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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

_3 黄蓓佳(当代)
一下子又成了卉紫的罪过.弄得她长吁短叹。
卉紫东奔西走地托了好多人打听,总算得到市教育局的确切答复:明年的小学升初中暂不加试体育。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到什么山头说什么话,以后再考体育,那是以后的事。
期末体育考试那天早上,卉紫特地让金铃喝了牛奶,吃了鸡蛋,还添一个大肉包子。卉紫说:“小升初虽然免了体育,考高中还是要考的呀,你得从现在起就努力,能多考一分也是好的。”
金铃倒还懂事,点头说:“妈妈我知道。”
那天先考“立定跳远”,金铃最发憷的项目。体育老师是个年轻的、满脸长着青春疙瘩痘的小伙子,他一手拿皮尺,一手拿一根细细的小木棍,不停地把被孩子踩平的“达标线”重新画出来。轮到金铃的时候,他笑着用棍子敲敲金铃的脑袋说;“努力!”
金铃心里也在说:“努力!”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猫下腰去,用劲往前一跳。
体育老师用棍子指指前面的线:“瞧!还差这么长!”
金铃说:“可是我已经用劲了。”
体育老师笑起来:“小胖子,你姿势不对,没掌握要领。”
体育老师就走上前去,亲自给金铃做了一次示范。体育老师真棒,他跳出的距离几乎是金铃的两倍。
金铃憋住气又跳两次,第二次离那条线只差一点点了,可就是没踩线。
“怎么办呢?你已经跳满3次了。”体育老师又同情又无奈地看着金铃。
金铃也可怜巴巴地盯住老师,眼睛里满含乞求,神色有点像一只受伤以后落进猎人手里的兔子,令人不忍多看。
体育老师眨巴一下眼睛,大声说:“啊,原来你今天穿的是白球鞋,你要是穿旅游鞋,鞋尖保证能触线了!好吧,算你及格吧。”
金铃一下子跳起来,右手高高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对在远处用手势询问她的杨小丽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字。
接下来是50米跑。每4个人编为一组。金铃这一组有尚海、李林和李小娟。金铃因为跳远过了关而信心大增,感觉自己跑步及格的把握比跳远要大些。
4个人齐刷刷猫腰守候在起跑线上,互相做着鬼脸。尚海小声对金铃说:“嗨,你只要跟紧了我就行。”
金铃心里想:我才不跟紧你呢!上学期短跑你还不是没及格!
正想的时候,哨子“嘟”一声吹响了。
李小娟反应最快,哨声吹响的一瞬间已经蹿出去好儿步。金铃因为身体笨重,起步难免费劲,一眨眼的工夫就落在尚海后面。好在后面还有个李林,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对哨声作出反应,见别人都跑了才跟着跑出去。
金铃见自己一上来就落后,心里很急,拿出自己的“杀手锏”:闭着眼睛跑。一个人跑步速度很快的时候,眼前的物体晃动很厉害,总好像自己随时会被晃动的物体绊倒,心理就有了障碍,不敢再继续加速。这时候索性把眼睛一闭,什么都看不见了,埋头一个劲地往前冲,倒能够跑出好成绩来。这是金铃以往考短跑得出的经验。
金铃闭着眼睛,咬紧了嘴唇,脸上肌肉绷得铁紧,准备不要命地拼一次了。她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迎面扑来的寒风打得脸颊生疼,鼻腔里吸进了寒冷的空气,气管和肺部都像被呛着了似的,又闷又痒,忍不住要张口咳嗽。她发狠地想:千万要忍住,千万要忍住!忍3秒钟就行,只要3秒钟!
就在这时候,脚下忽然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绊,脚脖子一拐,身体来不及刹住,重重地摔向前去。摔下去的刹那间她心里还掠过一个念头:完了完了,短跑不能达标了。
没等她感觉身体的疼痛,忽然又一个重重的东西从她身上翻过去,声音更响地落到她前面的地上,还跟着滚了几滚。金铃忙抬头看,原来是跑在后面的李林被她绊倒,同样摔一个“大马趴”。
体育老师小跑着过来,伸手拉起金铃,问她:“摔伤了没有?”
金铃转转脖子,甩甩胳膊,除了胳膊肘有点疼痛之外,一切都好。
体育老师又去拉李林,刚一碰他的胳膊,他啊的一声叫起来。体育老师先以为他耍赖,因为李林在班上一向是个令人头疼的“多动症”孩子。谁知再拉一下时,李林竟疼得冒出眼泪来。体育老师心知不好,蹲下身摸摸李林的胳膊,明白这孩子的小臂骨折了。
跑道上顿时围满了班里的同学,有说要去喊邢老师的,有张罗着要扶李林去卫生室的,有建议给李林家里打电活的,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体育老师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当老师后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麻烦事,一时间倒比学生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邢老师闻讯后急匆匆地从办公室奔过来了。她看看李林的脸色,马上发布命令,让班里力气最大的两个男孩子帮她把李林扶到新华医院挂急诊,让于胖儿通知李林的家人去医院(于胖儿和李林是邻居),其余同学继续上体育课。
“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别慌。”她简捷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将李林的另一只好胳膊架在自己身上,招呼其他两个同学把李林的断臂托着点,一行人出了校门往医院去。
金铃呆呆地站在跑道上,一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杨小丽走到她身边,碰碰她的胳膊说:“你怎么啦?短跑还没达标呢。”
金铃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问:“杨小丽,你说,这事会不会怪我?”
杨小丽撇撇嘴:“你真是的,没事想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跑步摔了跟头。李林反应太慢才绊到了你身上,能怪你吗?”
“可是如果我不摔跟头,李林就不会跌断胳膊。”
“如果不上体育课,不考这个该死的50米跑,你还不会摔跟头呢!”杨小丽说。
金铃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多想了,自觉站在最末一组的旁边,补考完这个项目。
中午回家吃饭,金铃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卉紫有点紧张。问金铃:“老师有没有要你负责任?”金铃摇头。卉紫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和你有关系。我们得去看看人家。”
吃过饭,卉紫打发金铃去上学,自己骑车上街买了些奶粉水果什么的.沉甸甸地提着到医院。
医院小,打听起来很容易,卉紫一下子便知道李林住的是骨科病房。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邢老师还没走,李林的胳膊已经打上了石膏、用雪白的绷带吊在胸前。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人.忙着把几样住院用的东两往床头柜里放。
卉紫先跟邢老师打了招呼,又主动问那个女人:“你是李林的妈妈吧?”
李林妈妈猛地直了腰.目光灼灼地看住卉紫。
卉紫心里就有点慌。她一向怕那些目光灼灼的女人。卉紫说:“真是对不起……”
李林妈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声对不起就行了?”
邢老师处理这种事很有经验,马上说了一句话:“金铃妈妈,其实这跟金铃没关系,谁也没有故意绊谁。你买这些东西来看李林,真是谢谢了。”
李林妈妈打断邢老师的话:“邢老师,说谢谢的是你,我可没这个意思。”
卉紫见话不投机,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俯身去看李林,问他:“疼吗?”
李林用眼睛去看妈妈。他妈妈说:“搁在你们孩子身上,你说疼不疼?”又说:“这倒好,眼看就要期终考试了,李林这样子……”
邢老师赶快声明:“李林的功课你别担心,我会安排时间到医院给他补。数学张老师、英语王老师,我都会跟他们打招呼。”
卉紫也说:“叫金铃每天放学过来,把课堂笔记带给他看。”
李林妈妈说:“再说吧。”
卉紫感觉自己留在这里不合适,就告辞出去。李林妈妈转过身去只当没听见。邢老师把卉紫送到病房门外,宽慰她说。“别担心,尤其别对金铃说什么,以免影响她的复习情绪。这次的期终考试很重要的,基本上就是升学考试前的一次摸底。”
卉紫心里一惊,马上想到挺对不起李林的。
邢老师回头看看病房门,小声说:“李林没关系,他是多动症患儿,开过弱智证明到学校的,反正也不指望他能考什么好学校。他妈妈的态度,你别计较。这事的确怪不到金铃头上。”
晚上金铃放学回来,一进门就问妈妈:“你去看过李林了吗?”
卉紫说:“看过了。医生说他问题不大,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金铃拍拍胸脯:“吓死我了。一下午我都在着急。”
卉紫马上也着急起来:“你怎么能不专心听课呢?临考前要是为这事分心就糟了。你必须保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的不管发生什么,有爸爸妈妈担着。听到了吗?”
金铃回答:“我尽量吧。”
不一会儿,金亦鸣下班回家。卉紫把他拉到卧室里,关紧了门,小声说:“那孩子的事,恐怕一时还不会完。他妈妈看样子是个难缠的角色。”
金亦鸣说:“那我们不如主动点,给他送笔营养费去。”
“给多少?”卉紫望着丈夫。
金亦鸣想了想:“500块钱够多了吧?人家孩子也怪难受的。说起来是跟金铃没关系,可毕竟是绊倒在金铃身上的呀。”
卉紫心里盘算了一下。500块钱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几乎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了。可是金亦呜和金铃都是不肯让别人吃亏的人,不送这笔钱去,金铃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影响了她的学习和考试也不好。俗话说“花钱消灾”,卉紫自己也害怕人家胡搅蛮缠,还是先送了钱拉倒。
卉紫弯腰用钥匙打开橱柜,准备先看看家里有没有这么多现钱。正在这时候外面的门铃响了,卉紫对金亦鸣说:“你去看看是谁。”
金亦鸣出去开门。只片刻他就叫起来:“卉紫你来一下!”
卉紫以为丈夫又是碰上了那些陌生的卖菜刀的人,赶快把橱柜锁好,这才急急地出了卧室。
她没想到来的是李林妈妈。
“李林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她惊慌失措地问。
李林妈妈大大咧咧地进了门,一屁股在餐桌前坐下来,说:“李林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我。”
金铃闻声也从房间里跑出来了。卉紫连忙推着她走,小声说:“做作业去,这里没你的事。”
李林妈妈抬高了声音:“怎么没她的事?也让你女儿听听我的要求合理不合理。”
卉紫煞白了脸:“求求你了,有话跟我们说,别让孩子心里难受。”
李林妈妈笑了笑:“那也行,你拿3000块钱出来,我就不再上门。”
卉紫张大了嘴,一时间呆呆地愣在那里。
金亦呜说:“要求太高了,凭什么要我们3000块?”
“高?3000块钱算高吗?”李林妈妈用右手掰着左手的指头开始算账,“李林这一住院,吃药打针加石膏绷带,没有2000块钱下不来,这是医生告诉我的。李林受了折磨,我得给孩子买好吃的,补补他的身子,算500块钱多不多?他是个孩子,住院要大人陪着,我要到单位请假,要扣工资扣奖金,这又是500块吧?别的那些小零碎,我也不跟你们算了,你们痛痛快快给个大头就成。”
听她这一算,好脾气的金亦鸣也气白了脸,用手指敲着桌子:“我说你这位同志,脑子不糊涂吧?你孩子摔跟头不是金铃的错,这件事学校里已经做过结论了,你凭什么把这一大笔钱算到我们头上?”
李林妈妈跳起来:“怎么不是金铃的错?没有金铃在前面绊了他,他好端端能摔断胳膊吗?”
“那么我问你,如果你孩子摔下来的同时压伤了金铃,我们也要你出金铃的医药费?”
“你当然可以要,我也一定会给。可现在金铃不是没压伤吗?伤着的是我们李林啊!”
“你你你……”金亦鸣手指着对方,气得嘴唇哆嗦。
卉紫半天都没说话,心里苦笑着想:这才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呢。她站起来,把金亦呜挡到身后,对李林妈妈说:“这样吧,你要的数字太大,我们家里不做生意,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金放着,就是我们想给,银行晚上也不开门哪。你今天还是回去,我和金铃爸爸商量好了,会把意见告诉邢老师,请邢老师转达给你。好不好?”
李林妈妈冷笑着说:“没问题,我可以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李林妈妈走了之后,卉紫和金亦呜半天都觉得回不过神来。
金铃蹭到卉紫身边,哭丧着脸说:“都怪我跌了跟头。”
卉紫摸摸她的头:“不,爸爸妈妈一点都没怪你,是那位阿姨太不讲理。”
“那我们怎么办?给她钱吗?”
卉紫摇头:“那本来不是你的错,我们为什么要给?”
“可是我害怕。”金铃小声说。
金亦鸣情绪很激动地说:“你怕什么?这世界上难道没有公理存在了吗?靠胡搅蛮缠就能诈骗人家钱财?简直岂有此理1 300O块钱我决不给她,官司打到天边也不能给她!就连500块钱营养费我也不给了!”
卉紫比较现实,觉得不给一点怕是不行,只不过到底给多少合适,这事得跟学校商量。
第二天卉紫到学校找邢老师,邢老师正忙着去打印一份复习题,手里还抱着一大摞刚收上来的作文本,腋下夹着语文书、备课笔记什么的,显得非常忙碌。见到卉紫,她马上说:“怎么样?金铃的学习没受影响吧?”
卉紫苦笑笑,就把李林妈妈昨天晚上到家里来要钱的事告诉了她。
邢老师眉毛都立起来了,说:“这怎么可以?她怎么能向你们要医药费?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金铃爸爸也是这么说,可碰上这样的事……”
邢老师说:“你跟我来,我们找校长谈谈。”
邢老师抱着作文本、复习题、语文书和备课笔记带卉紫上楼。卉紫伸手要帮她拿一部分,邢老师连忙闪开,嘴里说:“不用不用,我习惯了。”
卉紫就想,邢老师已经很辛苦,家长还要拿学习之外的事情来烦她,说起来真是不应该的。
校长也忙,他面前摊着一大堆表格,都是有关本校这届毕业生情况的,要上报到区教育局备案。他两手撑着桌面听完邢老师所说的一切,神色显然很诧异,说:“我们学校有这样的家长?昨天体育课的事不是做过结论了吗?那是个意外事故,要怪也只能怪体育老师没看护好孩子。学校已经研究过了,李林的医药费由学校报销一半,邢老师你没有告诉李林家长吗?”
邢老师回答说已经告诉了。
“那就没有道理再向人家要钱!”校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完全可以不用理睬。”
下楼的时候,邢老师对卉紫说:“就这样吧,我不送了。李林妈妈再去纠缠,你让她到学校找校长说话。”
卉紫答应着,心里很感激。她想,无论如何要把金铃的学习成绩提上去,才能对得起这么好的老师。
这天晚饭时,卉紫正和金亦呜说去见校长的情况,电话铃响了。卉紫说:“我去接。”起身走过去拿起电话。
电话里是个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那人凶声凶气地说:“钱准备好没有?3天之内再不拿出来,你小心着点!”
卉紫紧张地问:“你是谁?”
对方说:“我是阎王爷!我不怕你不拿钱,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卉紫放下电话,脸色煞白。金亦鸣问是什么人打来的、讲些什么,她一句话也不回答。
谁知道威胁跟着就转移到了金铃身上。这天金铃放学正往家走,拐角处蹿出一个戴墨镜的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你叫金铃?是李林的同学?”
金铃一下子想起妈妈说过的关于“人贩子”的事,吓得张嘴就要尖叫。那人仿佛早有提防,在她张嘴的一刹那狠捏一下她的胳膊:“叫一声,我捏死你!”金铃连忙把叫声又咽回到肚子里去。
那人说:“叫你妈妈送300O块钱到新华医院去,听见了吗?”
金铃怯怯地说:“听见了。”话才出口,她闪电般低下头,在那人手臂上狠咬一口。那人下意识地哎哟一声,松开金铃的胳膊。金铃趁这机会拔腿就跑。这回她是真正跑出了“50米跑”的水平,书包在背后哗啦哗啦跳得像炒豆子。路上有一辆小孩子骑的自行车躺倒着,她倏地抬腿就跳过去了。如果体育老师赶来用皮尺量一量,肯定超过达标分数线。
金亦鸣不在家。卉紫听金铃把路上的事情一说,赶快扑过去把大门从里面锁住,还把防盗链挂上,然后走到阳台,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模样。哪里还能看见什么人呢?只有那辆儿童自行车还在路上孤零零地躺着。
金铃建议说:“妈妈,我们去报警吧。”
卉紫想了想:“不行,那家人看来都流氓兮兮的,他们以后会想办法伤害你。”
金铃不服气:“那我们就不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了吗?”
卉紫说:“跟你说了也不懂,这是民间纠纷,法律管不着。”
金亦鸣迟迟不见回来,卉紫越想越觉得害怕,打电话把金铃奶奶找来陪伴她们。
奶奶更是个胆小的人,听说这事后连声喊:“给他们钱!给他们钱!你们要是拿不出,这钱我来给!我不能让他们再吓唬我孙女儿!”
卉紫说:“真要给钱,哪里让你给?我们只是觉得冤枉。”
奶奶叹着气说:“这世上的冤枉事多了,哪能让件件都说得清是非?碰到了就只能认倒霉。譬如我生场大病,你们用在我身上了吧。”
这时候有人敲门。卉紫不敢去开,凑一只眼睛在门眼里看了半天,还大声问:“是金亦鸣吗?”对方应了声,她这才拿钥匙开锁,又卸下防盗链,忙乎了半天,把金亦鸣放进家来。
金亦呜四下看看,说:“怎么了?如临大敌?”不等卉紫答话,又说:“知道吗?那家人的威胁电话打到我系里去了,简直是骚扰,骚扰!”
卉紫一屁股坐下来,自言自语道:“看起来不给是不行了。”
决定了给钱,凑齐这笔钱也不容易。一个普通人家,哪里是说拿3000块就能拿3000块的呢?还好,金亦鸣的课题组刚刚发了一笔课题费,有800块钱。卉紫拿出这个月余下的工资,也有三四百块。剩下的,卉紫准备把国库券卖掉一部分,虽然中途卖出很不合算,也只好这样了。
金铃到学校跟好朋友杨小丽说了家里筹钱的情况,杨小丽说要在班里发动捐款,为金铃家筹钱。金铃听了心里一动,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起码能让妈妈少卖点国库券。转念一想又不对:为“希望工程”筹钱才能募捐,要不就是救助孤儿、帮助病危的同学,哪有她这样家庭的人接受捐款的?杨小丽劝她:“别傻了,本来就不该让你们家出钱嘛!”金铃却是摇头,死活不肯。
金铃有一块很漂亮的卡通手表,是她过10岁生日时外婆从深圳买回来送她的,大大的、五颜六色的表盘,里面还有一颗可以转来转去的流星似的小红珠珠。张灵灵特别喜欢她这块表,多次提出拿东西跟她交换,她都拒绝了。这回金铃很想帮妈妈一把,就找到张灵灵,问她愿不愿意用钱买下。
张灵灵却拿了架子,漫不经心地说:“你这表都戴旧了。”
金铃说:“我可以便宜些。”
张灵灵一口咬定只出20块钱。金铃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表给了她。
回家把钱交给妈妈,卉紫睁大眼睛叫起来:“那表是外婆花200块钱买的呀!”
金铃一字一句说:“我只是想要帮你。我没有别的东西好卖。”
卉紫心里又心疼又感动,她觉得女儿在很多方面真是很懂事的。
钱终于送出去了,一切也都平静下来。其实李林在医院里并没有住几天,很快就回到家,吊着胳膊在大街小巷里东游西荡。他对于胖儿说,这一个跟头摔得真棒,让他免去了该死的期终考试,太快活了。
金铃的期终考试到底没有考好,因为她心里总想到家里为她花了一大笔钱的事。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一难过就听不进课,自然也无法集中心思做习题。3门主课中,除外语之外,另两门都没考过90分。
卉紫没有责备金铃什么。一件事把整个家里都闹得人心惶惶,你能指望孩子跳到局面之外若无其事准备功课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一定跟“机器人”相差无几,不是金铃这样心地善良、懂得为父母和家庭分忧的孩子了。
14 猫和鼠,你喜欢哪个
每年冬天,金铃的外公外婆都要去深圳舅舅家住一段时间。今年本来说好了金铃全家也一起去玩玩的,可是金铃考试没考好,又被李林家敲竹杠敲去3000块钱,卉紫的情绪就非常不好,宣布取消出去游玩的计划。
外婆不死心,跟外公两个人骑着双人自行车赶到金铃家里来,要做卉紫的说服动员工作,想把金铃单独带出去见见世面。外婆说:“治国之道还有个一张一弛呢,孩子苦学了一个学期,过年玩一玩也是应该的。”
卉紫叫起来:“妈!你真是退休时间长了,根本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的竞争有多残酷!金铃寒假出去玩,可人家的孩子不出去,人家孩子就比金铃多学了东西。你想想,金铃本来学习不如人家……”
外婆不高兴地打断卉紫的话:“谁说我外孙女儿不如人家?学习,学习!一个个学得跟呆木头似的,三鞭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就不喜欢那样的孩子。”
卉紫说:“你不喜欢没关系,人家中学喜欢!大学喜欢!金铃可是明年就要考学校的人。”
外婆不理卉紫,把金铃拉到房间里,关上门,悄悄问她:
“跟外婆说老实话,想不想出去玩?”
金铃低头剥着指甲,一声不响。被外婆问得急了,她才慢悠悠答了一句;“想是想,可我考得不好,心里难过,出去也不会快活。”
外婆抬手摸摸金铃的脸蛋,叹口气,掏出皮夹子,抽了200块钱放在金铃手上:“拿着吧,外婆给你的压岁钱,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外婆走后,金铃很自觉地把200块钱交给了妈妈。卉紫转身拿着这钱上街,给金铃抱回家一大堆复习材料:数学分类过关测试卷啦,全国百所名牌小学最新语文数学测试卷啦,小学三星级题库啦,英语初级辅导教程啦,五花八门。
金铃很冷静地翻着这些习题材料。她已经见怪不惊了。她心里想:没有这些材料,妈妈也不会让她闲着;材料再多,她一天能做的也很有限,所以她没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
学校里的寒假作业共发了3大本:语文、数学、英语各一,加上lO篇寒假日记、每天一页毛笔字,如今再加上妈妈买来的这些习题册,金铃完完全全被淹没在题海中。每天一早起来,喝过牛奶,吃一个包子或是烧卖,金铃便开始做作业。对错先不管它,进度不慢就行,因为妈妈实在没空一题题检查,而是挨个将本子看一眼,数一数当天新做的页数,然后鼻子里唔的一声,再允许金铃看半小时动画节目。
妈妈对金铃说:“你可不要有什么对抗情绪,我已经注意不让你的学业负担过重了。你看楼上的文峰,人家跟你差不多大,每天除了功课之外还要学钢琴,还要上美术训练班,人家的学习怎么就那么好?一点儿不要他爸爸妈妈操心。”又说:“要是能让做母亲的有选择孩子的权利,我宁可选文峰那样的好孩子。”
金铃低头坐在书桌前。泪水其实已经涌出她的眼眶了,可是妈妈没有察觉,仍然在絮絮叨叨数落人家孩子聪明,好像已经忘了金铃这回考得不好是另有原因的。
过一会儿,妈妈的数落声忽然没有了。金铃很奇怪,耳朵里一下子清静得不习惯,就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探头往里看。原来妈妈正俯身在煤气灶上,盯着什么东西看。看见金铃伸进一个脑袋,妈妈赶紧叫她:“金铃你快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金铃好奇地走过去,发现煤气灶上躺着一粒长长的圆圆的像黑米粒的东西。金铃凑近去闻闻,又用手指碰了碰,叫起来:“这是一颗老鼠屎呀!”
卉紫两手一拍:“天哪,果然是!老鼠屎怎么会跑到灶台上来了呢?莫非我们家里有了老鼠?”
卉紫一下子很慌张,如临大敌似的,把厨房里瓶瓶罐罐都移开,到处搜寻老鼠留下的痕迹。她果然又找到了被咬破的一袋米粉和被啃出牙印的一只土豆。
卉紫跑回书房,报告金亦呜说:“不得了,不得了!我们家里要闹鼠患了!”
卉紫和金亦鸣紧急行动起来,在角角落落里寻找老鼠洞。卉紫奇怪的是家里四壁都是水泥,老鼠如何能练出一手在水泥墙中打洞的本领?
寻找的结果是一无所获。金亦鸣把睡觉的大床都掀开来了,也没见半个老鼠洞。当天晚上,卉紫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放进了冰箱,意思是让老鼠打消到他们家里寻觅食物的念头。
第二天卉紫第一个起床,房门一开就尖声大叫:“啊呀!不好了!”
金亦呜和金铃跟着冲出去,两个人都傻了眼:堆放在外屋饭桌上的金铃的复习材料被老鼠一夜之间咬了个七零八落,破碎的纸片撒了一地,像凭空下了一场室内大雪。卉紫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万分惊恐地自语道:“它这是报复!它这是报复!”
金亦鸣拔腿就往他书房里跑,看一眼之后又退出来,笑嘻嘻地说:“还好还好,没咬坏我的东西。它还是很有分寸的。”
卉紫叫道:“可它把金铃的复习材料都毁了!复习材料不比你的论文重要吗?”
金亦鸣一摊手:“你怎么这么比?这怎么能比?”
卉紫说:“为什么不能比?你反正是副教授了,多学点少学点也就是这个样。金铃不同,她明年要考中学的!复习材料都咬得七零八落,她还学什么学呀?”
金铃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着妈妈为她的复习材料心疼不已的样子,心里忽然产生一丝庆幸:她可以少做点该死的复习题了!老鼠真好,知道她最恨什么,所以才赶来帮忙,帮她解脱困境。说不定它就是动画片里的“舒克”或者“贝塔”,专门跟孩子做好朋友的。
整整半天时间金铃都很轻松,因为没有任何复习题可做。她先玩了一会儿橡皮泥,用红颜色捏了一个泥娃娃,又用绿颜色捏了一只小老鼠。小老鼠趴在小娃娃的肩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翘着细细的短胡须,顽皮地歪头看人。金铃把娃娃和老鼠放在自己书桌上,然后又看电视。很幸运,电视里正在放成龙的打斗片。成龙是金铃最崇拜的影星,他的一招一式都那么逗人,金铃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后来另一个频道又开始放周星驰的喜剧片,金铃就更加来劲。她简直不知道一个上午怎么就过去得那么快,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把遥控器转到第三个频道!
门响了,金铃猜到是妈妈回来,赶快把电视机关了,站起身来。卉紫把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朝金铃瞥一眼,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是在看电视。复习材料没了,你怎么就一点不急呢?”
金铃嘟囔道:“我又不是气功大师,不会把碎纸片复原。”
卉紫把包里的东西往桌上一倒,原来又是一堆习题册。金铃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她现在对做题目已经很麻木了,根本不在乎题目总共有多少了,反正是做呗,不停地做,做死算数!
另外一个包里倒出来的东西,是一只老鼠夹子、一包纸面上画了骷髅头的老鼠药。金铃刚想伸手去摸,卉紫大喝一声:“不能动!”吓得金铃赶快又把手缩了回去。
最后,卉紫变戏法似的从第三只包里拖出一只鞋盒,里面赫然一只毛茸茸的白猫!金铃惊叫道:“是只死猫!”卉紫瞪她一眼说:“什么死猫?是我喂它吃了半粒安定片。”金铃又惊又喜:“妈妈你答应让我养猫了?”卉紫说:“你学习都顾不过来,还有时间侍候猫?这是我们同事家养的,我借回来赶老鼠的。说好了3天就还回去。”
金铃心里一下子灰灰的。她试探着问妈妈:“你真的要消灭那只老鼠吗?”
卉紫很奇怪地望着她:“难道我们要把老鼠当猫来养着?”
金铃不答话,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鞋盒子里酣睡不醒的猫,觉得这猫的皮色一点儿也不白,脸也很脏,眼角还糊着眼屎,耷拉着的耳朵令人恶心。
午饭过后,猫睡醒了。猫一醒来,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原来的家,开始奋力反抗。先是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然后把全身的毛倒竖起来,准确地找到大门的位置,扑在门上又抓又挠,指甲磨得嘎吱嘎吱响,听得人牙齿发酸。再然后它绝望地跳上窗台,拱翻了一只花盆,又蹿到金铃的书桌上,把她的一瓶蓝墨水打翻了。幸好墨水瓶里只剩一点黏稠的渣渣,未曾造成大乱。
卉紫满房间地追猫,试图抓住它以后用绳子拴起它来。无奈猫的身手实在敏捷,上蹿下跳总能从卉紫手间逃脱。加上它瞪圆眼睛、竖直尾巴、摆出一副恶狠狠不顾一切的劲儿,卉紫有好几次伸出手又被它吓回去了。卉紫大声叫着:“金铃金铃!你怎么站着看热闹?”
金铃说:“我觉得这猫没用。它见了人都会吓出屎来,见了老鼠还不要吓昏过去?”
卉紫回过头看她:“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猫的吗?”
金铃反驳道:“谁说我最喜欢猫?我为什么不能最喜欢老鼠?”
卉紫嘀咕一声:“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金铃终于还是不忍心看妈妈气喘吁吁追猫的样子,慢吞吞上前帮忙。两个人围追堵截,一个按猫头,一个按猫屁股,把猫制服在沙发上。卉紫手忙脚乱地用绳子将它的脖子套住,拴在厨房里。
卉紫大口喘气,用胜利者的口吻说:“有这只猫守在家里,吓也把老鼠吓走了。”
金铃像是故意跟妈妈作对,马上提出一个问题:“老鼠吓走了,你买老鼠夹子和老鼠药干什么呢?”
卉紫一拍脑袋:“真是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道理?”
卉紫权衡许久,决定还是让猫在家里住两天再说。如今的老鼠都太狡猾,它们都懂得如何妥善地保护自己,夹子和药未必能让它们上当,还是家有白猫比较保险。
猫被拴了脖子,在厨房里叫得越发凄厉,金铃心里被它搅和得七上八下,一道四则混合计算题前后算了5遍,算出5个不同的答案,简直就是一塌糊涂。金铃冲到厨房里,对猫大喝一声:“你能不能闭嘴?”猫真的就闭了嘴,瞪圆了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充满仇恨地盯住金铃。金铃对它威吓地一跺脚,猫又赶紧趴下身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哭又像笑.弄得金铃后脖颈发凉,拔腿逃回房间。
金铃一走,猫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了,也不知道它累不累,要不要像邢老师那样泡“胖大海”的水喝。
傍晚金亦鸣回来,一进门就吸着鼻子,说他闻到一股酸酸的臭豆腐味。金铃冲出来揭发说:“是猫随地大小便!”金亦鸣听说家里有猫,先是一愣,经卉紫的解释,又高兴起来,因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惦记他书房里的书和资料笔记,生怕老鼠换了口味又要拿他的宝贝当发泄对象。真要是书房里遭了鼠灾,那就惨了,他会连下学期的课都开不起来。
金铃冷眼看着爸爸妈妈为一只猫忙得团团直转,一个煮猫鱼替它拌饭,另一个从楼下弄来煤灰替它打扫大小便,心里就涩涩地不是滋味。她转身回自己房去,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乒乓球大的字:智力测验——猫和老鼠,你喜欢哪个?
卉紫忙妥之后到水池边洗手,一弯腰就看到了贴在洗衣机上的这张纸条。卉紫惊讶地说:“这难道也能成为问题?猫和老鼠,能喜欢哪个呢?当然是猫。”
金铃酸酸地说:“知道你会这么说。”
卉紫偏过脸说:“总不会有人喜欢老鼠吧?”
金铃咬一咬嘴唇,轻声说:“我喜欢。”
“为什么?”卉紫扬起眉毛。
“猫这家伙又懒又馋,除了会抓老鼠之外,别的还会干什么?可是它凭什么要欺负老鼠呢?它们在大自然中应该是平等的,每一个生命,无论它多么弱小,总有生存的权利,猫并不比老鼠高贵.老鼠也不应该比猫卑贱。人们喜欢猫,只不过因为猫比老鼠听话,猫的模样又比老鼠漂亮。”
卉紫好笑地说:“老鼠会偷人类的粮食吃。”
金铃语气激烈地反驳:“老鼠会比猫吃得多吗?它那么小,它需要的食物非常少,有猫的十分之一就够了。人类为什么不能允许它生存呢?除了养猫来咬它,还要用夹子夹它,用毒药来毒死它,用火烧,用水淹,用石头打……老鼠太可怜了,没有人喜欢的动物活得太委屈了!”
卉紫伸手去摸金铃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吧?你说什么胡话呢?”
金铃猛地甩开卉紫的手,满脸是泪地大声道:“因为我就是可怜的老鼠,楼上的文峰,我们班的好学生胡梅、刘娅如、倪志伟……他们就是讨人喜欢的猫!”
卉紫一下子愣在那里。关于猫和老鼠的联想出自一个11岁孩子的口中,带着那种铭心刻骨的哀伤幽怨,构成了对成年人的震撼!卉紫这才知道女儿的心里是有很多很多委屈的,多年来不被看重、不被称赞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是深深刺伤了孩子的心灵。她也许是真的努力过,却因为年龄、性格、能力等原因而无法比别人做得更好。她常常用快乐把自己掩盖起来,而实际上她心里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和态度,盼望得到父母的宠爱和赞美。
卉紫蹲下来,搂住女儿的腰,仰脸望着她:“你说得对,老鼠也很可爱,它的眼睛多么善良,它的小圆耳朵多么俏皮!还有它的皮毛,那种漂亮的灰色,摸在手上的感觉一定很好。”
金铃呜咽着说:“如果真的让你选择一个孩子,你会要文峰还是要我?”
卉紫大声说:“当然要你!世上学习好的孩子有千千万万,可世上只有一个金铃是我的女儿,最亲爱最宝贝的女儿!”
金铃把糊满了眼泪的冰凉的脸蛋紧贴在卉紫脸上,两手紧紧抱住她的脑袋,许久都不肯放开。
拴在厨房里的猫,第二天又被卉紫灌进半粒安定片,不明不白地回了自己熟悉的家。卉紫买回去的老鼠夹子和老鼠药,自然也没有使用。奇怪的是老鼠却不再光顾金铃的家了,就好像它那天晚上躲在黑暗处听懂了金铃的话,不想让同情和怜爱它的女孩子为难似的。
15 爸爸的大鱼
寒假就这么一天天在书山题海中无聊地过去。偶尔金铃下楼替妈妈打酱油买味精,碰到巷子里的同学,才知道大家的日子都是如此,谁也不比谁过得快乐。
金亦鸣出差去了。苏北的一家乡镇企业在生产配料的什么问题上碰到了困难,专程到学校里来请专家金亦鸣去帮忙解决。卉紫为此有些意见,说快过年了也不肯在家里呆着,答应了在寒假中帮金铃全面补习数学,这下倒好,整个寒假不是课题组开会就是研究生谈论文,现在又出差去苏北,金铃的数学书一共没有翻过两页。
金铃倒是挺高兴。六年级的课本对文科毕业的卉紫来说已经有些困难,计算题借助计算器还能算得明白,应用题就相当吃力,如果是打了“*”的附加题或是思考题,卉紫简直如看天书,思维压根儿没有金铃来得快捷。所以爸爸一走,没有人批改作业的对错,金铃总算能稍稍松一口气。
杂志社是不放寒假的,卉紫的工作要到年三十那天才能结束,虽然这之前上班也就是象征性地点个卯。正因为如此,金铃独自在家时也不敢偷看电视,提防着妈妈会突然提前下班回家。妈妈的侦探手段非常厉害,那就是回家后常常去摸电视机的后壳,如果后壳是热的,说明金铃看了电视,只不过在她进门的一瞬间里把电视机关了而已。金铃挺埋怨那些设计电视机的人,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太笨,简直一点不为中国的广大儿童们着想,在电视机里做些小小的技术改造,比如添加个微型电扇之类,不就使很多孩子可以高枕无忧地偷看电视节目了吗?
当然,开心的日子还是有的,并且它总会在金铃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出现。
有一天下午,妈妈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在忙着收拾单位里刚发的年货,把它们分门别类,有的晾挂在阳台上,有的暂存冰箱,有的当即刷洗下锅。那天下午单位里分的是冰冻带鱼。在所有的鱼类食品中金铃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银闪闪细条条的东西,尤其是冰冻过的,尤其是过年时单位里分发的。因为它们毫无例外地已经很不新鲜,当妈妈将鱼块洗涤干净投进油锅后,满房间就会弥漫出那种臭烘烘的海鱼味。好笑的是这时候如果下楼在巷子走一圈,你会闻到家家户户厨房里飘出来的都是这种刺鼻的味道。
妈妈戴着围裙,提着一双湿淋淋的、沾满了银色油污的手,大声喊金铃:“快来帮我倒点热水!”
金铃放下自动铅笔奔进厨房,捏着鼻子去提热水瓶。卉紫说:“算了,别做出这副林黛玉的娇样儿了,待会儿鱼煎熟了,拿作料一烹,你比谁都吃得来劲。”
金铃就有些不好意思,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下来。
金铃打开热水瓶盖,往洗鱼的盆子里倒水。卉紫大叫一声:“别浇在鱼身上!”可是已经晚了,滚沸的热水已经将一部分冻鱼烫得皮开肉绽。
妈妈唠叨说:“真是一点事情都不会做。从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接下去妈妈就该讲她小时候会做什么什么事情,心有多灵,手有多巧。金铃不要听。问题不在金铃心不灵手不巧,在于她没有机会去尝试做那些女孩子喜欢做的事。金铃每次主动提出要帮妈妈分担家务时,妈妈回答她的都是一句话:“这些事你别管,你的任务是学习,把成绩搞上去就行。”金铃只好怏怏地回到书桌旁。
此刻,妈妈的话刚刚开头,门铃响了。真是救命的铃声!金铃飞奔着去开门。妈妈急忙在后面喊:“先看看是谁!别放生人进来!”
门一开,金铃傻眼了:门外站着的既不是熟人也不是生人,而是一条银光闪闪、比她人还要略高的大鱼!那鱼的身子比爸爸的大腿还粗,头像个斗大的馒头,尾巴成扇形拖挂在地上,满身的鳞片每一片都有茶杯口那样大,两只如婴儿拳头般的眼睛金黄色,眼皮外有一圈微红,晶亮的眼珠充满热望地盯住金铃,一副深思熟虑的智者的模样。
妈妈在厨房里问:“是谁呀?谁来了?”
金铃张了张嘴,她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总不能说一声:“是大鱼来了。”
妈妈等不到金铃的答话,甩着湿淋淋的手从厨房里出来了。据说过年前的这段时间社会上流窜犯很多,入室打劫的案件频频发生,此时家里只有她跟金铃,一切不能不多加小心。
妈妈一看堵在门口的大鱼,跟着也傻了眼。她扭过头,结结巴巴地问金铃:“这个……这个……今天是几号?”
她其实想问的是:今天是不是“愚人节”?怎么会有人开这种玩笑?
这时候大鱼身后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请问这是不是金老师的家?”
卉紫慌忙回答:“是是。”
那声音说:“哎哟,可算是没找错。”
接着鱼身往旁边一闪,露出后面两个满身冒着汗气的小伙子。他们热得棉袄都敞开了,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粘成一团。那条比金铃还高的大鱼,原来就是他们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抬在肩上的。大概是累惨了的缘故,此刻不等卉紫发话,两个人就迫不及待地抬着大鱼往门里走,径直冲进厨房,看看狭小的空间无法将肩上的庞然大物安置下来,又转身奔向一旁的卫生间,当机立断地卸了担子,把那鱼放进浴缸中。浴缸也还不够大,鱼只能勉为其难地屈身其中,头和尾巴都翘在半空里。
卉紫惊慌失措地先跟着他们进了厨房,而后又跟他们进卫生间,继续用结结巴巴的声音问道:“这个……这个……你们……我们……”
一个穿紫红毛衣的小伙子把额前汗湿的头发捋一捋,笑嘻嘻地说:“这鱼是送给金老师过年吃的。”
卉紫仍然疑惑不解:“可我不认识你们……”
紫红毛衣的小伙子答:“没关系,金老师认识,你跟他一说就知道了。”
卉紫还不放心:“怎么可以呢?这么大的鱼,买买得好几百块钱……”
小伙子笑起来:“乡下人,买什么?乡里水库打的。金老师去年带研究生到我们乡里实习,帮我们乡办企业解决了大难题,送条鱼给他吃吃还不该?”
卉紫听这一说,才算彻底地放了心,慌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张罗着泡茶,又叫金铃去拿为过年准备的瓜子糖果。两个小伙子却死活不肯坐,说有车在楼下等着,当天还得赶回乡里去呢,扛上抬鱼的粗木棍就走了。
送鱼人刚出门,金铃在房间用劲蹦起来,大声欢呼道:“爸爸万岁!这么大的鱼啊!是一条了不起的鱼王啊!”她跑到卫生间里,用手拍打着结实的鱼身子,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触鱼的眼睛,还试着把整个拳头塞进鱼嘴里,兴奋得什么似的。她想这一定是全城里独一无二的大鱼,班上无论是张灵灵家还是于胖儿家,绝对不会有人送给他们这么大的鱼。等开学的时候她要把这事告诉全班同学,她终于也有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卉紫看着金铃的高兴样,不失时机地教育她说:“这下看到了吧?知识和文化还是有用的,当官的家里有人送礼,爸爸凭学问一样能受人尊敬,世界上……”
金铃打断妈妈的话:“你准备把这鱼怎么办?”
这句话问得实在及时,卉紫闭上嘴,开始思索如何处理大鱼的问题了。卉紫估摸这鱼有六七十斤重,三口之家在春节期间是无论如何吃不下去的。要完整地放进冰箱,除非那冰箱大得像冰库。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解剖——分割为零碎鱼块,再送出一部分给亲朋好友,余下的自家慢慢消化。
卉紫到厨房里拿来一把最快的菜刀,站在浴缸边上打量了大鱼好久,决定从鱼的脖颈处下手,先割下它的大脑袋来。
金铃心里庆幸地想:好在这鱼已经死去多时了,否则割头的痛苦它受不了,她也受不了。鱼的疼痛是在身上,她的疼痛是在心里。
卉紫割鱼头的时候才发现她对自己的力气和鱼鳞的坚实都估计不足。足有铜钱厚的鱼鳞几乎比铜钱更硬,锋利的刀刃在鳞片上轻飘飘地就滑过去了,最多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割痕。刀刃无法深入鱼身分毫,卉紫白用了半天劲。金铃自告奋勇说:“我来吧!”
当然这话说了等于白说,金铃又割又砍,弄得鼻尖冒汗,那鱼根本就若无其事。
卉紫说:“送鱼的人真该考虑到我们杀鱼的艰难。我倒宁愿要几条小一点的家伙。”
金铃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报上不是登过广告吗?‘有事请拨110电话,巡警同志为您排忧解难’。我们打110报警电话吧。”
卉紫说:“请巡警来帮忙杀鱼?太荒唐了。”
可金铃的这句话还是提醒了卉紫,她想起金铃奶奶有一把专门用来剁排骨的斧子,连忙洗了手去打电话向奶奶求援。好在两家距离很近,放下电话不到lO分钟,奶奶已经握着斧子气喘吁吁赶到。
奶奶说:“真是好笑,一路都有人问我拿斧头干吗,以为我家来了打家劫舍的强盗呢。”
奶奶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又比卉紫有经验,再加有利斧快刀做武器,事情马上变得容易了许多。她是这么做的:先用电工起子将茶杯口大小的鱼鳞一片片起出来,然后举斧猛地砍进鱼背,在碰到脊骨时巧妙地迂回到关节处,终于将一个硕大的鱼脑袋砍杀下来。
鱼脑袋跟鱼身猝然分离,黏稠的鱼血便汹涌而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随之冲出来,把金铃熏得打了一个喷嚏。她看见随着血液缓慢涌出切口的金黄的鱼子、雪白的鱼油、花花绿绿的鱼肚肠和鲜红的心肝,觉得恐怖,又感觉头昏恶心,转身逃出卫生间去。坐在外面又想,不能不看,不看太可惜了。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捂住鼻子,只用嘴巴呼吸,眼睛眯起来,从眼缝里窥视整个过程。
卉紫和金铃奶奶齐心合力,又砍又剁,终于将一条大鱼分解成块。墙壁上、抽水马桶上,到处都是喷溅上去的黏稠的鱼血。奶奶和卉紫两个人张着4只鲜红鲜红的血手,一时竟累得无力扭开水龙头冲洗。奶奶一屁股瘫坐在马桶盖上,声明她得歇一歇才能打扫“战场”。卉紫面有难色地说:“那你先出去,我来收拾。要不然闯进个人来,还以为我们家里杀了人呢。”
奶奶就出去到厨房里洗了手,坐下来喘气。卉紫一个人在卫生间忙碌,先用水冲地,又用拖把拖,嗅嗅还是血腥味冲天,干脆兑一盆洗涤剂,蹲下身将每一条瓷砖的缝隙都抹了一遍。完事后探头再看浴缸里,鱼块横七竖八堆了一缸,白生生的鱼肉从每一个切口鼓出来,夹着细细的鲜红的血丝,看着就觉得肚子很饱,没有煮它来吃的欲望。
卉紫不无忧愁地说:“怎么办呢?这些鱼块?”
奶奶倒很干脆:“送!楼里的邻居每家送一块,再打电话喊金铃她姑姑来拿。剩下的你们塞冰箱,塞不下的我带回家腌起来。”
奶奶活像个大将军,指挥起来颇有点雷厉风行的军事家气派。
金铃这时候开始活跃了,主动申请担负给邻居们送鱼的任务。当然她期盼的其实是邻居的一声惊讶或者赞叹。她挨家挨户笑眯眯解释:“这是我爸爸的大鱼。”
整整一个春节,还有春节过后的整个春天,金铃的家里总是弥漫着烧鱼的香味。红烧,熏炸,剁碎了做鱼丸鱼饼,糖醋鱼,豆瓣鱼,酸菜鱼,鱼汤火锅……吃得金铃看见鱼就恶心。此后直到金铃毕业考试,卉紫再没有往家里买过别的什么鱼,用她的话说:“简直吃怕了。”
所以,金铃总结出一个深刻的道理:物质过于丰富了也不是好事,对未来永远抱有期望才是最美好的现实。
16 真的获奖了
寒假结束,第一天到学校报到,金铃就忍不住把大鱼的事情说给她的好朋友杨小丽听。
杨小丽眨巴着两只细长的眼睛,突然间她一句:“你爸爸不是当老师的吗?”
金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茫然地说:“是啊。”
杨小丽马上得出结论:“你这是吹牛。”
金铃生气了,冲着好朋友大声说:“你才吹牛!”
杨小丽解释:“如果当老师,那就不可能有人送那么大的鱼给你爸爸。我家对门有个人当局长,他家过年收了好多鱼,都挂在阳台上晾着,最大的一条才这么大。”她用手比画了一个长度。
金铃愤怒地哼着鼻子,心里觉得杨小丽太俗气了,眼睛里只有当官的,不知道知识也能产生财富。她想这学期该考虑是不是继续跟杨小丽做好朋友。
金铃又跟另外的几个同学说了这事。当然都没人相信,都说金铃吹牛。尚海居然说:“你是把鱼的长度乘以2了吧?”
金铃气得发昏。她背着满满一书包新发的书本弓腰曲背往家里走,一路上都咬牙切齿,恨她的同学太“势利眼”,不把她当老师的爸爸放在眼里。
妈妈在金铃报到的这天照例请了半天假,在家里把旧挂历裁成一块一块的,等着金铃发新书本回来后包书。书很多,本子也多,所以这是一项相当巨大的工程,每次卉紫都要累得头昏眼花、胳膊发沉。
金铃一到家,卉紫就帮她把沉重的书包从背上卸下来,一边说:“不得了,发这么多书本!”
金铃说:“这就多啦?还有一半没发下来呢!”
卉紫开始点数。计有教科书12本,参考书3本,课外练习册3本,辅助习题册2本.竖笛乐谱l本,美术画册1本,大字练习本1本,钢笔字帖1本,透明临摹纸若干,语文本5本,数学本5本,英语本2本。卉紫心里想,这一下午加一晚上未必能够包妥所有的书皮。若是明天再有这么多发下来,家里的挂历纸该不够了,还得到单位向同事们匀一些回来。
金铃坐在旁边看妈妈包书,递着剪刀胶带什么的。卉紫对她说:“别闲着,帮妈妈做点事,到冰箱里拿一块鱼出来解冻。”
不提鱼的事还拉倒,一提到鱼,金铃的怒气上来了。她埋怨妈妈说:“鱼没剖开之前,你为什么不给大鱼拍张照片呢?”
卉紫噢的一声,说:“真是的,我怎么忘了这事!要是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多好。”
金铃说:“同学们没人相信我爸爸有那么大的鱼。”
卉紫纠正她的话说:“不是你爸爸的鱼,是人家送给你爸爸的鱼。”
金铃大声说:“这有什么关系?送给了爸爸,就是爸爸的东西l”
卉紫奇怪地望着金铃,不知道她今天又是怎么了,在鱼的问题上态度如此强烈。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有想法。
开学后的第一次作文课,邢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目:《我的××》。邢老师说,这叫“半自由命题”作文,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自由选择作文内容。
金铃心里憋着气,马上提笔写下几个字:我的爸爸。她埋着头写得飞快,尚海想看看她写些什么内容,她立刻用手捂住了,不客气地说:“去去!有本事你自己想,别问我写什么!”
打下课铃的时候金铃还没有写完,老师允许没写完的人带回家继续写,因此卉紫有机会看到了金铃写的这篇作文:
我的爸爸
我的妈妈是个编辑,她崇尚知识,羞于谈钱,对那些腰缠万贯的“款爷”们总是抱着偏见。偏偏我的爸爸在深圳“下海”几年后,也成了一个令妈妈别扭的“款爷”。瞧他一身名牌,腰间挂着BP机,手中拿着“大哥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真是威风十足。怪不得开“的士”的司机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的献殷勤。今年春节,他从深圳回来,从机场坐“的士”到家门口只要20元,爸爸甩过一张50元的票子,叫司机不要找了。我大叫起来:“哇!你可真阔气!”爸爸解释说:“大雪天的,又是年三十,人家出来开车多不容易。”哼!瞧他,怎么说都有理!妈妈数落他:“变了款爷,满眼都是钱!”奶奶也担心地说:“钱多了,人就容易变……”我说:“爸爸要是再赚钱,银行里就要存不下了,那时候怎么办?为什么不把钱拿出来做好事?”
可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大大改变了我对爸爸的看法。
起因是妈妈的单位要集资盖房子,妈妈想买一套大点的、楼层好点的公寓房,叫爸爸汇钱过来。爸爸总是拖延不办。妈妈很生气,在电话里把爸爸骂了一顿,爸爸也不生气。
寒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做作业,猛然听见有门铃声。我放下钢笔去开门。门一开,我惊呆了:门口“站”着一条银色的大鱼儿。在阳光和雪光的衬托下,每一片铜钱大的鱼鳞都闪着灿烂的阳光,仿佛上帝已赐予它们生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庞大的鱼身后传来:“打听一下,这儿是不是金先生的家?”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边用围裙擦手边请客人进屋坐。送鱼的小伙子将鱼抱进浴缸,甩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这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呀,他的家乡在江边,很穷,最近他们办了个养鱼场,却因为经济困难,亏损很多。他们求到了曾在那里插队的爸爸头上,爸爸毫不犹豫地汇去了20万元,帮助他的第二故乡恢复生产。不久,养鱼场又兴旺起来,所以就送来这么一条“庞然大物”。
我一听,心里暖和和、甜蜜蜜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骄傲、自豪。我拿起爸爸的照片,重重地、响响地亲了一下.嘴里还不住嘀咕:“真有你的!你真是个标标准准的好爸爸!”
晚上妈妈一个电话挂到深圳,着实把爸爸“夸”了一顿。爸爸在电话里说:“这也是应该的。我人在深圳,心却始终在家乡,我只希望家乡这只大公鸡变成金凤凰,在世界上展翅飞翔!”
瞧!我爸爸是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款爷”?从此以后,妈妈对爸爸改变了看法,成了爸爸的“盟军”。我有一个独特的“款爷”爸爸,还有什么不幸福、不满足的呢?
卉紫推开作文本,万分惊讶地看着金铃:“你爸爸什么时候去了深圳?而且还成了个款爷?我们家见过20万人民币有多大一堆吗?”
金铃不在乎地说:“我写的是作文。”
卉紫说:“作文也不能胡说八道!”
“文学不就是虚构吗?这是你说过的话。”
“虚构的是小说,作文只能写你身边发生过的事。”
“不对!作文也是文学!”
金铃激动得面红耳赤,鼻孔张开来,牙关咬起来,一副为捍卫真理誓死拼斗的模样。
卉紫说:“你怎么了?”
金铃紧咬牙关,呼呼地喘气,一句话不说。
卉紫实在觉得莫名其妙,高声喊书房里的金亦呜。
“亦鸣你出来看看,看你女儿把你描绘成什么样子!”
金亦鸣就放下听外语的耳机走出来,把金铃的作文看了一遍。
“挺好,”金亦鸣笑嘻嘻地说,“真的挺好。我要真是个款爷,做出这么令人感动的义举,还不该把我好好夸一顿?”
卉紫瞪了他一眼:“说点正经的吧。我看金铃的思想有问题。”
“也许十年八年之后我真的成了款爷呢!”金亦鸣竭力插科打诨,想要打破母女间此刻的对抗局面。
卉紫不理他,把头转向金铃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写?爸爸凭学识帮助乡办工厂,受人尊重,人家送一条大鱼来谢他,这不光彩吗?或者,你觉得当老师的爸爸太寒酸,希望有个当大款的爸爸?”
金铃闷声闷气地回答:“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金铃抬头看着他们,眼圈先红了一红,才说:“同学不相信我家里有过那么大的鱼。他们说,没有人会送大鱼给我的爸爸。”
卉紫和金亦呜对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金亦鸣勉强笑笑,说:“如果爸爸是大款,同学就会相信吗?”
金铃点头。
“为什么?”
“因为大款有钱。人们都会巴结有钱的人,就像大家都巴结当官的人一样。”
“天哪!”卉紫轻叹一声,“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世故!”
金铃郑重其事地说:“我并不想说谎,可是如果说真话反而没有人相信,你会选择什么?”
卉紫答不出话来。她心里有一种海水漫过去一样的凉丝丝的感觉。这社会真是变得越来越实际了,小学生已经懂得了“钱”和“权”的厉害,懂得了如今在世上大行其道的是什么。到这一代孩子长大的时候,他们对前途和命运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啊!
金铃的这篇作文交上去没几天,邢老师又打电话请卉紫到学校去一趟。邢老师拍着金铃的作文本说:“这篇作文写得不错。真不错。可是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卉紫说:“可以。”
邢老师就说:“你自己是做文字工作的,你懂得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一般来说我们不提倡孩子把作文当小说来写。家长看没看过这篇作文?”
卉紫点头。
“那么,是家长默许她编造了这样的情节?”
卉紫说:“不,我只想让老师也看看,好知道孩子们心里想些什么。”她就把围绕一条大鱼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邢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原来是这样。”她想了想,又说:“看起来光抓学习不行,还得抓思想。孩子成熟得越来越早了,他们都太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见,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可怕。”
邢老师送走卉紫之后,当天下午就拿出自习课的时间开了一次班会,主题内容是:我最崇拜谁?
结果当然是热闹非凡。男孩子们大都选择了时下电视节目里正在播放的日本动画片人物:宇宙英雄奥特曼。只有倪志伟偏要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架势,说他最崇拜特工英雄007。于胖儿马上站起来反对:“奥特曼连原子弹都打不死,007行吗?”倪志伟不屑地哼着鼻子:“跟你说不清,你是只看动画片的。”
话说出去,倪志伟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触犯了众怒,因为动画片是全班男女同学一致迷恋的电视节目。立刻就有好几个人站起来,七嘴八舌指责倪志伟故作高深,任何时候总想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尚海甚至激动得离开座位,跑到讲台前大声揭露:“倪志伟每天都在家里看奥特曼!他还买过一套奥特曼的卡通画书,很贵很贵的!”
这一来全班情绪更是激昂。倪志伟面红耳赤,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架势对着尚海。尚海就很张扬地对他做着鬼脸,表示自己不怕威胁。
邢老师用教鞭使劲敲着讲台,说:“好了好了,让女同学也发表看法!”
金铃几乎是跳起来:“我最崇拜诺贝尔!”
话音刚落,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于胖儿和李林几个人焦急地转前转后,小声询问别人:“诺贝尔是谁?”问到倪志伟,倪志伟偏不答,满脸是不屑的冷笑。
邢老师说:“谈谈看法,为什么崇拜他?”
金铃说:“因为他没立了诺贝尔奖。全世界的人,谁不想得到这个奖呢?物理学家,化学家,医生,诗人,文学家,还有国家总统,只要是得到这个奖的人,都是世界上不平凡的人。而诺贝尔设立了这个奖,所以他很伟大!”
邢老师微微笑着:“你将来也想得到这个奖吗?”
金铃双眼闪出一种奇异的光亮:“不,我将来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设立一个比诺贝尔奖更伟大的奖。我要让全世界的人为得到中国的这个奖而骄傲!”
邢老师点点头说:“很好。你能想到为中国人争光,这种想法很高尚。挣钱多未必是坏事,钱也并不都是肮脏的,看你是怎么挣的,用在哪儿,用出去对人类有没有益处。你们知道诺贝尔生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金铃又抢着说:“我知道!他是个化学家,发明了烈性炸药。”
教室里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邢老师拍拍讲台上的书:“知识啊!孩子们。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诺贝尔首先是一个化学家,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而后才有能力设立他的大奖。世界上做生意赚钱的人太多了,款爷太多了,谁的钱能有诺贝尔的钱这么被人看重?说来说去一句话,世界上最可崇尚的东西是知识!”
班会结束之后,金铃找邢老师要回了作文,改写了一遍。改过之后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的家是一个既贫穷又富有的家。说它贫穷,因为家里的彩电至今还是18英寸的“北京”牌,除了中央台和省台,其他的频道只能用“模糊学”的观点去看。我爸爸学外语用的录音机,也是一修再修,被人修得烦了,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老油条”。你得使劲拍它两下屁股,它才很不情愿地哼哼几声。如果拍的次数太多,它又会发怒,突然大着嗓门尖叫起来,把爸爸吓一个跟头。
说我的家富有,因为我爸爸和妈妈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他们的学问和知识加起来要用车载斗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常常觉得被太多的书本挤压得非常渺小。别人都说金钱是沉甸甸的,以我自己的经验看,书比钞票要重好多呢,不信你称称!
我爸爸其实研究过好多新产品,也曾经获得过国家专利。可是他太迷恋当大学老师,成天就是看书、备课、写论文、带研究生、钻实验室。妈妈有时候羡慕别人家有钱,劝爸爸下海办公司,说凭他的研究成果肯定赚钱。爸爸不干,爸爸说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重要的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下面就写到了那条大鱼。把原来爸爸用钱去投资改成了用知识去帮助乡办厂。结尾也跟着做了改动。
卉紫看了,对金亦鸣说:“瞧瞧,吹捧了你,可把我贬得不轻。我倒成了见钱眼开的人!”
金亦鸣偏袒女儿说:“文章不是讲究有波澜有起伏吗?你得允许她稍稍地进行一点虚构,反正我没认为你是个恶婆娘就行。”
卉紫点着金铃的额头:“下回你再写一篇《我的妈妈》,把你爸爸也贬一顿!”
金铃大叫:“就写他大男子主义,不会做家务事!”
卉紫眉开眼笑,抱着金铃的胖脸蛋亲了又亲。
不久区里举行小学生同题作文大赛,邢老师把金铃的这篇推荐上去,得了个二等奖。区里跟着再推荐到市里,又得一个三等奖。新华街小学的校长比谁都高兴,在全校的集体晨会上点名表扬了金铃,又安排她担任了那天早晨升国旗时的护旗手。金铃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校服,脖子上系一条新买的红领巾,站在晨风里冉冉升起的国旗下,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过头顶,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骄傲和自豪。她那天高兴得哭了,站在最前排的尚海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金铃眼睛里的泪水,只是金铃死活也不肯在尚海面前承认这一点。
17 获奖专业户
还是在开学之前,卉紫带金铃到长江百货公司去买过一次书包。
金铃的书包每年都要更新一次,从最便宜的50多块钱一个的,到最贵的100多块一个的,都买过。50多块的虽然便宜,可使用期也只有昂贵书包的一半,用到后来,不是带子断了,就是拉链坏了,还有一次是底整个掉了。金铃正背着它在大街上走呢,哗的一声,所有的书本文具像从垃圾车的大翻斗里倾泻下来似的,稀里哗啦摊了一地。街上顿时多出一个展示书本文具的小地摊,把金铃窘得什么似的。难为情一点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新发的书本被路边污泥糟蹋得不成样子,自动铅笔里的铅统统断了,钢笔也摔折了笔头。金铃用破书包兜着一大包东西,嚎啕大哭着回家。后来还是卉紫尝试报纸上介绍的一种方法,用湿抹布把书本仔细擦干净,放进冰箱里阴干,才算没有破坏书本的原状。此后卉紫再不敢给金铃买什么便宜货。
卉紫想,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书包好像从小学用到中学都不坏的呀!再一想又恍然大悟:从前发书只有语文、数学两本,书包背在身上轻飘飘的能飞起来,哪里还能够坏呢。
书包柜台上是真正的“琳琅满目”,数一数,没有100种,起码也有50种。金铃看中了一只粉红色装饰得很漂亮的书包。书包做得的确精致,看上去又很结实耐用,是中外合资产品。卉紫一问价,是140元。卉紫就倒吸一口凉气。
柜台上的中年售货员人很和气,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又能说,见金铃的眼睛盯住书包不放,马上取出一只,热情万分地要金铃背上试试感觉。金铃一旦背在身上,哪里还肯放下呢?嘴里不好意思说要,眼睛里却是热切盼望着的。
卉紫小声嘀咕:“太贵了。”
售货员说:“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种书包我们进了几百只,没几天就卖光了。看看,多结实,多耐用!孩子背着多神气!”见卉紫依然迟疑,又婉转地劝说:“我们商场这几天庆祝建店40周年,在举办一个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叫你的孩子也写篇作文试试。万一得了奖,书包钱不就赚回来了吗?”
卉紫笑笑:“哪有这么容易?”
“也别说,好运气来了,你挡也挡不住的。”
卉紫被她磨得不好意思,到底还是花出了那140块钱。
母女俩下楼,在大堂里果真看到一则大红洒金纸贴出来的“征文启事”,说的正是举办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的事,内容限于跟长江百货公司有关的一切。很多人围着在看,七嘴八舌猜测有什么奖品,是东西还是钱。
金铃回头望着卉紫说:“我可以试试。”
卉紫回答:“当然可以试试,不就是写篇作文吗?”
金铃回家就开始写,题目叫《长百伴我长大》。文章说“长百”的东西价廉物美,家里所有的耐用商品和电器用品都是从“长百”采购回来的。每年她过生日,妈妈都会到“长百”给她挑选一样礼物,从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钢琴,到1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漂亮台灯,所以“长百”和她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长百”伴随她长大。文章写得非常朴实,却是情真意浓,很让人感动。卉紫替她改掉几个错字,让她用作文纸抄写清楚,又帮她写了信封,贴上邮票,扔进楼下的邮筒。
这事过去之后,卉紫把它忘了,金铃自己也没有再提起过它。可是半个月之后卉紫开信箱,滑出来一封印有“长江百货公司”字样的信,里面说金铃同学的作文获了奖,请家长在下个星期日带上户口簿,和金铃同学一起出席颁奖会。
俗话说“好事成双”,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金铃的作文《我的爸爸》获了区里和市里的奖。一家人都大喜过望。卉紫高兴地对金铃说:“你倒是一不小心成了获奖专业户。”
金铃得意洋洋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这叫‘牛刀小试’!”
金亦鸣刚摘下耳机从书房出来,糊里糊涂听了半句,插嘴问:“什么什么?杀鸡用牛刀?”
金铃笑得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也喷了出来。
领奖是在长江百货公司楼上的会议室,大概因为顺带做广告,会场布置得很漂亮,有吃有喝,还请了电视台的记者。其实获奖的孩子并不多,1个一等奖,2个二等奖,3个三等奖,其余便是一些鼓励奖了。
台上摆着用红绸带装饰的奖品,依次是:386电脑1台、“卡西欧”电子琴2台、“小霸王”电脑游戏机3台。
金铃坐在会场上,眼巴巴望着台上的奖品,有点紧张地问卉紫:“你认为我能得哪种奖?”
卉紫说:“我怎么知道?得哪种奖都行,妈妈都高兴。”
“我希望得到那台电脑,”金铃拉了拉妈妈的手,“爸爸早就想买一台电脑了。”她停一会儿又说:“游戏机也不错,我们好多同学家里都有游戏机。”
金铃始终没说她希望得二等奖:那台挺不错的“卡西欧”电子琴。
可是后来宣布得奖名单时,金铃偏偏就是二等奖。
金铃抿着嘴,竭力把笑意掩藏起来,起身到台上把电子琴抱了回来。电子琴太大,金铃颇为吃力地抱在胸前,走路看不见前面,下台时差点儿绊了一跤,惹得台上台下一阵笑。一个电视台记者眼疾手快地帮她拿过琴,一直送到卉紫那儿,然后客气地问:“小朋友,我可以采访你吗?”
金铃脸红起来,眼角瞄着卉紫说:“你问我妈妈。”
旁边的人听见这句话又笑了。
卉紫一把拉过金铃说:“人家是采访你呢!大方点儿。”
金铃问记者:“你想要我说什么?”
记者忍住笑说:“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对大家说什么?”
金铃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巴里啃着,对着镜头说:“谢谢百货商店的叔叔阿姨送我这台电子琴。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她指指已经被一个中学生抱在怀里的电脑说:“我下次还要参加比赛,一定要把电脑拿到手。”
记者拿过话筒说:“很好,你很有志气,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金铃点点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
碘钨灯一灭,金铃几乎逃一样地回到卉紫身边,连声说:“吓死我了。”
卉紫笑着搂一搂她的肩:“还不错,好歹没露怯。”
回家的路上,卉紫帮金铃拿电子琴。路远没轻担,卉紫一路频频换手,只觉肩酸背疼,很后悔没让金亦鸣陪女儿来。她对金铃说:“幸亏是电子琴,要真是电脑,我们两个根本没法弄回家。”
金铃不回答她的话,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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