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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

_2 黄蓓佳(当代)
卉紫这时只得对她说了实话:“不,妈妈是带你来看病的。”
金铃大为吃惊:“我得了脑瘤?”
卉紫说:“不,你学习有障碍。”
金铃一下子甩开卉紫的手,大声抗议:“不!我没有障碍!我只是粗心!”
卉紫说:“粗心也分好多种,你粗得太离谱!”
金铃很伤心,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呜咽着说:“我知道这是什么医院,我们班的李林妈妈带李林到这里看过病,他的弱智证明就是在这里开的。”
卉紫心里有点后悔,她想她也许做了件错事,把金铃带到这儿来,是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了。她试探着说:“你要实在不肯进去,那我们就回家?”
金铃抬起一双泪眼去看卉紫,想判断这句话的真假。看到妈妈眼中的悔意,金铃的心反又软了下来,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要是妈妈一定要我去看,那就看吧。”
卉紫为难了半天,决定还是看。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了,退回去不是白浪费时间?
金铃垂了头,一声不响跟在卉紫身后,一副惊慌委屈的样子。一路上她只用踢石子表示心里的不愿意。卉紫是知道金铃踢石子时的情绪的,但是她心里对金铃有愧,也就只好装聋作哑,由着金铃。
星期六学校放假医院不放假,所以星期六这天看病的孩子总是特别多。时间还不到9点钟,儿童心理咨询部里的角角落落都站满了人。
花白头发、看上去很有权威的医生正在给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看病。那孩子面色苍白,两眼距离分得很开,嘴巴微张着,放在桌上的一双手动个不停。她妈妈在旁边不停地说:“注意力集中!医生在问你话哪!”
医生问他:“你知道地球是一动不动的呢,还是转个不停的?”
面色苍白的孩子回答:“转个不停。”
“真是这样?”医生紧逼一句。
那孩子就迟疑起来,偷眼去问妈妈。
医生板了脸说:“不许问人,要独立思考。”
孩子屁股动了动,像是要离开座位似的,然后很大声地说:“转个不停!是我们老师说的。”
“你感觉地球在转吗?”医生又问。
孩子想一想,摇头。
“为什么?”
孩子再也回答不出来_了,开始抓耳挠腮,又扭头看窗外的麻雀打架。
站在一旁的金铃不愿放过这个显示自己知识渊博的机会,赶紧插嘴说:“这有什么不懂的?因为宇宙空间太浩大了呗。就好像我们乘船在大海里航行,肯定觉得船是一动不动的。”
医生不高兴地扭头看金铃一眼,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赵卉紫连忙替女儿回答:“她来看病。”
医生又认真地看看金铃,问赵卉紫:“她有什么病?”
赵卉紫连忙拿出当编辑的语言水平,三言两语把金铃的情况介绍一遍。医生就再一次观察金铃,还笑着在她脸蛋上揪一把,问她:“你感觉自己跟同学不一样吗?”
金铃被医生一揪,情绪马上就松弛了,龇牙一笑说:“是不一样。”
医生朝她挤挤眼:“哪儿不一样?”
金铃大声说:“我比他们都胖!”
话音刚落,咨询部里的人都跟着笑了,连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子也笑得前仰后合。
医生转头笑着对赵卉紫说:“你们可以走了,这孩子一切正常。如果硬要说谁有病,那是你们家长。”
赵卉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有点下不来台,但是她心里又暗暗高兴,因为毕竟通过医院证实了金铃智力上没有问题。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卉紫对金铃说:“回家别告诉爸爸。”
金铃紧走两步,把自己软软的手塞进妈妈手心里,懂事地说:“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爸爸也会这样想。”
卉紫一下子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心里说,这么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孩子,怎么就偏偏学不好数学呢?
星期一上班,负责“寻医问药”专栏的女同事走来问卉紫:“带你亲戚的孩子看病了吗?”
卉紫说:“看了。医生认为没毛病。”
女同事紧接着又问一句:“孩子胖吗?”
卉紫一愣,以为同事知道了她是带女儿去看病的,心里不免紧张,张口结舌地望着对方。
同事把一本杂志放在卉紫面前:“这上面说,孩子长得过胖,也会影响智力发育。你看看。”
卉紫愣了半天,才把杂志翻开来。里面果然有一篇医学论文,提到肥胖儿童身体的各种指标测定、血液中微量元素的含量以及大脑细胞的生长、肾上腺素的变化等等,使读它的人马上就把胖孩子和憨憨的熊猫、摇摇摆摆走路的企鹅及爱睡觉的懒猫联系到了一起。
卉紫知道写这些文章的人总喜欢危言耸听,这跟作家们对生活素材进行艺术加工没什么两样,但是卉紫实在太盼望女儿成才了,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心急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这种盼望。谁让可怕的升学考试只剩下半年多一点点的时间了呢?
也许减肥真能对金铃有好处?
08 为女儿减肥,减瘦了爸爸和妈妈
金铃生下来的时候并不胖,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两只眼睛直到满月都不大肯睁开,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副酣睡不醒的模样。奶奶害怕如此弱小的婴孩不好养,就埋怨儿媳妇怀孕时嘴太刁,吃东西像只猫,一次沾那么一点点,弄得金铃营养不良。
赵卉紫心里也后悔,觉得没把女儿放在肚里养到十足饱满就急忙生下了,实在是问心有愧。她满月下床后就开始跟金铃的奶奶携手合作,从往牛奶中调加蛋黄、蜂蜜、维生素、鱼肝油开始,到熬制鱼汤、骨头汤、菜泥、猪肝糊,顿顿变着花样来,顿顿都不马虎,甚至睡到半夜还爬起来,往酣梦香甜的女儿嘴巴里塞进一个奶瓶嘴儿,让她在下意识的吮吸动作中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稠奶糊。
3个月以后,金铃开始吹气似的长,脸蛋圆嘟嘟的,下巴鼓出来三重四重,小手上的10个梅花坑深得能放进黄豆。那时候的金铃真是人见人爱,抱到马路上看街景,南来北往的过路人都忍不住凑上来逗一逗,伸手摸摸她嫩豆腐般的脸蛋儿,说一声:“这孩子真讨喜。”
充分意识到金铃的超胖是在金铃5岁上大班的时候。那一次幼儿园举行运动会,邀请全体家长前来观看。其中的一个项目是“钻地道”比赛,孩子们要从一排连接起来的木圈中钻过去,比谁又快又不碰倒木圈。别的孩子一个个轻捷灵巧,钻出“地道”时简直就像鱼儿游出涵洞,真是毫不费劲。金铃就惨了,手脚并用地在木圈中忙乎,脸涨得通红,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到最后身子还是卡在木圈里,赵卉紫过去连拖带拽才把她拔了出来。
幼儿园老师对赵卉紫说:“你女儿太胖了。”
卉紫想:她是太胖了,得给她减减肥了。
可没想到这句话说说容易,做到太难。肥胖一旦成了惯性,那就像火箭已经把人造卫星送进了轨道一样,你让它停它也停不下来。
赵卉紫苦口婆心教导金铃:“女孩子太胖了多难看呀,漂亮的花裙子都没法穿,长大了既不能当演员,也不能当歌星,更不能当模特。”
金铃说:“可是胖也有胖的好处啊!胖子力气大,等妈妈将来老了,生了病,我可以背妈妈去医院,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照顾妈妈。如果我瘦得像一片树叶,那不就糟了吗?”
卉紫说:“小伙子都喜欢苗条的姑娘,你长这么胖,将来没有男孩子喜欢怎么办?”
金铃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不喜欢是他们不懂得美!杨贵妃胖不胖?蒙娜丽莎胖不胖?还有美神维纳斯,还有圣母玛利亚,还有我奶奶、我外婆、我们学校陈老师、王校长……”
卉紫没料到她会一口气报出这么多中外人物的名字,甚至夹带上了颇有权威的奶奶和外婆。卉紫无话可说了。金铃其实说得很对,苗条不是做女人的惟一标准。可是惟一的女儿不够苗条,卉紫心里总不是滋味。
这一回减肥的迫切性又非同以往了,因为肥胖已经影响了金铃的智力发育,使她的数学总是考不到优秀。卉紫下定决心要采取非常手段,务必在女儿升学考试的最后冲刺前见到效果。
卉紫说干就干,把家里的报刊杂志统统翻出来,寻找刊登在上面的各种减肥药品广告。“国氏”、“轻身宝”、“比索”、“大印象”、“使你美”、“苗条霜”……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人其实很奇怪,闲暇的时候都知道广告不大可信,吹牛的成分多,一旦事到临头,仍然会心甘情愿跟着广告走,不撞南墙不回头。
金铃放学回家,推门见家中报纸摊了一地,妈妈蓬头垢面地蹲在一堆报纸后面翻弄不停。她好奇地问妈妈:“是不是你把存款单夹在旧报纸里忘了?”
卉紫哭笑不得地说:“忘什么!除非你将来有本事挣大钱,否则妈妈不会尝到存款单多得忘记的滋味。”
金铃很认真地回答:“到那时就不用存款单了,要用信用卡。”
卉紫说:“别管用什么,首先你现在要学习好,学习不好只能站柜台、扫马路,多没出息。”
金铃眨巴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妈妈说话自相矛盾了吧?你不是经常对我说,干什么工作都可以干得很出色吗?”
卉紫一时就有点语塞,想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有能力,当然尽量去做贡献大的工作。实在做不了,做普通劳动者也很光荣。”
金铃轻描淡写地说:“那我愿意做普通劳动者。”
卉紫火了,大声叫道:“可我认为你是有能力的!你能做得很好,能成为班上的学习尖子,你只是不想去做!”
金铃耸耸肩,不再说话,大概觉得在这件事上跟妈妈无法沟通。
卉紫像当年金亦鸣挑选奶粉一样,把各种减肥药反复比较衡量对照,最后挑中了“国氏”。这药挺贵,100块钱一盒,一盒才吃5天。如果吃一个月的话,差不多就是卉紫一个月的工资。
药买回来,金铃挺稀罕,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催着妈妈快打开看看。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小袋一小袋黑糊糊炒面似的东西。卉紫生怕金铃不肯吃,赶紧低头嗅一嗅,大声赞美道:“晤,好香!”
金铃上了当,也凑过去嗅,然后说:“是香。”
卉紫就趁热打铁:“冲一袋试试?”
金铃说:“试试吧。”
卉紫把黑粉末倒在小碗中,用沸水一冲,浓郁的炒面香味弥漫开来。金铃迫不及待舀一勺进口,却立刻呸的一声吐出来,皱了眉头叫道:“真难吃!”
卉紫不相信:“这么香的东西会难吃?”
金铃马上就舀一勺送到妈妈嘴边,非要她也尝尝不可。卉紫勉强用舌头舔了一舔,的确难吃,有股说不出来的铁锈的味儿。可是她死活也不能承认难吃,怕金铃找到借口拒绝接受减肥。
卉紫坐下来,摆出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姿态,开始对金铃进行教育:“这有什么难吃的?不是还有甜味儿吗?不是闻着还很香吗?从前穷人吃不上饭,能有这种米糠填肚子就很不错了……”
金铃伶牙俐齿地打断她的话:“从前穷人吃米糠是因为米糠便宜,可我们现在米饭便宜,米糠很贵,干吗不吃便宜的,偏要吃贵的呢?”
卉紫火了,一拍桌子说:“还不是为了你!你快考中学了,可你成绩不够好,你成绩不好跟智力有关系,智力不好又跟肥胖有关系,所以妈妈才花大价钱给你买减肥药,逼你吃米糠,你懂不懂?”
金铃被妈妈劈头盖脸这一顿骂,委屈得流出眼泪来,说:“为什么大人总要逼我们去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我自己来决定自己的身体不行吗?”
卉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金铃终究不敢违抗妈妈的话,可怜巴巴地就着几根榨菜丝,吃苦药一样把一小碗减肥米糠吃了下去,直弄得连连干呕、泪水汪汪。
根据说明书的交待,吃“国氏”减肥药的时候不可以再吃饭菜及任何零食,因此赵卉紫在前一天就将家中的冰箱和橱柜进行了彻底清理,把所有能进口的东西送的送了,扔的扔了,以防金铃看见了嘴馋。为防金铃心理不平衡,这一天晚饭她只炒了一碗四季豆当菜,表示爸爸妈妈在跟金铃同甘共苦。
以后的10多天里,赵卉紫每天只买一样素菜进门。
金亦呜很快就吃不消了,声称他又要讲课,又要写论文搞科研,大脑需要营养,这样有盐没油的饭菜他不能继续接受。他说他可以搬回父母家暂住。卉紫不答应,原因是金铃特别敏感,如果知道爸爸住在奶奶家吃好的,她肯定会反抗。
金铃一回家,卉紫的神经就绷紧了,寸步不离地守在金铃旁边。去厨房喝水,上厕所大小便,卉紫都跟着,生怕金铃趁人不备偷吃什么东西。这样卉紫就弄得很累,尤其心理上总是紧张,后来竟发展到失眠,上床也睡不着觉,尖着耳朵听金铃房中的动静。
一天卉紫在街上看见卖“人体秤”,赶快掏钱买了一个抱回家。3个人轮流站上去称,卉紫和金亦鸣各瘦了 10斤,金铃只瘦了5斤。金亦鸣自嘲地说:“这倒好,为女儿减肥,先减瘦了爸爸妈妈,歪打正着,省得以后有人逼我吃这玩意儿。”卉紫回敬他说:“让你减了肥也没害处,中年人太胖了容易得心血管病。”金亦鸣连忙声明:“我宁可得心血管病,也希望每天能吃上一顿肉。”
金铃就拍手,说爸爸讲得好,讲到她心里去了。父女俩立刻亲亲热热成了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金亦呜买了一包牛肉干藏在书房抽屉里,时不时偷偷摸一块在嘴里嚼。有一次金铃去问爸爸数学题,闻到了爸爸嘴里的牛肉味。她很精,先不动声色,等出了书房门后又悄悄返回去,躲在门外看。金亦鸣只当女儿走了,伸手再到抽屉里摸牛肉干时,金铃突然冲上前抓住了爸爸的手。人赃俱获,金亦鸣只好跟女儿分享美味,条件是不让妈妈知道。
无奈赵卉紫的鼻子在那些天里已经锻炼得不亚于猎犬了,她很快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包牛肉干。金亦呜一个人吃,卉紫没有意见,卉紫愤怒的是金亦鸣居然偷偷给金铃吃,这就变成一场明目张胆的抵抗减肥的运动了。卉紫为此又伤心又气恼,觉得丈夫和女儿都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后来是金铃主动把牛肉干上缴到卉紫手里,发誓她再不让妈妈生气,卉紫才平和了心态。
减肥不到两个星期,第三盒“国氏”还剩下两小袋没吃的时候,金铃上体育课居然昏倒了。电话追到杂志社,卉紫吓得面无人色,差点儿也跟着昏过去。她在同事的陪伴下坐出租车赶到学校。金铃软软地靠在办公室椅子上,邢老师正端着一碗糖水喂她喝。卉紫扑上去抓住金铃的手,眼泪一下子就冲出来了。邢老师当时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一概没有听见,心里只反复念着:我做了傻事,我做了傻事……
那天晚上卉紫买了一只很肥的老母鸡,熬了浓浓一锅鸡汤,满屋子都飘着热鸡汤的鲜香味。金亦呜回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嘴里还直喊:“舒服舒服!我骨头都要散了!”
剩下的两小袋“国氏”,当然就不再吃了,被卉紫扔到垃圾箱里。
跟着金铃的体重又一次直线上升,减掉了5斤,很快又长出10斤。金铃每次站上人体秤的时候都很惭愧,觉得对不起妈妈。卉紫却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以后自然会瘦的。”
可是肥胖影响智力的问题怎么办呢?卉紫提都不敢再提。
09 天上掉下来的小妹妹
金铃下午放学一走进巷子,就觉得气氛不对。往常这个时候是巷子里的各家小店老板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小吃摊上坐满了等着吃馄饨的老人、孩子和过路行人;杂货店里打酱油的、买味精的、买方便面手纸洗涤剂的,进进出出。就连美发店的生意也火起来了,人们为应付晚上的活动想要吹个漂亮的发型,弄得两个打工妹一时一刻也停不下手中的电吹风。可是今天很怪,人们忽然间都没心思做生意了似的,三五成群站着,面色严峻地议论着什么。
金铃手里有一袋鱼丝,是好朋友杨小丽给她的。她没舍得吃,想讨好一下小黄猫。她拐进小吃店,从油腻腻的桌椅间穿过,直走进里间卧室,推了门到处找那只猫,嘴里还“眯眯”地唤着。头发乱蓬蓬的老板娘跟进来说:“你那个朋友快生小猫了,躲起来不肯见人呢。”
金铃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看黄猫胖了许多呢,原来它要生小宝宝了。可是生宝宝干吗要躲着好朋友?难道我还会伤害它什么吗?
金铃很有点被朋友抛弃的失落感。出了小吃店,她马上把那袋鱼丝拆开,赌气般一把捂在了嘴里。腮帮子立刻鼓出来像小球,舌头也被鱼丝挤得没法转动。她不得不吐回一半在袋子里,嘴巴才恢复了原先的咀嚼功能。
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电线杆下簇拥着好大一堆人,不断地有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挤进去,又不断地有人挤出人堆慌慌张张去张罗什么。金铃知道电线杆下住的是修自行车的老爷爷。昨天金铃放学路过这里,还跟他说了话,还把刚买的棒棒糖送给了他的孙女幸幸。难道老爷爷今天出什么事了吗?金铃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这样的热闹自然不肯白白放过。于是她慌忙把嘴里的鱼丝用劲咽下去,两肩一耸,使肩后的书包背得更牢靠些,弯下身子,拿脑袋当钻头,从大人的腿缝间钻到人堆里。
她首先看见的是派出所的民警。有一个戴眼镜的叔叔是她认识的,每次都是这位叔叔到她家查户口、核对身份证。有一回妈妈的钥匙忘在家里了,还是这位眼镜叔叔帮妈妈从邻居家阳台爬过去,开门取到了钥匙。那一次金铃对眼镜叔叔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比电视上的美国特警一点不差。
金铃扯一扯眼镜叔叔的衣服,问他:“杀人了?还是有人被杀了?”
眼镜叔叔低头看她一眼,脸上没笑,说:“什么杀人、被杀的,你是电视看多了吧?修车的老人家死了,是突然中风。”
金铃吓得浑身一凉,头发都快要一根根竖起来了。她很想看看死人是什么样子,又害怕那样子太吓人,于是用手指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往四下里看。
没有什么死人。老爷爷睡觉的床上只剩下一张床板,大概人已经被送到火葬场了。屋角的小椅子上坐着老爷爷的孙女幸幸,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怯怯地看着所有围在家中的人,脸颊上还挂着泪痕。金铃心想她一定是吓坏了,她长这么大一定是头一回碰到这么可怕的事。金铃很同情这个小小的女孩,后悔刚才不该把那袋鱼丝吃了,不然现在送给幸幸多好。
金铃听见屋里的大人在七嘴八舌讨论什么,听了半天才听出头绪。原来幸幸的父母早就离了婚,夫妻俩都很自私,谁也不肯要幸幸,都怕这孩子拖累了自己、使自己不能重新组建家庭,幸幸只好孤单地跟着爷爷过。现在爷爷说死就死了,幸幸是跟爸爸呢,还是跟妈妈呢?两边都在推托,差点儿没动手打起来,这会儿闹到律师事务所去了。围在屋里看热闹的邻居边说边叹气,有人还骂幸幸的父母不是人。
眼镜叔叔说:“行了,大家都回家去吧,孩子先跟我到派出所住几天,晚上我带她回家。”
有人说:“你还没结婚呢,哪会带孩子?”
眼镜叔叔用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镜:“嗨!天下无难事,不会就学呗!”
金铃突然挤上去说:“让幸幸跟我回家住,好不好?”
眼镜叔叔吃惊地看着她:“你?金铃?”
金铃说:“我妈妈会带孩子。再说我也喜欢小妹妹。”
眼镜叔叔认真想了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就住几天,等幸幸的父母达成协议,他们中的一个自然会领幸幸回家。
眼镜叔叔叮嘱金铃:“如果你妈妈不同意,可别跟妈妈吵,把幸幸送回派出所就行了。”
金铃心里有把握地想:妈妈才不会不同意呢。
金铃搀了幸幸的小手上楼,敲开家里的房门时,妈妈啊的一声轻叫,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几年前,金铃曾经把邻居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抱回家当洋娃娃玩,女孩的妈妈以为孩子被绑架或是拐卖,急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那家人又是报警又是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闹得一条街上人心惶惶。卉紫下班回家,从外面听说这事,生怕金铃也出了意外,三步两步奔回家一看,两岁的小女孩乖乖地坐在痰盂上大便,金铃手里拿着卫生纸守候在旁边,等着履行做一个小母亲的责任呢。卉紫哭笑不得,忙替小女孩擦干净屁股,一把抱起来送下楼去,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卉紫转回来就把金铃骂了个狗血喷头,勒令她以后再不准把邻居的孩子带回家玩。
现在卉紫看见金铃搀着幸幸上楼,自然而然就想起几年前的事,以为是金铃老毛病重犯。卉紫用身体拦着门口不让她们进来,喝令女儿说:“从哪家领回来的,还送回哪家去!”
金铃申辩道:“她没有家了,你让我送她回哪儿?”
卉紫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想金铃这孩子真是越过越糊涂了,居然把一个没家的孤儿领回来了。
金铃说:“不是啊,你听我说,她爷爷刚死……”
金铃就把幸幸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卉紫说:“你这样做是出于同情心,我不能反对。可是妈妈白天要上班,谁在家照顾孩子呢?”
金铃说:“好办,幸幸白天上幼儿园,就是巷子拐进去的那个,她晚上才回家。”
“晚上你要做作业,不能为一个孩子分心。你今年六年级了,不是四年级五年级……”
金铃大叫起来:“说来说去,妈妈你只是在找借口不想接受她!”
“不想接受也是为你好!”
“不是为我好,是你自私,不愿意帮助别人!”
母女俩唇枪舌剑,嗓门一下子都提高了八度。
正好金亦鸣下课回家,咚咚咚的从楼下爬上来,大惊小怪地喊:“吵什么呢?吵什么呢?在楼下就听见你们两个的尖嗓门。”
两个人争着向金亦鸣申冤。金亦鸣摸摸幸幸的头说:“就是她吗?”
幸幸被金亦呜一问,满肚子的委屈和凄楚爆发出来,嘴撇了两撇,大哭起来。金铃埋怨妈妈说:“你看你。”卉紫这时候心也软了,怀疑自己刚才做得太过分。
金亦鸣想了想,拿不定在妻子和女儿之间偏向谁说话好。他决定还是做“和事佬”比较合适。他对金铃说:“爸爸有个办法。你明天不是要数学单元测验吗?如果测验成绩在90分以上,你就有资格把幸幸留下来。否则只好对不起了。”
金铃跳起来:“一言为定?”
金亦鸣说:“一言为定。”
金铃不放心,跟爸爸钩了指头。
卉紫闪开身子让金铃和幸幸进屋,狠狠地朝金亦鸣瞪了一眼,说:“就你会做好人!”
金亦鸣摊摊手:“谁让我是一家之主呢?”
卉紫是刀子嘴豆腐心,口头上没有同意幸幸住进家里,实际上还是忙碌开了,晚饭特地添了一盘盐水鸭,把鸭腿鸭脯什么的一个劲地往幸幸碗里夹,又催着她多吃饭:“多吃饭才会长肉。你看你金铃姐姐多胖,身体多好。”
金铃就在背后朝爸爸眨眼,两个人互相伸舌头做鬼脸。卉紫其实是看见了的,为不让这父女两个太得意,她装作没看见。
晚饭后金铃做作业,卉紫就把幸幸带到卧室里看画书。幸幸很乖巧,说什么听什么,总是怯生生的模样,眉里眼里的神色惹人爱怜。卉紫心想她真有这么个小女儿也挺好,免得金铃一个人受宠过多,弄成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直到9点钟睡觉的时候才来了新的问题:家里只有一大一小两张床,金铃一心要幸幸跟她睡小床,卉紫坚决不同意,因为金铃睡觉的姿态太野蛮,伸胳膊蹬腿不说,有两回居然从床上滚下来,半夜里“咚”的一声把人吓一跳。
卉紫说:“你这么胖这么重,把人家孩子压坏了怎么办?”
金铃说:“我可以用绳子把手和腿捆起来睡。”
卉紫不理她,在客厅沙发上铺了一张临时床铺,四面用椅子围好,看上去相当舒适。金铃见状也就不再坚持,退一步要求由她来替幸幸洗澡。卉紫叹了一口气同意了。卉紫觉得金铃这孩子有点与众不同,特别喜欢同情和帮助弱小者,真是天生一个做母亲的料子。
卉紫打开热水器开关,到浴室里放了水,一扭身,发现金铃已经手脚利索地帮幸幸把衣裤鞋袜全扒掉了,卉紫心想她自己洗澡可从来没这么利索过。
浴缸其实不高,可是金铃很负责地把幸幸抱着放了进去。她先用热水把幸幸全身冲一个遍,然后细细地打上肥皂,再从脖子开始依次搓洗。洗得最认真的是腋下,因为卉紫在金铃每次洗澡时都要反复提醒:胳肢窝!胳肢窝!而每次检查金铃的胳肢窝,不是一搓一把污垢,就是摸了满手未冲净的肥皂沫,弄得卉紫大叫:“你看看你洗的澡!”现在金铃替别人洗澡,倒是把妈妈的叮嘱牢牢记住了,并且做得这么一丝不苟。
幸幸洗完了金铃洗,然后两个人都揩干身体钻进各自的被窝。卉紫替她们整理好衣服,掖好被子,把灯熄掉,把金铃房间和客厅的门分别关上,觉得家里是真正安静下来了。
半夜里卉紫习惯性地醒来,去替孩子们盖被子。走进金铃房间,她怕吵醒女儿儿就没有开灯,熟门熟路走到床边,伸手去摸金铃的肩膀和头。这一摸,卉紫吓得差点没大声叫起来,因为她在金铃肩侧摸到了一个毛茸茸圆溜溜的东西。卉紫顾不上吵醒不吵醒的了,赶快开灯细看,这才知道毛茸茸的东西是幸幸的脑袋。金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偷着起了床,把幸幸又弄进了自己被窝里。卉紫真是哭笑不得,看看两个孩子呼噜呼噜正睡得香呢,觉得叫醒她们也不好,就只好算了。
早晨卉紫特意早起了一刻钟,到金铃房间去叫两个孩子。推门一看,金铃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正在费劲地帮幸幸套毛线衣。卉紫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哪天喊你起床都耍赖,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金铃慌忙停下手里正做的事,把卉紫拉到门外,顺手掩上房门,小声说:“妈妈我求你一件事。幸幸住在我家的时候,你能不能尽量不说我的缺点?”
卉紫问:“为什么要这样?”
金铃不好意思地笑笑:“妈妈你想嘛,幸幸是我的小妹妹,我在她面前必须有点威信,是不是?如果让她知道我缺点太多,她不就看不起我了吗?”
卉紫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金铃慌得赶快用手捂妈妈的嘴。卉紫在金铃手心里鼻音很重地说:“你还知道树立形象啊!”又说:“记住了,要是今天考得不好,幸幸晚上就必须送走。”
金铃连忙点头,又伸伸自己拉过钩的小指头,表示她是说到做到的。
卉紫这一天在杂志社心神不定。她告诫自己:工作要紧!女儿的考试不过是单元测验,没必要每次考试都如临大敌,孩子的分数不是那么重要的!可是道理是知道,心里还是忍不住期盼着、祷告着、热望着,祝愿女儿能拿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分数。
3点钟一过,卉紫把手边的事处理完,就骑车回家。路上拐到菜场,买了一个3斤重的大鱼头。
5点钟,卉紫煨好了鱼头豆腐汤,关掉煤气灶,准备下楼去接幸幸回家。恰在此时门铃唱歌一样响了起来。卉紫开门一看,金铃笑嘻嘻地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卷子。
“妈妈猜猜多少分?”
卉紫一看金铃的神色就有数了,马上觉得心里一松,也跟着笑嘻嘻地答:“80分?”
金铃摇头。
卉紫小心地说:“90分?”
金铃又摇头。
卉紫说:“总不会是100分吧?”
金铃大声欢呼起来:“是98分!”
卉紫噢的一声。忍不住朝金铃张开双臂。金铃也跟着扑上前,吊住卉紫的脖子,猴儿一样爬到她的身上,又是亲又是笑的,简直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
卉紫说:“好吧,放开我,我得接幸幸去。” 。
金铃放开卉紫,说:“妈妈你闭上眼睛。”
卉紫就闭上眼睛,听见金铃急急地下了一层楼梯,又很快返回来。
卉紫再睁眼时,幸幸已经开开心心地站在她面前了。原来金铃先把幸幸接了回来,暂时藏在了楼道里。
卉紫大叫:“哈,你这个坏东西!又在我跟前先斩后奏。”
金铃把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上,使劲对妈妈挤眼睛,小声提醒她:“又忘了?别说我的缺点。”
吃饭的时候,卉紫很想不再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可终归没有能忍住,用筷子指着金铃说:“可见你学习上是有潜能的,邢老师的看法一点都没错。”
金铃抗议道:“妈妈,用筷子指着别人很不礼貌。”
卉紫看看金铃,又看看自己的筷子,一声不响地把胳膊收了回去。
金亦鸣慢悠悠地插了一句话:“我一直坚持这个观点:小学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孩子将来未必能成大器。”
金铃问爸爸:“你认为我将来是人才吗?”
金亦鸣笑了笑:“我相信你。”
卉紫哼了一声:“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现在你是六年级学生,明年夏天要参加升学考试,你必须保证每回考数学都拿到98分的好成绩,进外国语学校才有希望。”
金铃把身体用劲往椅背上一靠,怏怏地嘟哝道:“妈妈总是扫兴。”
第二天是星期六,卉紫决定带金铃和幸幸去逛商场。金铃自己对穿衣打扮不太感兴趣,可是她希望妈妈能把幸幸打扮得漂亮一些,就起劲地跑前跑后帮幸幸挑衣服。她们替幸幸买下了一条咖啡色带米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一双小皮鞋。金铃很兴奋,马上央求妈妈帮幸幸穿上新衣服,然后她拉着幸幸的手骄傲地在商场里走来走去,仿佛要展示一个漂亮的小模特似的。
幸幸心里也很高兴,但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把对金铃的感谢表现在对金铃的百依百顺上。这使得卉紫越发对幸幸怜爱有加,觉得小女孩要真是从此在家里住下来,倒也蛮好。
后来卉紫又领着她们去文具柜台,买了些圆珠笔橡皮什么的。金铃提出要到玩具柜台看看,卉紫也同意了。玩具柜台新到了一批为圣诞节准备的礼品玩具,其中有一排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金铃趴在柜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眼珠子恨不能跳出来粘在柜台玻璃上。卉紫本想替她们一人买一个,凑上去看看标价,一个娃娃差不多要卖200块钱,是她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卉紫吓了一跳,赶紧装作不知道孩子们的心思,若无其事地从柜台旁边绕过去。
金铃却是不屈不挠地追着她,旁敲侧击地说:“张灵灵家里有一个芭比娃娃,是她妈妈送她过生日的。那个娃娃一共有三套衣服,一套晚装、一套泳装、一套冬装,可以换来换去。胳膊腿也是软的,让它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比一般的娃娃高级多了。张灵灵老是用她的芭比娃娃逗我们。”
卉紫转过身,认真地问金铃:“张灵灵父母是干什么的?”
金铃答:“好像是……当经理?”
卉紫两手扶住金铃的肩膀:“你听着,爸爸妈妈都是工薪阶层,和人家经理不一样。正当的要求可以满足,比如吃饭穿衣买书买笔,可是昂贵的奢侈品不能买,我们没必要跟人家比这些。”
金铃狡猾地看着妈妈,反问她:“我要你买了吗?”
“可是你刚才……”
“我只不过说那娃娃很漂亮,没有说我想要。”
金铃说完这句话,挣开妈妈的手,一扭身就走了。卉紫依稀看见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但是卉紫硬下心肠没有理睬。
星期天傍晚,金铃和幸幸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忽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很响,而且理直气壮。卉紫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甩着一双湿淋淋的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初冬天气穿一条刚过臀部的超短皮裙,下面是肉色透明丝袜,鼻尖和脸颊冻得微微发红。她手里还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请问幸幸是住在这家吗?”她昂着头,不太客气地问卉紫。
卉紫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幸幸已经闻声从客厅里跑出来了。卉紫弯下腰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妈妈?”
幸幸看了那女人一眼,马上垂下眼皮,轻轻点一点头。
卉紫觉得不该让客人站在门外,就热情地请对方进来坐下。
那女人却不动,语气淡淡地说:“你不必张罗,我是来带幸幸走的。”
卉紫问:“和她爸爸达成协议了?孩子归你抚养?”
女人嘴角一撇:“凭什么归我抚养?我们每月各出200块钱,幸幸住到我妈家里去。”
卉紫说:“跟着外婆,也好。”又摸摸她怀中男孩的头:“这是幸幸的弟弟?”
“不,这是我的儿子。”她把“我的儿子”几个字咬得很重。
卉紫叹着气,进屋收拾幸幸的东西。那女人就抱着孩子在门外等着。幸幸低头站在门内,不说话,没有一点见到母亲的欣喜。
金铃跟在卉紫身后直转,拉拉她的衣角,小声问:“真的不可以把幸幸留下来吗?”
卉紫说:“不可以,她有父母,法律不许可。”
金铃鄙夷地哼哼着:“她算什么做妈妈的?一点母性都没有。”
卉紫心里有些好笑,因为金铃知道使用“母性”这个词。她收拾了幸幸简单的衣物,扎成一个包,出去交到那女人手上,又蹲下,双手捧起幸幸的脸,说:“好孩子,记住你金铃姐姐的家,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再来。”
那女人一把拉过幸幸的手,连声谢谢都没说,转身就下楼了。
卉紫连忙朝屋里喊:“金铃!怎么不出来跟幸幸说再见?”
房间里没人回答,也不见人出来。卉紫连忙进去一看,金铃靠在房间的墙上抽泣着,泪珠儿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卉紫心里一热,一把将金铃搂在怀中,说:“好孩子,妈妈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幸幸毕竟有她的爸爸妈妈,她总是要过她自己的生活的。”
金铃把头埋在卉紫胸前,瓮声瓮气地问:“妈妈你说,世界上有没有真正快乐的孩子?”
卉紫心里一冷,她想女儿这问题问得太深刻也太沉重了,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
10 当家理财好滋味
卉紫曾经给过金铃一个用旧了的皮夹子,让她用来放每月的10块零花钱。皮夹子太大了,10块钱一张票子又太薄了,皮夹子看上去始终瘪瘪的不气派。金铃就想办法填很多废纸进去,让皮夹子显得鼓起来。有一次她还偷偷拆了卉紫的两包卫生巾,用那里面软软的棉花做填充物。卉紫知道后骂了几句,说金铃太爱虚荣。金铃辩解说:“做有钱人的样子不好吗?钱多了能买房子,买汽车,买漂亮衣服,出国留学,还能捐款买一个名誉教授,报纸上这么说的。”
卉紫心里想,如今的孩子从报纸电视上都接受些什么呀!宣传一心助人、见义勇为、发奋图强的事迹他们视而不见,倒注意上了大款们给学校捐款获名誉头衔的事。
第二天上班,她为这事在编辑部里发了一通感慨。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却坚决跟金铃站到了同一立场上,说:“能挣钱有什么不好?发展了生产,搞活了经济,于国于民都有利。就是要鼓励孩子将来挣大钱,别像我妈那代人,用着钱心里开心,谈到钱又觉得肮脏,太虚伪了。再说了,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能挣大钱的都是文化人、知识结构高的人,把这点跟孩子说明白,他们自然会发奋读书。”
卉紫疑疑惑惑地说:“照你这么说,挣钱才是孩子学习的动力?”
大学生理直气壮地反问:“不是这样吗?名利名利,名和利根本是不可分的。”
卉紫真的有些糊涂,不知道这社会评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比如像金亦呜,40岁出头,教授职称差不多快要给他了,教学成果和科研成果都能看见,可就是每月的工资不够买一件羊绒衫或是几斤大闸蟹,他能算是当代的成功人士吗?
有一天金铃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大喊大叫地对卉紫说:“我见到那个女人了,我见到那个女人了!”
卉紫莫名其妙地问:“谁呀?哪个女人?”
“就是幸幸的妈妈呀!”
卉紫一把拉住金铃:“幸幸跟没跟着她?”
金铃摇摇头:“幸幸住在外婆家。我求她把幸幸外婆家的地址给了我。你看!”
金铃摊开手,手心里是一个热乎乎的小纸团。她补充说:“很远呢,在郊区呢,我已经问过眼镜叔叔了。”
卉紫小心地看看金铃:“你准备去看幸幸吗?”
“当然。”
“那好,妈妈陪你去。”
金铃眯着眼笑起来;“我知道妈妈会去。”
卉紫说:“得带上点礼物。刚好昨天我们单位分了苹果,再上街买几本画书。如果不够……”
金铃打断妈妈的话:“我知道幸幸最喜欢什么。我要等攒够钱,买到那个东西,才去看幸幸。”
卉紫问:“是什么?也许妈妈……”
“不,你不会同意给我买的,我要自己攒钱。”金铃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坚决,不容卉紫否定。
金铃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开始数自己皮夹里的钱。连同五分一角的硬币在内,总共才6块3毛钱。她又拿出陶瓷储蓄罐,抽下底板,把存在里面的一块钱硬币倒出来,数了半天,不到50枚。这些硬币都是平常奶奶和外婆给她存着好玩的,怪她自己太会花钱,常常上半个月就把10块钱零花钱用光了,下半个月只好时不时从罐子里掏一个硬币用用。这样,储蓄罐里的钱就总不见增多。这下惨了,真该用钱的时候,财政困难了。
金铃灰心丧气地坐在床上,绞尽脑汁想赚钱的主意。卖报?不行不行,天天早上7点到校,晚上5点出校门,哪有多余的时间?卖废品也不行,妈妈总喜欢把家里的废品随时送进垃圾车,一点儿也不像人家那些精打细算的老太太们,废品能攒得堆满阳台。要么帮同学做作业?可是她自己作业天天被打红叉叉,谁能这么傻,雇一个错误率很高的“枪手”替自己增加红叉叉呢?
金铃无聊地想了半天心思,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手里的语文课本。忽然她看到了这么一行字:“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忽地跳起来,冲出房门。
妈妈正在厨房里切菜,看见她就问:“做作业了没有?”
金铃说:“还没有。我想先跟你商量点事。”
卉紫停住手,警惕地看着金铃:“是不是哪门功课又考砸了?”
金铃说:“妈妈你脑子里怎么只有考试这一根筋呢?我想跟你谈的是家务问题。”
卉紫松一口气,叫她快说,因为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案板上的菜还没下锅。
金铃说:“明天是l号,下个月可不可以由我当家?”
卉紫惊讶地张大嘴。
金铃摆出几条理由;“一、当家理财可以锻炼我的办事能力,这是你一向希望我做的;二、你平常总是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当一个月家,肯定能提高节约观念,以后不会再大手大脚花钱,这也是你希望我做的;三、……”
卉紫不等她说完,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金铃吐吐舌头,心想还是妈妈老奸巨猾,马上就猜出她并不想无偿奉献。金铃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并不过分……你一共只要给我300块钱,如果一个月过完了还能有节余,那么节余的钱可不可以归我?”
卉紫问:“你真的很需要钱吗?”
“是的,我很需要。”
卉紫想了想,说:“300块钱够我们一家用一个月?还指望有节余?你真是个孩子。这样吧,我大方点,给你1000块,所有的吃用开销都在里面,行吗?”
金铃张了张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妈妈的许诺,而且开口就给了1OOO块。天哪!1000块钱是个多大的数字,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金铃觉得头都昏了,手心里汗津津的,连嘴巴都有点发苦。她觉得需要有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想一想,于是就把自己关进了厕所。
金铃坐在厕所里开始扳着手指算细账,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一个月只用去200块,她就能节余800;如果用400,她能得600;算多点,用500吧,还能剩500。金铃数学虽然学得不好,这点账还是能算得出来的。500块钱是个多大的数目啊?买街头小摊上的“美少女战士”卡片能买500张,夏天买3毛钱一根的冰棍能买lOOO多根!上帝啊,那时候她就是全班最富有的人,张灵灵的芭比娃娃算什么?杨小丽皮夹子里的lOO元崭新票子算什么?她把她们统统压倒!
金铃从厕所出来时,关于这个月的用钱汁划已经了然在胸,马上对妈妈郑重宣布:坚决杜绝大手大脚花钱的现象,除了米面油盐一类生活必需品,其余一概不买。牙膏肥皂都要省着用,全月只可吃肉一次,吃鱼两次,吃鸡蛋数枚。
卉紫惊呼:“金铃你也太黑心了吧?这样用钱,你当一个月家可不是要赚去一大笔?”
金亦鸣也表示抗议:“这不行,一个月只吃一次肉,你这是虐待父母。”
金铃洋洋得意,马上就摆出了当家人的架势,对爸爸妈妈的意见一概不予理睬。到手的lOOO元啪啪作响的票子,她小心藏到了一个很秘密的地方,家里除了她之外,恐怕只有老鼠才能找着。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前,卉紫向金铃讨要这一天的菜金。金铃心情很好地抽出一元钱,交待妈妈买菜不得超支。
中午回家吃饭时,桌上果然只有一碗青菜。一元钱上菜场能买什么呢?
金铃吃着青菜,觉得味道很好,不知不觉间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一碗青菜马上见了底,弄得金亦呜和卉紫面面相觑,只好从冰箱里找了一袋榨菜下饭。
金铃放下筷子后,很精细地问了烧这碗青菜所需的油、盐、味精、煤气、水的价钱,心里默算一刻,觉得还是贵了,顶好顿顿吃榨菜泡饭才节省。
金亦鸣宣布说,从明天起他准备在学校食堂搭伙,不吃家里的饭了。金铃马上转过身问卉紫:“妈妈你呢?”
卉紫绷住脸说:“我得回来,我们杂志社没食堂。”
金铃说:“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女人比男人吃得少。不过我得声明:在外面吃饭的钱不可以在我这里报销。”
金亦呜叹气说:“我真是悲哀,将来我和你妈妈老了,如果要靠你养活,会是个什么惨景啊!”
金铃不同意:“你不应该这样的联想,因为那时候我自己就能挣钱了,我挣的钱会比你们多很多,让你们想花都花不完,不知道拿那些钱怎么办才好。”
金铃一边说,一边觉得肚子已经有点饿了,习惯地打开冰箱找食物。有一袋几天前买的面包,金铃原先认为不好吃,这会儿吃得津津有味。卉紫也不说穿,只在旁边偷笑。
晚餐时,桌上意外地摆了一碗红烧排骨。金铃大概是饿得慌了,坐下来就夹一块进口。嚼了两下,忽地睁大眼睛,跳起来大叫:“妈妈你怎么可以偷着拿钱买肉?”
卉紫说:“你把钱藏在哪儿,我根本不知道。这排骨还是上星期买的,一直冻在冰箱里没吃。”
金铃长出一口气,重新坐下来,筷子开始频繁地往排骨碗中“扫荡”,当然也知道兼顾一下爸爸妈妈,嘴里含着肉块呜噜不清地说:“你们吃呀。”
一会儿工夫,排骨碗里只剩下了汤水。
金铃心满意足地擦了嘴,开始宣布一条关于本月份家用的“修订计划”:冰箱里的存货但吃无妨,还可以开源节流,呼吁奶奶和外婆多送些好吃的肉食来。
尽管金铃把抓钱的手攥得很紧,有些开支还是无法削减,比如吧,牛奶不能不订,报纸不能不买,油、味精、牙膏、洗衣粉、手纸、电池等等都不是耐用品,需要经常添置。一星期过去,金铃扒出钱来数一数,已经用去200块。金铃心里真是纳闷:没怎么用钱,怎么钱就少得这么快呢?莫非钱会长脚自己溜了?
转念一想,还是很乐观,因为照这样算,一个月是4星期,用去800块还能剩200块,这个数字也够她心跳的了。
可是更严峻的问题次第出现:液化气要换,灶具要修,水电房租费要付,金铃的学校里要收补习班费、困难班费、附加教材费、加印试卷费。很快又是爷爷和外公的生日,买蛋糕礼品又要花钱……哎呀呀,简直没完没了。眼见钱像流水一样淌出去,金铃心如刀割,实在有种欲哭无泪的悲伤。此时的金铃对“节余”这个词彻底丧失了信心,她也不再奢望自己的皮夹子里会有一分钱的节余。她面色庄严地对妈妈说:“现在我真的懂事了,知道你们养活我很不容易。我决定交回当家权,也不再要求报答。”
卉紫说:“事情既然开了头,最好还是做到底。实在不够用,我可以再追加费用。”
金铃摇头,死活不能同意。她感觉花钱的过程太惊心动魄,她受不了那种割肉剜心的悲痛。
卉紫就跟金亦鸣商量,认为女儿当这一回家也不容易,至少在如何用钱方面受到了深刻教育,所以给她100元作为奖励。
金铃拿到这钱之后大喜过望。她一方面替妈妈心疼,觉得给得太多,一方面又实在是需要这笔钱用。她决定只此一次,以后决不再接受这样的巨额赠款。她把这意思跟妈妈说了以后,卉紫感觉十分欣慰,心想女儿是真的长大一些了。
金铃带着身上所有的钱去了商店,买回一个漂亮极了的芭比娃娃。那次跟妈妈逛商店时,幸幸盯着那个芭比娃娃看得目不转睛,金铃那时就有了要送她一个的心思。金铃抱着大礼盒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生怕妈妈会责怪她买这么昂贵的东西。可是妈妈问明娃娃是要送幸幸的,非但没责备,还对爸爸感叹说:“我们女儿实在是个善心的孩子,朋友、同学的孩子中我没见过她这样大方的。”又说:“以后踏上社会,不愁她不能立足,因为好心人总有好报。”
芭比娃娃在圣诞节的前一天送到了幸幸手上。是卉紫陪着金铃花了半天时间才找到幸幸外婆家的。幸幸过得还好,只是脸上总有点与小小年纪不相称的忧郁。见了金铃,她心里也高兴,却不像金铃那样的狂喜大叫。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牵紧了金铃的手,一步也不肯离开。
那个漂亮的芭比娃娃,幸幸用另一只手抱在胸前,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11 小人得志和君子报仇
圣诞节一过,接下来便是元旦,新的一年开始的第一天。
邢老师在班上建议说,这是同学们在小学生活中所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全班同学已经各奔东西,分散到各个中学去了,为了让小学生活留下一个难忘的记忆,元旦是不是组织一个热热闹闹的庆祝会,大家尽兴狂欢一次?
邢老师话音刚落,全班掌声雷动,尚海开心得把帽子都扔到了天花板上。
班长胡梅很负责任,马上召开班会讨论这件事,决定元旦那天用班费买些彩纸什么的把教室装扮得漂亮一点,每个同学量力而行带一些零食,瓜子话梅巧克力什么的都行。最重要的是大家要出节目,每人一个,谁也不许耍赖。为保证节目质量,各小组还要重点排练一个“大戏”。
金铃心里盘算了一下,准备到时候上台讲一个笑话。她家里有一本《笑话大全》,那上面的小故事实在好玩,金铃每看一遍都要笑得肚皮发痛。
杨小丽愁眉苦脸地跟金铃商量:“我出个什么节目好呢?又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
金铃帮她出主意:“当场作画吧。你不是一直在上美术班吗?”
杨小丽连忙摇手:“可别!我要是一上台,准会紧张得拿不住笔。”
金铃又说:“要么改诗歌朗诵?”
杨小丽说:“算了吧,我这种声调,念经还差不多。”
金铃再也没辙了。最后还是杨小丽自己想出办法:当场学几种猫叫。杨小丽家里养了两只猫,那两个小东西成天在她面前打架争宠,她对各种各样的猫叫声可算是熟悉到家了。
个人的节目都有了着落,小组的“大戏”却碰到难题。出什么样的节目才能又好玩又出奇制胜?组里讨论了一个中午,想出不下10种方案,又被大家一一否决。
副班长倪志伟手里转动着他的高级自动笔,慢悠悠地说:“是我来说吧,我们可以排演一个小品:猪八戒背媳妇。”
话音刚落,组里同学都乐了,都觉得这个节目一定有趣,能镇得住其他3个组。
倪志伟接着说:“先别笑,我的话还没完。我们这个猪八戒要让女生来演,小媳妇要让男生来演。”
这一来,男生们笑得更厉害了,跺脚的,拍巴掌的,吹口哨的,什么姿态都有。女生们却有点笑不起来,一方面心里都在敲着小鼓,生怕“猪八戒”的角色会落到自己头上;一方面总觉得倪志伟的提议味道不对,带着些捉弄人的意思,令人不能不警惕。
倪志伟就是这么个阴阳怪气的人,奸坏奸坏的,杨小丽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白脸曹操”。他的确皮肤很白,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身材高高的,腿长长的。因为他聪明,成绩好,又口齿伶俐能言善辩,邢老师就让他当了副班长。可是又因为过于尖酸刻薄,与人说话总带着三分瞧不起对方的语气,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所以他在班上的人缘并不好,是个高高在上、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等男生们开心过了.杨小丽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谁演猪八戒?”
一下子都没了声音。大家眼巴巴地盯在倪志伟脸上,忐忑不安的,心存戒备的,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笑话的,什么表情都有。
倪志伟这时候很得意,像一个艺术家表演拿手绝活儿前要充分吊起观众胃口一样,眯起眼睛,先不说话,只用目光轮番在女生身上扫射。被扫到的女生无一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金铃看不过了,奋勇站出来表示抗议:“倪志伟你有话快说!”
倪志伟转过头,阴沉沉地看着她:“你已经等不及了?”
金铃哼着鼻子说:“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摆出这副架势……”
倪志伟这时候就龇牙一笑:“演猪八戒的人有了,就是金铃。”
哄笑声中,金铃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似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息都带了燥热。
倪志伟又说:“金铃这么胖,演猪八戒多合适!小媳妇就让尚海来演吧,他又矮又瘦,金铃背他没问题。”
杨小丽替好朋友抱不平:“为什么非得让女生演猪八戒不可7?”
倪志伟笑嘻嘻地说:“好玩啊!再说,你懂不懂京剧?京剧里不都是女的演男角,男的演女角吗?这叫发扬国粹!”
组长李小娟跟着附和说:“金铃尚海你们两个就演一次吧,为我们组争光,多好的事啊。”
杨小丽反驳她:“好事你为什么自己不干?”
李小娟苦了脸说:“我这么瘦,不像猪八戒呀!”
杨小丽还想说什么,金铃已经不耐烦了,一把拉住她:“别说了,我演就是。不就是个猪八戒吗?”
金铃很爽快地把尚海揪起来,自己半蹲下身子,喝令他趴到她背上,马上就试试身手。尚海脸红得像熟柿子,在金铃的吆喝和全组同学目光的逼视下,只得轻手轻脚趴到金铃的背上,当真像个害羞的小媳妇似的。
金铃一使劲就背起了尚海。她觉得他在背上没有什么分量。她紧绷了脸,目光里带着凶气,示威一般背着尚海绕全组同学转了一圈。她本来准备一旦有人发出笑声(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马上就把背上的尚海当做炮弹一样对他(她)扔过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笑,大概都被她脸上少有的凶气吓住了。
倪志伟就觉得有点无聊,仿佛自己受了冷遇一样。趁金铃背着尚海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悄悄把一只脚伸到课桌外,脚尖还故意跷着。
金铃这时因为一心注意同学脸上的表情,对脚下的障碍物疏忽了,毫无防备地被倪志伟绊了一跤,连同背上的尚海一起,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金铃脸上擦破了一块皮,开始只有点发红,慢慢就渗出些血印子。尚海更亏,他的鼻子本来有问题,一碰就爱出血,这时血已经顺鼻孔流到了嘴唇上,模样很是吓人。 _
女生们都惊叫起来。
杨小丽大声嚷嚷:“倪志伟你真坏!你太喜欢捉弄别人!”
倪志伟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怎么是我捉弄人?明明是金铃走路不看脚下,倒赖到我头上来了?”
金铃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心里明知是倪志伟使了坏,可是没有证据总不好找他打架吧?尽管真要打架倪志伟一定不是她的对手。金铃狠狠地瞪了倪志伟一眼,口气却很平静地说:“你这是自作聪明。”
倪志伟学着电影上那些外国明星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耸一耸肩膀。
傍晚放学回家,卉紫见到金铃脸上的擦伤,吓了一跳,问:“跟人打架了?”
金铃故作没事的样子说:“妈妈真是的,女孩子怎么会跟人打架?”
卉紫说:“那你脸上……”
金铃偏过头说:“我上体育课跌了个跟头。”
卉紫很心疼,一边拿出碘酒替她擦洗伤处,一边开始唠叨,埋怨金铃走路太不当心,好好的人怎么会跌跟头?又不是一两岁小孩子!金铃忍着疼任由妈妈摆弄,闭着嘴巴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并不等于软弱,不等于受了倪志伟的欺负就算了。金铃只是不喜欢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更不喜欢频繁到老师面前打小报告。她对告状的行为一向不屑一顾。
整个晚饭时间,金铃都在想着怎样回击倪志伟一次。
这天的语文作业是写一篇日记。金铃已经有了主意。
金铃这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我应该向英雄李平乐学习
邢老师今天在班上读了英雄李平乐的事迹,我深受感动。李平乐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他在歹徒抢劫乘客、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时,奋不顾身,挺身而出,与歹徒搏斗,最后身负重伤。李平乐这个平凡的人作出了不平凡的事情,是“见义勇为”的英雄,是我们大家应该学习的榜样。如果全社会的人都能有他这样的正气和勇敢,坏人坏事就不会发生。
和李平乐对比,我很惭愧,因为我以前见到有人做坏事时却没有制止,也没有劝说。比如我们班的倪志伟,一向喜欢占小便宜。有一次他在校门口的摊子上买画片,趁摆摊的老奶奶不注意,用书包作掩护,偷拿了老奶奶2张画片而没有付钱。当时我就在旁边,亲眼看见了他的可耻行为。我本来想报告老师,后来又想:碍我什么事呀?如果我揭发了他,他以后不是要恨我吗?我就忍住没说。
今后我一定要向英雄李平乐学习,坚决跟坏人坏事作斗争。
金铃的日记邢老师第二天就看到了。邢老师把金铃叫到办公室问:“真有这么回事?”
金铃说:“当然是真的。可是倪志伟自己一定不会承认。”
邢老师说:“我有办法问他。”
邢老师接着叫倪志伟到办公室,满脸严肃地说:“刚才派出所打电话来,查问我们班一个姓倪的同学,说是他拿了摊贩老太太的东西没付钱。那不会是你吧?”
倪志伟平时神气活现,真碰到事情马上就腿软了,马上煞白着脸儿招认:“是我。我拿过老太太的画片。不过只有一次,真的……”
邢老师冷冷地望着他:“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倪志伟垂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知道,这是偷。”
邢老师用劲一拍桌子:“可了不得!我们班出了小偷了!而且还是堂堂的班干部!你让我这个做老师的脸都丢尽了!”
邢老师自己是个清高的人,特别不能容忍学生中小偷小摸的行为,马上就在班里展开了对倪志伟品行的调查。结果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倪志伟平常所干的坏事全被同学揭发出来了。比如他帮助同学要收费,解答一道题目收5角钱,写一页毛笔字收1块钱;挑动于胖儿和李林打架,然后他做“和事佬”,要李林把弹子球分一半给他;偷看过一次女生上厕所;把捡到的书包连同里面的书本一齐扔进水塘里;老师在黑板上布置作业,他先抄完了,就故意装作擦黑板,把作业题擦去一半,让后抄的同学做不全作业……
邢老师很生气,倒不仅是因为倪志伟,还因为班里的同学太“世故”,明知道一个同学有这么多缺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还容忍他继续担任班上的干部。邢老师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到一家教育杂志投稿,意思是说现在的孩子思想太复杂,心里常常承受着比大人还多的重负,班主任是越来越难当了。
倪志伟的班干部当然被撤了。可是他老实了没有多长时问,又重新趾高气扬起来,因为他参加区里的“小学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了二等奖,数学张老师很喜欢他,同学中也有不少人遇到难题要请教他。倪志伟宣称:“我不当班长,学习比以前更好!”
金铃倒不在乎倪志伟的“狂”,因为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跟倪志伟这样的人打交道。她鄙视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至于猪八戒的角色,金铃在元旦庆祝会上认认真真表演了,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正好那天市电视台的记者到学校里录制节目,顺便录下了这个胖乎乎、笑眯眯的“猪八戒”。当天晚上卉紫就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她笑得差点憋气,直喊金铃该学表演去。
倪志伟心里很妒忌金铃意外地获得一次上电视的机会。他那天不提名让金铃演猪八戒就好了,谁想到这个角色这么讨人喜欢呢?
12 外婆家,奶奶家
外婆家、奶奶家和金铃家在同一个城市里,都是金铃喜欢去的地方。直截了当的原因有两个:去的那天可以一整天不碰书本作业,不跟妈妈谈及那些令人头疼的考试成绩问题,而且还可以无限制地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外婆的儿女们大都在外地工作,留在本城的只有卉紫一个,所以只要卉紫带着金亦鸣和金铃回娘家,外婆外公就视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提前几天便上菜场买菜,在家慢慢地、精心地做准备。
外公烧菜的技术极好,他的保留项目“清炖狮子头”、“糖醋排骨”、“八宝鸭”、“笋干烧肉”,都是金铃百吃不厌的好菜。外婆会做各种各样带馅和不带馅的面饼,金铃同样吃得打嘴不肯放。
每次赵卉紫一进娘家门,首先申明:“今天少做两个菜,金铃要减肥。”
外婆便接话说:“是该减肥了。今天一定不多弄菜。”
可是一转眼的工夫,事先准备好的色香味俱全的大菜便端上了桌子。外婆一个劲儿地问金铃:“今天的菜好吃吗?你喜欢吃吗?”
金铃吃得满嘴流油,心情非常愉悦地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外婆最受不得别人赞美,一听金铃说好吃,跟着就更殷勤地往她碗中夹菜,恨不得让她把碗都吃下去。
卉紫抗议道:“妈!”
外婆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减什么肥?难得吃这一次。”
卉紫怕妈妈不高兴,自然不再开口,眼睁睁看着金铃两个“狮子头”下肚。
奶奶家的情况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奶奶家吃饭的人多,姑姑叔叔表弟表妹坐满了一桌,这种情况下卉紫更不便开口干涉,金铃吃多吃少只能装作看不见。
奶奶还有一手绝活:常常把一桌子菜肴中的精华部分预留起来,待金铃吃完回家时,变戏法一样从冰箱中拿出一个满满的饭盒交到金铃手中,让卉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饭盒中往往是两只最肥的鸡腿,一大块四四方方的叉烧肉,或是煎好的四指宽的带鱼、发过的海参和皮肚。
金铃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奶奶疼她的惟一方式就是给她吃好东西。卉紫一家不去吃饭的日子里,奶奶会时不时拎个菜篮把烧好的熟菜送上门来。金铃长成个小胖子以后,卉紫和金铃奶奶为“谁喂肥了金铃”这个问题有过无数次争论。卉紫指责婆婆送来的肉食品太多。金铃奶奶就大叫:“老天爷!孩子吃什么山珍海味了?还不是平常人家吃的东西?再说了,金铃从小是跟你过的,哪样东西不是经你的手到她嘴里?要怨还是怨你自己。”
卉紫无话可说,只能怨自己。
外婆当了一辈子教师,从前对卉紫姐弟几个,一直是拿教师对学生的标准要求过来的,如今有了孙子辈,仍然习惯性地要用教师的口吻。比如金铃看电视,外婆就不时提醒:“身子坐正了!跟屏幕保持两米距离!”金铃吃饭,外婆又会要求她在饭桌上不能把两臂张得太开,不能翻拣菜碗里自己爱吃的东西,筷子不能伸到别人面前,以及离开饭桌时饭碗里不能留下未吃净的米粒。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金铃在外婆家就有点受拘束,对外婆的态度是敬而畏之。但是外婆有一个观点是金铃大加赞赏的,那就是对孩子的分数要求不高,每次考试能拿个80来分就可以了。外婆常指责那些除学习之外万事不通的孩子,痛心疾首地说:“高分低能!高分低能!”又劝说卉紫:“别光看孩子考多少分,要看她是不是把问题弄懂了,如果她懂,只是做题目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什么,或者弄错了一点什么,就没必要对她横眉竖目的。你们姐弟几个读小学的时候,哪一个是班上的尖子了?现在不是个个都有出息吗?”
卉紫心里想,说她的弟弟妹妹们有出息是事实,说她就显得勉强了。她有什么出息呢?当个杂志的编辑,要事业没事业,要钱没多少钱,整天编编那些家长里短的小稿子,时不时还得涎着脸皮出去拉个把小广告,大学时代的雄心壮志已经烟消云灭,惟一的希望就在女儿金铃身上了。她希望金铃学习成绩出众,希望金铃考上外国语学校,希望金铃将来上一流大学、做一流人才,不就是为了在金铃身上延续自己没有做成的梦吗?这番心思,外婆是不可能体会的。
外婆有个很大的遗憾,那就是她不会骑自行车。外婆退休以后喜欢逛街,喜欢游玩,喜欢到老朋友老同事家里串门,不会骑车就给她的行动带来限制。外婆外公的退休工资虽然不算少,但是如果每次出行都要“打的”的话,那就显得过于奢侈,经济上显然不能承受。有一次,金铃的舅舅从深圳回来探亲,突发奇想上街替外公外婆买回一辆双人骑的自行车。外公坐在前座上把稳车龙头,外婆坐在后座上扭着屁股使劲踩车,两位老人配合得得心应手。这以后,他们就骑着这辆车子买菜、逛街、上公园,走到哪儿都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道奇异风景。
金铃实在羡慕外公外婆的悠闲生活,她不止一次对卉紫说:“我要是一下子能变成60岁的老太太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也可以不用上学读书,天天骑在自行车上,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
卉紫说:“那多遗憾!你从童年直接进入老年,当中错过了最有光彩的少年、青年和壮年,你在世上所走的这一趟有什么意义呢?”
金铃说:“我不要意义,只要开心。我现在上学读书太不开心了,没完没了的考试,满耳朵的分数,我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快活。”
卉紫听得心里发凉,一把抓紧了金铃,生怕她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卉紫脸色发白地说:“不准你再说这样的傻话!你羡慕外婆外公的退休生活,可不知道他们更羡慕你的年轻。不信你问问他们去,拿他们的悠闲和你现在的辛苦交换,看他们会挑哪样!”
金铃嘟囔说:“反正我不喜欢上学。”
和对外婆的敬畏比起来,金铃在奶奶面前就显得任性和放肆了。奶奶对金铃是典型的百依百顺,用一句“要上天拿梯子”的话来形容绝不过分。但是奶奶又特别在乎金铃的考试成绩,每到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日子里,奶奶就要频频叮嘱卉紫:“你要帮孩子好好复习噢!要对她抓紧点噢!”有时候上午刚考完一门功课,中午奶奶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小心翼翼问金铃:“考了多少分?”金铃心情不很好地回一句:“不知道!”奶奶不生气,到晚上忍不住又打个电话,还是那句话:“考了多少分?”
金铃哭笑不得地对妈妈说:“奶奶怎么就知道问考了多少分?她比我们邢老师还关心分数!”
卉紫说:“还不是因为奶奶巴望你好吗?”
奶奶查问分数的结果总是失望,因为金铃离她心目中的好成绩总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奶奶咂着嘴,万分痛惜地絮叨着:“怎么就考这点点分数的呢?怎么就考这点点分数的呢?不是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吗?”
奶奶回去之后会因为金铃的分数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而后就苦思冥想该怎么帮帮金铃,而后就天不亮起身,到菜场上买了鱼,买了虾,买了猪肝黄鳝什么的,呼哧呼哧拎到儿子家里,要给金铃“补脑子”。
卉紫没好气地冲着婆婆说:“还补脑子呢!我看她是脑子里面油太多了,就像鸡肚子里油太多了不下蛋一样。”
奶奶一点也不计较卉紫的态度,她理解卉紫心里的失望和气愤。她又心疼又无奈地叹着气说:“慢慢来吧,再长大些,懂事些,恐怕能好一点。孩子是个聪明孩子。”
孩子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总也考不到100分,这是奶奶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因此,她对金铃又是溺爱,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坐在家中所操的心思比卉紫还多。
13 意外事件
元旦一过,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狰狞可怕:大大小小的考试接踵而至了。
先是考各门副科:音乐、美术、体育、思想品德、社会、自然、劳技……最后才轮到3门主课:语文、数学、外语。这3门课像是一台演出的压轴节目一样,总是要到最后才出场,期望着有个震撼人心的结局,期望在孩子和家长的掌声中徐徐闭幕。
在主课考试尚未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卉紫先要为金铃的副科考试操心。
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体育成绩是要算分数的,这一点卉紫早就知道了。她还听人说明年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体育分数也要折算在内。这使卉紫又多了件心事,因为金铃的体育不行。
金铃的体育也不是一样都不行,有几样还是可以的,比如“仰卧起坐”,虽然起得吃力了些,但咬咬牙勉强能过关。再比如“投掷”,那就不仅仅是能过关,简直可以算得优秀了。俗话说“身大力不亏”,金铃长着一副人高马大的身材,多多少少总还是有点优势的。
关键在于“立定跳远”和“50米短跑”这两项上,金铃逢到“跑”和“跳”的项目就“死定了”。短跑要肌肉和速度.跳远要爆发力和弹力,这些金铃哪儿能有?既然没有,体育成绩又怎么能及格?
卉紫埋怨金铃说:“你怎么连体育都要妈妈担心呢?十来岁的孩子,跑跑跳跳不正是又好玩又不费劲的事吗?”
金铃却理直气壮地回答卉紫:“谁让你和爸爸没给我多一点体育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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