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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现代青年

张恨水(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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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青年
张恨水
正文
第一回:此日难忘教儿半夜起 良辰不再展画少年看
  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书中主要人物的一个,正在磨豆腐。那时天上的星斗,现着疏落零乱的样子,风在半空里经过,便有一些清凉的意味。街上是一点声音没有,隐隐惨白的路灯,在电灯柱上立着,映出这人家的屋檐,黑沉沉的,格外是不齐整。
  因为街上的情形是这样,所以屋子里头的磨豆腐声:兀突,兀突,……一声声响到街上来。屋子里是个豆腐作坊,伛偻的屋子,露出几根横梁。檐席下垂着一个圆的篾架子,上面晾着百叶,柱子上挑出许多小竹棍子,棍子上挂着半圆形的豆腐旗子,好像给这屋子装点出豆腐特色来。
  四周除悬着豆腐旗外,其余是豆浆缸,豆干架子,磨子,烧豆浆的矮灶,大缸,小桶,以至于烧灶的茅草,把这个很小的屋子,塞得一点空隙地位都没有。屋子柱上挂了一盏煤油灯,灯头上冒出一枝黑焰,在空中摇摇不定。满屋子里,只有一种昏黄的光,照见人影子模糊不清。
  这磨子边有个五十上下的老人,将磨子下盛着的一木盆豆渣,倒在矮灶上一个滤浆的布袋里,要开始做那筛浆的工作了。灶门口茅草上,坐着一个青年秃子,灶里的火光,照着他通红的脸,圆顶上,稀疏的黄发,光光的额角,半开不闭的眼睛。他手上捧了一束茅草,只管向灶口里塞着,不时地头向前点动着,在那里打盹。
  老人道:“小四子!你今天又没有睡够吗?”小四子突然头向上一伸,睁开眼道:“水烧开了吗?”老人道:“水是没有烧开,柴快烧完了。年轻人这样打不起精神来,怎样混到饭吃!时候不早了,去把小老板叫起来罢。”小四子道:“天还没有亮啦。小老板叫得起来吗?这么早,把他叫起来做什么?”
  老人将蓝褂子的大襟掀起一片,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你知道什么?今天是你小老板初中行毕业礼的日子,天亮就要去,早点把他叫起来,让他洗洗脸,吃些点心,舒舒服服的,让他上学去。”说时,摸了胡须道:“我挣到今日,很是不容易。”说着,用手互相搓起来,嘻嘻地望着小四子,于是小四子放下了火钳,向店房后面去了。
  这个老儿,站在一条踏脚上,两手扶了滤布,向左右周折地筛着,将豆浆筛到那水锅里去。他听到豆浆轰轰隆隆落到水锅里去的声音,好像都很有力量,像在那里庆祝着他事业的成功。那滤布袋的十字木架子上,墨笔写着“周世良记”。他望了那字,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周世良倾家荡产,抚养儿子,儿子居然考了第一,得有今日,也不枉费这番苦心了。”他如此想着,精神大为振奋,两手摇着滤布,更是得劲。
  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小四子将小老板周计春叫来了。他穿了黄番布的短脚裤子,上身套了翻领短袖子衬衫,露出白中带红的皮肤来。他头上短黑的头发,半蓬乱着,两手一阵向后抄着头发,还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表示出他朦胧未全醒的神气来。
  周世良放下了滤袋,迎上前来,笑道:“孩子!你已经睡够了吗?”计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醒是没有醒过来,可是我不起来,你还会叫我的。嘿!豆腐浆没有开锅,还早着啦。”世良道:“小四子!你来筛浆,我有点事去。计春!你洗脸漱口罢。”说着,他走进屋子里去了。
  一会子工夫,他手上提了一个白布包袱出来,将它放在账桌上打开,一双漆黑光亮的皮鞋,一双干净平整的细纱袜子,一套白如雪的制服,一样一样地举了起来,笑着问计春道:“昨天一天,我就全给你办好了。”计春接着衣服,先看了一看,周围四转打量了一遍,简直没有可以放下的地方,依然放到账桌上来。世良道:“新东西,不要没有到学校里去,就弄脏了。”正说着远远地听到喔喔喔!鸡叫了几声。接着门外咚咚咚有小车轮滚着石板声。世良道:“推菜的车子,已经上市了,去换上衣服罢。”计春将衣服包起,依然到后面卧房里去。
  世良回头一看,锅里的豆浆已经沸了,拖过木桶来靠住了矮灶,将大木勺舀了豆浆,向木桶里倾下去。那豆浆的热气,哄哄地向上蒸着。世良卷了蓝布褂子的大袖,两手臂上的肉筋,条条地向上鼓了起来。口里嘘着风吹那豆浆的热气,还不住地唱着不成板眼的皮簧:“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无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晨起,开柴扉……”
  “干爹!豆腐浆得了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用手扶了店房后的院门,向这淡黄色的灯光里面望着。世良手扶了木桶,伸着手道:“拿碗来,我和你舀上一碗罢。菊芬!你妈起来了吗?”菊芬道:“妈起来了,她不喝豆浆。”
  世良将豆浆连续地舀完了,找了一个箩筐,将浆桶盖上,便开了一扇店门。在屋檐下向天空上看了看,东方有些鱼肚色,头顶心的星斗,只剩几个杯子口大的大星了。
  世良走进屋来,向菊芬道:“你不喝豆浆,问豆浆开不开做什么?”菊芬道:“若是没有开,我来烧火,让小四子筛浆,你好料理着计春哥上学。”世良望了她笑着,摸了胡子道:“你计春哥毕业,连你也起了劲,你现在知道读书上学,是一件好事吧!”菊芬嘴里啣了个指头,靠了门道:“下半年平民小学毕了业,我也进中学去。我妈说,她给我攒了几十块钱了。干爹!你也帮我一点忙罢。”世良道:“你计春哥说是下学期,要到南京进高中去了,这不定一年要花多少钱,我还帮得起你的忙吗?只要你计春哥把书念成了功,我们都好了。瞧瞧去,你哥哥衣服换好了吗?”
  菊芬走到他面前,一弯腰,将他的青布裤脚子牵了起来,笑道:“干爹这裤脚上破了这样一个大窟窿,怎么也不脱下来补上一补?”世良笑道:“我一个磨豆腐的人,整天身上水淋淋的,穿得那样好做什么?”
  正说到这里,皮鞋橐橐作响,计春走了出来,见了父亲,缩住脚一立正,两手扯着衣襟,说道:“我这身衣服,真合身材,可是下半年我不在这学校里念书,这身衣服恐怕不能穿。”世良道:“不能当制服穿,平常当便衣穿,还有什么不行吗?只要你好好地念书,多穿我两件衣服,那倒不要紧。”
  计春又掉转身来,向菊芬道:“你看,这比我那套旧制服要好得多吧。今天下午,我们一路去游菱湖公园去。”菊芬跳了一跳,笑道:“真的吗?”世良道:“菊芬!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要干爹帮你的忙,好让你去念书,现在听到哥哥说要去游公园,你马上就起劲,这是读书人的样子吗?”菊芬反转左手去掏了辫梢,只管在右手心里转着打圈圈,微微地向世良笑着。
  世良道:“你穿了这衣服,让倪干妈去看看吧。”计春道:“这样早,干妈怕还没有起来吧!”菊芬笑道:“我妈早起来了,在做东西你吃呢。”世良笑道:“你看,干妈都在做东西你吃了,你若是没有起来,怎样对得住人呢?”菊芬拉着计春的手道:“去罢,我妈等着你呢。干爹!你等一会再来点豆浆的卤,一路去。”世良道:“我不去,我不饿。”计春整了一整衣襟,也笑道:“干妈有吃的呢。你磨了一早的豆腐,还吃不下去一点吗?”
  世良看看儿子穿了这一身新制服,头发又是梳得溜光的,在捆腰的板带上,取下了旱烟袋啣在嘴里,笑嘻嘻地装了一袋烟抽着,望了计春和菊芬并肩站的样子,说不出来有一种怎样的高兴。他口里啣了烟嘴子道:“好罢,我转老还童,跟着你们后面也来玩一个罢。”于是三个人推开店房后院门,到菊芬家里来。
  菊芬的母亲倪洪氏,是个女鞋匠,就在这后院三间披屋里住着。每日在鞋子店里,接几双鞋帮子回来做做。她和世良,是个来回账,菊芬拜世良做干爹,计春又拜倪洪氏做干娘。他们一走到后院,便见倪家正中供祖先的屋子里,在正中桌上,点了一对小小的红蜡烛。走进去看时,有两个大瓷盘子,一盘子装着糯米糕,一盘子装着粽子,都是热气腾腾的。
  倪洪氏听到他们来了,早捧了一把瓷壶出来,笑道:“周老板也来了,不来,我还要去请你呢。菊芬!你把抽屉里那一把筷子和一碟白糖拿出来。”菊芬答应着,拿了放在桌上。那碟子白糖上面,还放了十来根红丝。世良看了,不住地点头,向计春道:“你不要辜负了你干妈这番苦心。你看这白糖上放了红丝,还取个吉利意思呢。”
  倪洪氏斟了两杯茶,让他爷儿俩坐着,把粽子和糯米糕移了过来。计春笑道:“这一早东西都预备好了,多谢干娘费心。天还没有亮,你先吃两个粽子罢。”
  倪洪氏一伸手,就拿了一个粽子,将棕箬剥了,用筷子夹了蘸好了糖,然后送到计春面前来,笑道:“恭喜你今天毕业,不要忘了高中,高中,粽子总是要吃一个的。这是好口气,以后你还要高中呢。”计春接了粽子吃着,笑道:“干娘还是这种旧脑筋,以为读书的人,都是像从前三考一样,赶考中状元。我和爹爹早说好了,初中毕业以后,我就去学工……”
  倪洪氏道:“哟!要学工,为什么还费那样大的事,在学堂学许多年,家里花许多钱呢?想学哪样,到哪一行去学三年徒就是了。”计春道:“我若是愿当一个木匠,或者愿当一个裁缝,自然用不了费这样大的事。不过我的意思,是想当个造机器的工程师。中国现在最缺少的是这项人才。”
  倪洪氏笑道:“做机器倒是一项发财的事情,但是就怕抢洋鬼子的生意不过,还是毕了业混个差使当,大家都风光些。”计春笑道:“和你们这些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太说话,真没有办法。”
  世良手上又拿了一块糯米糕,蘸了一些白糖,塞在嘴里吃着,笑道:“我要去点卤了。再不去,豆浆就冷了。”说毕,就向外走。走到院子里,向屋子里叫道:“天快亮了,计春!快上学去罢。”计春向门外看时,果然天上已经现了灰色。他就拿了一块糯米糕,向外走来。
  菊芬在后面跟着,悄悄地问道:“计春哥!今天下午,你是带我去游公园吗?”计春道:“你到我屋子里去,我慢慢地告诉你。”他说着,向屋子里走,将一顶帽子,交给菊芬道:“你给我戴上。”于是坐在凳子上,等菊芬来戴。
  菊芬低声笑道:“我手上有糖有蜜吗?为什么要我戴帽子?”计春道:“这个时候,外面没有光亮放进来,灯下照镜子又看不见,所以要你给我戴上,免得戴歪了。”菊芬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给你戴上罢。”于是两手捧了帽子,给他端端正正地戴上。
  计春突然握住了她一只手道:“今天吃糕吃粽子都有意思的。祖宗位前点了一对红蜡烛,那是什么意思呢?”菊芬道:“那有什么不懂的?不过是要红红火火罢了。”
  计春道:“我看不是那个意思。你猜是什么意思?点红蜡烛……”菊芬将手一抽道:“不是你今天去行毕业礼,我要说出不好的来了,你这个人越学越坏了。”说毕,向计春丢了一个眼色,掉转身来,就跑走了。
  计春笑道:“你只管跑,下午我不带你出去玩。”说着,整了一整衣服,走了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灰亮了,天上没有了星斗。豆腐店前的几块铺板都取下了。世良摆了一块板子,坐在店门口,板子上叠了一叠布。他用铜勺子,在豆腐桶里舀起豆腐来,用布块继续包豆干。你看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十个指头叠着布块,十分的快,一折两折,就包成一块豆干的皱形。那豆腐的汁水,由板子向下流着,流到门口的石沟里去,溅了不少的泥点,到他赤脚上去,他都不理会。
  他又继续在那里唱不成板眼的皮簧:“这才是,有子不教,父母之过,教子不严,师之惰!……”他看见计春走了出来,就向他笑着:“哟!孩子!你上学去了?”
  门口有两个赶早市买豆腐浆吃的,世良就指着计春,告诉他们道:“你看,这是我的儿子,今年十七岁,在省立模范中学初中班,考第一毕业了。你们看我周老头子不出吧?我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呢。”他看到计春遥遥而去,眼望了儿子的后影,只管微笑。
  计春见父亲如此得意,也是很欢喜,穿了那双新皮鞋,走着石板路橐橐作响。正走着,身后霹霹扑扑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却是菊芬跑了来。便停了脚笑问道:“你跑来做什么?你不是不理我就跑走了吗?”菊芬笑道:“谁教你不老老实实的呢。”计春笑道:“我还不会老实的,你不要跟着后面来。”菊芬撅了嘴道:“人家规规矩矩地来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顽皮。”计春道:“什么规规矩矩的事。你不开口,我就知道你为什么来着?你不是问我下午到不到公园去吗?”菊芬微笑道:“你若是不肯带我去,我就不去。”计春笑道:“你以后不躲我了吗?”菊芬撅了嘴一扭身子道:“你老是这个样子,我不和你说话了。”说毕,匆匆地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走了许远,回转头来,向计春看了一看,跟着又走开了。
  计春本来是高兴,看了菊芬对他这番情形,格外地高兴,笑嘻嘻地走到学校里来了。
  他们的校长冯子云,是个提倡早起的人,平常已经是要学生早起,遇到了有什么庆典,他就特别地要人起早。所以今天这个初中毕业盛典,他又事先向学生预告:今天非特别加早不可。当周计春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正好顶头遇到了校长。他笑着向他道:“周计春!你是考毕业考试的第一人,怎么你到校的时候,却摊到了第二三十名?这可有些美中不足呀!”计春是个自负勤快的学生,听了这话,心里着实是不痛快。但是看看同班的学生,真到了有二三十名。这是一件事实,叫自己实在无法可以去分辩,只好红了脸,答应着一声是,自己就悄悄地走到同班里面去了。
  果然,今天一切都早。一线金黄色的太阳,刚刚照到院子里高墙上的时候,便已当当的打着上堂钟,开始举行毕业典礼了。学生都穿了整齐的制服,鱼贯上堂,堂上高叉着两面大旗,四周贴着一些红绿纸的标语,门窗上扎着松枝的花圈,平常一个每日看到的大礼堂,这便有些不同的景象了。只是有一项更为别致的:就是正面墙上,更添了几张人物图画,是一般学生所认为不可解的。
  学生教员们上了堂,照着一切仪式举行过了之后,校长坐在讲台上面喊了毕业生的名字,挨了次序,开始发给毕业文凭。当然,喊到第一名,便是周计春。他由群座里站立起来,走向讲台面前去。他行了一个鞠躬礼,两手捧着,在校长手上接过文凭来。
  冯子云道:“周计春!你这次考第一,当然是你平常还用功;然而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可是为着你是个穷苦出身。你在书本上,当然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不少的伟人,都是从穷苦里出身的。那么,你自己时时刻刻记着你是穷苦出身,时时刻刻记着要做一个伟人,你虽不必有什么大的成就,至少你不失为一个人类中的人。我很看得起你,在这墙上挂了几张图画,让大家看看,这个意思是很深的。你瞧,是不是呢?”计春答应了一声是,再等校长的回话。冯子云道:“你坐回位子去,我有几句话和大家说。”
  计春坐回位子来,于是教职员席上,一一地喊着学生的名字,将文凭发散完了。
  最后,由校长向大家训话道:“诸位!文凭发完了,可以宣告礼毕了。但是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大家说一说。你们不是看到这墙上挂的几张图画,很不明白意思所在吗?然而诸位必定相信,在今日忽然把这画张挂起来,决不能是毫无意思的。我可以告诉诸位,这是我们一个毕业同学的历史,现在我们可以把墙上挂的几张画,一张一张看了去。”
  大家听了校长的话,随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这第一张,是画着一个小学校的课室,由墙上打开的窗户看了去,可以看到里面坐了许多小学生;在这窗户外面墙脚下,坐了一个蓬头赤脚的孩子,半侧了头,似乎静静地在听里面的书声。第二张,是一片水田,水田里有个老人,赶着一条牛在那里耕田,有一个小孩子,捧了一本书,坐在田岸一棵树下看。第三张,是雪景,小学校门口,雪深数尺,一个老人,撑了一把伞,在大门外等着人的样子。第四张画,是老人推了一小车子零碎东西在路上走,小孩子挑了一副担子跟着,又一个小孩子牵了牛向别条路上去,老人回头望着牛和后面一丛人家,有依依不舍的样子。第五幅,是老人在一盏油灯光下磨豆腐,那小孩子捧了一块石板,在灯光下用石笔习算术。第六张,没有人物,只是烟水苍茫,一幅很渺茫的画景。
  那校长将六幅画一一指给同堂的学生看了,因问大家道:“诸位看了这六幅画,有些明白吗?我想就是明白,也不知道所以然。现在我告诉诸位,这就是我们这次初中考试,考第一的周计春的历史。他自然是个有天才的学生,然而有天才,没有求学问的机会,也是枉然,有了天才,有了机会,自己不去努力,依然是枉然。他有了读书的天才,又得了他一个贤明的父亲,竭力帮助他,于是他自己不能不努力,就得有今天。这一至五的五幅画,便是实实在在的,描写他求学的过程。可是一个求深造的青年,在初中毕业,那正是登塔的人,进门口后,刚踏上第一层,以后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大学研究院,层次还多。他真正要做一个社会上有用的人,以后要格外地努力。不过人的年岁大了,容易受外物的引诱。他以后是否能这样用功?我不得而知。而且读书越到后面,花钱越多,图画上那个老人,是否能胜这经济上的负担?也不得而知。所以这第六幅画,却是云水苍茫的一种情形了。在这段故事演过之后,诸位可以知道年轻人读书,应当如何去应付环境,又当知道年轻人得有书读,是一种多大的幸福。你们不要错过我这一番用心呀!”校长说毕,大家鼓起掌来。
  校长又道:“我很荣幸,今天看到诸位毕业,尤其是一个看牛孩子变作豆腐店小老板的人,考了第一。开会以后,我们有个聚餐会,我主张把这豆腐店的老板请了来,让他报告苦心努力,教儿子读书的经过。你们嫌不嫌他是一个豆腐店的老板,不肯同席?”
  同学们听说,就乱喊着肯同席,欢迎欢迎!还有一个学生站起来道:“我们很佩服这个劳苦的老人。我和他是邻居。我知道他是很受累的。今天周计春毕业了,他累也受够了。我们后生,应给予他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我主张学生推四个代表去欢迎他来。”
  这位学生一说,校长还没有表示可否,学生里面,早如雷似的,大家鼓起掌来。校长看到学生这番狂热,也不能加以拦阻,于是校长宣告礼成之后,学生们就推出了四个代表去欢迎周世良。
  到了在膳堂上开师生聚餐会的时候,这个单独的奇怪来宾,被四个学生代表,引着入席了。
  这种聚餐会的席次,是列着七张方桌子,摆成个人字形。那最上一张桌子,是教职员,而教职员的首席,让给豆腐店老板了。当他走进膳堂来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就都射到他的身上,只见他上身穿了一件蓝旧布褂子,既不长,又不短,却不齐平膝盖。下身穿了短脚裤,一双白的长统大布袜子,恰和长衣相接。他似乎知道这是一种典礼,还特意的戴了一顶软胚麦草帽来,又知道是以脱帽为敬的,于是手上又把这顶焦黄色的软胚草帽子拿着。不过他那瘦削的脸上,也不知是得意,或者是难为情,却烘托出一重若隐若现的红色来。
  校长冯子云是特别的优待,迎上前接过他手上的一顶麦草帽,将他请到首席上来坐着。周世良向教职员拱拱手,然后又向在座的大家拱拱手,这才坐下去。
  校长于是站起来道:“诸位,我们忝为知识分子,不能有阶级观念。但是不在我们知识分子里面的人,他知道这样卖苦力,这样让儿子去求知识,这是可取的。然而像前二十年,父亲让儿子读书,以便儿子将来做官,家里发财,这是将来求利的办法,社会上并不需要这种人。至于这个卖苦力教儿子读书的人,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儿子做个工程师,这不是平常一个豆腐师的思想。我们知道中国正缺乏这种人才,这是一种为社会谋利益的举动,这人值得崇拜。诸位!不用我说,你们知道这人是谁吧?”
  校长说毕,大家如雷似的鼓起掌来,于是许多人狂喊着:“请周老先生演说!”周世良的脸越发红了,只管摸了稀稀的长胡子,向四处告罪,说是不会演说。谦让了许久,还是校长出来折衷两可,叫周计春代表父亲演说几句,然而让周世良用谈话式的办法,一面吃饭,一面报告他教养儿子的经过。这才大家赞成了。
  周计春先站起来演说道:“大家这样看得起我父子,我父子真是惭愧,以后更当努力。刚才校长说:家父不是平常一个豆腐师。这不敢当。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又在封建式的农村里长到了老,他怎样又会知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教后生去谋人群社会的利益?归根起来,还要归功乡下的刘校长,和这里的冯校长。因为这两位校长,肯和我父亲交朋友,教我父亲这样做,教我这样做;我现在代表家父答谢诸位,还向校长表示敬意。”于是他一鞠躬。绕了一个弯子,归功到校长身上。大家都鼓起掌来。
  周计春回了席,校长道:“我们不用客套,也不用多废话,耽误了吃饭的时间。西洋人吃饭,是喜欢奏乐的;中国人也有这样一个高雅的故典:‘读汉书下酒’。现在,我们请周老板慢慢地讲他教儿子读书的经过,大家静静听。这是一段实在的故事,这比音乐有趣,这比汉书高雅!大家都要听着,先敬周老板一杯。”于是校长首先端起杯子来,引着大家喝酒。
  周世良真不料一个豆腐店里的老板,今天这样出风头,心中只管是痛快,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陪着大家喝过了一杯酒,他用手摸摸胡子,又比一比面前的筷子,却笑着向校长道:“我实在不会演说。”冯子云笑道:“你不会演说,你谈话总是会的。你只当屋子里并没有坐这些人,就只我一个,你慢慢地和我谈话就是了。”
  周世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就是想不说也不可能,只得振作精神,和冯校长说着。他起先说时,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到了后来,他说得多了,也就忘其所以然,滔滔地谈个不绝了。这下一回书起,便是周世良在酒席上报告他卖产教儿子读书,由乡村到城市来的经过:
第二回:小试天才牵牛联旧句 高谈人事移榻受新知
  在六月中旬的时候,日子是正长。太阳正当着顶,天气只管热起来,只听着村子前后的知了虫喳喳地叫着,这便是暑天空气炎热的一种征象。在水田里的庄稼人,这时都感到了一种疲倦;有的单独睡在绿荫下,有的两三个人一处,坐在屋檐下石板上,带打着盹,带抽烟说话。一个临水塘环立的庄子,周围绕着绿树,东南风由塘水面上吹了来,吹着水边的杨柳树条,仿佛瑟瑟有声,这更增加了正午的一种寂寞。
  但是在塘的那岸,正好有一个三圣庙,庙里原来是一所经馆。这几年来,教经馆的秀才夫子,不能维持原状,把经馆散了,于是改了县立东乡第五小学。这个日子,还不曾放着暑假,学生同起同落地正念着功课。
  临着南面的高墙,开着窗子,迎风进来,窗子外是一株高入云霄的老冬青树,树阴下正有一片打稻场。冬青树已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它的老根,由地皮上拱了出来。在打稻场的一边,设着一条长的矮凳。
  这时树根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拱起两只膝盖,撑着两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他一点响声也不发出。冬青树兜子上,丛生着许多幼年枝,枝上拴着一条牛,那牛低了头,站着不动,眼皮下垂,正像农人一般,想得着片刻的午睡,同时,它不住地回嚼着胃里反出来的草料,唧唧有声,打破了这小孩子身边的寂寞。
  约莫有半小时之久,这窗子里的书声,突然停止。接着又哄的一声,朝西的庙门开了。庙中孩子们,如潮水一般拥了出来,有几个学生,看到了这孩子,就笑着道:“小牛子!你又来偷听我们的书了。没有钱念书偷着听,不要脸!不要脸!”
  小牛子听了这话,不肯忍受,也就向学生们反骂,于是他一个人和大群人吵着一团。大门里闪出一个教员来,喝着道:“你们还没有离开学堂的门,就要大闹吗?”学生们看先生来了,又是哄的一声散开,只剩了那和一群学生为敌的小牛子,牵了牛绳子,反着两手在背后,有一步没一步地,要离开学堂附近。
  这位先生向他招了两招手道:“小牛子!你来,我来问你。”小牛子于是掉转身来,向先生望着。先生走上前一步,拉着他光了臂膀子的一只手,向他脸上望着道:“你搁着牛不去放,到学堂外面来乘凉,我问你是躲懒呢?你还是想读书呢?”小牛子道:“我天天要做的事,我天天都做了。我躲什个懒呢?”
  先生道:“那么,你真是为了要偷着听读书来的了。但是你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呢?”小牛子道:“我从前本来读书的,我爹说读书一年要花许多钱,家里的牛,没有人管,交人带看着,每年还要贴掉两块钱,所以我就不读书了。我想着读书多好,将来进学做官,坐自治局,做大老爹(注:皖俗,乡人称土豪劣绅曰大老爹);我现在给人看牛,到老不过是个庄稼人。”
  这位先生听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想做大老爹;怪不得大老爹走红了。你说,做大老爹又有什么好处呢?”小牛子笑道:“先生!你是故意着这样问的吧?买田卖地要请大老爹,打官司也要请大老爹,有红白喜事也要请大老爹,大老爹出门坐篮子(注:此为皖中山地数县之物。篾制一巨篮,长可六尺,以木架托之,以被为垫,人坐卧其中,夹以二杠,二人抬之。凡篮,夫可抬其妻,父可以抬其子,若易篮为轿,有抬之者,则引为奇耻大辱。)吃酒坐一席头,夏天穿袜子鞋,撑洋伞,多么好呢?”他说着话,两只赤脚板,轮流地弯了大拇脚趾头在地上画字。
  这位教员只管和小牛子说着话,把这学校里的刘校长引出来了。他问明白原因,见小牛子的大拇脚趾头,依然在地上画着字,画的是神童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刘校长向着他笑道:“你以前念过几年书?”小牛子道:“念过四年书。”刘校长道:“你开过讲吗?”小牛子道:“二论引端,讲了一半。我要没有开过讲,我也就不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刘校长道:“你开过笔吗?”小牛子道:“做过破承题,从前王先生说,若在前清,我一定会进的。”刘校长笑道:“了不得!这一套全明白。什么叫进?我来问你。”小牛子道:“就是中秀才呀!”刘校长笑道:“哦!你自负会进学,我倒要考你一考。你果然把破承题做得不错,国文会懂得一些的,我可以造就造就你。我出一个孟子上的题目,你顺口做一个破题出来试试看,题目就是‘牛何之’。”
  小牛子望了他笑道:“你真要我做吗?”他说着话,将牵牛绳子虚出两尺来,只管晃着打旋转。刘校长正色道:“不是我和你说笑话。我看到你常到学堂外面来,偷着听读书,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没有遇到好先生,我要试一试你是不是有读书的天才。你若是有,我可以造就你一下子;你若是没有读书的天才,以后好好地去放牛,不要耽误你的功夫,又在学堂外面惹是非。我限你太阳晒到这个地方,你要念出来。”说着,用脚在墙荫上面画了一道线。
  小牛子看到校长真要考他,他便笑道:“用不着那样久,我这就可以做。”于是他微昂着头,望了天上,身子摆荡着,口里念念有词,刘校长不觉笑道:“果然是这个味儿。”小牛子出了神了,却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批评,口里嚷着更有味。最后,他恍然如有所得,就向刘校长笑道:“有了。就是‘王有意于牛,惟其去之是念焉。’”
  刘校长听了,不觉用脚一顿。心道:他真是这一路货,可惜可惜。
  那一位教员没有赶上八股时代,也不知道八股中这趣味。就笑问道:“校长!他做得怎么样啦?”刘校长笑道:“我长在这风气闭塞的潜山县,虽是三十来岁了,但也像小牛子一样,得了良师指导,玩过一两年的八股,所以我很知道。刚才他答的破题,很能传‘牛何之’这三个字的神。这个孩子,的确聪明,他有知识欲,这不算希奇。”
  小牛子道:“我做得怎么样?你看,太阳还没有晒到你脚画的那个地方,能交卷不能交卷呢?”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道:“行了。晚上没事,我去找你爹谈谈。”小牛子道:“你若是答应我到学堂里读书,不收我的学费,我爹就肯让我读书的。”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小牛子很高兴地牵着牛走了。教员问道:“校长认得这孩子的父亲吗?”刘校长道:“他父亲叫周世良,四十七八岁了,就是这个儿子。他女人早五年就死了,他不肯续弦,一来是要增他室家之累,二来怕这孩子,不能同继母合作,所以他对于这个孩子,却是父兼母职,怪可怜的。”
  教员道:“家境大概是很穷的了。”刘校长道:“自己有几斗种,又插有人家田一石多种(注:田以下稻种若干计算,故曰若干种。插人家田,即作佃户之谓。一石种,约纳税四亩,其面积大小无定。)吃饭是顾得来,但是人手不够用,所以他要把儿子留在身边学庄稼。再过两三年,这孩子就可以当半个庄稼人用了。”
  教员叹了一口气道:“因贫穷而埋没了的天才,大概不知道多少。像校长这样的人,假使经济上有人帮助,我想也不至于毕业以后,到乡下来过粉笔生活。”刘校长并不答复什么,只是微笑了一笑。抬头看去,乡下人家烟囱里青烟,像一条乌龙也似向半空里伸张着,这正可以表示着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刘校长笑道:“我们吃饭去罢,这是人生大事。”
  两位先生走了,这个打稻场上,复归入寂静的环境之下。但是不到一十分钟,有个光了脊梁,身披蓝布巾,荷着一把长锄的人走了过来。他在打稻场上看了一遍,叹了一声道:“他倒没有来。”于是就转身走了。这人就是那小牛子的父亲周世良,来找儿子来了。他没有看到儿子,荷着锄子,走了回去了。
  他家是一所大庄屋的披房,两个茅屋,两间瓦屋,瓦屋是做了稻仓和卧室;那厨房和堆置农具的地方,就占有两间茅屋了。他走回家来,在门边放下了锄子,直奔厨房。他自己是早把饭做好了,锅盖上放了两只瓦碗,装着些腌菜和炒老苋菜干。他肚子实在是饿了,那锅盖缝里,冒出热气来,阵阵的令人闻到黄米饭香,更引得他饥肠碌碌,只是想吃。但是想到儿子没有回来,他也是一样的饿,他既没有吃,自己何必先吃。于是在裤带子上取下了吊皮荷包的旱烟袋,坐在一把矮竹椅上,望了灶上的菜出神。
  他抽了两筒烟,听到窗子外牛蹄踏土声,回头看时,儿子戴的草帽子由窗户外过去。他心里这就想着,儿子长得有这样高了,在窗子里可以看见窗子外的帽子,多么可喜!自己在窗子外头,也不过伸了头,可以看到窗子里面而已。一会子工夫儿子也就赶上了。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口里喷出烟来,微微地笑着。
  小牛子进来了,问道:“爹!你哪里去了?刚才我回来,没有看到你,我又牵了牛到田坂上去找你,你又不在那里,我怕家里的饭烧糊了,只好先回来。爹!你吃了饭在家里歇一会子罢。下午你不过是到田沟里去看水,我替你去。”他说着话,就把锅盖上的菜碗,送到矮桌子上来。接着就抽了筷子,放在桌上,又掀开锅盖,盛了两碗黄米饭,香气勃勃的来放在桌上,父子两个,就着一个桌子角吃饭。
  周世良笑道:“今天你怎么没有到小学堂外面去听读书,你也有些厌烦了吧?”小牛子道:“我去的。那个刘校长要试我一试,还出了个题目让我做呢。”他说着,筷子在苋菜干子碗里挑拨着,拨出了一块猪油渣子,就夹了起来,放在父亲的碗上。周世良道:“你吃罢。”于是又把这一块猪油渣子送到他的碗里去,笑道:“那碗里还有一块呢,我吃那一块得了。”小牛子听了这话,只好把那块猪油渣子吃了。
  小牛子扒着饭道:“爹!刘校长他说了,我若去读书,他不收我的学费,你看他这话是真吗?”周世良道:“你不要想读书了。而今读书不像从前;以前读书,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并且是睡在家里就可念出书来,用不着花钱,于今读书,要进学堂,小学花钱罢了,中学花钱多,大学花钱更多。我们乡下,许多从大学毕业回来的人,有什么好处?只是穿了一身的洋装,回来打离婚官司,要了钱带出去用。就是有一两个在外面混事的,也没有看到带一个铜板回来。以前家里典田卖地,下的那一番本钱,就算白丢了。我父子两个插一二担种,每年总不愁煮碗稀粥喝。……这里还有一块油渣子,你吃了去。”说着,由苋菜碗里夹了一块油渣子,又送到小牛子碗里。
  小牛子道:“这一块该你吃了。”周世良手捧着碗偏了一偏,笑道:“还是你吃罢。我昨天还在隔村子里上龙王会,大鱼大肉吃了一顿,这就该你了。”
  小牛子道:“做庄稼的人,真可怜,不容易吃一回肉,做大老爹的人,出门去总是有人请,就是在家里,也是鸡子豆干当粗菜吃。”周世良道:“唉!何必去羡慕大老爹?他们是前生修的。”
  小牛子道:“怎么是前生修的?我要再读几年书,跟着大老爹后面学学,一样的!我也可以做大老爹了。”周世良笑道:“你这孩子出息不大,只想做个大老爹,我像你这样大年纪,想做皇帝呢。”
  小牛子道:“爹!你要做了皇帝,要怎样享福?”周世良道:“我别的都不想,我天天要吃油炸锅巴。记得二十岁的时候,在黄财主家里,吃过一顿油炸锅巴,我至今想起来,口里还流馋水呢。”小牛子笑道:“你的志向大,坐在金銮殿上,抓油炸锅巴吃。”
  周世良已经很快地吃过了三碗饭,掏起捆腰的蓝布片的头儿,擦了一擦嘴唇,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头道:“你知道什么!做皇帝的人,也不过一个称心如意罢了。我要能在金銮殿上吃油炸锅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抓着草帽向头上一盖,掮了锄子就走。
  在墙外窗子里伸头向里看着,只见小牛子盛起了锅里的饭,正要烤锅巴呢。因笑道:“不要烤锅巴了。我现在又不做皇帝,洗洗碗,你在树荫下睡一觉罢。”说着,他去看水去了。
  小牛子洗过了锅碗,他并不曾依了他父亲的话,去睡午觉,却捧了一本《幼学琼林》,靠在窗户边看。因为以前先生对他说:《幼学》这部书,实在是好,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什么都有,他在乡下会做许多应酬文章,都是得了《幼学》的力量,就是真正做起文章来,也可以套用许多典故。小牛子听说,果然买了一部《幼学琼林》来读,他读了几段,看了小注子,真个像暴发户走进了百货商店,一看之下,样样都有用。所以他对《幼学》这部书,特别地嗜好,有工夫就看。这天他得意之余,只管看着,不觉得到了日落西山,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来,他还在那里看书。
  周世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也有些着迷。大概你总想做大老爹,又在看书了。”小牛子放下了书,在灶上布手巾底下,拿出一把瓦壶来,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渴,给你凉了一壶茶。”说时,将一只瓷饭碗,满满地斟上一碗,放在桌上来。
  周世良笑道:“凉的好喝不解渴。”小牛子笑道:“我还在灶里给你煨了一罐子开水呢。”周世良解着他的腰带布,在里面摸出两个桃子,手上捏着,摇了两摇道:“我也给你预备下了。”小牛子伸手来要,周世良却把手抬得高高的,不让他拿着。于是父子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笑道:“你父子二人好快活!”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时,却是小学里刘校长来了。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校长上哪儿去?今天得闲啦。”刘校长笑道:“我特意要来和你谈谈。”周世良道:“啊哟!校长要到我家来坐坐,怎办怎办?厨房里坐吗?”刘校长道:“不要紧。都是乡下天天见面的人,客气什么?”说着话,他已走了进来。
  于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草扎的短扫帚,胡乱地在桌子上扫了一阵,笑着用手抓了抓头,又抓抓手臂,反是刘校长坐下来,向他客气笑着道:“你请坐请坐。”周世良刚坐下来,又忙着张罗了一顿茶烟,刘校长见矮桌子上摆了一本《幼学琼林》,笑道:“这又是小牛子看的书吧?”
  小牛子对刘校长是特别加敬,在灶墙上取下一个瓦罐子来,在瓦罐子里取出一块干腌姜来,又在竹碗橱子里取出一个二寸小的瓦碟子,两手将那块腌姜撕成丝丝的,放到矮桌子上来,笑道:“先生!你尝一块罢。是我的书,从前我那个王先生教我看的。真好,什么都有。”刘校长笑道:“乡下先生总不过是这一套,除了四书五经,再念一本《幼学琼林》,一套《纲鉴易知录》,那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这种书,读得烂熟,顶多也不过多记下几个死典,有什么用处?”小牛子听了这话,一肚子高兴,未免向下一落。
  周世良道:“正是这样说,我们庄稼人,安安分分地做庄稼,能写一张草字账就行了,何必读什么书?我这孩子,天天到你们学堂外面去偷听读书,刘先生有些讨厌吧?”刘校长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说要你儿子不去,正是想叫你儿子进学堂去读书呢。你这孩子很有天才,若是让他做庄稼,未免可惜了。”
  周世良将手摸了摸两腮的胡茬子,又抓了两抓头发,笑道:“我们这人家,哪有钱供养子弟念书哩。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也不想儿子做官。”刘校长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又错了。读书不光是为了做官,乃是为了做人。因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由书上来告诉我们,我们看了书,爱做什么样子的人,就可以做什么样子的人。这话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不过你家小牛子,实在有些天才:譬如一棵大树,把它制成完整的木料,送到城市里去盖宫殿,造楼阁,那自然是用得其分,若是怕费工夫,当木柴烧了,这就可惜,而且你的儿子,又自己很愿意念书,又何必不让他念呢!你不是出不起学费吗?这个好办,我替你代出就是了。你现时留他在家里,每年和你省下来的工资,大概不过两三块钱。你儿子的国文,现在可以说小清顺,再在小学里得一点普通知识,毕了业出来,能向中学一送更好,不能送到中学,你这两三块钱一年的损失,总可以补得起。”
  周世良将面前一只粗瓷碗,两手捧着向嘴唇皮靠着,只管慢慢地喝,放下碗来,点点头道:“校长!你说的这话有道理。不过,校长说不做官,要他读书又干什么呢?”刘校长笑道:“读书和做官,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好像我,就没有做官。我以前也是读书的。他这孩子,据我看起来,他是近乎文学,将来学业成功了,在学堂里当教员也行,在书局里当编辑也行,这都不是官,也不是你儿子说的大老爹。这样一个职业,不但是糊了自己的口,而且可以帮助别人。”
  周世良笑道:“现在我们自己顾不了自己,倒要先想去帮别人啦。”刘校长道:“因为他有帮助别人的材料……”他说到这里,自己突然顿住了不说,将头摇了两摇,笑道:“我这人有些胡来,怎么和你说这个呢?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儿子念好了书,将来比做庄稼强。你不将他念书,埋没了他的天才,怪可惜的。你若是很喜欢你的儿子,你就不能为目前省下有限的钱,误了儿子一生。”
  这两句话,算是周世良听懂了。两手一拍他的大腿道:“这话对!”刘校长道:“我知道他是无娘的儿子,你带起来不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他造就出来呢?”周世良笑道:“你这话劝得我们很对的,只是我没有这种力量。”刘校长道:“现在并不要你什么钱,只许他不替你放牛就是了,就是笔纸墨砚的钱,我也可以和你出。”
  周世良站了起来,复又坐了下来,笑道:“先生!你都有这一番好心,我怎好不让他念书呢?先生你别嫌弃,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我家里别的没有,还存有两斤挂面,用腊猪油煮一碗挂面你吃。小牛子!你找找看,家里还有鸡蛋没有?”说时,他又不等儿子去寻,自己掉转身来就要走。
  刘校长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了。我要打算找好东西吃,不走进你们这个大门里面来了。”周世良搔着头皮道:“那我们也不过意。”刘校长道:“你不过意的话,煮一碗挂面我吃罢。鸡子可以不必。”周世良笑道:“校长是个好人,说话不会客气,就是那么说,我煮挂面校长吃罢。小牛子!你端了竹床到外面去,陪着校长乘凉,我来煮面。”
  小牛子靠了土灶站定,听了校长和父亲说的话,他都听呆了。这时父亲说是移了竹床和校长去乘凉,他才醒悟过来,将一张睡成了红色的竹床,背着放到大门三棵柳树下来。跟着将一把大瓦茶壶,两只饭碗,一个装山烟丝的竹节筒子,一杆旱烟袋,一根点着火的蒿草绳子,一齐搬出来,放在老柳树兜上。
  刘校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在竹床上坐着,小牛子也就在树根上撑了两只腿坐着,两手反着向上托了下巴,望了刘校长。他笑道:“小牛子!刚才我和你爹爹说的话,这都是做人的道理,你懂得吗?”小牛子道:“我哪懂呀!我爹都不懂呢。”刘校长道:“小牛子!你没有学名吗?”小牛子道:“有学名的,叫玉堂。”刘校长摇了一摇头,笑道:“腐得很!看你这名字,又是你那位教《幼学》的王先生取的。他还在醉心金马玉堂三学士呢。”小牛子道,“我还有个名字,是我爹取的,叫计春。先生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谁都晓得,这句话太俗了。”刘校长道:“他才俗呢。名字是人的记号,没有意思,倒没关系,若有意思,就当表示自己一点志愿来。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正是你现在应有的记号,你就把这个名字恢复过来罢。”小牛子笑着点了点头。
  刘校长道:“我告诉你,你愿跟我当学生,我是欢喜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怎样做官,怎样做大老爹,我只能告诉你怎样做人。你做破承题,做得那样好,那么,我说的话,你应该懂得。”小牛子两手抱了一双膝盖,在地上点了几点,头也随着前后点上几点。刘校长道:“你懂得就好。你愿意跟我学做人,以后我一定把你扶上正路,才不埋没你的天分。”
  说着话时,周世良先搬了矮桌子出来,接着又搬凳子,捧托盘,放了三大碗挂面在桌上。他捧起碗来,先笑道:“乡下总是这样,鸡子豆干当大荤,挂面也是请客的一碗上菜。校长看得起我父子两个,我父子两个,可没有什么东西来恭维校长。”
  刘校长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并非为了吃东西到你这儿来的。周老爹!你比我年纪大,你是有阅历的人;你觉得人生在世,是一件什么事最是痛快?”周世良放下了筷子碗,又用手抓抓头,笑着摇摇头道:“别人的脾气,我一猜就会中的,说到刘校长的脾气,我猜不到了。做官发财,做大老爹,你都是不喜欢的,我还说什么呢?”刘校长道:“小牛子你说着试试看。”小牛子见一碗堆起来的挂面,上面淋过腊猪油,浓香扑鼻,引得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便笑道:“据我想,肚子吃饱了,衣服穿暖和了,这就痛快。”刘校长笑道:“你不错,总算猜着了一半。我的意思,还不是这样,我吃饱了不算,但愿我看得见的人都吃饱了,那才是痛快事。”周世良一伸大拇指道:“校长!你这是宰相的肚肠。”刘校长将挂面挑了两挑,笑道:“有宰相坐在这里吃挂面的吗?我若有宰相那个位子,我的野心更大了。我会打算让世界上的人都不饿肚子呢。”他笑着,将一大碗面吃光。
  周世良也吃完了,小牛子却还剩有小半碗面,就倒给他父亲碗里道:“你吃罢。”周世良道:“你老早就想面吃,怎么倒剩了这些?”小牛子道:“还有好些剩饭,不吃,留到明天就坏了,我要吃开水泡饭去。”周世良道:“难得吃一顿面,你为什么不吃足了?你吃罢。”索性将碗和筷子,一齐送过去。
  刘校长笑道:“你们父子之间,倒有一种天伦之乐。要永久这样才好。”周世良笑道:“这孩子也有点不懂礼节,吃剩了的东西,怎好给父亲吃呢?”刘校长道:“这倒是他一点真心。等到懂得礼节,他让你吃,那倒有些假意了。”周世良道:“刘校长!你为人真痛快。有儿子,真愿交给你去教训。”刘校长笑道:“我这趟算没有自来,你父子两个都算了解我了。就此决定,你这孩子下学期送到我学校里去罢。”
  他们有了这一番谈话,小牛子的新命运,就从此定妥。这是他新历史第一页的开展了。
第三回:骨肉见天真相依为命 稻粱谋晚计刻苦经年
  刘校长和周家父子这一番谈话,和其余三家村里先生说的言语,当然是两样。在这两个月之后,小牛子用了周计春的名字,就插进小学六年级的班次来读书。
  因为这个刘校长和全村子里的庄稼人,都来往得很好,所以刘校长说的话,总可以引起多数人的注意。这时,刘校长特意收了周计春做免费生,而且一来就把他放在第六年级,读一年书,小学就可以毕业了。乡下人见校长如此器重周计春,又是一年抵人家读六年书,大家莫名其所以,就互相传言着说:周世良的儿子了不得,是一个神童!将来一定要做大官。
  周世良虽是经刘校长说过,读书人是不必一定要做官的,然而同村子里的人是这样说过了,他就格外地高兴。每日在田坂上工作,也就格外有劲。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现在大家都看得起我了。假使儿子把书真读成功了,将来乡下人又要怎样来恭维我呢。因之他每在田里工作的时候,总要比别人回去得早一些,为的是烧好了午饭,等儿子回来吃。儿子回来了就吃饭,吃完了饭就走,免得耽误了读书的时候。至于晚上这一餐饭呢,学校里散学的时间,那总比田坂上人回家的时候早。周计春回得家来,照例是烧开了半锅水,抓一把茶叶末子,跟父亲冲上一大瓦壶茶,然后煮菜做饭。一切都做好了,将菜碗放在饭锅里,用盖子盖上,静等父亲回来吃饭。
  他们永远是这样,父亲做午饭,儿子做晚饭,至于早上一餐饭,那情形又不同:父亲起来要去做庄稼,儿子起来要去读书,就没有人做饭。有时不等天亮起来,烧一把柴草,热一些剩饭吃,有时来不及烧火,只好吃些冷的罢了。
  时光容易,不觉到了深秋,慢慢日短夜长起来,窗子外面,淅淅沥沥飘着几点风里头的雨,打着在树枝上,或者在屋瓦上,那种响声,似乎增加了屋子里无限的凄凉。
  矮桌子上,点了一盏瓦檠瓦碟的清油灯,两根灯草,漂在油碟子里,浮了起来,碟子沿上,一点豆大的火焰,只管飘动着。计春在灯光下摊着算术本子在那里列算式,周世良捧了一件破旧的白褂子,在那里用针线缝托肩,三个指头捏了一根针,横挑直刺,总做得不顺手。计春两手一伸,打了个呵欠道:“爹!睡罢。冰冰凉的。”
  周世良道:“我不能睡,我要把这件衣服补起来才行呢。”计春道:“你哪里缝得来?有道是拿锄头的手,不能捏针;捏针的手不能拿锄头。明天送给王大妈去替你缝一缝罢。”周世良道:“她的事情也很忙,怎好常常找她呢?你先睡罢,你还打着赤脚呢。坐在这里不动,那是很凉的。”计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盛饭的瓦钵子,看了一看,见里面剩了不多的饭,就走回房来对父亲道:“明天早上的饭也不够,又该起早了。”周世良道:“为了省事起见,明天加一瓢水,把剩饭煮了汤饭吃就是了。”计春道:“一点菜汤没有,一点油盐没有,怎么煮汤饭吃呢?”周世良缝着衣服笑道:“我们用手抓了白饭吃,一边抓了吃,一边向田坂上去,又省事,又痛快。”
  计春铺着被褥,放好枕头,又找了一把蒲扇来,跪在床褥上,向帐子犄角里,四处打扫蚊子。打扫干净了,放下帐子来,对父亲道:“你睡罢。我来和你缝起这块补丁来。”周世良身子一偏,将手上的衣服,藏到一边去,笑道:“你不要动手,我自己快缝起来了。”
  计春又坐下来了,望了他父亲的脸,只管笑着。周世良瞅了他一眼道:“你笑些什么?”计春道:“爹!我看你也太苦了……”说到这里,用手搔了几搔头发,又微微地笑道:“人家许多人要和我找个继妈,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有了继妈,煮饭,做衣服,看家,都有了人了,那就好了。”他说着话,又只管不住地搔着头发,望了周世良的脸,只管笑着。
  周世良放下了衣服,用手摸着下巴,露了牙向他嘻嘻地笑着。许久才道:“你这孩子,倒有心……”说到这里,立刻叹了一口气道:“孩子!我还不是为着你吗?人生在世,要女人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做衣,煮饭,传宗接后吗?我现在有了儿子,饭自己会煮,衣服自己也会补;再说,我又是这样一大把年纪,要女人做什么?还有一个大原因,我要和你找个继母,不知道她喜欢你不喜欢你,也不知你肯不肯听她的话?若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说得不对头,家里就会闹得不安宁。我们父子两个,现在虽然是冷清一点,总也过得平平安安的,又何必去再费那些事?有那讨亲的钱,我还拿来给你念书哩。话越说就越远了,睡觉罢。”说着,拉着计春的手,让他上床去。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周世良道:“你不要闹,让我把这件衣服的托肩,缝了起来罢。”
  说话时,一阵雨点,打着瓦上,清脆之极。窗子外的北瓜藤,被风刮着,唆唆作响。计春道:“天气多凉呀!秋蚊子也叮得厉害。”他躺在床上,两手抄了帐子,伸出一个头来。周世良道:“我实在不要睡。”计春笑道:“你再不睡,我就要吹灯了。”说着,呼的一声,将桌上那盏油灯吹灭了,立刻屋子里漆黑。周世良不觉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也是淘气。”说毕,他也只好上床睡觉去了。
  半夜里鸡一叫着,计春就爬下了床,摸索着走到了厨房里去,在灶头上摸着了火柴,坐到灶门口,擦了一根,点着柴草就向灶里烧起火来。就了灶里的柴草火光,也不必点灯,就洗米煮起饭来。等饭煮得熟了,天色也就发了白。
  周世良在床上打了一个翻身,伸手一摸,没有了儿子,口里便叫起来道:“人哪里去了?”计春道:“爹!我把饭煮熟了,你来吃了饭再上田里去罢。”世良道:“你这孩子做事,也太用心,不告诉我一声儿,就起来做饭吃了,我这大的力气,还要没有成人的儿子煮饭我吃吗?你洗洗脸罢,菜就交给我来弄了。”说着话,他开了厨房门,走到菜园子里去。
  在天色昏暗的当中,半看半摸,在北瓜藤架上,摸下了七八条大小北瓜,带到厨房里面来。计春道:“你还费这些事做什么?屋子里还不大看见,不弄菜了,到腌菜缸里,摸些腌菜来吃,也就算了。”世良道:“你用心血读书的人,不像我这样出蛮力的人,应当吃点合胃口的东西,调剂调剂。”他说着话,毕竟是到菜园子里去了。一会子工夫,他摸着两个嫩茄子和七八个青椒来了,笑道:“家里还有点佛灯的清油,我来炒茄丝给你吃罢。”他说着,也就动起手来。
  菜炒好了,父子二人,各盛了一碗饭,饭上各堆着一些茄丝,捧着碗,在门外来吃。眼见田里的秋荞麦,经过昨夜的雨,开了一片粉红色的花。金黄色的太阳,由山嘴子里升出来,照着那荞麦秆上的露水珠子,也是亮晶晶地在荞麦秆子上。
  计春用筷子指着荞麦道:“爹!你看,这荞麦有一大半是我种的,长得也很好。”世良道:“念书的人,只管念书,就别管种田的事了。”计春道:“我要念出了书,爹!你也就不用种田了,像东家凤大老爹一样,好好地供养你老太爷。”
  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拖了一条毛辫子,手上挽了一个菜篮子由面前经过,站住了脚,望着他们道:“你们的早饭真早。小牛子!吃的什么好菜呀?”世良道:“小菊子!你不要叫他的小名了。他是一个学生哇。”小菊子笑道:“是哇。我妈说,还要做一双鞋送他呢。”
  计春望了小菊子,扒着碗里的饭,只管是笑。因为小菊子妈说过,要把小菊子许配自己做老婆,因之自己在同村子里的女孩子中间,对于她却是另眼相看。
  世良道:“你娘早就许了一双鞋了,到如今没有见着。”说时,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你娘许下的愿心,也就多了,光是嘴响。”小菊子道:“还许了什么呢?”她虽是个乡下姑娘,倒也略知一点人事。说着话时,跳下田去,掐了一小茎荞麦花,插在鬓发上,搭讪着由田里走过去了。世良道:“喂!这小孩子不懂事,怎么戴荞麦花。戴了荞麦花,将来老公不喜欢的。”小菊子跑上那边田埂,啐了一声,跑着走了。世良哈哈大笑一阵,随后又低声笑道:“小菊子娘有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就拿俏的了不得。我的儿子,还不希罕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呢。”
  世良也是太高兴了。一碗饭都吃完了,他依然拿了空碗,在荞麦田边下站着。就在这个时候,吹了两阵凉风,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计春一看太阳,已经出土几尺高,不敢再耽误,放下饭碗,上学去了。
  乡村学校里,绝对是没有女学生的,这里不会发生小同学的小情人那种事情。但是同学们如有姊妹,大些的学生,常是拿着别个同学的姊妹来开玩笑。小菊子有个弟弟王小海,也在这学校里念书,当然的,大家也就谈到小菊子头上去,为了谈小菊子,也就连带着谈起计春来。因为小菊子妈,要把女儿许配给计春,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了。
  计春今天到了学校里,想起了父亲的话,未免情不自禁的,向王小海表示好感起来。下了课的时候,王小海跑到后院上毛厕,计春也跟了来,悄悄地道:“小海!我家里有许多米头子,回头送到你家去磨粉,晚上我们做籼米粑吃。”小海笑道:“好的。粑做好了,多给两个我吃。我妈说了,要把我姊姊嫁给你做老婆呢。”计春道:“呔!不要胡说,同学们听到,会笑我们的。”
  小海听说晚上有粑吃,非常之喜欢。下学之后,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来,在大门口就跳着叫起来道:“妈!小牛子说了,要到我们家来磨粉做粑吃呢。”他的母亲王大妈,本来很怜惜周世良父子的,自从计春开始读书了,再觉得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自己是很乐于和他们联亲。不过周世良这老头子,总是淡淡地,不肯表示着态度出来。将女儿许配人,总也不能太迁就了,所以自己也就不说什么。今天听说计春要送米来磨粉做粑,这倒是个接近的机会,自己立刻就跑到周世良家来,兜揽这笔买卖。
  当她走到周家时,先伸头在窗子外向里一望,并不曾看到厨房里有人,冷灶无烟,当然是不曾做得午饭。难道他父子都不在家?于是悄悄地走了进来。伸头向屋子里看,只见一张旧竹床上,棉被是堆得高高的,被里伸出一只黑腿来,计春伏在床边,不住地捶打。
  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怎么了?”计春回头一看,皱了眉道:“今天早上,我爹在屋子外头吃饭,招了凉风,受了感冒了。他只喊着腿酸,要我和他捶腿。”王大妈道:“你不会冲些姜汤给他喝吗?”计春道:“我家里没有糖,要到乡店里去买糖,把父亲丢下来了,我又不放心。”王大妈笑道:“你爹也不过受了一口凉风,身上发些烧热,又何至于闹得让你寸步不离呢?你若是真个不放心的话,我在这里和你替代一会子,你赶快去买些胡椒红糖来,让他喝下去,盖着被出一身汗,病就好了。”计春伸着头到床边去问道:“爹!我去给你买些红糖来冲水喝,你在这里等上一等,好吗?”世良道:“你去弄饭吃,吃了上学去罢。不要紧的,我睡一会子就好了。”计春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家里是没有现金,找了一个小口袋,量了二升稻,背在肩上走出去,到乡店里换红糖胡椒去了。
  王大妈坐在房门口一张竹椅上,就向世良道:“你父子两个,真是好!谁也离不开谁。”世良哼着道:“嫂子!不瞒你说,我要是没有这个儿子,我就活着没有意思了。这个儿子,自小没有了娘,我一手将他抚养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受一点子委屈。”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这样离不开,将来他要是在乡下毕了业,到省里去读书的时候,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世良道:“我就跟了他去。”王大妈道:“你乡下的庄稼呢?”这句话算是把世良问住了。他许久没有做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点田产,算得什么!丢了就丢了罢。”王大妈道:“你不做庄稼,哪里来的进项呢?”世良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无论怎样吃苦,我也不让儿子再停学的。”他说着话时,将被头按下去一些,伸出头来,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向王大妈看着。她点点头道:“难得,你病到这样子,还忘不了儿子的书。”世良道:“你哪里知道,我父子两个,就是一条命呀!”
  王大妈心里想着:这个人这样疼爱儿子,有了女儿许给他做媳妇,那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了。她这样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谈着闲话,就提到了姻事上头来。笑道:“你这个儿子,不但你自己喜欢他,就是我们同村子的人,哪个又不喜欢他。有些人叫我收他做干儿子,我想,那不太好。你老只有这一个大相公,我怎好一定说认做干儿子呢?有道是刘备招亲,认假成真,……”这底下一句,还不曾说出来,早有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外,接着有人叫了一声道:“爹!好些了吗?”王大妈这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等计春进来了,帮着他将姜汤做好,计春爬上床去,将世良扶了起来,卷了个铺盖卷,放在他身后靠着,然后下得床来,两手捧了姜汤,让世良来喝。等他喝完了,又从从容容将他放下去睡着。
  王大妈和周家虽是邻居,可是计春如此孝顺他的父亲,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当日就遍村子一番告诉:说是周家孩子了不得,他是一个孝子。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没有什么新闻可谈的。乡下有人生儿嫁女,以及打架吵嘴,这都是大家乐于讨论的新闻。像周计春这个异乎寻常的孩子,本来就是大家一种新闻材料,于今王大妈又宣传他是个孝子,就闹得无人不谈起来。
  计春究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是虚荣?什么是真理?只是乡下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是神童,又称赞他是孝子,无人不对他客气三分,就是他所钦慕的大老爹,见着了,也远远地站住了点上一个头。这样一来,倒让计春受了一种拘束,怕人说他孝心是假的,倒处处要谨慎起来。因之他这个孝子的名称,也就始终和神童两个字紧密地联结着。王大妈见满乡满村,无一人不谈着周计春,越是想结这一门子好亲。周家有什么事,常是来照料着。
  世良那一次感冒,虽是只闹了两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个咳嗽的毛病,整个月不能出力。
  光阴容易,转瞬到了初冬,稻子都打收清楚了,省城里收稻的小车子,不断地来收买稻谷,行情也就渐渐地向上涨着。
  世良除了自己的田产而外,还种有人家的田,当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场上的时候,就曾去请田东家来收租稻。但是东家约一个日期,又改约一个日期,始终是不曾来。因为这个东家的庄子,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实行收租稻回家去上仓,人工上太不合算,请一个工,只好挑回一担稻去,所以他来收租,总是将稻折了现钱带着走。不过将稻折价,还是一个讲究;若是八九月间,稻一上场就来,这时候的稻价,叫刀口上的价钱,一石稻只好折两块多钱,不值什么;必等过了十一月,卖稻的旺月已到,稻价涨到三四块钱,才来收租。眼见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块儿八角的了。世良何尝不知道这个缘故?只是东家老推有事,不肯前来。自己咳嗽着,计春又再三地说,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东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辆人力小车,带了一卷账簿子前来取租。
  照着乡下的规矩,东家来了,是必要酒肉相待的。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车夫坐了,立刻把王大妈母女请来,请她们代为烧茶,炒北瓜子,杀鸡,打米煮饭;又量了二斗稻,请隔壁唐麻子去乡店里买猪肉和豆腐干,还叫他带一个信到小学里去请刘校长来陪东家老爹吃午饭。
  诸事办妥帖了,计春也就由学校里回来,一走进门,便看到堆稻的那间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老先生,灰布羊皮袍之外,罩着青布羊皮马褂,真是个有福的样子。他头顶瓜皮绒帽,足登绒面大棉窝,这还不算,父亲私有的那个泥火笼子,也放在他脚下烘脚。他虽是三年前见过东家一次,现在有些不清楚了。但是一看之下,他就知道是东家来了。走向前去,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东家老爹!”
  周高才也是一个不第的老童生,未免斯文一脉,早听说计春是个孝神童,在孔夫子面上,不便怎样端出东家的威严来,就站起来点了一点头,笑道:“两年不见,快成人了。听说你书念得很好。”世良站在一边,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也没有什么好,不过校长看得起他罢了。”
  计春正想说两句话,只见小菊子提了一壶茶,由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今天不但把辫子梳得溜光,而且前面还梳了一道刘海发,身上穿了一件毛蓝布褂子,还滚了红辫条,脸上也不知是抹了什么粉,倒雪白的一层。她低着头将茶壶送到了桌上,回头来看道:“小……”她望了世良一下,突然把下面“牛子”两个字顿住,笑向计春道:“你和我到菜园子里去,掐几片青蒜叶来。”计春笑着跟了她去。
  到了菜园里,她正一弯腰,掐青蒜的叶子,却将鬓发上的一朵绒草花摔落下来了。计春一上前捡起花来,就要向她鬓发上来插,还笑道:“你听我爹说了,就不戴荞麦花吗?”小菊子道:“不要胡说了,寒冬腊月,哪有花戴?你爹刚才和我妈说,东家的口很紧,恐怕没有什么推让,你爹都在发愁呢,你倒会寻开心。”计春听了这话,倒勾起了一点心事,父亲总是说,插人家田没有意思,只是和东家出力,自己的田,又不够吃的,只有卖了田,到省城里卖苦力去,也省得受人家的气。他想着,不免呆了一呆。小菊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走了。
  这菜园就在厨房后面,听到父亲和王大妈在那里谈话。父亲说:“大嫂子!请你替我算算这盘账,东家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种,要归他二十担稻。但是我今年实实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担稻,除了东家的,我只有十二担稻。牛粪,种子,人工,都在这十二担稻里刨销,白忙了,恐怕还是不够。我的好处,就是种一季大麦,可以打个六七石,现在我气力不行了,孩子又念书,教我请工来和东家种田,我更不上算了。”说着,咳嗽了一阵,就听到王大妈道:“小菊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做喜事送的,你也留到过年戴呀。”小菊子道:“计春哥拿去了。”王大妈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害羞罢了。计春是学生,也不明白吗?全村子里人,常是拿你两人开心,你们还是一点都不躲避。周大!我这个孩子,真给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世良道:“难道以前说的,都不是真给吗?”哈哈大笑一阵。计春站在菜园里,却听得有趣,正想父亲跟着再说下去,但是只这一个哈哈,父亲就走开了。
  接着父亲就在屋子里大叫:“计春呢?”计春走了来,却看到校长和东家在那里坐着。东家却向世良笑道:“你现在很快活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世良口里啣了旱烟袋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东家老爹的夸奖,但是我又发愁了,明年这孩子热天毕了业,就要送进中学去,校长说县里中学不好,让我送到省里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卖得了多少钱?明年春季的麦,现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么钱送他去念书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说句扫兴的话,念书呢,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陷人坑,就是照你这种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粮食,这就很不错,二十多石粮食,总可以卖五六十块钱,每年连本带利地滚起来,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块钱家私了。你把孩子送去念书,十年之后,未必有这种把握。而且这十年之间,你得拿多少钱去盘好他的书?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学毕了业,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禄,这是命里所定,强求不得,即以我而论,也曾用过十几年的苦功,县考还考过前十名。唉!文章憎命达……”他念了这句诗,两脚摇曳着,看了刘校长;刘校长听说周世良请他来陪东家,早就不愿意,但是想到他会受东家的压迫,不能不出头来和他讲情,所以只好来了,对于这种人,不必和他去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
  世良也看到他们是话不投机,不敢多让刘校长停留,马上和儿子端出酒菜,供奉东家,等东家吃喝得醉饱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东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东家!今年田里又歉收,请你推让一点吧?”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带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了许久,闭着眼默了一会神,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俗言说杀鸡杀的东家,你已经杀鸡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让一点。照理,你应该归我二十担零八斗,把零头抹去就是了。你刚才自己说了,今年多着二十担粮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让租?”这句话真有力量,抵得世良无法可说,不住地用手去摸下巴。
  刘校长笑道:“周先生你这话错了。他多着粮食,是他苦省下来的,并不是府上田里丰收出来的。刚才周先生也说了,他过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家私了,到了那个时候,果然有颗粒不收的日子,总也不能说他家里富足,要他照数纳租吧?”周高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只说了这句,挣着通红的脸。
  周世良怕东家生了气,不能再让步,倒是从中赔着笑脸,拱着手说好说歹。刘校长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说,和计春先走了。
  这里世良客客气气和东家商量,东家怎样也不松口。看看到了夕阳西下,东家回家有许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这里过宿,又把王大妈母女请来做饭。
  直到吃过了晚饭,东家才许推让一担五斗稻。稻照市价折算,三块五角一担。世良一想,多留东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销,推让也是有限,只得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车经过,世良趁着东家在这里把稻卖了,那一班小贩,这个腰包里掏五块,这个腰包里掏三块,凑成一大截洋钱,交给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间,那个屯稻的大屯子,挑了个一粒无存,剩了一张篾席,卷起来放在墙角。那截洋钱,世良也不曾揣到袋里一秒钟,双手捧着,交给了东家。于是东家将洋钱呛啷啷一阵响,放进褡裢内,吃过早饭,坐着小车走了。
  世良两手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觉发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种,四月撒秧,忙到了现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钱是东家带回家了,庄稼人有什么可靠?看看隔壁屋子里,虽有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这一半东西,最好是一粒不动,真像东家说的话,逐年向上滚,滚上千儿八百去。不过这些东西要接上麦季,还有半年工夫,这半年之内,要不动这些粮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然而数九寒天,又向哪里找生财之道去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含了旱烟袋,就不住地在屋子里走着。直等计春散学回来,他还在屋子里走。
  计春首先看到屋中间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阔了许多,其次便是父亲一双愁眉深锁,非常不高兴。他一见之下,就知道父亲是心痛这一屯子稻不见了,因道:“稻都卖了吗?”世良道:“稻都卖了。钱让东家拿去了。种人家的田,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原总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钱,一来我留副棺材本,二来也预备些钱给你娶亲,但是连年年成不好,总没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书,我又害病,十来担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麦出来,也就不多了。我想着这不行,总得另想法。有道:人无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条出路吧。昨天王大妈告诉我,她的大母舅店里,生意非常之好,原来有两个伙计,管杀猪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现在有一个下手要走,还没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计春道:“只要够吃到明年四月的粮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帮工?店里帮工,一年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现在到年边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钱?”世良道:“傻话!难道家里存着多少粮食,就要吃完多少粮食不成!我一年苦到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着多剩一点吗?”
  计春道:“若是你这样苦做,我就不念书了。”世良一手扶了旱烟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道:“你不要体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书就是了。我不光为着你要这样卖力,我也预备着我的晚年,一点都不能动的时候呀!”计春听了这话,对于他的父亲也无话可以安慰,只有不做声。可是周世良的计划,就更为固定了。
第四回:两小无猜寄居增友爱 一介不取弃产绝乡情
  周计春拦着父亲不要去帮工,他只知道父亲是要省家里的伙食,还可以挣两三块工钱回来过年,所以他也就只根据这两点,反复向父亲说,请他不必如此,却不知道他父亲除此两点之外,还有一种苦心,因之劝说的结果,等于白说。后来周世良还是到乡店里帮工去了。
  去的时候,他重托了王大妈,将柴米菜三项,送到她家去,请她做饭的时候,代为做一下。王大妈却很慷慨,索性叫计春住在她家里,免得小孩子一人在家害怕。周家的门户却暂时锁闭了。王大妈的丈夫在外县做长工,经年不回来的,所以家事她很能做主。
  计春搬到她家去以后,第一是王小海高兴得了不得,家里多了一个人,进出多有伴了。其次小菊子心里,也是不住地在那里打算盘:怎么周计春搬到我们家来,莫不是我妈要把他在家里招亲?只是有一点不解,看了许多说亲的,都是先过八字帖,请算命的合了婚,然后过小定,有那童养媳上门,或者小姑爷做亲戚来往的时候,也总要请一桌喜酒,可是家里对于这些事情,一样都没有办,看起来又不是结亲了。不结亲为什么他好住到我家里来呢?村子里的童养媳很多,她们对于她的丈夫,都是不说话的,我还是说话不说话呢?说话吧,人家是会笑的,不说话吧,他不是我的丈夫,我做个样子在这里等着,那多么害臊!
  这个小姑娘,琢磨了一阵子,却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计春第一天搬进来的时候,彼此没有什么事接触,就是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痕迹,到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她盛着饭菜向桌上端,小海和计春都不在面前,王大妈便道:“计春已经由学堂里回来了,大概在西头刘家玩,你去叫他来吃饭罢。”
  原来这皖中六县的农村,与别处不同,总是盖一所大庄屋,有五六十间屋子,以至于一二百间屋子,除了一个总大门之外,其余四周开着小门,分给若干家来住;同住一屋,于是有东西头前后面之分。王大妈说的西头,就是说的隔着堂屋的邻居。
  小菊子鼓了嘴道:“我不去。”王大妈道:“你为什么这样懒?在本屋里叫人,你都不愿去,若是田坂上有人工作,你更不能去了。”小菊子道:“我不去,你去叫罢。”她如此说着,却不肯举出一个什么理由来,只是不肯去。王大妈哪里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自己走去把计春和小海叫了来。
  吃饭的时候,小桌子上,小海和母亲占了一方,计春占了一方,另外两方,一方靠了壁,一方又放了一架纺线车。
  小菊子由母亲这边纺线车空当里将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在饭上,捧着碗坐在对面门槛上去吃了。王大妈道:“门槛上有鸡屎,仔细坐了一身。为什么不和计春同坐呢?”小菊子站起来,靠了门框吃饭,却不做声。王大妈并不理会,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吃晚饭,她依然如此。
  吃过晚饭,王大妈告诉小菊子,将洗晒好了的衣服,折叠起来。小菊子当真折叠了,把家里人的衣服,都送到木橱子里去。只有计春一件短褂子,她折好了,放在大春凳上。母亲正坐在春凳上拉鞋底,问道:“这件衣服,为什么不收起来呢?”小菊子道:“不是我们自家的。”王大妈道:“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小菊子道:“他的。”王大妈道:“他的,哪个的?”小菊子道:“他的,他的,我不知道。”王大妈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计春的。便道:“这是计春的呀!他还没有睡呢。你不跟他送到厢房里去?”小菊道:“我不管。”王大妈道:“你们又吵嘴了吗?人家爹爹不在家,在我们家寄住一两个月,是个短局的事。十三四岁的丫头,你也该懂一点事了。人家才搬来两天,你就和人家吵嘴,知道的呢,是小孩子们不懂事,不知道的呢,说我做娘的不合人。”小菊道:“哪个吵了?你糊里糊涂说上这样一大套。”王大妈道:“我看你今天一天,都不睬人家,为着什么呢?”
  小海已经在床上睡了,由被里伸出一个头来道:“妈!姊姊怕人家说她是小牛子的老婆。”小菊子向床上啐了一口道:“该死的东西嚼舌根。”小海道:“你为什么骂人?同学都说了,小牛子到我们家过门来了,叫我做小舅子。我为了你,得了这样一个诨号,气得要死,你还骂我吗?没羞!没羞!”说着,将一个食指,连连在脸上爬了一阵。
  王大妈经这一对儿女一吵,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骂道:“你们这鬼样大的东西,倒有这些心眼,小海!快不许说这话了,再说这话,我就要打死你。”小海将头向被里一缩道:“她先骂人,倒怪我吗?”王大妈听了这话,倒添上了一件心事,假使外面都这样子传说:周计春是我女婿,这倒让我不能不跟着向下做;可是女孩子还是让她大方些的好,就是将来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因向小菊子道:“为什么那样鬼头鬼脑的?你越是那样伸伸缩缩,人家越要疑心了。”
  小菊子听了母亲这话,依然还是不减她心中的疑惑,到底这婚事是说好了没有呢?难道我母亲还要瞒着我办这件事吗?不过母亲叫自己大方些,自己也就大方一些好;若是没有这件事,将来更害羞了。她如此转念想着,次日起来就把计春那件褂子,送到他屋子里去。
  计春正要出门呢,两人在房门口顶头遇见,小菊子一缩腿,偏到门的一边去,计春笑道:“喂!这两天你为什么不睬我?”小菊子红了脸道:“我不怕人家笑吗?”计春笑道:“人家笑什么?”小菊子道:“是吧。你不要瞎说了!”计春走上前一步,将小褂子在小菊子手上接过来,问道:“这是你跟我洗的吗?”小菊子道:“以后你自己去拿衣服,不要我送给你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小海在后面撞出来了。他记着昨夜的事,将一个食指,又在腮上爬着道:“不害羞!不害羞!老公老婆偷在夹道里说话。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赢,头来舂。”他说了不算,还高声唱起来。小菊子急得跳脚,连连用手指着他骂道:“该死的!该死的!你叫你叫!”说毕,她一溜烟地跑走了,口里喊道:“妈!你不打小海?他骂人。”王大妈早已听到说的那番话,他并没有什么大罪,只得骂了声“这东西讨打”也就算了。
  从此以后,小菊子持着戒心在母亲小海当面,虽不怎样闪避计春,但是绝对地少说话。无人的时候遇着,也只说一两句话就跑开了。
  冬天日子短,一混就到了年边。一天下着大雪,小海推着肚子痛不肯上学,计春是照常地去了。世良在店里做活,觉得今日是特别的冷,恐怕儿子不曾加衣服,在店里告了半天假,带了半斤肉,十块酱豆干,就回家来看儿子。
  到了王大妈家,那雪下得是正涌,放下伞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走到他们厨房里,只见小菊子一人在那里烧火,灶上饭锅盖缝里,正呼呼地向外冒着气。她哟了一声,站将起来道:“周家伯伯来了。”说着,她低了头。周世良倒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她说着话,倒有些难为情起来呢?便道:“你妈不在家吗?”小菊子道:“大雪的天没事,和小海推磨去了。”世良道:“小海他没有上学吗?计春呢?”小菊子低了头答道:“他一个人上学去了。”世良道:“大概快散学了,我去接他罢。”小菊子有一句话要说出来,想了许久,才向他道:“周家伯伯!你等一会子,我还有话说呢。”说毕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她抱着一件棉袍子来放在小椅子上,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依然坐到灶门口去烧火。
  世良将棉袍子掀开来看了一看,原来是计春的。心里这就有些明白,这是和计春拿出来的,于是就夹在胁下,撑了伞,向计春的学校里来。
  到了学校门口,手上撑着伞,犹豫了一会子,心想还是进去不进去呢?啊!若是进去的话,人家一定说我做老子的,太姑息儿子了。这样走进去,不免会搅乱人家的书场。大概儿子快出来了,就在门口站着等他罢。于是靠了墙角一个避风雪的所在,静静地站着。
  果然不多大一会,学生一窝蜂似地出来了。世良撑了伞在许多人面前挡着,正想问学生们,周计春在哪里?计春却抢着上前来,叫道:“爹爹!你怎么回来了?这样大的雪,我正惦记着你呢。”周世良先拉着他的手,握了一下,笑道:“你的手真凉。赶快把这件棉衣服穿上罢。”于是将夹着的这件棉袍子,先递给了计春,笑道:“赶快把衣服穿起来罢。回头中了寒,又是一场病,像我上次一样,不就是在门口多吹了一口风吗?”计春也就笑着赶快穿起衣服来,在父亲面前走着,一路到王大妈家里来。
  王大妈一见,就笑道:“究竟父子就是父子,计春上学去的时候,他穿的是短衣,我心里还念着,不要回头中了凉,可是别的事情一混,就忘了送衣服去了,怎么你一回来,就知道他没有穿长衣服,把棉袍子跟他送去?”世良笑道:“父子虽然是父子,但是我并不知道他没有穿棉袍子上学,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姑娘,就难为她这样子想得周到。她拿了出来,让我带去的。”
  王大妈觉得自己的姑娘,也有这样大了,若说姑娘们对于别家的孩子这样寸步留心,未免令做娘的,要负一点责任。便笑着答道:“可不?是他两人自小儿在一起,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现在搬到我这里来住,他们简直像姊妹兄弟一样了。”
  世良见她母女二人对儿子这样关照,心中十分安慰,就向王大妈拱拱手道:“你待计春这番好处,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将来他读书成功了,再报你的恩罢。你舅爷店里,我做得很顺手,要到明春麦季,我才能回来。遇事都重托你了。”王大妈道:“你是个勤快人,所以这样子忙,其实你就不去帮工,家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世良道:“我自己田不多,收的粮食,不够吃的,插人家的田,又受气不过,到了明年,我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我今年冬下,不能不去帮工。”王大妈叹了一口气,又点着头道:“我知道,你这无非为你那个好儿子。”她这样慨叹系之,世良不但不伤感,倒是嘻嘻地笑了。
  乡下人在冬天,为了暖和而又省事起见,吃饭多在厨房里举行。王大妈家里,自然也不会例外。世良和王大妈说着话,到他们家厨房来坐着,王大妈就留他在那里吃饭,并且劝他今天大雪,可以不必到店里去了。世良道:“那不行。我五更头,就要帮着起来磨豆腐呢。”他说话的时候,在腰里硬的板带子上,取下了带装烟皮荷包的旱烟袋,放在桌上。那小菊子在一边看到,拿着玩去了。一会子,依然放到原处来。
  世良吃完了饭,趁着天色已晴,雪地上有月色,告辞了就回店去。他走得很是匆促,走出门来了,才想起旱烟袋没有拿着呢,正待回身去拿旱烟袋,计春已经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两手捧着旱烟袋,递给了世良。他一接着,就让垂下来的皮荷包碰了一下,因问道:“我这皮荷包里,早没有烟了,这里头怎么有许多烟,你在王大妈家里装的吗?”计春道:“我没有装呀。”世良点了两点头道:“是了,这必是小菊子装的。这孩子小人有小心眼,她以为我是她一家人,所以这样地巴结我呢。”说时,笑着打了一个哈哈,又道:“进去罢。外面凉呀!”
  他在一种高兴之下,足下窸窸窣窣,踏着雪响,走向乡店里来。走在半路上,前面有两个人走着说话。突然有王贵发三个字,送入自己的耳鼓。这王贵发就是王大妈的丈夫,何以这两人夜行,却会提到了他,于是提起精神来向下听着。有一个人道:“王大嫂子,待周世良太好了,给世良找了一个事,又把他的儿子接到家里去过,这为着什么?”又一个人道:“不是为了那孩子要念书吗?”那一个人道:“我怕这里面有些不干不净。王贵发今年是不回来过年的了。这样亲亲热热地下去,不要给老王改为行八才好呵!”
  周世良听了这些话音,猜着这两个人,是隔村子里的,虽是在大雪地里,身上也不由得出了一身汗。他心里想着:原来乡下人是这样地议论着我们呢!王家嫂子对于我们,可以说完全是一番好意,这倒让人家背上这样一个恶名,真是好人无人做了。儿子在王家寄住,自己总少不得要去看看的,若是照乡下人这种看法,恐怕自己去一回,乡下人就要议论一回,为息事宁人起见,还是从此不去的为妙。不过自己不去,儿子又怎么办呢?
  他走着路,一路想得了一个主意:就是不管如何,把儿子接到乡店里来同住,等过了年王贵发回家了,自己才回家去。儿子每日上学,多走一点路,也就说不得了。
  他想了这一个笨主意,第三天就把儿子叫到店里去住。王大妈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又说不出来;王大妈以为他是离不开儿子,这也就不追问了。这其间只难为了小菊子,心想:女婿过门了,怎么只住这几天呢?大概这段姻事又算吹灰了吧?她在这样疑惑的时候,过了三四个月,周家父子,依然没有回来。
  转眼到了麦熟的时候,要打麦上场了,世良才悄悄地回了家,对于王大妈母女,总是不大敢打招呼,同时还去侦察乡下人的态度,对自己怎么样?他越是侦察别人,越是觉得别人的态度可疑。这真让他窘极了。好在回来的时候,是个忙季,整日整夜地割麦打麦,不到王家去敷衍,王家也不见怪。等他将麦收割好了,共总算了一算,大小麦约莫有十五六担,在春夏之交,大可以接济一下子。
  可是到了大小麦上屯子了,东家周高才又坐着小车来了。照规矩,佃户对东家,只纳秋季的稻;春季的麦,是与东家无干的,东家这个日子光顾到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东家既是来了,不能不招待,少不得又是买肉打酒,忙上一阵。往日家里来了客,周世良总是请了王家母女来帮着做饭,现在一想到外面的谣言,就不敢再去找她母女了。只好马马糊糊做一餐饭,给东家吃就算了。
  周高才捧了他自己带来的水烟袋,坐在屋子正中椅子上,喷着烟,慢慢地向他道:“周老大!你不必费事,我不是为了吃东西来的。你出来,我和你说话。”周世良坐在厨房里灶门口烧火,答道:“东家老爹!你说话我听得见。”
  周高才咳嗽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几年,境遇不好;第二个儿媳妇死了,大儿子在外面的茯苓生意,又亏了本;这庄田小而又远,我是星不能照月,打算把它卖了。”世良笑道:“东家说哪里话!你老何至于卖万年庄。”
  周高才道:“真的!我何必骗你。”他说着话,捧了水烟袋,走到厨房里面来。世良连忙将把竹椅子端正了,弯腰向上面吹了两口灰,让东家坐下,周高才微笑道:“你这几年弄得很好,我把田卖给你吧。”世良啊呀了一声,刚在灶门口坐下去,又站了起来,他大为吃惊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镇静了一下,就想得出话来了。因道:“东家!你不要收庄吧?我种你老爹这多年的田,老东老佃,并没有什么事对不住你老呀。”
  周高才道:“并不是说你不好,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说着,他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了几袋烟。然后笑道:“卖田呢,我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卖呢,我有不卖的打算。你的羁庄(注:即佃户给予田东方面之押款),还是三十年前的,不过是五十吊八足钱,合现在的洋价,只好算是十多块钱,我也未免太不合算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破的例,现在田东都是向佃户加羁庄的,你应该和我加上一些羁庄才对呀!”周世良这就明白了,东家是来要加羁庄的。便道:“照说呢,你老这话,不算为过,但是我手边下并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钱来加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过要你加个四五十块钱罢了。这一点力量都没有吗?你家里屯上两屯子麦,把这个卖了给我也就行了。”世良听着,将手搔了几搔头发,看着隔壁屋子里的两个麦屯子,不由得出了一会子神。许久才道:“我要是把麦卖了,这五荒六月,怎样过去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能为了你不能过五荒六月,就不加羁庄呀!你放在我那里的羁庄,我分文不短少你的。我的田可要给别人种了。”世良一听这话,自己没了主意,就请了田庄上两个做小绅士的人和东家讲情,一个是族长周厚德,一个是董长李子彬。他两人同周高才坐下,先用过茶烟,又吃过酒饭,才慢慢地谈上了东家收庄的事。
  周高才捧着水烟袋,走出世良的大门,向四处观望着,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庄子真好,水路十足。”耳后就有人接着道:“真的。宝庄是个好庄子,只可惜周大老爹不是全庄,不过十股里面的一股罢了。”他回头看时,是周厚德出来了;向他走近了一步,低声道:“诸事请帮忙。这个庄子,我不能不收,多我不敢说,我送厚德先生两块钱买茶叶喝。”周厚德抬着肩膀笑了一笑道:“好说好说!你老自然找着下手了,下手出多少钱羁庄呢?”周高才呼着烟道:“下手呢,是没有找着。你看这样子,不值一百五十块钱的羁庄吗?”周厚德笑道:“一百五十块钱,未免多一点,若是一百上下,我倒可以荐举一个。大老爹!你是个收租的人,什么不明白,给田人种,不在乎羁庄多少,要看看佃户是不是个硬主户。现在乡下人都学坏了,要人家田种的时候,不怕按月出二分息,借钱来作羁庄,但是到了收租的时候,他跟你疲疲缠缠,交不出租来,你也不能要他的命。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找个户头硬的。”
  周高才道:“你老知道,我并不在乎一百八十的羁庄钱,只是周世良这老头子,有些胡来,放了田不种,要去帮工,他收不到粮食不要紧,我的田不能让他这样马糊做下去。厚德先生路上有人吗?”周厚德道:“有人,不过李子翁那一方面……”周高才道:“当然,我也要送他一份礼。”周厚德道:“不过周老大种田二三十年,这回收回来,照规矩应该给他一点什么的。你老打算给多少钱呢?”
  周高才沉吟了许久,才道:“这样罢,我也不请收庄酒,他也不用请客下庄,我们两下便当,照着他羁庄的算法,我贴补他十吊八足钱。”周厚德听着说了这些话,他肚子里就有了分寸了。当时将李子彬找到一边,说了几句鬼话,于是就劝着周世良说:“你现在和人帮工,自己的田也忙不过来种,怎好种人家的田呢?东家是十分厚道的,他不必你开口,已经答应贴补你十吊八足钱了。”
  周世良道:“我也知道东家老爹是很厚道的,东家老爹答应给我十吊八足钱,我也谢谢,但是我周世良是个傻子,只许人家占我的便宜,我可不愿占人家的一个钱的便宜。我原来是给多少钱东家老爹作羁庄的,现在东家老爹,还给我多少钱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霸占东家老爹的田产,非给我多少钱不可吗?田呢,是让东家收回去,不过此外我还有件小小的事情,要有钱的东家帮我一个忙。”
  周高才连忙说道:“你自己说了,不占一个钱的便宜,怎么又说起有钱的东家起来呢?”周世良道:“我说了不占一个钱便宜,还是不占一个钱便宜的。刚才东家在门外,不是夸赞这个庄子上的田很好吗?我托东家的福,也有一石种的田,在这个庄子上,我这样的穷命,只配和人家帮工,田也未必种得好。这样罢,我就把这田卖给东家罢。”
  他坐在下方一张竹椅子上,口啣了一杆旱烟袋,慢慢地抽着烟对人说话,最后他在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倒捏着烟袋头,将烟嘴子连连在另一只手心里击着,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来。大家以为他是说气话,听着都不免怔了一怔。
  世良站了起来,向大家表示着一种诚恳的样子出来,他道:“真的,我要把我这庄田卖了,这不是假话。一来,我儿子小学快毕业了,我要随着我儿子到省城里去。二来,我要供儿子念书,我田里出不出来那些个钱,有东家的田呢,多少还可以帮助我一点,东家若是把庄收回去了,还我五十吊八足钱,我哪里再写别人的田种呢?五十吊八足钱,写一担多种,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呀!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我情愿把我名下的田也卖了,身上带些现钱,可以到省城里去做点小本生意。三来呢,这乡下我住得有一些厌烦了,我……我……我要去交一班新朋友。”他说话时,不能一鼓作气,再板住面孔了,伸起手来,又只管去搔头皮,现出踌躇的样子来。
  李子彬道:“你真要卖田吗?你说要交新朋友,这乡下的旧朋友,就都不要了吗?”周世良一听到了这话,他就想起乡下人所造的谣言来,于是淡笑了一笑,又哼了一声,这样一来,东家周高才,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庄子上,这样好的田,周世良都肯卖出来,自己是和他共庄子的人,不买何待?于是又去约周厚德李子彬到一边去,咭咕了一阵,然后重新走回来,彼此呼了几筒水烟。
  李子彬架着腿向世良坐着,抖颤个不定,还将身子摆了两摆道:“刚才东家老爹说了,他老本不能买你的田,因为你要将本图利,在省里去作生意,而且是照顾儿子读书,这是好事,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他愿意促成你这番好事,但不知你下了决心没有?”世良看了东家一眼,觉得他那严肃的面孔上,带了一层笑容,果然是个慈悲脸儿放了出来。便将手一拍道:“有什么不下决心?田跟着庄屋一齐卖,犁耙锹锄跟着耕牛一齐卖,我卖空了,我要有点后悔的意思,我就不姓周。”
  周厚德手上捧了水烟袋,将脑袋和上半截身子摆成了个大圈圈,然后向周高才微笑道:“此所谓破釜沉舟是也。”摔过了这句文,才掉过脸来向周世良道:“你卖得这样干干净净,难道不回乡了?”周世良道:“我产业不要了,还要家乡做什么?这些话,三位先生不必替我多虑,只要在作价上给我多帮一点忙也就是了。”
  周高才这就点点头道:“好了,这些话也就不必提了,我今天不回去,可以请两位中人出来,晚上好好地谈一谈。所有火食茶烟,都归我来办。……”
  世良觉得田卖妥了,计划是成功了,可是心里头却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伤感,不等东家的话说完,就走出大门来迎着风看看天色。一回头,却看见计春两眼红红的,靠了墙站着出神,世良走近来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计春撅了嘴道:“你把田卖了,为什么把屋也卖了,牛也卖了?”世良咬了牙道:“哼!我要和这一乡的人都绝缘了。”说毕,他又顿了一下脚,在这一顿脚之间,知道他们父子,是决计离开农村的了。
第五回:一车行李含泪别故园 数件乡仪赧颜探巨室
  这一天周世良卖田,不但他的儿子周计春十分伤心,就是同村子里人,看到他这种举动,也没有一个不引为奇谈的。因为三四月里,割完了麦,正好插秧,过三个月就可以收到今年的稻子。卖田卖地,都应该过了秋季,等到稻子收到手以后。这个时候,买主买了田,三个月以后,可以收租,利息就大了。然而周世良的东家周高才,就只当不知道这一件事,装着马糊,在这村子里耽搁三天,把田买了。周世良声明:等儿子放了暑假,就把田庄交割,只要田价付得痛快就是。周高才自然是巴不得如此,一口答应了。
  过了一个月,计春已在乡小学里毕业,高高名列第一。那刘校长觉得不负他那一番提拔之意,写了两封介绍信给周世良,说是乡下人到省里去,关于投考学校的事,那是摸不着头脑的,到了省城里,可以去找他两个同学,那二人必定会指点一切。周世良自是千恩万谢,他一来希望儿子成就,二来恨乡下人太不谅解他,一点顾虑没有,就跑到周高才家里去,请他收庄。
  周高才在这一个多月以内,卖了几批陈稻,得着上等价钱,心里是十分高兴。这一天周世良又来催他收庄,更是高兴,就留着他在家吃午饭,约他在私厅里,供着茶烟谈话。这里乡下财主人家,都有个私厅,犹如城里人家客厅一样,非是有体面的客,是不向这里引的。周高才给与周世良的面子就大了。
  周世良衔着自己带来的旱烟袋杆,隔了桌子角,向旧东家望着,他深深地吸过了两口烟,眉毛一耸,笑道:“大老爹!你要发财,买我这庄田,买得太痛快了。第一,我这田既是很好,又和你老的田共庄子,你老一块田并成一大片了;第二,你老今年买田,今年就收租,可以多生一年利息,这是少有的事;第三,田是我自己种的,不像买阔人家的田,田在佃户手上,买下了,还怕佃户不交租,你看我多么痛快?倒反来催你老收庄呢。这样痛快的事,我周世良并没有多要你老一个钱,到了现在,你老可以相信我是个好人吧?”
  周高才手上也捧了水烟,架了腿在那里抽着,点了两点头,带喷着烟带说话道:“我向来就没有说过你的坏话呀。要不然,你想,你不过下五十吊八足钱的羁庄,这十年以来,我就下了你的庄了。”他身上穿了葛布长袖短褂子,半旧蓝纺绸裤,白竹布袜子,双梁头羽缎青鞋,捧的那杆水烟袋,是纯白铜的,托烟袋的手夹了一根长纸煤,而且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玉镯子。在这些事情上面,当然都可以表现出他的斯文一脉来。所以他说了话,也是半闭着眼睛,纸煤灰烧得很长,然后滚到那半旧的蓝纺绸裤子上去,他对于这个,并不怎样的注意,依然在抽他的烟。
  周世良看着他这个样子,倒有些莫测高深,心里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不敢说出来,沉吟了许久,才笑道:“田是卖了,我还有些零碎东西:水车呀,犁呀,耙呀;还有和王家合喂的一条牛呀,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得好。”周高才道:“难道这个你也打算卖了吗?我劝你不要这样决断。你送儿子到省里去读书,固然是好事,但是到了年老的时候,你总也要回来。有道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周世良道:“那不要紧。将来我要回家的时候,再置下一份就是了。大老爹!你能不能够帮我一个忙,把这些东西给我收下来吗?随便你给我多少钱就是了。你老的田很多,不都是用得着吗?”
  周高才将两个指头由纸煤末端向上搓,一直要搓到顶端去,低着头只管想着他的心事,许久才道:“要是一头整牛呢,我倒有用,你和人家合喂的,我住得这么远,怎好合用?你的动用家伙,我倒有些不便用,人家不知道,以为我买你的田产不算,连家具都买了,那岂不是逼你出境吗?”周世良道:“笑话!你老逼我出境做什么呢?你老不肯帮我这个小忙,我也没有法子。”说毕,他衔了旱烟袋,极力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周高才看了他那懊丧的样子,想到他说的话,给了几件痛快的事,这倒也是真的,一点儿不帮他的忙,却也有些说不过去,又抽了两袋水烟,然后向周世良道:“你到省里去,有房子住吗?”周世良道:“没有,到了省里再说。”
  周高才道:“我老二过继到舅舅家里去,他有钱比我要超过百倍呀!城里整条街的房子,多半是他的产业,大的小的,他手下都有。你到城里去,我可以和你写封介绍信,让他租两间便宜房子给你,你看好不好?他乡下的田,都是我和他收租。凭着我一点面子,也许他一时高兴,连租钱都不要。你不知道,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那个女儿,外面还有人散着谣言,说是买来的。他为了这一件事情,拼命地做好事,总想再生一男半女的。你姓周,总是一家人,你去找他,大概他总会给些面子的。”周世良由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大声道:“那就好了,不就是那个有名的孔善人吗?”
  周高才点着头道:“是的。你想,他借两间房子给你住,那算什么?”周世良道:“不出钱住人家房子,那总不方便,只要孔善人肯少算些租钱,那我就感谢得不得了了。”
  周高才见他愿意如此,那是自己对他有了感谢之处,立刻搬出纸笔墨砚,写了一封荐信,怕周世良不懂,还摇头摆脑地,将全信念给他听了一遍。周世良知道他不是敷衍,也就很高兴地将信拿了回家去。
  过了六七天,周世良把所有的东西存的存,卖的卖了;将细软收拾了一小车子,就上省城去。小车子是自己推着,计春只背了一个小包袱,随了车子走。
  他们动身以前,曾到村子里去辞行。这个时候,全村子里人感到周氏父子卖田卖地出门,大有一去不回的意味,大家心中都有一种感触。老少男女,一齐跟着小车子后面,送到村子外来。
  这其间只有王大妈母女,心里最是难受。王大妈想着:计春这个孩子,是自己最欢喜不过的,原来的意思,是想让他做女婿,以前周世良的神气,也像很同意,还不时地把这话提着呢;不料这几个月之中,他忽然冷淡起来;自己是个女流,这话也就不便再提。如今看着这一个自小在面前长大的无娘小孩子,跟着一个性子倔强的老子走了,教人真有些舍不得!小菊子在一个时期中,曾深信着计春就是自己将来的丈夫;最近几个月,虽然他不到家里来玩,在外面碰到,总是偷着说两句话,也不像是完全断绝关系。可是现在他可要走了,因之母亲送行,她也跟着送行;低了头,紧紧地在母亲身后走着,转着她两个小眼珠,并不做声。
  周世良将小车子推到小路口上,放下了车把,然后回转身来,向大家拱拱手道:“大家都有事,不必送了。我本来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只是为了小孩子前程计算,我不能不忍心走一下。年一年二的,我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诸位。我没有别事奉托的,就是庄子后面,我女人的坟地,请关照一二,不要让小孩子在那里放牛。祖坟上好在有本家,我就不管了。”说时,他嗓子管也哽了。大家都安慰着请他放心,这些小事,一定可以办到。
  这时,王大妈的儿子小海,手上牵了一条牛,也由田垄上赶了来看热闹,那牛耸着两只耳朵,睁着大眼睛,只管向计春望着。这正是周王两家合喂的牛,现在完全让给王家了。周计春看到,连忙跑上前去,用手摸了牛的脊梁道:“大黄牛呀!我们再会了。你好好地跟着小海,不要淘气。”那牛对于相从多年的小主人,自然是认得的。计春抚摸着它的时候,它就摇摆着它的尾巴,在两条大腿上掸刷着。
  小菊子在这个时候,也就有一步没一步地走到牛旁边来,看了计春一下,也用手去摸摸牛。计春向她道:“你看,你耳朵上的环子丢了。”小菊子用手摸摸耳朵,俯着眼皮,低声道:“我老早就没有戴那个东西了。”小海道:“姊姊!你为什么不哭呢?”小菊子道:“我好好的哭什么?”小海道:“你舍不得计春呀!人家送行的时候,舍不得总是要哭的。”小菊子板着脸,将下巴一伸,啐了他一声道:“该死的东西!你嚼舌根。”在场有几个爱开玩笑的,都笑了。她不能再送行了,一扭身子就转回家去。
  周世良心里,总记着乡下人的谣言,不敢说什么,以免惹起是非,又向大家拱拱手,说道:“诸位请回。我要赶路了。”于是推着车子顺了大路走去。计春向大家点着头,也就跟在车子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父子二人走了几步,就回头看看,慢慢地只看得到村子的屋脊,慢慢地只看到村子前面的一带小树林;慢慢地把村子面前一切的东西都丧失着看不到了。
  车子推到一个高坡下,周世良将小车歇了,走上高坡,回转身来望着。计春道:“爹!你推不上这坡吗?我在前面给你拉一把罢。”周世良摇着头道:“我倒不为这个,要歇一歇。你看我们的村庄,已经看不见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再看到这村庄呢,站在高坡上,多看一会子吧。”说时,将手比齐了眉毛挡住了阳光,只管向原路上看了去。
  计春看到父亲那恋恋不舍的样子,不敢做声,也就跟着走上高坡来。果然,站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自己那个村庄,仿佛自己家里后门外两株大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计春还未曾说什么,世良叹了一口气道:“我为着你,家乡都不要了,你要怎样努力,才对得住我呢?”计春更不敢说什么,只是正着脸色,望了自己的村子。
  父子两个站在高坡上,彼此不发言,都是这样呆望着。那高树上的新蝉,吱吱地叫着,好像对这临别的两父子,加上了一阵什么惜别的意思。世良在半年以来,总是恼恨着家乡,决定了抛家远去,可是到了现在真要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心里更觉着难分难舍,眼睛里面含着两眶眼泪,只管要流了出来。不过自己要哭了下来,恐怕会惹着儿子心里难受,于是勉强笑了起来道:“不要看了,越看倒好像越舍不得。其实省里到家,也不过一百一二十里路,起早动身,摸黑也就赶回家了,我们有什么舍不得呢?”他说着话,自走下了高坡,掀起腰带来擦额头上的汗珠,顺便他就在眼睛皮上揉擦了几下。
  计春明知道父亲是要哭哭不出来,再说什么,那会惹着他更伤心,于是悄悄地随着他身后,连出气的分儿,都有些不敢。世良亦复如此,又怕儿子难过,父子两人,就在渺无声息的情况下,一里又一里路,离开了家乡。
  小车在路上走了两天,到了安庆城里。先在小饭店里住下了,世良和儿子商量着,是先去打听学校呢?还是先去见孔善人呢?计春说:“还是先去见孔善人的为是。我们在这饭店里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花费。”世良想想也是,于是就把家里带来的薯粉,绿豆,大柿辣椒,芝麻炒米粉,合成四色礼物,将一个大竹篮子提着,父子两个,都换了两件干净些的衣服,便访着孔善人家,前来投书。
  这孔善人是周高才族弟周高贤舅舅的诨号,因为他没有儿子,把外甥周高贤承继了过来,于是周高贤一变而为孔大有。老善人死了,他也就顶上善人这个诨号了。因为这个诨号是世袭的,所以谈起孔善人来,没有不知道的。世良父子在街上一打听,毫不费事,就找到那个所在了。
  那里是一个八字大门楼,两扇大黑漆门上,钉着白色大铜环子,门敞开着,向里一看,却是一个硃漆屏风,上面大书“齐庄中正”四个字。这屏风放在白石砌成的大院子中间,分成了一半;隔了屏风,可以看到屏风那边花木扶疏的影子;门两边相对立着,有两间门房。
  周世良是个常上省买东西的人,多少知道一些省城里大户人家的规矩,因之到了门口,且不冒昧进去,先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
  左边门房,有个人应声而出;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白大布褂子,蓝大布裤子,脸上是黄中带黑,当然这是个乡下人,再看他手提的那个竹篮子,里面通通红的,有半篮子大柿子辣椒,他脚下穿了长统大布袜子,双梁头布鞋,还在上面囤积了许多黄土,当然,这也是乡下人挂的一个幌子。
  那门房看了这样子,就迎上前来问道:“我们这是孔家,你是来找什么人的?”世良先笑着,然后放下手里提的篮子,抱着拳头作了两个揖,笑道:“我们是乡下来的,这里还有周高才老爹带来的一封信。”
  那门房道:“哦!你是潜山田庄上来的,今年来得怎么这样早?”世良笑道:“不。我这里带了一封大老爹的信来,我这里还有……”他说到这里,感觉到有些说不出口,向篮子里的东西看了一眼,门房道:“你这些东西,莫非是带来送礼的?乡下人倒有个意思。哈哈!”周世良听了这话,不知道人家是好话,还是俏皮话,只是站定了,嘻嘻地笑着。
  计春虽然年纪小,究竟肚子里念过几句书,见父亲僵在这里,不能完全坐视,就抢上前一步,迎着那门房笑道:“我动问一声,这里孔老爷在家吗?”那门房向计春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这年纪大的什么人?”
  一句话还未说完,外面有了娇滴滴的声音喊着道:“黄老四!黄老四!快来,快来把东西拿了去。”计春看时,门口来了一辆漆黑油光的自备人力车,车上坐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绸衣服,乌缎子似的头发,分着梳了两个圆髻,身上长长短短的纸卷,大大小小的纸包,却堆着很高。
  那门房走了过去,将东西一齐拿着,向重门里后进房子提去,门口还站有两个乡下人,他就不大理会。
  这女子走下车来时,露出脚上一双长统的肉色丝袜,白缎子鞋上大红丝线绣着大朵子的花,走过人身边,一阵香风扑鼻。计春是个乡下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艳装的女子;尤其是肉色袜子像是人光着大腿;白色鞋子,平常人家不戴孝是不穿的,城里人却在上面绣一朵红花来穿着,这都是生平所未曾见过的事。只是自己在乡下的时候,脸皮就十分嫩不过,如今到了城里头来,见着城里的女子,哪里还有抬眼看人的分儿。因之微低了头,闪到一边不敢做声。
  那姑娘倒偏是不怕人,看到路当中放了一只大竹篮子,篮子里有一个大粗草纸包,两个蓝布袋,其余便全是大红辣椒;她弯着腰捡起一只辣椒看了一看,笑道:“这辣椒很好,是乡下带来的吧?城里现在还吃不到呢。”世良弯着腰笑道:“是的,小姐!我们是乡下带来的。”那姑娘将那红椒丢下,也没有问下面一句话,径自走了。
  计春当她弯腰向大篮子里去捡东西的时候,见她那只手臂,真个雪藕也似,他心里就想着:城里的姑娘,究竟是比乡下姑娘好看得多。第一,就是这样白嫩的皮肤,在乡下是不容易找出来的。
  计春在这里想着发呆,世良也在这里想着发呆;他想着:刚才和那门房谈了一阵子,还没有归到正题,看那门房,有些拿乡下人开心的样子,自己究竟还是跟着向下说,不跟着向下说呢?跟着向下说,又怕碰那个门房的钉子;不向下说,难道就这样回去不成?
  计春在一边也看出了父亲为难的样子,便道:“爹!等那个门房出来了,我们拿出信来,和他直说就是了。”世良踌躇着道:“我倒有些后悔。人家这样有钱的人家,我们送一些土货给人家,恐怕人家不欢喜,我想不如把这个篮子提了回去,明天再来罢。”
  计春抬头看看,这个人家砖墙,高到三四丈,是乡下不容易看到的一幢房屋,看看重门里面,那正屋大柱子落地,配着红色的雕窗,这个人家的富丽,可想而知。据自己在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有钱人家,吃的都是珍馐美味,哪个要吃乡下人的芝麻炒米粉,拿回去也罢。
  父子两人站在大门口没有主意的时候,那门房带一个中年妇人出来了,据世良每次到省里来的经验所得,知道她是一个女仆。她一直向这里走来,向篮子里望着,问道:“乡下人!你这红辣椒卖的吗?我们小姐愿意多出几个钱买下你的来。”世良不知道这小姐究竟是这家什么人,就搔着头发短茬子,微微地笑道:“这个我是由乡下带来送孔老爷的。”女仆向门房笑道:“这倒来得巧,小姐想腌大柿子椒吃,就有人送。喂!乡下人,篮子里还有两个破布袋,快拿了出来。”周世良笑道:“不!那也是送这里孔老爷的。乡下人送点土东西,不值什么。”女仆听说,提了篮子,就向里面走。
  那门房连连招着手笑道:“喂!喂!喂!你不要糊里糊涂,就把东西拿走,你也要打听打听,这送礼的姓什名谁?”那女仆笑着放下篮子道:“乡下人!你有名片吗?”那门房不由哈哈笑道:“乡下人不但有名片,还有一品老百姓很长的履历片子哩。”
  计春一看,这是一个机会,就迎着上前道:“我们倒是带有一封信,请你带进去罢。”世良急忙中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身上掏出那封信来,双手递给了女仆。女仆点着头道:“你既是有信的,站一会儿,等个回信罢。”于是提着篮子走了。
  世良到了这时,信送进去了,东西拿走了,向那门房,已是无话可说,站在院子里只管搓那两手。门房看他那种窘相,本想和他说两句开玩笑的话,可是看那样子,又似乎是主人庄子上的人,侮辱自家人,怕是让主人翁知道不高兴,也就在口里衔了一截烟卷,望了他们发着微笑。
  过了一会子,那女仆走了出来了,向世良招着手笑道:“你送的那些东西太好了。”世良听到,以为这是一句挖苦话,把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心里也就怦怦乱跳,望了人家苦笑着,说不出话来。女仆笑道:“真话。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们老爷看了你的信,非常之欢喜,说是让你进去当面谈谈。”
  周世良听了,心里自然是欢喜;可是也就同时感着了恐慌,自己见了乡下大老爹都有些心慌说不出话来,现在要去见城里的老爷,这焉有不着慌之理?因之抬起手来,只管搔着自己腮上的短茬胡子。
  女仆道:“去呀!不要紧的,我们老爷,也是你们同乡呀,他为人很和气的。”世良望了计春笑道:“我们同路去呢,还是你……不,还是我们一路进去吧。你也知道的,我见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呵。”
  计春便走了上前,跟着父亲走,低声道:“你不用做声,让我去跟他们说话就是了。他问我们一句,我们答应一句,凡事都照实说,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说着话,他两手扯了他的衣襟,又微微地咳嗽着。
  他们跟了那女仆,也不知穿过了几重院落;正走路间,却听得身边噗嗤一笑,回头看时,乃是刚才进来的那位漂亮姑娘,打开窗户,坐在横窗的一张桌子边。她手上捧了一只雪白细瓷花碗,用一只小银匙,在那里挑芝麻炒米粉吃。她吃这种干粉大概吃得太急了,呛了嗓子,于是笑将起来。
  计春匆匆地看了一眼,怕是犯了什么规矩,依然低了头再向前面走。到了一个客厅里,只觉那屋子里陈设,像平常在图画里看到的那样富丽,脚下踏着地皮,也是软绵绵的,低头看时,才知道地上也铺了厚被单子一样的东西。
  转过了客厅,旁边有一间房,一张横桌子边,有一张圆桌,上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先生,他口里衔了一枝比指头还粗的黄色香烟,微昂着头,看了人进来。他穿了一件蓝绸长衫,由里面向外卷着袖口,露出里面小衣的袖子,赛似银子。他胖胖的一张圆脸,两腮上的肉,向鼻子边直拥上来,浓眉倒配着小眼睛,笑起来,鼻子边两道沟纹,眼睛合成一条缝,倒真个有些像庙门口那大肚罗汉。
  世良父子两人进来,世良抱了拳头就打着拱,计春一进门,老远地就是一鞠躬,快走到桌边下了,又微微地一个鞠躬。孔大有两手捧着水烟袋,略微起了一起身,点着头道:“请坐罢。”周世良回头一看,身边倒有两张又肥又大的矮椅子,心里倒想着,有钱的人家,怎么倒用这种粗笨的东西?他倒退了两步,挨着椅子,然后坐了下去。他一坐下之后,那椅底软绵绵地向下一落,他倒吓了一跳。
  计春知道,一定是很讲旧规矩的,自己待要坐下去,那是和父亲并排坐着,恐怕孔善人有些看不惯,于是向后看了一下,依然在一边站着。这个样子,正好是合了孔大有的脾胃。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据家兄来信说,你在乡下读书读得很好,到城里是来读书的。”计春道:“是的,就怕乡下学生,到城里来赶不上功课。”孔大有又点了几点头道:“只要有志气,慢慢总赶得上的。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在乡下种庄稼的,到了城里来,父子两个,何以为生呢?”
  周世良听说,微微地站起来,又坐下去,抬着手想在头上去搔痒,想着这是失仪的态度,把手又放了下来,笑道:“是的呀!大家都是这样说,不过我有一项手艺,会做豆腐。我打算在省城里开一家豆腐店。”孔大有道:“你会做豆腐吗?”周世良笑道:“不瞒你老先生说,我为了孩子念书,去年下半年到乡下杂货店去帮工,学会了这一项手艺,预备到省城里来混几个钱用的。”孔大有听说之下,身子一仰,大为兴奋之下,却将桌子一拍,扑通一下响着,吓了世良父子一跳,倒以为是什么话失言了呢。
第六回:豪仆夸家世名姝恃宠 新邻来陋巷老媪垂怜
  这位孔大有老爷突然一个兴奋样子,这真把周世良父子都吓了一跳。他看到这二人都有些吃惊的样子,便笑道:“我不是说别的什么,我的意思,以为你们这父子两个,都是了不得的人,儿子肯念书,老子也真肯想法子帮儿子念书。我在省城里,负有一个孔善人的名义,你们是知道的;像你们这样的人,我都不能大大的帮一点忙,那么,我还做什么慈善事业。”
  世良一听,原来他的大意如此,这倒是自己白白地受了一番惊吓,因之站起来向孔大有作了一个揖道:“大老爷!你有这一番好意,我父子两个,是二十四分感激。这孩子念书,将来有一点成功,总要重重报答你老人家大恩。”
  孔大有听他的话音,好像是信任自己有十万八万银子可以相送似的,他的希望,也未免太大了,于是正着颜色道:“你不是打算在城里开豆腐店吗?我的房子租给人住,向来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无论什么人来住,分文不得短少。但是你这个人志向可嘉,而且你又有我家老大的荐信,我怎好置之不理?在这里升官巷,我有一个店面子空着,租给别人,都是十块钱一个月,租给你,我可以打个八折,只要你八块钱。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周世良听说了,默然了一会,孔大有道:“你明天可以到那店面子去看看。”
  周世良还不曾说话呢,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爹!那声音娇滴滴的,分明是个女子。孔大有听了这种声音之后,一秒钟也不曾耽搁,立刻就走到隔壁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子,孔大有又走了出来了,就向他们点着头笑道:“你父子两人造化,我大小姐听说你们是开豆腐店,欢喜得了不得。她是爱喝豆腐浆的人,每日早上,都少不得要喝上一碗的。她说假使你们要租我们的房子开豆腐店,我可以不收你们的租钱,你们每日早晨送一碗豆腐浆到我们家来,那就行了。”
  周世良本来不想说什么,就要告辞的,于今孔善人又答应了可以白租房子住,不觉搔了两搔耳朵,笑起来道:“每天送一碗豆腐浆,这太容易了。照说呢,我们不敢当,但是我们到城里来,哪一件事,不是要人帮忙的,我也只好不说什么客气话了。”孔大有道:“好罢,你到明天,就可以同我这里的门房去看房子,布置起来。我们的大小姐,还等着喝你的豆腐浆呢。你住在什么地方呢?有事我也好派人去找你。”世良告诉了饭店的字号,称谢而去。
  这不过是完了他父子们心愿之一,此外不曾举办的事,自然很多;因之到了次日,就拿着介绍计春见人的信,去分别投递。人不能一投信就见着,所以有三四天的工夫,都不曾去接洽店铺的事情。
  到了第五日,孔大有倒派了一个人来问世良的话。这正是那天不愿将他父子引进去谈话的那个门房。他找到饭店房间里,看到世良,先笑着向他点了一个头道:“恭喜你爷儿两个一本万利。”说着,又抱着拳头,作了一个揖。世良听了他的话,倒有些莫知所云,瞪了两只大眼睛望着,门房笑道:“我不说,大概你也不明白,我们大小姐,她是个性急的人,听说你们要开豆腐店,正等着要喝你们做的豆腐浆呢!她老不见你们去接洽,怕是你们没有钱开张,叫我送了一百块钱来,借给你们做本钱,你就快开张罢。不过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条件……”说着,又是一笑。
  世良真料不到有这样好的事情,凭空人家竟会送一百块钱来做本钱;两只手互相搓着,隔了裤子,搔搔大腿,又将手摸了两下胡子,笑道:“这真是不敢当,多谢你老送来,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我送一点点意思过来,让你买包茶叶喝吧?”
  门房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来,右手拿着,在左手心上连连敲拍了两下,乜斜了眼睛,望着他道:“你有这些个钱,一家豆腐店,还有什么不够开张的吗?不是我亲自送来,你又哪里会得到?这样办罢。我在这里边抽出两张来用,可以的吗?”说时,果然就在钞票里面抽出两张来,另一只手捏着,做个要向身上揣起来的样子。笑道:“我揣起来了,好吗?”
  世良连连点着头道:“可以的,可以的。”门房道:“我和你闹着玩呢。哪个要你的钱?就是要钱,这是小姐送给你的款子,天大的胆,我们也不敢分用你一文。”说着,便将钞票一齐塞到世良手上来;世良手上捏了钞票,心里怦怦地乱跳着,这一下子,倒不知道是多谢好,还是直接受着好,只急得呵呵地笑着。
  许久许久,在踌躇的态度以外,他才想出了一句话:“你老贵姓呢?我还没有请教呵!”门房道:“我叫鲁进。自小就在孔家做事,不是夸嘴的话,问起孔家的事来,除了我,不会更有别人知道的了。”世良捏着那一百块钱钞票在手,正没个作道理处,只瞪了两只眼睛,向屋子周围四处张望着。
  计春原看到父亲在和人说话,自己就不曾做声,默默站在一边听着,现在看到父亲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这就迎上前向鲁进点着头笑道:“诸事多蒙关照。别的不敢说,将来我们的豆腐店开张了,鲁大爷要吃豆腐干,水豆腐,尽管到我们那里去要。”鲁进笑道:“你这孩子,倒也算会说话的。”说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接着又道:“我倒是不敢居功,还是你们自己的功劳。因为我们小姐,吃了你们的大红柿子椒,又吃了你们的芝麻炒米粉,她高兴得了不得,你们在和老爷说话的时候,她听到你们说得很可怜的,就叫老爷赶快把房子白租给你们住;又怕你们开不了张,所以再送你们这些钱。”
  计春道:“哦!这钱真是你们大小姐的吗?”鲁进道:“钱虽不是我们小姐的,也和我们小姐的一样。我们老爷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万贯家财,将来都是小姐的。大概老爷也想明白了,小姐要天上星,老爷不肯给月亮,总让她称心如意。这钱是小姐告诉账房里拿出来的,将来一报账了事,老爷问也不敢问的。你们既然得了小姐这种欢喜,千万不要再得罪了她,她高起兴来,整千整百送人,不高兴起来,那是一分一厘,也不肯饶人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不但得不着她的好处,也许要吃亏。”计春究竟是个小孩子,听了这种话,却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瞪了大眼望着。
  有了这样久的犹豫时间,世良心里,算是明白过来。他移了一移椅子,请鲁进来坐下,将一只比酒杯稍大的茶盅,斟满了一杯茶,两只手像猴子捧桃似的,两手捧着,送到鲁进面前,这才拱了一拱拳头道:“诸事都承你老指教,我一定不忘你老这种好处。”
  鲁进看到他那番恭敬的样,把他那一肚子荡漾不能止住的故典,就恨不得一下子倒将出来,于是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接着就向世良望了一下,然后道:“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位小姐,在学堂里念书,还有名字?人家都叫她皇后呢。你们乡下人哪里知道城里的规矩?皇后这种称呼,以前是不许乱叫的;现在可不然,只要脸子长得好,就可以叫皇后。譬如饭铺子里姑娘长得好,以前叫饭铺西施,于今就叫饭铺皇后。”
  世良笑道:“你这位大哥,刚才说着,倒吓了我一跳。外号叫皇后,那可是杀头的玩意儿!若是你们老爷手下,真有一个做皇后的姑娘,那还了得?”鲁进微笑道:“这本书,在我肚子里,早是滚瓜烂熟,慢说她不能做皇后,就是真个有一日进宫做了皇后,孔家人也不能享福;享福的另外有人。”世良道:“那是什么原因呢?”
  鲁进端了那杯茶,索性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来,五个指头,罩住了茶杯口,用力一按,表示着很出力的样子。微笑道:“原因呢,自然是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能说。”说毕,又摇了两摇头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我也犯不上来说。”
  世良道:“你老不说,我们也不敢打听,我们受了大小姐这样的好处,我们还要打听人家什么下落不成?”鲁进笑道:“你要说到这一百块钱啦。”说着,他微微地笑上了一笑道:“这一点子钱,还不够我们大小姐的胭脂花粉费。今天用了,也许明天她就忘记了。我们老爷用钱,那是很经济的,有钱都要做正当用途。譬如说:里里外外,三四十个用人,我在里面,不说算第一,也要算第二;可是我们老爷轻易不肯赏我们一块一角钱零用。大小姐就好说话了,只要事情办得合她的意,八块十块钱,她随便地赏。”
  世良笑道:“若是不合她的意呢?”鲁进笑道:“那有什么话说,自然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我们佣工的,宁可得罪老爷,不可得罪大小姐。”
  世良笑道:“啊!你们大小姐,倒有这样大的权柄,她今年多大岁数了?”鲁进道:“她今年十七岁。”
  世良笑着向计春点点头道:“人家才比你大三岁,倒有这样大的威风。”鲁进叹了一口气道:“人只要命好,年岁大小,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捧,三岁的孩子,还可以做真命天子呢。”
  世良道:“这话倒是真的;不过这样看起来,你们老爷对于这个大小姐一定是捧得十分厉害的了。假使捧得不是厉害,怎能够老爷的事,都由大小姐做主呢?”鲁进微微地点了一点头,笑道:“好在他们有的是钱,纵然花个一万两万,不过算老爷在生意上少挣一笔钱,那又算得了什么?”
  计春听到这里,就不由得插嘴说了一声道:“孔老爷家里,倒有这些个钱,将来都是你那大小姐的了。”鲁进听了这话,却不由得现出十分踌躇的样子来,伸着手抓了短茬头发,只管窸窣作响。他摇摇头道:“这话难说了。据我想,将来是族下人一股,过继的儿子一股,姑爷一股,亲戚朋友也要弄上一股,总而言之,是四分五散的了。这其间,明的钱,都会归到那继承的儿子手上,暗下的钱,那就是姑爷的了。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那样有造化,既然娶得我们大小姐那样花朵一样的姑娘,又可以发一笔大财。”
  世良听到鲁进说了孔家许多坏话,心想彼此是初交,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况自己得了孔家这些好处,也不该回转头来,再议论人家的短处。便站起来拱了手向鲁进笑道:“照说呢,我是应当请你老喝一盅的,不知道可肯赏光?”鲁进道:“请你不必请我,我同你一路去看看房子罢。将来你的豆腐店开成功了,常常到乡下找些新鲜玩意来给大小姐尝新,那就好了。这不但你可以常得大小姐的欢喜,就是别人也会有些光沾的。走罢,我们看房子去。”
  世良以为他是说笑话,也就点着头连连说是。鲁进道:“走!你父子二人,跟我一路看房子去。”说着,他已起身向外面走着。世良父子这时一点也不便违拗,就只好跟在鲁进后面,直向升官巷走了来。
  这个店面子,倒是齐齐整整的,铺门板一齐关上,半掩着一扇门,远看里面,却是漆漆黑的。鲁进抢上前一步,将门用劲一推,叫起来道:“人都哪里去了?”这门开着,也没有人管,大家走了进去,是一个店堂,由店堂这面,可以看到店堂后面,却是一个四方的荒落院子。
  院子里,横七竖八搭着竹竿子和粗绳子。这上面所挂的衣服,自然也就是东飘西荡,如悬着万国旗子一般。地下摆的鸡笼子,洗衣盆,破箱架子,三腿桌子,两腿板凳。地皮很潮湿的,许多鸡鸭脚印,倒好像是一张雕花地毯。墙角上一棵矮桑树,上面挂些破布烂片,又好像乡下福音堂里送给小孩子们的圣诞树。
  计春进门来,正在这里打量时,那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一张鹅蛋脸,还有两只黑漆一般的眼珠,简直和那孔家大小姐一模一样。不过孔家大小姐是剪了头发,她却是把头发左右分开,头上梳着两条辫子,由肩膀上直垂到胸面前来。她穿着格子布短褂短裤,光了手臂和大腿,跳着跑了出来,活泼泼的,很有趣味。
  鲁进迎着她问道:“菊芬!你妈在家吗?”计春听了这名字,心里倒不免一动。想着:这孩子怎么也会叫菊芬?
  菊芬将手扶着一只小辫,在脸上拂了两下,笑着点了两点头。她的一双眼珠,已经是先射到计春身上,再射到世良身上,似乎有些含羞答答的样子,不肯说话。
  鲁进道:“你们家人口又少,地方又大,你为什么把这边的大门打开来了?”菊芬道:“哪个要开这里的大门,不就是你们家的人叫我们先打开门来等着的吗?他说是有人来看房子呢。”
  鲁进向世良笑道:“你看我们大小姐想得周到不周到?还怕我们来了,这里大门没有开,先叫人来,向这里后面住的房客,打一个招呼呢。她母亲倪家嫂嫂,那是个能干的人,靠着十个指头,将这个二……啊!不!将这个大姑娘养活了这样大。”他说着话时,用手摸了菊芬的辫子笑道:“这孩子多么好呵!我要认她做干女。”
  正这样说着,院子门里边走出一个五十附近的妇人,手里拉着鞋底上的长麻线,一面走路,一面拉着。看到鲁进,就把头发上插的一把长锥子取了下来,插在鞋底上,将麻线向锥子上一阵乱绕着,向鲁进点了头道:“二爷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看看。”鲁进指着世良道:“这位周老板,打算租这个店面子开豆腐店。你娘儿两个,现在可以不嫌寂寞了。”
  这个妇人,就是他说的倪大嫂子倪洪氏。她笑道:“我也听见先前那位二爷来说了,这个周老板,是为了孩子读书到省城里来做买卖的,论起来,这可是难得的事了。”她说着话,就看到计春的脸上来,问道:“就是这一位学生吗?”计春因为她瞪了两只眼睛望着,未便置之不理,就向她弯腰鞠了一个躬。
  倪洪氏笑着道:“啊哟!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啊!”世良听到人家夸赞他儿子,他就不由得笑了起来,向倪洪氏拱拱手道:“倪大嫂子夸奖了。”
  倪洪氏道:“唉!做父母的人,忙一辈子,苦一辈子,无非是为了儿女,大家都是一样啊!”说着,她手上拿了鞋底拍了自己一下手心,微微地摇了两下头,表示着无限的叹息的样子。
  鲁进在身上取出烟卷火柴来,点了一支烟吸着,向倪洪氏世良两人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要说为儿女,你两个人,可说都是一样啊。周老板!你就决定在这里开店吧,你们两家人口都少,又都是疼爱儿女的人,一定可以说得上来,不会有冲突的。”
  世良看这店面是三开向打通,后面还有两间套房,正好开一爿豆腐店。可是想到在乡下和王大妈做紧邻,惹出了许多闲言闲语;现在又和家无男子的妇人做紧邻,也许又会生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心里如此想着,自然犹豫着不能够答覆出来。
  鲁进道:“这样好的店面子,白让你做生意,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们那大小姐这样待你父子,你要辜负了她,那可是对不住人的事呀!她是个性子急的人,惹发了她的脾气,你们仔细,她翻脸不认人。”倪洪氏抢着道:“你不要胡说。大小姐为人很好的,年纪轻的人,哪里能够就没有一点脾气?又不是一个木头人!”
  世良道:“大婶子也认识这位大小姐吗?”倪洪氏听了这话,向鲁进看了一眼,然后才道:“是的……认识的。一年我也到她府上去两回的。”她说着这话时,脸皮上有些泛着微红,眼皮微微地下垂,簇拥着睫毛出来。看她的样子,她虽是极力说大小姐为人很好,却又不愿提到大小姐似的。
  倪洪氏见世良向她注意着,有些难为情,搭讪着道:“二位难得来的,我去烧一点水来给二位喝罢。”周世良想着,初次见面,怎好就受人家的招待,便拱拱手道:“你不要客气,我们以后做邻居,叨扰的日子还正多呢。”于是望了计春道:“我们就走吧。”计春对于这话,并没有置可否,只是向屋子四周观望着。
  偶然和那个梳两个辫子的女孩打了照面,自己觉得人家很美,仿佛人家也觉得自己很美。因为她只是将眼睛向着自己看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人,光灿灿的,实在不是毫无意思的呢。
  计春心里既是如此想着,所以对于父亲的话,却是不曾理会得到。世良道:“我们走啊。你还等着什么呢?”计春被父亲说着,以为自己偷着人家小姑娘,被父亲知道了,红着面皮,掉头就走。
  也是他掉头掉得太快一点,手一摔,在壁上碰了一下,恰是壁上有个钉头,将手掌划了个大口子,只管冒着红血。菊芬看到先哟了一声道:“手上流了血了。”倪洪氏走向前,一把将计春拉住道:“赶快抬起手来。菊芬!你去把桌上那包牙粉拿来。”计春自己将手一抬,这才看到满手掌都是鲜血,虽然只看见血势来得汹涌,并不知道创口在什么地方;但是血由手掌流到手腕,由手腕更又流到衣袖子里面去,自己也吓慌了,做声不得。
  在惊慌之时,这位菊芬小姑娘,已经由屋子里取出一包牙粉,跑了过来。看到他手上鲜血淋漓,就咬着牙摇了两摇头。
  计春虽是个乡下孩子,然而他很聪明,书又读得很明白,理智是情感的钥匙,他岂能没有儿女之情,他看到孔家大小姐那样美丽,心里就很爱她。然而自己心里很明白,像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休说对她起什么念头,便是多看两眼,也就有些不知进退,所以心里觉得好看,眼里还不敢多看。现在看菊芬的样子,既和大小姐差不多,而且年岁又不相上下,她现时站在当面,向人露出既齐而白的牙齿来,心里真觉可爱。假使自己在这里和她做邻居,她也像小菊子那样待我好,那真会快活死人了。
  他一个人如此想着,全副精神,都在别人的白牙齿上,却不在自己的血手上。忽听倪洪氏道:“好了!好了!这个亏可吃得不小。”这才看到自己的手上去,却原来她已将一包牙粉完全按在手掌上,代为把血止住了。外面她用一条旧的白纱手绢,紧紧地扎上了两道,这就向她又鞠了一个躬,道谢不止。
  倪洪氏且不理他,向周世良点头道:“你这孩子,很是懂礼,也许可以扶上正路的。你将来好歹是一位老太爷呢。”世良只是笑着,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意否认。
  鲁进笑道:“好罢,你明天就来收拾店面,慢慢办起来罢。为你帮着儿子念书,许多人素昧平生,都愿意帮你的忙,都夸赞你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你先走罢,我在这里还有几句话说呢。”他既叫明了让人家走,世良也不能定在店堂里站着,就带了计春走了。
  鲁进向倪洪氏道:“你看我们大小姐多大的手笔,为了要喝豆腐浆,帮助这周家老头子,把这屋子让给他开豆腐店。”倪洪氏道:“你们这是甚么意思?点来点去,点到我们这一所屋子里来了。”
  鲁进道:“怎么着,点到你们这里来了,你有些不愿意吗?这是她的意思呀。”鲁进说到这个她字,声音特别地加重,同时却望了倪洪氏的脸,倪洪氏靠了院子门站定,脸上的颜色就立刻沉郁起来了。望了鲁进脸上许久,才道:“她这几个月,长得好些吗?我很想等她下学的时候,拦着在路上看看。”
  鲁进道:“你不用得看了,她很好的。你每次见了她,那样亲亲热热的,我很替你担心。”倪洪氏道:“你替我担心什么?我自己认我自……”
  鲁进不等倪洪氏说出来,他两只手同时乱摇起来,因道:“假使你要像现在这样说话,什么我都不敢领教;你爱怎办就怎么办好了。你想想看,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能够和你亲近吗?”倪洪氏呻吟了一会子,很懊丧地道:“我并不想她和我亲近呀,我就是个做鞋子的女人,看看大小姐,也不要紧呀。我想她有些明白了,若不是有些明白,为什么把周家父子两个,送到我这里来住呢?”
  鲁进哈哈一笑道:“你这叫梦话了。她会想到这件事上面来吗?你快快不要存这种心思,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为了你这一句话,我要想法子不让周家父子到这里来了。”倪洪氏道:“那为着什么?你又想弄坏人家一场好事吗?”
  鲁进道:“我怕你的嘴不紧。”倪洪氏道:“为什么嘴不紧?若是不紧,这十几年来了,我怎么没有露出一个字来呢?”鲁进道:“嘴紧不紧的话,那全在你,倘若你泄漏了什么风声的话,这每个月五块钱的零用,你还要不要?这里的房子,你还想住不想住?老实说,我今天来看房子是假,来告诉你的话是真。你千万不要对周家父子瞎说什么,你不替你打算,你也要替她打算。她的事情,若是大家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她还站得住脚吗?她那个好胜的人,恐怕她真会跳江呢。”
  菊芬站在一边,看了母亲和鲁进说话,似乎懂,又似乎不懂。这时鲁进说到她会跳江,就扯着倪洪氏的衣服问道:“妈!他说哪个会跳江?”倪洪氏道:“说人家的,不相干。鲁二爷!你由我们那边走吧,我来关上这里的店门。”她并不理会菊芬的问话,已经把店门关起来。
  鲁进穿过这个院子,由后门走出来。倪洪氏送到后门口,叫起来道:“二爷我还要和你说一句话。”鲁进走得很远了,听她如此说,只好走了回来。倪洪氏低声道:“你放心得了,我决不会胡说的。你说得不错,我也应当替她打算呀。”鲁进淡淡地一笑道:“你也想明白了。”他也只说这一句话就走了。
  自鲁进这样一来,平白地添了倪洪氏的心事。那菊芬年纪虽小,人却是很聪明,看到母亲眉头紧皱,和鲁进说话,又是那样隐隐约约地,心里却很是纳闷。难道母亲不愿意有一家邻居搬来不成?这可不知道她的心意何在了。
  到了次日,周家父子已经来打扫房子,随后陆陆续续也就搬来一些东西;也不过六七天的工夫,他们就搬进来了。不过世良是个乡下人,见人就不大会说话;加上倪家母女两个,又和乡下王大妈家情形差不多;自己想着,不要惹些什么是非,因此他搬进店来以后,除了到院子里来晾晒衣服以外,却不出那院子门。
  有一个晴天,倪洪氏见计春端了一大盆水,放在院子门口,那盆里满满地浸了许多布片,大一块,小一块,计春蹲在地上,只管低头去洗,倪洪氏见地上的阳光,快移到他脚边,他满头是汗,兀自洗着不停,便走到盆边问道:“小兄弟!这是什么布,你这样赶着洗?”
  计春听了问话,立刻就起来答道:“这大的筛豆浆用的,小的是包豆干用的。”倪洪氏道:“你家不是还有几天开张吗?你赶着洗做什么?”
  计春道:“伯母,你有所不知,我爹是个勤快人,无论什么事,他都要自己赶了做。这几天,他忙着开店,外面买东西,家里修灶安磨子,太累了,睡着了,半夜里在床上哼气。我想和他做些事,他不要我做,而且我也要温温一些功课,预备考学堂。他昨天就浸了一盆布在这里,没有工夫洗,今天出门去,看到天上好太阳,他又说:误了这个晴天,可惜得很。我怕他会赶回来洗,所以趁他没有回家,先洗起来。这都是新布,没有什么难洗,擦去了浆水就行了。”他说着,又蹲下身子,伸着两手到水里去只管搓洗起来。
  倪洪氏听说,将计春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道:“你这点年纪,倒知道心疼你父亲受累,怪不得你父亲卖苦力帮你念书了。洗衣服这不是男孩子的事,你也洗不好,我叫我们小丫头来帮着你洗吧!菊芬!这里来。”她如此一叫的时候,菊芬跑得摔摆着两条辫子,跑到盆边来。倪洪氏指着盆道:“你看这个哥哥多懂事呵!他怕他爹受累了,趁着他爹不在家,给他洗衣服呢。你能够吗?帮着人家洗洗罢。”菊芬将手掌心轻轻地拍着嘴,有些羞答答的样子,倪洪氏两手按了她的肩膀,让她向下一蹲,笑骂道:“你这孩子做事,真不如人,越比越下去了。”
  菊芬蹲着在盆边,随手一掏,掏了一幅布角在手,她用力一扯,恰好是由计春手上扯了过来,计春不曾留意,身子向前一栽,两手倒按在盆底上。菊芬看到,自然是噗嗤一声笑了。计春臊了一张通红的脸,找了一块小些的豆干布,只管带着水哗啷哗啷搓着。
  倪洪氏笑道:“你这孩子又顽皮,人家是乡下来的老实孩子,你可不许再欺侮他。你要欺侮他,我就会打你的。”菊芬笑道:“我哪里欺侮了他,是他自己栽倒的。那个孩子!你说是不是?”计春红了脸道:“不要紧,不要紧。”倪洪氏点点头道:“这孩子实在好,实在好!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她一迭连声地叫了几句好,却不料隔壁早已回来未曾出面的周世良听到了。到了这时,他忍不住走出来说上两句,于是一幕错综交互的戏剧,就在这里开始了。
第七回:频唤哥哥相亲如手足 辛劳夜夜发奋愧须眉
  倪洪氏看到小计春替父亲洗豆干布,其志可嘉,其行为又可怜。她正叹息着,想这样一个儿子而不可得。周世良笑着由豆腐店里走了出来,向倪洪氏拱拱手道:“你老心事好,倒要你大姑娘给我洗豆干布。”倪洪氏笑道:“周老板!你造化,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再苦个几年,你就有接脚的了。这孩子真是读书明理,说出话来,大人都是想不到的。”
  世良又笑着拱拱手道:“你老夸奖,你老眼前也就是这一位姑娘吗?”倪洪氏道:“不,我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大的自小给了人,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原是不肯把亲生骨肉给人,是这孩子的老子穷疯了,瞒着我,偷着送给了别人。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样一个小黄毛丫头,以后的日子,我就不敢想。”
  周世良道:“你们城市里人,都说着男女平等啦。养姑娘也是一样的,姑娘好,现在也可以出来做事,也可以挣钱养家的。”倪洪氏道:“男女平等,那不过是句话罢了。有钱的人家,把女孩子送去念书,那也不过是好玩,哪有人真的把女孩子去念书,指望着她来养家的呢?女孩子聪明一点,清秀一点,将来招一个好些的姑爷也就是了。”
  她说到这话时,那蹲在地上洗豆干布的计春,却向对面的菊芬偷看了一眼,倪洪氏道:“小兄弟!你不必洗了,让她慢慢地给你洗出来了就是。你不是说要预备功课去考学堂吗?你还是去预备功课罢。”计春抬起头来,向他父亲看了一眼,意思是表示着问:可以让她洗下去吗?世良看倪洪氏说话,却是诚意,就对他道:“这位大娘体恤你呢,你就让这位小姑娘给你洗下去罢。你趁着这个工夫,可以去看看书。”计春于是向倪洪氏点头道谢,自向豆腐店里去了。
  倪洪氏望了计春的后影,她是不住地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这个孩子真好。世良看到别人这样爱惜他的儿子,当然心里十分地高兴,自己也禁不住微微地笑着。
  倪洪氏笑道:“周老板!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你自己也是多么高兴呵!”世良手摸了自己的胡茬子,笑道:“你老夸奖,你若不嫌弃的话,就让这孩子拜在你老跟前做干儿子罢。”倪洪氏笑道:“好哇!我这个干娘,别的好处不会有,若论到洗衣浆衫,缝联补缀,我是拿手。这些小事,全交给我好了。”世良道:“若肯这样,那是我孩子的造化,挑一个日子,让他给你老磕头。”倪洪氏道:“那都是用不着的,叫一声干娘就是了。你哪一天开张,哪一天就是好日子,哪一天就叫我做干娘罢。”世良笑道:“这就好极了。有你这样一个老太指教他,比我好得多呀,男子们对于管家这些事,总不会像女太太这样见得周到的。”倪洪氏道:“周老板!到我们家里来喝一杯茶罢。”世良拱了两拱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也要去收拾店房了。”说着,也就转身而去。
  菊芬回过头来,向母亲问道:“你说的话是开玩笑的呢,还是真的呢?”倪洪氏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开玩笑呢?”菊芬笑道:“我以后叫那孩子做什么呢?”倪洪氏道:“自然叫哥哥。”菊芬道:“我不叫他。叫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倪洪氏道:“小孩子!哥哥妹妹的叫着,有什么要紧?”菊芬道:“他若算是我的哥哥,以后也到我们家来吃饭吗?我还多着一只好花碗呢,让他拿去吃就是了。”倪洪氏笑道:“嗐!你真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人家有人家的家,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吃饭呢?”菊芬倒不明白这个理由,既然不是一家人,哥哥倒可以叫得的?不过自己向来没哥哥姐姐,觉得是不如这街上的小朋友们,于今有了计春做哥哥,这也就可以和别个小朋友一样了。她心里如此高兴着,不多久的时候,就把一盆豆腐干布洗完了。
  晾布的绳子边,有个小小的窗户,正好望着豆腐店的店房里,窗子下摆了一张桌子,计春左手托着头,右手拿了一枝铅笔,靠了桌子,正向窗子外望了天上的云彩出神。
  菊芬向里面笑道:“你在想笔算题目吗?我也会的,你是算加法呢,还是算减法呢?”计春看她身后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这就红着脸笑道:“你也念过书吗?”菊芬道:“念过一年多哩。在平民学校里念书,真有意思。现在我妈说我慢慢地大了,不让我去,你说奇怪不奇怪?大了就不让念书,你也比我大得多,怎么你爸爸倒让你到省里来念书呢?”计春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菊芬撅了嘴道:“女孩子就不准念书吗?街上女学生,可多得很哩。”计春道:“将来我要上了学,我可以对你妈说,叫她让你上学去。”
  菊芬见计春表示着好感,两只手攀住窗台上的板子,伸了头向里面望着道:“我告诉你一句话,以后我们算是一家人了。我妈说,我可以叫你做哥哥呢。”计春还不曾答话,世良却在身后笑起来道:“当然要叫哥哥,他比你要大两岁多哩。”菊芬倒没有什么感想,依然将两手攀住了窗户上的木板,计春可把脸臊得通红,低了头,只管将铅笔在纸上乱涂着,不敢抬头看人。
  世良见这女孩子雪白干净,两只乌眼珠,很灵活地看着人,这就向她笑道:“你叫他哥哥,你知道要叫我做什么?”菊芬将牙咬了下嘴唇,望了世良摇了两摇头。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靠了墙站定,口里连喷出几口青烟来,然后微笑道:“你妈喜欢他,要他做干儿子;我也喜欢你,愿你做我的干姑娘。我们掉一下子,你也叫我干爹罢。”菊芬道:“小的时候,我也有干爹的。我还记得,干爹买了好些吃的东西给我呢。”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嘴儿,不住地发着干笑,点点头道:“那是当然的。你要叫了我做干爹,我一定也要买东西给你吃;不但买东西给你吃,还要买花布给你做衣服穿呢。”
  菊芬听到这位干爹有这样好的意思,知道计春是干爹的儿子,倒不能不联络他,就向他笑道:“哥哥!你要叫了我妈做干娘,我妈也一样地会买东西给你吃,买布给你做衣服的。”计春因父亲在这里,对于她的话,不好怎样去答复她。菊芬将下巴伸进窗户里来,索性叫道:“哥哥!你说是不是?哥哥!”计春真让她叫得窘极了,只得低了头写字,向她连点着几下头。
  世良道:“计春!你这孩子有些不识抬举,人家叫你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计春听说,不敢做声。世良衔了旱烟袋,喷了两口烟,也就走了。
  计春低了头,写了许多字,忽然一抬头,看不见菊芬了,心里可就想着:她叫我没有答应,父亲不说破,倒也罢了;父亲说破了,她不会怪我吗?如此想着,心里未免有些不安,写两行算式,就抬头向窗子外院子里看看。
  过了一会子,菊芬手上拿了两个沙果在晾的衣服下面吃。她见计春不时地偷看她,于是将手上的沙果,高高一举大声叫道:“哥哥!你也要吃一个吗?”计春如何敢大声答应,站起来笑着点了两点头。遥遥地听到她叫起来道:“妈!你还给我两个沙果,不是我吃,给我哥哥吃。”计春越是怕她叫哥哥,她越是将哥哥叫得厉害。计春真没有法子,只得红了两片面皮,伏在桌沿上。
  这次菊芬不在窗子外面说话,拿了两个沙果,推着门进来,向计春道:“哥哥!你吃罢。我妈说,我那里还多着啦。你要吃,我再去拿去。”计春拿了沙果在手上,向她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大声叫我?”菊芬被他如此一问,倒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望了计春,半天说不出话来。计春看到她发呆的样子,就笑道:“你只管叫我好了,可是别那样大声音。”菊芬道:“为什么不能那样大声音呢?”她说这话,声音又是非常之大,倒弄得计春更不好意思,只好不说了。
  从此以后,菊芬叫着哥哥,自己并不加以拦阻。第一二日,计春始终是不敢答应,叫过了两天之后,也就觉得很平常,由她去叫,不再害臊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已经将豆腐店布置得清楚,挑了一个日子开张;同时,计春也就向倪洪氏叫起干娘来。世良因为一个人灶上灶下忙不过来,又托着倪洪氏,找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名叫小四子的,在店里打杂。
  城市里不认识字的妇女们,她们一样地也需要听些新闻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这新闻的材料,无非是对门夫妻吵嘴,隔壁婆媳失和。像本街上有这样一个老头子,为了儿子念书,卖了田到城里来开豆腐店,这就是头等新闻了。所以周世良的豆腐店开了张,就是不买豆腐的人家,也要来买两块豆腐,看一个究竟。因之在开张这两天,豆腐店生意却是很好。
  世良为了报答孔善人家里那番好意起见,每日早上,就要装两瓶滚热干净的豆浆,送到孔家去。倪洪氏在豆腐店开张后的第三天,就发现了这件事,到了下午无事,世良端了一大面盆水,放在院子里石台阶上,光着脊梁,在那里擦抹,倪洪氏拿了一只女鞋帮子,在那里绣鞋头上的大红花朵,就闲闲地问道:“周老板!你忙了这一天,该休息了。我那干儿子呢?”
  世良两手拿了手巾头,在脊梁上倒背着,来回地磨擦,听了这话,停止了磨擦,向人做一个很踌躇的样子答道:“考学堂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倪洪氏道:“这不要紧,考完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世良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就怕他肚子里没有货,那可要他的好看了。”倪洪氏道:“不会的,这孩子平常这样用功,又是要面子的人,怎样也不会交白卷子的。”这句话说得世良也有些信任了,于是背了手拉擦着手巾,又在脊梁上磨擦起来,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菊芬由屋子里跳出来道:“我到店门口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人随了这句话,已经跑远了。
  世良将手巾在水盆里只管揉搓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气,就向倪洪氏笑道:“这孩子叫哥哥叫得亲滴滴地,比亲生兄妹,还要亲热许多哩。”倪洪氏微笑着,突然又正着颜色问道:“周老板!你每天早上送两瓶豆浆到孔家去,这是他们家预先定的呢?还是每日零买的呢?是他家大小姐要喝的吧?”
  世良正和她谈到菊芬身上,倒不明白怎样话锋一转,就转到孔家大小姐身上去,便道:“是他们大小姐要吃。我念她的好处,每日送两瓶去。两瓶豆浆,要得了多少钱?不过天天要人跑上一趟罢了。我倒不相信,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会爱喝这种东西。”倪洪氏道:“不,这位大小姐,她是个好人,她不会作假的。”
  世良擦了一把脸,又在墙钉上取下了旱烟袋,在口里衔着,向倪洪氏望了,做个很可考量的样子问道:“呵!你认识这位大小姐吗?”倪洪氏的脸色突然一变,然而她觉得这种态度不妙,立刻又装出一种假笑来,遮盖她的忧郁和恐怖的状态。笑道:“这位大小姐,是乳妈带大的。这位乳妈和我认识,由乳妈的手上,常交些针线给我做,所以我知道这位大小姐。我在女学堂门口,看过这小姐两回,她并不认得我。周老板!你若是到她家去,可千万不要提起这一件事。”
  世良听了,倒有些莫名其妙,正想问这是什么原因,菊芬手上提了文具小口袋,一路喊了进来道:“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倪洪氏先笑道:“哥哥回来了,你快活得这个样子。”计春走到院子里来,世良问道:“怎么是考到这时候才回来,你都考对了吗?”
  计春笑道:“照我自己说,都是考对了的。可不知道学堂里先生看这卷子对是不对。”说着话时,他看到石台阶上,放着父亲一只洗面盆,分明是父亲擦澡了,于是就向前捞起手巾拧干着,将水泼了。世良道:“我的事,你实在不用管,好好地给我念书就是了。”计春将手巾脸盆送回屋子去,菊芬拿了小文具袋,也就跟了去了。
  倪洪氏点了两点头道:“你看他两人相处得真好。周老板!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把这女孩子给你做儿媳妇罢。”周世良不觉啊呀了一声,接着道:“你有这样好的意思,我睡着了都会笑醒来;你这样一个好姑娘,给我开豆腐店的人,你老不把她委屈了吗?”
  倪洪氏道:“笑话,我家又不是家财万贯,也不是做了大官,有什么委屈她?”世良笑道:“只要你有那个好意思,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只有管着我计春,好好地念书,报答你的大恩。”
  倪洪氏道:“这话我们搁在心里,不要说破,让他两人混得熟熟的,一说破了,小孩子一年比一年大,害起臊来,两个人就会你躲我我躲你了。”世良点了头笑着。这两位做父母的,有了这样一个口头契约,对于这一双儿女,更是彼此疼爱起来了。
  计春有这样一个好父亲,又添上一个倪干妈处处照顾,一个菊芬妹妹前后追随,他的环境,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加上他投考的那个模范中学,这校长冯子云,也是一个不同流俗的教育人才;他接着乡下刘校长来信,已经将计春好学的话,完全介绍过来了。冯子云在未看计春卷子之前,就决定了成全他,后来看了他的卷子,实在不错,就高高地将他取了。
  计春上了学,世良首先得了一种安慰。他又是个乡下人,吃苦耐劳是他的本色,所以豆腐店的生意,他也经营得很有起色。他照例是半夜四点钟起来,开始磨豆腐,五点钟筛浆,六点钟包着豆干,带做买卖,一直到九十点钟,都是这样忙着。十一二点钟,吃过了午饭,就开始挑水浸豆子,两三点钟,又要包第二批豆干;直要到晚上七八点钟,方才和儿子共了一盏煤油灯,算这一天的总账。
  计春看到父亲这样子劳苦,也就不能不用功读书。窗户边一张小四方桌子,常是父亲坐在侧面,儿子坐在正面,两人抱住了一只桌子角,一个看书,一个算账。菊芬却站在桌子边,翻书上的图画看,或者用纸折叠一种小手工。那个打杂的小四子,也就开始坐在灶门口,靠了柴草捆打盹。他打盹的鼾声,呼噜呼噜响得最吃劲的时候,也就是周家父子工作最吃劲的时候。计春想到父亲每日比小四子起得早,总要父亲起来了,才把小四子叫醒,每晚小四子打盹许久,父亲还在盘账,年纪半老的人,如何受得了?因之他功课看到吃劲的时候,每每为小四子的呼声,联想到父亲的辛苦,就连打两个呵欠,笑道:“天不早了,我们都去睡罢。”说毕,将书纸笔砚捡起,马上就去睡觉。
  世良的精神,又何尝比小四子好多少?只是自去睡觉,丢了儿子一个人在这里温习功课,仿佛有些不忍;因之无论怎样的疲倦,总要把身子强自支持着。及至计春打着呵欠,说是去睡觉,想是孩子们实在不行,这就先打开通院子的门,送了菊芬回家去,隔窗叫了声:“倪奶奶!睡觉了吗?”等着倪洪氏将菊芬放进屋子去以后,他才回转身进房来。他见计春已经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睡了,这便不挂念着孩子,自己可睡了。
  劳力过度的人,大概是一倒上床去,就会睡着的。所以世良每次手扶了床,眼睛已经合了缝,头靠了枕头,那就人事不知了。计春等着父亲睡熟了,他才悄悄地偷着起来,点上灯再温习他的功课。
  不过次数多了,世良总也会知道的,等着计春私自起来点灯的时候,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握着计春的手道:“孩子!你何必这样苦苦地用功呢?我的精神熬不过来,难道你的精神候熬得过来吗?”计春道:“我们一同睡觉,你四点钟就起来,我要到七点钟才起来,这样算着,我每天要比你多睡三个钟头;整年整月地这样干下去,你这样大年纪的人受得了吗?以后我也不偷着起来了,只是你没有了事,就应当睡觉,不必来管我的事。你要是一定每夜陪着我念书,我回家来,就不温习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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