远。胳膊挺直,靠肩膀的力扔出去。肩膀就好比一个轴,胳膊就在它上面转——这才象一个女孩扔东西的姿势,可不是用手腕子和胳膊后的力,把胳膊朝外伸,象一个男孩子扔东西的姿势。还要记住,一个女孩,人家朝她膝盖上扔东西,她接的时候,两腿总是张开的,不是象男孩那样把两腿并拢,不象你接铅团那样把两腿并拢。啊,你穿针线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男孩子了。我又想出了一些别的法子来试试你,就为的是弄得确实无误。现在你跑去找你的叔叔去吧,莎拉·玛丽·威廉斯·乔治·亚历山大·彼得斯。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不妨给裘第丝·洛芙特丝一个信,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会想方设法帮你解决的,顺着大河,一直往前走。下回出远门,要随身带好袜子、鞋子。沿河的路尽是石头路。我看啊,走到高申镇,你的脚可要遭殃了。”
  我沿河岸往上游走了五十码,然后急步走回来,溜到了系独木舟的地方,就是离那家人家相当远的一个去处。我跳上船,急急忙忙开船。我朝上水划了相当一段路,为的是能划到岛子的顶端,然后往对岸划去。我取下了遮阳帽,因为我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这遮眼的东西了。我划到大河的水中央的时候,听到钟声响起来了。我便停了下来,仔细听着。声音从水上传来,很轻,可是很清楚——十一下子。我一到了岛尖,尽管累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停下来缓一口气,便直奔我早先宿营的林子那里,拣一个干燥的高处生起一堆大火。
  随后便跳进独木舟,使出全身的劲儿,往下游一英里半我们藏身的地方划去。我跳上了岸,窜过树林,爬上山脊,冲进山洞。杰姆正躺着。在地上睡得正香,我把他叫了起来,对他说:“杰姆,快起来,收拾好东西。一分钟也拖延不得,人家来搜捕我们啦!”
  杰姆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从接下来半小时中收拾东西的那个劲儿来看,他准是吓坏了。等到我们把所有的家当全都放到木排上的时候,我们准备从隐藏着的柳树弯子里撑出去,我们第一件事是把洞口的火堆灰烬熄灭。在这以后,在外边,连一点烛光也不敢点。
  我把独木舟划到离岸不远的地方,然后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嘛,当时即便附近有一只小船吧,我也不会看到,因为星光黯淡,浓影深深,看不清。随后我们就把木筏撑出去,溜进了阴影里,朝下游漂去,悄没声地漂过了岛尾,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十二章
 
 
  最后到达岛子下边的时候,准定快深夜一点钟了。看来木筏子是走得挺慢的。要是有船开过来,我们准备坐上独木小舟,冲向伊利诺斯州的河岸去。幸好没有船来。我们没有想到要把枪藏在独木小舟里,也没有想到把钓鱼竿放在小舟上钓东西吃。我们急忙慌乱之余,实在想不到这么多。当初把什么都放到木筏上,这实在并非是个好主意。
  要是人家找到岛上去的话,我估计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生起的火,在那边守候整整一个晚上,等着杰姆出现。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把他们调来了。我生的火如果没有能叫他们上当,那也不能怪我。我对他们施的花招,也够绝的了。
  天蒙蒙亮了,我们就在靠伊利诺斯州这边一个大湾的旁边,找了个沙洲靠了岸,用斧子砍了一些杨树枝,把木筏子遮了起来。这样,这里看上去仿佛河岸在这里坍了一块似的。沙洲是一片沙土岗子,上面长满了白杨,密得象耙齿一般。
  密苏里沿岸山岭起伏,伊利诺斯一边是密密的白杨树,航道在这里沿着密苏里一边,因此我们并不担心会遇到什么人。我们一整天躺在那里,看着一些木筏子和轮船沿着密苏里河岸向下游驶去,看着朝上游驶去的轮船在大河的河水中央使劲搏斗。我把我跟那个妇女瞎聊的话一五一十全讲给杰姆听,杰姆说,这个妇女可是个精明的人,还说,要是由她来搜捕我们的话,她准不会停下来坐等在火堆旁边——不,她会找好一只狗来。我说,那么她为什么不是叫她的丈夫找好一只狗呢?杰姆说,依他看,那几个男人准备动身的时候,她准定会想到找条狗。他相信,这些人准定是到镇上去找一条狗,这样,他们就把时间全耽误了,不然的话,我们此刻就不会来到下游离村子十六七英里的沙洲上了,——不,肯定不会。我们只会又回到我们老家那个镇上了。我就说,不管是什么个原因吧,反正他们没有能逮住我们。
  天快黑下来了,我们在白杨枝桠里探出脑袋,朝四下里上下左右张望了一番,什么也没有见到。杰姆便拿起了木筏子上层的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挺舒适的小窝棚,好在太阳辣辣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能有个保持东西干燥的去处。杰姆还在窝棚底下安了个地板,比木筏子高出一英尺多,这样,毯子啦和全部什物,都不会被开过来的轮船激起的水浪冲潮湿。在窝棚的正中央,我们铺了五六英寸的土,安了个框架子,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好在刮风下雨的天气生起火来,火光能由窝棚给遮住,从外边望不见。我们还做了一把备用的掌舵的桨,以备万一碰上暗礁什么的把原有的桨碰坏了。我们竖起一根矮树杈子,把那盏旧的灯挂了上去,因为每当有轮船往下游开来,我们必须点亮这盏灯,防止它把我们撞翻。不过,有上水的轮船开来,我们不用点灯,除非我们发现自己漂到了人家所说的“横水道”①上,因为河水还涨得很高,很低的河岸还有一小部分淹没在水下,因此上水的船往往不闯这个水道,而寻找流得慢一些的水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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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横水道”指轮船在密西西比河上为了选择在平稳的水流中航行,有时从河中一边横向另一边。
  第二个晚上,我们乘了大约七八个钟头,水流每小时四英里。我们捉鱼,聊天,或者为了打破瞌睡,下水游它一会儿。顺着这静静的大河往下漂,仰卧在筏子上望着星星,倒是一件带着庄严意味的事。我们这时候无心大声说话,大笑的时候也挺少,只不过偶尔低低地格格两声就是了。我们遇到的天气,一般总是好天气。那天夜里一切太平,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
  每个晚上,我们都要漂过一些镇子,其中有一些是在上边黑糊糊的山脚底下,除了一些灯火之外,见不到一间房屋。第五个晚上,我们路过圣路易,顿时仿佛满世界都点上了灯。在圣彼得堡那边,人们总说圣路易有两三万人之多,我一直不信这话,只是到那个晚上,在两点钟的时候,亲眼见到了那奇妙的灯海,这才信了。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声音,家家户户都熟睡了。
  如今我每个夜晚,在十点钟左右,都要溜上岸去,到一个小村子上去,买一毛、一毛五分钱肉或者咸肉,或者别的食品,间或遇见一只不好好躺在鸡笼子里的小鸡,便顺手提了回来。爸爸总说,机会来时,不妨顺手捉住一只小鸡,因为,如果你不愿干,愿意干的人有的是。再说,做了一件好事,人家是决不会忘掉的。爸爸不愿吃鸡那类事,我可从没有见过。不过他总爱那么说就是了。
  一清早,天大亮前,我便溜进玉米田,借一只西瓜或是甜瓜,或是南瓜,或者几个刚熟的玉米,诸如此类。爸爸老说,借借东西,只要你存心在有的时候偿还人家,那没有什么害处。不过,那位寡妇说,那不过是偷东西的好听一些的说法罢了,正派人没有一个肯干这样的事。杰姆说,依他看,寡妇说的有一部分道理,你爸爸说的也有一部分道理,最理想的办法是我们搞好一份清单,从中挑出两三种东西,先借到手,然后说明,往后不再借了——依他看,这样一来以后再借别的东西就不碍事了。我们就这样商量了一整夜,一边在大河上朝下游漂过去,一边准备定下主意,看能否不用借西瓜,或者香瓜,或者甜瓜了吧。商量到天大亮,问题全都得到了圆满解决,决定不借山里红和柿子,把这两项从单子上删掉。在这样决定以前,大家心里总有点儿不大痛快,决定以后,大家都觉得心里好受了。能这样作出决定,我也很高兴,因为山里红根本不好吃,柿子呢,还要两三个月才熟透。
  我们有时候用枪打下一只早晨起得太早或是夜晚睡得太迟的水鸟。把种种情况归一起来说,我们生活得非常快活。
  在第五个晚上,小船开到了圣路易下面。半夜以后,雷电交作,大雨倾盆,大雨仿佛一股股水柱子般倒下来。我们躲在窝棚里,听任木排往前漂去。电光一闪,只见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河,大河两岸高高的山岩好不吓人。后来我叫了起来,“喂,杰姆,看前边!”前边是一只轮船撞到了一处岩石之上,被置于死地了。我们的木排正对着它直往前漂。电光闪处,照得一清二楚的。这条船已经一侧倾斜,上舱一部分浮在水面上。电光一闪,栓烟囱的一根根小铁链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大钟旁边一把椅子,背后还挂着一顶垂边的旧帽子。
  时已深夜,风雨交作,一片神秘气氛。我这时的想法,跟一般孩子眼看到一只破船深夜在河上悲惨孤单的光景时是一样的。我要爬上去,偷偷遛一遭,探一探上面的究竟。因此我说:“让我们上,杰姆。”
  可是杰姆开头拼死反对。他说:“我可不乐意到破船上去胡浑(混)。我们一路上太太平平的,让我们象圣书上说的,还是保持太太平平吧。破船上说不定还有一个看守的人呢。”
  “去你奶奶的看守,”我说,“除了‘德克萨斯’①和领港房之外,还有什么好看守的。象这么一个深夜,眼看船快裂开,随时随刻会沉入河中,你说,有谁会肯冒生命危险,光为了‘德克萨斯’和领港房?”杰姆无话可说,一声不响。我说,“再说,说不定我们还能从船长卧室那边借到点儿什么也未可知。雪茄烟,是稳稳的——并且是五分钱现钞一支。轮船的船长总是阔老,六十大洋一个月,要知道,只要他存心要,一件东西不论值多少钱,他们才不在乎呢。你口袋里塞好一根蜡烛。杰姆,我们要是不在上面好好搜它一遍,我决不死心。你猜猜,汤姆·莎耶要是遇到这样的事,他会错过机会么?他才不会哩。他会把这个叫做历险——这是他定的名字。他准会爬上这条破船,就是会死也要上。并且,他还要摆一摆他的那一套派头出来——他要不露他那一手,那才怪呢。嗐,你准定会认为,那是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这样的派头呢!但愿今天有汤姆·莎耶在这里,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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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指轮船的上甲板管理人员的舱房,驾驶室在它的前面,或在它的上面,是船上最大的舱房。德克萨斯是美国最大的州,因此把船上最大的舱房通称为德克萨斯。
  杰姆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可是终于屈服了。他说,我们千万别再说话了,要说,也要说得轻声一些。刚好又是电光一闪,我们抓住了轮船右舷的起货桅竿边,把我们的筏子系好。
  甲板翘得老高。我们在黑地里轻手轻脚沿着那个坡度①遛下那个‘德克萨斯’,靠着脚问路,靠双手摸,拨开吊货的绳索,因为黑漆漆的无法看清。没有多久,我们摸到了天窗的前边一头,爬了进去。下一步到了船长室的前边。门是开着的。哎哟,不好,从顶舱的过厅里望过去,但见一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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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轮船触礁导致船身倾斜,所以甲板一头高,一头低,形成一个斜坡。
  与此同时,仿佛听到了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声音!
  杰姆低声跟我说话,还说他感到十分难受,要我还是一起回去吧。我说,那好吧。正准备往筏子那边走去,突然听到有人哭着说:“哦,伙计们,别,别。我赌咒决不告发!”
  另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你这是撒谎,杰姆·透纳。你以前也表演过这一手的,每回分油水,你总要在应得的一份之外多争一点,而且每回都争到手,就凭你所说的,要是争不到,就威吓着要告发。不过,这一回,你算是白说啦。你可算得上这个国度里最卑鄙、最歹毒的畜牲了。”
  这时候,杰姆往筏子那边去了。我简直压不住我这份好奇心。我跟我自个儿说,此时此刻,汤姆·莎耶决不会往后退缩,那我也不会。我要在此时此刻,看个究竟,看下边会怎么样。在狭窄的过道里,我四肢并用,在暗中爬行,爬到离顶舱的过厅只隔一间官舱那个地方。接下来,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男子躺在地板上,手脚都给捆绑住了,边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手举着一盏暗幽幽的灯,另一个手里举着一只手枪。这个男子把手枪顶着地板上躺着的人的脑袋,说:“我真想毙了你,我也该毙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
  地板上的那个男子吓得缩成一团,叫道:“哦,别,求求你,比尔,我一定不说出去。”
  每次他这么说,手提着灯的人便会一阵大笑,一边说:“你当然不会说喽!这样的事,你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真话,不是么?”后来又说:“听他这么苦苦哀求!可是,要不是我们制服了他,把他捆了起来,他准定会把我们两人都给杀了。又为的什么呢?什么也不为。就为了我们要保住我们的权利——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啊,杰姆·透纳,我料你从此也威胁不了什么人啦。比尔,把手枪先收起来。”
  比尔说:“不行,杰克·巴卡特。我要毙了他——他不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杀死老哈特菲尔特的么?——他不是理该得此下场么?”
  “不过,我可不想叫他被杀死。我有我的理由。”
  “说这番话,上天会保佑你的,杰克·巴卡特!只要我活一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你的大恩大德!”地上的那一个带着哭声说。
  巴卡特没有理会这些话,只是把灯挂在一只钉子上。在一片漆黑中,他往我藏身的地方走过来,一边招呼比尔也过来。我赶紧拼命往后爬,往后缩了两码。可是轮船船身倾斜得太厉害,我一时间爬不多远。为了不致被他们踩在身上,给逮住,我爬进了上舱一间官舱里,巴卡特在黑暗里用手摸着走,摸到了我在的那间官舱。他说:“这里——到这里来。”
  他进来了,比尔也随着进来了。不过啊,在他们进来以前,我爬到了上铺,已无退身的余地。这时我真后悔,我真不该爬上了这条船啊。接着,他们站在那里,手扶住了上铺的边上,说起了话来。我看不到他们,不过凭了他们一直在喝的威士忌的气味,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幸亏没有喝威士忌,这是该高兴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喝不喝也无所谓,因为我多半时间里,连气也不敢喘,他们不会逮住我。再说,一个人要这样听人家说话,自己就不能喘气的。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得声音很低,可说得十分认真。比尔想要把透纳给杀了。他说:“他说过他要告发,那就是说,他是会告发的,我们这样跟他吵了一架,又这么狠狠整了他一通,如今即便把我们的那两份都给了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会到官府去作证,把我们给招出来。现在你还是听信我的话吧。我主张来个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巴卡特说,说得十分镇静。
  “他妈的,我还以为你不是这么想的呢。那好,就这么定了。让我们动手吧。”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把我的话说出来呢。你听我说。枪毙是个好方法。不过,如果事情势在必行的话,还有更加静悄悄的一条路呢。我要说的是这样:如果事过以后,得上法庭,把脖子往绞索上套,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要办到的事,用别的方法,一样能办到,办得结局一模一样,同时又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风险,不是更好么?你看是不是这样?”
  “那当然。不过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样一个办法呢?”
  “嗯,我的路子是这样:我们赶紧动手,到各间舱房去把我们忘了的东西都收拾好,搬到岸上,给藏起来。然后静等着。我说啊,要不了两小时,这条破船便会裂开来,沉入河底。懂了吧?他就会给淹死,还谁都怨不得,只能怨他自己。依我看,这比杀他好得多。只要有一点法子可想,杀人,我是不赞成的。这不是个好主意,也不道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我看你说得对。不过,万一船不裂开,不沉呢?”
  “那,我们不妨等它两小时啊,等着看着啊,不是么?”
  “那好吧,来吧。”
  他们就动身了,我也溜了出来,一身冷汗。我往前爬过去。眼前是一片漆黑。不过我哑着嗓子轻声地喊,“杰姆!”他应了声,活象有病在哼哼。原来他就在我的身旁呢。我说:“快,杰姆,这可不是磨磨蹭蹭、哼哼唧唧的时刻了。那里是一帮杀人犯。要是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小船找到放掉,随它在大河上潮流往下漂走,好阻止这些家伙从破船上逃掉的话,那么,他们中只有一个人会遭殃。可是如果我们能找到他们那条小船,把它放走,那就能叫他们全体都遭殃——听候警察来抓他们。快——赶快!我由左舷找,你由右舷找。你从木筏子那儿找起——”
  “哦,天啊,天啊!木筏子?木筏子不见啦!它散开了,被冲走了!——把我们给扔在这儿啦!”
 
 
 
 
第十三章
 
 
  啊,我吓得停止了呼吸,几乎晕了过去。跟这样一帮人困在一条破船上!不过,这可不是感叹的时候啊。我们得把那条小船找到,马上找到——非得找来给我们自己用。我们便一边全身抖抖嗦嗦,一边顺着右舷摸过去。这事儿干得也真慢,——仿佛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摸到了船尾。可没有小船的影子啊。杰姆说他再也走不动了,——他说,已经吓得他有气无力了。不过我说,要挺住,要是我们给困在这条破船上,那我们准得遭殃。于是我们继续摸索。我们朝着顶舱的后尾摸过去,摸到了,然后攀着天窗一路摸过去,抓住一块窗板,再挪到另一块窗板,因为天窗的边儿已经歪到了水里。我们快到十字厅大门口的时候,只见一条小船正在那儿,千真万确是在那儿!我刚好能望到这条小船。真是谢天谢地!只要再有一秒钟,我就会上船了。可正是在这一刻,门开了。其中的一个人探出头来,离我才只几步远。我以为这下子我可完蛋了。不过,他又把头缩了回去,说:“把他妈的那盏灯拿开吧,别叫人家看见了,比尔!”
  他把一袋子什么东西扔进了小船,接着上了船,在船上坐了下来。原来是巴卡特。接着是比尔本人走了出来,上了船。巴卡特轻声地说:“全搞好了——撑船吧!”
  我在窗户板上几乎挂不住了。我全身虚弱无力。不过比尔说:“等一等——你搜过他身子了么?”
  “没有啊,你搜过了么?”
  “没有啊。这么说,他那一份现金还是拿到了手。”
  “那就动手吧——只把东西拿走,可钱却留了下来,这象什么话。”
  “喂,——他会不会猜到了我们是要干什么来着?”
  “也许不会。不过我们反正非得拿到手不可。走吧。”
  他们便跳出小船,钻到舱里去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因为门在破船上歪着的一面。一刹那间,我跳上了船,杰姆跟着一跌一撞上了船。我取出了小刀,割断了绳索,我们便溜之大吉啦!
  我们连桨都没有摸,也不说话,连悄声说话也没有说,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我们一声不响,飞快地朝前直溜,溜过了外轮盖的尖顶①,溜过了船尾,刹那间离破船已有一百码。黑暗把我们吞没了,连最后一点影子也给吞没了。我们安全啦。这我们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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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轮船靠安装在外的明轮旋转推动,轮子四周有框架保护。
  朝下游划了三四百码远以后,我们还能看到那盏灯在顶舱门口忽地闪出一点火花,我们知道,那两个流氓找不到他们那条船,逐渐明白了他们如今正跟杰姆·透纳一样陷进了绝路。
  随后杰姆摇起了桨,我们就去追赶我们的木筏子。到这个时刻,我才第一次想到那帮家伙的处境。——在这以前,我实在顾不上。我在想,就算是杀人犯吧,陷入如此的绝境也真是够受的。我对自己说,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是个杀人犯呢,难道我会高兴么?我便对杰姆说:“我们只要一遇见灯光,便在这地方的上游或者下游一百码处登岸,找一个你我和小船躲藏的好去处。接下来,我再编出一个故事来,让人家听了去寻找那帮家伙,先把他们救出来,时辰一到,好把他们给绞死。”
  但是这个主意落空了。不一会儿,又是风雨交加,比先前还要厉害。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倒。又全不见一丝灯光。依我看,人们全都睡了吧。我们顺着水流往下游冲去,一边寻觅灯光,一边寻找我们的木筏子。隔了很长一段时辰,雨停了,不过云还没有散开,电光还在一闪一闪。电光闪处,只见前边有一个黑乌乌的什么东西,在水上漂浮。我们就追上去。
  正是我们的木筏子。能重新登上自己的木筏,我们那个高兴劲儿,是没有好说的。这时候,我们见到有一处灯光,在下游右手,在岸上。我就说,我去。小船上放着那帮家伙从旧船上偷来的赃物,装了满满的半船。我们把这些东西胡乱堆在木筏上。我叫杰姆顺水往下漂,估计漂出有两英里路远,便点一个灯,一直点到我回来。接下来,我摇起桨,朝灯光划去。我顺着下水划去的时候,陆续出现了三四处灯光——在小山坡上。是个村子。我往岸上灯光那边靠拢,停住了桨,朝下边漂去。漂过时,见到那是一艘双舱渡船,船头旗竿上挂着灯。我四处找寻那边看船的人,心想不知道他在哪处睡觉。一会儿发现他坐在船头系缆桩上,脑袋垂在两个膝盖当中。我轻轻地推了他肩膀两三下,就哭将起来。
  他就醒了,还有点儿吃惊。不过,他见到只是我,便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伸了伸懒腰。接着说:“啊,什么事啊?别哭了,小家伙。有什么难处啊?”
  我说:“我爸爸、妈妈、姐姐——”我哭得说不下去了。
他说:“哦,该死的。好了,别这么伤心吧。我们各人都会有各人的为难之处,一切会好的。他们究竟怎么啦?”
  “他们——他们——你是船上看船的么?”
  “是的,”他说,仿佛颇为得意的样子。“我是船长,又是船主,又是大副,又是领港,又是看船的,又是水手头儿。有的时候,我还是货物和乘客。我比不上老杰姆·洪贝克那么富,我对待汤姆、狄克和哈利,就不能象他那么大方,那么好,象他那样把钱给乱花。不过,我对他讲过不只一回了,我可不愿意跟他对调一下位置。我说,因为一个水手的生活,这便是我的生活。要是叫我住在镇子外面两英里路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别说他那点儿臭钱都给了我,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会干。我说啊——”
  我插嘴说:“他们大难临头啦,而且——”
  “谁啊?”
  “啊,我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胡克小姐。只要你把渡船往上游那边开过去——”
  “往上游哪里啊?他们现今在哪里啊?”
  “在那艘破船上。”
  “什么破船?”
  “怎么啦,还不是只有一条破船么?”
  “什么?你不是说‘华尔特·司各特’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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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称这艘沉没中的轮船为华尔特·司各特,因为他对这位英国著名作奇作家评价不高,认为他也在沉没之中。
  “正是。”
  “天啊!他们到那儿去干什么啊,真是天知道。”
  “嗯,他们可不是存心故意要去的。”
  “我想他们也不会。可是如果他们不能赶快离开,那就天啊,那就没有命啦。怎么搞的,他们怎么会钻进那么一个要命的地方呢?”
  “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胡克小姐是到上游那个镇上走亲戚去的——”
  “是啊,是步斯渡口——往下说。”
  “她是走亲戚去的。在步斯渡口。正是黄昏时分,她和黑女佣上了渡骡马的渡船,准备在一个朋友家住一晚上,那个朋友叫什么什么小姐来着,名字我记不住了。渡船上的人丢了掌舵的桨,船就打圈圈,往下游漂去,船尾朝前,漂了两英里多路,碰到那条破船上,就给撞翻了。摆渡的和黑女佣以及一些马匹,全都冲走了。只是胡克小姐一把抓住了那条破船,就爬了上去。嗯,天黑以后一个钟点左右,我们坐着我们做生意的平底船往上前开去。天黑,我们没有注意到那条破船,到了近处,就来不及了,所以也给撞翻了。不过我们都得了救,除了比尔·惠贝尔一人——啊,他可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宁愿那是我。”
  “天啊,这可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伤心的事了。接下来,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
  “啊,我们大声喊救命,闹了半天,可是河面太阔,我们再喊,也没有人听见。这样,爸爸说,总得有人上岸去求救啊。会游泳的,就只我一个人。于是我就争着由我来干。胡克小姐说,要是我一时不能马上找到人来搭救,就可以到这儿来,寻找他的叔叔,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在下边一英里路的地方上了岸,一直在白费劲,想找人帮忙,可是人家说,‘什么,夜这么深,水这么急,要人家干?简直是胡闹。还是去找渡船吧。’现如今,要是你愿去——。”
  “我倒是愿去。我要是不愿去,那才怪呢。不过,由谁来付这笔费用呢?你看你爸爸——”
  “啊,那好办。胡克小姐对我说,是特为对我说的,说她叔叔霍恩贝克——”
  “好家伙!原来他就是她的叔叔啊。你听我说,你朝远处有灯光的那个方向跑过去,再往西拐,走四分之一英里,你就到了那家酒店,你告诉他们,要他们赶快带你去找杰姆·霍恩贝克。他准定会付这笔钱的。你别再瞎耽搁时间了,因为他会急于想知道你带去的消息。你告诉他,在他到镇上来以前,我肯定已经把他的侄女儿给平平安安地救出来了。你马上加把劲跑吧,我马上到这儿拐角那一头,去把我的司机叫起来。”
  我就朝有灯光的那边走去。不过,等到他在拐角处一转弯,我就往回赶,跳上船,把船上的积水舀光,把船停靠在六百码外静水区域的岸边,自己挤到几只木船那里看着,因为不见渡轮出动,我就安不下心来。不过,九九归一,为了对付那帮家伙费了这么大的劲,我心里还是舒坦的,只因为肯象我这么干的,怕为数还不多。我倒是但愿寡妇会知道这件事。据我判断,她会把我这么帮助那帮恶棍引为骄傲,就因为这类恶棍和骗子正是寡妇和正人君子们最感兴趣的人哩。
  啊,没有多久,前面就是那条破船了,黑乌乌的一片,往下游漂漂荡荡。一时间,我全身打了个冷战。我朝着它冲过去。它往水里下沉已经沉得挺深了。我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船上活着的人没有多少指望了。我围着它划了一圈,高声喊了几下子,不过毫无回音,一片死一般静。我倒是为这帮家伙而感到心情沉重,不过也并非过份沉重。因为如果他们能顶得住,那我也能顶得住。
  仿佛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杰姆的灯光升起。升起时,仿佛灯光远在千里之外。待到我走拢,东方已经开始灰白。我们便去寻觅一座小岛,把木筏子藏起来,把小舟沉到水里,钻进窝棚里,睡得死死的。
 
 
 
 
第十四章
 
 
  醒来以后,我们把破船上那帮家伙偷来的东西翻了一遍,发现有靴子、毯子、衣服和各式各样东西。还有一些书,一架望远镜,三盒雪茄烟。在这以前,在我们两人一生中,谁也没有这么富足过。雪茄烟是头等的。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躺在林子里聊天。我还读读这些书。着实快活了一番。我把破船上和渡轮上发生的一切全都讲给了杰姆听。我说,这种种的事便是历险。不过他说,他可不要再历什么险了。他说,当我爬进破船的顶舱的时候,以及他往回爬,想寻觅木筏子却发现木筏子已不翼而飞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死了过去。因为他断定,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反正他这下子是完了。因为要是没有人来搭救他,他就会给淹死;而且,要是他被救,他就会被救他的人送回家,以便得到那笔悬赏,华珍小姐又肯定会把他卖到南方去。是啊,他是对的,他往往总是对的。
  对一个黑奴来说,他的脑袋可不简单。
  我把书上说的那些事读给杰姆听:什么国王啊,公爵啊,伯爵啊,等等的。还有他们穿着多么华贵,他们那个派头又何等了得;彼此称呼起来,总是陛下啊,大人啊,阁下啊,等等的,并非只是先生而已。杰姆听了,眼睛鼓得大大的,听得入了神。他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有这么笃(多)啊。除了老王所罗门以外,我还从不曾听说过别的国王啦。除非你把扑克牌上的国王都算上。一个国王能挣多少全(钱)啊?”
  “挣?”我说,“啊,他们啊,只要他们高兴,他们一个月可得一千块大洋,他们要多少便会有多少,什么东西都是归他们所有。”
  “多快活,不是么?他们又得干些什么呢,赫克?”
  “他们什么都不干。看你说的。他们只是这儿坐坐,那儿坐坐。”
  “不吧——真是这样么?”
  “当然是的。他们就只是四处坐坐。除非发生了战争,他们就去参加战争。不过别的时候呢,就是到处懒洋洋地那么样,或者托着鹰去打猎——就光是打猎——嘘,——你听到了一个什么声音了么?”
  我们跳将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没有发现什么,除了一只轮船轮子在水下搅动的声音,这只轮船正从下游绕过河湾开过来。我们便走了回来。
  “是啊,”我说,“有些时候,闷得无聊,他们便和议会无事生非。要是有人不安分,他就砍掉他们的脑袋。不过,他们多半的时间耽在后宫里。”
  “那是什么啊?”
  “后宫。”
  “后宫又是什么?”
  “那是他把他的那些老婆放在那里的地方。你不知道后宫么?所罗门王就有一个,他有一百万个老婆。”
  “啊,是的,确有其事。我——我可没有把这个忘了。我看啊,后宫是个管吃管住的大房子。在托儿室里,他们准是热闹非反(凡)的吧。我看啊,那些老婆准是吵架吵个不停,那就更热闹了。人家说,所罗门王是自古到今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可不新(信)这一套。因为什么呢:难道一个聪明人愿意从早到晚老耽在那么个乱糟糟的鬼地方?不——他才不会呢。一个聪明人会造一座古(锅)炉厂。等到他想歇一歇的时候,把厂子乖(关)掉就是了。”
  ‘嗯,不过他反正是最最聪明的人,因为是寡妇亲口对我说的。”
  “我才不管寡妇是怎么说的。总之,他不是个聪明人。他尽干些我从没听说过的荒糖(唐)事。你知道他要把一个孩子一匹(劈)两半的事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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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见《圣经·旧约·列王纪》第三章,16——27节。
  “知道,寡妇把这事一五一十都给我说了。”
  “那么好啦!那还不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心计?你只要好好想一想。听我说,这棵树桩就算是其中的一个妇女——那边是另一个妇女,我算是所罗门王。这张一块钱的吵(钞)票就算是那个孩子。你们两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我怎么办呢?我有没有到街坊邻居去走一走,调查清楚这张吵(钞)票究竟是谁的,然后太太平平地物归原主,这不是有点豆(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办的么?可是不——我把这张票子,一撕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你,另一半给另一个妇女。所罗门王正是这么对待那个孩子的。现在我要问你:这半张吵(钞)票有什么用?——能用来买东西么?那匹(劈)成了两半的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就是给我一百万个匹(劈)成两半的孩子,我也不西(稀)罕。”
  “可是,该死的是,杰姆,你根本没有抓住要害——真该死,你把问题看歪了十万八千里啦!”
  “谁?我?滚你的。别跟我说什么要害。我看啊,有理没理,我一看就明白。他们这样干,就是没理。争的不在于半个孩子,是在乎一个活蹦活跳的孩子。可有人以为可以用半个孩子来判定一个活孩子的争吵,这就仿佛明明站在雨里头也不知道进来躲一躲。别跟我讲所罗门王了,赫克,就瞧一眼他的半(背)影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不过我跟你说,你没有抓住问题要害。”
  “什么该死的问题要害!我看啊,我看明白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可要知道,真正的问题要害,还埋在里边——还埋在深处,在于所罗门是怎样成长的。譬如说,有一个人,家里只有一两个孩子,这样的人会胡乱糟塌孩子么?不会,他不会。他糟塌不起。他准会知道怎样宝贝孩子。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人,家里有五百万个孩子在跳来跳去,那当然就不一样啰。他会把孩子匹(劈)成两半,就象对付一只猫一样。他还有的是啊。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对所罗门王来说,那根本无所谓,那个混帐东西!”
  这样的黑奴,我可从没有见到过。只要他脑袋里有了一个想法,就再也不会打消。在黑奴里面,这么瞧不起所罗们的,他可说是第一个了。因此,我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国王身上,把所罗门给撇在了一边。我讲到了路易十六,就是那个好久以前被砍掉了脑袋的法国国王。还讲到了他的小孩——那个皇太子①。他本该继位为国王的,可人家把他给逮了起来,关在大牢里,后来有一天便死在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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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皇太子路易·查理(1785—1795),继其父路易十六在1793年上断头台后,死在狱中。赫克有关他后来逃亡的说法,乃是人们误传的,这样的传说,在民间流传颇广。比较十九章里有关所谓“国王”(以及“公爵”)的谱系的胡话。
  “可怜的小家伙。”
  “可是也有人说,他逃出了牢,逃离了法国,来到了美国。”
  “这很好!不过他会孤孤单单的——他们在这里并没有国王,是这样么,赫克?”
  “没有。”
  “那么他找不到差事了吧?他打算干些什么呢?”
  “啊,这我可不知道了。有些法国人去干上了警察这个行当,有些人教法语。”
  “怎么啦?赫克,法国人讲起话来不跟我们一样么?”
  “不。他们讲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
  “啊,可真要命!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事实便是如此。我从一本书上学了他们的几句怪声怪气的话。譬如说,有一个人来找你,对你说,‘巴赫符——佛朗赛’,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会觉得怎么样。我会冲他的脑袋一权(拳)打过去。这是说,如果不是白人的话。对黑奴,我可不准他这样叫我。”
  “去你的吧,他并没有叫你什么啊。这只是在说‘你会说法国话么?’”
  “啊,那么,为什么他不能那么说呢?”
  “怎么啦,他不是正在这么说了么?法国人就是这么说的。”
  “嘿,这他妈的好滑稽。我再也不愿听了。根本没有什么意思。”
  “听我说,杰姆,一只猫说起话来跟我们一个样么?”
  “不,猫不一样。”
  “好,一条牛呢?”
  “不,牛也不一样。”
  “猫说起话来跟牛一样么?或者牛说起话来跟猫一样么?”
  “不,它们都不一样。”
  “它们说的各个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当然的,是吧?”
  “那当然。”
  “那么,一只猫,一条牛,说起话来自然跟我们不一样,是吧?”
  “那是当然的啰。”
  “那么,一个法国人说起话来跟我们不一样,不也是自自然然、理所当然的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一只猫是一个人么,赫克?”
  “不是。”
  “好,那么要一只猫象一个人那样说话,这是胡闹。一条牛是一个人么?或者说,一头牛是一只猫么?”
  “不。都不是的。”
  “那就好了,它就没有理由跟人或是猫一样说话。一个法国人是不是人?”
  “是的。”
  “那就好了!那他妈的,他为什么不说人话呢?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知道,这样白费口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根本没有法子跟一个黑奴展开辩论。因此我就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第十五章
 
 
  我们断定,再有三个晚上,我们就会来到开罗。那是在伊利诺斯的南头,俄亥俄河在此汇合,我们要到的地方正是这里。我们准备把木筏卖了,搭上轮船,沿着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买卖黑奴的自由洲去,这样也就摆脱了是非之地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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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为什么没有按照杰姆求得了自由那个原来的路子写下去,评论家们对此历来都有争论。据对手稿进行过研究的人说,马克·吐温写到近第十六章结尾处便停了下来,一搁笔,恐达两年。后来续写时,爱上了这样一个写法,即要抒写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由气氛,写成一种时间之流,在时间之流的流逝中,能免于陆地上的残酷与假冒伪善这类的灾难。比较本书第八章中的注释。
  后来,在第二个夜晚,开始起了雾,我们便朝一处沙洲划去,把木筏系好,因为在雾中行舟是不行的。不过,我坐在独木小舟上,拉着一根缆绳,想把木筏拴在什么一个地方,却无处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枝。我把缆绳套在那凹岸旁边的一颗小树上。不过正好有一个急流,木筏猛地一冲,就把小树连根拔了起来,而木筏也就往前漂去了。我见到迷雾正四面八方聚拢来,只感到心里既不舒服,又发慌,至少有半分钟动弹不得。——抬头一望,木筏已经无影无踪。二十码以外,就什么也望不清。我跳进了独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桨来,使劲往后一退。可是它动也不动。我一慌张,忘了解开绳索啦。我立起身来,解开了独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乱,两只手抖抖的,弄得什么事也干不成。
  船一开动,我就顺着沙洲,朝着木筏,拼命追去。情况还算顺利,不过,沙洲还不到六十码长,我刚窜过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头冲进了白茫茫一片浓浓的大雾之中了。我象个死人一般,连自己正在往哪一个方向漂行也一点儿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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