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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

_6 黄蓓佳(当代)
“金铃你自己说,是老师补课了吗?”
金铃倔强地抬起头:“是的,是老师给我补课了!”
“可我今天去了学校,张老师很早就回家了。我还碰到了李小娟,李小娟说从来没有补课这回事。你怎么解释?”
金铃低下头,不吭声。
卉紫很痛心地说:“你实在想玩,可以告诉妈妈,我不是绝对禁止你有自己的时间,可你不该编出谎来……”
金铃忽然打断卉紫的话:“我没有说谎!真的!如果不是补课,我的数学成绩怎么会提高了呢?”
金亦鸣赶紧附和:“是啊是啊,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现实。”
“不排除其中有别的原因,”卉紫说着,狠狠瞪了金亦呜一眼,因为他对此时她所做的教育工作没有默契配合。
金铃十分伤心地说:“妈妈不相信我。妈妈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连我考了好成绩都不肯相信。”
卉紫发现金铃眼圈已经有点发红,一时竟不知道信好还是不信好。她茫然地说:“可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呢?你放学后到底去了哪儿?”
金铃恳求地说:“妈妈,请允许我有一个秘密,行吗?你们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应该有。反正我肯定没干什么坏事。”
金亦鸣满脸是笑地打圆场:“好了,妈妈就同意了吧,金铃的确有这个权利。以后适当的时候,金铃自己会告诉妈妈的,金铃,对吗?”
金铃说:“我保证。”
24 妈妈当了侦探
蚕宝宝全部结出了茧子,有一颗淡黄色的,一颗金黄色的,一颗橘黄色的,其余都是雪白的。有的是标标准准的椭圆;有的两头鼓中间细,像一颗花生;有的却像鸡蛋,一头小点儿,一头大点儿。拿一颗握在手里摇摇,茧壳是硬硬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啷啷”发响。卉紫告诉金铃说,发响的东西就是蚕蛹,用油炸了能吃,营养价值很高的,外面饭店里就有这道菜。
金铃很不忍地说:“可它们还是活的呀!真残忍!”
金铃用一个塑料袋把蚕茧盛了,放进书包里去。卉紫问她干什么,她说要带给一个人看。
“你可别在上课的时候摸它,当心老师没收了你的。”
金铃大大咧咧地说:“我连这一点自制能力都没有吗?”
卉紫好笑地想:要有才怪。
上班时,卉紫接到了馨兰的一个电话。馨兰告诉她说,外国语学校今年要扩招一个收费班,每个学生收4万块钱,已经有不少家长去登记了,她问要不要帮金铃也登记一个?
卉紫很吃惊地问:“怎么要收4万?去年不是才两万五吗?”
馨兰就笑:“去年的黄历今年能翻吗?物价也是在年年涨的呀!”
馨兰俨然成了外国语学校的一员。
卉紫想,两万五还能挣扎着凑出来,4万就太可怕了,交了学费,一家人还要不要过日子?再说以后金铃上高中呢?上大学呢?都要这么交费,把她和金亦鸣扒光了皮熬油也不够。
卉紫说:“算了,她能考上更好,考不上是她自己没福气,谁让她生在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家的呢?”
馨兰叫着:“咦呀,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赌咒发誓的……”
“那是前些日子。现在我的雄心壮志已经烟消云散,一切从现实出发。”
余老太听见了卉紫打的这个电话,赞许说:“我看你这回心态不错。干吗要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呢?普通中学就不是人读的了?”
卉紫叹着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脸上不免就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气。
傍晚下班,卉紫没有直接回家,顺道拐进菜场买菜。正低头跟一个鱼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眼角里忽然瞥见一个胖乎乎的跳跳蹦蹦的身影。卉紫赶快抬头,大喝一声:“金铃!”
金铃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妈妈,一下子愣住了。她肩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拎的正是那袋蚕茧,满脸欢喜的笑容非常尴尬地凝固在脸上。
卉紫说:“放学不回家做作业,跑这儿来了!”
金铃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卉紫厉声说:“可别告诉我老师留你补课!难道你们老师的家搬到了菜场?”
金铃将嘴一咧,努力做出一个讨好的笑:“我没有说老师家住这儿啊!你瞧,是同学……我们有个课外小组……”她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伸手往前一指:“妈妈快看!到了一卡车西红柿!”
卉紫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一卡车西红柿在卸货,四周已经闹哄哄围满了想买的人。这是公家菜场运来做调剂的时鲜菜,价格比小贩的要公道许多,卉紫能碰上是运气好。
卉紫跟着人群走了几步,才想起金铃。回头找她时,哪里还有影子!原来小东西用的是“金蝉脱壳”计。卉紫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卉紫买了菜回家,又择又洗,忙得差不多了,金铃才回来。金铃回来前是准备妈妈要发火的,所以她事先用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大的字:“说话算话!”人没进门,先把这张纸用根小棍子挑着送进去,差点儿捅到卉紫脸上。
卉紫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怕我问你放学去哪儿了吗?我不问就是了。”
金铃收了纸和棍子,缩头缩脑地进门,也不敢嚷嚷肚子饿了,更不敢钻进厨房追问卉紫今天吃什么,一脚就溜进了自已的房间,不声不响地打开书包做作业。
卉紫见金铃这样,又觉得女儿还是挺识相的,想说几句也说不出来了,一个人在厨房里闷闷地烧饭做菜。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一声不响,各有各的心思。金铃祈祷的是妈妈千万不要逼她说出秘密,她不能违背对孙奶奶的许诺。卉紫盘算的是一定要想办法弄个究竟,金铃放学到底去了哪儿?耽误学习还是小事,万一被坏人骗了,可不是要让做母亲的痛悔终生?毕竟她是个12岁的女孩子,又长得珠圆玉润、人见人爱的。
只有金亦鸣没有察觉饭桌上的沉闷,他今天的情绪非常激动,因为公安局来人抓走了他们系里的一名研究生,原因是研究生在一家商店里偷窃电脑,被人发现后居然丧心病狂杀死了一个目击者。
“教训啊,教训啊!”金亦呜用眼睛看着金铃,“这个研究生学习一向出色,考进我们系的时候总分是第一名!瞧瞧,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说他母亲接到消息后当时就昏过去了。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培养一个人多不容易,思想一犯邪就把自已毁了,把他的家庭也毁了!可见学习成绩如何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懂得怎么做人。”
卉紫脸白白的。金亦鸣的话更增添了她的担忧,使她不能不撕毁前约,下决心侦察出金铃的“秘密”。她用眼睛偷偷去看金铃,金铃也偷偷地看她呢,两个人目光一接触,赶快分开,装作没事人一样。
第二天卉紫赶在5点钟之前就下班回家,菜也不买了,直接把车子骑到了新华街小学门口,隐蔽到了一片树阴之下,和一些等着接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们站到了一起。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站得无聊,主动找她说话:“孩子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家里没有老人帮忙照应吗?”
卉紫嗯嗯啊啊地含糊其辞。老太太就自言自语嘀咕,说些孩子放学太晚、作业太多之类的话。
校门内有一群孩子出来了,都是些低年级学生,规规矩矩排着队,过了马路之后便扬手跟护送的老师再见。老太太接到了孙子,立刻替小孙子拿过书包,又递一根火腿肠在孩子手上,祖孙两个搀着手走回去。
半小时之后是中年级的孩子们。这一群可没有刚才的孩子那么守规守矩了,一个个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走路浑身都动,脑袋不住地转前转后交换有趣的新闻,再就是把路上的石子当皮球踢来踢去。一旁的老师上一天课都累得够呛,这会儿便懒得再管,只看着他们别冲上马路就行。
6点之后,才开始有六年级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他们没有整队,而是按照自习课完成作业的情况,完成快的先走,完成慢的后走。那校门就像一只钢筋水泥雕成的大嘴,一会儿吐出来两个,一会儿吐出来两个,怎么也不肯痛痛快快地吐一次。
卉紫把自己隐在一棵梧桐树后,不让金铃一出校门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她看见金铃的班长胡梅第一个出来,然后是刘娅如,然后是总被金铃忿忿不平地提在嘴边的那个男孩倪志伟。再接着大门就吐出了小胖子金铃,她是跟好朋友杨小丽手拉手走在一块儿的。卉紫自慰地想:还算好,看来她作业做得不慢。
两个女孩子在校门外分手,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金铃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走得飞快,仿佛要去赶赴一个很重要的约会而又时间不多了。卉紫推车在后面跟着,与金铃斜隔着一条马路。
金铃从菜场旁边的巷子进去.沿路只飞快地光顾了一下卖日本卡通画书的小摊子.就熟门熟路地拐进另一条巷子,走了约摸20米远-停在一个很旧的铁栅门外,伸手按门铃。卉紫立在巷口,借一个带雨篷的报摊做掩护,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疏忽。
片刻,铁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知道跟金铃说了句什么,金铃笑得仰起了圆鼓鼓的脸。她几乎是跳着蹦着走进门内。
卉紫很着急,从她站立的角度只能看见门外的金铃,看不见开门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卉紫是下了大决心要弄清情况的,所以一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让金铃发现,把手里扶着的自行车往报摊上一靠,说:“麻烦看一看。”抬腿就往巷子里奔。围着报摊买报的人见卉紫一个40来岁的女人突然间急得像救火的样子,纷纷抬了头看她跑。有人还关切地问:“她的钱包被人扒了吗?”更有好心的人顾不得多问,撒腿跟着她就跑,一副见义勇为要帮她追回钱包的架势。卉紫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没事,我跑步练身体呢。”跟着她跑的人这才止步,摆出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
这一耽搁,卉紫赶到铁门外面的时候,金铃和那个开门人已经亲密地搀扶着上了小楼门口的台阶。卉紫惊讶地发现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背影,老人因为腿脚不灵便拄着一根拐棍。
这背影好熟!卉紫在心里费力地想。这是谁?金铃怎么会跟她认识,又天天放学后到这里来消磨一段时间?消磨时间的结果,金铃的功课非但没有耽误,还一天天有了进步!奇怪奇怪……
卉紫走回报摊取她的自行车。摊主手一伸说:“两毛钱。”
卉紫莫名其妙:“什么两毛钱?”
“我帮你看自行车,你可不是要付两毛钱吗?”摊主振振有词。
卉紫心里有事,懒得多说,掏出两个硬币扔到摊子上,推了车就走。走了一半的路她才想起:我的天哪!这老太太不是早先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孙淑云吗?去年“三八”妇女节杂志社搞了一次妇女界人士大联欢,孙淑云还被余老太用小车接到会场上坐了坐。天哪天哪!我怎么居然想不起来了!
卉紫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自行车也忘了骑,就那么一路推着回到家。在楼道口碰上先她一步进门的金亦鸣,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不得了,不得了……”
金亦呜也跟着慌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卉紫就站在楼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金亦呜。金亦鸣松了一口气:“你以后遇事沉住气好不好?幸亏我没有心脏病。”
卉紫惊讶地说:“你让我沉住气?这可是发生在金铃身上的事啊!”
“总之,只要不是金铃遭人绑架,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卉紫不计较金亦鸣的态度,一面跟着他往楼上爬,一面气喘吁吁告诉他,孙淑云可不是一般的特级教师,全国都很有名的,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孙老师的名字了。孙老师创立过一个什么数学教学法,具体是什么她搞不清楚,总之是很了不起的。
“你想想,每天给金铃补课的原来是她!我的天,金亦鸣你想想!”
金亦鸣站在房门口,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这事情是有点奇怪。也许孙老师家的孩子跟金铃是同学?是好朋友?孙老师顺便帮金铃一个忙?”
卉紫说:“我得问问清楚。”
金亦鸣连忙说:“千万别问。金铃既然把事情视为一个秘密,对我们守口如瓶,你还是遵从孩子的意愿为好。”
卉紫哪里能忍得住呢?金铃一回家,她就笑眯眯地围着金铃团团直转,问女儿渴不渴,又问她饿不饿,还问学习累不累。金铃被她问得害怕起来,跑到房间里对金亦鸣说:“妈妈今天有没有吃错什么药?” .
金亦鸣责备她:“别乱说!妈妈好好的,干吗吃药?”
金铃认真地说:“我听人说,吃药吃错了会产生幻觉,行为古怪。”
金亦鸣扑哧笑出来,让金铃觉得爸爸也有点神经兮兮。
晚上金铃做作业,卉紫找个借口坐到她旁边,轻言细语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口子脑子里很有条理?”
金铃说:“是啊。”
“计算不容易出错了?”
金铃点头。
“每次做难题,都有个声音在提醒你该怎么做?”
金铃警惕起来,皱了眉头看着妈妈:“你什么意思?”
卉紫笑笑:“没什么。我是说……你要珍惜……这是不容易……真的。”
“妈妈!”金铃很严肃地叫了一声。
卉紫知道自己再说下去难保不漏出“孙老师”这几个字,于是慌慌忙忙逃出金铃的房间。
做人一向认真的卉紫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想到孙老师对金铃的帮助,心里就激动,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在金铃考试前夕的最具权威性的指点?金铃的成绩立竿见影地有了提高,卉紫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卉紫跟金亦鸣商量,要登门拜望孙老师一次,当面表示谢意。金亦鸣认为这不太妥当,很可能老人不愿意对外面承认这件事。卉紫反驳他:“这怎么行呢?既然我知道了,再装不知道,就是我的失礼,我可不能做这样无情无义的事。”
结果卉紫还是执意去了。
去就不能空手,这是礼节。送什么样的礼品才不至于唐突也不至于俗气,卉紫费了一番心思。先是想买些补品,觉得太一般化了;又改为一套紫砂茶具,还是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一套字体较大的《金庸全集》。老年人闲来无事,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应该合适。
卉紫是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按响铁栅门的门铃的,自然有故意避开金铃的意思。老人拄着拐棍来开了门,把卉紫当成了街道医院随访老年人的医生,连连声明她身体很好,不必检查。卉紫忍住笑说:“我不是医生,我是金铃的妈妈。”
老人的眼睛眯起来.不高兴地望着卉紫:“她把补课的事告诉你了?”
卉紫连忙坦白了自己跟踪金铃的经过。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个约定,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补课就立即停止。所以,你最好告诉金铃不要再来了。”
卉紫大惊,一身冷汗都急了出来,连声问老人这是为什么。老人说,也不为什么,她只不过忌讳成年人插入她和孩子的世界。
“那我立刻就走,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已经知道了,”老人很固执地说,“我和金铃的游戏方式被你打破了,再做下去就没什么意思。”
“金铃的数学成绩刚有起色……”
老人摆摆手:“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什么也没有帮她。我只是让她对自己有了信心,让她明白她可以做得一条不错。她做作业,我坐在旁边看着,如此而已。”
“她信任你……”
“她也可以信任你,不是吗?”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很想要好。可惜我们的游戏要中止了。”
“不能再……”
“不,我不能。我从来不收回我说过的话。”
卉紫望着老太太固执的面容,心里懊悔得简直要把自己吃下去。
带去的《金庸全集》,老人当然拒不肯受,只答应借着看看,看完还让金铃拿走。“我值不到这套书的钱。”她对卉紫这么说。
金铃当天傍晚再去时,果然就被拒之门外。孙奶奶只同意她以后每星期天去一次,帮助给花园除草移苗什么的。金铃回家气得宣布绝食,可惜只坚持了2个小时。面对妈妈真诚的道歉,心软的金铃无论如何都要给予原谅。
好在金铃的数学成绩一直保持着平稳上升,进入了班上前10名。也许星期天的拜访始终是金铃的学习动力,她不想使喜欢她的孙奶奶失望吧?
25 最后一个儿童节
5月31日的下午5点钟,邢老师收齐了有关古诗赏析的最后一张测验卷。她将杂乱的卷页在讲台上堆放整齐,装进一只蓝色尼龙包里。课堂里嗡嗡的一片人声,像春天里无数蜜蜂在花间喧闹。有人下位还同学的橡皮钢笔什么的,有人用劲地伸着懒腰,吐出长气。用功的学生,比如胡梅,则不声不响把脑袋埋在座位下翻看语文参考书,希望立即知道自己刚才的答案是否正确,有没有写错别字。
金铃抓紧时间拿出数学练习本做作业。倒不是她有多么用功,实在因为她很想看最近电视里放的一个美国系列喜剧片《成长的烦恼》。妈妈坚持说这片子金铃早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看过一遍了,可是金铃一点印象没有,所以她每天都心痒痒地想看。片子在晚上8点到8点半之间播出,到时候金铃只要做出一副困倦的样子,走到客厅里说:“今天的作业已经全部做完了,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你们布置的作业吗?”妈妈基本上是无话可说的。即使妈妈不同意,爸爸也会同意,爸爸会帮着金铃恳求妈妈,结果当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尚海捅捅金铃的胳膊:“这么抓紧?你不合算的!反正你妈也不会让你闲着,学校作业做完了还得做家里的,倒不如慢点做好。”
金铃有点生气地把作业本送到尚海面前:“看看,被你一碰,画出这么长的墨水杠,我还得重写。”
尚海就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笑。
邢老师收好了试卷之后,用粉笔擦轻轻地敲着讲台:“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
也许因为邢老师强调了“重要”两个字的原因,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于胖儿的反应比较迟钝,还侧着身子跟后面的李林说话,胡梅伸手过去推他。于胖儿猛一回头,见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吓得一吐舌头,慌忙转过身坐得端端正正。
邢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对教室里每个同学都点了一圈:“有谁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同学们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邢老师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你们最喜欢的日子,都忘了吗?”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欢呼起来,拍手跺脚,热闹非凡。
金铃想:可真是的,每天不是测验就是考试,差点儿把自己的节日忘了。
尚海附在她的耳朵边轻声说:“我没忘,可我没好意思说,怕邢老师怪我贪玩。真的!”
金铃不屑地看他一眼:“算了吧,你就会马后炮。”
邢老师又一次拍手,让大家安静:“明年这时候你们都是中学生,中学是不给儿童节放假的,所以。实际上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过‘六一’儿童节。”
邢老师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伤感,轻轻抿了抿嘴。全班同学一动不动,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重。李小娟的眼睛开始发红。于胖儿则把嘴张得大大的,一副吃惊和茫然的模样。
“最后一个儿童节,我们应该把它作为告别童年的日子,要过得有意义,令自己一生难忘……”
倪志伟在下面大声插话:“老师,我们再搞一次联欢会吧!”
马上有人反对:“绝对来不及!现在已经快6点钟,商店都要关门了,再说也没法准备节目。”
尚海跟着嘀咕一句:“对,晚上还有数学和英语作业,lO点钟都做不完。”
金铃站起来说:“干吗要那么庸俗,不是吃就是玩?我们可以开个有意义的主题班会,大家在一起谈谈理想志愿什么的,也许写作文还能用上。”
邢老师马上肯定:“很好,是个好主意。或许我们还应该照些相片?将来同学聚会的时候,或者我们大家老了的时候.翻开相册看看,原来我们也曾经有过童年!多有意思。”
倪志伟把手臂几乎举到了天花板:“我带相机!我家里有两个相机,照相我也会!”
“好,那就请倪志伟同学带相机。”邢老师点点头。
金铃一回家,马上钻到卉紫的房间里翻衣橱,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拖出来了,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
卉紫听见响动,跟着到房间里来。她跨进房门就大叫一声:“我的天!”紧赶两步上去抓住金铃的手:“你乱翻什么?房间里像不像进了窃贼?”
金铃问她:“我那件粉红色的裙子呢?”
“哪件?”
“领口有花边的那件。”
卉紫哦了一声:“那件啊!我得找找,不知道放哪儿了。可你不能穿裙子,你太胖,裙子会暴露你的缺点。”
金铃固执地坚持:“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惊讶地看着金铃,这孩子怎么啦?以前从来没有讲究过穿衣打扮啊?片刻之后她才想到什么,拍拍脑袋:“对了,明天是‘六一’儿童节。”
卉紫开始爬高落低地在衣橱中为金铃找那条裙子。找到之后发现被压得很皱,又拿出熨斗熨平,喊金铃过来说:“试试吧。”
金铃一试,裙子小了,腰里的拉链拉不上。卉紫说:“瞧,我说不合适。”金铃咬住嘴唇,有点要哭的样子,抱着裙子不肯放:“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女儿的心思,就动手把拉链拆开,在裙腰上做了一番修改,使它变得宽大了一些。为掩盖修补的痕迹,她又将自己的一条白纱巾缝到裙子领口上,胸前松松地系一个白蝴蝶结,背后纱巾拖下去的一角正好遮住拉链。金铃在镜子里看了又看,非常满意。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发现全班同学不约而同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女孩子一律是裙子,男孩子都是西装短裤配得正规的衬衫,红领巾系得端端正正。就连很少修饰打扮的邢老师,这天也穿了一套新买的碎花套裙,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黑板上的美术字是邢老师特地请美术老师来帮忙写上去的。“最后的儿童节”,用的是海水一样深蓝的粉笔,很有劲的字体透出一种沧桑的意味。
邢老师微笑着说:“我们今天最好谈点儿心里话,大家都像朋友一样,很随意地把自己最想说的愿望说出来。千万别像从前那样说一些场面上的豪言壮语。”
从来不举手发言的李林忽然站起来,涨红了面孔问:“我要是说了心里的想法,你不会留我站办公室吗?”
全班一阵哄笑。邢老师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笑忍住,认真回答:“不会。我说过了,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随便谈的。”
李林的样子很激动,他张着嘴,一下子又说不出话,就用劲憋住气,把一张脸都憋得发紫了。正在大家替他着急担心的时候,他猛然放出一炮:“我想发明一种很特殊的遥控器,由我们同学来控制校长和老师。”全班同学目瞪口呆时,他跟着再补充一句:“只控制校长和老师,别的什么都不控制。”
有半天时间,教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点发白,他们被李林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惊呆了。尚海咧了咧嘴,有点想笑,最终那笑纹还是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种似哭似笑的窘迫。金铃不想笑,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手心里潮潮地渗出冷汗。
片刻之后,邢老师第一个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问:“李林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恨学校吗?”
李林点点头:“因为我现在被校长和老师控制住了。我每天6点钟就起床了,那时候我爸我妈还睡得香呢。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做作业,连星期天也是。星期天我爸给我请了家教.要补数学、英语和语文3门功课。我只要一摸游戏机,我妈就叫:考试都不及格,还想打游戏机啊?可我就是不能考及格,班上的同学学习都太好了,一个比一个好,我恨那些学习好的人。”
他用眼睛向胡梅和刘娅如望过去,两个女孩子慌忙低下脑袋。
尚海小声赞叹:“太解气了!”
金铃瞪尚海一眼,尚海也回瞪金铃一眼,仿佛说:“不对吗?”
金铃附着尚海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别打岔?”
李林继续说:“我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发明了一种神奇的遥控器,校长老师全部听我们学生指挥。”
李小娟下意识地缩一缩脑袋,小声惊呼:“妈呀!”
李林说:“我醒来一想,这真是好极了。要考试了,我们一按遥控器,校长和老师就带我们去春游、秋游、野营、玩打仗的游戏。作业太多了,我们一按,校长和老师就把题目带回去自己做了。我们只控制学校,我保证!”
“那家长怎么办?”尚海突然问。
李林一愣,想了想说:“那……也控制起来吧。”
男孩子开始兴奋,跺脚,吹口哨,做各种各样的手势。
邢老师问:“是不是你们都赞成李林的想法?”
有人高叫:“对!”
“有多少人赞成呢?举手让我看看。”
教室里一大半的男孩子都举了手。杨小丽略略犹豫一下,也把手低低地举了一半。她拿不定主意,用眼睛去看金铃,金铃便隔着两排座位对她竖竖大拇指。
邢老师夸张地叹着气:“我很遗憾,有这么多人不喜欢考试、做作业,我做班主任的失败了。”
尚海有点于心不忍地插嘴说:“这不能怪你,你是被校长要求这么做的。”
“可校长又是被谁要求的呢?”倪志伟自作聪明地望着大家。
邢老师摆摆手:“这问题太重大,也太严肃,今天讨论不合适。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吧。还有谁想说?”
于胖儿慢吞吞地站起来。“我跟李林的想法不一样,”他说,“我不想控制学校,这是要出问题的。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好心的神仙,他允许我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让自己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全班女生不约而同地大笑,张灵灵甚至笑得趴倒在桌上,差点儿把桌子弄翻。
于胖儿的“铁哥们”钱小钢替朋友不服气,责备女生们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难道你们不希望自己有钱?”
“不是……”张灵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于胖儿……于胖儿那样子……趿拉着鞋……他上课还吃东西……他像个……像个有钱人吗?”
这回连男生们也忍俊不禁,偷偷把头埋下去笑起来。于胖儿总是在上课铃打响时趿着鞋奔进教室的狼狈样,的确跟电视里风度翩翩的大亨形象相差太远。
钱小钢很气愤地使用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笑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等于胖儿以后真的有钱了,把你们这些女生一个个气死!”
于胖儿说:“我有钱了以后别的什么都不做,专门造学校。”
邢老师表扬他:“不错,教育是立国之本,希望工程就希望大家捐助。”
于胖儿摇摇头:“我的学校跟希望工程不是一回事,我是专门用来对付大人的。请大人到学校里上课,做作业,考试,题目要出得很难很难,考及格了才可以出校门。”
现在是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了,东倒西歪的,前仰后合的,揉肚子的,擦眼泪的,笑倒在别人身上的,简直是“笑”态百出。
于胖儿茫然地看着大家:“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们有人喜欢上学?你们不愿意让大人们也尝尝上学的滋味?”
刘娅如说:“大人也是上过学的!”
胡梅嘀咕道:“不上学?不上学那从哪儿学到知识呢?”
金铃站起来说:“我有个好主意,我希望将来能发明‘时光机’,真正可以使用的那种。把开关往左一按,人就到了老年,天天退休在家里,养鸟、种花、看小说、打扑克,什么考试啊,竞争啊,勾心斗角啊,发财不发财啊,统统都不用去想了,怎么轻松怎么过。把开关往右一按,人又到了婴儿时期。从婴儿到幼儿园大班都不错,有爸爸妈妈抱着亲着,爱哭就哭爱笑就笑,天天都可以逛动物园,看动画片,吃巧克力……”
邢老师笑着问一句:“那么,你所享用的社会财富由谁来创造呢?”
金铃叹着气说:“我也在这样想呢。也许我们只能偶尔用一次时光机,比如马上升学考试时。把灾难躲过去,然后还回到现实。”
邢老师收起笑脸。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们,我本来以为今天的交谈会很轻松,因为大家可以随意放开心思。没想到所有的话题都这么沉重,使你们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伤心了,我很抱歉。”
金铃幽默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习惯了。”
邢老师追问:“习惯了什么?”
“上课,做作业,考试。成绩不好被老师批评、家长责骂,成绩好的时候稍微高兴几天……就这些。”金铃的语气相当平淡。
邢老师还想说几句,端正一下孩子们的思想,可是她站了半天,嘴唇嗫嚅了几次,终于又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该懂的他们都懂,他们的想法甚至比老师还要丰富复杂。将来只有指望他们从生活这部大书中得到更多的教益。那时候他们会回过头来感谢学校,感谢教育,会对今天说的这些稚嫩偏激的言语后悔不已。
于是她摆摆手说:“班会到此为止吧,要是耽误了复习,校长有意见,你们的家长也会有意见。下面我们抓紧时间照相。倪志伟,你的相机呢?”
倪志伟马上把一只日本产的“傻瓜”相机举起来:“在这儿呢!”
邢老师说:“那好,我们到下面草坪上排队。”
一个班的学生蜂拥而出,从四楼下到一楼,一路发现各个班都在搞庆祝“六一”的活动,有唱的,有跳的,还有搽了胭脂口红翘着嘴唇走来走去的爱美的小女孩子。低年级学生每人都领到了食品厂来做推销广告的包装漂亮的零食,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白的红的碎屑,模样有点古怪。于胖儿羡慕地嘀咕道:“怎么没有发给毕业班学生品尝的呢?我们才是专家呀!”倪志伟就揶揄他:“顶好将来你到食品厂工作,有你吃够的日子。”
草坪上太阳很晒,晃得大家睁不开眼睛。等各人按照上
体育课的高矮顺序排好,一个个已经汗流满面。张灵灵不住地催促:‘决点!快点!”
倪志伟拿出摄影师的架势,几步跳到队伍前面,竖起一根手指说:“眼睛都看我这儿!准备好了吗?”
邢老师突然喊:“慢!再检查一下你的相机!”
倪志伟被她一提醒,竟呆在原地不动了。邢老师很着急,问他怎么回事。他苦着脸说:“我忘了带胶卷。”
一句话说出来,全班热闹了!有笑话他的,有责骂他的,七嘴八舌哄成一片。太阳热辣辣地照着,给松散的队伍更添了一层燥意。倪志伟这回洋相出得不轻,从额头到脖根通红一片,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晒的。
邢老师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校门外不远就有彩扩店,谁跑得快去买两个彩卷?”
于胖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拿了钱就往外猛跑。那双凉鞋也不知道是嫌大还是搭扣太松的缘故,依然是趿拉在脚上,跑起来直响。
这边等着的同学因为无所事事,排好的队伍很快又散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围着说闲话。娇气一点的女生,比如刘娅如、张灵灵,见缝插针地躲到了草坪处的树阴下。那树其实极小,树冠的阴影不过磨盘那么大,也就是心里头觉得凉快了一些罢了。
尚海半弯了腰,正傻愣愣地盯着杨小丽的裙子后面看。金铃走过去揪起他来,威吓他说:“偷看女生,我给你报告老师去。”
尚海摆摆手,很神秘地对金铃说:“你看她裙子后面 ~看见了吗?”
金铃大惑不解地问:“没什么呀!”
尚海着了急:“还没什么!有一块血迹!你瞧,看见了吧?”
金铃看见了,血迹还很新鲜,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块。好在杨小丽穿的是一条白底紫花的裙子,不留意的话不会发现。
“你说会是什么?是不是她刚才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压死了,一只田鼠什么的?要不,有小流氓对她动了刀子?可她应该有感觉才对呀……”
尚海拧着眉毛,拿出一副大侦探的派头,自言自语地推理和判断。
金铃不能容忍男生对她的好朋友品头论足,狠狠地瞪了尚海一眼,走过去在杨小丽耳边说了几句话。杨小丽慌忙伸手到裙子后面去摸。这一摸,她吓得大哭起来,因为她摸到了满手鲜血,5个指头都黏乎乎的。她举着那只血糊糊的手,手掌上像是长出了5根小红萝卜,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邢老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把杨小丽前后一看,马上说:“跟我走。”慌慌张张拉着杨小丽到她的宿舍去。一草坪的同学都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金铃心里好奇,犹豫了一下,仗着是杨小丽的好朋友,便脸老皮厚地跟了过去,活像条傻乎乎的尾巴。
邢老师回头问她:“金铃你跟着干什么?”
金铃说:“我怕她出事。她到底怎么啦?”
邢老师哭笑不得地说:“她来例假了。”
金铃不敢再问,一路走,一路都在琢磨“例假”这两个字。毕竟也是快12岁的女孩子了,心里有那么点明白,又不能全明白,在似明白非明白之间,越发感觉事情的神秘和新鲜。
邢老师打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先拿出自己的内裤和一条深色裙子,又从衣箱里翻出一包卫生巾。邢老师问杨小丽:“你妈妈给你讲过这类的事吗?”杨小丽摇头。邢老师说:“她应该讲一讲。”邢老师就拆开卫生巾的外包装,详细地告诉杨小丽如何使用它。
杨小丽脸色煞白,因为惊慌和害怕,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邢老师安慰她:“别害怕,没关系的,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关,迟早都要。你换上我的衣服,把卫生巾用上吧。”
邢老师怕杨小丽害羞,拉了金铃一把。两个人退出门去,邢老师随手把门带严。
金铃一声不响地站在邢老师身边,嗅到了她身上那种母亲的气味。这一刻金铃心里忽然涌出许多的庄严和神圣,为自己目睹了一个女孩子开始走向成熟的过程而自豪。她侧耳细听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脸来问邢老师:“老师,我也有一天会这样吗?”
邢老师笑起来,抬手摸摸她的脸:“当然,你也会。”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
“因为你年龄还小。你比杨小丽她们小了一岁。”
金铃有些惆怅,要是那一天她也能碰上邢老师这样的老师就好了。千万不能是个男老师,那样的话可就糟糕透顶。
门打开了,杨小丽穿着邢老师的深色裙子羞答答地站在她们面前。裙子有点大,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杨小丽像个少年老成的小妇人。
“都弄好了?”邢老师轻言细语地问。
杨小丽垂着眼皮,点点头。
“好吧,我们还回到草坪上去。胶卷大概也买到了。”
金铃紧挨着杨小丽走,又把手伸过去,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摸到对方的手,轻轻握住。她用这样的方法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和安慰。
胶卷已经买了回来,胡梅也已经把队伍排列好.就等着她们3个。金铃拉着杨小丽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该站的位置上。邢老师微笑着说:“有点小事,已经处理好了。来吧,孩子们,我们一起照相。”
倪志伟因为出了一回洋相,现在格外卖力,一会儿退后,一会儿往前,执意要寻找到最佳角度,把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框进他的镜框里。为保险起见,他们特意多照了几张。后来胡梅又上楼把校长和几位任课老师都请下来参加。然后,男生单独合影,女生单独合影,各组也分别合了影。因为胶卷还多,全班同学就争着跟邢老师合影一张留念。最后连金铃跟同座尚海都合影了一张。两个人站在一起仍然可笑,金铃像只穿粉红裙子的大白鹅,尚海是伸长脖子神气地站在白鹅翅膀下的小公鸡。
整个照相过程中,金铃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好朋友杨小丽。她不断地要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看,显得比杨小丽自己还要提心吊胆。杨小丽对她的行为哭笑不得,苦了脸求她:“金铃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让男生都觉得好奇了。”
金铃说:“好吧好吧.我最后再看一次。”
她又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了一次。
照相结束,邢老师允许大家在草坪附近自由活动了一会儿。杨小丽赶紧离开大家往角落里走.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怅惘,又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哀怨。
金铃追上去说:“杨小丽,你是不是很难受?”
杨小丽摇头。
“你疼吗?头昏吗?要不要喝水?”
杨小丽转过身,面孔通红地说:“别跟着我好不好?我心里烦!”
金铃吓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杨小丽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来例假的人心里都会烦?”
杨小丽一屁股在低年级玩的跷跷板上坐了下来,狠狠地看着金铃:“你不懂,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金铃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身边。
杨小丽继续大声喊:“你不懂你不懂!”忽然她嚎啕大哭,肩膀一抽一抽,泪水糊得一鼻子一脸。“你不懂,金铃,你真的不懂!女孩子来了例假就是大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做大人,懂吗?我整天就是学习,学习,连游戏机都没有痛痛快快玩过一次。我不知道快乐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真的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童年。可我现在一下子又要做大人了。我好不甘心呢,金铃你知道吗?我是为这个心里难过……”杨小丽说。
金铃坐到杨小丽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心里难受得也想跟着哭。
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这么过去了。因为杨小丽的事,金铃觉得这一天印象深刻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傍晚回家,爸爸已经难得地早早下了班,正钻在厨房里和妈妈忙乎着什么。一见金铃进门.他笑容满面地叫起来:“啊,儿童节公主驾到!卉紫,快点快点,上菜!”
像变戏法一样,金亦鸣和卉紫眨眼工夫便把一张小饭桌堆得满满的。满桌都是金铃最爱吃的东西:烧鹅、卤肉、炸猪排、炸土豆条、葱爆牛肉、炒鸡杂……
金铃惊讶地问:“今天不减肥了?”
金亦鸣笑呵呵地说:“不减肥,不减肥。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过儿童节,应该庆祝一下,留个纪念。”
金亦鸣甚至拿出一瓶青岛啤酒,动员金铃也喝几口。卉紫抢过杯子说:“她不能喝,晚上恐怕还有作业。”
金铃这个晚上偏偏没有作业。可是她不想喝啤酒,不喜欢那种怪怪的味道,宁可喝酸梅粉兑成的饮料。
饭后爸爸妈妈都送了她礼物。卉紫送的是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深蓝色绸面,很华贵很大人气的那种,只是封底印有她们杂志社的名字。金铃准备明天把这个礼物转送给杨小丽。金铃自己目前还没有什么需要上锁的秘密,书包每天都要被卉紫检查一遍,洗澡的时候卉紫还会钻进浴室帮她擦背,一个连身体隐私都没有的人,她还想保留什么秘密吗?
爸爸送的是一支笔杆带墨绿花纹的钢笔.这是爸爸有一次得的奖品。金铃当即旋开笔帽写了几个字,笔画很细。金铃就很喜欢。细钢笔容易使她的字看上去整齐一点。
卉紫说:“再想一想,关于这个儿童节,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结?”
金铃马上就说:“还想看一次幸幸。”
卉紫拍拍脑门:“啊,我差点儿把她忘了,是该看看她去。”
金亦鸣不同意:”天晚了,幸幸外婆家还在郊外,你们出门我不放心。”
金铃抬头看妈妈,目光里露出恳求。卉紫想一想,咬咬牙说:“没关系,我们‘打的’。”
金铃提醒她:“路很远呢。”
卉紫这回表现得很豪气:“100块够吗?”
金铃很感动,觉得妈妈到底不是俗人,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够理解她的。
车费来回花了70多块。幸幸本来都准备睡觉了,金铃母女一下子从天而降似的,把她惊喜得连声叫唤。金铃把自己的一套《格林童话》带来送了给她。金铃很喜欢这套书,她想幸幸也会喜欢。幸幸手抚着书封套说:我还没上小学呢,还不认识书上的字呢。金铃就说,那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上学的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读懂上面的故事的。她又跟幸幸说好,暑假请幸幸到家里来玩,她们还睡一张床。她跟幸幸拉了钩,又跟幸幸的外婆也拉了钩。
回家的路上,繁星灿烂。从新开的高架路上看下去.城里无数灯光比繁星更亮,数不清的汽车首尾相接,在马路上开成了一条流淌的灯河。金铃幸福地叹着气说:“生活真好啊!我真想快一点长大呢!”
卉紫坐在金铃旁边暗暗地笑。她想这孩子真是个读文科的料,怎么就随时随地都有这些感慨生出来?
26 跑吧,孩子,冲刺吧
6月28日上午考语文。6月29日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英语。校长生怕有人不够明白,用红纸把这个简单的考试日程表写出来,贴在楼前布告栏里。
全区小学分作8个考场,新华街小学是其中之一。新华街小学的毕业生就很幸运,用不着提前一天到人家学校里去看考场、看座位。
27日上午,数学张老师到班上来,特地对他的学生嘱咐了一遍“考试须知”。遇到很难的、做不出来的题目怎么办啦,心慌意乱时怎么办啦,发现考卷有问题怎么办啦,验算时要怎么办啦……凡是从开考到收卷之间分分秒秒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设想到了,并且有针对性地想出了措施,要同学们务必记住。
“还有一件事,”张老师诡秘地往门外看了一眼,走过去小心把门关上,“还有一件事,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仿佛带点随意的,像是说一个笑话那样的,说起了前几年考试中的“作弊手段”种种。比如说,有的学校让学生统一在卷面上抠一个小洞,因为同一考场的考卷都是装订在同一卷册中的,万一本校老师碰巧改到了这一册试卷,那就“心中
有数”了。错的改成对的当然是不可能,但是总能有办法“手下留情”。少扣一分半分,这孩子或许就进了重点中学,这不光是孩子的光荣,也是本校老师的光荣,是学校的光荣。抠小洞也许太暴露,有的学校就用“滴鸟屎”的办法,让每个孩子自带“白雪修正液”,拿到卷子先在卷首滴上一滴“鸟屎”。
张老师两手一摊:“可惜这些办法都被别人识破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哪能这么容易让你作弊呢?”他又一次窥视窗外,确信无人之后话头一转说:“我们不这么傻,我们有更好的办法。这次全班同学统一用蓝色圆珠笔写。记住,是这种蓝色。”
他手曩高高举起一支透明笔杆的圆珠笔,走下讲台,在每个同学面前展示了一遍。“都记住了吗?要是哪个同学没有,下午立刻去买,学校对面的文具店里就有。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连你们的父母也不要说!切记切记!”他挥动拳头,作一个威吓的姿势。
全班学生就很兴奋,一个个在座位上把身子扭来扭去,就跟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可是没过几分钟他又急匆匆来了,跨进教室就说:“不行不行.不能那么干。校长说了,这回考试纪律比哪年都严,发现有一个学校作弊,这个学校的分数统统作零分算!我们算了,还是别冒那个险吧。”他挥挥手:“刚才的话只当我没说。”又忿忿不平地哼一声:“我就不信我们班的数学成绩会比别人差!”
全班一齐哈哈大笑。张老师搔搔头皮,也跟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下午不上学。邢老师宣布了要大家都不再碰书本,完全彻底地休息、放松。金铃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坚决不响应卉紫要她再看一遍书的建议。她曾试图让卉紫答应她打开电视,遭到拒绝后也就不再坚持,自己拿出纸和笔画美人儿,在美人衣服上涂胶水,然后把彩色粉笔碾成粉末吹上去。她自己先大惊小怪地赞美、欣赏,又打电话告诉杨小丽她的这个发明。
卉紫心里想,还真是个孩子呢,一丁点都不知道忧愁啊!
外婆从家里特地赶了来,给金铃送来4块米糕和4只在街上买的“嘉兴粽子”。
卉紫说:“妈!这么热的天.你还赶来干什么?”
外婆说:“我送东西呀!米糕吃了会‘高’,粽子吃了会‘中’,‘高中’、‘高中’嘛!给孩子图个吉利。你小时候考中学,就是吃了糕和粽子才考中的。你忘啦?”
卉紫说:“我没忘。可现在都已经是电脑时代了!”
外婆撇撇嘴:“电脑时代又怎么样?”
卉紫举手投降:“好好好,听你的。”
外婆走前又一次嘱咐金铃:“记住啊,明早叫你妈妈蒸热了给你吃。”
金铃很响亮地说:“忘不了!”
外婆便很满意,认为金铃这回没问题,重点中学跑不了。
卉紫对金铃说:“看着吧,接下来该是你奶奶敲门了。”
果然,话音才落,奶奶的大嗓门喊得一楼道人家都能听见:“金铃呢?我给你送猪脑子来了!”
金铃就和卉紫相视而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奶奶莫名其妙:“笑什么呀?送猪脑子不对吗?吃脑子补脑子,这可是老古话呢!老古话哪句不对?”
金铃说:“奶奶,没说你不对,只是我吃了猪脑子也和猪一样笨,那可怎么办?”
奶奶一拍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该买个大鱼头才是!”
“鱼也不聪明啊。”。奶奶笑眯眯地在金铃头上轻拍一掌:“小鬼头!拿奶奶闹着玩呢。谁能有我们金铃聪明?别说吃脑子,吃草都能长出个宝来!”
晚饭时金铃的胃口很好.奶奶送来的猪脑子,她一个人就吃了一半。这东西卉紫本来不知道该怎么烧,还是经金亦呜的提示,采用了冬天吃火锅的办法,用汤料烧开,再蘸上许多作料。金铃说猪脑子和豆腐脑一样鲜嫩。
8点钟,卉紫催促金铃上床睡觉;金铃这时候表现得有点慌乱了,刷牙时错把卉紫的洗面乳当牙膏挤上去,洗澡时身子没洗,单单把头发洗了,弄了一地的水。
卉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金铃,怎么啦?”
金铃强笑着说:“没什么,妈妈,我只是在想几个容易写错的字。”
9点多钟,卉紫到金铃房间去看,金铃还在大睁着两眼想心思。一见卉紫进门,她要求说:“能给我吃一片安眠药吗?”
卉紫说:“吃安眠药不好,明天会头昏。”
金铃轻轻地说:“我以为我不会害怕,其实心里还是紧张的。”
卉紫在床边坐下,把女儿柔软的、汗湿的手松松地握在自己手中,说:“没什么,实在考砸了也没关系,妈妈知道你尽力了。再说以后还会有机会,3年后你还要考高中的,对不对?”
“真的没关系?”金铃眼巴巴盯住卉紫的脸。
“真的没关系。”
“你会认为我是个好孩子吗?”
“当然,”卉紫在金铃脸上轻轻一吻,“妈妈一向认为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很乖的、懂事的、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金铃出了一口长气,满意地翻一个身,嘟哝道:“妈妈你别走,就坐在我旁边,拉住我的手……”
话没说完,金铃的鼻腔里已经有了细微的鼾声。
卉紫不敢走,她把女儿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感受着女儿的心跳和体温。她想,到3年后考高中的时候,6年后考大学的时候,金铃还会像现在这样需要她和依靠她吗?那时候女儿的手会长得比妈妈的手还宽大了,妈妈想握也握不住了吧?
又想,那时候升学的道路会是怎么样的?更宽了还是更窄了?孩子还要付出多少辛苦多少努力,才能在那路上磕磕绊绊占据一个位置啊!
卉紫就这么醒醒睡睡,一动不动地在金铃床边倚了一夜。其间金亦鸣几次踮着脚进来看她,她摆手叫他不要出声。
“让孩子踏踏实实睡一觉吧。”她用哈气一般的声音说。
6点钟醒来的时候,金铃已经忘了昨晚的紧张和忧愁,重新变得像小鸟儿一样快活。卉紫拿出语文书让她背几篇课文试试,她一口气从头背到尾,当中没有一丝结巴。卉紫很满意,认为金铃睡得不错,精力充沛。
金铃吃过外婆送来的糕和粽子,卉紫送她下楼。卉紫说:“我只送你到校门口。从前我考中学时,外婆也是把我送到校门口的。”
金铃文绉绉地说:“甚至我一步也不要你送。没这个必要。”
卉紫装作没听见,拉紧了金铃的手不放。
经过巷子里的小吃店时,老板娘笑嘻嘻地打招呼:“金铃今天考状元啦?我可要等着吃金铃的喜糖噢!”
金铃就开开心心地答应:“好啊!”一边说一边跟迎上来的小黄猫招招手。
出了巷子才发现,满街是赶考的孩子和送考的家长。孩子都拎着装有文具和准考证的塑料袋,轻轻松松,东张西望。一旁的家长背着水壶,提着早点,胳膊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纸扇,满脸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担忧。还有些人家是全家出动来送考的,爸爸妈妈加上爷爷奶奶,再加上外公外婆,简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考队伍。有些路远的人家怕赶不上,就花钱打了“的士”过来。马路上车鸣人叫,热闹非凡。
金铃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尚海和杨小丽。半天没见面,她仿佛久别重逢那样的兴奋,高声喊着他们两个的名字,挣脱卉紫的手就要冲过去。卉紫理智地制止了她,因为卉紫看见人家的妈妈还在抓紧最后时间对他们叮嘱什么要紧的话。
忽然身后有摩托车轰鸣过来,卉紫吓了了一跳,慌忙拉着金铃避到一边。
骑摩托车的是个20来岁的帅小伙子,穿一身雪白的骑士装,戴一顶红色头盔。后面搭车的人却是穿一身红色绸衫绸裤,戴着白色头盔。前面的小伙子把车停在金铃面前不走了,一脚斜撑着地,将摩托车歪倒过来,让后面的人下车。后面的人动作有点迟缓,小伙子不得不伸手到后面扶一把。
那人下车后.突然在金铃面前将头盔一掀。金铃大叫起来:“孙奶奶!”
卉紫也吓了一跳,万万没有料到来人竟是腿脚不灵便的孙老太太。一时间她竟目瞪口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孙奶奶用头盔在金铃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心慌吗?”
金铃笑嘻嘻说:“不慌。”
孙奶奶说:“不慌就好。记住奶奶那天跟你说过的话,遇到没把握的题目就怎么样?”
金铃刚想回答,孙奶奶伸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别说出来,保留这个秘密!”
孙奶奶笑着看看卉紫。金铃也回头对妈妈笑。孙奶奶说:“金铃妈妈,你应该对你的孩子有信心。”又说:“金铃记住啊,考完了到奶奶家来,我们该给月季花捉虫了。”
她戴上头盔,扶住小伙子的腰爬上摩托车。真是个童心末泯的老太太。
校长、邢老师、张老师、英语老师……一大群人都等在校门口,给每一个走进门去的新华街小学毕业生鼓劲。校长说:“好好考!”邢老师说:“要细心!”张老师说:“别忘了检查!”英语老师不说话,只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一个表示胜利的英国式手势。
金铃从半开的校门进去了,卉紫和其余无数家长一样被拦在了门外。他们一个个踮了脚,伸长脖子,尽力从攒动的人头之上盯牢自己孩子的背影。盛夏的阳光倾洒在孩子们的身上.为他们跳跃的步伐制造出一种欢快的节奏,与门外忧心忡忡的大人的面孔正好形成反差。卉紫很职业性地想,趁机采访一下他们,会得到一篇很不错的特写,下期杂志可以上头条的。
预备铃声尖锐地嘶叫起来,没有来得及走进考场的孩子们开始加快了脚步。卉紫在心里无声地喊:“跑啊,孩子,冲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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