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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10 姚雪垠 (现代)
师爷们头都不抬地回道:“还有几处正在查对。” 吴甡站在一旁,看他们清点核对,暗暗将一些数目默记了,转到花厅,在门外左右顾盼一番,那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红烛高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陕西巡抚胡廷宴光着头一身便服在首席居中坐了,笑着劝说大伙儿喝酒吃菜,有几人已吃得脸色殷红,兀自举杯豪饮不止。一个知县端杯走到首席谄笑道:“抚台大人,卑职蒲城县贺大人寿比南山。”说罢仰脖将酒喝下,胡廷宴含笑举举杯子,沾唇即放了,一眼瞥见立在门口的吴甡,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还不入席?”
守在门边的家奴见吴甡欲进不进的模样,正要盘问,见抚台允了,不敢阻拦,吴甡大步进来,径到首席找了空位坐下,旁边一个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知府正端杯祝寿,回头瞥他一眼,神情极是不屑,依然媚笑道:“三秦遭灾,出了几个乱民,幸有抚台大人居中调度,运筹帷幄,不然卑职怕是不敢这么安心地吃喝了。就是胡乱吃喝一些,也是食不甘味的。”
另一个知府放下筷子道:“哪里有什么乱民?还不是延绥的一些边兵因军饷不足,四出抢掠?延绥抚台岳和声那狗娘养的,纵容不问,对外只称是饥民作乱,这不是以邻为壑么?不是抚台大人涵养深厚,岂会容他?”
胡廷宴道:“岳抚台与本抚院倒也没甚恩怨,想他是为了开脱干净,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本抚院原想一笑置之,只要俯仰不愧天地,任由那些宵小之辈说去。可是三秦不光我胡某一个吃皇粮拿俸禄,大大小小的官吏哪个愿意因此而耽误了前程,哪个愿意平白无故地受这份儿窝囊气?我胡某一人受屈也倒罢了,可我不能对不住这么大伙儿,不得才写了折子申辩。”
“抚台大人为三秦请命,我等不胜感激。”
“抚台大人这等胸襟当真罕见。”
花厅上下一片阿谀之声,吴甡听来极是刺耳。胡廷宴将杯子在桌上一顿,起身道:“他岳和声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岂是那么容易的?几处的乱民并不足虑,各府州县只要按时施粥,熬到明年开春,百姓思耕,民变自然就没了。那时他岳和声的诬奏便不攻自破了,我再上本参他,看他如何自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又是一阵赞美之声。
“好生无耻!”门外一声怒喝,一个大汉不顾家奴的阻拦,奋力抢进来,嘴里骂道:“赤旱千里,饿殍盈野,黎民百姓盼着官府救荒赈饥如大旱之望云霓,抚台大人却在这里只顾笙歌丝竹大摆戏筵饮酒祝寿,岂有一点儿忠君为民的心肠?”
众人为他的气势所震慑,一齐盯着那大汉,心下惊道:此人什么来历,如此大胆狂妄,竟敢当面呵斥抚台?胡廷宴面色一沉,自恃身份,隐而未发,摸着花白的胡子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到这里撒野?”
那大汉冷冷说道:“在下前户科给事中马懋才,奉旨丁忧已毕,不日赴京候补。”
胡廷宴听说他是言官,心里又怕又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缓声道:“既来便是客,有话等散席后坐下细说,不要扰了大伙的雅兴!”
马懋才跨步走到吴甡身边坐了,旁若无人一般地取箸端杯,只吃喝几口,便跳起身来道:“我如何也吃这烂心烂肺的酒肴,分明是百姓的膏血呀!”伸手入喉,俯身大吐,衣袖、前襟满是污迹,众人看得反胃,纷纷放了筷子。
胡廷宴面色铁青,喝道:“马懋才,本抚院敬你份属同僚,给你脸面,不想你竟如此放肆,没由来地搅我寿宴!”
“抚台大人,可是我的吃相不雅么?嘿嘿,你可知道,却比人吃人的惨状风雅得多了。安塞一年无雨,*月间,秋粮本当大熟,田地却一片焦枯,老百姓为了活命,只得到山间争采蓬草为食。如今蓬草采尽,只好剥树皮了。家里有孩子的都不敢放他出去玩耍,常常是出了门便找不回来,都教人捉去吃了。皇上明旨蠲免全省粮税,赈灾安民,倘若有人去放粮施粥,何致于此?” 马懋才说到伤心处,竟放声大哭起来,好端端一个寿宴转眼间竟似成了丧席。
胡廷宴拱手道:“皇上身居九重,多少军国大事?陕西这点儿灾荒还挂念在心,专旨过问,免税赈荒,大小官吏无不感奋,惟思戮力同心,共渡难关,以报浩荡天恩。你却在这里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
马懋才嘲讽道:“抚台大人有这份儿忠君爱民的心就好,仰体圣恩,必能推及百姓。圣上宵旰忧勤,焦思求治,想望太平,如今三秦盗贼横起,饥民流离,大人却在这里歌舞升平,这就是替君分忧的样子么?当真教人心冷!”
“一派胡言!本抚院过个寿诞就是不忠君爱民了?你敢情入了那马贼高迎祥的伙儿吧?难怪这般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拿下!”呼啦涌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府兵,挡在门口。
马懋才大声争辩道:“抚台大人不必血口喷人,我忝在儒林,岂会甘心与那些乱民流寇为伍?你抓就是了,不必强辞压人!”
胡廷宴狞笑道:“哼!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任意出入的地方。本抚院岂容你在此撒泼耍赖,动摇人心?给我绑了,打入大牢。”府兵们闻命便要上前捆绑,马懋才大喝一声:“不必你们动手!”一把将席上的酒壶抄起狠狠一摔,不顾酒浆溢了满地,负手挺胸,昂头傲然向外便走。
吴甡伸手一拦,笑道:“兄台慢走,用罢酒饭也不为迟。”
胡廷宴一怔,愠声道:“也不称称斤两,巡抚衙门可是你胡乱言语的地方?”
吴甡轻笑两声,起身敛容,探手入怀,将黄龙裹袱一晃道:“胡抚台,我手里拿的你总该认识吧!还不跪下?”胡廷宴看见明黄缎子上那条飞舞的云龙,双腿一软,惶恐道:“不知钦差驾到,未曾迎候,望乞恕罪。请大人稍候片刻,待我换了冠服。来人,摆香案!”
花厅里的人一时呆了,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钦差来,都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边退避,花厅里只剩下吴甡、胡廷宴、马懋才三人。家奴跑进跑出地伺候着接了旨,胡廷宴赔着笑将吴甡往首席上让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到的,我实在一点儿也不知情,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该早知会一声,不然若是被那些多事的人知晓了,参一本藐视圣躬,罪过岂不是大了?”
吴甡也不谦让,拉马懋才坐下道:“我在京城待得腻烦了,此次奉旨出京真似囚鸟出笼一般,好不自在,便装上路,哪里也没有惊动,暗访胜于明查嘛!哎,别教我一来宣旨就搅了你们的局,胡大人,招呼客人们回来吧,总不能上了贺礼却饿着肚子回去呀!”
众人兀自惊谔,在厅外不住地议论,听得一声招呼才回厅拜见钦差重新落座,见钦差不动筷子,也不敢伸手夹菜,一齐观望。吴甡环视大伙儿一眼,问道:“延安、汉中两府的知府,华州、同州、邠州、耀州、鄜州、徽州、葭州、宁羌州的几位知州可到了?”酒席上站起了数人纷纷应答。
吴甡走到他们身边道:“这顿酒席吃得辛苦,你们可是甘心的?”众人低头不语,暗自揣摩他话中的意思。吴甡一笑:“屁股打得生疮,还要坐这样的硬板凳,狠心忍了,可是心里的怨气要忍到几时?打落牙齿吞下肚,竟要学市井的光棍么?”
胡廷宴不悦道:“盗匪横行,民变蜂起,本抚院并非隐而不报,实在是不想给皇上添忧。府县官员办事不力,本抚院职责所在,自然要依律责罚,以儆效尤。你本是查访灾情的专差,手伸得太长了吧!”
“司职风纪,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乃是本钦差份内之责,依例许风闻奏事。此次奉旨巡按陕西,沿途采风,观察灾情,为天子耳目,特许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灾情与民变关系密切,本钦差过问也不为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你身为抚台,总揽全省军政,遭灾你不赈济,民变你隐而不报,视人命如草芥,致使民变蜂起,贼寇渐成燎原之势,你心里有圣上么,眼里有大明律法么?” 吴甡越说越气,声调不由高了起来,“如今陕西情势何等危急,你倒还有心思大办寿宴,光是银子就收了上万两,这是多少饥民的口粮?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这些黎民赤子的膏血,你竟狠得了心下得了手么?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看你如何逃脱得过?”
胡廷宴起身徐徐踱步,嘿然道:“陕西一省大大小小的官吏不下千人,自万历朝就留了这个规矩,不是本抚院一人可轻改的。”他用手连连指点道:“今晚来的这些人官职有大小,品级有高低,但哪个不养父母妻子,哪个离得开钱?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懂我明白,普天下哪个敢说浑身干净不收赃银的?本抚院敢说没有一个!千里做官,只为吃穿,你查访你的灾情,我当我的巡抚,井水不犯河水,给大伙儿一条生路,你不寻我的晦气,我自然感激,若是定要与我三秦的官绅为难,就不怕回京路上碰到拦路的马贼,没银子买命么?!”说罢两眼翻白俾睨,不住冷笑。
吴甡道:“你也不必发狠嘴硬,民变隐瞒不报,贪冒赈灾钱粮,藩库亏空无数,哪一条不是死罪?更不用说你借寿索贿仗势欺人了。我奉皇上密诏入秦,一路查访,已用八百里急报上奏朝廷。来巡抚衙门以前,又将全省的户册封存,运回京城请户部专员核查,人赃俱在,你等着听参吧!”说完拉着马懋才拂袖离开巡抚衙门。
第二十五回 召平台名将对良策 息兵变宁远走单骑
第二十五回
召平台名将对良策 息兵变宁远走单骑
崇祯道:“孙之獬托言身患疾病,不能供职,力请回家调养,一副不阿权贵遗世高蹈的模样,朕当时便准了他。有的臣子以为他拿御制二字压朕,骂朕不孝不友,当将他即刻褫斥,以为臣子者戒。朕倒是不这么看,孙之獬一个翰林院闲差,不过一时糊涂,教人当了枪使,能掀多大风浪,命他回籍就行了,何必苛求!朕是想看他背后有什么人,怎样动作?”
“以不变应万变?”
“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教一个孙之獬搅了大局?”崇祯冷笑道:“朕这几日一直想着如何再下旨申明一番才好。朕明旨将皇史宬内收藏的那部《三朝要典》与书板付之一炬,四处官府学宫所藏也要尽毁,就是要那些深怀怨愤的人没了把柄,看他们还如何妄议生事?自今而后,官家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过不了多久,天下还会有几人记着《三朝要典》呢?若都置之不理,最合朕意。此事处置不难,朕所究心的还是妖……”崇祯想起妖书一事尚未查出背后元凶,皇后身子还弱,怕惊吓了她,忙改口道:“还是辽东,还有陕西的民变,安内才可攘外么!”
“只要东夷不来进犯,将东北的州县占上一些,也无甚要紧的。历朝历代不多是汉人居中,蛮夷分散四方么?”周皇后听说用兵厮杀,心里大觉不忍,叹口气道:“边疆血流成海水,一将功成百骨枯。舞刀弄枪的,还不知死多少人呢!”
崇祯霍然起身道:“东夷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朕深觉不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朕不想养痈成患,遗祸子孙。”
周皇后后悔提起了辽事,忙宽慰道:“臣妾知道皇上要做中兴之主,辽东不是有袁崇焕么!此人屡败东夷,皇上大可放心。”又幽幽地看了崇祯一眼,调笑道:“皇上方才好生威严!说什么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敢是教臣妾肃立中宵,皇上独占了此床么?”
“你若是在院中吸风饮露,朕一人独眠有什么乐趣?你要冷落朕么?”崇祯一把将她拉了,拥入怀中说:“皇嫂那儿,你寻个机会去探探口风,切不可教她以为朕是对着皇兄的。你不妨告与她,朕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她举荐的恩德。”
七月流火,北京暑气犹炽。崇祯元年,入夏以来一直干旱无雨,更觉酷热难当。将近晌午,德胜门外的官道上,两匹健马一前一后如飞而来,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到了门外,两人下马,前面的矮瘦汉子将马缰交与身背包裹的彪形大汉,穿门而入,彪形大汉一手拉了马缰,紧跟几步道:“袁大人,还住广东会馆么?”
矮瘦汉子将手一摇道:“佘义士,咱们先找一家小店吃点东西,再到会极门递牌子觐见。此次不住广东会馆,以免行事不密,应酬不暇,住城外的驿站便了。”二人草草用了午饭,赶往紫禁城,进了东华门,一直向西,远远望见了一排齐整的屋舍,崇基之上庑房二十二间一溜排开,正中便是左顺门,与此相对,西边还有一排同样规模的屋舍,正中为右顺门。左顺门便是会极门,又名协和门,有门五楹,门上挂着蓝地金粉的对联:协气东来,禹甸琛球咸辑瑞;和风南被,尧阶蓂荚早迎春。协和门的南庑为内阁诰敕房,北庑是稽察上谕处。熙和门南庑是敕书处,北庑是起居注公署。
袁崇焕递上手本,不多时走出来一个太监,手里拿着一卷东西,袁崇焕忙上前见礼道:“可是御前的王公公?”
“正是咱家。万岁爷口谕。”那太监直身昂头道:“诏袁崇焕明日早朝后平台召对。”
“吾皇万岁!”袁崇焕忙跪接了旨。那太监弯腰笑道:“见过袁大人。大人一路征尘,鞍马劳顿,且回去歇息吧!”
“敢问王公公,圣上还有什么话?”
“吓!袁大人见外了不是,呼咱一声小恩子就成,一口一个公公的,显得生分了。往后没准儿万岁爷派咱监军辽东什么的,还要多仰仗大人指教呢!万岁爷倒是没什么别的话儿,咱看着报说大人到了,开颜笑了,想必是欢喜得紧呢!这不还将以前张阁老写的一个卷轴赏与你,望阙谢恩回去吧!”王承恩晃晃手中的那卷东西,恭敬地捧与袁崇焕,转身走了。
袁崇焕回到驿站,已是入夜时分。他焚香净手,小心将卷轴展开,见上面是一首诗,题为《感辽事作》:“三岔河北玄菟城,三十万人齐列营。飨士椎牛堪入保,将军跃马任横行。胡儿反骨非难料,蜀卒游魂岂易平?颇牧拊髀忧不细,虚名误国是书生。”笔势飞动,纵横跌宕,如兵卒列阵厮杀,往来冲突,似闻干戈撞击铁骑嘶鸣之声。袁崇焕看得血脉贲张,想起了宋人辛弃疾那首《破阵子》,脱了袍服来到案前,取笔在手,一挥而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弃笔长啸。佘义士端了一大盆的凉水进来,见他周身是汗,衣服湿了一片,忙将水盆放在一边,打起扇子。袁崇焕见他早已脱去外衫,赤条条的,只穿了一条犊鼻裤,兀自大汗不止,笑着接过扇子道:“你去睡吧!不必伺候着了。”
佘义士答应一声,去了旁边的耳房,不多时响起了长长的鼾声。外面不见丁点儿的风,白天的热气郁积不散,依然蒸笼一般闷热难当。袁崇焕想着明日的召对,挥扇独坐,没有一丝睡意,将近三更,才略略朦胧了一会儿,便不敢再睡,忙起来收拾,又到旁边的耳房喊起了佘义士,梳洗整齐了入城。赶到东华门,已过四更,门外已有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袁崇焕不想与人寒暄,躲在一旁,灯影之中,竟无人发觉,在众人后面领了牙牌,天色已然发亮。
召对在建极殿右后门的一处宽大平台上。建极殿广九间,深五间,重檐歇山顶,四周围着三道汉白玉石栏杆,丹墀三层。袁崇焕抬头看看丹墀,见平台上设了天子仪仗,两旁侍立着众多大臣,从胸前的补子看尽是阁臣、九卿科道一干人。台下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神情肃穆威严,不敢胡乱张望,手捧象牙朝笏,躬腰细步,拾级而上,站立等候。忽听大监喊道:“皇上升座——”只见崇祯皇帝身穿明黄的衮龙袍走出大殿,端坐在盘龙宝座上,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众人忙在丹墀上一齐跪行了常朝礼。崇祯轻轻抬一下手,众人平身依旧站列两厢。崇祯道:“袁卿前来!”
“臣在。”袁崇焕出班低头而跪,重新行了礼,等候问话。崇祯俯看了一眼,赞道:“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手略虚抬,命他平了身,问道:“卿再入边陲,至今将近三月,有何平辽方略,据实奏来。朕未食言,九卿科道都来了。”
袁崇焕道:“臣此次奉旨巡边,先前未曾到过之处都细加查看,辽东地理已是了如指掌。关外千里山河多遭战火,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令人扼腕。臣数旬以来,常想辽东边事何至于此?自嘉靖、隆庆年间,建州夷狄日渐强盛,但终不过偏居一隅,攻略城池,抢掠财物,意在自存,并不敢公然与我大明为敌。万历三十四年,辽东总兵李成梁与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赵楫将孤山堡、险山堡、新安堡、宁东堡数堡尽情放弃,以大军驱迫居民内迁,八百里膏腴之地拱手让与夷狄,自此建州跳梁开始向南深入。万历四十六年,建酋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掩袭抚顺,在萨尔浒大败我军,辽东战局日渐糜烂。后虽经熊廷弼、孙承宗与臣竭力收复,有所转机,建州强势终未曾遏制,也未能尽复我大明封疆。臣以为并非建州跳梁不可战胜,其误在我大明,以致为其所乘。”
众人左右相觑,面有惊疑之色。崇祯见他不知避忌,慷慨陈言,不以为忤,缓声问道:“卿以为有什么误失?”
袁崇焕侃侃道:“误失有三:所用非人,用人不专,经抚不和。自李成梁恃功贪墨而遭罢黜,不出十年,辽东更易了八个总兵,都是所用非人。萨尔浒败后起用熊廷弼经略辽东,广宁败后起用孙承宗,都是知人善任。熊经略所定固守之计,貌似怯懦,实为万全良策。孙督师徐图恢复,修缮大城九座、堡寨四十五座,练兵十一万,拓地四百里。可惜熊经略两次起伏,落得传首九边,孙督师屡遭弹劾,辞官回籍。辽事竟成数十年不结之局,可为痛惜。”袁崇焕心里不胜悲愤,声调已显沉郁,因害怕在皇上面前失仪,只好极力忍耐。
崇祯听得暗自点头,但事关皇祖父的圣誉,不好有所表露,忙道:“朕想听卿此次远赴辽东,有何见识?前尘旧事,再提无益。”
袁崇焕并未省悟,接着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此次赴辽东,所闻所见所知所感尤为痛彻。建酋努尔哈赤亡后,其四子皇太极继承汗位,此人雄才大略,可算乱世枭雄。宁、锦大捷后,建酋不再向我进兵,一意清除心腹大患,征讨蒙古察哈尔林丹汗。今年二月他派精骑闪袭察哈尔多罗特部,俘获万余人。如今皇太极已与蒙古科尔沁、鄂尔多斯、阿巴亥、阿苏特、喀尔喀、土默特诸部会盟,白马乌牛,誓告天地,正厉兵秣马,伺机一同攻打林丹汗,估计他们用兵当在*月间,所谓草初黄马正肥之时。臣有意乘机直捣盛京,使他前后不得相顾,可惜时日不多,来不及整治甲兵,怕是坐失夹击建酋的良机了。”袁崇焕极感惋惜,又颇为忧虑道:“建酋在天启七年便已令朝鲜臣服,每岁供粮,缓解了粮草之需,若击溃了林丹汗,再无后顾之忧,势必全力南下,专心与我大明为敌,辽事恐怕更为艰难。”
崇祯道:“朕已有旨给皮岛总兵毛文龙,若后金兵有所动作,务必伺机攻其后方,牵制建酋。皇太极果真西征林丹汗,朕便命辽东、宣化、大同等处守军一齐进击。”
袁崇焕道:“蒙古地势辽阔,一马平川,最宜走马,但我大明军不擅骑射,臣担心兵士未经习练,猝然出击,劳而无功,白白挫了锐气。不如合兵围攻盛京,也吓他一吓。”
崇祯点头道:“事起仓促,不必勉强为之,此事先放置一边。卿不必枝蔓,有何方略,快快奏明,朕与九卿科道也好权衡。”
袁崇焕见皇上催问,不敢再肆意漫言,忙从袖中取出疏本,呈上道:“所有方略,臣已写为奏本,伏请陛下御览独断。”
王承恩将疏本呈到御案,崇祯接过细看,密密麻麻,写得满满一纸,择要默念:“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而无烦圣虑者。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二,信而勿疑,皆非用人者与为人用者所得与。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细细看完,放下疏本道:“观卿所奏平辽方略,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不外乎守、战、和三事。依朕看来,后金精骑约有十五万,加上蒙古各部,怕有二十万以上,增兵进剿诚属不易。款和一事,朕也有所闻。先帝时,曾暗中议论,只是后金贪得无厌,开口竟要黄金十万两、白银一百万两、绢缎一百万匹、绫布一千万匹,而仅以东珠十颗、黑狐皮两张、元狐皮十张、貂鼠皮两千张、人参一千斤回报,花银两买太平,不过白白空耗国力,也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三事相较,固守为上,力战次之,款和最不可行。只是朕担心一味固守,辽事何年可为结局?”
袁崇焕道:“陛下圣断。固守与款和都是权宜之计,最终还要力战进剿。臣受陛下恩眷颇隆,若陛下给予臣便宜行事之权,粮饷充足,将士用命,估计不出五年,便可扫平辽东恢复故土。”
崇祯见他说得甚是决绝,并没有丝毫迟疑,心下大喜,笑道:“卿所奏方略,五年复辽,解数万黎民倒悬之苦,朕甚欣慰。凯旋之日,朕不吝封侯之赏,还要荫封卿的子孙。”
众臣听得也觉鼓舞,忧惧之色渐去,仿佛辽东大患到时既除。钱龙锡拜贺道:“恭贺陛下得此干城大将,五年复辽,就凭敢说此话,足见崇焕胆识过人,着实不凡。”
刘鸿训等人也暗暗击掌喝彩,附耳对李标道:“宁锦大捷时,后金大兵压境,军心动摇,日夜盼望援兵,袁崇焕却将老母妻子接到军中,以振士气。真有古大将之风。”
李标道:“袁蛮子是从矢石锋刃中磨练而出的,见识、胆色、谋略非纸上谈兵之辈可比。”
崇祯估计已到戊时,赐众大臣茶水,退入便殿小憩,众大臣饮茶谈笑。袁崇焕方才言语滔滔,口干至极,正要举杯快饮,却觉衣角被人轻拉一下,“袁督师,请借一步说话。”袁崇焕回头一看,并不认识,忙跟出殿来,跟到丹墀的西北角,拱手道:“敢问尊姓,有何见教?”
那人微微一笑,还礼道:“在下许誉卿,表字公实,浙江华亭人氏,司职兵部给事中。”一口略带江南口音的官话,极是温和儒雅。
“久仰,久仰!崇焕也曾在兵部当差,份属同僚。”袁崇焕知道兵科给事中按品级只是从七品,却是所谓“言官”和侍从之臣,对兵部任何举动都可监督弹劾,不敢大意得罪,以免掣肘掖廷,多生是非,不利于辽东边事。当下,言辞极是客气。
“不敢!誉卿才入兵部未久,知兵部曾有督师如此英才,深为感佩,恨不逢其时,不能早些左右请益。”
“老先生客气了,有话何妨直讲,皇上还要回殿升座召对,不便多耽搁。”袁崇焕原本对言官暗存了轻视,常恨他们以言乱政误国,见他言辞落于俗套,心里禁不住有些着恼。
许誉卿依然慢声细语道:“在下也想问问督师的方略。”
袁崇焕更为不悦,故作吃惊道:“方才老先生不曾细听么?”
“辽东大计,事关社稷和数十万黎民,岂敢遗漏一字?督师敢言五年复辽,在下思忖建虏兵精马壮,锐气正盛,即使倾全国之兵征讨,五年也是未必成功,何况内忧不断,断难倾巢而出,督师可是有什么奇策,能确保五年之内建此不世之功?”许誉卿脸上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却炯炯地盯着袁崇焕。
袁崇焕一怔,感慨道:“学生见皇上焦思忧劳辽东边事,寝食难安,期以五年,以分皇上之忧。”
许誉卿登时脸色大变,见左右无人,悄声道:“皇上英明睿智,苛于察人,督师怎敢虚言应对?督师放言五年,朝臣知则天下知,到时按期核功,一旦事有不协,何以回复皇上,何以谢天下黎民?”
袁崇焕听了,才觉召对失言,惊得遍体冷汗,忙施礼道:“老先生一言犹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学生冒昧失言,可有挽回余地?”
许誉卿面色愁苦,摇头叹道:“如何挽回?所谓覆水难收,怕是不好补救了。”
袁崇焕无奈道:“事已至此,学生不敢隐瞒,夸口五年复辽也是有难言的苦衷,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学生不过是想教皇上看重辽东边事而已。”
“如何看重辽东边事?”许誉卿极是不解。
袁崇焕悲声道:“辽东边事数年以来,粮草、饷银、马匹、器械供应不足,兵部、户部、工部督责不利,学生想借皇上之力而督促之,使辽东边事早日报捷,纵然不能尽复辽东,拓地千里,收复抚顺、辽阳数城当无大碍。”
许誉卿道:“今年虽早旱灾,但竭我大明全国的物力,不愁辽东用兵的供给,皇上将辽东托付督师,其志不在小,扫灭狼烟,靖除内乱,都是皇上力图成为中兴之主的宏图伟略,督师一招不慎,天威难测,怕是万劫不复了。”言下竟似有些忧心忡忡。
袁崇焕急问道:“如之奈何?”许誉卿正要回答,身后有人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哈哈,元素,老夫也要听听你如何五年复辽。”
袁崇焕听有人呼自己的表字,便回身去看,见一位苍颜高大的老者含笑过来,身穿一品仙鹤补子服,许誉卿忙引见道:“袁督师,这是新近入阁的华亭相爷。”袁崇焕深施一礼,那老者还礼道:“已是老朽了。方才见元素在朝堂上出语豪壮,气吞斗牛,怦然心动,不胜欣喜。辽东得一元素,朝廷无忧矣。”说罢钱龙锡捋须而笑。
“阁老谬赞,崇焕惭愧。方才朝堂言语孟浪,意在抛砖引玉,也好聆听诸位前辈的高见。”
“老夫已近天命之年,自万历三十五年入仕,辽东方略听得多了,熊廷弼、孙承宗而后,当以元素所言最为得计,若朝廷用人专一,收复辽东指日可待。元素之功,不愁凌烟阁题名,封侯拜相的。”钱龙锡满心嘉许,脸上如绽霜菊。
袁崇焕逊谢道:“阁老属望殷殷,崇焕感念在心。行军布阵,崇焕乐为,粮饷器械等物,尚需阁老居中调度。”
“这个自然。”钱龙锡还待要讲,便听一声高喊:“皇上临朝——”急忙说了声:“容后再谈。”匆匆前面走了。许誉卿一笑道:“看来激赏五年复辽大计的并非许某一人哪!”跟着便要入殿,袁崇焕疾步追上道:“老先生话未说完,还请明示。”许誉卿并不住脚,低声道:“多言其难。”
日头已高,改在大殿里召对。大殿四周摆放着整块的冰,丹陛对面那个雕镂精致的玉水缸里堆得满满的,冒出一缕淡淡的白烟,丹陛左边的铜胎鎏金大缸里安着一个搅车水轮,四周是二十四个雕成螭首的水斗,不停地搅起水帘,哗哗作响,循环往复。清水寒冰,大殿里竟似起了习习的凉风,丝丝清爽。
崇祯换了一身白缎绣金龙袍,分外精神,问袁崇焕道:“卿五年复辽,朕极感欣悦。朕思复辽事务繁富,卿不必尽言,可择其要者详实奏来。”
袁崇焕道:“辽东边事至今已成四十年积重之局,原本不易了结,然食君之禄,则为王前驱,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都是做臣子份内之事。臣并非大言贪功,但陛下励精图治,留心封疆,锐意辽东,臣自当枕戈待旦,尽心竭力,五年复辽,不敢辞难。只是五年之中,须事事应手才行,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贤能,兵部调兵选将,都应悉心措置,内外相应,齐心协力,何愁辽东不复。”
崇祯点头道:“用兵之道,钱粮最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户部,可曾听得?”
户部尚书一职正在出缺,现由侍郎王家祯署理部务,王家祯忙出班道:“今年陕西等地大旱,各省加派的辽饷怕一时难以征齐,福建巡抚熊文灿已有本章,请将福建一省的辽饷留作剿灭海盗之用。臣怕此风一开,群起效尤,辽饷便有其名而无其实了。”
崇祯蹙眉道:“如今辽东边事吃紧,轻重缓急,权衡不难,边事急于赈灾,不可延误。熊文灿正在一心抚慰郑芝龙,靖平海事,辽饷可依他留用,他省怎可胡乱效尤?我大明江山万里,些许钱粮若难筹措,如何开太平盛世?”
王家祯慌得满头热汗,急道:“臣不敢辞难,当全力措办,务必使辽东不短缺钱粮。”
崇祯看着袁崇焕道:“卿可满意?”
袁崇焕点头道:“辽东边备不修已久,所供刀枪未用时便已生锈,旌旗锣鼓帐篷衣甲多已朽坏,难以临阵对敌。”
崇祯不悦道:“工部,器械为何朽坏如此?”
署理工部的侍郎张维枢听得早已心惊肉跳,忙辩解道:“储存器械的库房年久失修,漏雨透风,以致器械多有损伤。在籍的匠户为完定额,多方取巧,刀枪锻造火候不足,淬火太过,兼以偷工减料,而器械数量极多,难以遍检,给小民以可乘之机。”
“可有对策?”
“库房修缮容易,防范小民取巧实难。”
崇祯斥道:“这有何难!今后所有兵器都铸上监造本官与工匠姓名,所有衣甲帐篷制作之人的姓名也都绣在腋下、帐角,何愁难以查究!”张维枢连声称是,汗颜而退。
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不等崇祯问话,一齐出班。王在晋道:“督师所言本兵调兵选将,太过简略,如何调选若能当面明示,最宜办理。”
不等袁崇焕回答,王永光笑道:“吏部用贤能也是如此,所谓得心应手,可是惟督师之命而从?”
袁崇焕听他弦外有音,不仅暗生一丝愤懑,分辩道:“岂敢!崇焕以为五年之中,事务变迁,难以预料,吏、兵二部选用人员若令学生得心应手,当选之人选与学生用,不当用之人即刻罢斥,以利于复辽为准,一本公心,切勿滥推。”
崇祯扫了王永光一眼,见他欲言又止,厉声道:“崇焕所言并无不当,你们二人要谨之慎之,不可玩忽。”王永光、王在晋不敢多言,唯唯而退。
崇祯转问袁崇焕道:“卿还有何事?可一并奏来。”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臣还有两事奏请。”
“讲来朕听。”崇祯略向前倾了一下身子,专心纳谏。
袁崇焕心头一热,禀道:“辽东将士已达十三万,几与建虏等同,然多数久不习练,这些将士守城则可,若列营布阵,攻杀进剿,则力不能及。宁远一役,臣凭坚城用火炮,大败后金。当年所购四门大炮,至今四载有余,已生锈迹,不便使用,而固守城池,火炮不可或缺。火器为我所长,臣有意更定营制,十二个车营、五个水营、八个前锋后劲营,略加减核,但将两个火器营分增为十个,每营骑兵、铳兵各两千人,配置双轮车百二十辆、炮车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大铳十六位、中铳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甲冑及执把器械,凡军中所需,一一备具。如此四万之众,攻杀战守,建虏不可挡其锋。叩请陛下速命专人购买。”
崇祯道:“此事不难,朕已有旨给两广总督张鸣冈置办,张鸣冈回奏已派两广提督李逢节和通译王尊德前往澳门,向葡国波加劳铸炮厂求购,卿可放心。只是数目颇众,恐一时难以置办整齐,怕是要用两年的工夫。”
袁崇焕慨然道:“两年之内若能齐备,臣便额手称庆,定与建州跳梁一较雌雄!”
崇祯笑道:“他日凯旋,朕当成礼午门,以壮我大明天威。还有一事为何?”他见袁崇焕迟疑不决,激励道:“大丈夫当机立断,勇往直前,卿为国事奔波多年,抛头颅,洒热血,不曾做此小女子状,今日如何矜持了?”
袁崇焕回道:“臣恐此言一出,引起众怒,四处树敌,想破藩篱反为藩篱所缚。然此事关系甚大,不敢不告。”
“但凡有利国事,讲来无妨。”
“用兵布防,攻城略地,臣所擅长。通关节,植朋党,是臣的短处。以臣之力,平定全辽有余,调和众口却不足。臣一出国门,遥居万里,诸事难以上达天听,面奏剖白,若有忌能妒功之人,即便不凭借权力而掣肘,恣意妄言,也足扰乱臣的谋略,所谓三人成虎,臣甚忧惧。”
“又是朋党!”崇祯心里不禁默然,起身离开御案,在丹陛上来回踱步,凝视着熹宗皇帝生前亲手所制的搅水车轮,暗忖:如今门户已成,数十年来积习难改,破除朋党实非易事,沉思再三,缓声道:“卿不必瞻顾疑虑,朕自有主持,自有鉴别,断不会为浮言所动。”
袁崇焕见崇祯面色阴晴不定,正自惴惴难安,以为触怒皇上,听得此言,跪下道:“陛下如此任用,臣自敢放手而搏,若不能收复辽东故土,实在没有颜面再见陛下。只是臣志大才疏,言语或有不周,思虑或有不及,还望陛下谕示。”
崇祯道:“卿所奏对有条不紊,可知此次远赴辽东,必有破敌良策。边事得人,朕甚欣慰。”
袁崇焕道:“上次蒙陛下召见,陛下谆嘱事权专一,臣牢记在心。我朝自万历年间辽东只设一员总兵,逆阉崔呈秀掌兵部时,卖官鬻爵,滥用私翼,山海关外竟添设四员总兵,以致权势相衡,号令不一。如今虽减至二员,而掣肘如故。臣以为山海关内外当以各设一员总兵为妥,关内总兵麻登云虽行伍出身,历经战阵但不如蓟镇总兵赵率教谙熟辽事,可将此二人对调,赵率教加官一级,挂平辽将军印。关外总兵朱梅身患宿疾,辽地严寒,不宜久处,当将其所驻宁远合属锦州总兵祖大寿,宁远由中军副将何可纲加驻扎。”
“朕悉行准奏。”
“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都是臣手下旧将,臣当年宁远、锦州连挫建虏多有倚重。倘陛下能令此三人与臣相始终,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届期无效,臣必手刃三人,赴阙自请死罪。”袁崇焕将头深深叩下去。
钱龙锡道:“陛下,臣以为崇焕所言有理,孙子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阵见机,瞬息万变,若往来请命,势必贻误战机,反为建虏所乘。自古用人不疑,但利复辽大事,无不可为。”
刘鸿训附和道:“陛下既命崇焕总揽辽事,当准其便宜行事,臣请再赐他尚方剑,以壮威严。”
崇祯看看李标,李标道:“臣请收回辽东经略王之采、满桂的尚方剑,事权统一于崇焕。”
崇祯点头,向袁崇焕招手道:“卿近前来,朕有几句祝语赐赠。愿卿早平外寇,以解辽东黎民之苦。”
袁崇焕浑身一颤,仰脸含泪道:“臣自觐见陛下,知陛下对辽东边事忧心如焚,便有志要做西汉赵充国一流的人物,为陛下多分些忧,但臣所学浅薄,常恐有负皇恩,每每心痛不已。如今陛下恩宠过望,臣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事,以解陛下焦劳。”
崇祯徐步走下丹墀,亲手挽起袁崇焕说道:“卿所言更见忠爱,此次远赴辽东,朕不知你何时归来,但卿毕竟曾经打过,将士一体,同心协力,灭寇何难!”
袁崇焕俯身跪下以头触地,竟似有些伤感道:“皇上威德,必定灭寇!”
崇祯笑道:“起来,起来!朕已命光禄寺准备了酒饭,一壮行色。起去吧!”
袁崇焕吃了赐宴,将剩余的酒饭收拾了一些,出了宫门,佘义士忙迎上来道:“许大人邀老爷到柳泉居小酌。”
“可是许誉卿?”
“只说是兵部许大人,小的不敢问及名讳。”
袁崇焕将手中的酒饭递与佘义士道:“这是皇上所赐酒食,你回驿站自用吧!”
“多谢老爷!小的前生积了什么德,托老爷洪福,竟也尝得到御膳了。”佘义士喜极而泣,“要是太夫人与夫人在就好了,也能尝到皇后娘娘亲手做的饭了。”
袁崇焕几乎笑倒,说道:“你哪里听的这些胡说?御膳坊有的是天下的名厨,哪里用得着皇后娘娘亲做。”
佘义士红着脸扭捏道:“小的听说书人讲的。小的见他也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便信了。”
袁崇焕笑着脱去冠服,命佘义士带回,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头上扎一块青巾,打马缓缓而行。
瀛州酒楼早已易手,换了主人,又改回了原来的字号——柳泉居,挂上了当年大学士严嵩的手书匾额,买卖依然兴隆。袁崇焕刚到楼前,早有小二接过缰绳,许誉卿一直在门内等候,也是一身时样便服,二人也不寒暄,径直上了三楼雅间。饭菜早已摆上,两热两凉,荤素各半,许誉卿将袁崇焕让了首座,从桌下提出两坛酒来,说道:“督师身系天下万民所望,朝廷重臣,如日中天,承蒙拨冗来会,不胜感激。这是敝乡所产状元红,在下开蒙时,家严亲手埋于地下。万历四十四年,在下中了进士,回籍省亲喝了一些。天启三年,在下来到京师,便带了数坛埋在舍下院中,每遇大事便取出小饮一些。不知督师可喝得惯?”
袁崇焕拱手道:“浙江米酒甲天下,绍兴状元红更是米酒中的佳酿,色如琥珀,醇香可口,实在不下仙人所饮的玉液琼浆。今日召对得老先生一言,醍醐灌顶,大恩不言谢,学生请以兄弟相称。”
“也好。袁兄屈尊赴宴,足见情谊。”许誉卿用手轻轻拍开一坛,登时满室酒香,仰头用力猛吸一口,竟自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便推与袁崇焕,酒香扑鼻,甚是浓郁,袁崇焕也禁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许誉卿道:“此酒藏了将近五十个年头,岂有不好之理?”说着将另一坛的泥封拍开道:“各扫门前雪,一人一坛,不必谦让。”也不用杯,两手擎起酒坛,咕嘟嘟连饮几大口,将酒坛一放道:“这绍兴状元红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巨觥大斗饮之,方显气概。岳武穆道: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何等的英雄豪迈,令人不可仰视。今日既无巨觥大斗,便用酒坛痛饮如何?”
“如此最好。”袁崇焕照他的样子捧坛喝了,笑道:“许兄还是放心不下辽东?”
“非也,非也!在下不是放心不下辽东,是放心不下袁兄。”许誉卿面色微红,想是喝得快了,连打几个酒嗝。
袁崇焕问道:“小弟怎生教兄放心不下?弟出入辽东数次,建虏刀箭虽利,也未伤及小弟毛发,何必担忧?”
许誉卿摇头道:“袁兄久在沙场,不知仕途险恶,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你却不知避讳而执意独行,暂借皇上之力保辽东粮饷无忧,小智耳,但兄当廷请命,刁难面辱诸臣,大事也。弟深恐兄树怨过多,因小失大,诸臣表面敷衍,暗中掣肘,将如何应对?”
袁崇焕嘿然无语,半晌才叹道:“弟也颇担忧,只是要五年平辽,顾不得许多了。”
许誉卿苦笑道:“内有谗臣,外难立功。袁兄长于治兵而拙于谋身,走得是一步险招呀!”
袁崇焕怃然道:“弟当年有专疏上奏先帝,些许话语记忆犹新,‘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古已然,唯圣明与廷臣终始之。’朝中若有人专意相对,却也无可奈何,只盼皇上圣明,是非厘然,为小弟解脱。”
许誉卿摇头道:“皇上圣明,但也不会事事如兄所愿。兄深入辽东,万里之遥,君臣如何相知?一旦圣眷有失,祸当不测。袁兄慎之!”
袁崇焕愤恨道:“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平台召对,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弟若能一雪国耻,丹心汗青,虽死何憾?如兄所言,祸起萧墙,而致五年复辽不成,弟无可奈何,却也羞见江东父老,生不如死。尽人事而听天命,事犹不成,亡我者天也,非战之罪。”
许誉卿大笑几声,用竹筷敲击酒坛,砰啪作响,吟唱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哈哈哈,这登临意么,普天之下竟无一人领会得,却也可笑!”捧坛又喝,接唱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有朝一日,督师泪作倾盆,可有红巾翠袖为你擦拭么?”
袁崇焕也觉心中不胜悲凉,想起宁锦大捷,被魏忠贤冒功,又遭阉党弹劾,受讥一味暮气,不得已解甲回籍,辽东边事一再蹉跎,“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几乎落下泪来,叹道:“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仰头痛饮,喝得汁浆淋漓,溅洒得桌上点点滴滴,有如暮春一地的落红。二人各用衣袖擦拭脸腮,相视大笑。
“嘭嘭嘭”一连几声拍门,不容呼进,门外闯入一个大汉,不住声地叫道:“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袁崇焕见佘义士慌张闯入,倏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许誉卿举着的酒坛停在嘴边,不饮也不放下,两眼紧紧盯着佘义士。
佘义士道:“小的也不知端的。钱阁老命小的跑来禀报,只说宁远兵变了,皇上有旨命老爷速赴宁远,教老爷快回。”
“坏我大计!”袁崇焕暴喝一声,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坛经不住这一拍之力,摇晃起来,直坠而下,哗啦一声,摔成几片,金黄的酒浆流了一地。
第三十三回 议赈灾节流裁驿站 偿债银逼门难豪杰
第三十三回
议赈灾节流裁驿站 偿债银逼门难豪杰
二人回到旅舍,推心深谈。吴甡亲手沏上自带的茶叶,向马懋才请教陕西赈灾之策。马懋才道:“看大人方才怒斥胡抚台,当是立身清正忠君报国的好官儿,想必不想听什么阿谀之辞?”
“当然愿听真话。”吴甡见他言语直切,回想他勇闯巡抚衙门,大觉痛快。
“那好,我便直抒胸臆,不讲半点儿虚言了。”马懋才慨然道:“陕西多年大旱,朝廷减免钱粮,开仓赈济,三秦百姓无不感念皇上圣德。本来以全国的物力赈济区区八百里的秦川,虽不敢说人定胜天,但挹彼注此,损有余以补不足,尽可以用人力来和天灾抗衡。坏就坏在那班贪官酷吏的身上,奉了旨,不过行下文书,来个空头的赈济,那些钱粮哪里足数?到了地方,常言说过手三分肥,往往层层克扣贪墨,那些州县官正愁钱粮亏空了没处报销,见了户部谘文好生欢喜,也就假造赈济名册,空回上一角文书,说是已经赈济过了,哪里查得清?这叫做虚应故事,百姓耽了虚名,州县得了实利。饿得七死八活的穷民,何尝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员大家鬼混而已,谁人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你说这灾怎么个赈法?还不够官员们贪墨自肥的呢!”
“朝廷历年都派巡按御史,怎么没人参劾?”吴甡极是不解。
“参劾?”马懋才凄然一笑,神情极是无奈,“天下有几个像大人这般痴的人!巡按御史还未到地方,抚台早已得了消息,高接远迎到馆驿,送上花红水表,就是那些跟班儿的也有银子孝敬,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入乡随俗嘛!参劾了他人岂不是断了自家的财路?何苦自找不痛快!再说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与三秦大小的官吏为难,弄不好坐着轿子去一口棺材抬回来,撇下妻儿老小苦活苦熬。唉!做官不知权衡,不懂得思前想后,只凭一股子锐气怎么行呀!”
吴甡听得默然,良久才道:“吏治之坏由来已久,非一时可以清肃,究其原委,还是大伙儿破不得情面,都愿做好好先生,口口声声地喊着忠君为国,肚子里却是另一番肠肺,变着法子地捞钱,一门心思想着骗皇上糊弄百姓。平日不出什么事情,平平安安的,也就蒙混过去了。可是陕西灾情如此重大,老百姓水深火热,若听之任之,其他州府群起效尤,日子一久,我大明怕是要江河日下了。”
二人各自唏嘘,一起忧国忧民,大觉相见恨晚。马懋才问:“大人准备怎么办?”
“必要上达天听……”吴甡听到屋门轻轻扣响,有人问道:“吴大人,安歇了么?”似是胡廷宴的声音,忙收住话头,示意马懋才到里屋躲避。
来人果然是胡廷宴。吴甡走后,他便没了吃酒祝寿的心思,草草散了宴席,揣上二万两银票来到旅舍,进屋见只有吴甡一人,将银票塞与他,哀求道:“钦差大人说我贪,我认了。可是赴京陛辞,光是应酬分肥的银子就花了两万多两,我到陕西才一年多,送礼落下这些亏空不贪怎么还?天下贪的不只我一人,大人何必较真儿呢!”
吴甡看着银票,听他不住地说着软话儿,也怕再驳面子将他逼上绝路,免不了鱼死网破,自各搭上性命,便打着官腔收了,又将奏折的草稿给他看过几把扯了,笑道:“我不过吓吓抚台,也好回去过个肥年。像咱这等没油水的穷京官儿,也难有个挣银子的机会,这次教抚台破费了。”胡廷宴心里忍不住发狠暗骂,堆着笑脸告退走了。
马懋才从里屋出来,吴甡将那银票递与他道:“这些银子老兄带去,设些粥棚,也能救不少生灵。”
马懋才道:“大人此时还想着赈济灾民,你摸摸脑袋还在么?”
吴甡茫然道:“此话从何说起?”
“大人久居京城,哪里理会得地方上的凶险?我劝大人还是及早离开陕西的好,性命要紧,先别想什么赈灾了。”
“胡廷宴胆子再大,还敢造反杀钦差么?”吴甡心下深不以为然。
“他是什么样的人,大人想必还知之不深。你我大闹寿宴,他岂会轻易咽下这口恶气?不错,他是送来了银子,但并不是认罪服软。此人凶恶残暴是出了名的,他不敢造反杀钦差,其实也不用他杀,自会有贪钱亡命的替他动手,那时他再将凶犯捉了灭口,往朝廷报个贼寇打劫,皇上怕还要奖赏呢!大人却是白白做了冤死的鬼。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吴甡猛然想起胡廷宴说的回京路上碰到马贼拦路没银子买命的话来,心头登时泛起阵阵寒意,慌忙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走为上策。”马懋才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回身低声道:“大人收了他的银子,想必胡廷宴以为堵住了你的嘴,未必连夜派人监视。大人最好今夜换个旅舍,明日偷偷进京。”
“嗯!你与我一起走,也好做个人证。”
次日清早,三人便服出城回京。将到东门,远远望见城门下多了把守的兵丁,马懋才一拉吴甡,转入路边的茶棚,买下一个饥民身上的衣裳,七手八脚替吴甡换了,那随从不知何意,看着吴甡一身破烂的短衣衫,头上的破毡帽低低地压过眉毛,眨眼间变成了一个流民的破落模样,忍俊不禁。马懋才却将吴甡脱下的衣裳穿了,才低声说:“前面多了把守的兵丁,怕是有什么变故,不可不提防。大人自家混出城去,走小路进京。我扮作你的模样,与伴当在城里招摇,若是平安无事,我俩再出城走官道追赶大人。”
吴甡不忍道:“何必犯险?不如我们一起出城。”
“大人平安抵京,便是我三秦四百多万生灵的福分。若不能将陕西灾荒及赈济之情上达天听,秦地还不知有多少百姓饥饿而死,还不知有多少流民要揭竿造反?我束发受教读孔孟之书,舍生取义不是红嘴白牙空讲的,大人快走,切莫迟延!”马懋才发起急来,动手推着吴甡上路。
吴甡含泪道:“小仁乃是大德之贼,我不相强了。马兄多保重,我替三秦百姓磕头了!”说着倒身便拜。
马懋才慌忙往旁边躲闪,豪迈道:“只要能救三秦百姓,我虽死无憾!”
吴甡讲到此处,流泪道:“一路上,我心惊胆战,只拣偏僻的小路走,风餐露宿,吃冷干粮喝冷水,到娘子关下等他们时,已是支撑不住了,干粮早已吃完,又找不到客栈,若不是二位恩人……唉!”
“那二人如何了?”
“我们约好在娘子关下会合,可我到了这里却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是生还是死。想是胡廷宴怕我暗地回了京城,皇上知道他的种种罪行,保不住乌纱锦袍,就下了毒手。哎呀!说了这么多,还不知老丈的尊姓高名。”
“这是要往哪里?”
韩爌一笑:“你我萍水相逢,但今后见面的日子还多,到时你自会知道。”
吴甡以为他推脱,又请道:“老丈是我的救命恩公,我感激不尽,只想请您老留个姓名,等我回到京城再设法报答一二。”
“不必急于一时,你我路上还要相处。”
“老丈也要进京?”
韩禄撇嘴道:“我家老爷奉旨拜相,当然要进京了。”这下轮到吴甡吃惊了,他重新打量一下韩爌,见他六十岁上下,面目慈祥,气度沉稳,询问之下,才知是先朝名相,心下不由肃然起敬,重新见了礼。
次日黎明时分,三人早早起身,出娘子关,走不到一天,来到河北井陉驿站。韩爌不敢再耽搁,凭兵部符牌调用驿站的车马,向京城急赶。又走了十几日,这日天色将晚,到了京城南面的宛平驿。韩爌毕竟上了岁数,一路甚觉劳乏,净了手脚躺下歇息,掌灯时分,才起来草草用了晚饭,独自枯坐,想着明日见了皇上如何奏对,如何仰体圣意?他毕竟归乡已近四年,朝廷的许多事体多不知晓,继位的新皇帝还没见过面,饶是久历宦海,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吴甡见他埋头沉思,躲在另一间屋子里,也不敢过来打搅。定了更,韩爌还没有丝毫的睡意,听着窗外渐渐刮起了北风,身上觉得冷了,上炕拥被而坐,门外却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驿丞在门外喘息着禀道:“老相爷,李相爷钱相爷来看望您老人家。”
韩爌与他二人早在万历朝时就已相识,忙下炕披大氅迎出厅堂,见李标、钱龙锡二人已在里面坐等。李标起身揖手笑道:“刚从宫里出来,知道老相爷到了,特来拜见。老相爷风采依然,与四年前并没多少异处。”
韩爌也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汝立,你别抬举我了,被外人听见,该说你是拐弯儿骂人。四年不变,我岂不成老妖怪了?”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钱龙锡与李标是同年的进士,平日走动又多,私下里本不讲究在阁中的先后,也调笑他道:“老相爷说的是,汝立你自家上下看看,才五十出头的年纪,须发也是白多黑少了,韩相能不见老?以此而论,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若是在朝堂上,必有言官劾你是谄辞媚上的佞臣了。”三人大笑。
韩爌道:“夜深风紧,你们怎么巴巴地赶来了,如何生受得了?”忙呼驿丞看茶。
李标道:“若不是皇上给我们透了口风儿,想早一夜见到老相爷还不能呢!日子过得也快,都三年多不见了。”
“我这把老骨头竟还教皇上惦记着……唉……若不是连日阴雨,还能再快几日。”韩爌暗觉眼圈儿发红,喉头不禁有些哽咽,随即又笑道:“无情岁月催人老,羞见衰颜暗自怜!我已懒散惯了,一时间还怕吃不消呢!阁臣不好当呀!”
钱龙锡点头道:“可不是么!老相爷此话真是体会出了个中三昧。阁臣都看着眼热,恨不能削尖了脑袋钻挤进来,说句负皇恩的话,其实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看折子多票拟,每日里累得腰酸腿疼的,瘦成一身骨头么?我还真想回家享享田园之乐,吃茶饮酒吟诗作画,每日饱睡,纳几年清福。”
李标心里轻喟一声,本想附和几句,发些牢骚,终于忍住,想着他方才的调笑,岔开话题回敬道:“稚文,你这些话未免矫情了。真要你致仕回籍,必定又心在魏阙,大觉怀才不遇了。端居耻圣明么,皇上正图振作,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在朝堂上,言官们必定劾你忘恩了。”
“稚文所说归田园居不过是个幌子,心里想的却是做山中宰相呢!”韩爌与李标相视而笑。
钱龙锡自觉失言,神情讪讪地大觉尴尬,解嘲道:“还想什么宰相?那时我可是无官一身轻了,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还不知两位肯不肯赏口饭吃呢!”
三人说笑寒暄一阵,韩爌改容躬身道:“皇上幼年在勖勤宫时,我见过几面,如今皇上的模样想必变了不少。”
李标道:“皇上英明睿智,勤于国事,每日批奏不辍,可苦了我们二人,志大才疏,勉力支撑,真有点打熬不住,今日召对将近二更,你说我二人能不瘦么?”
“什么事情如此紧急?”
李标皱眉说道:“皇上罢了会推,处置了钱谦益,心里正着恼呢!又接到胡廷宴弹劾赈灾钦差吴甡贪婪索贿,可吴甡这一去已经几十天了,没有一点儿音讯。事情成了堆,皇上能不急么?”
韩爌想着钱谦益文名早著,倒是个难得的人才,不仅为他可惜,但听说他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与那些东林先辈大相径庭,心下也有些瞧他不起,心术如此,入阁拜相也难教人心服。想到此处,叹了口气,向吴甡的屋子喊道:“吴甡,不必躲着了,出来见见两位阁老吧!”话音刚落,吴甡衣衫褴褛须发蓬乱地摇晃着出来,抢到两人身前,跪地大哭:“卑职差点儿见不到两位阁老了。”
“吴甡,你几时回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进京复旨,却与韩相爷到了一处?”二人见他如此失态,大惊之下,连声发问。
吴甡唏嘘道:“卑职到陕西查访,险些遭了胡廷宴的毒手。若不是巧遇到老相爷,怕早已冻饿而死了。”呜咽着讲起巡查陕西始末。他说得极有条理,描摹毕肖,或疾或徐,吞吐抑扬,讲到激愤之处,声调陡然一高,李标、钱龙锡耸然动容,沏好的茶竟忘了喝,韩爌再次听来仍止不住气得来回走动。三人都铁青着脸仔细地听完,连夜商量处治的办法,一直商量快到四更,李标、钱龙锡便急急地赶着上朝。
将近辰时,韩爌才带了吴甡入宫。崇祯一听说韩爌到了,极为欣喜,立刻吩咐请他到东暖阁来见。不多时,崇祯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慌不忙地进来,看到崇祯,紧走几步,撩起灰布棉袍跪下道:“臣韩爌叩请皇上圣安!”
崇祯早已离开座位,满面笑容地站着受了礼,伸手将韩爌搀起来说:“象云先生,你终于来了,朕盼得好苦呀!看你身子还健旺,来来来,快坐下说话。”命韩爌近身坐了。
韩爌谢恩道:“皇上乾纲独断,铲除逆阉,大快人心,臣以衰朽之年,得遇明主圣君,不敢稍惜驽智。”
崇祯苦笑道:“朕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以此而求振作。朕手里是个烂摊子,文恬武嬉,党争炽烈,大小臣工不以品性论高下,不以政绩定优劣,取人升迁只凭一个党字,同党者相互包庇,狼狈为奸,不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动辄攻讦,哪个想着国家出力为朕分忧?不过是想着俸禄想着银子。”
韩爌道:“结党之习,由来已久,非一朝一日可以扫除。若急于求治,恐欲速而不达。当从长计议,慢慢破其羽翼,培养元气,激浊扬清,考核秉公,朋党无利可图,自然难存了。”略停一下,又道:“皇上有旨命臣早朝后再来,但臣听说皇上心系三秦,不忍皇上独自焦虑。”
“你可是路上听说了什么?”
韩爌点头道:“臣给皇上带来了一个人,陕西的情形问他可知。”
“传他进来。”倏然之间,崇祯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念头。
吴甡依然逃亡的模样,由王承恩领了进来,踉跄着倒地跪了,叩头道:“臣吴甡有辱圣命,本想在野外寻个僻静的地方了断了,可想着皇上还不知内情,臣不敢就这么死了,才苟延残喘地回来交旨。”
崇祯生性好洁,见他一身褴褛,面目黝黑,须发蓬乱,显然已是多日没有梳洗了,心里暗自不悦,冷笑着将案上的疏本扔到他脚边道:“吴甡,你还敢回来见朕?胡廷宴已有折子参你索贿白银二万两,这是怎么说?”
吴甡从胸口贴肉的地方摸出银票,双手呈上道:“皇上,臣若不收他的银票,怕是已成孤魂野鬼,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话到此处,忍不住哭泣起来,“臣一路好苦呀!要躲着胡廷宴的追杀,要找吃的找喝的活命,山洞、沟沿儿的风刀子似的刺人肌骨,臣咬着牙,怕一松劲儿就倒下了回不来,没有人替皇上送信儿,皇上被那些奸佞小人欺瞒了。陕西的百姓苦呀——”他呜咽着断断续续将陕西的遭遇又讲了一遍。
崇祯目光凌厉地看着他用污秽的衣袖擦泪,厉声道:“朕不信,胡廷宴竟敢杀人灭口?欺君枉上,不怕诛灭九族?”
吴甡连连叩头道:“他不敢教皇上知道实情。”
“陕西究竟怎样?”
“如今秦地不止饿殍遍野,更有无数的反贼作乱,蒲城、白水、泾州、耀州、富平、淳化、三原、汉中、兴化等县已无宁日,贼寇劫了宜君县的监狱,聚集到延庆的黄龙山上,人数不下五、六千,胡廷宴严令不得泄露,都压下了,那些上报民变的各州县官吏都惹恼了他,一顿好打。这些都是臣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半点儿虚假的。”
崇祯暴怒,起身大骂道:“这个混账东西,陛辞时朕反复叮嘱他,陕西西临北边,西南连接甘、川,夷汉杂处,又有贼寇王二造反为乱,安民剿贼最为首务。如今可好,剿匪无方,反贼越来越多,却挖空心思报平安说好话。即刻遣缇骑出京锁拿胡廷宴,朕要亲自审问!不——还是将这个混账王八就地赐死,省得朕看了生气。”
吴甡慌得膝行两步,摆手阻拦道:“皇上息怒,臣所奏虽属亲历,但终是一面之辞,如听臣一言而杀封疆大吏,不用说胡廷宴,百官怕是也未必心服……臣不愿皇上一时激愤而有伤圣明。”
韩爌点头道:“秦地自古民风彪悍,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地瘠民贫,又值天灾,胡廷宴不知推皇上恩德,赈济无方,是驱民为盗,百姓衣食无着,不反才怪呢!如今群寇蜂起,他又隐瞒匪情,欺君枉上,其罪当诛。不如发王命旗牌,将他锁拿来京交付有司审问。”
崇祯向椅上颓然坐下,命吴甡退了,抚着额头道:“看来你是做不得太平宰相的,陕西赈灾银子还没有着落,袁崇焕又上折子要封海,朕是难得清清心。”
“为什么封海?”韩爌心下吃惊,袁崇焕是自己的门生,皇上不避讳而谈,使他越发坐不住了。
“他要过往的商船不可直航皮岛,必须绕行宁远,以便收取税金补给军饷。”
“这倒是两便的好事。”
“好事?”崇祯含笑反问道:“他不是又给朕出难题吧!当年平台召对,朕可是为他将吏部、户部、工部都得罪了。”
“……?”韩爌揣摩不出,默然无语。
“朕怕他封海收税是假,却是意在制服毛文龙。”
“毛文龙?”韩爌心里暗呼一声,依稀记起那个魁梧大汉来,略有些迟疑道:“臣听说毛文龙骄横异常,多行不法之事,袁崇焕既然奉旨督师蓟、辽,兼理登莱天津军务,倒也有权节制他。若能使他有所收敛,克己尽忠,未尝不是件好事。”
崇祯点头道:“嗯!朕就再准他这一回。”
“皇上可是还对辽东放心不下?”
崇祯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道:“朕不是不放心,那里有袁崇焕稳固布防,徐图恢复,朕睡觉也安稳了,可是陕西、山西……哎!实在教朕心焦呀!不是怕灾重,是怕出人祸怕不知下情,事情临头了朕还蒙在鼓里。”
“皇上此话可谓中的之言。当年阁臣李茶陵曾备言旱情之惨酷,里面的几句话,多少年了臣一直牢记不敢有忘。”
“哪几句话?”
韩爌缓声吟诵道:“夫闾阎之情,郡县不得而知也;郡县之情,庙堂不得而知也;庙堂之情,九重亦不得而知也;始于容隐,成于蒙蔽。容隐之端甚小,蒙蔽之祸甚深。”他眼里竟闪着一丝泪光,神情显出几分悲愤,“胡廷宴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若是平日留心救荒安民,何至束手无策,谎报欺君!”
君臣二人心头各觉沉重,默然相对许久。韩爌见李标、钱龙锡进来,话锋一转道:“赈灾之难不在年前,而在开春以后。臣担忧那时若赈济不力,民饥而从贼,流寇日众,又误了耕种夏粮,局面大坏,无法收拾。若年前能发放些钱粮,必能遏制流寇蔓延之势,那些迫于生计的百姓也会失了从贼之心,流寇不剿自灭。”
李标道:“韩阁老所言甚是。但国库空虚,一时难以筹措如此多的钱粮,臣空怀为皇上分忧之志,也无可奈何。臣代理首辅之职已三月有余,门户之隙,臣不能消;兵食之计,臣不能筹;民生之穷,臣不能救;实在有伤皇上知人之明。臣愿将今年的俸禄捐出,赈救陕西灾民。”
崇祯摇头道:“先生们身为阁臣,平日里为国忧劳,替朕兴利除害,朝廷受益实多,俸禄是你们该拿的,朕怎么好再逼讨回来,朝廷还没有穷到如此地步。再说你们这样做,也是教天下大小臣工为难,捐俸心疼得要骂,不捐又怕误了前程。他们会骂先生们一意凌下媚上,不管他人苦乐,骂你们也就是骂朕昏庸,不能爱恤百官,朕不能为自家招骂名呀!”
“臣一时心急,出此下策,若不是圣虑深远,臣触犯群僚倒不打紧,只是陷皇上于不明之地,深感惶恐。”李标暗悔出言孟浪,见皇上如此体恤,心下禁不住地感激。
崇祯笑道:“先生位居揆阁,今后要为朕做的事还多,若是得罪了群僚,如何自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的。朕不同,本来就是孤家寡人嘛!”
三人听得几乎要笑出声来,钱龙锡道:“皇上洞彻人情,圣睿直追太祖、成祖,无怪臣工们都以为皇上不可及处甚多。”
“臣工慑于皇帝之威,言辞阿谀也是人之常情,哪里能当得真?”崇祯神色淡然,似是有些不以为意。
钱龙锡微红了脸道:“臣愚钝,可一部十七史也记得不少。皇上经筵日讲不间断不懈怠旷古罕闻。皇上春秋正盛却不惑于声色,宫禁肃清,深合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旨,也可说超迈前贤。皇上恭勤节俭,励精图治,将每日置办御膳所费数百两银子减降为三十两,将冠袍靴履每日一换改为每月一换,玉熙宫的伶人也多有黜裁。皇上富有四海,所食的捻转儿、包儿饭、长命菜、银苗菜,比之市井商贾那些富贵人家竟还有所不如。这是前代的帝王可比的么?臣等亲眼所见,皇上竟不认账了!”
崇祯见他说得切直,不禁笑起来,打趣道:“朕认账,说朕的好话再不认账,岂不是不识抬举了?”韩爌、李标也都笑了起来,崇祯接着道:“外廷说的不全是好话吧?有坏话也说来听听。”
钱龙锡沉吟说:“有坏话那些外头的朝臣也不会说与老臣的。”
崇祯笑容一敛,叹道:“偏听则暗,朕知道这个理儿!外廷的传言,朕也听到一二,你只讲了‘三不可及’,还有‘五不自知’未说,朕明白你是在为朕留体面。那‘五不自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算给朕提了醒儿,但朕不能容他。一是有话不直言,却在背后妄议,诽谤朝政,眼里没有朕,其心不可测;二是一隅之见,未免言过其实,朕不全赞同。朕将这些话写下来放在枕边,睡觉前反复地看几遍,上面的话大多默识于胸,说朕不该将大小臣工当作蠢才,不该猜忌多疑,不该妄自尊大,不该事必躬亲……一大堆的不是。”他吃了一口茶,起身慢踱着步子,思索道:“还有人说朕苛于求治,自用之心太重,朕记得有这么几句:‘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有时而壅塞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有时而移矣!……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酿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
崇祯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位老臣,嘘出一口长气道:“话说得重了些,朕听来颇觉刺耳,但这些人尚不失忠爱之心,只是言多迂腐,全不晓国势人情。近几年来,逆阉魏忠贤盗窃国柄,百事废弛,朕事多躬亲,改票折中商榷,必加综核,务求至当,是不肯单凭意气决断。大病当下猛药,乱世宜用重典,朕若不急于事功,文恬武嬉已久,国家积弊特甚,遇到功名利禄,都想列名滥入;有个差池闪失,却又相互推诿。此时再不矫枉振颓,痛加砭斥,整饬纲纪,太平何日可望?”
李标试探道:“臣回去将这些诽谤朝政的人依律治罪?”
崇祯摇手道:“不必追究了,言路闭塞,终非太平盛世之象,但要晓谕朝臣,今后有什么话,一律直言进谏,朕不是吃人的老虎,朕分得出善恶是非,也有容人的雅量,刀剑是堵不住嘴的。”他见三位阁臣直身静听,面色肃然,都是不住点头,笑道:“象云先生已历三朝,当今国事纷纭,朕此次征召先生入阁,便遇上陕西赈灾平乱,为难先生了。这里有刑科右给事中刘懋所上奏请裁减驿站的折子,称每年可省几十万两银子,以这些银子赈济三秦如何?召刘懋进来一起议议。”
韩爌道:“驿站骚扰累民一事,皇上曾严饬兵部从严管理勘合马牌,以清弊源。只是多年旧例如此,急促之间恐难有速效。臣等以为皇上忧心操劳,减降膳食,天下万民都应替皇上分担些,江南豪富甚多,不如命他们捐银赈灾,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蹙眉沉思有顷,才说:“那些豪富的银子也不是好用的,他们岂愿白白地拿出来?当年太祖高皇帝时就有个江南首富沈万三,曾捐助修建南京城三座城门,高皇帝封他两个儿子做官,他竟想替高皇帝犒赏三军,何等狂悖!眼下与国祚初建之时不同,朕担心此例再开,卖官鬻爵便成风气,那些暴富的贱民生性玩劣,本不知书,却滥入士林庙堂之列,况且各地的富家也是贫民衣食之源,朝廷若取有余而予不足,那些亡命无赖之徒,必然会起来与富家为难,局面势必更加不好收拾。朕也容不得沈万三一流的人物恃财傲视王侯,看轻了朝廷。赈灾本是国事,若裁减驿站可省几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已绰绰有余了,岂非一举两得?”
韩爌道:“驿递传乘其便利之处,毋庸赘言。洪武二十六年高皇帝创下祖制,检点人夫,设置马骡、船车、什物等项都有定例,但日久生弊,驿递愈用愈滥,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环,武弁内官,无一不用,这些弊端都是监管不严所致,如今圣谕切责严厉,诸臣岂敢忽玩?皇上再责成有司从严整治,定时差人点查巡视,此弊自然清减了。”
崇祯忍住心中的不快,反问道:“不敢忽玩?朕知道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多有革除,其他各地仍然照旧,朕屡旨严禁,全不遵行。设立驿递本为紧急文书飞报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是近来官吏徇私,滥用符验、勘合,就是专为传递军情的火牌竟也胆敢冒领!驿递乃是国之血脉,朕思此事非用猛药不可……”他见一个身穿宽大的獬豸补子服的矮胖子进来,还没看出那胖子两腿如何行走,已球一般地滚到案几前,跪倒叩头,抬手命那胖子平身道:“刘懋,你将折子念与阁臣们听。”
刘懋从王承恩手里接过疏本,略清一下嗓子,尖声念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者十七八矣……以臣县言之,初马只三十匹,每匹工食五十两,渐增而马五十匹,工食增而八十两,再增而一百二十两,又增而一百六十两,而驿益困,其故何也……臣以调停不能,禁革不止,直捷一法曰裁之而已……”疏本洋洋近千字,大意讲了驿递滥用的各种陋规和整顿之策。崇祯起身倾听,听到痛切之处,忍不住暗自咬牙,刘懋刚刚念完,便问道:“一匹马如何能用工食一百六十两?”
刘懋将奏折换与王承恩道:“嘉靖三十三年,将勘合增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人后裔、龙虎山张真人并差遣孝陵往来所用;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往来;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所需;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但往来官绅都是头面人物,性喜铺排,擅自增用马、夫、舟船,最多竟到十倍于旧例,工食自然增多。尤其不堪其苦的是竟形成了多年以来的折乾陋规……”
“何谓折乾?”崇祯越听越觉心惊,打断他的话问道。
“折乾即是折现,过往官绅依仗权势,强令驿站多供物品,超出所需部分并不退还,却折成现银中饱私囊。臣家乡临潼县匹马工食为一百六十两,尚不算多的,有的县增至三百两犹称苦累,可知驿递之害比臣所言还要严重。”
崇祯转问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道:“想是差役过多,银耗自然重了。”
韩爌接言道:“自太祖创制驿递以来,于今已有二百五十余年,时世变迁,多有不同,因此嘉靖、万历两朝损益祖制,以合当时所需。两朝驿递定额多有增加,意在昭示皇恩,区别贵贱,官绅因循,已成惯例,若仓促变动,臣恐一些狡黠之徒虽慑于王法森严,不敢明言不遵,却不能仰体皇上节流爱民之仁,暗中掣肘,巧为对策,旧弊未除而新弊更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反而违了皇上节用宽民的本意。”
“但凡做事兴一利必有一弊,二弊相较取其轻,权衡清楚,自可放胆去做,怎可首鼠两端,一味逡巡?裁减驿站递既舒解民困,又节省钱粮,何乐不为?”崇祯大不以为然,冷笑道:“历朝祖制各有等差本属天恩,但一些官绅犹贪心不足,取用不以所需,其意全在搜刮自肥,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就是八百两也会不够的。”
钱龙锡见皇上并未首肯,情知说解不够透彻,又怕皇上猜忌阁臣从中阻挠,忙道:“裁减驿递当先查清实用额度,然后依照额度裁减工食。若不分青红地将工食一概裁减了,驿递往来靠什么来应付?马料钱、人夫钱、舟车钱如何支给?那时不但官绅有怨言,且会敲剥无辜小民,百姓越发苦了。”
刘懋道:“皇上英明,洞彻世事,情知一味因循,势必更加积重难返。驿递所以疲累至极,小民敲骨吸髓,其实只为情面难以破除,过往官绅任意勒索,州县不敢不供奉,也甘心情愿地破费。臣说句过激的话,如今的驿递成了许多官吏分肥之所,借口供奉往来官绅,冒领贪墨,里甲盘剥喂养驿马驿骡的小民,驿丞趁机索拿常例,官绅勒索折乾现银,都是侵吞朝廷钱粮。这些陋规多少年来,没人过问没人监管,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人情本愿享乐放纵,现成的好处哪个不愿意得,哪个愿意找不自在呢!只是苦了百姓。皇上既锐意革新,当求标本兼治之策,使过客无处勒索,有司不敢额外筹措奉承,裁减工食银以宽民力,或解发以抵薪饷,于朝廷则可节财,于小民则为德政,正可两受其利。”
崇祯点头道:“一个裁字深蕴宽政治国大道,宽一分在民生,则富一分在邦国,还是蠲免在民间的好。”
韩爌道:“皇上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小民,圣德昭如日月。蠲免在民间,只此一句话足以感动天心,苍生兆民幸甚!”
崇祯不觉大为受用,朗声命道:“今后官员致仕回乡、飞报军情及奉旨的钦差准用驿递,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着刘懋升为兵科给事中,专督裁减驿递之事。裁减既难以急切见功,就先发内帑十万两赈济秦地灾民。下去拟旨吧!”
韩爌三人出了暖阁,已近午时,天空四周低垂着一层灰黑的云幕,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雪粒,三人一起进了首辅的值房,雪粒便飘成了雪花。此处韩爌及为稔熟,如今故地重游,心头涌起许多感慨,看着窗外道:“天气陡寒,三秦灾民正不知如何煎熬,万幸皇上开恩发内帑赈济,不然我这个糟老头子怕是会被人骂作白拿俸禄的行尸走肉了。”
钱龙锡见李标忙着收拾案几上留下的一些机密文书,不及搭言,沉思说:“三秦赈灾已有头绪,该罚的罚了,银子也有了,略加督责而已,吴甡足可胜任。但裁减驿递之事牵扯极广,甚为棘手,刘懋不知深浅,等知道艰难回头便迟了。其实圣命再严,以他区区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也万难大破情面。我担心他急于见功,便从裁减数十万驿卒入手,这些人多是游手好闲不安分的人,平日吃喝耍子惯了不事产业,如何还干得了种田耕地那些粗重的活计?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若是生计没了着落,难保不做些犯法的勾当,拦路截径,打家劫舍,一旦生出什么变乱,看他怎么向皇上交差?”
“此事不可不防。”韩爌省悟道:“刘懋拟将驿递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动作过大,确实心狠了些,但已经皇上恩准,不好再改,可叮嘱刘懋不可妄用霹雳手段,裁减驿卒不能过急过多,必要一步一步地来,循序渐进,稳妥行事。”
李标将一摞公文抱在怀里,摇头道:“刘懋新宠,正是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时候,这些金玉良言怕是入不得耳,枉费了首揆的一番苦心。本来裁减驿递一事,御史顾其国此前也曾奏过,皇上已有旨意给兵部,照旧例从严督控,不可滥发白牌,各地已有所收敛。不知刘懋为什么又旧事重提,还将裁减驿递与陕西赈灾牵扯到一起,若是等他裁减了银子再赈济灾民,陕西怕是剩不下几个带气的活物了。好在皇上圣明,发了十万两内帑。”
“刘懋上这个条陈也是有私心的。”钱龙锡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两位怕是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什么缘由?”李标见他笑得奇怪,将公文放了,拉把椅子也坐了细听。
钱龙锡道:“刘懋与云南道御史毛羽健交情极厚,他奏请裁减驿递也是替毛羽健出气。”他取茶吃了几口,接道:“毛羽健极是惧内,他媳妇是个出了名的悍妇,远近闻名。今年毛羽健由知县征授云南道御史,有意趁机躲她,便独自一人到京赴任,却又不耐床衾冰冷,讨了一房小妾,那女子出身青楼,感念为她赎身脱籍,一意逢迎,使出无数的*手段,毛羽健好不快活。不料,他数月远离,媳妇又是青春年少的,难免思念,也不发封书信,竟自带了丫鬟从湖北公安一路乘驿递进京来寻,进门见那小妾十分妖冶,大骂她狐媚惑夫,当下不由分说,上前便抓花了脸。那小妾忍耐到毛羽健下朝回来,本待教他做主出气,哪知他吓得不敢进门,一时想不开,竟投井死了。他听说出了人命,急忙回来,哪知媳妇仍放他不过,罚跪了一夜。毛羽健敢怒不敢言,便迁怒驿递,上折子力陈驿递之害。皇上因已有旨了,并未理会,刘懋有心为他助拳,乘机奏请,不想赶上陕西赈灾,合了皇上的心意。”他娓娓道来,有如市井瓦肆说书的艺人,韩爌、李标听得入神,不想驿递的裁减竟会缘自两个争风吃醋的妇人,各自暗觉好笑,摇头叹息良久。
刘懋既得了钦命,便大刀阔斧地裁减起来,人夫、马匹都依十裁六的通例,大江南北一概遵行。哪里想到却苦了那些驿卒,平日里银子拨得宽裕,驿卒用得多,往来差使也多,本来衣食无忧,再伺候好了差事,老爷们欢喜时赏些吃酒耍子的散碎银子,日子十分安逸。如今人手不需那么多了,差使也少了,裁减回家的愁着吃食,留下当差的也断了财路,手头再难活泛,也是叫苦连天。那些养马的农户更是凄惨,本来替驿站养马能落些草料和粪肥,驿站裁减了银两,便拖欠着喂养的草料钱,那些农户签了契约,不能将牲口退回去,又怕饿死了吃上官司赔不起银子,只得四处哀告着借贷了喂养,眼见着马骡瘦了,每日不住地唉声叹气,心焦得不知道要苦捱到几时。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有个银川驿,处在城南门大街馆驿巷内,距城门不过数箭之遥,并不大的一个所在,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驿丞署、驿仓、把总署、公馆院、马号、驿具房等一应俱全。正值隆冬季节,升高的日头吐着淡淡的白光,往日马铃声声飞尘滚滚的驿站变得异常寂静,朔风吹得悬挂在厅前的那对“驿”字的白色灯笼左右上下摇摆飞舞。将近晌午时分,驿站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十多个背着行李的青衣汉子低头叹气地从里面出来,恋恋不舍地一齐出了南城门,互相叉手抱拳拜别,三三两两地散开走了。
一个身材粗壮高鼻深目的大汉回首望望高大的城门楼,独自向西下了官道,北折而走。没走几步,便听后面有人喊道:“李大哥,你将差事让与了我,要往哪里投奔?”
大汉回头看看背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苦笑道:“有甚投奔处,还不是回家营生?”
“你、你还回李继迁寨?”
大汉点点头,眼里竟是无限的凄楚,口中喃喃道:“唉!当年身穿邮服,腰挂火印木牌,骑着健马,往来传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等热闹痛快!便想老死在此了,哪里想得到竟这般快地裁减回家了。好在我还有个家,三间东倒西歪的房子也强似你这没了爹娘的娃子。”
“大哥回家有嫂子照管,小弟却影单身孤的,留下也没有多少乐趣。”少年登时大觉伤神。
大汉摇头道:“照管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岁的女娃子,哪里顾得过我来?还是咱们一起逍遥快活!”
“哥哥还有哥嫂至亲,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少年满脸羡慕之色。
“早已分家各自过活,哥嫂一年也不走动几回的。”
“李大哥,昨夜小弟听人商量说要投奔那些造反的绿林好汉,却不知哪个最好,争执不休,拿不定主意。大哥,你说投奔哪个好呢?”
大汉道:“只要能有口饭吃活得了命,王子顺、王嘉胤、高迎祥、王左挂、不沾泥、王大梁,还不一个样?”他说着神色不禁黯然,仰天叹道:“八岁时父亲送我到私塾读书,想要混个出身,光宗耀祖。先生给我改名自成,表字鸿基,期望我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可读了八年的书,还不是落得连个人生计都难?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本该纵横四海,挣些功名富贵,荣耀乡里,如今我两手空空的,有什么脸面回去?你且好生当差,攒些银子娶个婆娘,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将近年关了,别忘了到父母坟上烧些纸钱磕几个头,免得他们在阴曹无人祭奠饱受冷落。”
几句话将那少年说得泪水涔涔的,忍不住呜咽起来,少顷才擦一把泪道:“李大哥,小弟便在驿站等你,到时没了活路,要投奔哪个咱们一齐去,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免得被人家欺负。”
李自成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你且回去,到时我自会喊你同去的。”二人拜别分手。
日头偏西,李自成到了家,媳妇高氏一身青布衫蓝布裙,抱了四岁的女儿欣喜地迎出来,便要整治饭食,自成看看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拦道:“不必忙了,昨夜的散伙儿酒吃得多了,还不甚饥饿。我多日没有回来,这冷锅冷灶的,你们娘俩想是受了不少苦楚。”
高氏垂泪道:“天生的苦命,吃些苦也不觉得。你怎的回来了,可是有差使顺路?吓!什么散伙酒?”
“驿站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奉皇命裁了大半。驿丞老爷本想留我,我可怜高杰自幼没了爹娘,一个人难以过活,便将差事让与他了。”自成轻轻叹口气,见高氏默然无语,心知她有些不悦,尴尬地坐着随便闲话几句,便起身说:“多时没回来了,趁着天色尚明,拜拜哥嫂。”说着径自将女儿抱了出来,又省悟没有什么见面的礼物,只好在街上转了一遭,天快黑时才折身回来。进了家门,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疾步跨到屋内,见高氏披散着发笄,曲腿歪倒在炕上嘤嘤地哭,忙将女儿放了,急切问道:“你怎的了,如何这等模样?”
高氏忍声道:“艾老爷听说你回来了,派人上门催着讨要欠债,我跪下央求了半天,只是不允,说年前再不还清,便要送官。”
第三十四回 定逆案无情除阉党 登小岛大意遇险情
第三十四回
定逆案无情除阉党 登小岛大意遇险情
李自成听了,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怔怔地说:“这些年来,我只顾图一时的快意,吃喝玩乐,耍弄棍棒,没攒下几两银子,原想差事长远,不用什么上愁着急的,谁想仓促间失了差事,哪里会有许多的银子还他?”
高氏一把将他扯了,哭道:“这可怎么好呢?”
李自成轻轻挣脱了她的手,沉吟道:“急也没什么用!他是讨银子的,终不会要我的命吧?待我去艾府求问一声,再作道理。”
高氏拦阻不住,追身出来道:“你要好生与艾老爷说话,万不可争强动狠。咱理短,又人单势孤的,斗不过人家。”
“我理会的,自有分寸。”李自成大步出门去了。高氏放心不下,抱了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心里像揣了野兔一般,突突地跳个不住,不时到大门口张望。将要定更了,孩子早已睡了,才见丈夫踽踽而回,见他脸色看不出是喜是怒,正要开口,李自成道:“你不必担忧,没什么祸事。我到了艾府,艾老爷见我还不上银子,打算教我替他放三年的羊来抵债,你去他府上浆洗缝补衣裳,全是些粗贱的活计。虽说咱吃些亏,可想想也没别的法子,我便应下了。”
“谢天谢地!只要平平安安地就好,什么吃不吃亏的。”高氏合掌祷告,又叹口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缝补浆洗的活计正是本分,可怜你一个八尺高的汉子,竟要替他人放羊,真难为你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李自成一拍大腿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教咱没银子了?忍得一时苦,方为人上人,能屈能伸大丈夫,吃些苦头也没什么的,总比挨饿受刑要好。当年我在私塾读书时,先生讲解《孟子》,那话说得可真好,如今记起,竟像是在说我了。”
“什么话?”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李自成站起身来,学着私塾先生的模样,背负双手,在屋子中来回踱着步子,摇头吟诵,见高氏一脸茫然懵懂的样子,扑哧一笑道:“书上说的意思是要不怕吃苦,好生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你再为我生个白胖的儿子来。”
高氏登时绯红了,啐道:“好好地说着话儿,怎的这般不正经了?”
“又怎的不正经了?明日便要去放羊了,难得今夜空闲呢!”李自成捱身过来,高氏嘤咛一声,回头看看旁边沉沉睡着的孩子,一口吹熄了灯……
崇祯二年到了,想着元年平冤狱、选阁臣、筹边饷、赈灾民……事事排得满满的,终日劳累不堪,好在百废渐兴都有了振作的气象,崇祯并不觉得劳苦,心里反有了极大的满足,在皇极殿接受群臣元旦朝贺时,心理隐隐泛起中兴圣主的喜悦。回到后宫,与周皇后祭了祖宗众神。周皇后腰身粗笨,腹部隆起,礼服又重,行了几下礼,便已觉得气喘,坤宁宫掌事吴婉容忙上前扶了,替她去了凤冠礼服,坐下歇息。崇祯看她神情懒懒的,似是不胜其苦,歉然道:“难为你了,这粗笨的身子还要强撑着。”
周皇后气息仍有些短促道:“元旦大礼,已成多年的定例,臣妾岂敢马虎?那会教祖宗骂作不敬的。”
“都怪朕!你已有孕九个月了,原是不必这般拘泥的,若一旦有什么差池,朕也对不起祖宗,祖宗也会怪朕刻板不近人情了。”崇祯一笑,又问道:“宣太医把脉了么?”
“把了。太医院院使吴翼儒隔三差五地来,丝毫不敢大意,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他竟是个细心的人,望、闻、问、切差不多成了日课,这大半年下来,臣妾都教他折腾怕了。”
“你倒是夸他还是贬他,不是朕多事讨人嫌了吧?朕明个儿就不教他再来聒噪了,教你清静清静可好?”崇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周皇后也笑了,说道:“臣妾知道这是皇上的恩情,哪里会怪!只是身子重人也懒了,总也提不起多少精神,老是喜欢清静,听不得吵闹。吴翼儒每次诊了,总说脉象宜男,不知是真是假,该不是讨臣妾的一时欢心吧?”
“他不敢,这话他也向朕禀过了。秋后算账年终稽考,这点儿道理他会不懂?再说他的医术也是极高明的,脉象还分不清么?”
“也是呢!当初臣妾还怕身瘦不孕,延误了皇家子嗣。”
“你选入朱阳馆时,皇嫂也担心呢!刘太妃却以为你年龄尚幼,日后身子自会慢慢*,可见多经历才会更知人。哈哈……”他仰头连笑几声,心情颇佳,在暖阁里不住地来回走动,没有觉察到周皇后脸上闪过些许不悦,微微蹙了几下眉头。“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正宫生皇长子有数的几次,自正德朝以后一百多年还不曾有过,实属佳兆!朕到时要大赦天下,与万民同欢。”
“皇上还要赐个名字。”周皇后扎手扎脚地要离座跪求,崇祯忙摆手拦道:“名字么,朕早想好了,按五行之数,该依火德。朕此时不好说出来,等皇儿生下即刻赐名。你也恁心急了嘛!还这般劳动身子,弯腰跪地的,若引动了胎气可不是玩儿的,你怀的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下臣民将来的共主,可要万分地小心才是。”转头变脸向吴婉容道:“你们这些奴婢在皇后的身边,要多长个眼色,该劝的要劝,该拦的要拦。虽说不能惹娘娘生气,但万事也不可都由着她,娘娘是明事理的,不会记恨你们责罚你们,母子平安,朕有重赏。若是不好生当差,有丝毫的差池,哼!不用朕说,你们也自会知道结果的。”语调冰冷严厉,不见刚才的一丝柔情。吴婉容等人吓得跪了一片,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周皇后道:“皇上不用绕弯子说话来听,臣妾知道小心千万,皇上才会放心一二,不敢再胡乱造次。皇上饶了她们吧!”
崇祯微点一下头,见吴婉容等人战战兢兢地起来,挥手命她们退了,与皇后并肩坐了,伸手展臂堪堪将她的腰肢合搂了,小声道:“教朕也抱抱皇儿。”
周皇后吃了一惊,扭捏道:“皇上抱不动,身子可沉呢!”
“朕却不信,朕双臂百十斤的气力还是有的,还抱不起一个孩童么?”崇祯嘻嘻一笑,将手伸到她棉袍里面,轻轻拍道:“皇儿,你说是也不是?”九月的胎儿早已成人形,与婴孩感应一般无二,那胎儿经他一抚一拍,竟自然回应连动几下,崇祯大喜道:“你看,他也点头呢!”
周皇后心理暗笑,嘴上不依道:“皇儿是摇头呢,他说皇上抱不起的。”
“你怎知道他不是点头?你又不是他!”
周皇后见他发急,笑道:“臣妾的肚子里可是怀的大明万里河山,百十斤的气力怎能动得了他?”
崇祯听了大笑道:“那自然不是劳力者能抱起的,需劳心者才行。”伸手到皇后的里衣去摸,周皇后迟疑着向外张望一眼,见王承恩在花窗外躲躲闪闪地来回走动,忙打脱了他的手道:“小恩子等你呢!”
崇祯笑骂道:“这瞎眼的奴才!专拣这时候来,真是大煞风景!”朝外喝问道:“又是什么事?”
“韩阁老一干人已来了,正在乾清宫东暖阁等皇上。”
“火还没有上房,急什么?这事儿拖了一年多了,不在这一时。不许进来,且在门外跪下候着!”
“遵旨——”王承恩好生地跪在门边儿,将折子顶在头上。
“既然有事,皇上还是去吧!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的。”周皇后含笑用手指指肚子,“还有些日子可听呢!”
崇祯起身道:“还不是阉党逆案之事!虽说事不急,但朝野延颈观望,实在也不能再拖了。朕在天启七年十二月就曾下旨尽早定下来,黄立极、来宗道几个阁臣一再借口拖延,朕明白他们也是阉党,自家不干净,怕触犯了众怒,惹得一身臊。年前将韩爌召还起用,想他会尽心替朕办好这件事,哪想他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只拿了个五十几个人的单子来交差,朕是好欺的么?严旨命他们再广为检举,务必不使一人漏网。”
周皇后见他面色有些阴沉,劝慰道:“皇上,阉党当时权势熏天,做官的想不与他们往来都难,就是那袁崇焕不都在辽东请建生祠么?不这样,怕也不会有宁远、宁锦大捷了。臣妾以为此事宽总比严要好,以免株连得太多,朝臣们本来就盘根错节,同年、同乡、同窗、姻亲……撕扯不清的,若是将此事严追不放抓死了,怕是朝廷为之一空,皇上没多少可用之臣了。”
崇祯点头,呼出一口气说:“朕也知道这个理儿,但恐失之于滥,逃脱几个罪人倒没什么打紧的,怕的是日后人人都心存侥幸,不肯为国家尽忠出力,此风若成,一味因循,矫枉便难了。恶必究,善必扬,其意不在于杀几个罪犯小人,奖掖几个忠臣孝子,而是要培养正气,开一代世风。”他拍着额头又说:“朕初次下旨定逆案,不!到焚毁《三朝要典》之时,你尚未有孕,可如今将要临盆了,朕就要有后了,可逆案却迟迟没定下来,难道选几个人名竟比生孩子还难?”
周皇后点头道:“也该难的。臣妾生产是肚子里有货,不像他们定逆案那样,还需四处搜罗,左右权衡,想得脑袋都要裂了。”崇祯听得一怔,随即用手指点着她笑个不住,亲取了貂皮斗篷道:“朕要召阁臣们议议,案子定不下来,落在你后面心有不甘。”
“快午时了,臣妾已命翊坤宫备下饺子,想必就要送来了。再说大过年的,阁臣们刚刚朝拜了回府团圆。”
“今个儿是元旦么?朕倒忘。”崇祯笑了,“朕听说袁妃宫里有个姓刘的宫女擅做扁食,皇城里找不出第二份儿来,等朕召见阁臣时,命人送些到乾清宫去,赏赐给阁臣们尝尝,教他们知道皇后也有一片爱大臣的心肠。”
天色晴了,北风却依然刮着,露天地里有日头照着也是干冷干冷的,地上的落雪尚未有丝毫的融化,宫道打扫得极是洁净,两旁的树下整齐地堆着一个个雪堆儿,宫眷们尚沉浸在过年的快乐中,没有几个人出来。乾清宫东暖阁里却温暖如春,崇祯进来,见韩爌、李标、钱龙锡、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都到了,招呼他们一起在火炕上团团围着坐下,看着他们谢了皇上皇后的恩典,将余下的饺子吃得精光,说道:“灯节刚过,将你们召到宫里,朕真有些不近人情,可也没法子,这事早晚也绕不过去,朕与你们都脱不了,如今劳苦点儿,日后也好安生。”略顿一下,指着李标道:“朕听说你的府门上贴了一副春联颇有趣味儿,说来大伙儿听听。”
“臣写的春联不过是袭用前人词意,上联是春满九州大庆欣逢改元岁,下联是歌吹一曲普天齐奏乐太平,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两个联语没有什么新奇,可是横批却耐人寻味,又是一年,其中艰辛甘苦,如饮泉水冷暖自知,不是局外人能领会出的。只是不免嗟叹有余而豪气不足,竟有些颓唐了。汝立,朕没冤枉你吧!人贵勤勉,持之以恒,圣人不是说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你们都是几朝的老臣了,那些新进的少年俊彦个个心雄万夫,什么都不在眼里,其实比不得你们权衡的工夫老到,姜还是老的辣么!朕却不知你们有白驹过隙之叹,自家气馁了,人老先从心上老呀!”崇祯见他们一副懔然受教的样子,笑道:“朕的话重了些,可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如今乃是我大明开国以来未有的变局,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朕思贤若渴,急于振作,只要实心任事的,不吝封赐。朕是想时势造英雄,多些可用之才呀!”
韩爌道:“皇上励精图治,思有所为,大小臣工莫不感奋。图治之要首在端正士气,士气端正,吏治自然清明;吏治清明,民生自然无忧,边备自然坚固,夷狄自然归化。只是眼下阳气初回,仍需慢慢培养,心急不得……”
“是再等不得!”崇祯打断他的话道:“比如逆案已一年有余了,拖到今日有什么益处?朕三番五次地严旨切责,你们置若罔闻。当年阉党几乎遍布朝野,你们岂会不知?黄立极、张瑞图、来宗道几人拖着不办,也倒罢了,朕知道他们脱不了干系,怕引火烧身。你们几个与阉党水火不同,却也畏首畏尾,到底怕什么?”说着从袖中取出折子啪地往炕上一丢道:“你们几个是朕反复遴选的,论理都属东林一脉,吃过阉党的苦头,朕想你们虽不至于公报私仇,但总会趁此时机泄泄私愤,怎想你们竟随便凑个名单来搪塞,究竟是何用意?想明哲保身抹稀泥么?”
韩爌忙回道:“臣的意思是不宜株连,当年太祖神武,洞彻胡惟庸案奸弊,大快人心,然仍嫌牵扯过众,以致人人自危,伤了朝廷的元气。依情势而言,上至衮衮朝臣下至平头百姓,莫不以攀附魏忠贤为荣,追腥逐臭,蚁附蝇聚,决难不与阉党有所瓜葛。若不察情由,苛意清算,臣担心朝廷为之一空,无可用之材,误了皇上中兴大业。臣等开列人名不多,一则为朝廷惜用人才,二则昭示皇上好生之德,给附逆者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崇祯听了,脸色缓和道:“你们也算费了心思,不大肆网罗也好,但不可漏了吞舟之鱼,且执法要平,才不会授人以柄。你们却为何只开列外廷而没有内臣?如何服人?”
“这……”韩爌暗觉脸上发热,口中嗫嚅难言,支吾道:“宫禁森严,臣等实在难知其事。”
“真的不知么?怕是不敢得罪人吧!”崇祯见他曲意遮掩,心下更觉不以为然,冷笑一声。
“要说果然一点儿不知,也非实情;若说知道一二,不过风闻并无证据,做不得实。若是没头没脑地端出来,恐当不得究诘推问,臣等不敢妄列。”韩爌抖着花白的胡子,小心地回答,脸上微微浸出细密的汗珠儿。
“要证据么?那好办!王承恩——”崇祯朝门外喊道:“去皇史宬将那些红本都拣了来。”
在暖阁外鹄立的王承恩答应着小跑着出去,不多时,怀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龙包袱进来,在炕上放了说:“奴婢先取了这些个,怕万岁爷心急。还有许多命人在拣着呢!”
崇祯点头道:“也不必全拿来,要教他们明白这些就够了。”伸手将包袱打开,哗啦一声,那些红本散落了大半炕,“这都是证据,你们一一登记开列,哪个会出言反诘,心有不甘?”
六位大臣各取红本在手翻看,见上面多是替魏忠贤歌功颂德的谀辞,有请封爵的,有请建生祠的,有奏说军功的,有请荫子弟的……韩爌与李标、钱龙锡对视一眼道:“皇上,既有了这些结党的实迹,臣等自当依律增补,只是臣等平日职掌票拟,三尺法非所长,再说考察官吏本属吏部所司,可先交吏部核选然后再议。”
王永光见崇祯转脸过来,忙辩解道:“吏部只是熟悉考核功过之法,不出升黜二途,若论量刑定罪还是交付刑部为妥。”
崇祯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大臣们道:“朕知道吏部的评语是算不得数的,既要定罪,便要教他们无话可说。此次召乔允升、曹于汴来,便是要刑部和都察院一起汰选。除恶务尽,虽说不必苛求严察,但不可有什么大的遗漏。”他捡起炕上的折子,用手指连弹几下道:“折子上列了顾秉谦、魏广微、冯铨、黄立极几人,同为阁臣,如何竟没有张瑞图、来宗道?”
“他二人并无显恶……”李标垂头躲开崇祯那凌厉的目光,低声说道。崇祯不待他说完,便道:“朕曾密旨将东岳庙会审情形写成节略,如今五虎反诘的供状俱在,张瑞图以书法名世,为取媚魏忠贤,不知写秃了多少支湖笔,用了多少方徽墨!来宗道为崔呈秀之母写的祭文,竟称什么在天之灵,如此可恶,还说没事实么?”
乔允升道:“那就依律定个附逆之罪?”
“嗯!”崇祯点点头又道:“贾继春如何不加惩处?”
钱龙锡道:“当年他奏请善待李选侍,总算还有做臣子的一片忠心。”
“哼!那时他趁皇兄初登大宝,不过意在邀功,哪里有什么忠心?后来恐魏忠贤怪罪,忙着改口,这样反复无常首鼠两端的真小人,如何要替他洗脱干净?”崇祯铁青了脸,声调一扬,言辞更加严厉刻薄,大臣们不敢再分辩,个个俯首听命,暖阁里一时静得怕人。
崇祯下了炕,慢慢舒展几下身子,缓声道:“判定逆案,首正逆奸,胁从可稍稍放宽些,据律推情,只要有心改过,不是不可网开一面。但用心要公,定罪要准,惩恶扬善本是千古称颂的德政,不可胡乱行事,冷了天下人的心肠。你们下去将遗漏补上,朕再看看。”
没有等到逆案定下来,皇后便生下了一团*的孩儿,多少年来没有过嫡长子了,崇祯暗觉是中兴之兆,即刻赐名慈烺,大赦天下,合宫上下也都欢天喜地。又过了几天,陕西传来捷报,二月间陕西兵备刘应选率兵突入汉中,与川兵联合攻击乱贼,斩杀五百余人,大获全胜。崇祯越发欣喜,三月十九日便下旨公布了逆案。
转眼已是五月,冰雪消融,江海解冻,春事已深,辽东渐渐过桃红柳绿的时节。
夜已深了,袁崇焕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披衣起来,推开窗户,见东山上空那轮金黄的圆月已略有些残了,心头忽然想起乡试那年月圆天心,独自一人临窗对月,浮想联翩,瑞兴遄飞,口中吟出那首《秋闱赏月》:
“战罢文场笋阵收,客徒不觉是中秋。
月明银汉三千里,歌醉金秋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好个不钥蟾宫任我游!这等豪迈的胸襟犹胜李谪仙几分。”一个高瘦的身影从旁边的耳房出来,“戎马倥偬,督师尚有这份雅兴,就是三国的周郎怕也不遑多让。”
“可惜少了羽扇纶巾,不然岂非活脱脱的一个周公瑾么!”那人身后跟出一个更显削瘦人来。
袁崇焕笑道:“可刚、本直,你们两人也没歇着?”
“末将正与本直闲话,听见督师屋里有吟诗的声音,本直按耐不住,硬拉我来来凑趣。”满身甲胄的何可刚高声回着话,与一身儒服的程本直走进屋来。
袁崇焕招呼他们坐了道:“这首《秋闱赏月》是我当年从贡院回到客店连夜写下的,当时以为科场得意,诗兴难遏,等到放榜果然高中了。”他在何可刚身上扫了一眼,问道:“都睡下了,你也不卸下甲胄晾晾,是想养虱子喽!”
程本直顺手在他项上一抓道:“铠甲生虮虱,扪虱夜话倒是风雅得紧呢!督师可见过这等肥饱的虱子么?”他嘻笑着将手掌向烛前一伸,掌心一只大而肥的虱子吃得满腹隐隐显出暗红颜色,笨拙地蠕蠕而动。袁崇焕用手捏起,两个指甲一挤,啪的一声,竟溅成一小片血迹,“好个肥虱!”
何可刚阻拦已是不及,口中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发誓一日不收复辽东,睡觉不脱甲胄,督师的五年复辽大计未过一年,尚有四年的日期,想这么多个日夜要生出多少只虱子来,杀一个有什么可惜的?”程本直心下暗觉好笑。
何可刚道:“这只虱子有缘生在我身上,又恰巧有缘见了督师一面,你道普天下的虱子何止亿兆,这只虱子却有此奇遇,这般轻易杀了它,岂不可惜!”几句话说得袁崇焕、程本直相视大笑。
袁崇焕亲手泡了功夫茶,取盏啜饮,吱吱有声,见何可刚只吃几杯,额头鬓角早已渗出汗来,笑着命他将腰间的丝绦解了透风,问道:“明日巡视边海检阅东江,可准备妥当?”
何可刚忙将手中的牛眼杯放下道:“船已备好,督师在广东带来的三千水军也整装待命。”
“我思来想去,不必带那么多人,两千人足矣。”
“毛文龙平素骄横难驯,一旦他翻脸……”
袁崇焕哈哈一笑,不待何可刚说完,摇头道:“自三月我奏请海禁,皮岛所需粮饷不再由朝廷从山东登州直接解发,朝鲜向朝廷所进贡品也不经皮岛海运天津卫入京,一律改由山海关运到宁远近海的觉华岛再行解发,往来商船与此同例,这无异卡住了毛文龙的脖子。东江粮饷已不如先前充足,毛文龙派人索取,我即刻拨发十船,并派本直去了一趟皮岛,手下疑心他冒领粮饷,多有怨言,东江已尽在掌握,毛文龙不敢妄动。”
程本直起身肃声道:“自古君子不临险地,督师受皇上重托,主持辽东恢复大计,何必以万金之躯赴虎狼之穴?毛文龙凶悍异常,难保不多带人马,那时敌我悬殊,救援不及,岂不有损督师虎威?督师一旦不测,辽东百万生灵涂炭之祸可以想见。”
袁崇焕见他说得沉痛,莞尔笑道:“他若多带人马,必会自恃人多,疏于防备,更有可乘之机,我当先发制人,岂会容他动手!”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道:“你们可还记得关云长单刀赴会?他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只一句看鲁肃如何近我?何等英雄,何等豪迈!当年东吴兵马当不下十万,他尚敢如此,如今对付区区一个毛文龙,却要巨舟数艘,与古人相比,大觉汗颜。”
“小说家言做不得实,不足凭信。督师切不可意气用事,辽东事大,东江事小,还请督师三思。”程本直执拗地劝阻。
袁崇焕敛容正色道:“我并非专逞一时之气,也理会得你们用心良苦。本直所说东江事小,其实也不尽然。辽东局面守为正著,战为奇著,但恢复之计,只凭守城决难实现。我打算扩建水师,一旦侦知皇太极来犯,令水师出海北上,直捣盛京,便成南北夹击之势,一举荡平辽东。”
何可刚、程本直二人听了,目光一炽,神情极是向往。何可刚一拍大腿,喝道:“那时便可痛饮一醉了!”
“岂只一醉,就是醉个十次八次的,也是值得的。偏你这般小气,只醉一次,想是舍不得多沽些酒来吃。”何可刚一怔,随即呵呵大笑。袁崇焕见程本直说笑竟拿捏得一脸正经,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茶味已淡,袁崇焕起身换了新茶,斟与二人喝,何可刚连连摆手说:“可不敢再用了,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了,这茶好生奇怪,竟有如此大的力道!末将要告个退,填填肚子了。”
袁崇焕道:“你只管去,不必在此硬撑着打熬了。”说着淋壶温杯,看着紫砂壶仿佛升腾起一股白烟,茶叶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他深深吸纳一口,闭目微仰在椅子上,片刻才说道:“建水师说来容易,可是办起来却难。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江南子弟多习水性,招募起来当不会太难。”
“本直,招募容易,饷银难筹。如今辽东饷银已达四百八十万两,再要向朝廷请饷,怕是已不可行。不说赈灾、修河也要用银子,单说九边拖欠有多少?若不是辽东战事吃紧,饷银怕也不会解发得如此爽利。如何建水师,只有想法子自筹饷银,这就不能再容毛文龙自行其是了。”
程本直话一出口,已绝唐突,脸色一红,忙遮掩道:“许多年来,毛文龙征收往来商船的税钱,加上买卖人参、貂皮等货物,皮岛的银子怕已堆得如山了,正可用作军饷,只是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自在惯了,定不会甘心俯首听命。”
袁崇焕面色一沉,森然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督师可是要杀他?”
“还是那句话,可用则应,不可用则杀!”袁崇焕伸掌劈下,声势极是骇人。
“该不该先上个折子给皇上,以免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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