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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现代青年

_2 张恨水(现代)
  当他说话的时候,世良还是握了计春的一只手,直等计春把话说完了,他慢慢地松了手,然后抬起手来,搔着自己的头,放出踌躇的样子来道:“据你这样说,每天晚上,我就不算账了吗?”计春道:“我们一家豆腐店,有什么了不得的账?倒要每天晚上,盘几个钟头,在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结一结,不是一样吗?本日还有账,就推到明天去算啦。”
  世良实在没话可以去驳他的儿子,许久许久,才微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从此以后,我要睡觉了,你也不要熬夜熬得太深哩!”计春道:“可以的,只是今天晚上,你要让我看一点钟书,因为我还有许多功课没有完呢。”世良看到桌上有旱烟袋,顺手拿了,就放在嘴里衔着,吸着烟就没有做声。
  计春自拿了灯向外面桌上来,以为世良在屋子里没有了灯,一定是要睡的;可是他在外面屋子展弄书本的时候,那一阵阵的旱烟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来;这不用讲,父亲依然摸黑坐着没睡,只得拿了灯进来,果然见他还斜靠了枕头坐着,在那里抽旱烟呢。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世良道:“你一个人在店房里看书,也不害怕吗?”计春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得笑着叹了一口气,他也就睡觉了。
  世良心里想着,若是不听儿子的话,一定陪着他,他拼着睡觉,不肯念书,那岂不误了大事。因之自次日起,他也只好先睡觉了。不过他睡得早,起来得更早;起来得早的缘故,就是原来每天做一斗豆子的货,现在却每日做两斗豆子的货,除了包豆干之外,于今又煎油豆腐,煮起五香豆干来。他的用意,无非也就是要多挣两个钱,好替儿子找出学费来。
  光阴也像他磨豆腐的石磨一般,一转一转地向前推换过去,匆匆地过了五个月,已经到了冬天。这里满街的人,都知道开豆腐店的周世良,是个望上的好人,他挑着水由街上经过,人家都叫他一声周老板。原来井水里面碱重,豆浆里面多了碱,不容易成膏,因之城里许多豆腐店,都是挑塘水做豆腐。世良觉得塘水太脏,于是不辞劳苦,每日都到城外江边下挑两担水进城来。所以许多人家,心理作用,说周家是江水做的豆干,格外干净好吃。这鼓励着世良的勇气不少,更是每日去挑着江水,风雨无阻。
  这日天上飞着小雪花,世良挑了一担江水进城来,街上人家的女仆看见他,就问道:“周老板!这样大的雪,你还在江边挑水吗?”世良笑道:“我家江水豆干是有名的,我若不挑江水做豆干,那就是欺人了。”女仆笑道:“唉!你真是好人,你只看你头上,这一头的雪花。”世良歇下了水担子,用手一摸头上,并没有雪;那女仆走近一步,笑起来道:“你看,我是眼睛花了。周老板的白头发,我倒说是雪花呢。周老板!你这半年以来,老得多了。你初到省城里来的时候,没有这些白的头发呀。”世良道:“是吗?我自己还不觉得呢。”说毕挑了这担水回家去。
  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用管,将水倒进缸里,立刻就走向后面院子来,在屋外面就叫道:“倪奶奶在家吗?”倪洪氏迎出屋子来道:“天冷了。周老板!屋子里烘火罢。”世良进屋子来,苦着脸子向她道:“倪奶奶!你借面大镜子我照照罢。”倪洪氏忽然听到他说要照镜子,倒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便由卧室里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他道:“周老板要刮脸吗?”世良随便地哼着,答应了一声,接过镜子,两手捧着,就看了起来。
  人家不提起来,自己是不留心,经过人家提醒之后,啊哟!一头的头发,有大半是变白了。不但头发如此,就是自己两道眉毛,和两腮上的胡茬子,都是花白的了。自己向来是这样想着自己筋强力壮的,二十年之内,决计还是一样操劳出力。据先生们告诉:挣到儿子由大学毕业出来,有十年工夫,也就行了;靠现在的力量,把儿子送进大学毕业,这真不为难,等了儿子毕业,自己也许可以享儿子几年福呢。可是照现在自己的形像看起来,半年之间,就差不多老了十岁;那是两年下来,就老二十岁了。他捧了镜子,只管这样的看着,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倪洪氏见他捧了镜子发呆,倒有些莫名其妙,就问道:“周老板,你在看什么?”世良对了镜子,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缓缓地道:“倪奶奶!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刚才街上,有人疑我的头发,是落了一头的雪,我倒不相信,何至于头发白到这种样子?现在我拿镜子一照,头发可不就是白了一大半吗?你说这事糟不糟?这真是戏台上唱戏的那句话,一事无成两鬓斑了。”他说话时,脸上放出愁苦的样子来,将镜子放在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倪洪氏连忙夺过镜子来,笑道:“周老板也是坐在家里怕天倒下来了。你这是中年白,有什么要紧?还有一些人二十多岁就白了头发的,那叫少年白。”周世良道:“倪奶奶!你不用给我宽心丸吃了,中年白也好,少年白也好,人家总是慢慢地才将头发白起来,我这差不多像伍子胥过昭关一样,一夜白了胡须,说起来真惭愧死人了。一个做庄稼的人,怎么到城里来住了半年,就如此的不济事哩!”
  倪洪氏笑道:“周老板!回头你又要说我们妇道人家多嘴多舌的了。你这个头发,不是一夜急白的,也是夜夜急白的。你怕儿子念书太苦了,自己陪着他;又怕儿子书读好了,将来没有钱让他升学;自己天天半夜起来加工作货,周老板你这可不是办法呀。计春年纪小,什么事都指望着你指教他呢,设若你这样苦扒苦挣,把自己身体累倒了,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凡是一件事,总要前后想个周到,不能趁着性子办。周老板你说是不是?”
  世良听着她的话,却是没有话说,在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烟来。许久的工夫,才喷出一口烟来,摇了两摇头道:“这话是靠不住的。我们在乡下五六月里忙的时候,哪一天不是半夜起来?水田里下蒸上晒,那比磨豆腐还要辛苦十倍,但是我那个日子,并没有白一根头发,那是什么缘故呢?”
  倪洪氏道:“你不想想,那不过出力就是了。现在你又出力,又操心,所以头发和胡茬子都白起来了。”她说着这话时,站着靠了房门,既可以出,也可以进,手上拿了那面镜子,还不曾放下来呢。世良伸了一只手道:“倪奶奶,你还把镜子给我照一照罢。”说着,伸手摸摸头发,又摸摸胡茬子。
  倪洪氏放下了镜子,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来,笑道:“你不要去焦心了。我看你是不老;就是老,头发已经白了,你还能够焦急一阵子,把头发急黑了不成?”
  周世良取下嘴里衔的旱烟袋,向地面上敲了一阵,敲出烟灰来,然后将烟袋依然插进裤腰带里,两手在桌上托了头,望着人沉默了许久,才道:“对了。倪奶奶!你劝我的话,劝的是很对的。从此以后,我要想开一些了。”他说着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这表示他虽然是想开了,然而他还不能减除他胸中的懊丧,所以并不能振起他的精神。他说完了话,端起那杯热茶来,慢慢地喝着。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这样想不开?白了几根头发,这也很不值什么,怎么你总是这样垂头丧气的!”世良道:“瞎!我并不是想不开,我想这话传到了乡下去,那可是一桩笑话。我这人也未免太无用了,到城里来一年,急白了胡子和眉毛呢。”他这样说着,倪洪氏也就无法再来宽解,二人坐在屋子里,彼此默然。忽然干爹干妈的声音,由外面直嚷进来,却是菊芬牵着计春的手,由外面跑了进来了。
  看到了这一对小孩,周世良和倪洪氏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一切的魔障,都由这两个小天使打破了。在这些情形之下,世良怎能够就完全解放了心灵,废止夜作,计春知识是更加开展了,受恩深重,又怎样敢荒怠他的功课。他父子们创造出来的苦剧,也就是一幕一幕地向前序展了。
第八回:含笑订良缘衣裳定礼 怀忧沾恶疾汤药劳心
  这上面七回书,其中六回,是周计春读书的经过。当日周世良在模范中学报告席上所说的,除了儿女私情以外,大致也都说了。全校的师生们,都觉得计春读书的志向可嘉;世良那一番奋斗精神,尤其可以佩服。这一餐筵席,真个是吃得尽欢而散。
  世良父子两个高高兴兴地回豆腐店来,倪洪氏和女儿菊芬,老远地接到街上来。倪洪氏看到他爷儿俩,一种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很高兴的,因笑着迎上前道:“恭喜你父子两个。”世良笑道:“恭喜还说不上,计春要扒到大学毕业的话,日子还早着啦。不过有一层,我这几年,起早歇晚,那没有算白忙。”说着话,走进了豆腐店。
  菊芬跟在后面,微笑了没有做声,计春笑道:“真的,我不哄你,考完了,我没有事了,我应该带你去游公园了。”菊芬笑道:“哪个真要游公园?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到我们家去。”说着,拉了计春的衣袖,就向后面院子里拖了去。倪洪氏道:“你这样子欢迎哥哥,预备了一些什么东西给哥哥吃呢?”菊芬笑道:“他们在学校里都吃了酒回来的,还要吃什么?”说着拉了计春的手,只管向后院里跑。
  到了屋子里,她却不顾计春,匆匆忙忙地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桌上,水里可浸着一条雪白的手巾。因笑道:“我看你忙得头发梢子上都是汗珠子,你快好好地洗个脸罢。”计春道:“你为什么一回来就要我洗脸?”菊芬道:“你脸脏了,不该洗吗?”计春道:“为什么这样子忙呢?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个缘故的;你若是不说,我就不洗。”菊芬笑道:“你这个人真是讨厌,一点儿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告诉你罢,这街上的人,听说你毕了业,大家都很注意你,真个像新娘子一样,你不把脸上洗干净些,让人看到是笑话。”计春笑道:“你怎么不把我比作新郎官,倒把我比作新娘子呢?我又不是女人。”菊芬抿了嘴微笑着,没有说什么,计春道:“你说你说,那是什么原因?”菊芬鼓了腮帮子道:“我说你是新郎,你好占便宜吗?”计春一伸手,撅了她的腮笑道:“你这张小嘴既然会说,又会使小心眼儿。”
  说到这里,恰好是倪洪氏一脚踏了进来,她哟着一声笑道:“哥哥!这就是你不对。妹妹好好地伺候着你,你为什么倒要撅她的脸?”菊芬道:“妈!你听听,他说我不该说他是新娘子。”倪洪氏笑道:“这倒是他对了,人家是个男孩子,你怎么说人家是新娘子呢?”计春道:“干妈!请你评评这个道理。她说:若是说我像新郎官,就是我占了她的便宜,这怎么会是我占了她的便宜呢?我倒有些不懂。”倪洪氏笑道:“小孩子们,知道什么是占便宜,什么不是占便宜?以后不许胡说了。”菊芬红了脸跑走了。
  计春是个大些的孩子,懂得人事了,仔细一想,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对,红着脸,低了头洗手。倪洪氏拿了一件衣服,坐在门口竹椅子上缝着,就不住地对了计春身后微笑。
  计春把脸洗完了,回过头来看到,就问道:“干妈!为什么老笑我?”倪洪氏道:“我并不是笑你。我心里想着一件可笑的事,就不觉得笑出来了。我问你一句话,你别害臊,只管对我说出来。”
  计春虽没有听到干妈说什么,可是她首先就说了别害臊,当然就是可以害臊的事。想到这里,脸上自然先就红了起来,低了头,又低声道:“干妈老和人开玩笑。”倪洪氏道:“不是我和你开玩笑,你有这样大了,书又念得很好,你应该懂事。你是很喜欢菊芬的,我又很喜欢你。”说到这里,把脸子就板住了一板,正色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说。现在不是婚姻都要自由吗?父母做主,那是算不得事的。我看别人事情,自己也看乖了,所以我趁着你顶高兴的时候,来问一句话。我的意思,想把菊芬许配给你,你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倒是没有答应她这句话,却噗哧一声笑着,两手反过背面去,撑住了身后的桌子,又把头来低了。倪洪氏道:“我对你说着,叫你不要害臊,你怎样又害起臊来了?这是终身大事,你害臊做什么?你若是觉得你妹妹不好呢,那可以说;你觉得你妹妹还不错呢,也可以说。你说罢,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鞋子,却用脚尖在地上涂抹着,倪洪氏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愿意;因为不好意思对干妈说出来,所以用脚在地上涂着不愿意的字,你说是不是呢?”
  计春这才被她逼着抬起头来道:“谁说的?干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了?”倪洪氏道:“既然是我没有猜中你的心事,那就是你愿意了。”问到了这句话,计春答复不出来,他又低下头去,倪洪氏倒不怪他不做声,却笑道:“你不做声,我就算你是愿意的了,回头我和你爹商量这件事,你可不许反对。”计春只是笑着,没有做声。倪洪氏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没出息;现在的学生,成天地讲着自由恋爱,到了你这里,就不敢提这句话,老是红着脸低了头。”计春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倪洪氏道:“既然是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计春笑道:“我用不着说,干妈知道。”倪洪氏笑道:“这倒怪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计春并不说出理由来,又补了一句道:“干妈知道的。”倪洪氏被他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菊芬由院子里跑了进来,笑问道:“妈!你笑些什么?”计春赶快丢了一个眼色,菊芬倒以为是计春做错了什么事情,惹着母亲好笑,当然是不能接着向下说,于是向着母亲呆了一呆。倪洪氏道:“你不用问,反正是好事,不是坏事。”菊芬听着,接着又向计春脸上看了来,计春虽是挤眉弄眼的,脸上可带了不少的笑容。
  菊芬也觉着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就向计春鼓鼓嘴道:“你们都是这样,有好事总要瞒着人。”计春听说,依然向她眯了两下眼睛。菊芬道:“你们有好事不告诉我可不行。妈!你说你说,你不说,那不行。”说着,一伸手把倪洪氏手上做的衣服抢了过来。倪洪氏笑道:“傻丫头!这话你是听不得的。”说毕,噗嗤一笑。
  菊芬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更疑心母亲是不肯说,因道:“不说不行。”计春觉得她闹得糊涂,也笑了。菊芬躺到倪洪氏怀里去,将身子连扭了几下,鼻子里哼着道:“你不说不行,你不说不行。”倪洪氏笑道:“你要说,我就说罢。好在你兄妹两个人,也真像自己骨肉一样,我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害臊,还像从前一样好了。我的意思,想把你兄妹二人,变成个小两口儿,就是这一辈子,同偕到老……”
  菊芬已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了,女子的情窦,比男子开得早,岂有母亲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还有不知道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跑,把一个倪洪氏,笑得前仰后合。
  周世良在这里开豆腐店三年,岁数是大了,和倪洪氏也就熟识多了,不像在乡下和王大妈做邻居,要避那些嫌疑。他听到后面院子里这样地哈哈大笑,也就跑了进来,看看是什么事情。
  他一脚跨进门,见倪洪氏满脸的笑容,兀自未收,这就笑道:“干妈实在是疼干儿子,干儿子毕业回来了,干妈老是欢喜着。”倪洪氏笑道:“我怎么不喜欢?现在不是我的干儿子,是我的姑爷了。”周世良猛然听到这句话,倒愣住了,说不出所以然来。
  倪洪氏笑道:“好叫你得知,我刚才对你儿子说,要把他做我的女婿,愿意不愿意呢?他口里虽是没有说出来,心里是已经愿意的了。我是不用说,我自己说出来的,难道还会开玩笑不成。我们那丫头,她也是千肯万肯,现在就是不知道你老的意思怎么样?”周世良先呵呵了一声,然后笑道:“我的老太!你有这番好意,我是睡到梦里,也会笑醒过来,就怕我们这个傻小子,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以消受。”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这多年的邻居,又是干亲,若要不说实心话,那就是这几年你把我看错了,也是我把你看错了。”世良踌躇满志的,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摸摸下巴颏,又摸摸头,只管傻笑。许久,才向计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有谢谢这位老丈母娘的了。”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一言为定,决不后悔的了。”世良笑道:“我盼望也盼望不到,还后悔啦。你不用说别的,只瞧我们这傻小子,站在这里都听呆了。”计春被父亲一句说破,这才扭转身子跑了。世良看到,只管是张了嘴笑,然后手拉了一只衣袖,去揉擦眼睛。
  倪洪氏笑道:“真的,做父母的人,总望儿女终身有靠。事情办得好好的,现在你找的这个儿媳妇是心疼的;我找的这个女婿,更是愿意的,所以你我两人,都是高兴得了不得。”周世良总是那样看到了事情紧急的时候,就求救于那旱烟袋。于是在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擦好了火柴,慢慢地抽着烟。
  直待他就旱烟抽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向倪洪氏道:“多谢你的美意,我真很感激的。不过我仅仅开了这家豆腐店,手边有几个钱,都要留着儿子念书,不但是你的姑娘许配给我家,不见什么好处,就是马上叫我拿出多少钱来做定礼,恐怕也是办不到。”
  倪洪氏道:“你这是笑话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家事吗?当年孩子拜我做干娘的时候,也就是口里叫叫就是了,并没有花费什么。在两年以来,你看我们相处得有多好,现在我们虽是把婚事定好了,又不是马上就办喜事,孩子还小着啦,讲什么定礼不定礼?要说应个景儿的话,你的景况比我好些,你跟我们小丫头做一件衣服,我和计春做一双鞋,这就行了。当然要等你扒到儿子在大学毕了业,再来办喜事。到了那个时候,还怕你的儿子,挣不出做喜事的这一笔钱来吗?”
  世良抽着烟,慢慢地喷了出来,许久许久,想着笑道:“你这样说着,是一番好意,只是真照这样子办,可惹着人家见笑。”倪洪氏道:“你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不笑我,我不笑你,别人笑我们,那是瞎扯淡,有什么关系?”
  世良道:“真是这样子办,多谢你的美意。我那孩子,是个没娘的人,将来让他重重地感谢你就是了。”这两句话倒说得倪洪氏有些难为情,好在自己是将近五十的人,这倒也就不去管他,把话撇开来道:“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是老古套,全是谈文明派,那也办不到。你翻翻皇历,挑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你开一个八字帖来,我开一个八字帖去。实不相瞒,这两个孩子的命,我已经叫算命的合了好几次,两张命合得很。有道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我说是还要找两个媒人,请人家吃一餐饭,把这事就算定了。你看好不好?”周世良究竟是和倪洪氏同时代的人,她说的话,还有什么不同意?一一地都答应了。
  当日周世良查了一查历书,就是阴历本月十五日的日期好,挽请了左隔壁开油盐店的刘士奎老板,右隔壁开竹器店的阮有道老板做媒。
  因为菊芬受了计春的鼓励,也已经在平民学校读书了,所以给她作了一件花布长衫之外,又给她做了一件白绸褂子,黑纱裙子,另外又买了两双长统线袜,意思是同偕到老。又买了一顶白布学生帽,意思更显然,乃是白头到老。
  忙了几天,各事都已齐备,便是十五了。世良只做了半天的买卖,到了这日下午,就上了铺板,不应主顾了。刘阮二位老板,虽然是生意人,遇到了人家的喜事,做起红媒来,却也未可怠慢,各穿了长衫,戴了小帽,到周家来赴席,然后捧了周家的礼物,再到倪家去。
  这两家的家主,当然有一番忙碌,少不得还请了几位邻居来陪客。可是小新郎小新妇,怕人家臊他们,事先都说了,要到同学家里去,还不曾吃午饭,各人走各人的大门口走了。
  西门外的大观亭,那是全城看江景的第一个好地方,只是地方太偏僻一点。计春到了省城三年,那地方还只去过两回,趁着今天有大半天在外面跑,可以去看看了。所以计春出了大门之后,一点也不考量,径直地就向西门外走来。走了大半条街,刚一转弯,却听到呼的一声,有人笑了。
  计春回头看时,却是菊芬。因笑道:“你也不走远些,就在这里等着我。”菊芬笑道:“你这叫乱怪人,我要走远些,知道你是走哪一条路?”计春道:“无论我走哪一条路,反正我们在大观亭可以会面。”菊芬道:“这算是我错了。”计春笑道:“今天哪个也不能算错,就是你错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也不计较于你。”菊芬瞅了他一眼道:“哪个和你说这些闲话。”说着,她就在前面走,计春含着微笑,紧随了她身后,一直向前走着。
  走过了一条西门外大街,菊芬只管是向前走,始终是没有做声。计春跟在后面悄悄地道:“呔!你生气了吗?今天可是不许生气的啊!”菊芬一回头,噗嗤笑了。计春笑道:“我不是说笑话,今天真不应该生气。”菊芬道:“我也没有生什么气呀!”计春笑道:“那就很好。”于是二人并排走着,走完了这条街,到大观亭来。
  这里原没有什么花木园林之胜,只是土台上,一座四面轩敞的高阁。不过在这里凭着栏杆远望扬子江波浪滚滚,恰在面前一曲;向东西两头看去,白色的长江,和圆罩似的天空,上下相接;水的头,就是天的脚,远远地飘着两三风帆,和一缕缕轮船上冒出来的黑烟,却都看不见船在哪里,只是风吹着浪头,翻了雪白的花,一个一个,由近推远,以至于不见。再看对面,黑影一线,便是荒洲;那荒洲上,在天脚下,冒起几枝树,若隐若现。
  计春究竟念过几年线装书,肚子里不免有些中国墨水,他靠了栏杆,赞叹着一声道:“真是洋洋大观。大观亭这个名字,取得不错。”菊芬也是靠了栏杆站着,她倒没有注意着计春看的那些,只是江面风浪里,一群白色的长翅膀鸟,三个一群,五个一群,有时飞起来,让风倒吹着;有时落在水上,在浪上飘着,随上随下,看得正是有趣。及至计春这样赞叹着,才把她惊悟过来,因问道:“你说些什么?”
  计春道:“我说这个地方名字不错。这里景致多好!”菊芬摇摇头笑道:“天连水,水连天,这有什么好看?”计春道:“没有什么好看?你为什么来看?而且来了之后,又靠着栏杆看呆了?”菊芬道:“我不是看江景,我是看这些水鸟有意思。”计春一拍栏杆道:“你也知道看这些水鸟?”菊芬道:“看这些水鸟,还有什么缘故吗?你为什么叫起来?”计春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这个就是鸳鸯。”菊芬道:“你不要瞎说了,鸳鸯是五彩的,有些像鸭子,你以为这个我都不知道吗?”计春还要说什么时,恰好有一大批人来游大观亭,哄的一声,涌上前来,这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
  这亭子里面有个卖零食水果的摊子,正吸引着游人,将摊子围绕住了。菊芬掉转身来,也就向那摊子上一托盆半黄半红的李子去注意着。计春笑道:“你要吃这个吗?”菊芬并没有答话,就伸手去掏袋里的钱。在平常的时候,计春不大敢吃热天里的冷食,总怕会惹出什么毛病来,今天自己是很高兴,看到菊芬要吃,就抢上前去买。
  那个卖水果的人,身上穿了一件白布背心,露出全身的黑肉,手上拿了一只棕刷,不住地在摊上轰苍蝇。他这摊子上,摆着有整堆的桃子,杏子,汽水瓶,咸瓜子,甜花生仁,这差不多都是苍蝇的追逐物。虽是那个小贩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里轰着苍蝇,然而那苍蝇却是比小贩还要努力,你轰只管轰,它追逐食物,依然还是追逐食物。
  计春买了一捧李子过来,那苍蝇也就跟着来了。他平常吃水果,总要把皮剥了,可是今天神情颠倒的,又没有把皮剥去,就是这样地吃了起来。今天他们是太高兴了,竟合了那一句俗话,乐极生悲。这水果上几个不相干的苍蝇,却惹出了极大的一场祸事。
  二人在大观亭玩了一会,看到太阳西坠,带了半天的红云,沉落到江里去。计春向菊芬道:“到了现在,家里的人都散了,我们可以回去了。”菊芬道:“回去是回去,我不跟你一路走,人家看到,会笑话的。”计春道:“你说笑话。刚才你怎么跟我一路走来的?”菊芬道:“走来不要紧,离家越走越远;走回去可不行,会碰到熟人的。”计春笑道:“看你不出,你小小的年纪,肚子里很有算盘。”菊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我小小年纪,我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呢。”二人说笑着,一路走回家来。
  到了离家不远的所在,菊芬一定不让计春同路,自己径直地走到前面去了。菊芬先到了家,只见母亲倪洪氏,正靠了大门的门框,在那里望着呢。她先笑着问道:“你怎么样去这大半天?真把我等得可以的了。”菊芬道:“要我那样早回来做什么,好让人家笑我吗?”倪洪氏笑道:“以后不许这样藏藏躲躲了,你们原来是哥哥妹妹,现在还是哥哥妹妹,你们原来怎样,现在还应当怎么样。要不然,就会引着人家笑话你的。懂得了没有?”说着,带了菊芬进屋子来,却看到床上堆了一沓新衣,上面压了一张红纸。
  菊芬走到床面前,掀着衣裳角看了一看,因笑道:“妈!我要穿着试一试吧?”倪洪氏微笑道:“你别太高兴,这是你夫家的定礼,你穿了这衣裳,就是周家的人了。”菊芬站在床前就不做声了。倪洪氏道:“你跟着计春,到哪里玩了这大半天?”菊芬鼓了嘴道:“我不知道他,我是在同学家里玩着回来的。”倪洪氏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嘴硬得很,我看你从今以后,和他见面不见面。”
  这一句话,却是把菊芬僵苦了。心想:妈说的这话,倒是不错的,若是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管,依旧跟着计春在一处玩,这倒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和他藏藏躲躲起来了,若是再和他在一处玩,一定会引起人家来说笑话的。因为如此,菊芬自这日起,果然就熬住了不到前面豆腐店里去。有时计春来了,没有人在当面,就低声低气地,偷着说两句话。有人在当面,却一个字也不提。
  可是她这种做法,也只熬得住两天,到了第三天早上,世良却在窗子外叫了起来道:“干妈!你的干儿子病了。怎么办呢?”
  倪洪氏突然地听到这句话,却吓了一大跳。立刻抢了出来问道:“怎么好好的会病了?”世良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看那样子,还是来势不轻。”说着话时,紧紧地皱住了两道眉峰,倪洪氏也顾不得高低,匆匆忙忙,就跑到计春屋子里来。
  只见他侧了身子,半闭了眼睛,躺在床上,两颊和太阳穴下,都烧得红红的。倪洪氏伸手一摸,可不就是皮肤都热得烫手吗?于是将身子伏在床边,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突然得了这样重的病?”计春半睁开眼,望着她微微地哼了一声。
  倪洪氏回转头来,见世良靠了门框,在那里抽旱烟,皱了眉,停涩了眼光,这可以知道他是如何的发急。因问道:“周老板!这不是光着急的事呀!赶快要去请医生来给他诊病啦。”周世良一只手搓摸着脸道:“我也晓得是要赶紧来诊的,可是不知道哪个医生好?计春他信定了他的校医郝先生,要我去请他来,但是他是个西医……”
  倪洪氏道:“只要能诊好他的病,那就是好先生,管他是中医西医哩。他愿意校医来诊,你就让校医和他诊;病人相信的医生,病是容易好得多的。”世良虽是对西医有些怀疑,然而倪洪氏也这样地说了,只好依从了儿子,去请校医。
  这位校医郝先生,正是器重计春了不得的一个人,听了这话,立刻就跟着世良到豆腐店来。他进了病人卧室之后,见这一间屋子,前门是店房,卧室门正对着灶后壁,豆腐缸里的水,和豆腐锅里的水,淋漓满地;再看屋子里头,家具塞满,光线一点也没有,他立刻就摇摇头道:“病是不用看,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不对劲的所在。念书的人,怎样好在这里面住着呢?”
  当医生进来的时候,倪洪氏母女,早是靠了墙站定,瞪了两眼,望着医生,看他是怎样地吩咐。现在见医生首先就说屋子不好,倪洪氏就插言道:“那不要紧,让他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了。我就住在这后进院里,先生!搬得的吗?”郝先生正对她脸上望着,她又道:“先生!这孩子是我女婿,不是外人。”
  郝先生没有理会,解开手提包,取出听脉筒在计春周身诊察了一遍,他先对病人的脸上看看,将衣服给他牵好,望着脸道:“病是不要紧,但可要好好地调养,一点大意不得。”说着,站起身来,又向世良及倪洪氏脸上看看,然后道:“可以调一个屋子住,那是最好的了。屋子在什么地方?让我去看看。”菊芬道:“在后面呢,我来引路罢。”她跳着跑着在前面走,校医跟了他们走到倪洪氏家里来。
  倪洪氏正要张罗茶水,他先摇了两摇手道:“你们不必客气,我告诉你们一句话,这孩子的病,非同小可;按着西医的说法,这病叫肠窒扶斯;按照中医的说法,这叫伤寒病。伤寒病这个症候,是可大可小的病;这个病源,是在肠子里,误把脏东西吃到了肠里面去了。假使你们能听医生的话,让病人好好躺着,不给一点硬东西他吃,只要睡上三四个星期,自然好了。倘若你们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给杂乱的东西他吃,万一肠子里出了什么毛病,或者流出血来,在中医就叫做伤寒转痢,那是很危险的。”
  周世良听了,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倪洪氏却是心里跳到口里,望了医生,只管说不出话来。医生道:“病人是已经病了,着急也是无用;大家是耐着性子,好好地使病人调养,回头你们到我那里去取药水回来。我并不要你们的钱,一天会到这里来一趟;只有一层,希望你们听我的话就是了。”
  周世良望了医生,几乎要流出眼泪来,问道:“先生!这病不是怎样的危险吗?”医生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这病是可大可小的。”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周世良紧紧地在后面跟着,连连咳了几声,直跟到豆腐店房来,这才向医生道:“先生!这孩子的病有救吗?”郝先生道:“我虽然不敢胡说来宽你的心,但是伤寒病并非不治之症,所怕者,就是病家胡来。”
  他二人这样说着,倪洪氏母女也悄悄地来了。她们站在一边瞪眼看着医生,听到医生并不肯说一句保险的话,这病显然是没有离开险境。倪洪氏就道:“先生!我们两家共这一个男孩子,有个好歹,那是好几条命。菊芬!你和先生磕一个头罢。”说着,她伸手按住了菊芬的肩膀;菊芬果然走到郝先生面前,双膝落地,向他磕了两个头。
  急得郝先生手忙脚乱,把她搀扶起来,因道:“你们不必如此,我们做医生的人,和一个人看病,就望一个人好,用不着你们这样磕头礼拜,费这大劲的。”他只说到这里,却把里面的病人惊动了,连连地哎哟了几声。郝先生听到这种声音,又到病人床边,安慰了一阵子才去。
  这一下子,周世良和倪洪氏,都上了心事。菊芬也是把两只眼珠子睁得圆圆的,只管站在房门口,向病人床上望着。她简直闹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倪洪氏就和世良道:“你生意总是要做的,孩子治病,还得花钱啦。医生说了,这屋子不是养病的所在,你就把孩子送到我家去,交给我来办就是了。”世良道:“送到你那儿去是很好,但是……”倪洪氏道:“只要你觉得送到我那里去是妥当的,那就行。有什么但是不但是?”
  她真的也不再征求世良的同意,先把家里的床铺收拾好了,屋子里也打扫干净了,然后将一把藤睡椅拨到病人屋子里来,就向世良道:“周老板!来,我们把孩子抬了过去。”
  世良望望床上,又望望倪洪氏,因道:“你娘儿两个,就是一张床,假如让孩子占了,你娘儿俩吊起来过夜吗?”倪洪氏道:“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只要孩子的病,快快的好,我就熬上几夜,也没有关系。何况现在是热天,随便哪里,也可以睡得着的。”周世良点点头道:“你这番好意,倒是不可辜负了。既然如此,我就用不着再和你客气,把孩子抬了去罢。”
  于是捡了一床被褥,在藤椅子上铺好,然后将计春抱在被褥上,和倪洪氏两个人,把他抬了过去。这样一来,把倪洪氏母女就累起来了。倪洪氏找了针线,坐在床面前做,菊芬却是烧开水,熬米汤,不停地做零碎事件。
  世良是个勤俭的人,虽然是儿子病了,你叫他丢开了生意完全来看护儿子,他也是办不到。所以他也是一心挂两头,一会儿在店房里做事,一会儿又跑到后院里来看看。倪洪氏就对他道:“亲家老板!孩子交给我了,你就不必多心了。你安心去做买卖罢。孩子寒一点热一点,我自然都会来告诉你。”世良道:“诸事都交给了亲母,我怎么过意得去?”倪洪氏道:“你这是傻话。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女婿;你疼他,我也应当疼他;再说我们后半辈子,都指望着谁?”
  话说到这里,世良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回得店房,直待把下午一批货都做完了,然后才到院子里来,果然倪洪氏是二十四分地细心,来看护这病人。
  她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计春身上,自己坐在床前,将一柄短云帚,不住地和他赶蚊子。世良道:“这云帚拿着怪累人的,我有扇子呀。”倪洪氏摇摇头道:“不用扇子了,扇子搧来搧去,是有风的。为了赶蚊子,让孩子招上了风,那更是不好。”世良道:“干妈!你对于孩子,顾全得这样周到,我说不出来,要怎样地谢你。”倪洪氏道:“你何必说那些话,你要说那些话,那是显得更见外了。”世良听说,眼珠是呆定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时,计春在床上微微地翻了一个身,又哼了一声,于是周世良和倪洪氏都拢了过来,手按了床,将头伸着问他道:“孩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计春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闭上了,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看他那个意思,不知道是说不要紧呢,或者是不见好呢?世良看到,嗐了一声,倪洪氏也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位老人,向床上斜对着坐了,谁也不做声。
  世良只管去抽旱烟,倪洪氏却只管去做针线,由下午熬到黄昏,由黄昏熬到夜里,二人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到了深夜,世良看到菊芬身坐在矮凳上,伏在方几子上打盹,倪洪氏坐在椅子上,也是前仰后合。世良站起身来道:“你娘儿两个,都可以休息休息了。我走罢。”倪洪氏道:“你放心,只管去好了。”
  世良走到房门口,又回头看看,见倪洪氏正起身倒杯茶,端到嘴唇边来试试。这不用得挂虑,这位岳母,对于女婿,自然是寸步留心的。回到店房去,也就睡了。
  睡了一觉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斗,约莫已是三四点钟,料着倪洪氏母女,也该睡了。悄悄地走到窗子外,由窗户眼里向内张望着,只见倪洪氏坐在床头边,托了计春的头,将腮偎着计春的额头。菊芬站在床边,将药瓶子里的药水,倒到茶杯子里,送到计春嘴边,让他呷下去。世良看到这种情形,心里真个不知道是感激是惭愧。这一下,他万分忍耐不住,就流下泪来了。
第九回:病榻感私恩掬肠细语 江头系别绪忍泪偷弹
  倪洪氏母女正在屋子里小小心心地伺候病人,忽然听到窗外窸窣有声,却不免吃了一惊。倪洪氏连声问着是谁?周世良也怕惊动了人家,已是同时地答应着是我。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不休息一会儿,又起来做什么?一会儿该磨豆子了,你又要不得闲。”
  周世良说着话走了进来,因道:“把你娘儿两个,忙得整夜地不安身,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倪洪氏道:“只要孩子的病,快快地好,我受一点累,那不算什么。”她母女俩伺候完了汤药,将计春的垫褥牵好,让他安身睡了,于是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同望着世良的脸。
  他口啣着旱烟袋斜靠了桌子站定,两道眉峰,几乎皱到一处去。他却望了床上,倒持了旱烟袋,将烟袋嘴指定着床上的病人道:“你看他,一躺下就迷糊了,这事情怎么办?”倪洪氏听说,就伸手摸了摸计春的额头,因道:“不要紧,这是他疲倦了,要睡一会子。上半夜清醒白醒的,和我们说了不少的好话呢。”
  世良又抽着旱烟,却默然无语,见菊芬坐在一张靠背小竹椅上,两手伏在椅子靠背上,头枕了手臂,闭了眼睛,竟是睡着了。
  世良道:“菊芬这孩子,年纪太轻,她哪里熬得住,你让她先睡罢。”倪洪氏望了她,用嘴一努,低声道:“她比我还热心得多呢。现在的年月,真是不同,小孩子比大人的心眼还多呢。”世良道:“照说计春这孩子有这样好的造化,就不至于会怎么样。”倪洪氏道:“一个人吃五谷,难保不生百病。你又何必那样多心,你只管去歇一会子罢。”周世良道:“我睡也是睡不着的。还是你们到我那里休息一会子,让我来看守着他罢。”倪洪氏道:“我们熬夜要什么紧?熬了夜,明天还好睡呢;你可熬不得夜,明天还要做生意哩。”世良道:“只要孩子的病快些好,我就不做生意也不要紧;我为什么做生意,不也就是为着孩子吗?孩子好了,什么事都好了。”
  菊芬猛然地一抬头,问道:“哥哥好了吗?”说着,两手抬起来揉擦着两眼,只管向床上看着。倪洪氏道:“你也太留心你哥哥的病了,我们是说你哥哥的病快好了,不是你哥哥的病现在好了。”菊芬听了这话,这就默然了。而且看到世良在这里,觉得那样迷迷糊糊地都叫着哥哥,那是睡梦里都惦记着丈夫了,真个说了出来,未免好笑。因之虽是心里十分不自在的时候,对了这一层,却也不免羞人答答,红着脸只好把头低了。世良看到,以为是她要睡觉,点着头道:“你睡罢,也别太累了。你要知道,你要是累出病来,我们是一样的心痛呢。”
  世良走了,倪洪氏感觉得有些疲乏,将三个高低不平的方凳,并拢作一行,一歪身在上面睡了。当然她是一歪下来就睡着了。菊芬在上半夜,已经睡了觉,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是不要睡,因之将那把竹椅子移到床面前坐着,眼望了床上的人,只管出神。见计春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晕,虽是闭了眼睛,那眼的四周,已经是向里凹了下去。这虽是一天多的病,人是瘦了不少,要是这样子瘦了下去,那可真不得了,刚刚和他定婚,他就病了,莫不是自己的命不好,有些克夫吧?要是这样,倒不如不和人家定婚,免得害了人家。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竟是越想越对,就是这样想着,向床上流下泪来了。
  到了天色快亮的时候,计春慢慢地醒过来了,见菊芬兀自醒着坐在床面前,乃是满脸的泪痕,便哼着道:“你这是做什么?”菊芬回头看看母亲,已经是睡熟了,就伸手握住计春的手道:“我想是我的命不好,我们刚是这样,你就病了。”
  计春将头微微撼了两下道:“这个病的来源我知道,一定是那天到大观亭去,吃了不干净的水果,招成这个病了。”菊芬听说,不觉笑了,计春道:“你笑什么?”菊芬道:“你半夜人都烧迷糊了,现在你说话像好人一样,我心里一痛快,就笑了起来了。”
  计春点着头道:“你才是真爱我。”那烧着滚烫的手,紧紧地捏住了菊芬的手。菊芬怕这话等母亲听到了,又是一桩笑话,将嘴向躺着的母亲身上一努,计春会意,也就不再说了。
  望着菊芬许久,然后从容地道:“我这病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有个教员害过这样的病,闹了三四个礼拜,也没有吃什么了不得的药,就是好好地躺着,不吃东西,少说话,少劳动,自然好了。”菊芬道:“既然要少说话,你为什么还说上这些呢?别做声了罢。”说着,她站起身来,给计春盖好了毯子,又移好了枕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着。
  计春虽然是还想谈几句,念着菊芬待自己这一分殷勤,就不愿意说话了。一会子已经可以听到前面店堂里父亲推磨子的声音,因就向菊芬道:“你在我脚头休息一会儿罢,有事我爹会来照应我的。”菊芬道:“我不要睡了,陪着你罢,你哪有那样大的嗓子叫前面店堂里的人呢?”计春点着头道:“好妹妹!你待我真细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呀!”菊芬道:“我这不是应当的吗?你快不要说这些话。”
  倪洪氏也是留心太过,虽是睡着了,一颗心还放在病人身上。听到屋子里一种唧唧喁喁的声音,知道是菊芬和计春谈话,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向计春问道:“孩子!你要水喝吗?”计春摇摇头道:“不要。我让菊芬去睡,她不肯睡呢。”倪洪氏道:“好孩子!你不要挂念着妹妹,你只管躺着,我们大家都望你平平安安的,慢慢地病好了呢。”菊芬道:“妈!你少和他说话,这个病,是禁止说话的呢。”计春听到,心里就想着:不要看她年纪小,什么事都懂得,我说了一句这个病是忌说话的,她就不让干妈和我说话,有这些真心的人待我,我死了也就不冤了。
  他如此沉沉想着时,倪洪氏母女以为他要睡,不但是不做声,连手脚都不敢碰了东西响一下。这样的动作,更是给予计春一种莫大的冲动。心里念着:这岳母比自己的母亲还好,我将来要好好地待遇她的女儿,才对得住她。
  自这日起,计春昏迷的时候,受着倪洪氏母女亲切的看护;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增加了一种感激的念头。他这个肠窒扶斯的病,总还不算是极重的;第一个星期,情形比较是严重一点,到了第二个星期,温度便已缓缓地降低下来,病也轻松了许多。倪洪氏看着他的病是不要紧了,也就离开了病人的屋子,到外面去接些鞋子来做。
  有一天上午,太阳当顶,天气正热,半空里喳喳的蝉声,响得聒耳,这正表示着日子的长与热。倪洪氏出门去了,世良在前面店堂里做工,计春也在床上睡着了。菊芬因为薄一点的衣服都脱下来洗了,今天身上正穿了一件厚布褂子,脊梁上的汗珠,阵阵向外冒着,把衣服都湿透了,拿了一把大蒲扇在手,待要搧风,看看床上的病人,又怕搧不得,手反牵了后身衣服,抖着上面的汗。
  恰是计春醒过来了,看到她这个样子,便道:“大概你热得很厉害吧?”菊芬笑道:“你知道今天的天气有多热!”计春道:“你不会换一件衣服吗?”菊芬道:“我薄的衣服都脏了,再换也是厚的,倒不如不换。”计春道:“你不是有一件背心吗?”菊芬微笑道:“那是人家晚上穿了睡觉的,没有人的时候才穿呢。”计春见她还晓得避嫌疑,当然也就不好追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会子,他忽然皱起眉来道:“你把我爹找了来罢。”菊芬道:“怎么样,你要解小溲吗?”计春点了点头。菊芬听了,立刻就跑到前面去找世良。然而事情不巧得很,恰是世良到江边挑水去了,她又怕计春焦急,匆匆地又跑回了房来。计春好像是不能等候的样子,已经两手撑了枕头,坐起来了。
  菊芬连忙向前,两手搀住了他,因道:“让我来伺候着你罢。”计春皱了眉道:“你不怕有些不方便吗?”菊芬道:“没有人帮着你,怎么办呢?难道还让你把身上弄脏来不成?你依着我的话,让我来和你料理。”她说着,赶快地就把房门掩上,掉转身来,就来扶计春下床。计春本待不下床,然而已是情急支持不住了,只得依着菊芬摆弄。
  菊芬和他松了裤带,在床底下抽出一只瓷尿盆子来,顺便递给了他,然后抱着他的腰,自己掉过脸去,听计春自己方便。过了一会,将尿盆接过来,放在地下,这才帮他系上裤带,两手带抱带扶,把他抱上床去。
  计春安然躺下时,菊芬已经累得满头是汗。计春道:“你的气力太小了,怎样扶得动我呢。”菊芬端了尿盆,自向外面去倾倒,走回来了,才向他笑道:“你说我的气力小,做不过来,可是现在我也就忙过来了。”
  计春笑道:“刚才我看你热得厉害,叫你换衣服,你不肯换,现在你倒和我倒尿盆子。”菊芬道:“我是好人,讲些规矩不要紧;你是病人,只要你是舒服的,那就顾不得许多了。”
  计春道:“你待我真好,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也说这种话?我这一辈子,都靠的是你,有哪个不望你的病快些好的吗?”
  计春道:“虽然这样说,究竟你娘儿俩待我这番好处,那是难得。我不害这场病,我只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可还不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到怎样,自从害了这场病,我把你娘儿俩的心眼都看出来了。”菊芬道:“若是那样说,我们可不愿你明白我娘儿俩的心眼。”
  计春道:“你这是真话,有一次我睡在梦地里,看到你偷着哭了呢。”菊芬微笑着摇头道:“这是没有,我在什么时候又哭着呢?”
  计春将一只手微抬起来,向菊芬招了两招,菊芬走近前来,计春就握了她的手,放着很诚恳的样子,低声说道:“菊芬!今天谁都不在这里,我和你说句私话。我在乡下的时候,有个邻居女孩子,名字叫小菊子,也是和我过得很好的;她的娘,很有那个意思,想把她许配我,不过意思虽有,嘴上说说罢了,并没有正经找过媒人。自从到了省城以来,遇到了你,我就不想她了。”菊芬微笑道:“你这个人不好,得新忘旧。”
  计春道:“不要你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着,可是我那个时候小呢,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她待我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忘了就忘了,不能说谁对不住谁。你现在对我,就是结了婚的夫妻,也不过是这样。”菊芬听到了这里,不由得低了头,那一只手被计春捏住了,不便抽回去,另一只手,却在睡席上用指头数着花。
  计春道:“我这些实在都是真话,你觉得怎么样?”菊芬微笑道:“你说的话太不文明了,让人听见,那不是笑话?”
  计春道:“结了婚的夫妻,这样一句话,就不文明吗?”菊芬这才将手缩了回去,笑道:“不要说了,我妈快回来了,你的病不是忌说话吗?你还是少说话罢。”
  计春道:“我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完,说完了我就不说了。这次,我聪明了许多了,决不做得新忘旧的事,这话还是不对,从今以后,我只记得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旧。”菊芬笑着点点头道:“但愿你这话是真的就好。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你不是忌着说话吗?怎样有许多话说呢。”
  计春对了菊芬的脸上,只管看着,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些笑容来。他虽是笑着,然而露出嘴里两排白牙,还是觉得惨瘦可怜,菊芬就向他道:“你这次病,去了半条命,什么心事都不要去想,好好的睡觉罢。”
  计春还不曾答复着,倪洪氏就在外面插言道:“哟!孩子,你想着什么心事,还要妹妹来说你呢?”她说着话,一脚跨进门来,计春已是翻身向里,装着睡觉。菊芬低了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洪氏想着,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小孩子,料着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去追问了。可是菊芬因为有了这一度谈话,心里更要亲爱计春许多。现代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以前十四五岁的姑娘,她应该什么事情都懂得的了。
  又过了一星期,计春的病势越是见好,大家都跟着他高起兴来。不过肠窒扶斯这种病,却是很能拖延日子,约莫有一个月,计春才恢复健康。
  长远的暑假时期,在病里头,倒是消磨掉一大半。他究竟是个有志向上的孩子,觉得下期的学业,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先筹划一番,是在本校升学呢,还是另做打算?即日就到学校里去见冯校长。
  不料事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个模范中学,却因为政治的背景,在暑期内宣告停办了。这位冯校长呢,因为以前是在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依然到北平去另找出路了。计春无端失了这样一个导师,心里自然是懊丧得很;回来和父亲商量,世良也是踌躇无法。看看暑假快完了,秋季学业就要开始,计春还没有决定升入哪个学校,只是每和一些旧同学闲着商量而已。
  这一日,忽然由北平来了一封快信,信封下款,正是冯子云。计春如获至宝一般,连忙拆开来看,那信上大意是这样说着:模范中学既然是停办了,省垣没有适当的学校可以让他上学;他若是可以离开父亲的话,可以到北平来读书;只要川资筹得出来,学膳费虽不能完全免除,总可以想法相当地减少。
  计春看着,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当时就把这封信念给世良听,世良默然了许久,因道:“若是说为你读书这一层,应当让你到这种大地方去,可是你今年才是十七岁的孩子,让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样远去,我可有些不放心。”计春道:“那要什么紧?到了浦口,搭上火车,就算到了,而且那里还有冯校长照应,也和在省城差不多。人家还有漂洋过海,到外国去留学的,那又当怎么办呢?”
  世良心里虽然十分舍不得儿子走开,可是为了父子的私情,耽误了儿子远大的前程,这也未免不对。因之脸上露出了踌躇的样子,一时答复不出来。计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因道:“这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好了,我也不一定要去。”世良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一来你大病之后,一出门就是这么远,怕你自己就照应自己不过来;二来,冯校长虽是答应帮你的忙,但是到北平去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人家能永久帮你的忙吗?”计春道:“病呢,我倒是完全好了,也没有什么照应不过来,至于冯校长帮忙能帮多久,这话本是难说,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拿钱读书,能读多少日子,哪里又说得定。”
  世良见儿子对于自己两层说法,都驳得干干净净,儿子虽是说不一定要到北平去,但是他决不能就这样灰心了。因之私下就和倪洪氏商量,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倪洪氏是个旧式妇人,当然也反对女婿远去。于是这一个问题,就搁下来一个星期之久。
  在这一个星期里头,计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唉声叹气。世良忽然兴奋起来,向倪洪氏说:“孩子已是决心要去的了,留着他在身边,他也是没有心念书的。我的功德,已经做了一小半,不能到了现在反搁了下来,不如我亲自送他到北平去一趟,面托冯校长照管他,拼了多花几个盘缠钱,以后让他放寒假放暑假都回来一趟,我只当他在学校里寄宿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倪洪氏看了计春最近一个星期的情形,也怕会逼出他的毛病来,对于世良的提议,也就狠心地赞成了。
  计春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喜笑颜开。这让世良看到,更不能不送儿子北上。忙了几天,凑了一二百块钱,将豆腐店暂时歇业了,择了一个日子,就带计春动身。
  动身的前一晚上,倪洪氏走到世良屋子里来,和计春检理衣箱,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该添置的添置了,将许多衣服鞋袜堆在桌上,然后当了计春的面,一件一件放到箱子里去。每放一样东西到箱子里去,都告诉他什么时候穿,什么时候洗,仿佛计春连穿衣袜都不知道一样。
  菊芬手扶了箱子盖,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每当倪洪氏叮嘱计春什么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就随着看到计春的脸上来。那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只一转,接着一低头;她虽是不说什么,真个是万种柔情,不尽相思,都可以在这里面描摹出来。
  计春也觉得这次出门,不像以前由乡下到省城里来;虽然是小菊子在送行的一群人里面有此恋恋的样子,但自己对于她,并没有什么深的感觉;现在只看菊芬这样不言不语,眉眼含情的神气,似乎有些埋怨自己不该丢开了她,远远跑到北平去。因之就向倪洪氏道:“干妈!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每年回来两次;就是暑假回来一次,寒假又回来一次。”倪洪氏道:“我本来是舍不得你到这么远去,但是为你将来成家立业,做一番大事情来说,把你抱在怀里来读书,那实在不是办法。你这一去,年纪轻,千里迢迢的,眼前又没个亲人,那可是……”说到这里,她已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菊芬见母亲两行眼泪,差不多要由眼沿上滚了下来,便皱了眉道:“那些话你都不必说了,好在他过年就回来的,大家欢欢喜喜地不好吗?”倪洪氏捏了一只袖角,揉着眼睛道:“还是菊芬这孩子有心眼。她说得对,大家应当欢欢喜喜的。”她说着就笑了起来了。
  检完了箱子,倪洪氏就接他们爷儿俩,到家里来吃饭。她和世良都有说有笑,计春也就因话答话,只有菊芬板住了面孔,并不说话,也不笑,就是这样地在大家一处坐着。
  计春每次偷眼看她时,她总会晓得,却又对计春嫣然一笑;计春看她那个样子,料着她心里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也就对之微微一笑。菊芬在默然无语的当中,度过了一天。到了次日,世良自挑着一担行李,到江边来上轮船。倪洪氏母女,说不出胸中那一番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就紧紧跟着他们身后,也到江边来了。
  江边的轮船公司,土话叫洋棚子,因为这里除了招商公司而外,没有码头和趸船,搭船的人都在洋棚子里等着。直等下水轮船来了,然后大家坐了江边公司的划船,一同上轮船去。倪洪氏母女送到了洋棚子里,计春就向她们道:“干妈!你们可以回去了,这里乱乱的,你们在这里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的。”倪洪氏还不曾答话,菊芬便道:“我们回去,也没有事。”倪洪氏道:“对了。我们回去,也没有什么事。”
  这洋棚子是个面江的店铺改的,凡是买统舱票的搭客,都带了行李在这里等着,不像买房舱官舱票的人,可以到后进房间里去休息。这里送客的,卖零碎食物的,纷纷乱乱,拥挤着满店堂。离别的人,心里头本来是慌乱的,加上眼面前这些慌乱的情形,心里越发是慌乱。
  计春两只眼睛,只管去看来来去去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十天以来,一鼓作气的,心里只牢记着男子志在四方的那个念头,到了现在,匆匆将别,便觉得干妈对自己这一份仁慈,未婚妻对自己这一份情爱,都足以令人念念不忘,却也有些舍不得了。
  菊芬见他站在行李旁边,没个作道理处,就向他道:“你站着做什么?坐一会子罢。”她说着,倒把世良挑的那个铺盖卷,向前拖了尺把路,牵了计春的衣襟道:“你坐下来罢!站着怪累的。”计春向她笑道:“这个地方,就是坐,又坐得了多久?”倪洪氏道:“对了,轮船快到了。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们的吗?”计春道:“这时候我想不起来,将来有什么事,我随时写信来告诉你就是了。”
  只说到这一句,江边下几个人向里跑,店堂里杂乱的行李中杂乱的旅客,向那进来的人抢着问道:“船来了吗?”那人答应着来了。
  只这一声,一群人向江边跑了去,哄的一声,许多人叫着船来,立刻大家纷乱起来,收拾网篮的,勒铺盖索的,寻人的,和朋友告别的,人声只管喧嚷起来。
  江边上有两只公司的驳船,已经有人上去料理篙桨。这个样子,船是来了。世良将行李绳索紧了一紧,将扁担插了进去,先挑着试了一试,然后放下。计春将捏在手上的草帽子戴了在头上,这个样子,他们是立刻要走了。
  倪洪氏向外面看看,一片浑黄的江水,翻着白色的浪花,滚滚地向东流着,这便是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的去路。再向西看,太阳光下,冒着一缕青烟,盘龙似的,在云水之间弯曲着;一个小楼房模型似的东西,在水面上漂动着,那是来的船。世良父子,就是要坐了这条船去,她怎么着也不能再忍耐了,两行眼泪,如抛沙似的,在脸上挂着,流将下来。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菊芬,倪洪氏叫着向前看,见她已出门,站在江岸边了。
  计春跑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道:“这江岸下,虽是没有水,那滩地上全是石头子,落下去,仔细打破你的头。”菊芬那一只手虽然是让他握住了,但是并不回头来看着他。
  计春低声道:“你怎么了,生我的气吗?”菊芬指着他,摇了几摇头。计春道:“究竟为着什么?”说时,用力一扯,把她扯着,头偏过来了。计春看时,她两个眼圈儿红红的,满脸也是泪痕,她已经哭了。计春不看她的脸时,倒也罢了,一看之后,她却哽咽着,索性将眼泪向外倾倒出来了。
  计春低声道:“哙!别这个样子,让人看到了,那多么难为情。”菊芬道:“你走开罢,我在这里站一会子。”说着,又避过脸去,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来,极力地揉擦着眼睛。
  倪洪氏站在洋棚子里,看到菊芬那分情形,也就明白了。因向世良道:“你别看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事她都知道。她要哭,哭了又怕人家笑话她,所以躲着人到一边哭去。”世良虽是陪了儿子一处走,然而也是万感在心曲,只是向倪洪氏点了几点头。
  说话时间,那个小模型似的东西,已经漂泊到了面前,现出是只上下三层楼的轮船了。所有在洋棚子里候船的人,现在已经是尽数地搬运行李,同上划子去。
  世良挑着行李,跟在人群里走,到了江岸边,见计春还站在菊芬身后,就大声叫道:“快上船啦!”计春回头看到父亲,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是赶着要上船的,就一手扶了世良的行李担子,一手取下草帽子,向菊芬连连挥了几下道:“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菊芬这才掉转头来,只是呆向计春望着。
  倪洪氏抢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孩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我可是吓了一大跳。摔下去了,那真不是玩呢。”菊芬始终是低着头的,她并没有别的话说。
  在她母女说话时,混乱中周世良父子已经上了划子。在江岸上只看到许多人的上半截身子,夹杂在行李堆中。计春站在一堆行李上,还向岸上挥着手,可是那划子已离开了江岸,飘摇到江心去了。
  倪洪氏挽住了她一只手道:“傻孩子!走罢。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菊芬将身子扭了几扭,还不肯走。倪洪氏以为她还要看看呢,也就只好等着。只见那划子,已贴近了那江心的轮船,旅客扒着船舷,蜂拥了上去。远远地,已看不清人,料着世良父子,已经爬上船去的了。
  一会儿轮船顺水而下,原来的划子,带着一批登岸的旅客回来。倪洪氏站在菊芬身后,用手摸了她的头发道:“我们回去罢。”菊芬将身子扭了两扭,还是不肯走。倪洪氏道:“唉!你这个孩子,你哥哥要过年才回来呢,难道你还站到过年去不成?”菊芬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泪容,掉转身来,在前面就走,以便抢到母亲的前面去。
  倪洪氏料着她是眼圈儿红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也就只得不问。她回头看那载计春去的大轮船,已经到了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船是不大清楚,只是一团黑烟底下,一个黑影而已。她已无可留恋,满怀怅惘,跟着女儿的后影,回家而去。
第十回:隔室听南音他乡遇艳 故宫看国宝御道联踪
  那边倪洪氏母女,是满怀的凄楚,因含着两包眼泪回去,而这边周世良父子,却是贮藏着满怀的热烈希望,舟车不停地直向北平而来。这个时候,北平是刚刚改了地名,社会上满布着革命空气,在满墙满壁的标语上,各机关的名义称呼上,很显然的,没有以前那种官场的腐化样子了。
  计春在一路之上,心里都非常的高兴,既然可以求高深的学问,又可以到这几百年建过国都的地方来看看,以广眼界。世良陪伴着儿子,对于倪家母女,不过一种亲戚关系,并没多浓厚的离别感觉,所以他父子二人情形,正是相处在倪洪氏母女相处的反面。他们在安庆动身的时候,他们就打听好了,到了北平,用不着去住旅馆客栈,有本省本县的会馆可住;会馆里是不必要房钱的,因之他父子二人到了北平以后,毫不加以考虑地,就带着行李,直奔自己的潜山会馆来。
  然而时机却不凑巧,这个日子,正是南方学生到北平来投考的日子,加之还有一批附随着革命军而来的人物,也都住在会馆里。这潜山会馆,内容并不怎样大,有了这样两批人来住在里面,也就宣告客满了。
  周世良到了会馆门口,正由车子上待向下卸行李,大门里却出来一个长班,嘴里斜啣了半截烟卷,偏了头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也不过是个小买卖人,再看计春虽像个学生,然而年纪很轻,也不过是这个买卖人的儿子罢了,因之问周世良道:“你是找会馆里哪一位的?”世良道:“我不找哪一位,我是这县的人,到这里来住会馆的。”长班道:“现在会馆里住满了,个个屋子里有人,倘若是你有熟人的话,可以和人家共一间房,若没有熟人……”
  他说到这里,就踌躇了一会子,因为他看到世良这种衣履,本不难三言两语地把他打发走了,但是听他所说的一口话,完全和会馆里的人一样。好在他是一个主人,假使不让他进门,也许他见怪下来,将来会出什么乱子,这就向世良道:“你请进来看看罢,也许这会馆里住着有你的熟人,可以和你想点法子。就是没有熟人,好在大家都是同乡,还有能瞧着你在院子里待着吗?”
  世良初到北平,人生面不熟,走来就碰了钉子,这让他前路茫茫的向哪里去。他听了长班说,将行李搬在大门口地上,他竟是发了呆站着,不知道是进是退。
  计春看到,就先忙着开发了车钱,然后向世良道:“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当然不能就马马糊糊地走开。我们把东西先搬了进去,存在一个地方再说。万一没有屋子可住,我再找我的老师去想法。”
  世良一手提了网篮的提梁,一手提了捆铺盖的绳索,将两件行李,夹住了身体,只管东瞧西望。计春看父亲那个样子,大概是不肯冒昧地进去,等不得了,自己在地下提起一只篾箱子,先跨了门槛走将进去。那长班背了双手在后面跟着,缓缓地走,他看世良父子怎样的去找托足之所。
  世良父子,将行李搬进第一个院子,见四面屋子,都是木器家具和箱杠布置着,分明是个个屋子有人,刚才那人所说的话,并没有错。这个地方,虽明知道是会馆,究竟可不可以乱闯,却是一个问题。所以他在院子里,又现出了以前那一种态度,一手提了网篮,一手提了铺盖绳子,只管向四周看了发呆。
  正在这时,上面屋子出来一个穿长衣的,向世良周身打量了一遍,问道:“也是由家乡来的吗?”世良听他说话,正是家乡口音,自然是同乡了,便放下了东西向他拱拱手道:“我们正是由家乡来的,要到会馆里来住。刚才有位先生在门口拦着我说,会馆里已经没有地方了,这叫我们怎样办?我们到这里来,人生面不熟,什么都不知怎么办。”
  他穿的大襟蓝大布褂,敞开了纽扣,露出他胸前健康而又黄黑的皮肤来。一只旱烟袋嘴子,在他的裤腰带里向外伸出来,这很可以代表他的地位,还是居住在下层阶级里。他说着话,就现出了他那怯样子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就去摸他的旱烟袋嘴,但是当他的手触到了烟袋嘴边,他想起这是一个怯着,把手又缩回来了,于是向那人道:“你老贵姓?”
  那人道:“我叫陈仲儒。”世良道:“这就好极了。你先生不就是这里的馆董吗?”陈仲儒道:“我不是馆董,馆董是我哥哥。不过大家都是同乡,你既是来了,不能让你去住旅馆,总得和你想点法子。何况你这个样子,要住旅馆,也担负不起。”
  说着话时,已经有好几位同乡围了上来,看到世良这样贫寒,计春又这样年幼,便有人向计春问道:“你是到北平来考学校的吗?”
  计春看他时,穿一件黄斜纹布短脚裤子,露出一截黑腿,下面是白番布球鞋,上身穿一件翻领衬衫,两袖高高拨起,这活现出他是一位摩登少年。他身上皮肤很黑,在那双球鞋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运动员。不过他头上的头发,却梳得溜光漆黑,且还有些香味,在省城里,很不容易看到这种少年,大概他是一位老北京。因之向他答道:“是的,我打算到北平来考学校。”他笑道:“那谈何容易!在北京读书,至少至少,要五百块钱一年。”
  旁边也有个穿西装的少年,向他笑道:“老李!下午没事,请我去看电影罢!”老李道:“不,公园里吃冰淇淋去。”那人说着话,现出得意的样子,向老李道:“我不能像你那样花钱,我上半年已经花了八百多块钱,再花那样多,我要接济不上了。”老李笑道:“那要什么紧,你有一个有钱的岳丈,遇事总可以帮助你呢。”
  世良在一边听到,真不料在北京读书,却要这些个钱一年,便道:“北京学校里的费用有这样贵吗?”老李道:“不但是学费,程度也很高的。在省城里学的功课,到这里来升学,多半是赶不上。”
  说时,望了计春道:“你在省城里进过中学吗?”计春道:“初中我已经毕业了。”世良听了这话,他也有些得意,将手摸着脸笑道:“他就是今年考毕业的。还考的是第一呢!几个同乡,都是少年,大概都是读书的吧?”
  这样的热天,计春穿的还是一件灰竹布长衫,而且年纪那样轻,听说他毕业第一,彼此望着,微笑了一笑,那意思自然以为是世良撒了谎。倒是那位陈仲儒先生,忽然省悟过来,却问道:“你贵姓是周吗?”世良答应是的。陈仲儒道:“你老是不是在省城里开豆腐店?”他说到这里,脸上带了笑容,很是客气了。
  世良见馆董的兄弟,和自己这样客气,这不成问题,会馆里大概是可以想法住下的了。便拱手道:“你老好说,我是在省城里开过豆腐店,陈先生何以知道?”陈仲儒道:“你不是种过周高才家里的田吗?我和他很熟,他说过,有个种田的,把田卖了,带儿子到省城里去念书。我很是奇怪,一问起来,他全对我说了。后来我由省里经过,也听到人说过。你这个人真算是有志气的,居然把儿子送到北平念书来了,这样看起来,穷人不能念书的话,也在你这儿破例了。”
  世良听到人家夸奖他,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把那管旱烟袋抽到手上来了,两手捧了旱烟袋只管笑着向人拱手。陈仲儒道:“我们这会馆里,间间屋子都有人住着,你来一个人,还可以搭到人家屋子里去住,但你们父子两个,这里屋子又小,怎好搬进人家房间里去呢?”
  说到这里时,那几个原先围拢上来的少年,有些儿不爱听,悄悄地各自散了。世良偷偷地看这些人,差不多都带些洋气,虽不必一定穿了西装,至少也是一条西服裤子。心想,若是北平的学生,都非这样不可时,自己又得多打算一笔费用了。
  陈仲儒见他父子两个,都生怯怯地看人,倒有些可怜他们。便道:“这样罢,我介绍你父子两个到怀宁会馆去暂住;他们是我们的邻县会馆,房子又多,那会董是个老先生,他听到你们父子这样刻苦求学,一定不分什么县界,可以让你们在里面住着。我先和他通一个电话,回头你们就拿了我的名片去。”世良父子,真料不到绝路逢生,到现在会有了转机,自是不住地道谢。
  陈仲儒打电话去了,一会子笑着回来,向世良道:“真是巧得很。我打了电话去,正好家兄也在这会董家里,他说你是我们县里出色的人物,过两天请你们吃饭。”
  说话时,那个在门口曾挡驾的长班,走了来了。他向世良笑道:“老人家!你拿不动这些个吧?我来给你提着没关系。”说时,他已伸手接过世良手上的网篮笑道:“给你雇两辆车罢。”陈仲儒道:“人家初到北平,知道哪儿向哪儿?你送他们去,雇车子别多花了钱。你少用那势利眼看人。你没有听见说过,冯玉祥的老子是个当木匠的吗?”长班笑道:“我怎敢势利眼,是你贵县来的人,都是我的主人一分子啦。”他说着,当真的和陈仲儒要了一张名片,客客气气,将世良父子送到怀宁会馆去,这边长班接了电话,早知道他是很有来头,找了一间干净屋子,将他父子二人安顿好了。
  父子二人在屋子里检理了一番。计春道:“据我看来,在北平求学,真不容易。你看那些同乡的学生,都是穿得那样漂亮。”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门外有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叫道:“老刘!怎么两天不见我的面呀?”她说这话时,将房门一推,伸了头进来。计春只看到一件白底子印红花的长衣,在门口一闪,就听到哟了一声道:“走错了房门。”于是门一推,听到皮鞋响声,人走远了。
  计春道:“这个人,也是我们同乡,你听她说着一口的安庆话。”世良还没有答话呢,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又在隔壁说起来了。她道:“考学校还有些日子,住在表叔家里,遇事都不方便,我带的那些钱,恐怕是不够,你给我打个电报回去,叫我父亲再汇五百块钱来。”这就有个男子答道:“现在就和老爷去要钱,有点不好开口吧。”那女子道:“我叫你办事,你敢不办吗?你快快和我打电报。”那男子道:“带了一千块钱来,才多少日子?这又要五百,老爷不要追问什么缘故吗?我看用不着打电报,写一封……”那女子道:“打电报。我要打电报,哪在乎这一两块钱。”那人道:“不是那样说。无缘无故打了电报回去,恐怕老爷要吃上一惊。”那女子道:“那我不管,你明天把电报局的回条送给我。”说毕,只听得房门一响,一阵高跟鞋子声,由这门口过去。
  计春轻轻地向他父亲道:“爹!你听见吗?这分明也是一个来考学校的女学生,她怎么要用这么些个钱!”世良道:“这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我好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计春道:“我们别管她是谁,这里的小姐,我没有看到她那份人才,只要听她这一份声音,我就讨厌。打电报要钱可以,家里人受惊不受惊,她不管。我想在北平读书,贵虽然是贵,也不至于要一千五百块钱一个学期吧!我们就是认得她,也不必去理她;不认得她,倒是打听她做什么。”世良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欢喜,觉得自己儿子,究竟是个有志气的。这话说过了,父子们也就不再提。
  到了次日,计春打听得冯子云校长的住址清楚了,就雇了车子前去拜见。照着计春的意思,是要父亲同去的。世良以为自己不是个读书人,去和这种有学问的人谈话,徒惹着人家烦恼,所以让计春一个人先去。
  计春去了之后,世良很是无聊,也就在附近街上散步一回。回得会馆来,有个女子,在门口上汽车而去。他认得清楚那不是别人,乃是孔大有的大小姐。昨天在隔壁屋子里说话,就是她了。怪不得声音很熟的呢。
  那小姐上车去了,门口有个五十来岁的人相送。周世良也认得,这是孔家上房管账的刘清泉先生。在安庆送豆腐浆到孔家去的时候,也偶然遇到过一两回,只是地位悬殊,并未和他交谈过;今天在北平遇到了,却不免和人家深深地点了个头。不料这位刘清泉先生,在安庆的时候,根本未曾注意到世良,所以并不认识。他问了世良几句,自己就背起履历来了。他道:“我在孔家做点事,送大小姐到北平来读书,刚才在门口上汽车的那位姑娘,就是我们的大小姐。这一趟门,出得是大洋钱像水一样的淌。你也是送孩子来考学堂的,看看遍中国有这样的阔学生吗?看你老这样子,大概也是在乡下的财主,可不要太姑息了孩子,手一花大了,是缩不小的。”
  世良一想,我倒成了财主,究竟账房先生眼里看人,又是不同。但我要实说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倒没有什么要紧,我儿子还要在这里借住呢,不要让人家瞧不起他,还是撒个谎吧。便笑道:“财主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小孩子念书的几个钱,勉强凑得上罢了。”刘清泉听了他这话,却以为他真是个乡下财主,越是和世良说得津津有味,索性把他请到自己屋子里去,奉茶奉烟,谈了一阵子。
  到了下午,计春由冯子云家回来了。世良回到自己屋子来,私下对他道:“你猜隔壁屋子里人是谁?那就是孔家的账房先生;昨天来的那位大姑娘,是孔家的大小姐呀!”计春呀了一声道:“什么!她也来了?我倒要见她一见。”世良道:“你不是说这种人提也不必提她吗?”计春呆了一呆,才笑道:“我不知道她是孔家的大小姐,所以昨天我那样说。她在安庆的时候,我倒看见过她一次,和菊芬的模样,长的倒有七八分相像。所以……”说着,又笑了一笑道:“我觉得这件事倒很是有趣的。”世良道:“你究竟是孩子见识。有钱的人,我们少认识一个,少受一分气。我们理她做什么?你见了冯校长,他怎么说?”
  计春道:“校长待我好极了。他说学费不用发愁,都有他想法;住在会馆里,房子又不用花钱,难道几个吃饭的钱,都筹不出来吗?我就说了,若是单单要筹几个吃饭的钱,家父一定可以办到,他就说:那就好了,你安心读书罢!我正要往下说,他来了客,约我明天去再谈。”世良道:“刚才我和刘先生谈天,他说北平念书,总要花一个一千八百一年,我倒吓了一跳。据你们校长的话看起来,这话倒不见是真。”
  父子二人谈着话,声音不免大一点,那位刘先生,在隔壁屋子哈哈一笑道:“我说的一千八百,那是指着我们大小姐一路人而言,不见得个个如此呀!”他说着话,两手捧了一管水烟袋,趿了一双拖鞋,一拖一踏,慢慢地走到世良屋子里来。他父子赶快让坐,陪着谈话。
  他吸着水烟袋,还不曾说到三句话,就听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接着高跟皮鞋,由远响到近处来。刘清泉咦了一声道:“我们大小姐来了。”门外边就有人道:“老刘!你在人家屋子里坐着吗?”刘清泉打开门出去,却不曾关。
  孔小姐站在房门外,向里边看了看,然后向刘清泉道:“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是我在汽车上想起,昨天你给我送去的大蜜桃很好吃,明天再给我送两块钱的去。”说毕,抽身向外就走。
  刘清泉放下水烟袋,赶着送到大门口去,大小姐一面走着,一面问道:“那屋子里一个老头子带一个青年,是父子两个吗?”刘清泉答应是的。大小姐笑道:“奇怪得很,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老头子?我想起来了,是东街门口卖菜的老朱罢?”刘清泉笑道:“笑话了,人家是怀宁乡下的土财主,卖菜的老朱……”
  大小姐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怎样的搁在心上,她已经自开了汽车门,坐上车子去了。手扶了门,向车外伸出头来道:“你得把大蜜桃买了送去。你若不买去,我要骂死你。”刘清泉笑着答应是。大小姐将手向前面车夫座上一挥,车子突然开了,车轮子将胡同里的浮土,掀起有三四尺高。刘清泉正站在汽车边,将一套纺绸小裤褂,扑了一身黑灰,他站在门口,望了汽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地走了,不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计春正由后面走了出来,问他道:“呵哟,刘先生!你是怎么了?”刘清泉又叹了一口气说:“别提。这都是伺候人的人,应当受的罪。小先生!你们以后念书,要小心,不要交上这样的女朋友。慢说我们伺候她的人,让她呼了就来,喝了就去,我看她的男朋友,没有一个不乖得像儿子一样,那才犯不着呢!”计春微笑道:“交朋友,我们怎样攀交得上?”刘清泉笑道:“这话可不是那样说,哪个人交朋友,还得先论论家产呢?”
  计春听刘清泉的口音,觉得他对于他们的大小姐,好像很不满意,心里可就想着:大小姐那样美丽的人,说话而且是那样娇滴滴的,怎么会讨人的厌?是了,这位刘先生在她家管账,当然是到处沾光的;这回送大小姐到北平来,并没有沾着什么光,所以就怨气冲天了。
  他心里如此存着私念,就向他父亲私下说:“这个刘先生,却不是个好人。背地里只管骂他的大小姐。”世良道:“我也是这样的说,像他们大小姐,那是一个慈善难得的人;我们一面不识的,第一下子,就答应租房子,给我们开店,后来又送我们钱,让我做本钱,旁人哪里做得到?以后我少和这刘先生谈话就是了。免得他说出来,我们承认是不好,反对也是不好。”他父子二人,如此地计议着,果然自当日起,就不再谈孔家的事了。
  到了第四五日上,世良也和冯子云见过面,关于计春求学的事,大致都接洽妥当了;父子二人无事,只管逐日地去游览名胜。这名胜之中,第一个必须到的,便是故宫了。
  这一天,父子二人,提早吃了饭,就向故宫而去,恰好这是三路大开放的一个时期,游人非常的多。计春在买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一对少年男女,也买了票进去。那个男子,穿了灰色爱国布的学生服,女子穿了长衣短裙子,露出一双大腿,两个人挤挤挨挨,挽手搀臂,笑嘻嘻地在前面走。
  计春到了故宫里面,虽然觉得那些金石书画,珠玉翠宝,是看得目不暇给,然而总免不了要抽出百分之一、二的工夫来,看看这一双男女。他们是由西路进去的。弯弯曲曲的,经过了许多的宫殿,由西路转到中路的尽头,一幢大殿,高高耸起,乃是乾清宫。站在宫门的檐下,望着前面的玉石栏杆,围着御阶,三级下去,一排玉石平地,直达最前面的乾清门,在那又平坦又宽阔的御阶上,不曾有半点儿草木。强烈的阳光,照在这里,只是更显着这人工建筑的伟大。
  在计春如此审度宫室之美,那一双男女,也就不见了。这乾清宫里,正中设着当年皇帝的盘龙宝座;东方殿角,放了一架极大的铜壶滴漏;西角支起一架极大的时钟;宝座前面有绳子拦着,人是不能进去了。在这绳子外,一排七八张桌子,却全摆的是大大小小的时钟。这些时钟上,都装设着技巧的玩意,在这殿里值事的人员,招待游人,逐一地将时钟开给大家看。其间有架钟内,坐着个二尺长的西洋女子,机钮一开,这机器人,弹着面前横着的一架琴,调子非常地好听。于是游人就围成了个圈,都说妙极。
  就有人道:“这有什么奇怪,那武英殿里,还有一个钟里的人,能写‘九土来王’四个字呢。”这个人如此说着,当然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大家都向他看去。计春虽然在前面挤着看玩意,听到有这样新鲜的报告,当然也不免回头看上一看。
  他不回头倒也罢了,他一回头却吃了一惊,那个孔家大小姐,正是紧紧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说别的,只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地像菊芬,这就不由人不多看她一下。
  恰好这位孔家大小姐,她平生是不晓得怕人的,而且她的目光,也相当地锐利,这一对老少,不就是新搬到会馆里去住的两个人吗?这样说起来,人家也是同乡,岂有见同乡而不理会之理?于是笑着向计春点了点头,计春究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未曾和异性有过正当的交际,而况孔家大小姐,正是自己的恩人,却也不能和她以平常交际来往,所以当孔家大小姐向他点头以后,他倒是慌了,手足无所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是世良回过头来了,也看到了她,就向她笑道:“大小姐也来了。”他自思是个老人家,和姑娘说两句话,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大小姐倒也坦然答应着,便道:“你们就是两个人吗?”世良道:“两个人,大小姐呢?”他们说着话,已经离开了人群,站到宫门口来了。
  大小姐笑道:“这地方我来过好几回了,因为有几轴古画,我很想着照样画一画。每过了几天,高起兴来,我就要进来看上几看。所以我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你回家乡去,可以自豪了,皇帝的金銮殿上,你也到过呀!”她说着这话时,笑嘻嘻地,笑得她耳朵上垂下来的两片翠玉耳坠,都笑得有些颤动起来。
  计春看她的样子,不但是解放,而且还有些放荡。她身上穿了一件蓝底绉纱长衣,里面衬着白绸套裙,套裙是没有上身的,在薄纱外面,可以看到她两只玉肩,和挂在肩上的两条绣花带子。尤其是在那胸面前,两只乳峰,若隐若现的,在薄纱里高高地突起。因之计春每当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她要看过来呢,自己却又低了头。
  大小姐看到他羞怯怯的样子,多少还不能脱除乡下人气味,反是看得有趣,对他笑起来了。她向世良点着头道:“老人家!这里面太大了,你会摸不着头脑。我到这里面来过好几次,你让我带着你走走罢。”世良笑道:“怎好烦动大小姐?”大小姐道:“那要什么紧?你是我们同乡,又是老前辈,我带着你们走走,有什么要紧?来罢!”如此说着,就顺了白石板的御阶,向前走着。
  计春在后面,见她穿了一双白色皮鞋,在鞋尖和鞋跟的两头,都有大红的堆花,配着那白色丝袜裹住的大腿,真是美极了。那长衫是十分之长,差不多拖靠了脚背。而下摆的岔子,开得也十分长,走起路来,是一步衣襟摆动一下,真个有些飘飘欲仙。计春这就想着:刚才那个男学生,带着一个女学生在面前走着,那没有什么希奇,不过是年岁相同而已,必须有孔家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儿跟了在一处走,这才有意思呢!
  那大小姐并不注意着有人在旁边偷看她,很坦然地走着。因为世良不敢和她并排走,走走就落了后,她就停住了脚,向他道:“老人家不要紧的,只管跟了我走。”她说这话时,眼睛向计春身上瞟了一眼,世良拱拱手道:“好罢。同路走,大小姐引路,就不敢当。”
  大小姐笑道:“你倒知道我行大,你贵姓是?”周世良道:“我姓周。就住在省城外不远,孔善人家里的事,哪个不知道。”大小姐笑着,那耳坠子又颤动起来了,她那皮鞋,在白石板上响着,一路咯咯有声,在她这步履声中,益发是可以看出她那腰肢款段,那薄纱衫子,正好依了她周身的轮廓,向她周身紧裹着,将她全身的曲折不平之处,完全露着出来了。
  现代十几岁的孩子,不是以前十几岁的孩子了。有博士们著的性学书籍,在各城市散布着,中学生是不必提;就是小学生们,也极容易将这种书籍得了到手。因为全校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有这种书,就不难普遍着传观的了。计春虽是个用功的学生,知识却比其他学生丰富,唯其他是一个知识丰富的青年,所以对于男女间的书籍,他也看得不少。在安庆的时候,菊芬实在是个小孩子,而且亲密得像同胞一样了,倒不介意,今天看到孔大小姐这样的装束,又尽量地来接近着,他心里就不免又转一个念头了:假使人生在世,能娶着这样一个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吗?
  他心里想着,两只眼睛,也就随着大小姐的脚后跟一起一落。自然,他也就在这白石御道上,一步一步跟了她走,孔大小姐两次回头看着,都是他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后身紧跟了上来,于是她嗤的一声笑了。而这一笑,却种下了以后无数的烦恼。
第十一回:品茗传神殷勤迷座客 卖书怯试慷慨说名姝
  周计春他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开豆腐店人家的儿子,决计不应抱那种奢望,去和孔家大小姐交什么朋友。所以他心里对于大小姐尽管是羡慕,然而他却没有一点自私的心事在内。这很明白,是为了齐大非偶的那个缘故了。不过齐大非偶这个原则,到了现代,是否合用,这却是个问题。因之在计春心里,也偶然有些荡漾。
  这时候在孔家大小姐后面紧紧地跟着走,看了她那周身的轮廓,又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这已经是麻醉得可以了。偏是这大小姐,走在半路上,却回头向他一笑。这一笑时,在那猩红的嘴唇中间,露出来一排白牙,非常之动人;而且这种笑相,却很有几分像菊芬,因之孔家大小姐一笑,他如同受了一种极大的感触,突然地在御道白石板上站定了。
  世良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缘故,就问道:“你为什么不走?”计春笑道:“大概是被太阳晒昏了,我觉得脑筋有一点晕。”孔大小姐听他如此说着,也突然地站住了,回转身来问道:“你怎么了?”
  一路之上,她并未和计春交谈,彼此更也不曾从中有什么称呼语,这时她毫不客气的,说上一个你字,又问是怎么了,这不能不让计春十分安慰一阵。听这种口音,简直是朋友,而且像极熟的朋友。心里想着,默然了一会,故意低着头,微闭了眼睛。
  世良慌了,连忙向前扶住了他道:“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计春心里想着,这忠厚的父亲,千万是不可骗他的,便慢慢地睁开眼来,微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关系。偶然头晕一阵,闭上眼睛一阵子,那就好了,我们再向前走罢。”
  大小姐的胁下,正夹着一个皮包,立刻打开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个小小匾银盒子,一按机钮,倒了几粒小丸子出来,用手心托着,伸到计春面前道:“你把这个吞了下去,一会儿就好的。大热天出来,这样的防暑丸药,总也应该带上一点。”
  计春见她那白雪也似的手伸到面前来,怎叫他的心里,不会有些感觉?这就对了那手,先看着出了一会神,然后才向大小姐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他谢是谢过了,然而他还不曾伸出手来接人家的丸药,两只手先在衣服大襟上,擦了两下,然后偷看过了人家的脸,觉得人家并没有什么介意之处,这才把手掌伸着,让大小姐倒了过来。
  他接着那丸药一看,虽然粒子不大,但是那丸药的外面,乃是银灰色的,当然是坚硬、干燥的,怎样能吞了下去?这样想着时,他两只眼睛,自然也就不免望了丸药,未曾吞下。那大小姐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事,便道:“这不要紧的,丸子有些甜津津的,含在口里,过了一会子,再吞下去就是了,吞下去罢。”
  她说时,就望了计春的脸,计春见人家是如此属望殷勤,这就不能再延误了,举起手掌来,将丸药送到口里去。世良也觉干吞丸药,这事有些勉强,不过儿子已经是坦然处之的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总之看计春的神气,对于这位大小姐,却是尊敬得厉害。这也是孩子们读书有得,不忘恩义的好处,也就不必管他了。将来儿子有一天发达了,也许成了他常讲的那句话,要千金报德呢。他心里如此想着,也没有说什么话。
  大小姐想,乡下人总是没有出息的,见了城里人就说不出话来,他见了女子,更说不出话来了。不过这孩子,倒生得很俊秀,真不像是个乡下人呢。他既是乡下人,看在同乡的分上,指点指点人家,有什么关系?她如此想着,向前面指着道:“那前面宫门口上,有茶桌子,我请二位在那里喝一杯水歇歇腿去。”世良拱拱手道:“大小姐请便,我不敢当。”大小姐道:“这要什么紧?你这样大年纪,还分别个什么男女吗?至于喝杯茶的钱,那很有限。你是同乡,总知道我家事情的。”世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好在口里连说是是!
  说着话时,已慢慢地走近了门楼下面了。宽敞的地方,摆下了若干副座位,游人们正是纷纷地入座。热的茶香味,以及凉的汽水瓶和玻璃杯子撞击声,这对于行路疲乏而又口渴的人,却更有一种引诱力。
  孔大小姐是不再招呼,走到一副茶座边站住,手上拿起一把小牙骨洒金扇子,连向世良父子招上了几下,口里却还道:“请坐请坐!”世良到了这时,真觉得有些情不可却了,便向计春道:“那么,我们就坐一下子吧!”计春当然是巴不得有这种机会,鼻子里就跟着哼了一声,到了茶座边。
  大小姐笑着问道:“你们二位是要喝热的呢?还是要喝凉的呢?”她的眼光,先落在世良身上,随后就转到计春身上。计春虽不低头,眼光都是向下看着,很明显的,表示着他还有些害臊。孔家大小姐自行坐下,将茶座的伙计叫来了,吩咐要了一壶茶,凉的要了两瓶汽水,笑道:“随便用罢,我是不会招待客的。”她说着,自己拿起一只杯子来,倒了一杯汽水,仰起脖喝了。
  那世良父子,一来是萍水相逢,受人家的招待,有些不惯;二来人家是位小姐,总觉得处处不免受着拘束;因之他二人紧紧地把了一只桌子角坐着。世良倒了两杯茶,一杯自用,一杯给儿子。计春忽然心里一动,这可有些不对,一来父亲不能倒茶给儿子喝,二来也不应当将主人翁置之一边不去理她。这两层都是让主人看见心里要不高兴的,于是趁父亲把那杯茶还不曾分过来,先就取到手里,两手捧着,隔了桌子面送到孔大小姐面前来。不过他虽是送过来了,可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因之只是抬着眼皮看人一眼,在那个时间,不但是不说话,而且他还微微地咬了自己的下嘴唇皮呢。
  大小姐看他要客气不能客气,要大方不能大方的样子,却很是好笑。可是她一方面又很能原谅计春,他实在是不惯这种交际行为,那有什么法子呢?她同时也望了计春微微笑着一点头道:“多谢了。”
  世良这才有了机会插嘴,便道:“一个小孩子,大小姐和他客气做什么。”孔小姐手捏了玻璃杯子,似乎有点什么感触似的,凝了一会神,自己竟微笑起来了。她放下了玻璃杯子,在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交到计春这边来,笑道:“二位左一句大小姐,右一句大小姐,倒好像把大小姐三个字,来代表我的名字,这可有些不敢当了。这上面便是我的名字,以后就请叫我的名字罢。”说时,手向名片一指,周世良连连道着不敢。
  计春看她那名片,乃是孔令仪三个字,心想这个名字,太文雅了。以前我总愁着,要怎样才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呢?心里也就猜着她的名字,无非是什么贞,什么淑;现在都不是,却是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字面,这叫人哪里猜得出?这可好了,和她已经通过话了,也知道她的名字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看人家那种大大方方的样子,正是交朋友就交朋友,那要什么紧,完全是一种不在乎的神气,我这样想入非非的,这算一种什么意思?真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天下真有这种人不成?他在看到名片之后,顷刻之间,那意思却在肚里,连打了九个转身。因为他心里如此沉沉地想,那双眼睛望了那张名片,也就只是望着,一动也不动。
  令仪小姐在他对面坐着,也都看到肚里去,看了他只微微地笑,心想:不要看这孩子外表老实,也是肚子里用功的;要不然,一张名片递了过去,他就触了电一样,那倒为着什么呢?想到这种地方,那笑意就更深了。
  计春偶然一抬头,恰好与令仪四目相射,见她那黑溜溜的眼睛,正好朝着人一转,计春以为人家看破了他的心事,吓得满脸通红,一手拿了杯子,一手拿了茶壶,就向杯子里斟了去。可是他拿的不是茶杯,乃是喝汽水的玻璃杯子。那玻璃杯子里面,还有大半杯汽水,谁也不曾喝,糊里糊涂地,自己却向这里面倒了下去。
  他原是不曾加以注意,偶然一回头,才看到自己是向汽水里加热茶,这就不由得自吃一惊,哪有这样的喝法。这不是说乡下孩子,太没有见过事吗?他连忙将壶和杯子,一齐向桌上放下时,对面的孔令仪小姐,已细看得清清楚楚了。她料着人家在省城里读书,不能是汽水要喝凉的都不会知道,这分明是他想事情想出了神,所以弄错了。因之她只当没有看见这件事,手里拿了茶杯子,昂了头四处观看。计春心想这倒谢天谢地,没有在人家面前发觉出来,自己也不再加考量,端起那玻璃杯子,不分冷热,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来,又偷看令仪一下,见她并没有什么感觉,这才放了心。自己随即微微咳嗽了两声,来遮掩他那不自然的态度。
  这桌子除放了冷热饮料而外,还有几只干果碟子,令仪见他父子二人,并不曾伸手,就抓了一把瓜子,又把饼干块子,送到这边桌子角上来。笑道:“别枯坐着,随便吃一点。”
  本来世良父子,都觉得很窘,在人家一处相盘桓,怎好泥菩萨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呢?不说话也罢了,怎好一点动作没有呢?这倒好了,人家将瓜子敬了过来,借着嗑瓜子的工作,可以聊以解嘲了。于是父子二人,就不约而同地,一粒一粒,钳着瓜子向嘴里嗑。这虽不至于枯坐在这里,但是彼此面面相对,依然是没有话说。
  令仪也有些感到无聊了,便想着话来问道:“周老先生!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在外念书?”世良笑道:“哟!小姐!还禁得住有几个念书的啦?只是这一个念书的,我已经累得不得了呢。”
  令仪也伸手在桌上,抓了几粒瓜子嗑着,顿了一顿,然后向世良道:“你还有几位小先生呢?”世良指了计春道:“我就是这一个孩子。”
  令仪笑道:“了不得!只有这一个孩子,你倒送他到这样远来念书。”世良道:“大小姐!我虽是个乡下人,多少总还懂得一些道理,把儿子关在家里疼爱,疼爱是疼爱了,惯得孩子成了一个废物,那只是害了他,又何苦?现在放孩子出来念书,虽然是远一点,究竟不过一年二年的事。等这日子熬过了,孩子学些本领,就有了个出路,这一辈子是好是歹,都在这里决定了。若是他成器的话,到我晚年,或者还可以依靠他呢。所以我送他到北京来念书,虽然舍不得,但是向大处想,究竟合算啦。”
  计春望了他父亲,低声道:“你老说的话,夹七夹八,人家听不清楚。”令仪笑着点了几点头道:“这几句话我听清楚了。关在家里养活,那是眼前的疼爱,闹得老大无成,结果是害了青年。放了青年出来读书,养成一个人才,将来的好处无穷,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世良用手一拍桌子道:“对了。”令仪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就埋怨我父亲,看不到这一点。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日,我都在绣房坐着,存心把我养成一个废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
  世良道:“大小姐!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这种人家把孩子念书,望他学成一种本事,将来好养家糊口。像你们府上,家财万贯,又只有小姐一个人,坐在家里想法子要怎样花这些钱,还愁想不出法子去花呢!还要大小姐去挣钱吗?”说到这里,令仪微微一笑,恰是计春也微微一笑,两个人微笑相对着,这倒让世良有些莫名其妙。
  世良望了计春道:“怎么着,我的话有些不对?”计春和这位大小姐对坐在一处有了许久,他的胆子,比较要大些了。看了令仪一眼之后,这就低声笑道:“你老人家说的话,可是不大对。一个人生在世上,没有钱,不要紧,没有知识可不行。有了知识没有钱,可以想法子去赚钱;有了钱没有知识,这知识可是金钱买不到的。不要说有了钱,就可以不要知识。就譬如这位大小姐家里,有那些个产业,有那些个家财,必定要一个读书明理,富有常识的人,才撑得住这种局面。固然像大小姐这种人,是很能干的,现在也可以当家了。可是大小姐毕业之后,学问增高了,更可以把她府上那些家产,想法子扩大起来。那不比在家不求学要好得多吗?”
  他说这一番话时,眼睛可不向令仪望着,好像完全是和父亲去讲理,并不干令仪的事情。说完了,他也不看令仪,自拿着茶杯,倒了一杯茶喝。
  令仪将手上的小折扇子打开来,放在鼻子下,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两只乌眼珠,却在扇子头上,向计春脸上看着。等到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将扇子拿下来,在胸面前连连搧了几下。恰是世良的眼光看过来,这就向他微笑道:“你们小先生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可是很有分量。照这样一说,他这人可了不得啦!”
  世良听到人家说他儿子好,他总笑嘻嘻地。而况孔家大小姐,又是自己向来崇拜的人,当面这样很亲切地夸奖着,决不是一句虚话。于是抬起手来,摸了自己的胡子,微笑着道:“这是大小姐夸奖的话。他统共读过几年书哩?”令仪看了世良那样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想着:一个大姑娘,对于一个初见面的男孩子,这样夸奖,未免有点着痕迹;而且对人家太看得起了,也就显着自己太没有什么知识,于是不加可否的,跟着一笑了事,在皮包里自掏出两张钞票,还了茶钱。世良看见,又少不得道谢了一阵。
  令仪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笑道:“该走动走动了。这里面地方太大,回头可不能仔细看完哩。”世良心想,这就觉得人家盛情可感了,哪里还能够让她在前领导着走?便道:“大小姐有事,请便罢。好在我们买了一张地图,照着图画来走,大概也没有什么错。”
  计春在一边想着,这又是父亲的不对,人家刚刚会过了东,这就要和人家分开来走,显见得乡下人只会占别人家便宜的。可是那位孔小姐倒不注意到这上面,就向世良点着头道:“假使你们小先生进学堂,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一点小忙。因为我那亲戚,也在教育界里做事情。这一条路子,我倒是很接近的。”她说着这种话,分明是有告别的意思,计春也只好眼望她走开,没有法子挽留了。然而所幸的她竟答应了帮忙,有小事都可以去找她,倒还种下了一个好机会。可是世良,他又偏偏理会不到,却向令仪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令仪笑道:“我不过说句空话,事情没有做到,老先生倒来上了这些个不敢当。”说着话时,大家离开了茶座,按了参观的路线,向东路走去。
  令仪的高跟鞋子,走得咯咯作响,已离开远了。计春跟在后面,还隔着个父亲,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孔令仪走了十几步路,就向世良点点头道:“我先走一步了,再会罢。”这一句话说后,她就越走越远了。世良连说请便请便,这就带了计春一路游览。
  但是走进一幢殿来,回头一看计春时,这却发现他板住了面孔,微鼓着嘴,好像有一件什么大不乐意的事。世良靠近了他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了?”计春道:“我不怎么样。”他虽是如此说着,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曾平和下来。世良道:“你走累了吗?这种地方,我们是不容易来的,来了之后,总要看个充量才走。”计春道:“那自然啦!我也没有说不看完就走。”他说这话,自不与世良的意思冲突,然而听起他的话音来,便有很不高兴的意思在内。世良对了他的脸上看看,便道:“我们沿着路线,随便看看就去罢。不要久耽搁了。”计春道:“我在北京念书,这回看不到,下次还可以再来。你老人家是作客的人,第二次到这里来,知道是什么时候。花了钱买票进来,为什么不看足了再走呢?”
  世良倒不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既然板住了面孔,怨气扑人,却又体谅老父不轻易到故宫来,总要看个明白;这倒不可埋没了他的好意,还是勉强跟了他继续地游览。心里也就盘算着没有别的事情会引起计春的不快,除了和孔家大小姐说话,有点言语不合,这才会引起他的不高兴,可是当自己和孔家大小姐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当面,因为我说得不清楚,他立刻和我改正过来了,还会有什么不对的呢?自己如此想着,也就只好静悄悄地跟着计春一路走。
  计春绕着各处宫殿看了一周,恰是事有作怪,以前初进故宫门,所看到的那对男女,现时又在面前发现了。那个男的,挽着那个女子的手,简直是寸步不离,亲密极了。心里这就想着:中国人的古训,说着男女之间,有什么缘分。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这话不会是假。好像这两个人这样要好,不见得起头就是这样子的,当然先是得了一个机会接近,然后慢慢地要好起来。现在自己和孔家大小姐,也是这样初见面的一个机会,就这样地好起来,若是跟着好了下去,到了将来,那还有止境吗?只可惜今天自己不努力,父亲又是这样的外行,把这机会错过了。他如此想着,在不高兴的态度中,游完了故宫,又在不高兴的态度中,走回会馆去。
  他因为走出了一身汗,到了屋子里,立刻就去开了箱子,找小衣来换。在他找小衣的时候,首先有一样东西,在箱托子上射进他的眼帘。这不是平常的东西,乃是自己临行的前一晚上,菊芬私私地塞到自己手上来的一张相片。你不要看她那一点点年纪,却是什么事情,她都明白。她知道送相片给人,是最有情的了。而且又知道送相片不必公开,在这些事情上面,觉得这孩子实在有些小心眼,而且对于自己也实在是有情,自己有了这样好的未婚妻,还有什么不足的。今天见了孔令仪,倒那样神魂颠倒,这不是笑话吗?对了,从此以后,不要再想到大小姐身上去了。她未见得比菊芬美,而且年岁是大得多,凭着什么想她?为了她有钱吗?
  他手上拿着相片,对了菊芬那微转黑眼珠而带着笑容的影子,仔细看了一遍,觉得就有那么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站在身边,自己也微微笑了。世良在屋子外面进来,也笑了。他道:“我看你这一下午,你都绷着脸,这会子,你也笑起来了。”计春不便说什么,放下了相片,自去换衣服。世良看他的态度,完全恢复常态了,虽不明白他的不高兴,何以突然而来,又何以突然而去,这也只好不去追问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晚饭,计春什么事也不管,就在灯下写信。世良知道,除了干妈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可以令他这样急于写信去的。若问明白了他,倒会让他害臊,这也就只好不说了。计春写完了,急急地就拿着信出门去,这又用不着猜,无非是寄信去了而已。这样一来,世良是决不疑心儿子有什么轨外的思想,就是计春自己,渐渐地也把在故宫里遇着大小姐的那段事情给忘记了。
  到了次日上午,冯子云却派了一个人来,请他父子二人,到家里去吃午饭。世良父子,都是把冯先生当唯一靠山看待的,当然的,就按照时间到冯先生家里来。冯子云这回上北平来,是有久居之意的,所以他的家眷,也就跟随着来了。他们教育界分子,家庭总多半是新人物,所以计春到北平来了以后,也就见了这位冯师母一回。因之计春对父亲说,到了冯家,要引他见一见冯太太。世良听了,心里倒是好笑,这个孩子,是个最怕和妇女们说话的,不料他倒有那种勇气,能介绍自己和女太太们去见面,他心里闷住了这样一个哑谜,自然是奇怪着。然而到了冯先生大门口来,就把这个哑谜给揭破了。
  原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有一辆汽车在这里停住着。世良这倒呆了一呆:冯校长若是请坐汽车的贵客来吃饭,让自己来作陪,这可有些让人为难。一个开豆腐店的人,是校长先生做主人来请,又陪的是阔客,相差得不是太多了吗?他站在胡同中间,顿了一顿,就在这个时间,一阵笑语声,大门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其中有一个,世良认得很清楚,就是孔家大小姐;她怎么也会到这个地方来呢?这可有些奇怪了。她正和那大门里面送出来的一位中年妇人说话,点了个头之后,笑嘻嘻地坐上汽车走了。
  那位中年妇人,先望着汽车出了一会神,然后回转头去向女仆们道:“你看这也是钱太多了的缘故,一个当女学生的人,又是在外作客,单独地还坐一辆汽车,这真是岂有此理!”她说完了这话,偶然一回头,看到了计春,却笑着点头道:“周计春!你父亲也来了吗?”
  计春于是走上前两步,向她一鞠躬,然后指着世良道:“这就是家父。他是个小生意买卖人,他不会应酬,师母不要见怪。”于是告诉世良道:“这就是冯太太。”世良深深地作了几个揖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说不过去呀!”冯太太向他点着头道:“请到里面坐罢,冯先生已经等着你们很久了。”冯太太闪开到一边,让着他们进去。计春在前面走着,引了世良向客厅方面走。
  这就听到冯子云在客厅隔壁的书房里,大声呵叱着道:“这种人,念出书来了,也是废物。我看到她就要生气……呵哟!周计春来了。”说着话,冯子云已经由书房中走到院子里来,自己却掀起客厅门的帘子,让他父子二人进去。他随后跟了进来,笑道:“你们来得不凑巧,正好我在发脾气。你若是不明白这个原因,倒好像是我在骂你呢。”
  他如此一说,计春心里就明白了,这不是骂别人,一定是骂孔令仪了。自己也不知道孔令仪有什么事情不对,惹着冯先生这样的生气,也就不好说什么。可是周世良他对于这些老夫子,依然是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绝对地不会应酬,又是向冯子云连作了三个揖,才笑道:“我的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过不去。”冯子云笑道:“这样一说,倒好像我发脾气,是对你们了。”世良比着两手,连连乱碰自己的鼻子尖,弯弯腰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
  冯子云笑嘻嘻地伸着手让他二人在正面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是和你们说得好玩,请坐罢。”世良两手反撑着沙发椅子边沿,慢慢地坐了下去。一抬头,看到冯子云在下首椅子上坐着,他又起了身子想站起来。
  冯子云笑着,叫他只管坐下,点点头道:“这只怪我脾气发得不是时候。我今天约你爷儿俩来吃饭,本来要痛痛快快地谈上一阵,偏是来了这位孔大小姐,说的话,我有些听不入耳,所以我生了气。你们来了,这就很好。我们谈谈罢,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世良又微微一起身子,表示很谦让的神气,笑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
  计春听了,真是着急。怎么老是说这句话呢?不等世良的话说完,立刻就插嘴道:“但不知那位孔小姐,在这里说些什么?”冯子云道:“也并不是她有什么失礼之处,只是我看着这样有钱人家的子女,究竟是社会上一个废物罢了!我原不认识她,大概在省城女子中学的时候,她上过我几天课,就认得我了。到了北平来,她有一个亲戚,也在教育界,倒和我熟,曾和我商量过一次,让我设法把她插入大学附中,我随便地答应了;也没有了解,是要我怎样设法。刚才她坐着汽车来了,带了许多东西送我,她吐出意思来,却是希望免考,我说免考怕不容易,一个学生免了考,其余的学生,都要援例要求起来。她又说不能免考也不要紧,希望我和她先弄到考试的题目,然后她在外面做好了稿子,带入试场。我本来想说她几句,以为她不该公然运动我。转念一想,她并不是来找事,乃是为读书来运动我,总觉情有可原。便道:你千里迢迢地跑来读书,目的总是要求得一种学问,你考得上,用不着来求我;你考不上,就算免考让你入校了,功课赶不上,也是枉然。依我的意思,你只管去考,考不取,自然北平补习一年半载也是求学。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补习也可以,她愿意考取了学校以后,多花钱,专请两个先生补习;若是考不取学校,一来家庭不能接济学费,二来说出去了,也与面子有关;说穿了,她为的是钱和虚面子。我真生气!这样的年轻,不造就也罢。有钱有势,再要和她加上一个虚衔,一定是害人害己。”冯子云如此发脾气,计春就不敢说什么。
  听差送了茶烟进来了。世良抽过一支卷烟,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笑道:“据冯先生这样说,学校是不容易考啦?”冯子云道:“计春是用功的学生,怕什么?反正考的功课不能跳出他所读的书之范围以外,他读过的书,却怕考,那也算我枉为提拔他了。这个我都放心,你不必管。不过有一件事,我在你父子当面要说一说。现在的青年,把求爱这个问题,看得比读书还要重过十倍,像计春这样的人才,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很容易发生问题。”
  世良不等他说完,连连摇了手道:“冯先生!这个你放心。我这孩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老实。见了太太小姐们,简直说不出话来。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冯子云看计春时,见他通红的脸,端了杯子喝茶。同时,冯太太就在窗子外笑起来了。她道:“这可好啦。先生请家长放心,家长又请先生放心,现在放心不放心,只在学生自己了。”她这虽是一句笑话,然而却是一句谶语呢!
第十二回:舐犊情深彷徨度永夜 牵衣泪急踯躅上归车
  周世良父子在冯子云客厅里说话,冯太太在外面就搭腔了,引着冯子云倒笑起来了,便道:“这个学生,也是你最赏识的,你看我们能放心不能放心呢?”冯太太道:“我去催厨房里做菜,你给我两三小时的考虑,让我想想看,我再来答复。”冯子云笑道:“那么,你倒是真正地郑重其事呀!”冯太太笑着走了。
  过了一会,她真的来陪客吃饭,就笑道:“真话归真话,笑谈归笑谈,计春虽是老实,究竟年岁太轻了。过些时,周老板走了,让他一个人住在会馆里,未免不妥。若是周老板不客气的话,过几天,让我腾出一个空屋子来,就教计春住在我们家里罢。我想只有那样才可以大家放心的。”
  世良也不待冯子云再说什么,已是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冯太太作了三个揖,笑道:“冯太太有这样一番好意,我还有什么话说。我也说不到什么感恩的话。冯先生原是和人家培植子弟的,只要这孩子将来有一点子成就,全是你的名誉。”
  冯太太一想:这是什么话,难道培植计春,倒是我们冯家的责任不成?可是冯子云对于他这话,却一点也不介意。笑着站起来,点了几点头道:“老朋友!你坐下罢。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只要你能信任我,我总把你的儿子造就成一个社会上有用的人。你既然信任我了,在北平就不必多耽搁,赶快回省做生意去。你这里已经有了消耗,家里生意又不能做,那岂不是两边吃亏?所以我的意思,劝你早点回去的好。”
  世良听了这话,望着自己的儿子,立刻一阵心酸,好像有一句什么话说不出来一样。计春坐在他父亲对面,他似乎也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了。这就道:“爹!校长这话说得不错;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我现在也用不着人照顾了。”世良点点头道:“是的,我迟早是要回去的。”冯太太道:“你既舍不得儿子,在北平多住一些时候,也不要紧。我们不过这样随便地说上一句罢了。”于是冯子云看在这老儿舐犊情深,也不催他回去,只谈些怎样在学校里安排计春而已。
  到了晚上,父子们回来,却接到倪洪氏来的一封信。信上说:自从豆腐店停歇以后,主顾是天天来打听,什么时候重开;这都不要紧,只是现在有人贪图这条街上江水豆腐的生意好,打算就在左右前后,也开一家豆腐店。设若这店开成,自己的店还没有重开,恐怕会让人抢了生意去。希望周老板快些回来。
  计春将这封信念着,世良听了,坐在椅子上,两手按了膝盖,望了计春,做声不得。许久才问他道:“这是什么缘故呢?你再念一遍我听听。”计春道:“这件事发生了,你老人家就该快回去了。总不能说我们的生意,也可以马马虎虎让人抢了去。”于是两手捧了信,将内容再念一遍。
  世良摇了两摇头道:“这是逼着我非马上回家去不可。孩子!怎么办呢?”计春道:“这没有什么可以为难的。你老人家迟早是要回南的,这不过走得早一点罢了,有什么要紧呢?”
  世良望着计春,自己的头,不觉慢慢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胸脯前,两只眼睛,只管向地面上望着,哽着他的嗓音道:“孩子!我自小儿把你带了这样大,可是不容易,而且我们父子,总也没有离开过一步,于今我把你丢到这样远,你死去了的娘,在阴曹里也不会放心。”
  计春想:这是父亲有舍不得的意思了。实在的,自己长到十七岁,不曾有十天半月的离开了父亲,现在让我一个人单独地住在北平,虽说是暑寒假都可以回家,然而人事无常,又哪里说得定,这不能不让自己也伤心一阵了。
  父子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椅子上垂了头,一个却是站着靠了桌子,两只手只管折叠着那信纸,于是这屋子里就默然了,一点声音都没有。那隔壁屋子里摆的小钟,机轮摆得轧轧作响,那响声只管传到耳朵里来,世良想到了自己和儿子说话,儿子还等着下文呢。这就立刻站了起来,向他脸上凝视着,然后问道:“孩子!你决定了在北平读书,不想我吗?你若是舍不得我的话……”他说到这里,声音就慢慢地低落下去了。
  计春看这种情形,父亲竟大大地有些后悔,便也放出了庄重的颜色,向父亲答道:“我想是很想你的,不过我为着我的前途打算,我总应当在北平读书。”世良又慢慢地坐下去了,默然了一会,他点点头道:“你这话对的。要不然我们千里迢迢地跑到北平来,为着什么呢?好罢,明天我买点东西,后天我回去了。我决不能说为了舍不得你,又把你带了回去。我要睡觉了,有话明天再说罢。”他说完了这一句话,也就自去拾掇床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躺下去了。
  计春看到父亲这样早就睡觉,知道父亲心里是十分难过,然而把什么话来安慰父亲呢?除非是说自己不读书了,跟着父亲回南去。可是这句话,自己是不能说的,也就只好捧了一本书悄悄地在灯下来读。
  约莫有两小时之久,听不到世良有一些声音,大概是睡着了。北方的夏天,只要是下过几点雨,或者是刮过两阵风,晚上便用得着盖被。这时周世良敞了胸脯子,半侧了身子向外睡。计春摸着他的手,果然是凉阴阴的,于是将一床旧线毯,向父亲身上盖了。当盖线毯的时候,心里忽然生了一个新的感想,有我和父亲同住着,假使他有点身体上不舒服,我可以伺候他;若是没有我在身边,谁来伺候他呢?干娘那自然是不方便,菊芬她是个小姑娘,而且父亲为人很古板,哪肯要那没有过门的儿媳来伺候他?这样看起来,这位老人家倒是很可怜的。
  他站在床面前望了他父亲那脸上稀稀的皱纹,念着父亲老了;他虽是老,每日都要天不亮就起来工作,太劳苦了!他虽是劳苦,并没有人去安慰他,这也就太使可怜的老人家孤寂了!他正如此出神的时候,世良忽然重重哼了一声,然后翻身睡了。
  计春道:“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世良并没有答应,睡得太熟了,这倒把隔壁刚回家的刘清泉都惊动了。便问道:“周先生!你令尊怎么了?”计春答道:“不怎么样!他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要是白天受了累,晚上睡觉就要哼的。”刘清泉笑道:“乡下老先生们是省钱的,大概你们出去玩的时候,舍不得花钱坐车,走路走累了。”计春怎能说父亲磨豆腐吃多了苦,也只好放声一笑,让隔壁的人去听着。
  他这一笑,却是把世良惊醒了,立刻坐了起来道:“孩子!你还没有睡觉吗?什么时候了?”计春道:“快十一点钟了。”世良道:“既是这样晚,你为什么不睡呢?”计春道:“我总怕考学校不行,在这里预备预备功课,你还睡你的觉罢。”世良道:“以后你要是像这样用功,我倒不放心。”计春笑道:“好罢,好罢,我就睡觉,你也就不必起来了。”他说着,倒真的就躺了下去。
  隔壁的钟摆声,继续地响着,夜深沉了,计春跟着这深沉的夜,深沉地睡去。可是世良已经睡过一觉,现在便不要睡,躺在床铺上,只睁了两只眼睛望着顶棚。许久许久,他听到计春的鼾呼声,回转头一看,见计春一双赤脚,直伸到自己面前来,他望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一个人自言自话地道:“这小家伙倒长得有这样长,也可算是一个大人了。”于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了计春的脚。
  最后,他坐起来了,看到计春闭了双目,侧睡在枕上,心想:很好的一个孩子呀。他累了,睡得这样子熟,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我把他丢在北平吗?最好是我在北平,也能开一家豆腐店。但是我到北平的第二天,我就打听这件事了,北平只有豆腐作坊,没有小豆腐店。一家作坊,恐怕要用四五个店伙,要很大的铺面,这都不打紧,这里的豆腐作坊,没有什么门市,都是向各油盐杂货店,做一种来往,按日送货的。自己是个南方人,人地生疏,这一条路,如何走得通?儿子要进学校,是等着钱花,又岂能把开好了的一爿豆腐店丢了?我回去,我赶快回去做我的豆腐店生意;而且回去做生意,也是为了我的儿子呀。
  他想到了这里,思想就显着复杂了。因为思想复杂,也就在床上坐不住,于是走下床来,拿着旱烟袋,在床的对面椅子上坐着。手扶了烟袋杆,撑住了桌子角,口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旱烟,两眼望了床上。他装过一烟斗子烟丝抽完了,又换一烟斗子烟抽;满地上布着一粒一粒的烟灰,他还只管皱了眉在想心事。他似乎感到脚下有些凉了。回头一看,窗户还敞了半扇。于是将床上的那床线毯,缓缓地拖着,盖在计春身上,他依然坐回去,望了床上抽旱烟。他心里想着:计春这孩子,就不大睡觉的。在家里,我常是半夜里起来和他盖着被,将来一个人在北平,半夜里谁同他盖着被呢?
  他想着想着,只管抽烟。旱烟袋斗子里,存了烟灰不少,已经不是那样灵活,可以一吹就把烟灰吹了出来;现在抽完了烟,新烟灰和旧烟灰,就在烟斗子里面凝结起来,吹它不出。于是世良抽完这袋烟,便要将那烟袋头子,放在地上敲打一阵,打得地下的方砖,剥剥作响。
  隔壁的刘清泉,已经睡了一觉,却被他的烟袋斗声拍击醒了,就笑问道:“周老先生!你怎么半夜里醒了,想什么心事?”世良望了板壁道:“接了家信,催我回去。”刘清泉道:“你舍不得你的爱郎吧?”世良唉了一声道:“刘先生!不瞒你说,上了年纪了,就是这样儿女情太重哩。”
  刘清泉道:“都是这一样呀!不瞒你说,以前我就不懂什么叫做孝道,自从我有了三个孩子,生灾害病,穿衣吃饭,上学读书,时时刻刻都留心,我就想着,我们小的时候,父母对我们不是一样的吗?于是乎我对着父母,就知道敬爱了。可是说起来还是恨着,我刚要孝敬双亲,他老人家就双双过去了。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再说到现在的青年人,只为了新旧思想不同,总是带了爱人远走高飞的,父母想得儿女什么好处,大概是不可能。我心里头尽管是这样明白,但是叫我不疼我那三个小家伙,总是办不到。”世良道:“也不可一概而论。我们小孩子的这位冯校长,就是思想极新的人。但是他对他老太太,那就孝顺极了。就是我这孩子,他对我也是很好,我心里倒是很满足的。”刘清泉一想,自己也许有点失言,于是就不做声了。
  世良说着话,就望了儿子,于是和他牵牵线毯,看到点的一根蚊香灭了,重点了一根蚊香,放在计春脚头地上,自己还是抽着烟望了床上,心想:这孩子样样好,我都可以放心,就是怕他人太老实了,将来会受人家的欺侮。万一我的儿子吃了人家的亏,我自己并不看到,这叫我心里多难受呢?他如此想着,就只管抽烟,忘了睡觉。
  夜更深沉了,什么响声都没有。看看床上,又看看桌子上,桌子上堆着计春的书,还有计春作的文稿。心想这孩子,居然到北平这大地方念书来了,谁知道他是乡下一个牧牛的野孩子出身的?据孩子对我说,无论中国外国的名流,凡是由贫寒出身的,他的成就,也就格外地大。我想我这个孩子,总算是贫寒的人,假使他将来有些成就的话,一定也不同于常人。你看他现在读书,不就是人人夸赞吗?我若真爱惜他,应该让他好好地读书,以便将来有所成就。这个时候,为了眼前舍不得他,耽误了他的一生,那还能算是疼爱儿子吗?我就是这样办了,明天买些东西,后天就回南去。他想到这里,自己觉得是有些兴奋了,不由得将头抬了起来。
  他这样一抬头,自己倒猛然地吃了一惊。原来窗户纸上,已经露了白色,不知如何地胡思乱想了一晚,天色却已大亮了。索性不要睡觉,吹灭了灯,到院子里去徘徊了一阵。等太阳出来了,就回房去把计春叫醒。
  计春坐在床上,望着父亲道:“你昨晚没有睡得好,怎么今天又起来得如此之早呢?”世良微笑道:“我在安庆,已经磨了……”计春连连地向父亲摇了几个手。世良会悟,也就不向下说了。计春伸着脚到床下来,正要踏自己的鞋子,一低头,看到地上许多的烟灰,不由得呀了一声。
  世良道:“不要紧,这屋子脏了,我自己会来扫。”计春道:“不是说脏不脏的话,你看,吹了这样一地的烟灰,知道你老人家抽了多少时候的烟。不用说,你老是想心事想得多了,所以旱烟也就抽得多。据我看,恐怕你老昨天一夜上都没有睡觉!”世良又微笑着。计春道:“爹!我看,我和你一同去罢。我家统共是两个人……”
  世良正色摇着头道:“唉!你这是什么话?我既然费了半生的心血,把你送到北平来念书来了,还能够把你带了回去吗?人家说我舍不得你,那还是小事;若说我周世良到底不能办事,把儿子念书,虎头蛇尾,只落个半途而废,你想,那不是笑话吗?我已经打算定了,今天在北平城里买些送人的东西,明天一早就走。”说着,就伸手拍着计春的肩膀道:“孩子!你舍不得我,你要知道,我是更舍不得你。但是为了你将来远大的前程起见,我们必定要忍受了眼前的离别苦处。现在交通便利,父子要见面,那算什么?花二三十块钱,过四五天,父子就见面了。”
  计春望了父亲的脸,问道:“你老想了一晚,就想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周世良点了两点头,低声道:“是的,昨天晚上,我没有睡觉以前,那一种想法,那完全是想错了。”他这样说着,虽然是承认了他自己的错误,但是他的嗓音,已经枯涩着,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计春看到父亲这种样子,劝解觉得是不妥当,不劝解也觉得是不妥当,只有默然地去找了茶水来,胡乱忙碌一阵,将心里的那一份凄楚,遮盖了过去。
  周世良这回果然是把计划决定了,当日下午,就揣了些钱在身上,带着计春到街上去买了一些北平土产。下午,父子二人,又专程到冯子云家来告别。
  到了客厅里,见着主人,计春脸上泛出一种很忧郁的神气,皱眉道:“冯先生!我父亲明天就要走了。”冯子云听了,自也出乎意外,因之向世良脸上注视了一阵道:“昨天在我这里回去,你也并没有提到回南的这事情一个字,怎么突然地,说是要回去了?”周世良因把接着倪家来信,有人要抢生意的话说了一遍。
  冯子云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只要把孩子送到了北平,就可以放心的。在这地方多耽搁一天,也无非是多花一天的钱。”世良想着,冯校长听了,或许安慰自己两句。现在他倒极力地鼓吹自己离开北平,第一个最靠得住的人,他就不曾给予自己一个转圜之地。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是不走呢?当时也只苦笑了一笑,就在客厅里坐下。
  还谈不到三句话,却听到大门外哄哄地一阵轮机声响,世良站起来道:“冯先生有客来了,我们走罢。”冯子云将手一拦笑道:“没关系,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我的客。也许我的眼睛里,把豆腐店的老板,看得比坐汽车老爷还要重呢!”世良本来也是有话不曾说完,就只好依然坐下。
  这时,一阵高跟鞋响,就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院子里问道:“冯先生在家里吗?”大家隔了玻璃窗子向外看时,正是那位孔令仪小姐,冯子云道:“请进来坐罢。”门一推开,孔小姐进来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阴白色的漏纱旗衫,里面自然是摩登衬裙了,露出了两只手臂和脊梁,下面穿了一双滚红边的白色皮鞋,在那旗衫下摆,开着长衩口的地方,下半部只有刚过鞋口的一双短袜子,露了足有二尺长的大腿在外面,那冯子云看到,似乎微微地皱了一皱眉头。可是回头一看世良父子在这里,就带了微笑道:“孔女士!我和你介绍介绍罢。”令仪笑着点头道:“这位老先生我认得的。”
  冯子云心想,一位千金小姐,会认识一个开豆腐店的老板?这真有些奇怪了。于是咦了一声道:“孔小姐知道老先生是干什么的?”令仪笑道:“他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冯子云笑道:“小财主见了大财主,说他算不了什么,那也罢了,为什么在财主上面,和人家要添上一个土字?”计春站在一边,未免着急。心里想着,若是万一把实话说出来了,这却要我父子二人好看。
  可是令仪并不向下追问,走近前两步,向世良点了个头笑道:“真对不住,我是闹着玩的。”当她这样走近前来时,那胸面前两个肉峰,是更显然地向前突起着。计春虽然是两只眼睛,向人对面瞪着,可是想到了冯校长还站在当面,不由自己做主地,却把眼睛皮合了下来,并不向前面去看着,然而虽是不去看着,却也有一阵阵的香气,向鼻子眼里送了来。这让人闻到,简直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了。
  当他过了一会,抬起头来时,却见令仪两手推了一份洋式的柬帖递到冯子云手上去。她微笑着道:“请冯先生务必赏光。”冯子云道:“大小姐!为什么又要破钞?当学生的人……”令仪笑着微微点了几点头道:“我知道冯先生定会这样说我的,可是我并不是怎样的大请客,乃是邀我表叔和冯先生谈谈。我就怕由邮政局寄了请帖来,冯先生不肯到,所以我就亲自来请了。”冯子云笑道:“好阔的信差!可是坐着汽车来的呢。”于是乎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令仪笑道:“师母在家吗?我见见师母去。”说着掉转身去,打算要走,可是她一回头的时候,看见计春瞪了两眼望着,并没有坐下,就笑道:“周先生,不要客气,请坐罢。”她手扶了门,竟是深深地一个鞠躬。
  她这个鞠躬,是向大家告辞的呢?是向冯先生一个人行礼呢?还是向我告别呢?计春看了她临去的后影,也不免呆呆地望着。然而这个时候,世良已经提出问题,来和冯子云讨论了:孩子在这里读书,一切都望冯先生照应。希望冯先生不要把他当学生,只把他当儿子。有不听话的时候,只管骂,只管打。冯子云笑道:“我想还不至于。”
  世良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冯子云作了三个揖,冯子云也站起来,还礼不迭。世良正了颜色道:“冯先生!我是一个无知识的人,也不会说什么话。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要把他造就一个人才出来,遇到了这样好先生,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这孩子年纪太轻些,怕他做事糊涂胆大,或者……”
  冯子云一只手握住了世良的手,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很诚恳地道:“周老板!你放心得了。回去好好地做生意罢。你回去以后,我会叫计春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你。过寒假的时候,他若是不回去,你也可以来看望他的。”世良沉默了许久,向计春道:“你当着我的面,和冯先生鞠三个躬,算是替我先谢谢他了。”冯子云对于这个办法却有点不愿接受,可是不等他推辞时,计春已是朝着他深深地三鞠躬了。
  冯子云也不知是何缘故,经人家这样深深地行过一番敬礼之后,只觉心里受了一种针灸一样,全身都感到一种舒适;可是同时又感到一种惶恐。有了这样一个印象,他更是非和计春帮忙不可了。便道:“你父子二人,也太多礼了。事到如今,我姓冯的对帮忙这件事,还能说个不字吗?”世良听说,又向冯子云道谢了一阵,然后带着计春回会馆来。
  今天回来,他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了。也不说笑,也不睡觉,也不要出去散步,只是口啣了一杆旱烟袋,斜靠了走廊下一根柱子,对了天上的白云呆呆地望着。计春虽然要拿话去安慰父亲,可不知道是用哪些话去安慰他的好,也只有在屋子里呆坐着罢了。
  吃过晚饭,世良把收拾好了的网篮重新解散了,再收拾一番。口啣了烟杆,坐在床铺上,只管望网篮里装满了的物件出神。计春坐在桌子边,用两只手撑了头,也是呆呆地向网篮望着。在一盏孤灯下,父子二人这样的态度,未免太寂寞了。因之世良由这几天,不知道倪氏母女情形怎么样说起,联想着不知道乡下人的情形又是怎样为止。父子们不说离怀,却把些过往的事,只管挑起来从新地说着。
  这种过往的事,好像极能引起人家的趣味,把离情忘了,因之一直说到一点钟,还津津有味。计春道:“爹!你睡罢。明天一早,你就要预备上火车。”世良说话的时候,就忘了抽烟,一到了要走,他就把旱烟袋由桌子档上抽出来,又慢慢地抽起烟来。计春道:“爹!你睡罢。明天还要起早。”世良放出很懊丧的样子,答应了一个嗯字,他点点头,依然抽他的烟。
  世良不睡,计春也不睡,靠了椅子坐着,只管望了他父亲的脸。他觉得父亲是上了年纪了,那额上的皱纹,那手上粗糙的皮肤,那杂了白点子的头发,都显出他父亲是很劳苦。这次回去,他避开了儿子的劝阻,而且要多量的去挣钱供给儿子学费……计春简直不敢向下想了。站起来道:“爹,你……睡……罢。”两滴眼泪,不知怎地滚到脸上来了。世良站起来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男子十六岁成丁,你已经十七岁了,还离不开爹妈?那是笑话!睡罢。”他也不再抽烟,不再沉思,就逼迫着儿子睡了。
  次日早上,计春醒了,却见父亲还躺在床上。心想:他或者舍不得走,让他睡着,耽误了时候呢,就明天走罢。他下了床,见世良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一切举动,都是静悄悄地。忽然床上父亲喊了一声,手一拍床,倏地坐了起来,向计春道:“你在北平好好地念书,我决计走了。”说时,就下床来。
  计春将一件蓝布大褂,交到世良手上道:“今日天阴,凉得很,加一件衣服。”世良并不言语,将衣服接过,展开来缓缓地穿上。他站在屋子中间,低了头抬不起来。那干净衣服的胸襟,立刻印了许多湿的点子,他抢着走出房门咳嗽了一阵,然后才走回屋子来,笑向计春道:“孩子!你不必送我了。你送我上车,回头一个人回会馆里,你的心里会难过的。”计春道:“我不难过,我要送你。”世良又不言语了。匆匆地洗了一把脸,就弯腰将地上放的网篮,提着试了一试,然后将网篮放下,便坐下来抽旱烟。
  计春忙着倒了一壶热茶来,又买了几个热烧饼,放在桌子上,向世良道:“爹!不要吃点吗?”世良点了几点头,倒了一杯热茶,捧起来喝了两口,依然放下。计春道:“爹!你怎么不吃一点呢?”世良这才拿了一个烧饼,勉强咬了两口,放到桌上,就向计春道:“现在我实在吃不下去,到了火车上再说罢。”他说着,自向门外去雇好了车子,进房来道:“你不必送了。”说着,一手提了网篮,就向外走。计春一伸手扯住了世良衣服道:“不,我得送……”他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世良道:“好罢,你送我,但是你何必哭呢?”他虽如此说着,然而嗓子眼里也僵硬了。他站在走廊下,等儿子锁了房门,才向外走。
  会馆里住的人,看到他父子二人天性持重,倒也很是赞成。随着也有一大班人,送了世良出门来。计春又雇了辆车,紧随了世良之后,直送到东车站来。他去买车票的时候,让计春看住了网篮。他买了票来,手提起了篮子来道:“孩子走!”从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就在前面走。计春在后面看着,觉得父亲今天是特别地身体软弱,走一步,身子闪跌一步,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提那个篮子不起,计春抢上前一步,提了篮子柄道:“爹!让我来和你提上车去罢。”世良道:“笑话,我会连一只网篮都提不动,以后不用卖力气吃饭了。”他说着,捉了篮子就迈步向前,也是他实在地走快了,走得踉踉跄跄的,脚被网篮一绊,身子倒向前一栽。计春哎哟了一声,两手同起,将他的衣服抓住。他好容易站定了脚,在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巾,擦着额角头上的汗,笑道:“你说我不行,我果然是不行了。”
  计春看了父亲这种样子,心里是万分难受;假如父亲磨豆腐的时候,也是这样头晕眼花,那岂不糟了。于是将网篮提到自己脚边来,向父亲道:“这样一来,你一个人回安徽去,我真有些不放心。”世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孩子话!你几时看到我拿东西,会自己摔了?这都是脚下没有留神,自己把自己撞了,篮子还是交给我罢。”计春道:“我和你送上火车,也不要紧啦。”他提了篮子,很快地向前走,世良弯了腰,却不住地一路要去扶那篮子。
  到了三等车门口,计春提了篮子就要上去,世良两手将篮子一抱,撞着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向计春笑道:“三等车上那种挤法,你还没有尝过吗?不用上去了。”计春那里肯依。世良将篮子掮在肩上,在前面走,计春却牵了父亲的衣服,紧紧在后面跟着。
  转过了三节车,才得着一个靠窗的位子。世良将篮子塞在行李隔板上,刚一转身落座,不觉咦了一声道:“我以为你在车子外头呢,你也进来了?快下去罢。”计春眼睛全红了,说不出话来。世良低了头,对他耳朵细语道:“这样大人舍不了爹,人家看到,不是笑话吗?”计春怔怔地,只是站着。
  说话时,车外摇着铃,促送客的人下车。世良又对他耳朵细语道:“你下去,你再要哭,我也哭了,那不是笑话。”计春只好将手背揉擦了眼睛,低头走下车去。一到月台上,立刻奔向车窗口,向车里望着。
  世良道:“你回去罢。读书我是用不着吩咐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就是。”计春只是在嗓子眼里,答应了一个唯字。世良道:“北方天气凉,你要多穿衣服。到了秋后,我会寄钱来,让你做件皮袍子。过几天,你就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你在会馆里,我很不放心。”世良说一句,计春嗓子眼里又唯上一声。世良又道:“零碎固然是不要吃得好,但是热的,干净的,想吃时,买一点吃也不妨,倒不可过于苦了。”
  计春都唯唯地答应着,可是只在这时,冯子云先生手上抓了草帽子,东张西望,急急忙忙地走来了。看到世良,隔了窗子点头道:“周老板!我怕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特地赶着来了。”世良拱着手道:“冯先生!你真是好人,我……”他只说了一个我字,汽笛呜呜地响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已是听不到;车轮子辗动着,车子向东移动了。那个面带愁容的老人,还是拱手不已。他那番父母爱子之心,托友之诚,不是很可知吗?
第十三回:遗帕散相思似存深意 闭门作闲话遽启微嫌
  周计春在车站上送他的父亲,眼见世良在车窗子里向人连连打拱作揖,那种殷勤托人的样子,真令人心里十分地感动。呆呆地站定,只管望那火车去的后影,由大而小,以至于不见,他还是不肯移动。冯子云站在他身后,用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发呆了,回会馆去罢。在北平读书的青年,有好几万。若是都像你这样,舍不得父亲,那不成了笑话了吗?”他不住地拍了他的肩膀,还向前推着,催他回去。计春揉了两揉眼睛,也不做声,低着头走出了车站。冯子云道:“计春,晚上你若是嫌孤寂,到我家去吃晚饭罢。”计春低了头,随便地哼着答应了一声,就雇了车子回会馆去。
  到了会馆里,推开房门来,只见椅上放了一壶茶,几个烧饼,还有大半个烧饼,是周世良咬了一口的,心里这就不由得一动:刚才还有父亲在这屋子里吃喝说笑,于今父亲走开有几十里之遥了。自己坐在床上,两手按了膝盖,望着桌子面上,只管是出神。心里想着,父亲心里的难受,大概还在我以上。沏了这一壶茶,他只喝了一口。买了这些个烧饼,他也只吃了小半个。这时候在火车上,也不知道他有多么难过了。想着想着,坐不住了,就横着在床上躺下。
  他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着。睡着醒过来以后,午饭已经开过去了。自己也懒得去找厨子开饭了,就吃着冷烧饼,喝着凉茶,在屋子里翻着几页书看了。那几个冷烧饼,他也并不曾吃完,到了晚上,又把那几个冷烧饼,继续的吃着。晚饭这也不要吃,不点上灯,就倒在床上睡了。他心里这一番难过,绝对没有一丝办法来排解,只有床上那个枕头,在这时是他所最亲切的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一拂晓,就醒过来了。这却和昨日的情形,整整地成了反面,昨日以倒在床上为安慰,今日却以离开床为安慰。他走到院子里来,在栏杆上坐坐,在院子里树阴下站站,有时还绕着院子,走上两个圈子。自己是青年,又怕人家笑话,说是离不开父亲,于是嘴里带唱着细小的歌声,继续的唱个不了。忽然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由远而近。鲜红的衣服在眼前一晃,原来是孔令仪小姐来了。
  计春突然地看到了她,不由得身子一愣,她倒深深地向计春点了一个头道:“周先生起来得早啊?”计春虽然是满面愁容,到了这时,也不得不勉强放出笑意来,露着牙和她点了一个头。令仪站住了脚,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老先生已经走了吗?”计春点点头道:“昨天走的。”令仪微笑道:“那么,你一个人在会馆里住着,未免寂寞得很了。”计春道:“离开家庭一个人在北平求学的多着哩,这有什么寂寞?”令仪笑道:“虽然那样说,我总说你们父子两个人的感情很好的。”计春微笑道:“父子之情,总是有的,这无所谓好不好。”
  令仪手上拿着一个手皮包,在里面抽出一方花手绢来,在脸上轻轻地拂了两下,斜里伸出一只脚来。她高跟鞋的鞋尖,在地上不住地点着,表示出那沉吟的样子来。她不说什么时,计春当然也不说什么。两个人相隔着有二三尺路,就这样怔怔地对立着。计春怎样能够和这种女子面对面地发呆?不由得红了脸只把头来低着。令仪耸着肩膀,微微地笑了一声。她耳朵上正垂着两只碧玉圆耳坠,顺了她的笑声,像摇鼓的小槌子那样摆着。计春见了她这种样子,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只有向了人家微笑。
  令仪沉吟了许久,她算想出一句话来,就问道:“周先生!现在打算考哪个学校,已经决定了吗?”计春被逼着不能不说话了,因道:“我当然是根据了冯先生的指导。他要我到哪个学校里去,我就到哪个学校里去。”令仪笑道:“据说你在安庆中学毕业考试的是第一名。你的学问很好呀!”计春微笑道:“那也是侥幸的一件事情罢了。”令仪笑道:“密斯脱周!倒会说话,再见罢。”她说毕,掉转身就走了。一面走的时候,一面将那方花绸手绢,向皮包里塞了下去。也许她走得太慌张了,那方手绢没有塞得稳,竟落在地面上了。只看她那高跟鞋子,一起一落走得地面上突突作响,头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这个时候,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计春看了地面上这样一条花手绢,决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好向前拾了起来。可是他一捡之后,这就有问题了,还是收没下来呢?还是送还人家呢?他站在院子里如此考量着,依然还是怕第三个人知道了,就赶紧地把这花手绢塞到衣服里面去。他虽是把花手绢塞到衣服里去,然而他心里对于这个问题,依然在徘徊着,不肯走开,但是这位孔小姐走过去之后,始终不曾走了出来。
  计春在院子里连连打了几个转身,几次想冲到隔壁刘清泉先生屋子里去,把花手绢送还人家,然而自己仔细想起来,却没有那种勇气。第一是怕那刘先生见怪,以为你这个年轻的人,何以会把大小姐的花手绢拿到手上去;第二呢,见了孔小姐,却不知道要怎样地措词,因之自己只管踌躇着,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约莫有一个多钟头,孔令仪方始由屋子里走出来,那刘先生在她身后送着,一路谈着话走了出去。计春站在一边,她却不曾看到,决不能够半路上把人家拦住,将花手绢塞过去,这也只好眼睁睁地看了她走去,也就完了。
  这时太阳光已经由墙上慢慢地移挪到地面上来了,会馆里的这些住客,自也陆续地起来。计春怕一个人久在院子里徘徊,会引起人家的疑心。走回房去,把房门掩着,躺在床上,将身上那条手绢由衣袋里抽出来,两手互相展弄着,看了只管出神。心里这就想着:她这条手绢,似乎不是无心遗落下来的。那个时候,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她不会是和别个人留下来的吧?这样一位有钱的美丽小姐,会留心到我头上来,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难道她还真有心于我吗?不!不!这完全是我神经过敏之谈,我有什么特长,会让这有钱的小姐看中了。这个人,大概相当地浪漫,冯先生也曾说过的,她是一个没有希望的青年,自己何必去和她接近。如此想着,心里头似乎有点觉悟了。凭着什么,自己可以和这样的阔小姐来往?难道说我在中学考了一个第一,就会引起人家注意吗?然而现在的女子,决不如此。她们爱的是学生会代表,运动员,游艺团体里出风头的角色;至于孔小姐,她是个摩登女子,自己会驾汽车出来拜会朋友,至少也应当是个西服光头的少年,方才有和她同坐汽车、同逛公园的资格。自己穿这样一套灰布学生服,要和她在一处,恐怕人家会疑心是一个听差了。
  他躺在床上,将被卷齐着,高高地枕了头,手上只管舞着那条花绸手绢,抖擞着那香气。忽然房门一推,那位刘清泉先生走进来了。计春想把这手绢收藏起来,刘清泉已经是看见了,就笑道:“呵!小周先生!你这样的老实人,也用这样的花手绢。”计春只好笑着站了起来道:“我正为了这条手绢发愁呢!”说着话,脸可就红了。
  刘清泉笑道:“这有什么可以发愁的。”计春道:“早上我在院子里站着,你们大小姐由面前经过,落下了这一条手绢,我捡着了,想送还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刘清泉笑道:“这是笑话了。捡着人家的东西,不敢收下,拿来送还人家,这正是你有公德心,怎么倒说出不好意思来呢?”计春道:“我向来脸嫩,见女人说不出话来。刘先生来得正好,这一条手绢,就请你交还给孔小姐罢。”刘清泉对于这一层,倒没有怎样地考虑,接过手绢,先闻到一阵香气,料着是自己小姐的无疑,就在身上收着。
  计春虽是把这方手绢拿出去了,然而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脸上青红不定。刘清泉看了这个样子,倒不能够不疑惑,就向计春笑道:“你若是喜欢这条手绢,你就留下罢,好在我们小姐的绸手绢,都是论打买下来的,就是每天丢了这样一条手绢,她也不会挂在心上的。不交还她了,你还是拿去,我猜她后来决不追问。”他越如此说着,计春越是不好意思将手绢收着,笑道:“虽然是孔小姐不在乎,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不应该收没人家的东西的。”刘清泉笑道:“好罢,我收下转交就是,这是一件很小的事,用不着提它了。令尊走了,你一定是很寂寞的了。没有事,可以到我屋子里去谈谈,也可以解解闷。”计春觉得这总是人家一番好意,自然是连声答应着。刘清泉和他说了几句闲话,看他有些很不自然的样子,不便搅扰,也就回屋子去了,至于孔小姐之遗落这条手绢是有意与无意,根本他就不放在心上。
  不料这日下午,孔小姐又来了。她进来的时候,看到隔壁周计春屋子的房门是关好的,就问刘清泉道:“隔壁那个姓周的孩子,不在家吗?”她说这句话时,手还扶着那刚开的门环呢。刘清泉倒不想她会这样地急于要问计春的下落,便笑答道:“人家现在一个人,很寂寞的,大概是到先生家里去了吧,小姐很注意他的行动。”
  令仪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注意他的行动做什么?我因为今天早上到这里来,丢了一条手绢,那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我想这条手绢,也许是他捡了去了,所以我打听打听。他若是没有捡着,也就算了。我并不追究。”刘清泉笑道:“大小姐!你快要读书成功了。对于一条小小的手绢,你倒是这样的留心。可不是他捡着了吗?人家可不敢隐瞒,又不好意思送给小姐,特意交给我让我来转交。”说着,打开箱子来,就把箱托子上放的那条花绸手绢拿着,要双手递给令仪,令仪连连摇着手道:“不,不!这不是我的手绢。”
  刘清泉这倒很是纳闷,怎么这会不是小姐的手绢呢?他手上托着那手绢,就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就问道:“莫不是这个孩子滑头,把小姐的手绢掉了过去了吧?”令仪道:“那他倒是不会的,就算这手绢是我的,经过许多人的手,上面都是男人油汗,我也不要了。”
  刘清泉将那花手绢,依然搁到箱子里去。令仪望了他道:“你倒打算没收起来吗?既然不是我的,当然要退还给人家了。”刘清泉道:“哦!是是是!回头我交给他。小姐的款子,已经发电报催去了,今天你已经问了我一次,怎么这又要问?”令仪道:“这会馆我也有份,我喜欢来,就多来两趟。何必一定要为着什么事?这次我是来看看的,不是问你款子的事。”刘清泉因她如此说着,自也不敢多问。
  令仪原是靠了门站定,手拉扯着门,让它来回作玩意儿。笑道:“你怕我麻烦吗?也许明天我还要来麻烦你呢!”说毕,笑得花枝招展似的走了。
  刘清泉心想:好哇!她竟看上周家这个小孩子了。一天来两趟,送手绢给人,还怕人家没有捡到,这都是下的一番苦心工作了。人家周家孩子,父亲千里迢迢送来念书,当然是望他成就一个人才,若是让这位大小姐一勾引,结果那不必说,必定是跟着她后面吃吃逛逛,胡闹一阵。这个青年,还有什么书可读?这条手绢,我得没收下来,不可以交给他。我们东家,顶了一个善人的头衔,倒养这样一个姑娘,真是替善人两个字丢脸。
  他想到这里,原是坐在桌子边喝茶的,却捏了拳头咚的一声在桌上捶了一下。不想这个时候,计春恰是由外面回来了,听到隔壁屋子里这样一下重响,就向了壁子大声问道:“隔壁的刘先生!你屋子里摔坏了什么东西了?”刘清泉怎能不认可这句话,说是屋子里不响,只好说在屋子里练八段锦,碰了桌子了。
  计春道:“那一块花绸手绢呢?”刘清泉道:“我已经交给我们小姐了。”计春道:“我在大门口碰到你们小姐,她说已经叫你退回给我了。她硬说这花手绢不是她的,你看,这不是一件怪事吗?自己用的东西,自己会不认得。”如此说着,他也就移步走到刘清泉屋子里来了。
  这让刘清泉实无法再把那花手绢没收起来,只得将箱子打开,取出来,交到计春手里。计春笑道:“这样的花手绢,上面又是香气勃勃的,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怎用得出去?这分明不是我的东西,我收下来做什么?还是搁在刘先生这里罢。”
  刘清泉正着颜色,站着望了他道:“小周先生!不是我多吃两斤盐,就在你面前端起长辈排场来,可是我和令尊大人,倒是谈得很投机,而且我看你又是个好学生,所以我不能不对你说几句老实话。”说到这里,声音就低下去了几分,这才接着道:“我们这位小姐,南京上海苏杭二州,什么地方,都跑了一个够。阔小姐的脾气,她都有了。青年人和她在一处,决计交不出一个好来。现在青年人,动不动不就是讲爱情吗?她的爱情,可有些不同,是博爱的……”他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地又高亢起来。计春点着头道:“好了!我知道了。”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把那一方花绸手绢,已经揣到衣袋里去了。刘清泉谈话谈得高兴起来了,一伸手握了计春的手,俯着身子低声道:“老弟台!我劝你几句吃紧的话,读书的时候,千万别谈恋爱,谈恋爱更别找那有钱的姑娘,你用的钱都是你家里人一粒一粒地汗珠子换来的,你犯得上和阔人拼着用吗?人家用一个铜子,是用一块瓦碴子,你用一个铜子,是用父亲一粒汗珠呀!”他把话说到这里,捏着计春的手,更紧一层,微微地摇撼了几下。
  计春想着:这话真是不错的,用一个铜子就是用了父亲一粒汗珠子。当时心里大受感动,向刘清泉告辞走回房来,立刻把那方花绸手绢塞到藤箱底下去。他心里想着:用了父亲的汗珠子到北平来念书,我要怎样的求得一些学问,才对得住父亲那一把汗珠子呢?如今我父亲刚走,我就要认识这样有钱的大小姐吗?她大概有些玩弄男子的,我早些躲开她就是了,若是冯先生家里立刻腾不出房子来,我先搬到自己本县会馆里去住,有了这些日子,也许里面腾出地方来了。他如此想着,觉得自己是相当觉悟的,心里倒空洞了许多。
  次日早上就跑到自己会馆里去,长班已经知道他真正是个学生了。好好地招待他,总比那赋闲多久常住会馆的人要好些。马上就向计春道:“周先生!你来得很好,今天恰有一间房子腾出来了,你快些搬进来罢。你今天不搬进来,明天就会让人家抢了去了。”
  计春听说,走进去一看,是一间两扇玻璃窗的小屋子,里面一副床铺板,一张小桌子,两个方凳,还有一个小书架。窗子外面,有一排垂杨柳,拖下来的长柳枝,在窗子外面,荡漾着来去。在这小屋子里住,客边已是不错了,很满意的对长班说下午就搬来。
  长班道:“是同乡的人,谁都可以搬来住。你不来,有人要搬了进去,我可拦不住。”计春道:“我特意来看房子的,为什么不搬来呢?你还同我保留一天,把屋子门锁上。明天上午,我若是不来,你就把屋子让给别人,你看好不好?”长班笑道:“怎么着为难,一半天的工夫,我总可以对付过去的,你明天一早搬来罢。”
  计春看看,屋子里一切都很干净,就是窗户格子上破了几个窟窿,于是回来的时候,还在纸店买了两张白纸,预备作为糊补窗户之用。到了这时,他迁回自己会馆的意思,自然是一点也没有更改的了。回到寓所里来,首先就是整理书籍,一部一部地叠着,预备向箱子里装去。
  当他正在这样忙碌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屋子外面咦了一声,分明有一番惊奇之意在其间,情不自禁地,就伸出头到屋子外面来看看,原来是隔壁刘清泉先生,把屋子门倒锁了,孔令仪小姐进不去,正在屋子外发愣呢。
  计春是很认得人家的,不能见了面不理会,于是也就向她点了一个头,然后身子向回一缩。他的向例,是身子缩转来之后,就要把房门关上的,可是这一次不知如何有了例外,人虽缩到屋子里面去了,可是房门并不曾掩上。
  那孔小姐站在房门口,伸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看,笑嘻嘻地道:“原来你这边的屋子,也和那边是一样大的。”计春不是个木头,不能推得太开了,只好站起来和她点了一个头道:“孔小姐不到我们这脏屋子里来坐坐吗?”
  他是一句很平常的敷衍话,却也不料到会发生什么黏着性,可是这位孔小姐那样精明伶俐的人,偏是不懂得这句话是敷衍的,就跟着一推门走了进来。这一下子倒让计春觉到十分地窘,就向着人家站立起来,微笑道:“请坐罢。”说着,就提起桌上的茶壶来,想要倒茶给她喝,不意壶提到手,面里却是轻飘飘的。这无需说,里面必是空的。于是手提了茶壶,就要向外走。令仪一伸手,将他拦住了,笑道:“你不用张罗,我不喝茶。”计春不能强迫着人家喝茶,也只得坐下了。
  二人隔了一张小桌面,计春坐在床上,她坐在一张小木椅上。化妆品的香气,阵阵地向人鼻孔里送了进来,这让计春看着人家的脸子是有些冒犯,低了头不理会人,也就显得自己太不大方,因此他在一分钟的时候,抬头与低头,倒有五六次之多。令仪看到了,只是微笑。
  计春坐着咳嗽了两声,然后才问道:“大小姐考什么学校,已经决定了吗?”令仪皱了眉道:“我就不服那位冯先生,人家越是正正经经地要求他,他倒越是要搭架子。我也气了,不找他了,只要交学费就可以考取的学校,那有的是,再说罢。”她说时,微微地鼓了她脸子,自含有几分娇态。
  计春道:“冯先生人很好的。”他说着话时,手上拿了一支铅笔头,只管在桌上涂抹着字。令仪看到,就噗嗤一声笑了。计春这倒愣了一愣,我说冯先生为人是很好的,这还有什么错处吗?何以她在这个时候,倒笑了起来呢?他那一份踌躇的情形,令仪看出来了,只管顿了眼皮,向他脸上望着。她这个样子,越是把眼睛上的那长睫毛簇拥了出来,那红红的面孔拥出这长长的睫毛,实在是增加了无数的媚态。这让情窦已开,正在青春的周计春看了,怎能够说丝毫无动于衷哩?因之他手上的那个铅笔头,在桌面上涂着更厉害了。
  令仪笑道:“密司脱周!你在安庆的时候,没有女朋友吗?”计春道:“我们那学校里,没有女生。”他正正派派地说着,脸上不带一点笑容。令仪笑道:“男女交朋友,也不一定要是同学呀?如今社交公开的时候,什么男女都可以交朋友的。”计春笑着摇了几摇头道:“也没有。”令仪微微地点了两点头道:“这也是事实,因为内地风气闭塞,你为人又很老实,大概是不容易接近女性的。”计春依然不做声,将铅笔在桌面上涂着字。
  令仪道:“密斯脱周!到了北平这地方来,眼界应该宽得多了。现在你情愿交女朋友吗?”计春摇着头,本当说不愿交女朋友,可是他这就立刻想起了使不得!试想:若说不愿交女朋友,当面这位小姐,难道能说是亲戚吗?只得微笑道:“我什么交际也不懂,怎么能交朋友?”
  令仪笑道:“我们当学生的人,一不开茶会,二不请客,在一处遇到了,至多是吃个小馆儿,瞧个电影儿,谈个什么交际不交际,若要谈交际,那就失了学生本色了。”计春虽然对她谈话,眼睛可是不敢向她迎面看看,斜斜地望了这房门;房门原是敞开的,不知如何被风吹着,慢慢地就关闭起来了。计春一想,这可不大好。两个青年男女,关了房门谈话,这是极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于是很快地站起身来,老远地伸着手,就要去开房门。令仪看到,又是噗嗤一笑,计春红了脸,站在屋子中间,倒说不出话来。
  令仪笑道:“我不笑别的,你不要多心,我看到密斯脱周这样踌躇不安的情形,想起了《悦来店》这一出戏了。那安公子只当十三妹是个坏人,要叫人抬大石头把房门抗上,结果是把人家引进来了。那是十八世纪书呆子干的事,我们现代青年,为什么也做出那古板样子来?没关系,请坐罢,我并没有什么事,借着你这儿坐坐,要等我们那位先生回来,我有话和他说。你若是要练习功课,你只管练习功课,不必理我。我自己不爱读书,还能打搅别人,也让人家不读书吗?”她说上了这样一大串,闹得计春无言可答。那扇房门始终也不曾去打开,只得默默地含着微笑,又坐下来了。
  令仪刚才一番话,自然觉得是说得很痛快,可是她说完了之后,看到计春那种情形,自己一想,总是一个生朋友,不曾把人家的性格摸得清楚,就这样地大大教训人家一顿,也有些不对。于是微微地向计春一笑,就伏在桌子上,搭讪着来翻弄他的书本。
  这正是一本地理,她无话找话地问道:“密斯脱周!你以为地球真是圆的吗?”一个初中毕业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这知识太幼稚了。计春便笑道:“那是当然!”令仪一手按住桌沿,一手翻那书页,口里就道:“我听说有人又发明了。地球是平的。坐船漂海,一直向前回到原处来,那是一种……一种……呵哟!我在哪个杂志上,看到过了;那是另有理由的,可是我忘了,一刻儿倒想不起来了。”计春并不要和她去研究地球是圆的,或是平的,她自己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去和自己为难,把一张染了胭脂晕儿的脸子,染得更加的红了。
  计春笑道:“宇宙的秘密,那是探讨无穷尽的。谁也不能说谁的学理是坚固而不能推翻的。”令仪无话可说,把桌上一本地理都翻完了,接着又去翻第二本书,然而她这样翻第二本书的时候,已经感到自己没有了言语。计春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在一度狂热辩论之下,屋子里却是寂然了。
  这时,庞杂的声浪,忽然起于隔壁。强烈的咳嗽声,椅子和桌子的撞击声,衣服掸灰声,一起并作,令仪这才听到了,站起来笑道:“大概是刘先生回来了,我瞧瞧去。”说着话,她就向门外走去,接着就听到隔壁屋子里刘清泉很重的声音问道:“小姐几时来的?”令仪答道:“我早来了。因为你把门锁着,我在隔壁周先生屋子里等着呢。”刘清泉道:“我原来也听见小姐说话的,可是隔壁房门是关的,后来又没有什么声音了,我倒以为小姐并不在那里呢!”令仪带着有笑声了,她道:“那位周先生,人是很固执的。他屋子来了女客,他立刻将门打开,可是风又把门吹着关上了。”
  计春在这边听了这些话,不知是何缘故,心里止不住卜卜地乱跳。那一阵阵的热气,由脊梁上烘托出来,脸上也就红了起来,似乎耳朵根子都有些发烧。心里想,这真是自己一时的疏忽,刚才和孔小姐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房门打开?这可让人疑心很大了。
  心里如此想着,尽管是不安,但是隔壁人说话,自己还是禁不住不听,又听得刘清泉道:“小姐!你喝了酒吗?脸上怎么这样地红?”令仪道:“我由家里来的,喝什么酒?你再写快信给我催钱罢,我没有什么和你可说的了。”说完了这话,只听到一阵高跟鞋子响,由那边屋子里出来,经过这里的房门,向前走去,随后,隔壁屋子的刘清泉就长长地叹了一声。
  计春对于孔小姐来谈话的这件事,本来是居心无亏,假如刘清泉真问起来,自己可以坦白地说出来;然而他只是旁敲侧击地说,教自己辩论也无从去辩论,心里头非常难受,只好躺在床上,那迁居自己会馆的一件事,当然是搁置下来了。
第十四回:年少怎忘情终随艳迹 交深为泄忿自发狂言
  凡是年轻而又好胜的人,他是受不得什么刺激的。计春和令仪这一度谈话,引起了刘清泉的误会,心里却是非常地难受。这一天,他只在屋子里躺着,连房门也不曾出去。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精神是比较得好一点,自己这才有点醒悟了。心里想着:我既是感觉到在人家会馆里住有些不方便,更是要搬回自己的会馆去住。于是也不再做什么考虑了,立刻就到自己会馆里去。可是到了那里时,已经有人在那间空屋里,布置行李。什么话也不用说,这是为捷足者先占去了。自己和长班约好了的,只要他保留昨日下半日,那半日自己未来,这就自己把权利放弃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当时自己是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
  他一走进大门,恰好是和刘清泉顶头相遇,自己虽是没有那种勇气,可以和往常一般,睁着两只大眼望人,但是又不能不理会人家,就这样闯过去。因之也就乘了取下草帽子的机会,向着人深深地一鞠躬,可是当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刘清泉脸上,兀自带着冷笑。
  计春心里很明白,这无非是为了孔小姐不该到我屋子里来关门说话。可是这件事,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虽然很羡慕孔大小姐那一份美丽,但是不过放在心里罢了,哪有这样大的胆,敢去勾引这千金小姐。他心里万分地懊悔,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有时听到有人从窗户外面经过,便疑心又是偷听什么来了。有时又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笑语声,也觉得这与自己那一重公案,都不无关系。假使他们真是这样地笑我,那么,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家的注意,这会馆却是怎样住得下去呢?想到了这里,心里就不由得怦怦一阵乱跳。
  躺在床上有了许久的时间,自己忽然省悟过来了,心想我这不是发傻吗?平常的时间,窗户外何曾没有人经过?平常的时间,别个屋子里,何曾又没有笑声?自己做贼心虚,听了这些动作,故意多疑,其实哪有什么事情呢?他如此想着,把精神特别地振作起来,就在桌上摊开了书,低头看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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