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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

_4 黄蓓佳(当代)
卉紫回头望望她:“你真的不高兴?因为没得到一等奖?”
金铃忽然问:“‘揠苗助长’的成语你听说过吗?”
卉紫扑哧一笑:“岂有此理!我可是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才说完这句话,卉紫就明白金铃为什么会问这个,又为什么心里不太高兴:她是怕妈妈回家后又要逼着她学电子琴!
小时候学钢琴把金铃学怕了。
金铃的钢琴是卉紫在她周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那时候市场上物价还很便宜,一架最好的“珠江”牌钢琴才100O多块钱。卉紫和金亦呜结婚时没用什么花费,那笔钱便存下来,在金铃周岁那天送进长江百货公司,拖回家这个油光锃亮的大玩意儿。
钢琴回家就闲置了4年。4年中琴价年年飞涨,卉紫很得意自己当初的眼力和魄力,若是等到金铃5岁时再买,恐怕他们只有望琴兴叹了。
5岁时第一次上课,老师抓住她的小手细细端详,肯定这是一双修长的弹琴的好手。做母亲的便窃窃暗喜,恍惚中看见10年后一个白衣少女端坐琴后,纤纤十指如蝴蝶翻飞,琴声如泉水、如海浪。这样的想象实在太令人鼓舞了,卉紫于是告诫女儿说:学好钢琴是妈妈对你的最大愿望。
初学的半年一切顺利。金铃是个性格活跃的孩子,整小时地坐在琴凳上一动不动真是难为她了。逃避之心随时都有,但迫于卉紫的压力,她还不敢有大的反抗动作。有时候她学不会,卉紫发火打了她骂了她,心里虽很不忍,想到学琴的孩子都得有这一番磨砺,心里也就释然。
半年之后课程加深,满纸的小蝌蚪密密麻麻,金铃年龄小,认读能力差,必须有卉紫在一旁帮忙。卉紫从没学过五线谱,此番跟着老师现学现卖,心里颇有点“80岁学吹鼓手”的感慨。大人学新东西比孩子难,卉紫天天伸长了脖子对着五线谱连数带猜,未免心生烦躁。一烦躁就要朝金铃瞪眼,怨她笨,怨她不用功,自己不认谱子要连累妈妈来认。金铃被妈妈骂了自然也很愧疚.坐上琴凳心里越发紧张。一紧张便频频弹错,越错越要挨骂,恶性循环,母女俩如同钻进了魔圈。
每星期的回课是雷打不动的。每次回课,卉紫比金铃紧张,生怕她弹不好出洋相,或者被老师嫌。卉紫好胜心强,凡事要求完美,金铃却是天性粗疏,大大咧咧,不是这儿错了节拍,便是那儿弹错了音符。卉紫坐在老师旁边急得手心出汗,恨不得替她弹完了这一曲才舒坦。
每次上完课回家,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卉紫是因为女儿成绩不理想而生闷气,金铃则是见卉紫脸色不好而心中害怕。
金铃学琴2年。2年中卉紫发了多少火,生了多少气,已经难以计数。金铃呢,原本活泼的天性也变得阴郁起来,逢人就说最恨钢琴。母女俩的性格接近扭曲,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透着紧张。
幸好卉紫还算明智,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断然决定停止金铃学琴。母女俩同时松了一口气。卉紫有时候想想心犹不甘,鼓励金铃说:“没事再弹着玩玩嘛!不要求你怎么严谨正确,别把过去会的那点东西还给老师就行。”金铃却仿佛怕了钢琴一样,只要卉紫没有当真生气,她就坚决不碰琴键一指头,连走路都远远地绕着道儿。
再后来,金铃的爷爷生病住院,家里急等着钱用,金亦呜干脆说服卉紫把钢琴卖了。卖价虽说是买价的几倍,卉紫想起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此时卉紫明白了金铃的闷闷不乐的原因,忍不住哑然失笑,停住脚步等了等金铃,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想想看,夏天就要考中学了,头等大事是什么?我还有心思让你学电子琴吗?”
金铃一下子开心起来,咧嘴笑着,又主动要求帮妈妈抱一会儿琴,很庆幸地说:“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卉紫当着一街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一下子成了明星。昨天的新闻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大堆人拥上来问金铃各种各样的问题。
“摄像机镜头对住你的时候,你怕了吗?”
“电子琴是什么型号的?”
“那电子琴真的归你了?”
“金铃你好幸运哦!”
倪志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学着金铃讲话的腔调:“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
杨小丽帮金铃说话:“有人也想要的,可惜连台游戏机都要不到。”
倪志伟横眉竖眼地问:“你说谁呢?谁要不到?”
杨小丽很不屑地说:“爱说谁就说谁!别总以为自己成绩好,高人一头,见了别人得奖心里就妒忌……”
倪志伟红了脸嘀咕:“傻人撞傻运。”
要是放在平时,金铃早就跟倪志伟干起来了,可是她今天心情好,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计较,照样笑眯眯的,反让倪志伟觉得很没趣。
下课的时候,金铃在走廊里碰到邢老师。邢老师叫住她说;“昨天你得奖的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金铃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用脚尖蹭着地面,小声说:“没什么,是碰上的。”
“碰也得凭实力去碰。你不错,”邢老师说,然后话头一转:“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推荐你。”
金铃听她说得很严肃,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是这样,市里一家电视台来招聘儿童节目主持人,要我们学校推荐几个。要求是作文写得好,普通话讲得好。昨天我看你在镜头前面挺松弛的,说不定你去了人家真会看上你。你想去吗?”
金铃慌忙摇头:“不,我不敢。”
“是不想,还是仅仅不敢?”
金铃吞吞吐吐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呀?”
“去试试吧,事总是从不会做起的。你要是一个人觉得害怕,我再找个人陪你。刘娅如!”
刘娅如是班上作文写得好的另一个女孩子。听见老师喊,她急忙跑过来。邢老师把电视台招聘的事对她说了。刘娅如最大的优点是听话,老师无论说什么,她都绝对无条件服从。当下她就连连点头。邢老师说:“好了,那就这样定。你们两个既然是代表学校去应聘,不管怎样总要争取上一个,这
是我们学校的面子。下午放学你们留一留,我请音乐课卫老师给你们指点指点。”
邢老师走后,金铃数落刘娅如:“你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呢?”
刘娅如茫然地说:“不是邢老师让去的吗?”
金铃觉得跟她有点说不通。有些好学生就是这样,除了学习,几乎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仿佛没有长自己的脑子。
不管怎么说,金铃心里还是有点高兴。金铃平常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可是好事既然找上门来了,傻瓜才会推出去不要。瞎谦虚什么呀!万一真能当上小主持人,哈,起码妈妈会多一桩值得炫耀的事!
下午上完自习课,卫老师果然找到教室里来了,看起来她对推荐学生应聘主持人的事非常感兴趣。她在教室门外伸着脖子喊:“谁是金铃和刘娅如?”
金铃、刘娅如答应着,匆匆收拾了书包,跑出教室。
卫老师看看金铃,又看看刘娅如,问:“是你们两个吗?”
显然她很失望。
刘娅如似乎没什么反应,金铃就很敏感,马上说了一句:“主持人跟演员不是一回事。”
卫老师扑哧笑了:“你这孩子!我还没开口,你就先把我堵回去了,这张嘴好厉害,我看你能当主持人。”
金铃的脸红了红,说:“对不起……”
卫老师把她们带到学校体操室,说是要教她们几个简单的形体动作。卫老师从前当过歌舞团演员,人长得很漂亮,高挑的身材,头发在脑后梳一个圆圆的髻,前额光溜溜的,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漂亮女人才有的味道。新华街小学的女孩子一向都很崇拜她,私下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偶像。可惜卫老师一个人要教的班级太多,从四年级到六年级都由她负责。这么多班级的女孩子,她几乎一个人名也叫不上来。
卫老师脱鞋踩在体操室地毯上,让金铃和刘娅如学站“丁字步”。身体侧过来,右脚在前站成“一”字,左脚在后站成“一”字,挺胸,收腹,头甩过来面向正前方,面孔微微带笑,双目炯炯有神。
金铃平常是个随意惯了的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受过这样标准化的训练?卫老师急得直喊:“把身体端起来!拿出骨架子来!收腹!收腹!”
她走过去拍金铃的肚子,才发现小姑娘太胖,不是不收腹,而是胖肚皮收不回去。
“哎哟,既然想当主持人,还不该减减肥?”卫老师哭笑不得地说。
金铃心里也有些自卑,嘴上又不肯服气,虚张声势地替自己辩护:“很多大人都是喜欢胖孩子的!”
刘娅如就更不行了,身子细溜溜、软绵绵,像根蔫了的豆芽菜,任凭卫老师怎么说怎么拨弄,她根本没办法找到一点感觉。而且她还不如金铃,她眼睛里没神,空空的,怎么看都像木偶。
卫老师泄了气,抱怨说:“会表演的不会写作文,会写作文的又不会表演,真是好事凑不到一块儿。”
刘娅如自己也没信心了,悄悄地对金铃说:“要不然,我们去叫邢老师换人吧?”
到了这一步,金铃反而不肯服输,给刘娅如打气说:“对你说过选主持人不是选演员,只要能现场采访现编台词就行。我们两个作文好,是有真功夫的,怕什么呀?”
卫老师放弃了教会她们形体动作的打算,转而要求她们回家准备一篇可供朗诵的材料,诗也好,散文也好。“总之要能读出感情的。”她这么嘱咐。
金铃回家就一阵乱忙,客厅里、房间里来回奔波,几乎把家里每一本藏书都拎出来翻过。金亦鸣和卉紫双双地跟在后面跑来跑去,不断地贡献自己的意见,帮忙查找、翻寻,弄得比当年写毕业论文还认真。
金亦鸣说:“我看就是那个好,那个……话剧演员时不时上台朗诵的。”
“什么呀?你总得说个题目吧?”卉紫对他着急。
“是那个……那个……”金亦鸣也急了,“我要能说得出题目,还用得着问你?我又不是学中文的。”
“那你就说其中一句,只要有一句,我保证知道是什么。”卉紫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自负。
金亦鸣抓抓脑袋说:“好像是说……什么人活着死了的。”
卉紫大叫:“啊!我知道了,是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
金亦鸣也说:“对对对,《有的人》。”
卉紫当即朗朗背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金铃不客气地打断卉紫的朗诵:“这可不是小学生读的东西。”
金亦鸣遗憾地舔着嘴角:“啊,金铃你不行,你到底不行,不如你妈妈。这么伟大的诗,你居然不读。”
卉紫又找到了另一本诗集,欢天喜地地举在手里:“听着听着!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散文诗集——她可是我最喜欢的诗人!”
金亦鸣咂咂嘴,拖长声音说:“哦——女人的诗?”
卉紫迫不及待地翻到一页,情意绵绵地朗读:
“我的灵魂一度是果实累累的大树。那时候,人们看了红红的果实就有丰饶的感觉;听到千百只鸟在我的枝头歌唱就心醉神迷。
后来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条稀疏弯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汁液。
如今只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爱……”
刚念到一个“爱”字,金铃慌忙抬起胳膊捂住耳朵,鼻子皱起来,做出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妈呀,色死了,色死了!”
卉紫奇怪地问:“什么‘色死了’?”
“就是‘黄色’呀!”
卉紫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情朗诵完全是对牛弹琴。她愤愤不平地责问:“脍炙人口的优美爱情诗,怎么可以跟色情混为一谈?你简直不懂欣赏。”
金铃理直气壮地说:“在我们班上,凡是提到一个‘爱’字的,就是色狼!”
金亦鸣在旁边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金铃干脆拒绝了爸爸妈妈的帮助,自己到她的小书架上找了《伊索寓言》里的一则寓言:《蚊子和狮子》。
蚊子飞到狮子面前,对他说:“我不怕你,你并不比我强。要说不是这样,你到底有什么力量呢?是用爪子抓,牙齿咬吗?女人同男人打架,也会这么干。我比你强得多。你要是愿意,我们来较量较量吧!”蚊子吹着喇叭冲过去,专咬狮子脸上鼻子周围没有毛的地方。狮子气得用爪子把自己的脸都抓破了。蚊子战胜了狮子,又吹着喇叭,唱着凯歌飞走,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蚊子将要被吃掉时,叹息说,自己同最强大的动物都较量过,不料被这小小的蜘蛛消灭了。
金铃绘声绘色地朗读一遍后,金亦鸣和卉紫面面相觑。金亦鸣说:“这有什么好?一点激情都没有。”卉紫也说:“不就是个干巴巴的寓言故事吗?”
金铃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他们:“你们这一代人一点都不懂幽默。”
金亦鸣和卉紫再一次互相看看。卉紫说:“我的确不懂。我认为生活应该严肃,美的和丑的要截然分开。”
金铃摇摇头说:“算了,我最不喜欢讨论严肃的问题,作业已经够让我烦的了。”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和刘娅如到处找卫老师,却找不到,原来卫老师感冒发烧,请假回家看病了。金铃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卫老师总要用演员的标准对她们说这说那的。
星期天.金铃向卉紫要了坐公共汽车的钱,和刘娅如两个人一路问着找到了电视台。进了一间指定的演播室,才发现来的全都是女孩,不少学校都有老师带队,显得非常重视。台上已经有人开始表演了,是一个瘦骨嶙峋、小脸上只看见两只大眼睛的女孩。她穿了一条雪白的芭蕾舞裙,跟着录音带上的音乐在跳《小天鹅舞》。她跳得很卖力,完全具有专业小演员的水平。
刘娅如拉拉金铃的衣服:“我们一定走错了,这儿不是考主持人的。”
旁边一个学校的老师说:“没错,就是这儿。你们哪个学校的?”
金铃答:“新华街小学。”
那个老师问:“新华街小学就派了你们两个来?”
言下之意是新华街小学也太不当回事了。
金铃心里很气,故意大声地问:“考不考现场采访?”
那个老师说:“我也不清楚。大概要考的吧。”
金铃心里想,舞跳得再好又怎么样?到时候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看人家要我还是要她!
大眼睛的女孩跳完下来了,接着上去一个小学生。她长得很洋气,穿一套时下流行的少女装,眉眼还画过了,嘴唇涂成银红色,看上去不像十来岁的小学生,倒像画报上那些用来做广告的模特。她一上去就表演她的拿手节目:唱歌。姿势和歌声都模仿歌星杨钰莹,做出一副甜蜜蜜嗲兮兮的样子。
金铃对刘娅如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可要去上趟厕所了。”
不等刘娅如回答,她赶快溜出了演播室。
她向一个扫地的工人打听厕所在哪儿,那人说:“往前走,再往右拐。”
一路走过去,两边都是用透明材料隔成的小单间,光线昏昏暗暗的,每个小单间里都有电视机屏幕的彩色画面闪闪烁烁,有的放新闻,有的放天气预报,有的是放电视剧、相声、MTV什么的。有一个屏幕上放的是一个相当可怕的鬼怪片,金铃走过那里的时候,正巧有一只青灰的鬼手从画面里伸出来。鬼手突然间放成了特写,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活像要伸出玻璃门把金铃一把抓住似的。金铃吓得面无人色,心跳如鼓,拔腿就逃。逃到厕所时,忽然里面的门又是砰的一声响,惊得她险些没叫出声来。
原来厕所里另外有人。金铃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把这些孩子都弄来折腾什么呀!不是都已经定好了陈导的女儿吗?”另一个人说:“还想找个男孩做搭档,结果来的全都是女孩,真是好笑。”
金铃站在门外,看着两个长相不俗的阿姨从厕所出来,袅袅地沿走廊出去。有好一会儿她不能确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后来她干脆不想小便了,奔回演播室,一把拉起刘娅如的手。
“走吧,回去吧,真没意思。”
刘娅如使劲甩着她的手:“还没轮上我们学校呢。”
金铃说:“大人有时候也会骗我们小孩的。”
刘娅如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半途溜走会被邢老师责怪,死活也不肯听金铃的。
这时候过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来就惊讶地张开双手:“怎么都是些女孩子?”又拍拍金铃的脑袋问:“哪个学校的?”
金铃闪开脑袋,不说话。刘娅如替她回答:“新华街小学。”
那人笑笑:“啊,回去跟你们老师说,换几个男孩子来。”又抬起手对在场的所有人拍了拍:“好了!女孩子都回去了!请各学校下午换男孩子来!”
刘娅如悄声问金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金铃说:“走就走,谁稀罕当什么主持人?我还怕耽误考试呢!”
后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金铃都闭口坚决不谈这事,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倪志伟嘲笑她说:“落选了吧?人家不要你吧?”金铃就扬起头,只从眼角里冷冷地看他,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倪志伟便不敢再说下去。
18 狼狈的模拟考试
开学才一个月,升学考试的序曲就紧锣密鼓地奏响起来。校长仿照天安门广场上的“香港回归日倒计时钟”,在教学楼一楼的楼梯口制作了一个活动日历牌,上面写几个醒目的大字:距小升初入学考试还有×××天。
语文老师一上讲台,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还有3个月零10天。
数学老师上台,开口也是:还有94天零16小时零35分。
英语老师走进教室,马上用英语问一句:6月28日是什么日子?
一次,尚海实在憋不住了,在底下接着英语老师的话小声嘀咕一句:宣判日。
谁知英语老师年轻,听力特别好,竟准确无误地听见了这句近似牢骚的嘀咕。她的高跟皮鞋一路嗒嗒地响着,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尚海面前,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尚海在班上一向以胆小著称,顿时吓得嘴唇发白,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说……”
英语老师将目光转向金铃:“你来替他回答,他刚才说了什么?”
金铃慢慢地站起来。她这一刻真是为难:不说吧,有撒谎之嫌,况且老师都已经听见了;说吧,又觉得出卖了朋友,会被同学视为叛徒。她咳嗽一声,故意将眉毛痛苦不堪地皱成一团疙瘩:“刚才……刚才……有只小虫子飞到我耳朵里去了。”
英语老师气得白了脸:“好,你们都学会了互相包庇!我找你们班主任去。”
她课也不上了,扭身就走。于胖儿离开座位,追上两步,探身到教室门外看看,挤眉弄眼地报告尚海:“真的是往办公室走了。”
尚海刚坐下去,一听这话又站起来,两手死命捂住裤裆,一边哭丧着脸说:“我要上厕所!我忍不住了!”一边慌慌张张冲出门去。
全班哄堂大笑。金铃鄙夷地撇撇嘴说:“真丢人,小便都吓出来了。”
结果是邢老师一个电话叫来了尚海的妈妈,老师和家长联手,把尚海批了个狗血喷头,又逼着他立刻找英语老师道歉,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平息。
以后老师上讲台再说“还有××天”这句话时,全班同学就同时将上身坐得笔直,双手反背在身后,脸紧绷,目直视,做出一副听候宣判的模样。所有老师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私下商量好的暗号,还以为坐得笔直是因为大家心里重视考试呢。
3天一小考,5天一大考,每天还有大量的试卷发给大家带回家完成,学校打印室的老师忙得脚丫朝天,揉着通红的眼睛找校长要辞职。校长就想出另一个主意,要求各班班主任发动学生家长帮忙,凡是单位里有复印机的,量力而行帮助班里复印试卷,一月一次也行,一星期一次更好。每班50多个人,lOO多名家长,排下来应该绰绰有余了。
邢老师在班里统计能够帮助复印试卷的家长时,金铃也不甘落后地举了手。回到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说,卉紫先表了态:“这事可别找我,我们单位小,没有复印机。”
金亦鸣说:“我们系里倒有,可是复印资料要付钱,本系师生优惠价是每张3毛。”
金铃连忙说:“3毛多便宜啊!外面复印要5毛呢。”
金亦鸣对卉紫摊摊手说:“这算怎么回事?全班学生的卷子要由我一个人承担复印工作,哪儿对哪儿啊?”
“那你们想不想我考上好学校呢?”金铃立刻追问一句。
金亦鸣无话可说了,想了想,嘀咕一句:“全班50多个人,复印一次试卷,要花掉我一天的工资收入。”他摇着头,表示对学校里的做法不可理解。
3月底,学校里为六年级毕业生举行了一次模拟升学考试。考的是数学。按正式考试的规定,每张桌子只坐一个学生,教室前后都有监考老师,窗外有流动监考人员来回巡视,上厕所另派专人陪同。考卷上也写学号,考完收卷时当场封死,最后由学校教务处专门组织老师集中阅卷,以免各班任课老师作弊。
考试前一天,数学张老师站在讲台上严肃地看着大家,说:“都给我听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模拟考试基本上能体现正式考试的难度,所以,你们明天考出什么分数,到升学试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分数了。我教了这几年毕业班,心里是有准头的。胡梅!刘娅如!倪志伟!”
被点到名的3个人不知何事,赶紧站起来,面面相觑。
张老师说:“你们3个,要确保98分,争取1OO分。我们班冲击外国语学校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了。”
3个人如释重负地坐下来,脸上不免都有些得意。倪志伟左顾右盼的,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金铃就不服气,心里想:如果他们失手了呢?如果我能超常发挥了呢?当老师的怎么可以把人看死?分明是瞧不起人嘛!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尚海捅她的胳膊,原来张老师点到了她的名字。
张老师很愤怒地看着她:“思想又开小差!到这个时候你还心不在焉?你到底想拿个什么分数?”
金铃脱口而出:“100!”
底下就有了哧哧的笑声。
金铃涨红了脸,忿忿地喝道:“笑什么笑!”
张老师的脸上反倒浮出笑容,拍拍手说:“好,有志气!可是要保证不能粗心。粗心是你最大的敌人,打死这个敌人,你就能胜利。知道不知道?”
金铃说:“知道。”
张老师挥挥手:“坐下吧。”
接着张老师又分别叫起了尚海、于胖儿、杨小丽、李小娟一些人,指出了每个人的致命弱点,叮嘱他们一定不要掉以轻心。
一堂普普通通的数学课,被张老师弄得活像战前紧急动员。
金铃很兴奋,晚上脱了衣服上床之后久久不能入睡,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房顶,过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卉紫在外面听见金铃傻笑,心里很吃惊,以为女儿是紧张过度发了魔症。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推开金铃的房门。
金铃仍旧在笑,眼睛弯成了月芽儿,嘴巴嘻开成了花骨朵儿,笑声欢快如山涧流下来的泉水,清朗朗的,一串串的,溅出晶莹剔透的水花。
卉紫心惊胆战地踮着脚过去,轻轻地拍拍金铃的脸:“金铃,金铃!你怎么啦?”
金铃嘻开嘴望着妈妈:“我在笑呢!我心里很快乐!”
卉紫忧心忡忡地自语:“怎么回事?明天是模拟考试,该紧张得吃不下饭才对,有什么可笑的?真是中魔了?”
金铃说:“我在想后天评卷子的情景。”
“后天评卷子?”
“卷子判出来要讲评的呀!到那天,我们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很高兴,笑眯眯的,他说,别的班级最高分是98,只有我们班有一个同学考了100。”
卉紫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笑什么?”
“听我说呀!老师把卷子反过来扣在讲台上说,让我们猜猜是谁得了100分。大家就乱猜一气:胡梅、刘娅如、倪志伟……老师摇摇头说:‘不对,不是我们班上从前的好学生。’大家一听,呀,可不得了!赶快从后面往前猜,从最差的猜起:李林、王小山、古有威……老师又摇头:‘还不对。’大家心里着急了,到底是谁呢?全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样子可滑稽了。最后老师才笑眯眯地说了个名字,妈妈你猜是谁?”
卉紫茫然地问:“是谁?”
金铃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智商真低!我提示了这么半天,你还猜不出来?就是我呀!金铃同学嘛!”
卉紫哭笑不得。这孩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哈哈大笑了半天,原来想的是这样一桩美事!
卉紫摁着金铃的肩膀,让她重新睡下去,又替她塞好被子,说:“看起来你还是挺向往考个好分数的。”
金铃抗议道:“妈妈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想做好孩子吗?”
“可你总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丢三落四的样子,不是算错题就是写错字,像个做好孩子的样子吗?”
金铃把头缩在被子里,半天都不说话。后来她轻轻叹着气说:“我真是恨我自己,我每次都想考100分,每次都想超过胡梅和刘娅如,做全班第一名,为什么偏偏就做不到呢?人想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什么这么难?”
卉紫跟着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深入浅出地回答女儿这个问题。卉紫想,等金铃长大成人以后,有过太多的梦想、碰过太多的壁以后,就会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多么深的一条沟壑!人的一辈子就是要努力跨过这条鸿沟,只不过能跨过去的实在寥寥无几啊!
第二天风和日丽,老天爷仿佛故意要送给大家一个好心情似的。因为去考试,不准带书本笔记,金铃肩上的书包便显得轻飘飘的,简直有那么点休闲旅游的意味。一路上碰到一些在街上玩的一、二年级学生,为了腾教室给六年级模拟考试,学校把他们统统放回家了。不是要求考试时每人坐一张桌子吗?
金铃在校门口碰到了迎面过来的杨小丽。她缩着头,皱着眉,嘴巴里叽叽咕咕念着什么。
金铃笑着朝她打招呼:“嗨!念什么咒语哪?”
杨小丽一看是金铃,如逢救星,扑上去抓住金铃的胳膊:“我的天,快告诉我,整数是不是自然数?我忘了,全都忘了!”
金铃说:“自然数都是整数,可是整数并不全是自然数,因为整数中包含有‘O’,而‘O’不是自然数。”
【天竺轩主人注:过去定义0不是自然数,但现在数学书中新定义0也是自然数】
“如果比例尺一定,实际距离和图上距离成什么比例?”
“正比例呀!昨天不是刚复习过吗?”
杨小丽死死抓住金铃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我昨晚还背得滚瓜烂熟,可今天早上全忘了,真的全忘了!”
“怎么会呢?”金铃耸耸肩膀,把快要被杨小丽抓下来的书包带子扶正。
杨小丽恨恨地跺着脚:“都怪我妈妈,早上她逼着我喝牛奶,我一恶心就吐了,把记在心里的概念题全吐出去了。”
金铃像个大人似的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你太紧张了。先别想考试,我们说点儿别的,好吗?”
杨小丽刚来得及点了个头,后面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于胖儿把书包的两根带子背在同一侧肩上,拖拉着旅游鞋的两根鞋带,气喘吁吁地追上她们。
“迟到没有?啊?迟到没有?”他喘着气,一张脸因跑步而涨成深红色,每一个毛孔都充血的样子。
金铃伶牙俐齿地回答他:“迟什么到呀?没看见我们也在走吗?你要是迟到,我们可不是都迟到了?”
于胖儿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妈昨晚忘了给闹钟上发条,睁眼一看已经7点钟了,吓得我早饭也没吃,一路跑步赶过来的。”又说:“万一迟了到,张老师一定会把我杀了煮肉吃。”
金铃说:“你这么胖,肉一定好吃。”
于胖儿回击她:“你自己呢?”
杨小丽这才笑了,脸上没有了紧张的神色,眉眼也活泼起来。
倪志伟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班上另一半同学这时已经下楼去了一年级的教室。倪志伟一跨进教室门就嗅着鼻子:“什么味道?谁的脚这么臭?”
于胖儿慌忙弯腰把脚穿进旅游鞋。
倪志伟故意皱紧眉头:“于胖儿你是存心不良,想污染空气,让我们中毒昏倒,你自己一个人拿高分吧?”
于胖儿急得跳起来,赌咒发誓:“小狗才这么想!”
倪志伟笑出一副坏样子:“开个玩笑嘛,急什么急?”
他走过去,乒乒乓乓把教室两边的窗户全打开了,说是要透透空气,保持清醒头脑。
毕竟才3月底,两边窗户一开,冷风吹进来,飕飕地让后脑勺发凉。金铃想提出抗议,又想到吹凉风或许真会让头脑清醒,就忍住没说。
上课的电铃很快就响了,尖锐而凄厉,冷不丁叫人心里一抖。金铃回头看杨小丽,她已经再一次脸色苍白。金铃便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个“V”字形的手势,对她用劲晃了晃。杨小丽看见了,勉强朝金铃点点头,表示懂得了好朋友的意思。
主考老师是学校教务处的杨主任。他是个面色庄严的中年人,终年紧闭嘴角不苟言笑,目光偶尔对人一瞥,尖尖的锐锐的,刺得人脸上肌肉一颤。新华街小学的学生个个怕他。
他走进教室,简短地说了几个字:“开始了。”他就开始发考卷。考卷是地地道道的铅印卷,这就使本次考试的分量越发沉重起来。
教室里没有人说话,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一片传发试卷的窸窣声,再就是监考老师走来走去的轻响。
金铃牢记老师交待过的事项,首先在卷首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学号,而后用一分钟时间把试题浏览一遍。
总共是10道填空题,每空1分;5道判断题,每道1分;5道选择题,每道1分;12道口算题,8道计算题,2道文字题,1道图形面积计算题,总共40分;8道应用题,40分。限在100分钟内做完。
金铃用劲眨着眼睛,她感觉自己老毛病又要犯了,一看到这些复杂的数字就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她咽一口唾沫,心里一个劲叮嘱自己:稳住!稳住!仔细看题目,争取拿满分!争取胜利!
先做填空题。相对而言填空题总是简单一些。
第一道:一个数是由2个10和5个O.01组成的,这个数是( )。
金铃先填一个“20.005”。用笔尖数数小数点,觉得不对,擦掉,重填一个“20.05”。再数一遍,对了。
判断题很绕人,头脑一不清醒,就会被它绕进去了。侥幸的是头一道是杨小丽刚才在路上问过她的:因为自然数都是整数,所以整数都是自然数。对或者错?
金铃毫不犹豫打上一个叉。这一分毫无疑问是拿到手了。金铃自喜地想:我怎么这么英明?昨天偏偏记熟了这条!
选择题问题不大,有现成的答案可供选择,蒙也能蒙对。
口算题。这一项基本上是送分的题,如果错了,只能怪自己命该如此。
计算题,最要金铃的命。一般同学都是在计算题上拿分的,但这一项是金铃的克星,她简直就不可能不让这些该死的数字出错。她紧张得浑身出汗,眼睛几乎贴在了题目上,用劲盯牢每一个数字,不让它们在眼前摇晃和跳舞。每一步竖式,她都算了3遍以上,一共用掉5大张草稿纸。
应该不会错了。再错一题她就不叫金铃!
应用题。前面的几条照例比较简单,从第六条开始,难度逐渐加深。有一题是这样的:第一小组的工作量是第二小组的三分之二,第一小组人数与第二小组人数的比是5:7,工作两天后,第二小组恰好完成任务,第一小组超额完成两人干一天的工作量,求两个小组的人数各是多少人?
又是求工作量的问题,又是求比的问题,出题目的老师怎么就这么狠心?
金铃用圆珠笔在课桌上写了三个大大的字:不讲理!
金铃刚写完,身后脚步声响起来,偷眼往后一瞄,是监考老师杨主任!金铃吓得赶紧把试卷往上一盖,遮住了那三个不能见人的字。
杨主任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停在金铃身后好一会儿才走。金铃就将半个身子趴在试卷上,一动都不敢动。
好不容易等脚步声走过去了,金铃慌忙找橡皮,要擦去桌上的几个字。先抬起衣袖,不见橡皮压在胳膊下;又抬起试卷,仍是没有橡皮的影子。哪儿去了呢?天哪,小东西自作主张地滚到别人桌子下面去了。
金铃把整个身子钻到课桌下,伸长胳膊去拾橡皮。从北边的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小风,把金铃摊开在桌上的考卷轻飘飘吹了起来,像一张阿拉伯的魔毯似的,轻摇着,慢晃着,在教室半空中飞舞摇荡。
眼尖的于胖儿首先叫起来:“哎呀!谁的考卷!”
金铃跟着爬出桌肚大叫:“哎呀!我的考卷!”
李林正做不出应用题来,坐在位子上抓耳挠腮呢,这么好玩的戏剧性场面岂肯放过!他跳起来就去抓那张卷子,又因为起身太猛,屁股拱翻了自己的桌子,他自己的考卷也轻轻地飘落出去,贴着地面滑出好远。李林却舍已救人,放着自己的卷子不管,不屈不挠地去追金铃的那张。
金铃以为李林是想趁机偷看她的答案,这时候也急了,跟着起身,离开座位抢先扑上去。却不料南面窗户又吹进来一股风,两股空气对流,竟把试卷托上更高的地方。而后试卷长了眼睛似的向窗外飞去。
满教室大乱,所有的眼睛都离开了自己的卷子,跟着那张白色“魔毯”转来转去,嘴里发出惊叹声、嬉笑声和催促金铃“快追!快追!”的声音。几个素来调皮的捣蛋鬼甚至已经站起身来,随时准备奔上去助金铃一臂之力。
不苟言笑的杨主任此时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慌慌张张登上讲台,连声地喊道:“封卷!封卷!”又用眼色和手势吩咐后面的另一个监考老师执行命令。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学生未做完的考卷挨个儿抓过来,在手里攥成一大团。
金铃的考卷在南边窗台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被走廊尽头吹来的风带着沿走廊向西飞去。经过下一个教室的窗口时,它探头探脑往里瞟了一眼,竟身不由己地被窗口里的风吸了进去。原来二班教室这天也是开了窗户的。
这回轮到二班秩序大乱了。在枯燥烦闷恼人的考试中碰上如此有趣的“天外来物”,谁能按捺得住心中的兴奋和惊喜呢?于是,二班教室里哄闹一阵过后,监考老师也无可奈何地封了卷。
4个毕业班,分散在8问教室里模拟考试,竟有两个教室的试卷统统作废,可见出的纰漏之大。校长在办公室里大声责问道:“这如果是正式考试呢?嗯?一个教室出了乱子,全区的考卷统统没用,我们怎么向上级交代?怎么向学生家长交代?那时候怕是哭都来不及!坐牢都够了!”
校长的话把老师们说得一个个毛骨悚然。邢老师和数学张老师联合把金铃喊到办公室来谈话。金铃很无辜地申冤:“能怪我吗?足风吹的呀!要怪也只能怪开窗户的人。”又小声嘀咕:“我本来是能得100分的。”
邢老师和张老师想想也不错,这事确实怪不到金铃。于是又追究是谁开了窗户,大家众口一词地把倪志伟推了出来。
倪志伟同样一脸无辜:“老师没宣布考试不准开窗户嘛。说了吗?有人听见了吗?我是好心要让大家透透空气,让头脑清醒的。”
谁也没错,全是春风作怪。金铃想起看过的书中有这么一句古诗,好像是说什么“清风不识字,缘何乱翻书”,她在课堂上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古人真聪明,她笑眯眯地想。人家在几百年前就知道了小学升初中的模拟考场上会有这么喜剧性的一幕。
19 老师病了
邢老师病得很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本来坐在办公室里改作文本的,忽然间天旋地转,人跟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上,把额角都磕破了一块。教英语的景老师、教历史的申老师、教自然的任老师吓坏了,大呼小叫的,有的扶她起来,有的掐她人中和虎口的穴位,有的飞奔去喊校长。
学校里没有汽车,叫救护车又怕吓坏了上课的孩子们,只好由力气最大、年纪最轻的体育老师把邢老师抱上自行车。体育老师在前面慢慢推着,景老师和申老师在后面一边一个扶住邢老师的胳膊,把她送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却是什么毛病都没有。血压正常,心跳正常,体温、白血球、血脂、血糖,甚至大小便,统统正常。怪了!
邢老师听说一切正常,就挣扎着要出院。她放心不下班上的孩子们。岂料人往办公桌前一坐,翻开第一本作文本,头又昏起来,耳鸣不断,额头沁出一层虚汗。
教自然的任老师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邢老师是什么病了!她这是‘见字发晕’,是改本子改得太多了,就像过年吃肉吃伤了脾胃,再见了肉就恶心一样。”
邢老师试一试,果真如此:离开本子走到窗前就觉得舒服,再回到本子堆里还是晕眩。
没有办法,邢老师只好卧床休息。休息也不放心回家去休息,只肯在借住的教具室里躺着。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一下六年级一班的学生们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好学生们还能管得住自己,调皮的孩子简直就快活得不知道本人名字是怎么写的。
于胖儿连着迟到了两天,每次都是早读铃响了之后,他才一边趿拉着旅游鞋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一边申明:“我妈又忘了开闹钟了!”然后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煎饼夹油条,装模作样读几句书,俯下头去咬一大口,再读儿句书,再咬一大口,嚼得满教室都是油条的香味。上早读课的老师若是干涉,他就振振有词地说:“我妈说了,不吃早饭脑子里就没营养,没营养的脑子怎么能听课学习?”老师一想,也对呀,于胖儿听不进课,学习成绩落下来了,还不是自己要费事帮他补吗?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李林本来就有点多动症。上音乐课时,老师弹琴让大家唱新学的一首《送别》,李林的公鸭嗓子声音很响地走了调,前面一个同学回头笑了一下,他马上用手里的竖笛敲人家后脑勺。音乐老师尖声尖气叫起来:“不得了!上课的时候竟敢行凶打人!”她过去拉李林,要请他出教室。谁知道音乐老师娇小玲珑,李林却是人高马大,她伸手一扯.非但没扯动李林分毫,却被李林反手拉得踉踉跄跄,差点儿跌进李林的怀里。全班哄堂大笑。音乐老师自嫩白嫩的脸上飞出两团红晕,简直就窘迫得无地自容。
尚海的小聪明劲也算是找到机会施展了。自然老师上课讲植物的生殖系统时,他尖着嗓门插了一句:“生殖器?”把李林笑得从座位上滚落下去。女生们也想笑,又不好意思,就一个个用衣袖捂着嘴,趴在课桌上,肩膀一耸一耸。自然老师“啪啪”地用教鞭敲着讲台:“有什么好笑的?这是植物自然构造!”尚海就装糊涂:“为什么会这样呢?”教室里更是笑成了一锅粥。自然老师气得头发都竖起来,把手里的一根教鞭也敲断了。
金铃在班上不算好学生。可她不想在邢老师生病的时候放纵自己,她觉得李林和尚海的做法有点可耻,像趁火打劫,不那么光明正大。别人上课时东倒西歪笑成一团时,她绷住脸不笑,有意把身体坐得笔直,双眼灼灼地盯住老师,仿佛在说:“还有我在听着呢!”任课老师便觉得金铃这孩子还是挺仗义的,危难时候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金铃重感情。邢老师平常对她不是特别好,因为她在班上是一个挺一般的学生,做老师的一向喜欢几个学习好的尖子。可是邢老师一病,几天没在教室里露面,金铃心里还是很想她。况且邢老师是为他们班级累病了的,金铃总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心里不是滋味。
金铃对杨小丽说:“我们去看看邢老师吧。”
杨小丽犹豫地问:“被别的同学看见了,不会说我们拍马屁吗?”
“说就说,怕什么?反正我又不想当保送生。”金铃一脸坦然。
杨小丽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去。因为这两天副校长代上语文课时,给她的作文批了个“不及格”,她很怕邢老师问起作文的事。
不去就不去吧,金铃又不要她驮着抱着,一个人就不能走进邢老师的小屋?
中午上学时,金铃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时出家门。路过校门口的鲜花摊,金铃看见那一桶桶盛开的红玫瑰、紫色勿忘我、白色满天星、金黄色秋菊和淡绿色的马蹄莲,心里好喜欢。
摊主是个40多岁的有点拐脚的男人,他一跛一跛忙着用水壶给鲜花洒水。看见金铃痴痴地站在花摊前不走,他随口问了句:“想买花?”
金铃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着塑料桶里的大把康乃馨:“这花多少钱一枝?”
摊主头也不回地说:“就买一枝呀!给一块五毛钱吧。”
金铃就掏口袋,掏出了一块钱。这还是她中午向妈妈要来买橡皮的。她又在书包的夹层口袋和各个角落里掏摸,摸出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和一张皱巴巴团成烂抹布样的毛票。
“只有一块两毛钱。”她小声说。
摊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我不能做亏本生意。这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昆明!从昆明空运过来的!多远的地方,多不容易保鲜!”
金铃咬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花,舍不得走开。
摊主有点心软了:“要么,丢下你的钱,拿一朵这个去——稍许蔫了点,可看上去还是朵鲜花。”
金铃瞥一眼摊主指定的花。那花的叶子都已经耷拉下来了,花瓣的边沿也有些发黑。她摇摇头。
“你这孩子!好花又没钱买,萎花又不肯要。算了,有这一块两毛钱,买包梅子吃吃吧。”
会铃说:“我想买花。”
摊主笑起来:“买花干什么呢?送男朋友?你还没到年龄。再说也该男孩子送给你才对。”
金铃说:“我送老师。我们老师生病了。”
摊主不笑了,关切地盯住金铃:“哪个老师?你们新华街小学的老师我全认得。”
“是我们邢老师。”
“我的天哪!”摊主惊叹一声,“她做过我儿子的班主任!”
他弯腰从水桶里捞出一枝最鲜活最红艳的康乃馨,又转身找包扎花束的塑料纸,在红色鲜花旁边配上一枝白色满天星,很娴熟地包扎起来。他责怪金铃说:“怎么不早说?胆不壮,嘴还笨!”
金铃反驳他:“我没钱,胆子怎么壮?”
摊主说:“也是,财大才能气粗。”
他把扎好的花束递到金铃手上:“拿去吧,免费,算我送的。”
金铃要付给他一块两毛钱,他不肯收。金铃把钱往花摊上一扔就走了。
因为不到上学时间,校园里冷冷清清。金铃不好意思将花束举在手里让人看见,就解下红领巾包着,遮遮掩掩地往教学楼后面走。
教学楼后面有一排简陋的平房。其中第三间是邢老师借住的小屋。金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悄无声息。她试着伸手一推,门是虚掩着的。她从门缝里看见邢老师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披着,面色黄黄的,眼眶深陷下去,嘴唇也苍白得有点可怕。
邢老师听到了门口的声音。她本来是在闭目养神,所以听觉特别敏锐。她睁开眼睛,马上看到一张圆圆胖胖的脸蛋挤在门和门框之间.就笑起来:“是金铃吗?进来呀!”又拍拍自己的床沿说:“来,坐到老师身边来。”
金铃就踮着脚尖走过去,轻轻在床边坐下,生怕一不小心碰疼了老师。
邢老师小声惊呼:“啊,你还带来了花!太漂亮了!老师生病之后,还没有一个人想到给老师送花呢!”
金铃高兴得眼泪差点儿要掉下来。
邢老师跟着就问起班上的情况:纪律怎么样?任课老师有什么看法?都有谁被叫到办公室谈话了?数学和英语测验过了吗?在全年级排名第几?
金铃挺懂事,知道病人是不能生气的,就小心翼翼拣些不那么严重的事情来说,偶尔还耍点小手腕,把坏事说成了好事,还充分发挥她的语言才能和想象力,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得邢老师笑眯眯的。
“哎呀,我都差点儿忘了问,今天下午的自习课,你们是怎么安排的?”邢老师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
金铃说:“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在别的班上课,让我们随便做作业。”
邢老师有些着急:“这怎么行?随便做作业,可不就是放鸭子了?”她想了想,对金铃说:“你去,替我当一次小老师,布置大家写一篇作文。”
金铃心跳起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是我吗?”
“为什么不能是你?”邢老师慈爱地看着她,“全班就数你作文最好,你布置作文最合适。”
金铃的眼泪差点儿又要掉下来了,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写什么题目呢?”
邢老师很轻松地说:“写什么题日由你定。你是老师。”
金铃紧闭住嘴,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激动得哭出来或者笑出来。
出了邢老师的小屋,往教室走的路上,金铃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出一个既新鲜又别致的作文题目。写《我心爱的×××》?不好,太幼稚了,像三年级学生写的。写《红领巾伴我长大》?也不好,比较难写,金铃自己就最怕写这类题目的作文。《春天的脚步声》?《告别母校之前》?《为我的理想插上翅膀》……
天哪,原来出作文题目也是件挺不好办的事呢!
她走进教室时,才发现班上果真“放了鸭子”。李林那些男生就别说了,连李小娟和张灵灵这些女生都张扬得控制不住,身子转前转后扭成了麻花条,跟这个说几句,逗那个笑几声,忙得不亦乐乎。
金铃站在教室门口定一定神,用劲把面皮绷紧,迈着一种很别扭的庄重的步子走上讲台,顺手拿起讲台上的新教鞭敲了敲。
“都安静下来!请安静!现在我要布置作文题目!”
倪志伟呀的怪叫一声:“你布置作文?你算老几?”
金铃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没有资格吗?是我的作文不如你,还是你存心抗拒邢老师的命令?”
倪志伟无话可说了,身子矮了下来,嘴里嘀嘀咕咕。
金铃不依不饶,大声追了一句:“态度不好,小心我改作文时扣你10分!”
倪志伟慌得一下子又把身子坐直起来。
班上很多同学就很兴奋,因为金铃很解气地制住了一向瞧不起人的副班长。尚海甚至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打出一个不很响亮的唿哨。金铃狠瞪他一眼,大喝一声:“尚海!”尚海连忙抽出手指,做一个鬼脸,坐得毕恭毕敬。
金铃选了一枝红色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今天的作文题目:《我真想……》。
第六个圆点刚点完,于胖儿已经在下面大叫:“这题目太难了!”
金铃回了身,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红色粉灰,学着老师的口吻说:“难什么?肯动脑筋就不难!”
于胖儿嘟哝:“我肯定写不好,不可能超过200个字。”
“不行,每人不少于600个字。”
“400个字!”
金铃生了气:“我说了 600个字就是600个字,少一个字都算不及格。”
于胖儿绝望地说:“将来你要是当了老师,你的学生肯定会自杀。”
金铃不再理他,拿出自己的作文本,趴在讲台上自顾自地写起来。其他同学看金铃这样,倒真的不敢调皮捣蛋了,一个个构思的构思,写的写,满教室一片笔尖接触纸面的“嚓嚓”声。
整整两节自习课,竟没有人东张西望或是起身走动一下,真是奇了。
晚上回家,卉紫见金铃抱回来一大摞作文本,很是惊奇,就问是怎么回事。金铃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邢老师叫我帮她上了一堂作文课。”
卉紫惊喜万分,有些大惊小怪地围着女儿问长问短。金铃被问得烦了,说:“当过小老师的又不是我一个!”卉紫这才头脑清醒起来,觉得上一堂作文课的确不算什么伟大得不得了的事。
这天的作业金铃做得非常快,加起来不足半个小时。原来,只要她全神贯注.还是可以把作业完成得快一些、好一些的。
接下来批改作文的工作就相当神圣了。金铃在班上以错别字特别多著称,可是她批改别人的作文时却目光敏锐、下手准确,每一个错别字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病句、读不通顺的句子也不能从她手下逃掉,她在这里一圈那里一改,总能有办法让那些句子排列整齐得像一队纪律严明的士兵。她给每篇作文打分时也尽量公允客观,既不徇私留情,也不图谋泄愤。比如她给杨小丽的作文只打了75分,而倪志伟的一篇却是85分。
全部工作做完,已经将近深夜12点,把卉紫心疼得什么似的。
第二天中午,金铃又去了邢老师的小屋。邢老师的气色已经好些了,她女儿刚刚来给她送了饭。她喝了一碗排骨汤,还吃了些蔬菜,嘴唇红润润的。
金铃把作文本堆在邢老师床前,一本本地讲给她听:这个为什么不及格,那个为什么打了高分;谁的错别字太多,谁的句子简直没法读通。碰到写得精彩的段落,她忍不住就要给老师读一段。她是真心喜欢这些描写准确的文字。
“都很好,”邢老师说,“真的很好。你改得棒极了,评分标准也没问题。”
金铃这时候才犹豫起来,期期艾艾地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你说。”
“就是我的作文……我的作文……”
邢老师笑着说:“真的,你自己的作文还没说到呢。”
金铃垂下头,不敢用正眼去看邢老师:“我给我自己的作文打了90分。”她又急忙抬起头来:“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得到这个分数!我的确写得比他们都好!”
邢老师笑嘻嘻地问:“是吗?让我看看,可不可以?”
金铃抽出自己的作文本,递到邢老师手上。邢老师才看了第一行字,马上又头晕目眩起来,连忙把本子合上。金铃说:“我读给你听吧。”
金铃就充满感情地读了自己的作文:
我真想为你造一片森林
我怎么又见到了你这双悲哀的眼睛!
你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马路旁,翅膀上的羽毛秃了,露出紧贴住身体的细细的灰色绒毛;一条腿已经折断,无力地耷拉下来;头顶和颈部有血,早已和羽毛一起结成了硬硬的血痂。你可怜地蜷缩着,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一双眼睛就这么悲哀地看着我,眼光里满是惊恐和凄凉。
昨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黄昏的时刻,也是在这车水马龙的路边,可你还不像今天这么狼狈。你的羽毛还算完整,腿没有折断,头顶和颈部也没有出血。你被几个顽皮的孩子追逐着,在地上蹒跚地挣扎挪动,却是无论如何飞不到天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是冲不破这城市里高楼林立的陷阱吗?或者把路边耸入云天的玻璃幕墙错当作你美丽的家园,糊里糊涂一头撞上去,才使得你现在头晕眼花、步履蹒跚?再不然就是被马路上弥漫的汽车废气熏得呕吐了?生病了?总之你现在失去了飞翔的能力,眼看着就要沦为顽皮孩子手中的玩物。也就在那时候,你走投无路间把头扭来扭去的时候,我和你的目光相遇了。
这是一双怎样悲哀的眼睛啊!我这辈子只在电视里非洲难民儿童的脸上见到过。这双眼睛里充满着对生的绝望,对死的恐惧。我可怜你。在我们居住的城市中,人类都时刻感觉到拥挤、紧张、污染和喧闹等等的不适应,何况小小的、柔弱的你!
我决定要救你。我奋力上前驱走了那群孩子,小心地托起你的身体。你惊慌地叫了一声,大概害怕我是这城市里的又一名施暴者。可我的抚摸使你很快安静下来,你偏过小脑袋细细地看我,像是要永远记住我的面孔。我带你到了附近的停车场,把你放在车库顶上。我想让你在房顶上休息一会儿,缓过气来,然后重回蓝天,飞到适合你生存的地方。后来我就走了,因为我还要忙着回家做作业。
可我今天怎么又见到了你呢?你终于没能逃脱那群顽皮孩子的魔掌吗?瞧他们把你伤害得多重!你真傻,如果不能飞,干吗不把自己藏起来?你不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被这城市吞没的生物吗?
我只好第二次把你从路边托起来。你在我手心里艰难地喘息着,失去羽毛的翅膀轻轻掀动,仿佛想最后飞一次。可你终于耷拉下脑袋,死了。你死不暝目,嘴巴也微张着不肯合上。你想说什么?控诉人类用林立的大楼、高耸的烟囱和高速公路、铁路破坏了你和你家人的生存环境吗?还是埋怨上帝没有把你造就得更强大一些?
托着你温热的小小尸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我是巨人,我真想为你造一片森林,那应该是你最美好的家园。你可以在林中快乐地做巢、呜叫、生儿育女、歌唱春天。那里有世界上最新鲜的空气,最自由的天空。你喜欢那样的地方吗?
可惜你死了,你再也听不见我的心声了。
金铃读完,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滚下。邢老师的眼角也有些湿润,用枕边的纸巾擦了擦,又递一张给金铃,赞叹说:“多好的作文!写得太好l了!太有感情和思想了!如果没有错别字,该打100分才对。”
金铃舔了舔嘴角边的眼泪,小声说:“谢谢。”
邢老师翻过身,两眼凝视房顶,半天才悠悠地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善良、正直、宽容、大度,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高贵心灵,艺术上的感觉又这么敏锐,为什么学习成绩偏偏提不上去呢?你整天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能告诉老师吗?”她回过头,盯紧了金铃的眼睛。
金铃避开邢老师的凝视,轻声蜕:“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个好孩子。”
邢老师说:“你已经是好孩子了。”
会铃咬住嘴唇,表示不相信。
邢老师又说:“真的,你已经是好孩子了。一个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学生,凭什么不能称为好孩子呢?老师现在已经想得很通,好孩子的内涵太丰富,它不全是由100分组成的。老师相信你将来能做成了不起的事,是一个外表平凡而灵魂伟大的人。好好努力吧,金铃同学,好孩子!”
邢老师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把金铃胖胖的软软的小手一把抓住,捂在自己胸口。
金铃嘴角一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笑,一边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滚。
20 求教无门
4月底,区教育局组织所辖各小学毕业班进行丁一次“摸底考试”。说是“摸底”,其实就是要给各学校的总成绩排个名次出来。校长们都很紧张,生怕自己的学校落后。一旦落后,自己脸上无光倒是小事,关键是明年的生源就成了问题,明年的拨款也成了问题。生源不好,经费不足,老师提不起干劲,学生成绩更会滑坡。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一旦发生,学校就算毁了。
考了语文、数学、英语3门主课,新华街小学的总平均分是260分,在全区小学中排名居中,不好也不差。
校长很着急,马上召集全体教师开会。校长说:“排名居中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能升入重点中学的至多只占三分之一!3门功课平均每门87分,在过去该算很不错了,可是今年的竞争很激烈,一年比一年激烈!我们不在人前必在人后,这是毫无疑问的,思想上一点都不能放松,对学生只有两个字:狠抓!现在距升学考试还有2个月时间,突击抓一抓,冲刺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将军营小学毕业班早就实行了‘七进七出’,也就是早上7点到校,晚上7点放学。师范附小我也派人去侦察过了,他们每天的家庭作业量几乎是我们的两倍。这说明我们的老师心还不够狠。心狠是为学生好呀,同志们!孩子都是橡皮做的球,你吹吹气他就鼓起来了,你一松劲他又瘪下去了。现在是苦了他们,委屈了他们,可是将来他们会感谢你们的,会懂得你们的好意的。”
邢老师忧心忡忡地说:“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重点中学的入学分数线岂不是要门门满分?3门功课都不能允许孩子出一点点错?这可怎么得了?”
校长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思想也紧张,精神压力很大。我现在天天晚上要靠安眠药睡觉。”
老师们一个个唉声叹气,各自回班去做工作。
邢老师找了胡梅和刘娅如几个班干部帮忙,将全班各科成绩的前10名和后10名分别抄在黑板上,把教室前后两块黑板抄得满满的。她当天又一次召集家长们开会。
卉紫一跨进教室门,看见前后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排名,心里就紧张起来。她几乎是浑身哆嗦地在名单中寻找金铃的名字。先看遍了前面的一块黑板,没有。转身再看后面的黑板,还是没有。她慢慢地放松身体,觉得又是庆幸又是失望。没有名次说明了什么呢?说明金铃的各科成绩都是不好不坏,中不溜儿。如果按照邢老师的说法,班上能考入重点中学的只有三分之一,那么金铃的希望就很渺茫。
卉紫浑身又开始燥热起来。坐在教室里排得很挤的课桌之间,耳朵里听着前后左右家长们的窃窃私语:谈论自己孩子的分数,预测今年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以及种种抱怨、庆幸、愤怒,所请家教的收费情况,为孩子制定的食谱……她心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悲伤。她不知道孩子生在如此残酷的竞争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家长们都是不幸的。家长比孩子所承受的压力更重,孩子的累是累在身上,睡一觉起来又会活蹦乱跳;家长的累是累在心里,从孩子上学那天直到考入大学,直到大学毕业分配,爬过一道门又是一道门,一颗心没有落进肚里的时候。
邢老师走到卉紫面前,关切地说:“金铃妈妈,你脸色像是不大好呢。”
卉紫赶紧甩一甩头,甩掉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苦笑笑说:“还好,我就是这样。”
邢老师说:“金铃的情况你已经有数了吧?”
卉紫求援般地看着邢老师:“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这个家长做得很失败?”
邢老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如果金铃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很喜欢她,因为她实在可爱。可是她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我必须对她负责。很坦白地说,她的成绩在班里仍然不能拔尖。我知道你们夫妇都是知识分子,是心高气傲的人,不会满足于让孩子读一所普通中学。按照金铃目前的情况,我提个建议:是否在最后冲刺阶段帮她找个好的家教?”
“你认为什么样的家教才合适呢?”卉紫虚心讨教。
邢老师笑笑:“这不容易。最好是有教学经验的,对六年级教材熟悉的。有可能的话,请到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最好,因为每年外语学校的入学考卷是他们自己出的,他们熟悉自己学校的出题思路,帮助学生复习时就能够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卉紫慌忙道谢:“邢老师,真是谢谢你了。”
邢老师说:“不必,大家都是为孩子好。再说我是真心喜欢金铃。”
当晚回到家,卉紫不敢有丝毫延误,从书房里拖出金亦鸣,开始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排名,推测谁有可能认识外语学校的老师,或者谁能够替他们挂上这个钩。
金亦鸣有个表弟,曾经说起过和外语学校的校长家是邻居。金亦呜一个电话打过去问,表弟才解释说,邻居是邻居,可是两家之间隔了一栋楼房,他认识校长,校长不认识他,想递个话也递不上的。
卉紫恨恨地说:“真笨!既是邻居,早就该想方设法结上关系了!”
金亦鸣替表弟解释:“也没这么容易。如今的重点中学校长,哪个不是身价百倍?走出去比大学校长都风光得多,哪里是想结识就能结识上的。”
又排,排到卉紫的父亲几十年前的一个学生,那学生曾有一段时间担任外语学校校办工厂的头头,曾给卉紫的父亲送过他们厂里生产的跑步计数器。
卉紫赶快给娘家打电话。父亲回答说是立刻帮她问。过一会儿,父亲的电话回过来说,很不幸,他的学生两年前已经因病去世。卉紫的母亲在电话那头问:“要不要我再出去找老同事问问?”卉紫心灰意懒地说:“算了,问也是白问,没有十分亲近的关系,人家就肯给金铃当家教?”
排名排到这里,卉紫自己都没有信心了。两个人撕了名单,情绪很灰地上床睡觉。熄灯前,卉紫又到小房间里看一眼金铃,看见她睡得憨态十足,嘴角还一牵一牵地发笑,大约正做着什么有趣的甜梦。卉紫回到床上对金亦鸣说:“她怎么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呢?”
金亦呜说:“孩子能有什么心思呢?她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大人们安排的。”
卉紫听了这话更觉得心里发沉,辗转反侧,一夜都没能睡着。
这几天杂志社发稿,卉紫不敢怠慢,早上打发走了金铃,跟着就骑车上班。在门口碰到了主编余老太,她是挤公共汽车过来的。大约因为个子矮,脑袋只能夹在人们肩膀处的原因吧,她头发被揉成乱蓬蓬的,内衣也从裤子里拖出来了,比外衣稍稍长了一截,显得特别狼狈。
卉紫说:“您真是的,晚些出门,汽车上不就空了很多吗?”
余老太拍拍手里的尼龙提包说:“快发稿了,还少一篇刊头语没有着落,我在家哪里坐得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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