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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现代青年

_3 张恨水(现代)
  看过了两个钟头的书,这也就觉得心里安宁许多了。然而那引人心动的高跟皮鞋声,却又是滴咯滴咯,由远而近,一直响到身边来。计春心里想着:这也许又是孔家大小姐来了?她不进我这房门,倒也罢了,设若走了进来,一定要引起误会的。因为昨天到我这屋子里来时,那可以说是偶然,今天到我这屋子里来,那就绝对不是偶然了。既不是偶然,那就难免人家从中议论了。心里一动,走到房门边,立刻用双手向前推着,远远就做个要关门的样子。
  但是屋子里有一双手向前推,屋子外也有一双手向里推。那屋子外的一双手,却比屋子里的手要早过两秒钟碰着门,所以计春虽是要闭门不纳,终于是来不及,人家已经推着门,走将进来了。不必抬头看是什么人,只听听这高跟鞋子响,可以知道这就是孔小姐来了。她进门来先笑道:“对不住,今天我又要搅扰你了。你瞧我来的是这样地不凑巧,刘先生又出了门。我还得借你宝斋,稍微坐一坐。”
  计春对于她这种请求,虽然是二十四分的不愿意,但是看看她今天的装束,又不同了。那长长的头发梳了两个小辫,各插上一朵墨绿色的大花结,身上穿了短短的洋式外衣,虽然那料子,白得像雪一样,然而在衣服上却很疏落地绣了几只彩色蝴蝶。衣服上身挖着套领,露出一大截脖子,衣摆的长度,还够不到膝盖,所以大腿上这一双肉色丝袜子,便是整个地透露。这个样子的打扮,将她显得更活泼,更婀娜了。
  对于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要由屋子里把她轰了出来,似乎是太不知趣,太不讲面子。因之计春自身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退后了两步,让她进来,而且还深深地向人点了一个头。
  令仪也是一点都不客气,走到屋子里,就直奔桌子边,在计春看书的方凳子上坐下,用手将桌上的书本翻了两页,笑道:“周先生真是用功,一天到晚看书。可是这样看书,足不出户,也与卫生有碍吧。”计春笑道:“我哪里谈得上用功两字?不过怕学校考不取,在这里临时抱佛脚罢了。”
  令仪向他摇摇手道:“你别着急,现在我想破了,北平城里的学校多着呢。第一个考不取,考第二个;第二个考不取,再考第三第四个。只要人肯用功,无论进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用功的。周先生咱们同考一个学校,你看好不好?你的功课样样都比我好,我也可以请你和我帮一些忙。”计春对于她待要客气两句,却怕这话会说长了,若是不说,人家的态度,是这样地客客气气,却又怕无故把人得罪了。因之令仪坐在这里,计春倒反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当中。
  令仪用嘴向床上一努,笑道:“你不坐下?”计春被她这样一催,做主人的仿佛是变成了客,却不能不坐下了。但是他坐下去的时候,也不曾超过两秒钟,他微微地一笑,又站了起来了。令仪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了叫你不要客气,为什么还要客气?”计春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因道:“倒并不是我客气。”他仅仅的说了这几个字,不是客气,为着什么呢?他可不能把这句话,充足起来了。
  令仪见他那样不安的样子,倒也并不去怎样地为难他。看见桌上有一张小报,就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看,似乎这报纸上那大号字的题目,都不能给予她一种注意。只一过眼,她就翻到背面去了。
  这背面上不过是游戏文字和广告而已。照说,这是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可是令仪看到了那广告以后,忽然大吃一惊的样子呀了一声。计春倒猜不出来,什么事会引着她这样地大吃一惊?不免瞪了两只眼,只管望着她。
  令仪笑道:“周先生!你不爱瞧电影吗?这北平的电影院,虽然赶不上上海,可是比我们省城里的电影院那就好得多了。至于电影片子,那是不必说,这里映过了,也许一年之后,还到不了我们省里呢。”计春笑道:“我向来就不大看电影。关于这些事情,我简直是外行。你就不用和我提了,那算是对牛弹琴。”他很直率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以为未免大煞风景,若不是有心得罪人家,也是少年不懂事。这就向令仪笑道:“像我们这种人,那真正不愧是乡下人了。什么都不懂得。”
  令仪对于他的话,倒不曾介意,就笑着道:“你怎么老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并没有说过你是乡下人呀!”计春道:“实在的,我是个乡下人。我也就用不着勉强来遮掩了。”令仪并不曾去注意他是怎样地来分辨那句话,就笑着道:“这张《璇宫艳史》的片子,在上海我没有赶上,现在居然到北平来了。密斯脱周!无论你懂电影,不懂电影,这张片子,你是千万不能不看。”
  计春倒不料她把话说的这样郑重,就向她望着道:“这与人生大问题,有什么关系吗?”令仪将她两只皮鞋,互相地支搁着,只管把下面一只皮鞋的高后跟,在地面上扑打个不已。看那样子,她是在沉吟着什么心事哩!最后她眼珠一转,又好像她得了一个主意了,这就笑着向计春道:“我说得这样要紧,当然有非看不可的缘故在内,你要不要看?”计春道:“在省城里的时候,我倒是听见说过,有声电影,非常奇怪,影子能够说话。”令仪不由得笑着肩膀乱颤,便道:“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连电影会说话,你都当着是一件新闻了。”计春被她笑着,未免脸上一红。
  令仪也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便做一种道歉的样子,对他道:“这实在也不能怪,住在内地,如何看得到有声电影呢?密斯脱周,赏光不赏光?今天我请你去看《璇宫艳史》。”计春虽没有看过有声电影,但是这《璇宫艳史》四个字,在耳朵里,却听得很熟,是怎样一张片子,也应该见识见识。他有了这一番好奇心,于是对于令仪这一请,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曾加以拒绝。
  令仪手臂抬了起来,看看带着的手表,这就笑道:“我先去买票,买好了票,我打电话来请你。”她也只说到这里,又把眼珠转了一转,却摆了头道:“这个不妥。北平地方,你大概不大熟悉,叫你到哪里去找电影院?再说,你又不到电影院这些地方去的,也不好叫你乱撞木钟。我看就是这样办,回头我自己来接你罢。”计春笑着,连连说是不敢当。
  令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敢当,我有车子,无论到什么地方,来往都是很便利的。”计春觉得若让她坐汽车来接的话,那就未免太招摇了,于是就急不暇择地抱着两只拳头,向令仪乱作了一顿揖,笑着连连地道:“那是怎样地敢当,那是怎样地敢当?”令仪对于他这些话,睬也不睬,起身夹了手皮包,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手扶了门纽,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回头你一定得到。你若是不到,那就是瞧不起我了。”说着,她就噗嗤一声地,笑着走了。
  计春坐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眼望着她婷婷而去。他将一只手撑着桌子,托住了自己的头,静静呆想着。若论到孔小姐这一番盛情,实在是不应当拒绝人家;若论到这会馆里大家如此的注意,自己还要和孔小姐来往,也就未免太不知事体。看这个样子,下午她必定是要来的,自己怎样地去避免这一场嫌疑,倒是可以考量的一件事。
  他想了许久,忽然将桌子一拍,突然地站立起来,下了一个决心了。他想着:这要什么紧,纵然把她得罪了,也不过欠缺一个朋友来往罢了。那也是冯先生说过的话,像我这种人,又何须乎要这样一个朋友呢?我既是不怕得罪她,等她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当面和她说,会馆里人很有议论,我不能去。有了这样重的话,我想她也要维持体面的,那就不好意思要我走了。不过自己向来也就脸嫩,回头见了人家的面,自己怎说得出这种话来?这只有一个笨主意,立刻就出门去,让她再来的时候,就扑一个空,到了二次遇到她的时候,就硬赖是冯先生找去了,也不要紧。她还能够到冯先生那里去对质不成?如此想着,这个办法,已是很对,于是不再做第二个打算,戴上帽子,锁了门,就向冯子云家来。
  冯子云也是个事务很忙的人,哪里能够终日在家里守着。计春到他家来时,他恰是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儿。计春又不便说是躲人来的,冯先生既不在家,自己也就只好出来。北平之大,自己并没有第二个熟人,这还可以到哪里去?这只有想了一个笨法子,满街去乱跑一阵。
  初到这种大都会来,有许多地方,自己是不曾到过的。趁了这个机会,也可以广广眼界了。自己原是住在偏于西南城的,现在也不择目地,只拣着向东北城的大道走去。一路之上,时而遇到黄瓦红墙,时而遇到嵯峨宫殿,时而遇到热闹街市。久住南方内地的人,到了这里来,自然是另到了一个世界。一路行来,也合了古文上那一句话:忘路之远近了。约莫走了有两三小时,自己觉得有些倦意了。心里想着:这应该回家去休息休息了,终不成这样地走到晚上去。好在有了这样久的时候,孔小姐也应该到过会馆去了。自己因为来时可以瞎走,回去就不可瞎走了。于是也就雇了人力车子向会馆来。
  到大门口的时候,并不看到停有汽车,自然是孔小姐不在会馆里面,这很觉得身上轻松了一阵,不必犹豫,一直地走了进去就是了。可是他到了自己房门口,不知何故,门上的锁,却是不见了。用手一推门,首先所射入眼帘的,就是一件花斑斑的衣服,一丛短蓬蓬的头发,自己吃了一惊!待要向屋子外退出来,那件花衣却是很快地一转,计春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孔令仪小姐。这真是冤枉,满城乱跑了一阵,结果倒赶回来遇着她了。
  令仪见他神气一愣,就笑道:“你猜不着我这个时候会来吗?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躲开我。”计春被人家说破了心事,自己怎好承认?便摇着头笑道:“没有的话。我是刚才到冯先生家里去了,倒让孔小姐久等。”令仪道:“我倒是没有等,桌上这几本书,我翻着看了一看,把时间也就混过去了。不过你出门的时候,何必那样地匆忙,锁还不曾锁好,你就走了。对不住!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闯进了你的屋子!”
  计春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怎样对答得上?只好笑笑而已。令仪道:“我亲自来接的人,已经是来接来了,票子也已经买好了,你能去不能去呢?”计春原打算告诉她会馆里人很注意的话,到了这里,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看她周身上下,现在又换了一件衣服,又掉了一双皮鞋,配上她脸上那红红的两个胭脂晕,十足地烘托她那一个华丽的颜色来。男子们的青春期间,谁没有追求异性的思想;不过或者没有那个勇气,机会,能力,也只好罢休。现在令仪一再地来挑逗计春,他这样聪明的少年,怎样能分拨得开?于是就向她深深地笑着道:“大小姐一定的要请我,倒叫我推辞不得,等我先出去雇车罢。大小姐怎么没有坐汽车来呢?”令仪笑道:“我要把汽车放在大门口,你还肯进来吗?小兄弟!你放开胆子来罢。这个年头,男女交朋友,那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呀!”计春垂着头,更无话可说了。
  令仪将计春手上放下来的草帽子拿着,替他戴在头上,将嘴向前一努,低声道:“你先走。”计春也不知是何缘故,就乖乖地听着她的指挥,向前走去。令仪由后面走出来,倒和他带上了门,又锁上了。
  计春总是怕会馆里人看到了,有些不方便,低了头,赶快地向前走。可是这会馆里人注意早在他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各间屋子里的住客都在玻璃窗里,伸出头来向他望着。他不走快,还是罢了,他一走快,那些注意的人,倒哈哈大笑一阵。计春这一下子,只觉无地自容,突然地出了一身汗,把小褂子都湿透过来了。
  他走出了大门,就直奔胡同口,可是令仪却从从容容地由后面跟着走来叫道:“我的汽车,停在胡同这一头呢。”计春回头看时,她却站在会馆大门那一边,不住地招手。这决不能够一个站在大门口这一边,一个站在大门口那一边,就这样地僵持着,只得硬了头皮,慢慢地走了过去。
  离着令仪还有三四丈路,就避到胡同那一边去走。偏是令仪,一点也不顾虑到别人的立场,就向他连连地招着手道:“你的钥匙在我这里呢,你不拿去吗?”她说着这话,把手就伸得远远的,这叫计春怎能置之不理,于是又上前接了钥匙,靠近了走。
  当二人走出胡同口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一阵哄然大笑,计春也知道这一定是那会馆里的人追在后面偷看,但是却不敢回转头去看人一眼,只管是低了头抢先地走着。到了胡同外,果然她那辆汽车,横在路头上放着。她的思想实在是比自己还周密,自己以为门口没有汽车,她就没来,不料她竟是看到了这一着,把汽车预先藏起来了。令仪拍着他的肩膀道:“上车,你还想些什么?”
  计春于是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看有声电影,第一次和有钱的大小姐在一处周旋,他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开始做那粉红色的梦了。影戏院里一个少男与一个少女,一同并排坐着,而且是初次,这当然是异乎平常观众的情绪。在都市里新的少年们,大概十有八九,都经历过这种滋味;那时的心房,当然是跳荡;那时的血管,当然是沸腾;那时的脸色,当然是腼腆。不过这一对,现在略有些不同,平常是女子如此,男子好些;现在是男子如此,女子好些了。他们进电影院的时候不到两三分钟,电影就开映了。所以他们除了看银幕上的人而外,却来不及看银幕下的人。
  及至休息十五分钟的时候,电灯一亮,令仪那一双眼睛,她就开始活动起来了。她微微地昂着头,将这个楼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到底让她找着一个目的物来了。她微笑了一笑,拉着计春的衣袖,站了起来道:“你跟我来,我和你介绍一个朋友。”说着她已起身先走。
  计春待要不上前去,然而今天这影院里,几乎卖的是满座,拉拉扯扯,让人看到未免不像样子,所以不顾一切,也只好跟了她走上前去。她引着计春走到一个比她更时髦的姑娘面前,介绍着道:“这是密斯袁,是我最好的朋友。”计春为势所迫,也就只好对人点了两点头。
  那袁小姐用目光对计春周身上下一看,就不住地在嘴角上露出微笑来。同时,她就连连地点着几下头。这是不用说,她有一份赞成的意思。
  令仪介绍着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周,是一位用功的朋友。”她说到用功朋友这句话,就噗嗤一声地笑了。袁小姐向他身上再看一遍,就笑道:“密斯脱周贵庚是?”计春红了脸笑道:“十七岁了。”
  袁小姐道:“我们去喝一点汽水吧!”计春被这位小姐实在望得可以了,有话也说不出来,再要他一同去喝汽水,就未免是虐政,笑着点头道:“不要客气,我心里不大舒服,不敢喝冷的。”说毕,他点了一个头,就回到原位子上坐着去了。
  袁小姐捏着令仪的手,向她微笑一点头道:“来,我们一块儿去喝一点。”于是两个人携着手,走到咖啡室里去,坐下来两个人都要了一杯冷的喝着。
  袁小姐喝的是爱斯蔻蔻,她将两个手指头,夹了那纸管子,在水里转了两转,接着眼珠一转,噗嗤地笑了出来,却用手臂来枕着头。令仪瞪了眼望着她道:“你笑些什么?”袁小姐笑道:“真有你的,你居然照着你的话办了,找着这样一个年轻的。”令仪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看附近无人,便低声道:“从今以后,我要把男子们对付我的办法,再加到男子身上去了。我以为今天小陈也要来的,他怎样倒没有来?”袁小姐微笑道:“你是得意之至啦!要在小陈面前透露这一手。”令仪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就微笑了。
  十分钟以后,她们两人,又各自入座。不过袁小姐叮嘱着,有话要和她说,所以完场以后,袁小姐站在楼梯门口等了他们微笑着道:“孔!你赏面子不赏面子?我想请你们二位吃吃小馆子。”令仪且不说话,先向计春看了一眼,见计春丝毫也不理会,便向袁小姐道:“你请我有什么不到?不过密斯脱周去不去,那是他的事,我可不能代人家答应。”她说完了,眼珠依然回转着,再向计春看来。
  计春对于两个小姐伴着吃饭的这件好事,当然是十分赞成的。不过今天由会馆里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在后面笑着,妒嫉的心事,谁也是免不了的。设若他们往下追究起来,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到了那个时候,把什么脸去见冯先生?自己不是负着一个好青年的名声吗?好青年哪里可以这样的自暴自弃,和这些资产阶级的姑娘去做陪客呢?自己是个没有见过花花世界的乡下孩子,若说忽然一跳,就跳到了红粉队里去,过那甜香的日子,似乎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他究因为自己胆子小的原因,谢绝了袁小姐的约会,只在人丛中一挤,就不见了。
  袁小姐依然握住了令仪的手笑道:“真的你和我吃饭去,我有话和你说。”令仪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大概也知道了。不过我倒听听你是怎样子的说法,好罢,我就陪你一路去吃饭罢。”于是令仪又把这个女朋友,用汽车载到饭馆子里来。
  她们到了一个雅座里,把门帘子放下。令仪首先一句话说道:“是不是小陈托你来转圜的?”袁小姐笑道:“有话只管慢慢地来说,你急些什么?”令仪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是性子很急的。”
  袁小姐倒不忙,先把菜单子开好了,然后倒了两杯茶,放一杯在令仪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令仪对面,口里呷了茶,眼望了她微笑。令仪道:“你笑什么?以为我是拿周家这孩子开心,故意做给小陈看,出这口气就拉倒吗?不!老实说,我对于周家这孩子,倒也是很爱他的。不过现在我学了乖,不轻易和人谈上婚姻问题了。”
  袁小姐道:“我在上海的时候,见你和小陈的态度是很好的,何以他追你追到北方来,二人倒翻了脸了?”令仪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话,那是一言难尽,不去管他,什么三角恋爱,多角恋爱,我们都经历过了。在许多朋友中,我看定了小陈是个可爱的青年,钱不必说,充量地给他用,就是别的什么,他所需要的,我都给他了。”
  袁小姐那一杯茶是喝完了,她将那空杯子的杯沿,在她雪白的门牙上碰着,当当作响,却向了令仪笑眯眯的。令仪道:“你以为我说话说漏了吗?你想呀,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谁又不知道谁的事。你反正知道,我何必不说出来呢?”
  袁小姐微微地摇着头道:“你的事,我哪里会知道?”令仪道:“我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了,我就是这样实说。你想我一片痴心,为着什么?不就是以为婚姻没有问题吗?小陈这东西……”说到这里,将牙咬着,用一个食指点了两点,继续着道:“他完全是个骗子罢了。他追到北平来的时候,我要求他也在这里读书;他不肯,我交涉了许久,他始终不答应,我就猜定了他是没有钱用,才来找我的。我就说了:你把我当作上海式的小姐,拿钱来津贴小白脸,那就错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这样二十岁的白面书生,包围我的还多着呢!我是气急了,便说:二十岁算什么,以后我非十六七岁的青年,不和他交朋友了。”
  袁小姐点着头道:“这一出戏我明白了,我看你未免有点误会。小陈说:他并不是不愿在北平读书,不过在这里读书,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在经济方面,非完全仰仗你不可!若是完全靠你呢,你的脾气不容易对付,而且你也是个学生,他也不能整个地倚赖着你,所以他拒绝你的要求了。现在他很后悔,你留他读书,总是好意,就是你发脾气,他也忍耐了,愿意和你言归于好,依然在北平读书。”令仪将身子一挺,向了袁小姐道:“这些鬼话,你相信他的吗?”
  袁小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和他没有什么深交,让我完全断定虚实,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假意。”令仪道:“这小子,他骗够了我了,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我是有了经验了,他等着要用钱的时候,就是对你磕头,他也是肯干的。只要有了钱,他立刻就是大爷了。密司袁!你不必提他了,他没有什么特长,不过会照相,会打网球会跳舞,会写热烈的爱情信;我看小周这孩子,有半年工夫,我可以全把他教会了。那算什么!”
  袁小姐笑道:“这样说,你是要由自己一手造就一个可爱的人才出来。不过周家这孩子太老实一点。”令仪道:“太老实一点,怕什么!就怕是太滑头一点,造就得出来,我就把他造就成功。造就不出来,我再换一个,而且我现在也变更方针了,不像以前,只注重一个人,如今要同时多造几个对象,等他们竞争着,我从中来挑上一个。”袁小姐笑道:“你现在有些精神病了吧?说的话,全是些疯话。”
  这时,伙计送上酒菜来,令仪先斟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哎了一声,表示着痛快,然后放下杯子来,碰了桌面一下响。她笑道:“我怎么不疯?不疯我出不了这一口气。请你告诉王小姐,我把小陈让给她了,可是仔细一点,她别受这小子的骗呢。”说时,又斟上了一杯酒。
  袁小姐道:“密斯孔!你可别误会,王小英虽是我的表妹,我并不赞成她和小陈来往呀!”令仪笑道:“没关系。我已经另有个可意的人了,我不要的乐得送人了。”说毕,她又举起杯子来,将酒喝了。
  在这一篇谈话中,把令仪垂青计春的缘故,已是透露无遗,然而计春这个被玩弄的孩子,哪里会知道呢?
第十五回:冷眼未能逃传书逐客 热心终不改闭户留宾
  孔令仪说的这一番话,周计春虽是没有听见,可是这天,他别了令仪匆匆地走回会馆去,心中究竟是忐忑不安。在令仪与袁小姐杯酒纵谈的时候,计春正掩了自己的房门,在靠窗的一张横桌边,用两只手撑了额角,只管低了头,在那里打主意。
  他心里想着:孔小姐对我这份情意,实在太好了。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倒叫我猜不出来。若说为了我的学问,她那种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上来的;若说为了我年轻,但是找年轻的男子,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据我干妈说,我长得很漂亮,大概是这一点关系吧?不过她是南北大码头都走过的人,哪里就没有看过美少年,何至于忽然遇到我,就十二分地钟起情来?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焉知不是她看着我太好了,所以就拼了死命地爱我。要不然,到哪里去还可以找出第二个理由来?这样说着,她实在一片痴心在那里爱我。我不但不接受,还有些瞧不起人家的神气,这未免不对。就是那个袁小姐,为人很和气的,她那一番客气,要请我去吃饭,我倒一棍子打一个不黏身。她心里不但是说我寡情,恐怕还要说我不懂事,陪人家看电影也看了,何以就不能陪人去吃馆子。和令仪一路出会馆门,是有人看见了,但是在电影院里,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这分明早回来是一种嫌疑,迟回来也不过是一种嫌疑,反正是惹着嫌疑的了。那样匆匆忙忙,丢了人家跑回来,那究算一回什么事。可惜我不知道孔小姐的亲戚家里是不是可以随便拜访的,若是可以随便地去拜访,自己怎么着也当去登门道歉一番,那就无论自己怎样地殷勤,这会馆里人看不见,他们也就无从议论了。其实也不一定要到她的亲戚家里去,只要她能指定一个地点,就是公园也好,电影院也好,都可以让我按时前去道歉。只是除了朋友丧失和气之外,决计没有哪个人指定了时间,让别人来道歉的。这一层既不可能,除非是有个巧遇,明天在街上和她碰到头了,自己在当街和她道歉。然而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这不是自己想入非非了吗?
  他想到了这里,觉得在路上相遇,虽是不易得的巧事,然而故意这样去做,也未尝办不到。因为她每日到会馆里来,总是在吃过午饭以后,设若事先自己到胡同口去等着她,等汽车来了,我就拦住她,不让她进胡同口,这也就可以和她道歉,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了。他觉得对于孔小姐方面,有了办法了,只要对于孔小姐有道歉之法,那就不愁无法去求袁小姐的原谅。于是乎两个新女友,都不至于得罪了。
  他托着额头的两只手,不期然而然地,已经松着放了下来了。两只眼睛望着窗户外边,自己带了微笑,摇晃着他的头,表示着他那一番得意的情形来。桌子上摆着许多书本,摆着许多功课练习簿,却遭了他的冷眼,好像这和他的眼睛,已不能发生什么关系。书对了他的脸,他的脸已朝着窗子外了。在各种思想的起落之下,他混过了一晚。
  到了次晨起来,看着窗户外边,那碧槐树顶上,抹了一截金黄色的朝曦;墙角上一大丛牵牛花藤,在绿叶油油之中,开着拳头大一朵的紫色花。把窗户开了,一阵清凉的空气,向脸上扑了过来,心里这就想着:这样好的早上,到院子里去散散步罢。于是手拉着房门,正要向外走,不料这里刚一伸头,就看到同院子住的两个人,正站在院子当中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听到这里房门响,都向这里望着,吓得他将头一缩,不敢向外走了。自己站在屋子里,呆呆地想了一想,他们成日成夜都在议论我吗?这样一大早,就来谈论着我的是非,那也见得自己的行为,是太让人家注意着了。
  正这样地为难时,院子里又哈哈一阵笑声,计春心里扑通跳了几下,想着这笑声不要是讥笑我的吧?自己要到院子里去散步的那段意思,已经打消了,便是开着窗户听会馆里人说话,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于是轻轻地将两扇玻璃窗户关着,就在桌子边坐了下去。他坐下来时,桌子上放着一沓书本,就有一页书面上的题字,射进了他的眼帘:乃是少年丛书《哥伦布传》。
  他想着冯子云校长,常是这样地教训他:一个少年人,不怕不去奋斗,就怕不能忍耐。奋斗而不能忍耐,偶然失败,就不能再起了。所以他总是介绍着那艰苦卓绝的人,给他做模范。哥伦布当日发明地圆之说,而又没有寻到新大陆的时候,那不是到处受着人家的讥笑吗?可是他始终忍耐奋斗,到底把新大陆寻到,证明地圆之说了。
  想到了地圆之说,又联想到孔小姐了。她那天在这屋子里谈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地谈上地圆这个问题了,看她那羞态,真别有一段令人可爱的趣味在里面。有这样好的漂亮姑娘和自己做密友,总也是人生一桩幸福,我猜着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恐怕有许多人想追逐她还追逐不上呢!现在许多人都这样说着:“读书不忘恋爱,恋爱不忘读书。”我就是和她交朋友,这与我求学的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鬼鬼祟祟的,怕人家看见呢!这会馆里人纵然讥笑着我,也不过是那种妒嫉人的心事。假使孔小姐给他们一点颜色,只怕会跪在地下磕头呢,那么我不很足以自豪吗?
  他想到了这里,就心旷神怡起来了。他不踌躇了,也不悲观了。掉换了一种思想:默念着见了孔小姐,应当如何向她道歉?自此以后,自己的态度,应当放大方些,不要见了人就先红脸。孔小姐是个女子,她还毫不在乎,我是一个男子,倒害起羞来吗?今天我决计迎到胡同口上去和她道歉。
  他在屋子里也不看书,也不坐下,有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有时又横躺在床铺上,将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一张茶几上,互相摇曳着。好容易熬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买了几个烧饼在口袋里揣着,走到胡同口上,靠了一根电线杆靠住,一面吃烧饼,一面向远处望着,有汽车来没有。在三十分钟以后,他便和令仪同坐在一辆汽车上,应着他的理想,成为事实了。
  令仪道:“你不要胆子小,放开手来做事就是了。除了父母,哪个人配管我们。我们在北京,都没有父母的,你还怕些什么?”计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因为我由内地出来,一切男女交际的手续,我是全不知道。见了人,总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好。所以我索性不谈交际,省得露马脚。”令仪笑道:“那是笑话。我们一见如故,又是同乡,不过彼此在一处谈谈学问,或者解解闷,一同去吃一个馆子,瞧一场电影,这也谈不上什么交际呀。难道说是初中毕业生,连吃馆子看电影都不会吗?”这些话,抵得计春哑口无言,只是向令仪微笑。
  令仪一伸手握着计春的手道:“不要做书呆子了,我们一块儿看电影去。”计春到了在汽车上的时候,人就糊涂了。现在令仪将手心握住了他的手背,她那身上的电流,就由手心通过了他的手背,酥麻遍了他的全身。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够有什么主张?一切都由令仪去主持了。
  又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安坐在电影院的楼座包厢里。这还只有一点多钟,便是第一场的电影,也离开演的时候尚早,所以这楼座上,仅仅是很散漫的几位座客,这倒给予了这二位看客不少的便利。在邻厢绝对无人的当中,就喁喁细语,谈起话来。在这个时候,计春自然是忘了会馆里人那种不相干的议论,更不会想到冯校长和自己的父亲,放开了胆子,把整个的身子,沉醉在香粉丛中了。
  看完了电影以后,令仪起身走,计春也起身走。在这时,他已经大方得多,不像以前,在人群里面退退缩缩了。可是天下这种不甚公开的事,却是最容易遇到人,当二人挤出电影院门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在后面叫着周计春先生。这个人似乎怕单叫周先生,他还不会知道,因之特地把名字也叫出来了。
  计春猛然回头一看,让他认得很清楚,就是怀宁县会馆对房门住的一个人,这种朝夕见面的同乡,决不能够抵赖着不认识,于是臊成一张通红的脸,向人家点了一个头。他的鼻子眼里,虽然也还答应着人家一声,但是这一声答应,究竟答应出来了一个什么字,连他自己都有些含混,只好说是也不知道了。
  这时,令仪正和他挨肩走着,伸过一只手臂,拦住了计春的腰,就向他微笑道:“你到北京来,不过是这一点子时候,居然也就有了朋友了。”计春对了那位同乡,要避开和女人联合的嫌疑,还有些来不及,偏是令仪还故意地表示亲热,真让他难受已极。他为了顾全令仪的面子起见,又不敢不敷衍她,只得向她低声答应了一句道:“是个同乡。”他口里说着,腿下是很急促地走开,已经离开了这一丛人群了。
  令仪看他这情形,却也猜出一点原因,心里未免有些不高兴,心想:我是一个有名的大家闺秀,和我在一处走路,有什么玷辱了你,倒要你这样躲躲闪闪,也就红了脸,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叫道:“周!你跑什么?一块儿走哇!”说完了这话,她还回头向那个问话的人看了一眼,以为我偏偏要和周计春在一处走,难道你们还干涉得了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办,活活地要气死你们这班人了。你们要吃那种飞醋,那只好说是活该了。她如此地想着,抢上前两步,扶着计春一只手臂道:“别忙呀!一块儿走。”她于是带拉带扯地,将计春引上汽车去了。
  这一天,计春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回到怀宁会馆来。自己只将房门锁开着嘎咤一下响,那隔壁住的刘清泉就叫起来了。他用很沉着的声音问道:“周先生!你刚回来吗?忙呀!”计春听他这话,分明是言中带刺,却又不能不答应,便道:“是的!在我们一个旧教员那里,研究一点儿功课,回来就晚了。”刘清泉道:“你倒很用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笑意,计春不敢再答应了,点上了煤油灯,自己就悄悄地展开了被褥,爬上床去睡觉。可是他心里就在那里想着: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气。可是据你说,你姑娘的男朋友也很多,当她和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干涉呢?这也是吃那种最无意识的飞醋,我尽管干我的,大概你捧着你主子的饭碗,总也不能管束你的小姐吧?
  他想到这里,隔了那扇板壁,用眼睛瞪着大大的,向刘清泉那方面望着。他心里觉得这样睁眼望人的时候,眼光里大可以有两道真火,洞穿了墙壁,射到刘清泉身上去。又想到:我的行动,我自己是可以自由,谁管得着?我明天午饭也不吃,就走了出去。你不知道我是和令仪在一处的时候,你无话可说,你就是知道,你也决不能走来质问我什么!他越想越胆子大,为表示着他有这样大无畏的精神起见,就“多啦梅华”口里将歌胡乱唱了一阵,唱了一小时之久,他才安然入梦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照着预定的计划,没有吃午饭出门去了。隔壁的刘清泉,在他锁着门的时候,就三脚两步地追了出来,可是已来不及,他的后影,已是由转廊前方一踅,就不见了。刘清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很好的孩子,就这样坏了。”
  身后有个人答道:“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这里说谁?”刘清泉回头看时,是这会馆里的正董事。想了一想,才道:“刚才出去的这个孩子,你不看见吗?在南方,是个最用功的孩子;自从到北平来以后,没有了管头,就整天地在外面游玩。”董事笑道:“那人岂不是为了你家大小姐诱惑着他?”刘清泉淡淡地一笑道:“那也不见得吧?”
  董事道:“为什么不见得?我接连到会馆里来三次,都看到你们大小姐,到这里来坐了好几小时不走。而且那个时候,正是你不在会馆里的时候。有一次,她把汽车停在胡同口上,自己却到会馆里来,那分明是怕汽车放在大门口,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可是她那样聪明的孩子,也是当局者迷,你想想看,汽车放在胡同口上,会馆里人就没有哪个由那里经过吗?你们大小姐,反正是有了名的了,只可惜这姓周的这个孩子,听说他父亲是开豆腐店,苦扒苦挣,弄他到北平来读书,那实在不容易。他这样地胡闹,哪里还能够好好地念书。活活糟蹋他那个可怜的老子几百块血汗换来的钱罢了。”
  刘清泉道:“什么!他家是开豆腐店的吗?他的老子对我说可是乡下一个财主呀!我真想不到像那样子老实的人,也会对人撒谎。这年头,什么怪事都会有的。不要他们是看到我小姐有钱,打伙来行骗的吧?”
  馆董未免觉得他拟于不伦了,便笑道:“那何至于?”也就走开了。只是他是个讲孝悌忠信的旧式人物,几次看到计春和令仪纠缠在一处,究竟不是一种正当行为。原来认计春是个努力向上的孩子,所以让他在这会馆里住,现在他既不是一个好孩子,那就不必容留他了。他如此想着,当时就在会馆里留下一封信,交到长班手上。
  等到这天下午五点钟,周计春玩了一个够,从从容容地回来了。长班也不做什么表示,当他提开水壶进来泡茶的时候,悄悄地将那封信由袋里取了出来,放到计春的小书桌上,依然是悄俏地走了。
  计春正开着衣箱,暗地里检点,还剩有多少钱,偶然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写了“周计春先生亲启”的一行字,倒是一惊。哪里来的这一封信?立刻抢着盖了箱子,把那封信抢到手里,看信封口时,却是露封地,这越发地让他惊疑不定了。手上也不知是何缘故,只管抖抖擞擞地,把持不定,伸着两个指头,将里面的两张信纸夹了出来,只看那信上写的是:
  “计春先生大鉴:径启者,会馆定章,向不能寄居他籍人士。足下虽为邻邑同乡,然此系怀宁一县会馆,终有未便容留之处。前以足下来平,仓猝之间,不能觅得寓所,特别通融,允许足下暂为借住若干日,现已为时日久,想当从容觅得寓所,请即日乔迁,以免敞邑同乡,有其他烦言。不情之处,均乞原谅!……
  以下的文字,那就不必看了。他手上捧了这两张信纸,呆定了站在屋子中间,一点也做声不得。许久,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有什么希奇。这里不容留我住,我花几块钱,在公寓里租一间房子住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每月多花几文而已。这也有什么了不得吗?”如此一想,三把两把,就将那两张信纸撕了个粉碎。他一点也不考量,反带上了房门,将锁扣着,立刻就跑了出去。
  他心里在那里嚷着搬,一定得搬!他走过两条街,便有公寓,一连看了几家,打听打听价钱,连伙食在内,都要十五六块钱。自己原是一鼓作气的,想即刻就搬出别人的会馆来,现在经过一番选择寓所之后,未免气馁了。估计一下,一个月需要十五六块钱,十个月就要一百五六十块钱,自己预定每年在北平读书的钱,包括一切来算,也不过就是要这些个,现在单是房饭一项,就要这些个,那么学费,书籍,衣服,杂用,这些应当要用的钱,都到哪里去找呢?所以找了几家公寓之后,在街上缓缓地踱着步子,就大有向会馆走了回去的意味。
  可是转念一想:不搬呢?那会馆里也不能容纳,现在仅仅只写一封信来,那已经是很客气,再要住在里面,也许人家要由墙里面,将铺盖行李向外扔了。心里一层层地想着,脚下一步步地走着。
  结果,他在马路旁边,突然地站立住了。自己认定了会有办法跑出来的,难道一点没有办法地又走了回去吗?不能够,我还是应当去想法子。可是除了搬入公寓,只有寄居到冯子云先生家里去的一个办法。冯子云先生本来也曾表示过,可以腾出一间屋子来让自己到他家里去住,可是真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了,膳宿费当然都可以省下来,但是孔小姐是冯先生所不赞成的人物,她就没有法子来找我了。就是我常去找她,恐怕也会引起冯先生的疑心,还是花几个钱,在公寓里住一两个月再说罢。他有了如此一个转念,就回转身再向前走,还是去住公寓。
  他心里虽在想心事,然而他一双眼睛,却依然不住地四围看着。看到那墙上贴的标语:“革命青年,应当离开爱人的怀抱。衣食恐慌,不是恐慌;缺乏知识和技能,那才是真恐慌。”这是平民教育促进会贴的。咀嚼了一下,心里有些感动了。假使自己这样的沉迷着孔小姐,冯先生是不会许可的,冯先生不赞同,请问怎样去进学校念书?从今以后,我应当回避了孔小姐,自去读我的书了,而况我自有我的未婚妻,老实说:年岁比她轻,相貌还要比她好,我为什么丢了那样好的未婚妻,来迷恋这个孔小姐呢?她不过有钱,衣服穿得华丽一点;至于学问一层,那也就有限。我是一个向上长的青年,为什么迷恋那比我年大又习性浮华的姑娘呢?
  他如此慢慢地走着,又差不多陷于停止状态了。心想,这么着,不必去找公寓,我还是去见冯先生罢。于是抬起手表来看看,是几点钟了,是冯先生在家的时候吗?他一抬手臂,看到了这手表,忽然又让他的心理一变了。
  这一只表,是今天上午同令仪一路出去买的。她买得手表之后,就在钟表店里,笑嘻嘻地替自己带上。像她这样地待我,我突然地抛弃了她,在良心上说,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吧?暂不忙去见冯先生,让我回家去睡一觉,把这个问题,仔细考量一下罢。他这最后的一番打算,竟是完全决定了,于是就顺着原路,走回会馆来,这已是下午七点钟了。
  计春回屋以后,忘了吃晚饭,也忘了喝茶,就着一个小小的灯头,躺在床上想。一直想到深夜,觉得还是不应当就这样抛开了令仪,必定对她婉转说明,自己应该是开始去读书了。她是个聪明女子,决不能说是不必读书了跟我玩罢。只要是她肯开口说,我应该读书了,那么,我纵然疏远着她,也是依照着她的话行事,她也就不能责备我什么了。计春如此想着,觉得完全是对的,才安然入梦。
  到了次日清晨,把昨晚所想象的,这时都要解决一下了。因之匆匆地漱洗完毕,就向门外走。这会馆里长班,看到他还是空了一双手走出去,就向他道:“周先生!你的房子已经找妥了吗?几时搬?”计春脸一红道:“找妥了。过些时候……”这话还不曾说完,他就逃走了。他心里想着,会馆里相逼得这样的厉害,我怎能够混赖下去。我今天回他们会馆时,不作别想,说决计是搬。一个青年人,总不能那样没志气。不问公寓找得好找不好,可以把东西先搬到冯先生家里去暂放一两天,自己哪怕是在冯先生客厅里椅子上,打两晚瞌睡,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他如此想着就放开了胆子,来拜访孔令仪小姐。
  孔小姐虽住在她的表叔余子和家里。可是这位表叔,是她父亲出钱念书的。到了今日,在教育界立足,可以说是孔善人一手提拔的。再说孔家在华北有些商业上的往来,还不断地要余子和管理。经手银钱,总是好事,而况又是多数的,所以孔小姐在这里寄住着,一切都十分自由。客人来拜会,这是更公正的事情,一点留难也不会有的。
  计春是陪着孔小姐坐汽车到这里来过一次的,到了门房外边,且先咳嗽两声,门房里走出来一个听差,一看见就笑道:“你是来拜会孔小姐的?”计春极力地放出坦然的样子来,答道:“对了。”然而这仅仅是两个字,腔调还是不同。对字似乎可以听到,又似乎听不到,那了字的声音,却重而沉着。
  那听差竟是一个超人,一切听差对付人的习气,都不曾有,就笑着点头道:“她在书房里呢!请到里面去坐。”他说着就引导着计春到间小巧的客室里来,却顺手带住着门走了。计春看那门外,在一个月亮门的小跨院里,地上堆了三四块太湖石,种上一丛小竹子,两堵粉墙交界的角落里,堆着一种葡萄,这很感到这小跨院的幽雅。看到月亮门上的横格子眼里,飘荡着那爬山虎的垂藤,就不免向玻璃窗内出了神。
  忽然肩膀上一种柔软滚热的东西,按了一按。回头看时,正是令仪小姐站在身后。她带着微笑道:“你什么事想出了神?昨天看的电影好吗?”
  计春想到昨日影片上的故事,乃是一个男子失误走入了女子的卧室,引出了一段情史。今天到这里来,她忽然地问到了这句话,似乎有点影射的意味,倒不由得心里一动,便笑道:“叫我看电影,那是张张片子都好。我是一个人在这里想着,人比人,气死人,你也是个学生,出门坐汽车,在家里住这很幽雅的屋子。你看,坐在这上面,犹如坐在棉花篓子里一样。”说着,将手按了几按坐的沙发椅子,又接着道:“我呢?借住在人家会馆里,人家下了逐客令了。我昨日在街上找了十几家公寓,都没有合适的。我想为了读书便利起见,还是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罢。”
  计春口里说着,眼睛可就望了令仪,以为她对于读书便利这一句话,不能不表同情。可是她并不答复这句话,却在题外反问一句道:“你不打算和我交朋友了吗?”计春觉得她这一句话,竟有些猜中了自己的心病,不由得脸上红了。
  恰好这个时候,有女仆们送上茶壶干果碟子来,周旋着打了一个岔,把这话就扯开了。令仪坐在他对面椅子的扶手上,悬起一只脚来,只管摇撼着,向他微笑着道:“你以为我这个样子很舒服吗?”计春道:“在孔小姐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人,当然是不觉得。”
  令仪又笑道:“假使你愿意过这种舒服日子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此地最上等的公寓,带着花园的都有,你愿住到公寓里去,我马上就和你一路去看房子。”计春虽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了。可是他转念一想,果然是这样办的话,第一就瞒不过冯子云先生。这样胆大妄为的事,他知道了,一定有极严重的教训。无论如何,不可造次。可是在另一方面,又绝对不敢向令仪说,不接受她的好意。这就笑道:“你对我太热心了。”说完了这七个字,将放在桌子上的草帽子,拿到手里来,两手盘弄了一会子。
  令仪在碟子里抓了一把松子仁,两手互相搓挪着,搓去了松仁上的薄衣,托在手掌心里,用口一吹,把薄衣全吹去了。然后放到计春坐的这一边茶几上,笑道:“尝一点香香口罢。”
  这些动作,都是计春看到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一种愉快,或者是一种麻醉。除了向人微笑而外,便没有别的动作。他两只眼睛,却不敢正视着令仪,只是向门外望着。原来女仆送了茶点进来以后,竟是忘了带上小客室门了。
  令仪很会意,立刻站了起来,将门掩上。见玻璃窗上的窗纱,有大半边不曾遮全,也前去把窗纱掩了,这才坐回原处向着计春笑道:“大姑娘!不必害臊。现在我们可以坐着慢慢地谈一谈了。”计春红了脸笑道:“你以为我还害臊吗?”他虽是这样说着,否认害臊,但是依然将两只手盘弄着一顶草帽子。
  令仪走向前,将他的帽子接过来,放了在桌上,将茶几上的松仁抓起,拖了他一只手起来,将松仁塞到他手心里,笑道:“不给面子还是怎么着,怎么不吃呢?”计春笑着,这才将另一只手,钳了松子仁,一粒一粒地,向口里放了进去。
  松子仁是很容易吃完的。其后,茶几上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糖,完全都吃光了。桌上摆的一壶茶,只剩了一些冰凉的卤子。满地面上,都是瓜子壳。当计春来的时候,看到对面墙上,还有大半截阳光,现在却是移到院子中心来了。他们谈的话,当然不止一个问题,所以虽是把吃喝都闹到九成九了,彼此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经历过去了。
  那门外有个女人的影子,闪了几闪。令仪叫着问道:“是王妈么?有话进来说。”王妈听说,就进来了。因道:“表小姐在家里吃饭吗?还有这位客?”令仪道:“就要吃饭吗?”王妈道:“快一点钟了,还不该吃饭吗?”
  令仪向计春笑道:“这样说,我们真也算能聊天的了。我表叔家里有厨子,菜也做得不错,你就在这里吃饭,好么?”计春踌躇着说了“不吧”二字。令仪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愿和生人在一处吃饭。那么,我让他们开到客厅里来,我们两个人共吃,你看好吗?”计春也觉谈话谈得很有趣,两个人在客厅里吃,这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不吃的话,那就把令仪得罪了。在无可如何之中,他又委委屈屈答应了这个要求。他原来是为什么来找令仪的,他就完全忘记了。
第十六回:深入迷途受金迁客寓 忽生悟境侧耳听书声
  他们这一场谈话,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只说桌上泡的那一壶茶,原来是为了周计春来到,才开始沏上的,而且是一壶很浓厚的茶,到了现在,可就变成既清淡,而且冰凉的水了。令仪看到计春面前那半杯茶,已是放了很久的时候,便笑道:“我只管谈话,连茶也忘了招待你喝。”便掀了壶盖,在壶口上连连敲了几下,叫道:“王妈!还不来泡茶吗?”
  计春站起来,摇了几摇手道:“说了这样久的话,我也应该走了。我自己说糊涂了不觉得,恐怕你们令亲家里的人,伺候着我,伺候得都有些烦腻了吧?我也应该走了。”
  令仪向他脸上望着,呆定了一会,然后才失声一笑道:“你究竟是个小孩子,无论怎样地来训练你,你也不敢公然地来说交际。其实你在北平,是一个孤身人,谁也不能来干涉你。非常地自由,你为什么倒要躲躲缩缩呢?”
  计春自己未尝不明白这种办法不对,只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为什么自己没有和令仪公开交朋友的勇气?若说是怕冯子云先生,其实自己在外面这一类的行动,冯先生又哪会知道?他心里如此想着时,对于令仪的问话,虽是答复不出来,然而有相当的同情。所以他两手捧了帽子,对了人只管微微地笑。
  令仪向他对立着,呆了一会,忽然点了几点头道:“你稍等五分钟,我有话和你说。”说毕,她就抢着进屋去了,果然不多大会子,她又跑了出来,她手上捏了一把票子,向计春手心里一塞道:“你不敢搬到公寓里去住的一个缘故,无非是为受了经济的压迫。现在就我个人的经济力量来说,当然不能算是十分稳当,可是我家里的资产,总足够我花的。只要家里有钱来,我一个月帮贴你在公寓里的一些花销,那是毫无问题的。这一点款子虽是不多,可是搬进公寓去的用费,大概总够了。你今天赶快地就搬,搬好房子以后,给我一个电话,我就去看你,缺少什么东西的话,该借的当借,该买的当买,也许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呢。要不要我的汽车送你?”计春还不曾答复出来呢,令仪又抢着笑道:“大概不要。你坐了汽车回会馆去,那不更显得是很招摇吗?”
  计春的心事,已经被令仪猜着了,便否认不得,于是向她笑道:“你的盛情,我自然是感激,不过在朋友一方面说,虽然可以接受你的。在个人一方面说,我倒是成了无功而受禄,这不是个问题吗?”
  令仪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点着头,好像在那里说:这话固然有理,但是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计春悄悄地将那卷钞票塞到袋里去了,然后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我真是感谢你。”于是他也告辞走出来了。
  他走出大门口的时候,本就想掏出钞票来看看,只是他想着,这件事或者有些小气,不可让人家识破了。因之手放在衣袋里,都不曾抽出来。可是等他到了胡同口上以后,他实在是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后面观察了一遍,然后抽出钞票来,点了一点数目。
  这都是五元一张的中国银行钞票。数了一数,一共是十张。计春自有生以来,手上不曾经历过这些钞票,突然握了这些钞票在手上,便不由得自己心里不蹦跳起来。在大道旁边站着,不由得不呆上一呆。心里默想着:孔小姐待我真是不错,一松手就给我五十块钱,这不能还说人家有什么假意?世界上有拿整大批的钱给人,还存着假意的吗?她还说了呢,我找好了公寓,就可以打电话把她找来,我欠缺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可以和我办来。这还有什么话说?我父亲待我也不能够这样子周到吧!她这样待我,我若是不照着她的话去办,我良心上简直有些说不过去,那么我就是这样子办,马上去看好公寓。至于冯子云先生那一方面,暂时不必和他说明,就说别人会馆里,不能容留,只得搬到公寓里来住了再说。这种不得已的办法,冯先生不能说我什么。就算我是有意搬到公寓里来住的,然而在北平求学的青年,在公寓里寄宿的人,未尝不是成千累万的。大家可以住公寓,我也可以住公寓,这会犯着什么条款呢?
  他如此想着,就把昨日所拜访过的公寓,今天重来拜访一下。昨天来看的时候,每问到房价,自己打一个冷战,就不敢向下问了。今天身上带了那些个钞票,精神就十分饱满。公寓里人说起房价来,居然也可以还出价钱来。
  他走了两三家,最后挑到一家很好的公寓了。这公寓字号大乐,是一家大住宅改的。随处都有游廊假山,花草间杂的大小院子。在一个小跨院里有竹子,有葡萄架,而且也是两堵白粉墙围着。这种形势几乎和令仪所借住的地方,大相仿佛了。这院子里有三间空房,都不曾住人,假使租下一间来住着,做一个良友谈心之所,那就太好了。
  计春站在这院子里走廊下估量着的时候,陪他在一边看房子的账房先生,就跟着说了:“这儿多清静!像你在学界的人,要找这种房子读书,都没有地方找去。要是来个朋友,沏一壶好茶,谈个心儿,那真自在。”他说到这里,忽然带些微笑,好像这话里头还有别的意思含在里面似的,计春听着脸上也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红。
  那账房倒越是看出一些尴尬的情形来,便道:“你若是有朋友要看的话,请你把朋友引来看看,他一定满意。”计春道:“我没有朋友。我是找房子自己住,你说这房子要多少钱?”账房道:“一间是每月十块钱,茶水灯火,都是我们的。若是把这院子全租了,可以打个九扣。”计春道:“加上伙食,岂不要二十多块钱?”账房笑道:“这话不能那样说。你就不住公寓,饭也总是要吃的。”
  计春也知道公寓里房饭钱,是要先付的,若是照他这样算法,马上就要把身上的钱用去一半,未免可惜了。可是要以地方而论,却又以这个小院子最为幽静。而且给予人的印象,也是最好;若是不租了来,也是怪可惜的。他站在走廊里,不住地在四周观看着。
  那账房就笑道:“你就租下罢。这房子真不算贵!就是你自己找房子住,也恐怕不能这样顺心。这房子可真是搁不住,这是今天上午才空出来的,接着就有好几班人到这里来问,若是再迟个一半天,房子就没有了。”计春听了这话,少不得又考虑了一番,只管微昂了头向屋子四周去看着。
  那账房道:“你定下罢!迟一会子就让别人定去了。”计春已经是没有了主意,被账房先生三催四促,将心也就说动了。因道:“你也不能言无二价,不能少算一点子吗?”账房看他这种神情,已经是非租这房子不可了,落得更抬一抬价钱,便道:“十块钱一间,我说的还是旁边这间小屋子。若是中间这两间大些的屋子,还得租十二块钱。就是那间小屋子,电灯也只能点十六烛的,若是点十六烛以上的,就得另外给钱。”
  计春一听,这家伙说话,未免诚心欺人,说好了十块钱一间,他看到我愿意租了,又涨上了两块钱,那都罢了。这一间小的,也要涨我一些钱,未免故意捣乱。本当负气不租,可是看看那房子,实在是好,为了自己种种事情便利起见,不应该到别处去租。而况这笔钱就是令仪给的,又何必替别人舍不得呢?
  他想来想去,终于是走上了账房先生那算盘上的路,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把一间大房子定了,一切都依了账房的话办理。他又转念一想:既是把房子定了,迟早都是搬出来,也就不必在别人会馆里流连。因之坐了人力车子回来,当时就回房收拾行李,要搬到这家大乐公寓来。
  当他将行李一齐捆束好了的时候,长班就走了进来了。他向计春捆束好了的行李,各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果然就搬走啦?搬到哪里去?”计春道:“搬到我一个姓冯的先生家里去住。”长班道:“有信就向那里转吗?”计春连连答应道:“不不!有信来,请你给我留着,我自己来取去就是了。”
  说时,心里同时想着有这样的事要重托他,不能不给他几个钱,先博得他的同情,于是掏出身上带的那卷钞票来掀了一张,交给长班,让他去破开。长班一看之后,心中更有数了。他哪里会有这些个钱花,这就微笑着,接了计春的钱,拿出去换去。
  计春自己也有些省悟过来,若是让长班去叫车,说明了到公寓里去,那明明是走漏消息于人,结果必会让刘清泉知道了去。于是自己走出去,雇好一辆人力车,监督着车夫,将行李搬上车去,自己也不坐车,站在会馆门口,等长班换钱回来。
  长班回来了,交钱到他手上,他就抽出一元钞票,交到长班手上,也不和他说明所以然。回转头来,就向拉着行李的车夫道:“走罢!走罢!”车夫扶了车把道:“先生!你自己不坐一辆车?”计春道:“不用,我到胡同口上去再坐车罢。”他说着这话,扶了车子的后面,就向前面推了去。这长班看了他这种慌里慌张的神气,心中不但不能释然,倒反加上一层疑惑,却悄悄地跟随着到胡同口上来。
  计春出得胡同口来,倒是如释重负,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子,很坦然地坐到公寓里来。当公寓里茶房和他收拾房间的时候,他就打着电话去告诉了令仪,说是一切都布置好了。
  在这天晚上,令仪带了四包点心,四个罐头,还有一大箧子水果,亲自送到公寓里来。计春在这种无人的所在,和令仪又是这样地熟识,他的口才也就跟着出来了。他望了桌上堆的那些蒲包纸盒,向令仪微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管要你破钞,我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你自己说罢,我应当怎样地感谢呢?”
  令仪将手上拿的那个肉色皮包,轻轻地向桌上一放,头并不动,只斜转了眼珠,向计春瞟着。然后微笑道:“我是不要人家感谢我的,不是我自吹一句,我心里想要什么东西的话,我自己总可以拿钱去买,用不着别人来送我。”说毕,看到身边有一张椅子,就半侧着身坐下了。
  计春道:“虽然是那样说,不过在我这一方面而论,总不应该得了人家的好处,并不报答人家。”令仪道:“有你这样好的心眼,那就是报答我了。”计春听了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这就向着她问道:“怎样就算报答了你呢?”
  令仪两只脚是互相地交架着,将上面一只脚的皮鞋高跟敲了地面得得作响,同时身子也摇撼不定,然后向计春微笑道:“你难道不懂得精神上的安慰,比物质上的安慰,要强得多吗?你有这几句话,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在这种情形之下,计春坐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神情倒真有些恍惚,可是他一时答复不出来。
  令仪并不介意,反笑问他道:“我这话你懂是不懂?”计春被她如此问着,真是无话可说,只好向她笑。令仪道:“不是说笑话,你要明白,我一切都是真意待你,你不是总嫌那位冯先生督着你吗?最好的办法,从此以后,你就不必上他的门。”计春听了这话,却是半天不敢做声。
  令仪道:“你不就是为了你父亲拜托他,把你送进一个学校去吗?这值什么,我就可以替你包办。”计春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这话说得我有些不大相信,你自己考学校,还再三再四地去求他,怎么到了现在,你就能替我包办进学校呢?”
  令仪笑道:“这有个原因,以前我总想进一个有名声的学校,也好在我父亲面前交一篇账。既然求不得人情,我就不必找有名声的学校了。北平这地方,只要你交出学费来,那就不怕没有学校考进去。”计春道:“像交学费就可以进去的学校,恐怕没有什么学问可求吧!据说,那种学校,叫野鸡学校,我们能够进那种学校去念书吗?”
  令仪听说,这就不由得红了脸,因道:“凡事不能一律而论,资质不好的人进好学校,恐怕也念不出书来。资质聪明的人,就是进那不相干的学校,未尝念不出书,事在人为罢了。”她说时不但脸色是红了,而且眼睛也睁得很大,两个脸腮子,也有些向外鼓着。看她那个样子,竟是有些生气了。
  计春心里一想:自己受着令仪这样大的恩惠,怎好把人得罪了?只是话已说错了,悔也无益,要说用话来解释吧,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便向了令仪,嘻嘻地微笑。然而他脸上的红晕,便已红到耳朵后面去了。
  令仪也没有什么话说,将那个手皮夹拿到手中,打开来对里面的镜子照了一照,依然关起来,向桌上放下,站了起来,两只手拂了几拂身上的灰尘,手按了皮包,悬起一只脚来,在地上连连点了一阵道:“我就不坐了。”
  计春虽明知道她不免生着气,然而又不会说留客的话,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令仪见他并不说什么,便道:“明天会罢。”说完了这一句话,她拿起那个手提包就走了。计春跟在后面,一直看到她上了汽车,方才走回房去。
  到了房里之后,坐在椅子上,望了桌上摆的那些礼物,不由得发了呆。要说令仪待自己这一番情意,实在是好,说她会用钱,她是个千金小姐,这很不足以为奇。若说她喜欢玩,年纪轻的人,哪个又不喜欢玩?而况这些事,都是个人的私德,我不能因为她个人的私德,抹煞了她待我的那一番好处。如此想着,心里越发地过意不去,就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踱着大方步子。在屋子里走了几个圈圈之后,转念一想,令仪这个人,也未免太过分了。我仅仅地对她说了这两句话,她就发着气走了,莫不是以为我常常受她一点好处,她就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吗?要是这样,我讨了你做女人,那真还应当天天跪床踏凳呢!于是站在屋子里发呆。向了那令仪刚才坐的那个地方,只管去出神。
  因为注意着那椅子,不觉地又看到桌上放的那些礼物上面去了。他想:我由会馆里搬到公寓里来,并算不得什么盛典,你看她却郑重其事地,办了这些礼物来。而且自己又哪里有钱住公寓,不都是花着人家的钱吗?我不曾感激人家,倒把人家得罪了,想来想去,这总是自己的不对。人家如此款待,为什么不在言语方面,敷衍敷衍人家呢?就是我觉得她的话不对,放在心里好了,何必说了出来呢?这样自悔了一阵,又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不对。我说那种野鸡学校,不可进去,这是一个求学的青年应该有的态度;若是她说进野鸡学校,自己也就附和着她,说是可以进那学校,那么,父亲千里迢迢,把自己送到北平来,为着什么?就为了进野鸡学校来的吗?
  他一转念想着了父亲,那个枯瘦的脸,和那黄而且黑,筋肉怒张的两只手臂,就好像在他面前,幻出了一个影子。想到了这影子,便又继续地想到了父亲挑江水推大磨的那种情形。父亲辛辛苦苦,挣扎着几个钱,让自己来求学,他为着什么?就为了我到北平来住着,混一个学生的资格吗?若不是来混一个学生资格的,自己就这样和令仪一处混着,那只有一步一步地向下堕落,还能求什么学?不听到孔小姐说了吗?要到好一点的学校去,那不过为着求一点名声好听。进那野鸡学校,只要交了学费,这责任就算尽了,那么,无论进一种什么学校,都是好玩而已。和她在一处厮混,那可断言一下,决计混不出一点好处来。父亲花了许多血汗钱,把自己培植到初中毕了业,对于自己的前途,那真抱着无限的希望。自己若是就这样把学业荒废下去,有一天自己回家,或者父亲来了,怎样地去交这一篇账?迷途未远,自己还是赶快地向原路走回去吧,不过要是在公寓里住的话,花的是人家的钱,人家要来拜会,那是没有法子拒绝的。她既来了,要出去吃喝,要出去游玩,恐怕也就没有法子避开。自己要觉悟过来,也许是办不到,唯一的法子,那只有住到冯子云先生家里去。冯子云不但是她所最忌恨的,而且是她所畏惧的。我住到那里去,她就不会找我去了。我只有起一个绝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向冯家一搬,留下一封信给她,就说冯先生逼着我走,我不能不去,她反正也不敢到冯家去质问所以然,我不是落得推一个干净吗?人家都说我是一个有用的青年,就是我自己,为了有许多人赞许我,也觉自己前途有莫大的希望。若是这样消沉下去了,不但无面见人,自己也对自己不起吧!
  他一番悔恨之余,就一点力量也没有了。身体软绵绵地,先靠了椅子背坐着,后来索性倒在床上躺下了。他自己仰着身体,睁了大眼,望着床顶,也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时候,然而他眼前所看去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片空洞洞的。同时,却有一种声音,向耳朵里送来。初听这种声音,并不怎样介意,后来这种声音,继续地向耳朵里送来,这就不能不静心听了。
  原来这不是别种声音,乃是隔壁院子里,有人在那里读书。那书声读得字斟句酌,一个字一个字地向耳朵里送来,似乎那个人很是高兴。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房来,隔墙向那边一看,那边好像是个中产阶级的人家。墙头上高出两棵树的黑影,屋子里的灯光,射到一丛叶荫之下。由叶荫之下的反光,映出了一带整齐的屋檐,那朗朗的书声,就由这屋子里出来的了。
  计春背了两手,侧耳听着,正要听出来他读的是什么书,可是书倒没有听出来,这空气里面却若断若续地,送了一种香气过来。闻了这种香气,好像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时,他不但是来不及辨别人家读的是什么书,几乎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了。
  虽然这还是热天,然而北方的气候,到了晚上,温度就低了下去。计春站在院子里久了,身上觉得有些凉飕飕的。这两只大腿,由脚背以至臀部,都像凉水洗了一般,他这才醒悟过来,人站在这里发呆呢。于是身子一转,赶紧地走回房去。
  然而,他到房里以后,精神恢复过来,这书声又听得很清楚了。脚下情不自禁地,在地面上顿了两下,自言自语地道:“我决计改过。从立刻起,开始读书了。”于是把桌上的那些糕点水果,一阵风似的,搬到桌子下面去,而且把桌子擦抹干净了,就找了一张厚的白纸,在桌面上铺好,然后,在书架子上捧了一沓书放到桌子上,预备随便抽出一本书来看。
  可是他一弯腰要搬了凳子来坐的时候,同时却有一股清香,袭入他的鼻子。他想起了,这是孔小姐送的水果,据外表看起来,这一个大蒲包,里面装的大概是不少。我应当透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如此想着,他就把那蒲包拉出桌子底下,在电灯光下,撕取了盖叶。这里面深红浅碧,早是把那初秋的白梨,苹果,牛乳葡萄,各种颜色,送到了眼前。
  计春拿起一个溜圆的苹果,在手上颠了两颠,心里这就想着:女人的面孔,不都是这样吗?孔小姐的面孔,不也是这样吗?这苹果也和女人一样,有一种迷人的颜色。我一个刚刚觉悟过来的人,为什么又沉迷下去,这不是一种笑话吗?于是将这只苹果向蒲包里一掷,立刻用脚一踢,把蒲包踢到桌子底下去。自己就靠近桌子坐好,抽出一本书,摊开来看。
  翻开书来,已去了若干页,当然不是书的第一章,自己在一个段落的起头,诵着行数,看了下去。约莫看了有七八页之多,才想过来:我看的是什么书?于是翻过书面来看了一看,呵哟!难怪乎不懂,这是新出版的《少年修养论》,是到冯子云家去的时候,冯先生送的。这一阵子胡忙,总不曾看一看书的内容,今天突然地把这种含有哲学意味的书翻着来看,如何可以了解!于是按住了书的封面,自己定一定神,今天却是怎么的,神经如此的错乱。于是用两手撑住头静静地想着。
  在他自己这样静静想着的时候,那隔户的书声,又一阵阵地送入耳朵来了。他心里就跟随地想着,人家也是个人,也是在这个月落风轻,星斗满天的夜里。他何以就那样安心定意,书读得那样起劲,我何以心事混乱,读书不知所云呢?是了!这无非为着我有一段心事。我有一段什么心事呢?为了有这样一个女朋友。那么,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有女朋友之害。自己唯有毅然决然地丢开了这个女朋友,然后才可以谈到读书。不然,这个心为女朋友分了去,就不会牵挂到书上来了。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颠三倒四地想着,索性忘了自己打算要做什么的,只管沉沉地把事情想了下去。猛然一抬头,只看到屋子里越显得银光灿烂,电灯的光力,已是格外充足。这是北平城里夜深了的表现,自己这倒不明白,为何糊里糊涂,就混到夜深了。这般时候了,读书已是不可能,这就只有早早地就寝,一切的事情,到了明天早上再说。想是有一晚上构思的力量,总可以有个脱身的法子吧!
  他如此想着,才放下托住头的那两只手。可是看看桌上,那本《少年修养论》,已经不成样子。因为下半截被自己的手胳臂压着卷折了两只角,那半截呢,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打泼了一杯茶,书页被泼的茶浸着,都粘成一片了。计春赶快地提起书来,兀自点点滴滴向下淋着水。恰是不曾拿得稳,在桌子角上一挂,那烂泥也似的《少年修养论》,已是毫无眉目,只剩了半截书角,拿在手上了。
  计春心想:弄坏了一本书,这很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本书是冯子云先生特别注意送我的,将来问我书中说些什么,我怎么样对答呢?那也就少不得买一本书来再看上一遍了。计春心里很懊悔的,真是不解,今天何以如此神情颠倒?
  站在屋子中间,发了一顿呆,又顿了一下脚,自言自语地道:“会馆不能住,公寓更不能住。明日早上,起来就收拾一切,搬到冯家去。冯家若是没有屋子可住,就是在他门房里住上一两天也好。反正是不受外物的引诱了。”他如此的想得坚决,似乎明天之离开公寓,已不成问题。不过他一日一夜之间,心理有了好几次变化,还有一夜之长,究竟有无问题,那还是不得而知呢!
第十七回:索影作甘言再施妙腕 赠衣惊厚宠更溺情波
  这一番起落不定的思潮,把计春闹得坐立不安,最后他躺在床上,仰了面孔静心静意地想出了一条出路;就是起一个绝早,不等令仪来,就离开这公寓。于是解衣就寝,安然地入梦了。他是思虑有些过度了,头搁在枕上,坦然地睡着,及至醒过来的时候,看那竹子外面,白粉墙上,抹了一带金黄色的阳光,这纵然是早上,也不会是绝早了。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那眼睛,再仔细地向窗子外面看看,可不是太阳有几丈高了吗?于是向外面喊了一声伙计,等他走到房门口,在里面就问道:“几点钟了?”伙计猛然地听到了这一声问,倒愣住了,以为这位阔少爷在发脾气,嫌伺候着来晚了呢!就推了门进来道:“这还不算晚吧?才只八点多钟呢!我们这里,住着学界的人也不少,都差不多是这时候起床呢!”计春知道他是误会了,和他说明白了,也是无用,于是披衣下床,只是催伙计搬茶水来。
  伙计见他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拿了袜子,一只手就把桌上放的散碎东西,一样一样地给它归并起来,伙计望着他,倒有些呆了。便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计春道:“我要搬起走了。”伙计正端了一只脸盆,要向外走。听了这话,索性把脸盆放了下来,睁着两只眼睛望了他,许久做声不得。
  计春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赖房钱,昨天我搬来的时候,我就把房钱付了。我的意思,就是不爱住公寓,所以要搬,公寓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那伙计听了这话,真是不住地想着希罕。既然说是公寓不好,昨天为什么搬了进来?搬了进来,觉得公寓不好,也就不该付房钱。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只管看了计春的脸,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计春被人家这样望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为什么望着我?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吗?”伙计笑道:“我猜着你准是和我们开玩笑,不然,哪有这个道理。”这样看起来,分明是伙计都不能相信了。这种举动,大概有点失于常态,必定要说出一个充足的理由来,那才好搬的。于是向伙计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要走的话,总有一个原因的,你去和我打水来罢。”伙计虽看到这人不免有些像神经病,但是他已经付过房钱了,他居住自然可以自由,公寓里人如何可以干涉他?伙计自去了。
  计春一人在屋里,自穿着衣袜,昂了头只管向着窗户外,不住地发呆。因为心里平静了,却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话声。这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哼!俗言道得好,男子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我这样地待你,你还不肯把真心待我,你叫我是多么灰心啦!”接着就有一个男子,哈哈一笑道:“妇女们总是这样犯了一个疑心重的病。”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小下去,听不清了。
  计春想着,公寓这种地方,那总是作为男女交涉场所的。这大概又是那个男子有抛弃女子的心事,所以就发出这种怨声来了。他如此想着,就不免顺脚走到院子外面来,只转了一个弯,便看到那有人说话的房间,正和这院子为邻。
  那玻璃窗户,恰好卷起窗纱,在外边看得里面清楚,见有一个时装女子,两手撑了头,靠桌子坐着,虽不能将她的脸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双手以下,依稀有几道泪痕。在桌子的另一方,站住了一个西装青年,满脸带着委屈的样子,半弯了腰,斜伸了一只脚,只管向这女子看着。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对于你牺牲一切,都不管的,你还是不谅解。”那女子道:“好!你牺牲一切,什么我也不要;我要你的命。你若是真能牺牲的话,就死在我面前,让我看看。”那男子道:“好!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就把桌上一把裁纸的小刀,拿了起来,打算向颈子底下就横抹了去。那女子虽是双手撑住了头,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对于这男子的态度,依然是注意。她就猛然地向上一跳,伸开两手,将那男子抱着,带着央告的声音道:“得啦!算我错了。还不行吗?”男子举起刀子的一只手,被那女子极力地扯了下来,他才掉转头向外面看着,原来走廊下还站有人呢,急忙地伸手把窗纱遮掩住了。
  计春明知道人家遮掩窗户,是为自己而设,当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不必人说,自己也就闪开来了。他低了头,向自己屋子里头走,心里也就想着:这个男子,实在也能为他的爱人牺牲,只求他的爱人谅解,性命也可以不要。假使把他作一个标准,来和自己打比,那么,自己就未免太对不住令仪了。她对我花了许多钱不算,尽心尽意,多么会体贴人,结果,我却背了她逃走,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他心里考量着,态度又是那样犹豫的时候,恰又有一双男女,由面前走廊上过去,那男子和女子提了花伞皮包,笑容可掬地在身后跟着。
  伙计正端了一盆水过来,见计春望了别人发呆,便低声笑道:“这是一对未婚夫妻,两个人和睦着啦!现在是一块儿上学校去了。”计春道:“现时还在暑假里头,他们到学校里去做什么?”伙计道:“据说,人家是补习功课,补习好了,打算考到一个学校里头去呢。”计春望了人家的去路,微笑点了两点头,也就跟着伙计走回房来了。
  他这时来不及收拾东西,一面漱洗,一面咀嚼着男女进出成双的滋味。自己并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自己怕会耽误了读书,所以有向后退之意。其实像公寓里这些男女青年,何尝不是每个一双成起对来的。这是一个明证,读书无妨恋爱,而恋爱也就不碍读书。
  他有了如此一个转念,昨天晚上预计好了,起个绝早就搬出公寓的话,未免有些摇动。因之自己归理东西的那番手续,也仅仅地做到将桌上的纸墨笔砚,归并到网篮里去,此外也就不曾动手了。在他这种犹豫的时候,伙计已经沏了一壶茶来,放在桌上。计春闻到壶嘴子里透出来的那阵茶香气,便也跟着想要喝茶。于是斟上一杯热茶,用手托了慢慢出神。这杯茶还不曾喝下去,房门口就有一个报贩子,夹了一卷报纸过去。计春出了一会子神,倒觉得很是无聊,买一份报看看,倒也不错。于是买了大小报纸各一份,就在靠门的一张矮沙发上,靠了椅子背,两手捧了报,慢慢地看去。
  报还不曾看到一半,忽然身后有人问了一声道:“今天哪家的电影好?”回头看时,却是令仪来了。她手上正也拿了一把绿质白点子的花绸伞,她悄悄向房门里一伸,那计春就两手接了过来,在书架子边放着。令仪笑道:“你很不错,居然会和女友拿伞了。这是你交际上一种很明显的进步。”说着,走进房来,就靠近计春那把椅子坐下,微笑道:“这公寓里住着,比在会馆里舒服吗?”计春道:“天理良心,住着这样幽雅的所在,还不舒服,要怎样子才算舒服呢!”令仪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昂了头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
  计春道:“你看什么?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令仪道:“屋子外表不错,但是里面的陈设,既很简单,又不艺术化,不是一个白面书生住的所在,让我来替你布置布置罢。”
  计春道:“你不必费事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令仪将眼睛斜瞟了他一下,却微笑道:“你怎么老说这句话?这是生朋友说的客气话,不是心眼里掏出来的,若是好朋友,你用我的东西,我用你的东西,那都不在乎的。”
  计春点头道:“固然是如此,但是一个人只管得着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却是毫不在乎,这个人也就未免心肠太硬了吧!”令仪笑道:“你必得报答我一点什么东西,你才过意得去,是也不是?”说时,她一只左腿架在右腿上,半扭了身躯,望了计春,笑嘻嘻地静等他的回答。
  计春说:“是的。”令仪道:“你打算怎么样子报答我呢?”计春不觉抬起手来连连搔了一阵头发,他就笑道:“我是一个穷书生,你是一个阔小姐,就是叫我谢你,我也难于出手。”
  令仪道:“你这话完全错了。难道报答人家的情义,就完全在钱上说话吗?我和你要一样东西,并不要你花一个钱。”她如此说着时,又是把眼睛向计春身上一溜。计春听了她的话音,又看了她这种态度,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令仪笑道:“你以为我和你要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影子。”计春昂着头想了一想道:“哦!我明白了。你和我要一张相片,有有有!”说着话,他就去开箱子,打算把相片取了出来。
  令仪向他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不对!我不要你的相片,我只要你的影子。”计春掉转身来,对她望着,站在床头边,手扶了箱子盖,竟是呆了。
  令仪两只腿,依然是架着的,身子向后靠着,向了计春微笑,却把手来指着那张空沙发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计春听她的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站定了,向她微笑。令仪笑道:“你都猜中一半了,怎么又发愣呢?”计春笑道:“我猜中一半了吗?我自己真还有些不明白。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令仪道:“我实告诉你罢,我想和你一路去照几张相。款子是归我付。你想,那上面有你,可也有我,相片两个人都有份,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所以要你去照相,就仅仅的只要你把一个影子相送的了。”计春笑道:“原来是这样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何必绕了这样大的弯子来说呢?”
  令仪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是很古怪的。无论做什么事,不愿碰人家的钉子,所以我先说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探一探你的口气。既然你并没有什么不可的意思,那我就乐得要求你一下子的了。”计春笑道:“这简直是谈不上的话。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肯和我在一处照相,那正是大大地给面子的事。我还有一个不乐意的吗?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和大小姐在一处照相,恐怕是有些玷辱你,不是你来提起,我就和你交十年朋友,还不敢这样地开口呢。”
  令仪抿嘴微笑着,只管望了他许久才道:“我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心里有一句,口里说出一句,可是现在你慢慢地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居然不是由心眼里出来的了。”计春不住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微微地笑道:“我觉得我始终是一个老实人。你要说我心口不如一,那可有些冤枉了。”
  令仪笑道:“我自然是希望心口如一,但是有时候不便对我说的话,我也就不逼迫着你说出真话来。”计春笑道:“这话我倒有些不懂,既然是要我心口如一,怎么又说是有时候不便说真话呢?”
  令仪眼皮一撩微笑道:“你呀!在情场上的阅历,还是太浅。再过些时候,也许你就明白了。”计春道:“怎么过些时候,这个原因就明白了呢!你只说了这样半截的话,倒不免要我纳闷一辈子,何不现在对我就实说了呢?”
  令仪笑道:“你是一个傻子,老追究着这句话作什么?不要说这些小孩子话了。这个时候,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带你一块儿去吃午饭罢。”计春笑着,正想说那一句,又要叨扰,令仪突然站了起来,向他连连摇着几下手道:“你不许说下面那一句话,你要说那一句话,我就恼了。”计春笑道:“你不是要我把心眼里的话都说出来吗?我真要说出来,怎么又不许可呢?”
  令仪道:“我有一个脾气,花钱请人就是不许人家道谢。你去不去?”计春虽然是预想好了要和令仪脱离关系,但是一和令仪见了面之后,心里所想的一切计划,都化为乌有了。现在令仪对了他,迫着问去也不去,他怎敢说是不去,只得笑道:“我只有奉陪就是了。”
  令仪于是自提了花伞皮包,就要向外走。这让计春更是一点也推诿不得,于是戴上了帽子,自行带上了房门,就走了出来。见令仪斜伸了一只腿,站在走廊上,将那把伞,斜靠了大腿放着,计春忽然灵机一动,弯了身子,就把花伞和皮包接了过来,就随了令仪身后,向外面走去。先前那个伙计站在一边,看到了这情形,就向了计春微微地笑着。
  计春想到早上那对未婚夫妇一同去上课的情形,不觉想到自己,也有这个样子的排场,而且在我前面走的那实实在在是一位大小姐,比之早上那个女学生,那又要高过一个码子了。他如此想着,心里头得意之极,于是望了那公寓的伙计,也报之一笑。
  不过伙计笑着,是伙计的意思;计春笑着呢,又是计春的意思。同时令仪回转头来,看到计春向伙计对笑着,好像这里面有一种很深的意味,于是也就瞟了计春一眼,笑着低低地说道:“这个傻子!”
  计春在身后自不便问,直等一同坐在汽车上,心里头这句话,实在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她笑道:“我到底不明白,我问那一句话以后,你就连说我两回傻子,这是什么用意?”令仪笑道:“你若是老追着这句话来问我,你就是个傻子。总而言之,你是越问,越见得傻。”计春笑道:“那我也就只好不问了。”
  于是他心里闷住了这个哑谜,陪着令仪去吃馆子,又陪着她去游了一趟公园。最后她却向计春道:“你不许辞谢,我还要送你一些东西。”计春笑道:“好的!我一切都唯命是从,省得你又说我是傻子。”于是她就将汽车把计春载到一家西服庄上来。
  那西服庄的伙计,早有两三个迎上前来,和她点了头道:“孔小姐来了?请坐请坐。”计春一看,好像他们原来就是相熟得很的,这倒有些奇怪了。令仪回转头来,指着计春道:“这是我们的亲戚,来定做两套西服,你们拿样本来看看。”
  计春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怔。我又不曾发疯,好好无事地做什么西服,而且一做就是两套,便笑着望了令仪,有话想要说,又不敢说出来。令仪回转头来,就向他笑道:“我和这家西服庄,有点来往,多少钱,你不必管,都记在我的账上得了。”计春心想,这位小姐,真是厉害。我一举一动,她都可以猜透了我的心事,便笑道:“你又要和我客气,我真是不敢当。”说这话时,那两个伙计,已经走开了。
  令仪就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道:“越说你是傻子,你倒越傻了。”计春听她的话音,看她的行为,心里也就明白了一些,只好微微地笑着。
  这时,两个伙计一个捧了衣服的样本,一个捧了衣料的样本,一齐送到计春面前来,笑道:“你就挑罢,有孔小姐介绍,我们不敢多算钱。”令仪道:“这可是记在我账上的,你若是多算钱,那就是多算了我的钱一样,你们好意思吗?”伙计笑着连说不敢不敢。
  计春站在玻璃橱子旁边,先打开料子样本一瞧,只觉样样都好,而且自己没有穿过西服,根本也就不注意人家穿西服。这个时候,让他来挑衣料的样子,叫他怎样能够决定?
  令仪在一边,也就看出他那副情形来了,就两手把样本夺到怀里来,向他笑道:“你做中国衣服,是我当参谋。干脆,做西服也让我来当参谋罢。”她一面说着,一面在那里掀着衣料本子看。她选了一套淡灰色的,选了一套藏青色的,用手指点着,向计春问道:“就是这两种料子吧。你看怎么样?”她说时,已经有些命令的意味在内。计春怎敢说是不好,自然地就点着头答应了,还笑道:“我最信任你的,你索性把样子也给我挑好了罢。”
  令仪抿嘴微笑着,又和他挑了两种衣服的式样,索性将领子领带衬衫,甚至领扣和袖扣等等,一齐都定好了。算一算账,共计一百二十元,令仪一点也不踌躇,就在皮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钞票来付了定钱,然后就挽了计春一只手,一同出门上汽车去。
  计春在车上笑道:“你又要说我俗套了,真要多谢你!你若是要送我的西服,送我一套也就够了,为什么送我这许多呢?”令仪笑道:“我说出来,你不要说我挥霍,昨天晚上我打八圈麻将,就输了二百块钱。一二百块在我高兴的时候,我随便就花了的,那很不算一回什么。”说着,又在皮包里取出三十元钞票来,向计春手里一塞,笑道:“你自己去办罢,要买一双好的皮鞋,一顶帽子。记着,不要买那太差的。”计春见人家如此款待,只有答应是的位分,哪里还说得出别的什么来。
  汽车一直将计春送到公寓,令仪才坐着车子走了。计春回得房来,觉得口里有些干燥,等不及茶房来泡茶,就把桌子下面那个蒲包扯出来,摸了两个大蜜桃,两个大梨,用小刀子慢慢地来削了吃。
  当他在削梨的时候,心里头就想着这个送梨子的人,觉得人家这番相待的意思,实在是好极了。我若是搬出这公寓,就是不和她绝交,也就辜负了人家这番盛意,何况自己原定的主意,就是从此便要躲开她呢。她家里家财有几百万,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假使我要做他们家的女婿,何必还念什么书?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她说得也不错,只要有钱交学费,不愁没有学校可进,何况我的功课,还可以考相当的学校呢!我和她来往,不过是得罪冯子云先生一个人,对于别人,并不相干。得罪了冯先生,没有别的,只是进学校差一个人照应而已。我有孔令仪在金钱上帮我的忙,什么事不好办?我又何必要姓冯的帮忙呢?是了,我就照了现在的计划进行,不必理会别人了。
  这天晚上,月亮虽然是出来得晚一点,但是那隔壁人家的书声,还依然送到这边来。今晚计春听到,并不觉得有什么感触,他心里想着,一个星期之后,有漂亮的西服可穿了。现在是夏去秋来的时候,白番布鞋子当然是不合,是穿黄色的皮鞋呢?或者是穿黑色的皮鞋呢?帽子,自然是应当戴薄呢的。平常看那少年人穿西服,多半戴上一副眼镜,自己最好也找副眼镜戴着。这里有三十块钱,十块钱买鞋,五六块钱买帽子,还可以多一半,这一半怎样用呢?买一副眼镜又太多了。要不然,再买一支自来水笔,却是钱又不够;或者是自己将钱垫出来呢?或者是再和令仪讨呢?或者剩下几块钱来,留着自己零花呢?
  他今晚的态度,与昨晚是大不相同,这思想方面,也是大为变更。他所想的不是书本子,将来的事业。所想的乃是西服,西洋皮鞋,克罗克斯眼镜,康克令自来水笔。看看令仪送的那只手表,抬起来看着,却是九点钟了。往日到了这时间,觉得应当还看几页书。今晚所想到的,便是已到电影开映的时间。若是令仪在这里,就可以坐了她的车子,一路去看电影了。
  他对了手背上只管出了神,靠了桌子站定,不觉呆了。表上的短针,依然指在九点上。他抬起手臂来看着,还是那样出神,然而这已在十二小时以后,他睡在枕上,刚醒过来呢。心想:向来不会睡得这般晚起来,人是思想着劳累很了,想到了劳累一层,又不免闭上眼睛再养一会儿神。
  可是这时就听到房门外有人问道:“有位周计春先生,就住在这房间里吗?”计春听得出来,乃是冯子云先生的声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心里想要答应,但是第二个感想,跟着来了。
  他想:冯先生何以会找到这公寓里来?也许是听了什么话,来教训我的吧?和他见了面,十之七八,难免要受他一顿教训,不如装了马虎,就这样含混过去罢。因此索性倒了下去,向被里一钻,并不答应。
  冯子云又在外面问道:“这位周先生,到底在家不在家呢?”伙计就答应着道:“在家,还没有起来。”接着房门一推,冯子云就进来了。这是计春的大意,为什么昨晚睡觉,不把门闩上呢?冯子云走到床面前,连连叫了几声计春,而且用手按了盖被。
  到了这时,计春实在不能再做作了,就由被里伸出头来,叫了一声先生。冯子云道:“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搬到公寓里来了呢?”计春哼着道:“我本来打算去告诉先生的,只因为搬得急一点,所以来不及告诉了。”说着,又哼了一声道:“冯先生!真对不起,我病了,病得爬不起来。”
  冯子云站着对他脸上瞧瞧,然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依然对了计春的脸上注意着,似乎不大在意的样子。就问道:“你什么所在不舒服?”计春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摸了额头道:“头晕。”
  冯子云对他笑道:“大概你是昨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的缘故吧?”计春觉得他这一句话,未免言中有刺,就红了脸道:“不,昨天我回来得很早的。”冯子云抢着问道:“回来得很早,你是由哪里来?”计春倒不料撒着谎说话,还会把话说漏了,急忙中又撒不出第二个谎,就很随便地答道:“由公园回来。”冯子云道:“哪个陪你去的?”计春顿了一顿,答道:“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去的。”
  冯子云连连摇了两下头,又微微地一笑道:“不能是你一个人去的吧?老弟台!不是我做先生的人,无故要干涉你的行动,但是你是我最希望成功的一个人,而且又得了你父亲的重托,我为了这两层关系,不能不照顾你一点。现在你刚离开父亲的怀抱,就滚到千金小姐的怀里去,这是你巨大的错误。本来呢,年纪轻的人,哪个没有一些儿女私情;可是在于你,就不应该有。为什么呢?假使你现在还是在乡下做一个牧牛的孩子,我来问你,你知道世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吗?你知道现代文明,到了什么程度吗?当然,你全不知道,更不要说是摩登少年讲究的男女恋爱了。你托你父亲的福,把家产故园都牺牲了,又得了许多先生的帮助,对你另眼相看,更细心地教你。这些人,不是指望了你中状元,也不是指望你发洋财,将来靠着你吃饭。只是看到你是个有用的青年,希望把你造就成国家社会需要的一个人才,若是像你这样,终日跟在大小姐身后鬼混,都市里还少了这种青年,值得你父亲那样牺牲,值得我们做先生的这样地教训吗?就是你自己这几年的努力,当然也是不愿埋没你的天才,不愿辜负你的师父的期望,难道千里迢迢地跑了来,就为的是来谈恋爱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计春哑口无言。当然的,自己的行动,已经为冯先生看破了,抵赖固然是抵赖不了,就是承认,又怎样的说得出口呢?于是躺在枕头上发愣,只有不做声。
  冯子云道:“你不必装病。只要你改过自新,以往的事,我也不追究你。你要明白,你有了今天就是你的造化,你还做什么妄想呢?再说孔令仪那孩子,乃是社会上一匹害马,谁和她在一处,谁就要受她的害。她不是我的女儿,她若是我的女儿,我不把她杀了,也要把她送到感化院去。”
  计春只有听着,哪里敢说什么。可是他在屋子里虽不说什么,那屋子外面,却一个人搭起腔来了。那人道:“冯先生!你劝密斯脱周不要紧,为什么在背后批评我,侮辱我的人格。”
  说着话,推开门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个,正是孔令仪。她突然地走了进来,挺着胸脯子,一手按了手上的花伞,撑在地上,一手叉了腰,鼓着脸蛋子。这一下子,真弄得形势大僵之下。
  但是冯子云也决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红了脸道:“不错!我说过的,假使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要把她弄死。”令仪道:“我有什么罪要处死刑?我杀了人吗?放了火吗?”
  冯子云将桌子一拍道:“你这种行为,我以为比杀人放火还厉害呢!像计春这样往前进展的青年,你诱惑着他陪你去堕落,废坏他一生的事业,破坏他的家庭,那还是小,你断送国家有用的青年,成为你一样的害群之马,这罪还小吗?”
  令仪道:“就是这几项罪名,没有别的吗?我请问你,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朋友,是不是许可的?若说交朋友是许可的,那就诱惑破坏,这些字眼,都安不上。我告诉你,你知趣的,你赶快离开这屋子,因为这屋子是我出钱租的,你若不走,我就到法院里去告你,说你公然侮辱我。你是个教授先生,大概不能否认你所说的话吧?”说毕,瞪了两只大眼,望着冯子云。
  冯子云当然不肯否认他所说的话,一拍桌子道:“我不能走,你去告我吧!”令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就向房外走去了。
第十八回:甘伏雌威背师铸大错 真同儿戏负气订新盟
  周计春见令仪突然而去,一点也不考虑,好像是真要告状,心中大吃一惊,立刻由后面追着。追到大门口,一伸手将令仪拉住,就问她道:“我的大小姐!你难道真打算去告状吗?”令仪横了眼光道:“我为什么不去真告状,他一个做先生的人,可以随便地侮辱我,我就可以随便地告他。”
  计春道:“你这样一闹不要紧,叫我夹在中间的人,那怎样办?我自然不能得罪你,但是我也不愿意得罪冯先生。而且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愿意我父亲知道;你若是和我表示同情的话,自然你也不忍让我为难的吧?”他说话时,那一只手依然扯住了令仪的衣袖不放。
  令仪根本就不知道状要怎样的告法,受状的衙门,也不知道在哪里。这时,既是被计春牵扯住了,也就不再向前奔。却望了他道:“你拉住我怎么办,打算还让我去受他的教训吗?”计春道:“我不是拉你去见他,我不愿你去告状。”
  令仪道:“为了你起见,我就不告状罢,但是我让他骂过了一顿,就这样的罢了不成?”计春这却没有话可说,因微笑道:“凡事都看破一些罢,你叫我有什么法子呢?”
  令仪昂头想了一想,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今天暂时罢休,教他知道我的手段,我先回家去休息休息。”计春看她那情形,虽然不至于真告状了,可是也不敢完全放心,一直望着她上了汽车。
  才要转身进去,却听到令仪在身后乱叫他,回转身来看时,她由车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这里乱招着,计春看到,只好走上车边去。令仪笑道:“你若是愿意听我的话,今天下午,就在家里呆着,不许走开。我不定在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约你去玩儿呢!”计春待要和她订定一准的时间时,可是她已经用手向车夫一挥,车夫手将机盘一转,就开走了。
  计春心里想着,这位姑娘美是美极了,可是手段也相当地厉害。怎么捉住了冯先生一句话,就要闹得人家不能下台呢?现在去见了冯先生,却叫自己去说些什么?老实说,离开了他,那简直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
  自己低了头,正是这样沉吟地要向房子里去,对面有人叫了一声道:“计春!你自己就这样的甘心堕落下去吗?”看时,冯子云板住了面孔,在走廊正中站着,这让计春无可藏躲,不能不向着他谈话了。于是微低了头红着脸道:“我原打算今天搬出这公寓去的。”
  冯子云连连地摇了几下头,笑道:“你不要将话来骗我了。我今天来了,你就是今天要打算搬出去,我若是今天不来呢?你今天也就不想搬了。”计春还有什么可说,只管是低了头,而且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靠了一根廊柱站着。
  冯子云走近一步道:“并不是我做先生的人,要多你的事,老实说,我的学生,没有三千,也有二千几;若是我都像这个样子,一一地去管他,我还会来不及吃饭穿衣呢。我因为你是那样的出身,自己不曾埋没自己的天才,很是可取。再说你的父亲,为了想把你造就一个人才出来,他肯把田地都卖了,到省城里去开豆腐店,这种牺牲精神,那就伟大极了。我在我服务教育界这一点上说来,我不能不帮他一点忙。若是照你现在这种情形看着,把你造就成功了,不过为社会上添一只害马,大家费那一番力气做什么?唉!据我看来,中国人是没有希望,绝对没有希望!”他说这话时,深深地皱起了他一双眉毛,而且用脚重重地在地上一顿。看他这一种神情,知道他是忿恨极了。计春不敢说什么了,只管低了头。
  冯子云道:“孔令仪她不是说要去告我吗?我不管,让她去告我得了。现在我要再最后问你一句话,你自己打算怎么样了?”计春觉得怎样子说,这话也不能让冯子云满意的,于是微低了头很踌躇地道:“我自然是愿意读书。”
  冯子云望了他的脸,许久许久,就微笑着点了几点头道:“好的。你愿意读书,有这句话就成,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别的事,来不及和你说多的话。晚上,你到我家里去谈谈,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计春也不敢说别的,就答应了两声是。冯子云对他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开步子走了。
  计春回到房来,脸上倒泛了红色,心里也就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私下里可就想着:总算幸事,冯先生约我晚上去谈话,并没有约我下午去谈话;若是约在下午,这又要和令仪约的时间冲突了。等到下午,我和令仪好好地商量一番,得了结果之后,再去和冯先生谈话。那样对于两方面,那就都可以顾全得到。
  他如此想着,就在公寓里安安静静地坐了几个钟头,并没有出门,可是令仪说了下午来的,一直等过了下午四点钟,连电话还不曾来一个。据着自己心里头想,她若是不来,最好今天就不来罢;不但是今天不必来,便是从此以后不来,那也是自己所欢迎的。因为如此,自己就解掉了一方面的纠缠,可以听了冯子云的话,专心去读书了。
  他坦然自得地在屋子里坐到了下午五点钟,可是孔令仪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先笑起来道:“对不住!我让你在家里,困等了好几个钟头了。”计春听了她的笑声,人就先软化了,便笑道:“我反正没有事,等也在家里坐着,不等也是在家里坐着,没有关系。”
  令仪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更是放心了,那么你索性等我一等,咱们一块出去吃晚饭罢。”计春还想加一种什么考虑之词的时候,令仪那一方面,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计春想着,既然和她说得妥当了,这是不能够推诿着走出门去的,要不然,她跑来扑一个空,那就会和我翻了。照说翻脸就翻脸罢,无非彼此不做朋友而已,有什么关系?可是自己真要和她翻了脸的话,用人家许多钱,得人家许多好处,有些说不过去。重一点说,那也是忘恩负义;叫自己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是不愿干的事。自然,定做的那两套西装,也要牺牲了。
  他这样踌躇了以后,在屋子里一把软椅子上坐着,静静地把前后的事,颠倒着一想。觉得走开是无不可,不走开,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妨碍。约莫想了两三小时,却不曾得一个结论。自己起初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候,后来屋子里的电灯亮上了,才觉得天色业已晚了。
  为什么把这个问题这样郑重地研究着呢?不必等她了,冯先生约着晚上到他家里去谈谈,这就到冯先生家里去罢。不过冯先生虽是叫我去,并没有指着一定的时间,自己就是马上去了,也许冯先生不在家,那就在寓所里再等一回罢。
  抬起手表来一看,是七点钟,自己想着,等到八点钟好了,她既来邀我去吃饭的,决不会迟于八点钟。他想着是对了,现在并不瞎想心事,捧了一本书,到电灯下面去看。但是不时地检查手表,一直到八点半钟,她还不曾来。
  站起身来,待要出门,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犹豫着道:既是等到了八点半钟了,索性再等十分钟;这样子久,都等过去了,十分钟的时候,不能不展长一下;要不然她来了,自己是刚刚走开,那才是有些对不住人呢。他有了这一番转念,在屋子里又闷坐了十分钟,但是令仪的芳踪,依然不见。
  计春为了她有话,一路去吃晚饭,所以公寓里的饭,已吩咐茶房不必开来。如今她不曾来,少不得还要出去买点东西吃了,于是穿上了一件干净些的长衫,戴上帽子,向房外走,手扶了门向外面带着。
  正要叫茶房来锁门时,就听到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声响,远远看到令仪来了,于是开了房门,复又进去。
  令仪走进来,微笑着,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便笑道:“对不住!我来迟了一步,累你久等了。你打算到冯子云家去吗?”计春伸手取下了头上戴的帽子,向她笑道:“因为我老等着你不来,肚子实在有些饿了,我打算出去买点东西吃。”
  令仪微笑道:“绝对不是去看你唯一尊敬的冯先生吗?我想你不敢毅然决然地和他脱离关系吧!”计春笑道:“一个学生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可言呢?”
  令仪点了头笑道:“你倒说得很干净。那么,我相信你是我的一个信徒了,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馆子瞧电影罢。”说着,在桌上拿了那顶帽子,交到计春手上,于是两个人一同走出公寓的门,坐上汽车去了。
  计春既然是做了孔小姐的信徒,当然就不能分身去做冯先生的信徒。这天晚上,冯子云先生的约会,他竟是误了。
  晚上看过电影,虽有孔小姐的汽车相送,到了公寓里,也就是十二点钟了。这还有什么可踌躇的,当然是铺床就寝。心里也曾自付着:今日不曾到冯先生家里去,冯先生一定是大为失望,明天上午,他不是自己来呢,一定就打电话给我,到了那个时候,这却叫我怎样地去答复呢?有了,我就装病罢。我说我晚上临时头痛,走不了。无论他说是真是假,反正在我自己这一方面,那总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了。自觉这个办法不坏,也就安然地入梦。
  但是次日睡到上午十一点钟醒的时候,冯子云本人,自然是不曾来,可是也没有电话打来。装病也只得装到这个时候,再睡,就真会感到不舒适了,于是把这层疑虑除掉,径自披衣下床。果然,太平无事地到了下午,也没有一点意外。
  两点半钟的时候,孔小姐花枝招展地由外面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对了计春站定,就微微地笑着,露出了她的白牙;红嘴唇里露出了白牙,这自然是一种令人销魂失魄的事。可是她这回笑,似乎带了勉强的样子,那两只嘴角向上翘着,不像是往日那样自然。再说她那两腮上的胭脂圆晕而外,还由皮肤里面,透出一层红色来。当然,这不是化妆的力量。
  她进了屋之后,将手上提的那柄花绸伞,轻轻地放下,靠了椅子边的墙,那轻缓的程度,很是异乎寻常,分明她是故意这样地做作出来的。她坐下来,两手放在怀里,又向着计春笑道:“你为什么很注意地看着我?”计春因为她来了,正用一方干净的手绢,擦着茶杯,预备倒茶给她喝呢,便笑道:“没有哇!我并没有注意到你呀!”
  令仪的胸口,伸张了一下,好像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便笑道:“你没有注意着我,那就很好。我以为你应当注意着我呢。”计春斟了一杯热茶,两手递给了她,她含笑接着,胸口又像是伸张了一下,呷了一口,就放在茶几上。刚放在茶几上,她又端起来呷着。
  呷完了半杯茶,她似乎有一句话忍不住了,非说不可,就笑着向计春道:“在这半小时之内,冯子云没有打电话给你吗?”说时,她的脸越发的红了。
  计春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重要之处,倒要闹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便很率直地答道:“我也以为今天他必定要来找我的,可是他并没有来,我也没有接着他的电话。”令仪听了这话,似乎得到一种安慰似的,便笑道:“他虽没有找你,可是找了我了。哼!我怕什么?”于是冷笑了一声道:“叫他冯子云提防着,将来瞧瞧我的手段罢。”她说这话时,眼睛向他身上一溜,见计春脸上,带了那些惊慌不定之色。于是一手挽了计春的手笑道:“你先别着急,我有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不让冯子云来管束你,并不是对你生什么气,天气不早了,你也饿够了,我们吃饭去罢。”
  计春站定了脚,向令仪脸上望着,微笑道:“究竟怎么回事?把你逼得生这样大的气,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心里难受。这顿饭,就吃不下去了。”令仪见他还执著犹疑的样子,且不理会他,先叫了一声茶房。人来了,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教他去买一盒烟卷,自己倒安然地在椅子上坐将下来了。计春倒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也只好默然地坐在一边。
  茶房买了烟来了,她就燃了一根,两个指头夹了放在嘴唇边,深深地吸着,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冯子云这个风潮闹大了。”计春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扑扑跳了几下,望了她不敢做声。
  令仪道:“我不找他,他倒找起我来了。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表叔,将我痛骂了一顿,我就打电话告诉他,问他什么资格,干涉我交朋友?他说是你父亲托他的。我也不和他废话,我就到他家里去,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不管有证据没证据,一定把你拖出公寓,送进学校。他说他是先生,他对一个心爱的学生,禁止他和女朋友来往,有这种权力,并用不着你父亲拜托他。你要明白,他这样一来,一定会借着要你读书为名,把你拘禁起来。”计春心想,她居然到冯家去大闹了一顿,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如此想着,对了令仪望了一下,淡淡地道:“对于我个人呢,我倒无所谓。”
  令仪微笑道:“对于你个人,倒无所谓,可是他对于我的手段,那就太厉害了。他居然打了电报给我父亲,说我在北平引诱你。冯子云在北平,那算不了什么。在安庆省城里,他可是在教育界坐头一把椅子的人,我父亲接了这一封电报,还有个不着慌的吗?可是……”说到这里,她笑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那不要紧,我也打电报回去了。”计春道:“你也打电报回去了?你们有钱的大小姐,真不在乎,把打电报当写信一样办。”
  令仪继续地喷着烟,直把那支烟卷都抽完了,才笑着站了起来,向他微微点了一个头道:“我和你告一个罪。”计春对于她这种话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就向她笑道:“为什么突然和我客气起来?”
  令仪道:“你想,冯子云的手段太辣了。在北平呢,把你拘禁起来;在家乡呢,通知家里,这至少会让我的经济要受一层限制。我到了现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可以干涉我们做朋友,总不能干涉我们……”说着,她顿了一顿,脸红着,眼珠在长的睫毛里一转。笑道:“你要知道,我的个性是很强的,我决不愿意在人家面前宣告失败。我除了比你大几岁而外,无论哪一层,总可以和你平等。从来只有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没有女子向男子求婚的,依我想,你对于我,或者有那样一天。我若是端起大小姐的身份来,当然装着糊涂,静等你来进行;可是现在要讲求一种政治手腕,把冯子云压下去,我就顾不得许多了。并不是我把家产夸耀人,只要我们两个人合作,慢说北平这个地方,我们要进什么学校,都可以如意。老实说,我还不屑于在这里读书呢。有了伴,我们不会出洋去留学吗?我的话,你懂了吗?”说着,她的眼珠又向计春一转。
  计春不但是脸上红,心里跳,而且他全身的肌肉,都有些抖颤了。他真料想不到在这样极短的期间,她会亲口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叫自己这个时候,向她去求婚,自己还是没有这种勇气。第一,自己没有这种经验,虽然和菊芬已经订过婚了,彼此只是像兄妹一般地在一处过着,不知道什么叫恋爱,自然地也就恋爱成熟了。第二,她虽是如此地说了,可是她真意何在,还是不知道;设若她是闹着玩的呢,自己真的向人家求婚,那倒会让她笑掉大牙了。再说,我对于倪家这头亲事,该怎样地对付呢?我最好是装着不大了解她的用意,把我的家境对她说一说。
  他想着,就取下了头上的帽子,两手在怀里抚弄着,低了头道:“你的话我很明白,但是……但是我的家境不好。”令仪摇了头道:“没关系!慢说你家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就是安庆六属,也找不出来有几个人可以和我比家产的。有个十万八万的人家,到了我面前,也只好说一声家境不好,这何足为奇!你要知道,我并不和你比家财,只要我父亲一欢喜,他一句话,你就可以发财了。我何必希望你有家财呢?”
  计春的心里,刚刚是安静一点,这又扑扑地跳了起来。令仪原来抽的那根烟卷,已经是抽完了,这又取出一根,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唇下带着。她一口连住了一口向外喷去,不曾间断着。两只眼睛,望了计春,却不做声。
  许久许久,她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做声?难道说,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吗?”计春颤动着他的声带,发出很微细的声音来道:“我同意的……”
  令仪笑道:“你真是傻子!要答应,立刻答应出来就是了。我的聪明不会下于你,我看你对我欲进又退的样子,我就很明白你是觉得彼此之间贫富悬殊了,所以没有法子开口。现在冯子云苦苦相迫,倒给了你一个机会了。现在,你有什么话?你说呀!你难道还要我教给你一句,你才会说一句吗?”她如此一说,计春更是没有话可说了,只是涨红了脸,向了令仪微笑。
  令仪站了起来,将烟头向房门外一丢,伸着手一撅计春的脸腮道:“你真是个傻子!走罢,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她说着,一手拿起帽子,向计春头上盖着,一手就挽了他一只手臂,脚步一齐地走出房门去。计春到了这时,已是身不由己,只好一切都听着她的指挥了。这餐晚饭之后,接连着自然又是一场电影。计春回来,又是十二点钟了。
  那公寓茶房迎着他道:“周先生今天晚上出去得忙一点,房门也不曾叫我锁,还有那位小姐的伞,丢在这里,也不曾拿了去。”计春笑道:“哦!是的,伞丢在家里,那不要紧。我们是一家人。”他说到一家人这三个字,脸上自然带了一番可喜的笑容。
  茶房道:“你们是姊弟吗?”计春笑道:“你看她像我姐姐吗?”茶房道:“对了。我看也不大像,莫不是你没有过门子的太太吧?”计春微笑着,脸上表示着一种得色出来,而将头微微地摆了几下。
  茶房笑道:“嘿!感情好,你太太真美!”计春道:“她家是我们安庆最有名的财主,家财有一两百万呢。”茶房原是站在门边的,听了这话,虽觉得还没有什么法子去恭维他,可也走近了两步。这时,让他看到了桌上的茶壶,他忽然计上心来了,于是用手摸了一摸茶壶,觉得冰凉的,赶紧跑了出去,替他沏上了一壶茶,又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到计春身边来。笑问道:“你没有什么事吗?该安歇了。”说毕,退出门去,给他向外反带上了房门。
  计春看了茶房都是如此,自己也是得意之至。这天晚上,虽然头一着了枕,就不免想心事;然而今晚上所想的,不是以先的事情,如考学校是什么题目,及冯先生要干涉自己住公寓等问题。现在所想的,却是一百万家产的十分之一是十万,五分之一是二十万,买田,开店,一切都可以替父亲安排。出洋,取得学位,一切也都可以替自己安排。想过了之后,不像往常,只是踌躇,如今是只有一味快活兴奋了。
  他十二时上床,精神过于兴奋,直到三点钟方始睡着,可是次日起来得很早,八点钟他就出门去了。
  约莫四五十分钟,他就回来了。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纸盒子,打开来,在里面取出一只金戒指。那戒指仅仅是个圆箍,里外都不曾雕刻什么字样,他托在手掌心里,偏着头看了一阵子,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一句话道:“可惜也真是可惜。时间太匆忙了,没有法子在这上面刻字。”他一个人将戒指把玩了一会,依然收好,放在袋里。
  今天是过分地高兴,不时地带着微笑,叫茶房沏好了一壶香茶,又把迦南香燃了两根,插在小铜炉里,放在窗户台上。自己掩了房门,捧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他手上虽是捧着一本书,可是他一双眼睛,却是老向着窗子外,而且两只耳朵,也同时在那里注意,有高跟鞋子响着没有?等了许久的时候,并不见她来,很无聊地,也就翻着书看了几页。茶是凉了,香也点完了,令仪还不曾来。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
  据自己看来,今天这个约会,是二十四分贵重的,然而她竟是像平常一样,又误约两小时了。大概她昨晚回家去,想了一遍,有些悔约了。自己是个老实孩子,居然把金戒指一早去买了来,真是痴汉等丫头了。一晚没有睡得好,又起来得太早,这个时候,便觉得眼睛有些疲涩,而且脑子也是昏沉沉的,头有些抬不起来,于是将书本一推,伏在桌子上,暂时地休息一会。
  他不伏在桌上,那还罢了;他一伏下来,就忘却了一切,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仿佛是在豆腐店房里,同父亲推着磨豆腐的磨子,又仿佛在破窗下看书,菊芬却伏在自己的肩上,问书上的字呢。这种过去的旧梦,让他一一重温起来,感到有些不对,立刻睁开眼来一看,却是令仪站在身边,只管推了他的手臂笑道:“怎样就这个样子睡着了呢?”计春笑着站了起来道:“我等久了,怕是希望断了,所以心里万分地……”
  令仪靠住了他,将头枕在他的臂膀上。笑道:“对不起!又让你等久了。”计春经过她昨晚在酒馆子里与电影院里一番陶熔,胆子已经是大得多了,于是两只手握住了令仪的两只手,向她笑道:“你怎么和我说起这些客气话来呢?”
  令仪笑道:“我今天实在应该按着时候前来的,可是我表婶缠住了我,让我走不了。”计春道:“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吗?”
  令仪眼珠一转,微笑道:“我们?我们的什么事?”计春是面朝里的,这时看看令仪那脸上的皮肤,仅仅是薄薄地抹上一层脂粉,越显得人是水葱儿似的,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向她笑着。令仪将嘴对门外连连地努上了两下,计春回转头看时,原来房门是向外开着的,就是上次计春隔了窗户看到和女友并坐谈心那个男子,他在走廊上呢。于是放了手,故意走出房来看了一看天色,再进房去,就把门关上了。
  那个男子恰是多事,也悄悄地走近来听着,只听到里面人说道:“以后你叫我姐姐罢。”“不!你还应当叫我哥哥呢。”“小兄弟!你今天比那一天更快活吗?”“姐姐!我一辈子算是今天最快活了。”那人在门外听了许久,抬着头,笑着走了。茶房远远看到,也向着他微笑。
  约莫有半小时之久,计春在屋子里叫茶房。茶房先答应着,然后推门进房去。只见孔小姐靠了桌子坐着,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却用两个指头去摸弄无名指上一个金戒指。这是周先生一早出去买回来的,曾见他回公寓来,就拿了只管看。原来这大半天工夫,他是和没过门的太太,戴上戴指呢。
第十九回:服敌挟郎来高宣约指 伤心连夜梦暗毁家书
  在这两小时之间,周计春办了一件大事,就是和全省最有名的富豪作了翁婿了。这在两三个月以前,不但是不会存这种希望,就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他想到了那得意之处,两嘴角尖,只管向上翘着,眼睛可就向令仪望了,不住地耍笑。因为岳丈家里是那样有钱,这位夫人,又长得是这样的漂亮。由安庆到上海,由上海又到北平,知道有多少人想得着她,可不料归根结底,她会嫁了我这人,卖豆腐的孩子了。
  他这样想着出神的时候,令仪也偷眼看见了,便笑道:“喂!你别只管笑,我还有正经的话和你说呢。订婚我们是订婚了,但是我们的环境,各有不同,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愿意宣布婚事,你就宣布;我若没有做声,你对人不许乱说,只含混着说我是密斯孔就得了。”
  计春想着,这是什么用意?婚事有的地方可以宣布,有的地方又不可以宣布,难道我们这还是半明半暗的事情吗?可是和她刚刚订婚的,自己决没有这种勇气,敢去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完全公开呢?于是也不作什么表示,也不说什么,望了令仪淡淡地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不相信。
  令仪正色道:“这是真话。”她原是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的,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将胸脯子一挺,将那双亮晶晶的秀眼,向计春望着。她这种眼光,似乎带有一种威严,加之她把面庞绷得紧紧地,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背,放在胸面前,看那样子,简直是要生气的神气,吓得计春更是有话不敢说了。
  令仪将她的一只高跟皮鞋尖在地面上连连点了许多下,然后笑扛着双肩道:“你不要对我的话,生着什么疑虑。我觉着,只有我们这样开门见山地说话,才可以痛痛快快地不会生什么隔阂。计春!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她既喊了计春的名字,来问怎么样,这让他不能不答复,而且不能不赞成她所说的话是对的。笑道:“自然,要彼此有什么事在心里,口里就说出来,这才见得是心里并没有一点渣子。可是,就怕不容易办到吧。”说着,抬起手来,摸了几摸头发,好像这话里面,却是有点踌躇的神气。
  令仪笑着昂了头,作沉吟了一会的样子,点有头道:“我一定勉力向这条路做去,你是个老实孩子,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说着,就伸手摸了几摸计春的肩膀,微笑道:“我说你老实,你要老实到底才好哩!”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计春被她摸着拍着,真不知道是酸是甜,仿佛是身上曾麻酥了一阵,于是向她笑着道:“只要你这样地鼓励我,我就这样地朝前做。”
  令仪的那只手,依然还拉住了计春的袖子,抬着眼睛皮想了一想微笑道:“你果然是个老实孩子的话,我这里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办上一办。”计春笑道:“请说罢。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情,你要我耍花枪,我可不会。”
  令仪道:“当然,我也不会叫你老实人同我耍花枪。现在,我们应当去打破第一个难关,就是一路去告诉冯子云,说我们已经订婚了。”这虽是两句很平淡而且很实在的话,但计春听了之后,不由得身上抖颤了一下。接着他的心房也就怦怦地乱跳起来了。他脸上泛着一阵似红非红,似白非白,难看的尴尬颜色。犹豫了一阵子,才道:“我们今天就去吗?未免显得早一点吧!”
  令仪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懂。在我们订婚以后,马上就应当向人家宣布的,根本上就无所谓迟早。你怎么说是太早了呢?”计春心想:你这人真是太难说话。你自己说的你能宣布婚事的地方,我才可以宣布,现在又说订婚以后,就应当宣布,根本上没有迟早。若是根据了你的话,在我不能宣布婚事的地方,当然你也不能宣布。我只是怕直说出来了,有些得罪了你,所以改着说:太早了一些吧。这样说着,分明还是不敢把话肯定下来,可是你这位孔小姐,依然表示着不愿意,非立刻跟了你去宣布不可。彼此之间,这也未免太不平等了。他心里如此沉吟的时候,口里应当答复的那一句话,当然是说不出来。
  令仪一只手扶了桌子角,斜斜地靠着,将一只脚尖,又在地上打着,却微斜了眼珠,打量着计春的全身。计春是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坐着,这两只手臂扶在两边的扶手板上,将五个指头,轮流地敲打着,那扶手板得得作响,十足地表示出他那心内不安,故作镇静的样子来。头是微微地低着,然而眼睛皮却向上撩着,去偷看令仪的态度。
  她淡淡地笑了一声,也没有做声。约莫沉默了有五分钟之久,才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你的意思,我很知道,以为我们订婚,这是大大的违反冯子云意思的举动,再要到他家里去宣布订了婚,那简直是和他宣战,彼此的感情,非破裂不可。可是你不知道,我正为着要和你一同去见他,十足地气他一气,才和你这样快地订婚。若是你怕得罪他,不敢前去,我这番心思,不是白用了吗?再说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两个人关系应该密切到什么样子,大概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冯子云无论是你怎样好的一个先生,他和你的关系,总不能像我和你这样密切。到了现在,你是应当帮着我来对付他呢?还是为了不敢得罪他,让我永远地憋住这一口气呢?事实是很明显地摆在这里,你说罢。”
  她放爆竹似地,说了这一大串子理由,计春虽有理由去驳她,也没有这样的一口勇气。只得笑道:“你虽然猜得很对,但是我另外还有一种困难。”说到这里,半仰着脸,望了令仪,好像有一种向她求情的神气。
  令仪将她在地面上打点的脚停止了,就向了他问道:“你有什么困难,我倒是想不出来。”计春皱了眉道:“若是我们去对冯先生说了,不到明天,他就要写信去告诉我父亲的。”
  令仪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这可奇怪了。难道我们这件事,你不打算告诉你的父亲吗?我早就打电报回去了,对家庭多么公开,你要把这件事保守秘密不成?”计春不曾做声,将一只手摸了椅子扶手,只管是低了头下去。
  令仪道:“你若是要保守秘密的话,那就是家里已经订了亲事,要不然,像我这样的身份,你家里还能说一个不字吗?设若你已经娶了亲的话,那你瞒着我和你订了婚,可是一件麻烦事。”计春见她说话这样地厉害,就红着脸道:“我可以起誓,我没有娶亲。”
  令仪点点头道:“你没有结婚,只是订了别人家姑娘,那还好办一点。但是你想想,我家在安徽,是什么人家?我能和订过婚的人再订婚吗?你得赶快打电报回去,把那亲事退了,至于花多少钱我倒是不在乎,要不然,你要损坏了我一点点名誉,我简直可以不要这条命了。”她说着这话,心里的那一番愤恨不平的颜色,也就直涌到脸上来,两面腮帮子,便紧绷得鼓了起来,两只眼睛望了计春,仿佛也就大了许多。
  计春极力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她道:“你这些话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因为我在北平读书,一半儿靠我父亲维持,一半儿还紧靠冯子云先生维持。这样一来,冯先生自然是不管我的事了。他写信告诉我父亲时,也不知道他信上会写些什么。我父亲自然也是会信任他的话,再要把我的经济来源一家伙断绝了,我可怎么办呢?”他说这话时,依然还是把两道眉深深地皱着。
  令仪自然还是向他脸上望着,忽然噗嗤一声笑道:“你果然为的是这样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你也就未免太没有出息了。在北平读书,要得了多少钱?充其量一千块钱一年罢了。这一千块钱,并不用得我另外去设法,我一个月自己节省一百块钱给你,那就怎么样子用,也就够了。”
  计春也只好笑道:“你这番好意,我是二十分地感激你。只是我五尺之躯,怎好永久地靠你来维持我的生活呢?”
  令仪一伸手,又在他脸腮上轻轻地撅了一下,笑道:“哟!你也唱这种高调啦。你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什么五尺之躯,六尺之躯的,老实对你说,我家里那百万家产,你将来都可以分到几分之几,这一年千百块钱的学费,又算得什么呢?你愁的不过是这一点不是?你不用杞人忧天了,都有我啦!”说着,先把大拇指一伸,然后又挺了胸脯,自己轻轻地拍了两下。
  计春听到了百万家产都可以分得几分之几的话,自然这也是让他周身的血脉加了一度紧张,沸腾起来,就笑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发愁了。”令仪道:“不发愁了,那就好办。我们就一块儿见冯子云去,看他今天还有什么话说!”计春微笑着,这就不加可否了。
  令仪道:“走!我们这就去。”计春道:“你是一鼓作气地,打算一进他的门,就让他猛吃一惊的,可是这必定要他本人在家,那才有趣味。若是他不在家,你跑了去扑一个空,又要扫兴了。不如先打一个电话去问问罢。”令仪道:“那也好!让茶房用了你的名义,向他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问看罢。”于是叫了茶房来,吩咐他照办。
  茶房去了,计春心里这就暗暗地祷告,冯子云不要在家才好。不一会,茶房回来报告了,他以为问的人在家,自然是好消息,远远地就把手一扬,大声道:“在家啦!周先生若是要去的话,他就在家里等着啦。要是你不打电话去,他马上就要出门去了。”
  令仪笑着向计春点头道:“还是你细心,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问上一问;要不然,他走了,我们却是刚刚地去,那也就未免扫兴了。”计春听了,心中大为懊悔之下,却向令仪笑道:“所以我有些时候说的话,你也应当采纳一二。这不是很明显的一个见证吗?”
  令仪也不待他再说什么,将帽子交到他手上,挽了他一只手臂道:“我们一块儿走。”计春心里想着,管他呢!我跟着她一块儿走就是了,有了这样有钱的老婆,要发老婆财了,不求学也没有关系。得罪了一个先生,那又算得什么呢?这样一来,他的态度就比较地镇定了些,跟着令仪上了汽车,向冯子云家来。
  在汽车上的时候,他故意笑着和令仪说话,把心里的恐慌给忘却了。可是那汽车一尺一尺的路靠近了冯家,他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了。腕上也就一阵阵地向外冒着热气,仿佛连眼睛里面,都有两道火光要直冒出来,就在这时,汽车到了冯家门口了。
  令仪首先走下车,去按冯家的门铃。大门一开,她也不问冯先生在家没有,侧着身体,就在半开的门缝里,挤将进来了。计春只好硬着头皮,跟了她进来。
  令仪一面向客厅里走,一面对开门的听差道:“刚才我们打了电话来,同冯先生约好了,说是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听差明知道主人翁是不愿意这位小姐的,然而刚才打电话来约好,那却是真情,只好由她了。令仪的态度,今天更觉着自然,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看看壁上挂的画,又看看对联。计春坐在椅子上,只是低了头。
  门一推,冯子云进来了。他看到了令仪,脸色早是红了,苦笑着向令仪道:“孔小姐也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吗?”令仪笑道:“冯先生!我们言归于好了,现在,你固然干涉不了我们,我也犯不上再和你生气。你瞧!我们订了婚了。”说着,就把一只手抬了起来,竖着一个手指头给他看,笑道:“瞧见这上面的戒指没有?我们订了婚了。”
  冯子云猛然地听到了这一句话,倒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居然不声不响就这样地订婚了。在订婚之后,他们是未婚夫妇了;这未婚夫妇,当然有同行的可能,怪不得她说,我不能干涉她了,就微笑着道:“那很好,我倒不曾喝你们一杯喜酒。”他这话原是向令仪说的,转着眼珠,就向计春身上看来,这可不是他的手指上,也戴着一个金戒指吗?计春似乎也有些感觉,立刻将手缩着垂下去。人跟着站了起来,就低了头而且垂着眼睛皮。
  冯子云脸上带了三分冷笑的样子,就向他道:“你读书的成绩很好,进行恋爱的成绩,却也是不错。怎么以前没有听到说这话,突然之间,你们就订了婚了?”计春只是低了头,没有做声。
  冯子云道:“你已经征得你的家庭同意了吗?”令仪原是远远地站着,这就抢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来道:“冯先生!你也是个崭新的人物吧?现在的婚姻,有征求家庭同意的必要吗?”
  冯子云笑着点头道:“我也是如此地想着。但是计春的家庭我是知道的,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这样问上一问。”计春听他如此说着,心里就不由得极度地跳荡着,那颗心差不多要跳到口里来。还好,冯子云只说知道他的家庭,却没有说知道他家庭里是怎么一回事。因之那涨破了脸的红色,复又退了下来。
  令仪道:“冯先生!你说知道他的家庭与常人不同,你且说出来,是怎么个样子与寻常人不同?”冯子云看看令仪的脸色,又看看计春的脸色,就微微地笑着道:“知道是知道,但是你已经和他订了婚,应该比我知道得还详细些,我就不必说了。二位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是劝我做证婚人呢?还是另有他事呢?”
  令仪这就想着,这话可难说了。难道就对他说,我是为了来宣布已经订婚了吗?便借了这个机会,带着一点玩笑的意思道:“对了,将来少不得请冯先生和我们做个证婚人,所以今天我们订婚之后,立刻向你来报告这个消息。你觉得我们这婚姻是很美满的吗?”
  冯子云点了头微微地笑道:“那自然是很美满的。”令仪觉得这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挽了计春一只手臂,笑道:“我们可以走了。”计春对于令仪这种行动,当了冯子云的面,实在难堪得很。只有取下帽子,向冯子云深深地一鞠躬,随着令仪走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冯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我刚在窗户外面听到,你们已经订婚了。特别快车,你们的成绩,真也可以打破一切纪录了。”令仪微笑道:“是的。这是许多人所不及料到的。”冯太太和他们说着话,一直送到大门口来,见他们二人上了汽车,而且开着汽车走了。
  冯太太靠了门框,兀自站定了望着,心想:我原来以为孔小姐太放浪了,希望周计春不要交这样一个朋友,结果,倒把这样一个无阔不阔的小姐,讨去做老婆了。她这样站在大门口向前望着,冯子云也就走出来了,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不是一件笑话吗?周老头子牺牲一切,把儿子混到初中毕了业,挣命也似地把他送到北平来,想步步前进,造就一个人才,偏偏就遇到孔令仪这种魔鬼,他不过是我的学生,我有什么法子能干涉他的婚姻?我看这孩子的前途,要断送在女子手上了。”
  冯太太笑道:“他可以发老婆财了。你怎么倒说要断送了呢?”冯子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现象吗?我知道,他在家里已经订了婚的,而且女孩子还很好,不料计春这孩子胆大妄为,竟敢犯重婚罪。”
  冯太太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冯子云指着去路道:“你看计春这孩子,受了令仪的挟制,上上下下,好像是她一个亲随的听差;我若是把他犯重婚的罪说了出来,我看计春这孩子,他没有应付令仪的能力,那更要受她的挟制了。这是他们的家事,自然是让他们家庭去解决。我虽是受了周老板的重托,我只能管他读书的事。我马上写信给周老板,顺便告诉他一声,也就是了。”说时,他一路摇着头,走进他的书房去。
  在他走进书房去一小时以后,也就把给周老板的那封信写了起来。他自己踌躇了一会,替自己着想,也当替人家着想,直沉吟了两小时之久,才用双挂号寄了出去。在五天以后,这封信到了安庆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在安庆城里,为儿子奋斗,依然在磨豆腐。心里也正自计划着,自己离开北平的时候,和计春曾算过一回账,好像留给他的钱,只能维持两三个月。这时,忽然接到冯子云先生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心里这就想着,必是儿子要钱用,不敢写信来要,只好托先生代为催讨。那么孩子也就够可怜的了。他虽然不大懂得文字,可是自己急于要知道这信的内容;接到信之后,就拆开来,站在豆腐架子边来看。所幸这封信,全文都是白话,竟可以看懂十分之九,其余不识的一分,也就可以猜出来了。那信上是:
  世良老板台鉴:
  自从你老去后,我就打算着计春搬到舍下来住的。只因为有点小事耽误,没有去催他。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出了毛病。不知那位孔小姐怎么会和计春认识了,她就代他出了钱,搬到一家公寓里去住。
  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要去拦阻,已经是来不及了。计春是个穷孩子,年纪又轻,哪里经过舒服日子?受不住孔令仪把钱来引诱他,终日里坐汽车,吃馆子,看电影,一味地游玩,什么也不管了。
  我劝计春不醒,就用师长的资格,骂了孔令仪一顿,不料她恼羞成怒,糊里糊涂,就和计春订了婚。他们订了婚,就是未婚夫妇了;一对未婚夫妇来往,做先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他?而且他们知道我不能干涉,今天还特意同到我家里来,举着订婚戒指给我看,好像他们订婚,倒是专为了在我头上来出气,才这样子的。我虽是十分生气,也无可奈何!
  我想,你老将儿子念书,牺牲太大,不能和他人打比,必须要让儿子成就一个人才,那才不冤。至于那个孔令仪,是百万家财人家的小姐,多少王孙公子在她身后追求;她也未必真能嫁计春,这时偶然高兴,玩弄计春一下子,将来她不要计春了,她另找十个八个也不难。计春呢,可是就这样让她毁了。
  我知道这件事很重大,但是我没有权干涉,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写这封信来告诉你,至于你打算怎样办,可以赶快写信来,好早早地挽救,要不然,你再跑一趟北平,那是最好的了。
  收到了这信,也不必着急。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急也是无益的。你慢慢想法子罢,问你好!
  冯子云上
  周世良捧了这封信在手上,颠三倒四,看了好几遍,人也呆了。有好几个买豆干的,手上拿了篮子,葫芦瓢,全围了豆腐架子,望住了他。约莫有上十分钟之久,周世良两手捧了那几张信纸,不住地抖颤着。有人在身后环绕着他,他却是不知道。
  买豆干的都是熟主顾,就有人喊道:“周老板!这是谁给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周世良啊哟一声,回转头来,看到许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将信纸信封,向怀里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是我们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写来的信。信上说着孩子在北平读书的事情,我怎能够不仔细看一看呢?”
  他说着话,赶快打发主顾走了。一个人走到小房里去,将房门关上,背对了窗户,把那信掏出,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把冯先生报告的话,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样一个老实的孩子,刚刚离开了膝下几天,就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大事来,这怎样办?请冯子云劝说,冯子云是没有那种权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说盘缠就有问题,而且豆腐店重开几天,又上铺门了,人家不会说我是个疯子吗?再说自从把倪家姑娘定做儿媳妇以后,她母女两个人,真也像自己家里人一样,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够把这话宣布出来呢?
  于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踌躇了又复踌躇,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忽然房门上砰地打了一阵响,菊芬在外面叫着道:“干爹!哥哥来了信吗?”世良赶紧将信揣了起来,开着门道:“我正要关门换衣服呢!谁说哥哥来了信?”
  菊芬撅了嘴道:“又是王家那个大脚妈妈骗了我了。她说刚才来买豆干的时候,看到你在念信呢。”世良笑道:“我认识不了三个大字,有信总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够自己看了就算事呢?”
  菊芬道:“可是我算着,他也该来信了。我还要等他的信来,给他写回信呢。”世良皱了眉道:“好孩子!你给我照应照应买卖吧。我头痛得要裂开来了,想睡一场觉。”
  菊芬道:“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罢!我准可以和你照顾店面。”世良的心里,这时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门,自己又伸手到怀里去掏那信。一想到菊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来了。只是口里说病,身上的病,也就真个来了。头涨得昏昏的,实在有些坐不住,于是摸到床上,躺了下去。
  坐着的时候,心绪本来就很乱的,现在躺了下来,心绪就更乱了。只是在床上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条。好在店面子里的买卖,已经托菊芬照顾了,也不要紧,索性放大了胆,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黄昏,并不将房门打开。
  秋天里的长脚蚊子,正自厉害;趁着屋子里漆漆黑的,成群地向屋子里轰了进来。周世良在床上躺着,依然不动,半天的工夫,将扇子在暗中扑扑地拍上几下。
  倪洪氏随着送了一盏灯,在房门口放着,又点了一根大蚊烟,叫菊芬送了进来。她却站在房门外问道:“周老板!你身体怎样子不舒服?屋子里沉闷得很,不出来凉爽凉爽吗?”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样好让人家听着失意的消息,而且让人家着急,于是勉强地哼着走了出来,抱就两只拳头,连连地向倪洪氏拱着手道:“又要劳累你娘儿两个。不要紧的,我不过心里烦闷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觉,病也就好了。”
  倪洪氏笑道:“我猜着,你又是想你的儿子吧?不是我事后埋怨你,现在也没有三考中状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远地远的,送到北平去读书?安庆有这些学堂,哪一个学堂里不能读书。若说在这里读书,读不出好处来,难道说这城里的学堂,都是无用的吗?若是无用的,为什么又有许多人进去读书呢?”她这一篇话,不过也是譬喻说的,可是周世良听了,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冯子云来信这件事了。犹豫了许久,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呢,我也很后悔的。”
  他这句话,说得有音无字,倪洪氏却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不过他那意思,是赞成自己的话,这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便又笑道:“我是房门里头的人,知道什么?我的话是瞎说的,你瞧着应当怎么样子办,还是怎么样子去办罢。”她这样的说了一句体贴的话,世良心里就越发地难受了。叹了一口气道:“人没有前后眼,我也高兴得太过分了。”
  倪洪氏在灯光下,见他脸上的皱纹中间,透露着苍白的颜色,便道:“周老板!你真是病了。你就躺着罢!我去和你熬一点稀饭来吃。”世良倒不是要躺着,只是心绪太乱,连话都不愿说,就摸着进房去了。在床上躺下,心里就那样幻想着:这个时候,计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双双地住在公寓里;当然,那银光灿烂的电灯,照着一双红男绿女,在那里笑嘻嘻地。
  他心里如此幻想,那个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现了;只见计春穿了一身的绸衣,挽了令仪的手,在一片白玉阶上,一步一步地并肩着;虽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却是睬也不睬;自己心里正是气愤不过,却见倪洪氏,哭得泪人儿似的,由身后追了上来,指着计春大骂;世良恨儿子,又心疼儿子,急得无话可说,只是乱咳嗽了一阵。
  倪洪氏到底是可怜老年人,走过来搀扶了他道:“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样了?”世良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自己卧室里。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里。桌上正放着两碟菜,一瓦罐子稀饭呢。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在做梦吧?我看到你脸上,急成了满脸的皱纹,嘴只管动,说不出话来。”世良点点头道:“不错的!我梦见和孩子在游北平城里的皇宫呢。”倪洪氏笑道:“游皇宫是快活事呀,为什么梦里只管着急呢?”世良摇了两摇头道:“这个我也就说不清了。”
  说时,见菊芬伸出一双白净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里舀到碗里来,却是一点一滴,也不曾倾泼,将一双毛竹筷子,用挂钩上的白布擦抹干净了,架了在碗上,响都不曾重响一下。再看她的脸,苹果一般的两腮上,配了两个漆黑的眼珠。心想: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过计春呢?偏是这孩子,人大心大,又变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你吃稀饭呀!为什么老看了你儿媳妇?”世良笑道:“菊芬这孩子,越发能干了。虽然儿子不在身边,有这个孩子在眼前转转,我心里就宽畅得多了。”说着这话,也就坐到桌子边,扶起筷子来,慢慢地吃着稀饭。但是心里已经是如火烧一般,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滋味,更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饥饿,勉强扒了几口,实在是无味,就放下筷子来了。
  那菊芬见世良夸奖她伶俐,更是特别讨好,立刻备了一把热手巾来,让世良揩脸,然后帮着母亲,将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见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觉得儿子对于倪家这头婚事,那是千万抛开不得的。屋子里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从怀里掏了出来,躺在床上,远远地就着灯光,将那信再反复地看了几遍。不看则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这信让菊芬看到了,更会惹出是非来,因之看过了信之后,依然放到口袋里面去。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着:假使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两条人命。他这个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实。
  不多一会,倪洪氏一路嚷了进来道:“好老头子!你儿子,嫌贫爱富,娶了有钱的小姐,你怎么把信隐瞒起来?你非把那信拿出来不可!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两个。”说时,就伸手来抢那信。世良一把捏住,死也不放。挣扎着出了一身大汗,睁开眼来一看,又是一场梦。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早,梦也特别多。一直到鸡叫了,起来磨豆腐了,才把梦来做完。次日一天,都没有精神,只是称病,坐在店房里发闷。可是表面上发闷,心里在那里想着:儿子惹了这样一场是非,怎么办呢?他坐不稳,便到街心里站站。站了一会,心想:应当赶快想法子才是;怎能够这样清闲,倒在这里闲望?于是掉转身向店房里走。
  他并不晓得东西南北,一直走到灶门口来,灶门口直放着一根扁担,一眼看到,心想该挑江水去了,到江边看看,散散闷罢。于是拖了一根扁担,就向江边走来;一直走到江岸边,下了石阶,到江里汲水。啊?原来拖的是一根光扁担,不曾带有水桶呢。来挑水的人,竟不曾带得水桶,这真是一桩笑话了。还好,身边没有第二个人,赶快拖了扁担,走上江岸去。
  回到家的时候,两只水桶放在店房中间,他的店伙小四子就问道:“老板你去挑水,怎么不带着水桶呢?”世良笑道:“我没有去挑水。今天人力气不够,不挑了。”但是他不挑水,带了这根扁担何用?却没有说出原由来。小四子见周老板面上颜色不好,一歪一斜地向房里走了去,心里想的那句话,他就没有法子说了。
  周世良心中恍恍惚惚地,不但是人家注意他的行动,他不知道,就是自己如何地会走进了屋子来,也不知道。于是手摸了床沿,软瘫了身子,就赖着躺下去了。自己刚刚地闭上了眼睛,便看到孔令仪手挟了周计春在一处吃饭,一处游公园,一处坐汽车,再要不然,就是倪洪氏和计春在一处争吵,又闹又哭。
  有时候明知道是梦,自己就警戒着自己:这是梦,不要理会,就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倪洪氏却又告诉他道:“你儿子在北平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怎么说是做梦呢?”世良觉得倪洪氏必然知道十之八九,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执着强硬的态度,说是并没有那件事情。自己说得舌敝唇焦,替儿子辩护着,可是睁开眼睛来,依然还是一场梦。心里这就想着,一夜到天亮,老是这样做梦,神魂颠倒,非闹出事来不可。第一道凭据,当然就是身上的这一封信,不管好歹,我非把它毁灭掉了不可。没有了这封信,倪家大嫂子,她纵然要那样说,也是口说无凭吧!
  他如此想着时,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将信在身上掏出,在煤油灯罩上,就点着了。那店伙小四子睡在店堂里,醒了过来,心里正想着,这该到磨豆腐的时刻了。蒙眬着两眼想起来,又贪睡着不肯抬身。忽然看到里面屋子里这一阵火光,就不由哎呀一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火!火!”这一下子把全屋里的人都惊醒了。
第二十回:意外周全还珠舍爱婿 醉中慷慨奋臂谒封翁
  这一丛火光,将小伙计小四子惊醒了一喊,连后院的倪家母女也听到了。披了衣服,跑到前面店房里来,口里连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周世良不料越是要秘密做的事,却越是惊动了人。这就开了房门,迎出来笑道:“什么事都没有。这都是小四子大惊小怪,无风作浪。”小四子揉着眼睛,撅了嘴在一边站着,低声道:“屋子里都向外冒烟了,还是我无风作浪呢。”
  倪洪氏向周世良看了一眼道:“屋子里到底是烧着什么了呢?”周世良料着是隐瞒不了,用脚踏了纸灰,随便地道:“一觉醒过来,睡也睡不着,没有事,就翻翻陈账,在这里面,找出了许多借字借条。算一算借钱的人,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比我还穷。这借据留着无用,看了还会让我更烦恼,我一下气不过,就全在灯上烧了。”
  倪洪氏向来不曾听到他说有债放在外面,突然地睡到半夜来烧借据,这是真有些奇怪。但是也猜不着他除了烧借据之外,究是烧的另一种什么东西?可是他无论烧什么,也无法过问。所以也就只在心里纳闷,却不便怎样的说出来罢了。周世良笑道:“你娘儿两个去睡罢。天快要亮,我们这也就该磨豆腐了。”倪洪氏听说是没有什么事,自不能老站在这里,去看他的究竟,就手扶了菊芬向里院走去。
  菊芬站在店房里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及至到了后院这才向倪洪氏道:“妈!干爹说是烧借据,我看那是撒谎的吧?”倪洪氏道:“胡说!他爱烧什么就烧什么,哪个也管不了他。他凭什么要撒谎?”
  菊芬道:“怎么不是撒谎?他说在灯上烧的是借据,可是我看地上烧的字纸灰,还没有烧光的纸角,分明是八行信纸呢。前天我听到人说,计春哥哥来了信,我问干爹,他说是没这回事。昨天我又问别人,人家都说,亲眼看到干爹在店房里看信的,怎能没有?自从那一天起,干爹神魂颠倒的,好像就是为这个病了。莫不是计春在北平出了什么乱子了吧?我猜干爹烧的,一定就是北平来的信。”倪洪氏道:“那不会吧。是北平来的信,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挂心也不在他以下呀。”
  菊芬道:“无论怎么样,我看决不是烧借据。借据放在那里,也不会咬手,好端端地,半夜起来烧借据做什么?我看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倪洪氏究竟是个大人,她的观察力,不应该不如菊芬。只是和周家父子相处得很好,决不疑他们有别的原因,会躲开了自己母女。这几天,看看周世良的态度,果然有些魂不守舍;说有心事,在表面看来很像。说他害病,他脸上带的烦闷的气色,就不是病相。这里恐怕是有别情,要不然,计春没有考取学校也罢,钱不够也罢,这都是不要紧的问题,随便怎样都可以解决的,犯不上焦急得饮食不想,眠坐不安。
  倪洪氏如此想着,对于女儿的话,就不曾加以答复,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撑了头,只管出神。院子上面的天空,渐渐现出了鱼白色了。
  菊芬见母亲半蓬了头发,微闭了眼睛,将背靠着屋门,便笑道:“无缘无故地,半夜起来,这样地胡闹上一阵。妈!你也倦得很了吧?睡觉去。”倪洪氏摇摇头道:“我不要睡了。你说的话,把我提醒了。我想这里面,一定是有缘由的。若是没有缘由,你干爹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不过他这种情形,是不肯对我们说实话的。今天我们不必做声,留心看个一天两天的就是了。”
  菊芬反背了两只手,靠了门框站定,将牙微咬了下唇,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擦抹门槛上的灰尘。许久许久,她叫了一个妈字,并无下文,却低了头。倪洪氏道:“你叫得我清清朗朗地答应着,你有什么话说?”
  菊芬抬着头向她母亲微笑了一笑道:“我想一定是计春哥写信来,说了我们家什么事吧?要不,为什么干爹见了我们,总有些惭愧的样子呢?”倪洪氏道:“你倒是人小心大了。你计春哥在北平念书,不碍我们的事。我们在家里过苦日子,也不碍他念书。千里迢迢,他写信回来说我们什么?再说,我们两家,也相处得很好的,也不至于来说我们的。”
  菊芬依然是低了头,将脚去轻轻地踢着门槛,倪洪氏看了她,也是有话不曾说出来的样子,因道:“你说呀,究竟有什么事吧?”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么就忘了呢!干爹说,他们在北平游皇宫,不是碰到了孔家的大小姐吗?”
  倪洪氏听到孔家大小姐这五个字,脸色就是一变。但是她知道这时和女儿说话,是要格外持重的,便哈哈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用心过分了。孔家大小姐,是一只怎样大的天鹅,她会把你计春哥哥看在眼里?以后你不要提这位大小姐了,我不愿听到这个名字。”
  菊芬放下门槛上那只脚,对母亲很注意地望着道:“你为什么怕听她的名字,和她有仇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是的。我和她有仇,但是她和我没有仇。”
  菊芬更向她母亲脸上注意着了。她将玲珑的乌黑眼珠,只管转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她有仇,自然她就和你有仇,怎么说?……”倪洪氏微微地摇着头道:“你不必问。我的话没说错,将来你或者有明白日子。天色这样的早,我们就坐在这里说闲话,街坊听了,不会说我们是一对傻子吗?你还去睡觉,我来烧一锅水泡衣服。”菊芬说:“我也不睡了。到前面店房里去,帮着干爹包豆腐干罢。”说着,她就走到前面店房里来。
  今天,店房里的情形有些不同了,小四子代了老板的工作,站在那里筛豆腐浆。灶门口空了一条矮凳在那里,并没有人烧火。店门开了一扇,在屋子里可以看到街上的白石板,一块一块地,横卧在朦胧的曙色里。那敞开来的一扇门边,正露着一幅衣裳。
  菊芬正要出去看时,一阵阵的青烟,横在空中飘荡,而且有了周世良的咳嗽声了。菊芬于是悄悄地走了出来,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端了一把小竹椅子,靠了店门板坐下,两只腿搭架起来,手扶了一根旱烟袋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喷出了烟来。他的头微微地向街的尽头偏了看去,分明是在想心事呢。
  菊芬在他身边悄悄地走了出来,他也并不知道,依然三十秒钟的时候,将衔着的旱烟袋吸上了一口。烟斗里的烟丝,有些成了冷灰了,慢慢地就喷不出烟来。菊芬心里,这就想着却不知什么重要事情,让他想着沉迷到了这种样子?且不惊动他,看他想着有个结果没有?她于是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块干净的阶沿石上,也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周世良只管微偏了头,看定了他所看定的一个方向,决不肯回过头来。手扶着旱烟袋,依然把烟嘴塞在口里。虽然是烟斗里已没有一点热气,然而他尽管是静默了一会,接着就吸上一口。
  这时,早上的温度,已是五十度上下,坐着不动,应该感到一些凉意。这里又是一条冷街,并没有早起的人,在街中心两头一看,两旁的人家,全将门关得紧紧的,不见一个人影。因为不曾看到人影,平常一条的长街,便觉十分的凄凉。菊芬虽然是个小姑娘,情感总是有的,对了这种景况,也觉得一种不快。可是看看周世良的样子,他一味地在那里抽烟想心事,一切身外的景物,他都不曾理会。
  菊芬呆看了一会,已是忍不住了,这就俏悄向前,正待用手扶他,离着他还有两三尺路的时候,他忽然把旱烟袋由口里抽了出来,将脚一顿,重重地道:“这个畜生!其情可恶!”这句话的声音,说得非常的粗暴。倒吓了菊芬一跳,也就情不自禁,拖着声音,叫了一声哎哟!
  亏世良回头看到,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我一点不知道。”菊芬道:“我早就出来了。看见干爹在想心事,没有敢做声,不想你倒吓了我一大跳。”说时,还不住地用手拍着胸口。
  周世良笑道:“这真对不住了!我是在这里骂计春,恰好你碰着来了。”菊芬道:“干爹!你一大早爬起来,茶也不喝,脸也不洗,事情也不做,就坐在大门口骂我计春哥,这是为了什么?”周世良一时大意,对她说了实话,是骂计春的。现在让菊芬连驳带问,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瞎!你哥哥离开了我,有些不听话。你不要问了,问得我心里很难受。”
  菊芬究竟是个小孩子,看看世良的颜色不好,就不敢追着向下问了。但是这样看起来,自己疑心世良发愁为的是计春,这一猜完全猜着了。有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够不问?当时在街上站了一会,想得了一句话了,便道:“干爹!我给你去倒一碗茶喝罢。”说着这话,人就向屋里走了来。
  这时,倪洪氏正在灶口里烧水呢。菊芬牵了倪洪氏一只衣袖,将她拉到卧室里来。于是把刚才所看到的事,从头至尾,告诉倪洪氏听了。因道:“你想想看,这能说是一点事情没有吗?”
  倪洪氏仔细想着,果然的;若没有事故,世良不会这样怀恨的。于是走到前面店房里来,叫道:“周老板!天色大亮了,买卖快要上门啦!你还不进来作货吗?”世良这才一手拿了旱烟袋,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懒懒地走进了屋子来。向倪洪氏苦笑着道:“把你娘儿两个吵了起来,倒让你们不能睡觉。”
  倪洪氏道:“我帮着你老少两个把店房里事情弄清楚罢。小四子!你下铺门。周老板!你来冲浆。我和菊芬替你包豆干,先包出一批货来再说。”世良还不曾做声,小四子听说有人帮忙,首先就高兴起来,立刻卷了袖子,就去开铺门。那锅里的豆浆,正烧得热气腾腾的,向半空里喷腾着。
  一个勤俭为本的人,看了工作当前,却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由锅里舀出浆来,向大缸里冲将下去。在大家这样忙于工作的时候,也就把各人的心事,放到一边,一直把早上这一批买卖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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