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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重要 (1)

_2 毕淑敏(当代)
  再说那只无法逃避责任的甲猴,既然发现了可以取消一次电击的办法,它继续摸索下去,也许能寻找出更有效的法子,求得更长久的平安。压下去,拖延时间,也许那放电的机器会烧坏,通电的线路会折断,椅子会倒塌,地震会爆发……形形色色的意外都可能发生,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一百种可能性在远方闪光,避免一次电击,就积累了一次经验。也许实践会使它渐渐熟练起来,心情不再紧张悲苦,把掀动压杆只当成简单的游戏……不管怎么说,行动比单纯的等待更有力量。一味地顺从与观望,办法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无望,呕血的猴子无奈地掀动压杆到最后一刻……即使是这样,那我也绝不后悔。
  因为——
  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朋友,我愿意把背负的重担留给自己。
  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路人,我遵照我喜爱探索的天性行事。
  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敌手,我会傲然地处置自己的生命,不在对方的庇荫下苟活。
  所以,天造地设,我只能做那只得“胃溃疡”的猴子了。
  布雷迪的猴子
  当我说出“我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
  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与辉煌的胜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与浑厚的集体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与整个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与宝贵的物质相比,我们不重要。
  当我在国外的一份刊物上看到“一个人的价值胜于整个世界”的口号时,曾大惑不解。
  我们——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每一个单独的“我”——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仑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主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嘴时,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然。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两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机遇的产物。
  常常遥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也不会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的打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一种令人怅然以致走入恐惧的想象,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模糊了我们的来路和去处,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
  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还有权利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蛛丝般无法附丽地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入他们心底。
  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潮。
  面对这无法承载的亲情,我们还敢说我不重要吗?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
  面对相濡以沫的同道,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
  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惟一。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我们是深不可测的海洋。假如我们隐去,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盘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复原。伤口流血了,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面临抉择,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面对后代,我们有胆量说我不重要吗?
  与朋友相处,多年的相知,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动,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计算机丢失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她的记忆库里留下不可填补的黑洞。夜深人静时,手指在揿了几个电话键码后,骤然停住,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着默诵了。逢年过节时,她写下一沓沓的贺卡。轮到我的地址时,她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她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
  第13节:我很重要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品。面对这般友情,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不重要吗?
  我很重要。
  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独出心裁的创意,像鸽群一般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我的设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滩上,等待着我把它用金线拴起。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线消失的远方……
  没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别人。
  我很重要。
  我对自己小声说。我还不习惯嘹亮地宣布这一主张,我们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
  我很重要。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一点。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这种呼唤中猛烈地跳动。
  我很重要。
  我终于大声地对世界这样宣布。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岳和江海传来回声。
  是的,我很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们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重要并不是伟大的同义词,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
  对于一株新生的树苗,每一片叶子都很重要。对于一个孕育中的胚胎,每一段染色体碎片都很重要。甚至驰骋寰宇的航天飞机,也可以因为一个密封橡皮圈的疏漏而凌空爆炸——你能说它不重要吗?
  人们常常从成就事业的角度,断定我们是否重要。但我要说,只要我们在时刻努力着,为光明在奋斗着,我们就是在无比重要地生活着。
  让我们昂起头,对着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无数的生灵,响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
  我很重要
  各位小朋友中朋友,咱们今天谈谈关于苦难的问题,你们可有兴趣?有人一定会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说句心里话,我也怕谈这个难题。对我这也是一个大考验。咱们好像共同面对着一碗苦苦的药汤,要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有时还得咂着嘴回味一番,更是苦上加苦。可是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良药苦口利于病”,对于某些重要的命题,回避不是一个好法子。所以,咱们就一块儿皱着眉咬着牙,坚持讨论下去吧。
  我之所以不称你们为“老朋友”,不是因为咱们相识的时间还短,是因为你们的年龄比较小。我原来总以为研究“苦难”这个大题目,要放在人比较成熟的时候——起码要到男孩下巴上长出软软胡须,女孩身姿婀娜之后。可是,生活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安排,它我行我素,肆无忌惮。可以顷刻之间,就把严酷的灾难,比如山崩地裂,比如天灾人祸,比如父母离异,比如病魔降身……莅临到无数人头上,毫不对儿童和少年稍存体恤之情。
  这就证明了一个铁一般冷酷的事实——苦难的降临是不以人的善良意志为转移的。它就像空气一样,围绕着成人,也围绕着未成年人。对于注定要发生的风浪,单纯地依靠一厢情愿的堤坝,是无法躲避灾难的。更重要更有效的策略,是我们具备直面它的勇气,然后从容冷静坚定顽强地走过苦难,重建生活。
  有一句说得很滥的话——“不要总是生活在童话中”。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说——童话虽然很美好,但现实生活中远不是那个样子。面对真实的生活的时候,我们要忘掉童话的气氛。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其实在那些最优秀的童话里,是充满了苦难和对于苦难的抗争的。比如说“灰姑娘”吧。她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父亲也并不关爱她。?穴在那个经典的故事中,没有对灰姑娘爸爸的具体描写,我估计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灰姑娘的老爸乏善可陈。从他找的第二任夫人的品行可看出,这老先生对人的洞察能力不佳。?雪在继母的冷漠和姐姐们的白眼下生活,没法读书,做着力所不及的杂役……嗨!简直就是未成年人被家庭虐待的典型。
  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更是悲惨已极。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在节日的夜晚,还要光着脚在风雪中售卖火柴,以至于饥寒交迫冻饿而死……真是惨绝人寰的景象。依我在西藏雪域生活多年的经验,作家笔下所描绘的小女孩临死前所看到的温暖光明的家庭图画,其实很有科学根据。濒临冻僵的人,神经麻痹之后会出现神秘的幻觉——平日的理想都虚无缥缈地浮现出来了。包括小女孩脸上的笑容,也有医学基础。严寒会使人的肌肉强烈痉挛,我当过多年的医生,所见过的被冻死的人,表情都好似在微笑……
  再说白雪公主。亲妈早早仙逝,后母不容,因为嫉妒她的美丽,竟然雇了杀手要取她首级。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被好心的小矮人收留。为了报答恩人,她从高贵的公主摇身一变,成了打扫家务烹炸菜肴的小时工,这个落差不可谓不大。就这样,她的厄运还远未终结,后母死死追杀,最后被毒苹果险些夺去红颜……
  怎么样?以上所谈童话中的阴谋与死亡、贫困与灾难……其力度和惨烈,就是今人,也要为之垂泪吧?
  我还可以举出许多。比如小人鱼变鳍为脚的痛楚,小红帽面对狼外婆的恐惧,孙悟空戴上紧箍咒的折磨和唐僧九九八十一难的艰辛……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童话并不遮盖苦难,它们比今天那些搞笑的故事,更多悲凉和灾难的警策。
  也许是因为童话多半有一个光明的结尾,好人得到神灵相助,就使人们忽略了那些惨淡的忧郁,以为童话总是祥云笼罩,这实在是一个大误会。
  第14节:童话中的苦难
  小朋友和中朋友们,说句真心话,依我这些年跋山涉水走南闯北的经验,苦难就像感冒,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谁告诉你们世界永远是阳光灿烂,请记住——他是一个骗子。
  灾难埋伏在我们前进的拐弯处,不知何时会突袭我们。怕,是没什么用的。我们不能取消灾难,各位能够做到的就是面对灾难不屈服。
  灾难会带给我们巨大的痛苦。亲人丧失、房屋倒塌、财产毁坏、学业中断、断臂失明、瘫痪失语、孤苦无依、诬陷迫害……这些词令人窒息,我都不忍心写下去了。但我深深知道,以上绝境还远远不是灾难的全部,在人生过程中,还有大大小小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艰涩,会不期而遇。
  既然灾难不可避免,灾难之后,我们怎么办?我想答案一定是形形色色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大致可以分成两大类。
  一条路是——我们可以终日啼哭,用泪水使太平洋的海拔高度上升。我们可以一蹶不振徘徊在墓地,时时沉湎在对亲人的怀念和追悼中。我们可以怨天尤人,愤问苍穹的不公和大自然的残忍。我们可以从此心地晦暗,再也不会欢笑和宽容……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那结局是末日的黑色和冰冷。
  还有一条路是——我们拭干眼泪,重新唤起生的勇气。掩埋了亲人之后,我们努力振奋新的精神,以告慰天上的目光。我们更珍惜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争取用自己的存在让这颗星球更美。我们对他人更多温情和宽厚,因为我们从患难中理解了友谊和支援……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那结局是火焰般的桔黄色,明媚温暖。小朋友和中朋友们,这两条路可是南辕北辙的啊。灾难之后,何去何从,千万三思而后行!
  灾难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把一个人从精神上杀死,也可以把他锻造得更加坚强。所以,选择非常重要。
  如果说,何时我们遭遇灾难,是不受我们控制的,但灾难之后我们如何走过灾难,却是我们一定能掌握的。在灾难的废墟上,愿生命之树依然常青。
  童话中的苦难
  我小的时候,作文很好。主要是我爱写得与众不同。比如说老师出了个作文题,叫“一次谈话”。一般的同学写的都是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被爸爸妈妈或是其它的长辈批评了一顿,于是铭记在心等等。也有写同学之间闹了点小误会,一谈心就和解了的。这两种写法我都想到了,可我想写一次更奇妙的谈话。想啊想啊,我就设想通过电话同一位非洲的黑人小朋友谈话,谈他们的苦日子和我们的幸福生活。其实这个想法有很不合理的成分在内,一个当奴隶的黑孩子怎么会有电话呢?但当时是小学生的我,可想不到这么多,只顾按照自己的想象写下去。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对我这些有漏洞也有一点新意的小作文,给了很好的评语。王老师不止一次给我的作文批过“5+”的分数,还经常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
  被老师读作文的时候,心情像一颗怪味豆。最初当然是甜的了,哪个学生不愿意受到老师的夸奖?可慢慢的,咸味和涩味就涌上心头。
  首先是我觉得自己写得很不好,应该写得更好一些。特别是老师那些表扬的话,仿佛椅子上堆满了图钉,叫人不敢坐踏实。
  最主要的是下课以后,同学们的神气怪怪的。“哦——哦——老师又用时传祥掏粪的勺子刳?穴夸?雪毕淑敏啦!”那时候我们刚学过一篇掏粪工人的课文,在北方话里,刳与夸同音。全班同学好像结成了孤立我的统一战线,跳皮筋,两边都不要我。要知道平日里,因为我个子高,跳得又好,大伙都抢着跟我一拨呢!我和谁说话,她会装作没听见扭身走开,然后故意跟别的人大声说笑,一块儿边说边看着我。
  在我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孤独,什么叫被嫉妒。
  这样的日子一般持续两三天,就会过去。一来是孩子们毕竟小,容易健忘。一来我那时是大队长,人缘挺好,大伙有事都爱找我。
  作文每两周讲评一次,我便要经受一次精神的炼狱。
  怎么办呢?
  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从此不要把作文写得那样好。我开始挺随意地写作文,随大流,平平淡淡。果然,王老师不再念我的范文,同学们也和我相亲相爱。正在我很得意的时候,王老师找我了。“你的作文退步了,是不是骄傲了?”我执犟地保持沉默。不是不愿意告诉老师原因,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假如我说了,老师会在班上把同学们数落一顿,(她会的,她的脾气很急躁。)那我的处境就更糟了。
  我讨厌打小报告、告密的人。
  王老师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半天。虽说不是对症下药,我还是受到了教育。我想不能这样下去,我不应该用学习赌气。
  于是我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作文,争取每一篇都写得不同凡响。王老师是满意了,可同学们敌视的恶性循环又开始了。
  就没有一个万全之策了吗?
  我小小的脑筋动了又动,我发现同学们并不是讨厌我的作文。老师念它们的时候,大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发出会意的笑声。同学们只是不喜欢老师反反复复只提一个名字:毕淑敏。
  在我年长以后,我知道在心理学上,这种情况叫做“压抑”。同学们为了宣泄自身的情绪,把不满的火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第15节:被老师读作文的时候
  我当时自然是不懂这些的。我只觉得自己按老师的要求好好学习,并没有得罪谁,为什么大家伙要和我过不去?
  又要写好作文,又要和大家处好关系,小小的我好累!!不行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王老师,我最近的作文有进步了吗?”
  退回三十年,老师的威严比现在要强大得多。我的这个办法非得老师答应才成,因此心里发虚。“噢,你近来写得不错。今天下午我还要读你的作文。”王老师说。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事,你说好了。”王老师的眼睛明亮地注视着我。
  “我想……您念我的作文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念我的名字……”我鼓足勇气说完蕴藏在心中许久的话。
  “为什么?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你总不能让同学们觉得那是一篇无名氏写的东西吧?”王老师有些不耐烦了。
  我知道王老师会这么说的,要说服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镇静下来,一板一眼地说:“我觉得您读谁的作文,主要是看文章写得好不好。至于是谁写的,并不重要。不说名字,您让大伙讨论的时候,没人拘着面子,反倒更好说意见了。我也好给我自己的作文提不足之处……”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最重要的理由我没有说:我想为自己求一份心灵的安宁。
  “你说得有一些道理。好吧,让我们下午试一试。”王老师沉吟着答应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一如我小小的心所预料的。同学们充满了好奇,发言比平日热烈得多。下课以后,我和大伙快活地跳皮筋。
  “嗨!毕淑敏,今天念的范文是你写的吧?”有人问我。
  “还能老是她写得好哇?我看今天一准是旁人写的。”有人这样说。
  我一概只笑不回答。问得急了,我就说:“我猜像是你写的。”
  从此以后,我的作文越写越好,和同学们也能友好睦邻。
  我至今不知道这算是少年人的机智还是一种早熟的狡猾。它养成了我勤奋不已而又淡泊名利的性格。
  但长大以后,看到一则名人名言,“走自己的路,让人们说去吧!”我想那是一种更积极更勇敢的生活态度。
  只是我小时候,就是听到了这句教导,也未必敢照着去做。因为我是太珍视同小朋友们无忧无虑跳皮筋的机会了。
  被老师读作文的时候
  1997至1998年,几乎成了我的说话年。北大、清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北京科技大学、首都师范大学、中医药大学……还有女子中学和北京八中的少年班,从北京到新疆,我都曾去和他们聊过天。
  我之所以不喜欢把这种形式称作讲演,是因为自己心理的障碍。我害怕那个“演”字,觉得有几分虚拟与矫情。也许对在舞台上的演员,是正常事情,但对以笔为幕的我来说,更习惯在黎明或是夜半,独自枯索。
  生平不会表演,也未曾当过教师。面对许多人说话,提前就会感到莫大压力。每逢答应了,要在某时某刻与众人会晤,前一天就惶惶不可终日。夜里也睡不好觉,仿佛面临一场莫测的考试。有时直到赶赴会场的路上,都不晓得自己将如何开头。
  其实这种场合,拒绝是最简单的方法,过去多年,我恪守着说“不”。除非极熟识的朋友托到头上,百推无效,否则绝不答应出席。一天,女作家赵玫一句话改变了我的看法。她说,不要拒绝大学生,他们是希望。
  这种集体聊天大致分为两部分。前三分之二时间,由我主说。题目通常是“文学与人生”这类大得吓人的题目。题目大了,其实有好处,就是无论你怎样说,都不会跑题。我私下里以为,同学们对从作家那里能听到些什么,期望值并不很高,一般来说比较宽容。我也乐得撒开来谈了。
  后三分之一的时间,一般留作大家对话。纸条不断从会场的不同角落传上来,形态各异。有写满了字的整张作业纸,也有寥寥数语窄如柳眉的短笺。我满怀兴致地阅读它们,好像你对着大山呼唤了一声,片刻后收获连绵不绝的回音。每次讲演回来,都有成包的各色纸条回馈,纷纷扬扬。好似你从飘飘洒洒的冬夜,掬回一捧雪花。
  我很喜欢这些字条,里面蕴含着信息和挑战。时间久了,纸条聚得如山,偶有翻看,仍会感到灼热与激荡。那是一些年轻的心的切片,固定着那些难忘的夜晚。不论日子过去多久,依然显示着清晰的思想脉络和蓬勃的生命力。
  我也常常反思,自己在当时的氛围和倚马可待的回答中,是否诚挚友善和机智?
  现在,我把一些字条,直录在这里。然后是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当时的想法,也许经过时间的沉淀,更条理了一些。
  问:您不愿当医生,可我最爱看您笔下的医生,这也曾让我一度非常想当医生。您笔下的医生医术都很高超,我觉得您当医生,也一定是个好医生。我总为您感到后悔。想问两个问题。⑴您后悔吗?⑵您认为作家是最适合您的职业吗?
  此条来自清华大学。他们的纸条和别的大学的纸条有些微不同。基本上都用整张的纸,字也写得较大,感觉较为豪放。文科校所用的纸条多半细小精致,字也文秀些。
  第16节:奢华的好运气
  答:我当医生的时候,医术一般,但我是一个比较负责任的医生。医生是一个对责任感要求非常严格的职业,甚至可以说,责任感与医术,是一个好医生飞翔的双翼。我当医生时,有一个习惯,也许可以算作爱好吧——愿意和病人谈话,耐心地倾听他们对自己痛苦的倾诉。我不喜欢那种医生,把诊断搞清后,就不屑于理睬病人,觉得病人只是一个悬挂疾病的衣架。我愿意尽我的所能,和气地深入浅出地向病人解释他的病情,同情他的疾苦……这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有些医生忽略了。
  不当医生,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在没有外力胁迫的情况下,自觉自愿作出的选择。人一生能够从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是一种奢华的好运气。
  问:您为什么没有起一个笔名?您若会起一个笔名,将是什么样的?
  此条来自北京大学。我直觉感到这是一个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女孩子。她的提问很内行,富有技术性。
  答:在我还没有做好小说能够发表的心理准备的时候,它就发表了,多少有些令我措手不及。当时杂志社并没有人问我要不要用一个笔名,我也就不便说请把原稿上我的本名涂掉,换一个笔名,私下觉得那太给人添麻烦了?穴其实不复杂,但我不好意思说?雪。于是我精心策划的笔名面世的机会,稍纵即逝。当然到了发表第二篇稿子的时候,已从容些,有机会缓缓思忖一个笔名。但一旦开始具体操作,深深的忧虑攫住我——换了一个崭新的笔名,我的父母在感情上是否会接受?承认那个铅字组成的陌生字眼,就是他们原装的女儿?我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勇气问他们,事情一耽搁,机遇就又过去了。我从小是一个很乐意让父母高兴的孩子,为了这份不完全空穴来风的忧虑,我终于坚定地不用笔名了。
  如果我要起笔名的话,我要用一种矿物质或是金属的名称做笔名。我喜欢那种在亿万斯年的大自然当中,凝结的精华与漠然的力度的感觉。而且我觉得金属有特殊的壮丽。
  问:您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可无论是您的文学和您的话语,所表达的都是对生活的乐观和轻松,您认为这是一种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宽容和超越,还是您并不认为有必要感受沉重?
  这个纸条,记得是来自一位医学生,好像还是博士班的。我当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解答是好。因为他(或她?)似乎比我考虑得更成熟了。
  答:我很坎坷吗?我不觉得啊。现在很多人讲到坎坷的时候,多用一种夸耀的口气或是潜藏着求人怜悯的企图,使我不爱说这个词,坎坷和顺利,似乎是反义词,其实都是生命的相对状态。至于顺利是否就是和快乐相连,坎坷是否就一定指向沉重?我以为并非必然。我们可以在顺利的时候愁容惨淡,也可以在苦难的时候欢颜一笑,关键在于我们把握命运的定力。
  我不喜欢模拟苦难,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上。我对人为地自造苦难,以考验他人的做法,深恶痛绝。人生的苦难,不是像牛痘疫苗一样的病毒提取物,植入皮肤,就可以终身预防天花了。我所看到的更多的事实是,苦难磨秃了人对美好事物的细腻感受力,削尖了利己损他的恶性竞争意识,使人变得粗糙和狠毒。苦难浪费了时间,剥夺了原应更富创造力的年华,迟滞了我们的步伐。
  如果苦难一定要扑面而来,那就得镇静迎战了。这另当别论。
  我所遇到的最好玩的一些问题,比如未来和幻想,事无巨细的提问和随心所欲的对话,来自少年们,特别是北京八中。那是一些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智商很高,天性活泼生动。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竟然还有兴致邀我对话,说读过我的作品,想交流一下感受。
  我力拒,理由很简单。我想象不出这些非凡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精灵?不知和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讲话?万一不妥,戕害了祖国花朵,还是一些很优良的大花骨朵。闹得不好,我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得消毒。
  但校方力邀,那位音色有些苍凉的老师,一口一个“不是我请您,是我的孩子请您”。
  做了母亲的人,听不得人家说——我的孩子想如何如何……我痛苦地答应了。
  所幸那是一群非常机灵可爱的少年,知识面极广,天上地下金戈铁马。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留下深刻记忆的是这样一张字条。
  问:我考上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不喜欢这件事,今年7月,我不想考啦!背许多没用的东西,瞎耽误工夫。顺便问您一句,您第一次稿费,钱多吗?干什么用了?
  答:人一生,要干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一规则,以我的岁数和经历来看,可以倚老卖老地向你们说——是一条铁律。世上有些事,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才去做,而是从长远看,从责任看,从发展看,必须做。我同意你的观点,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但它是一张门票,你领略更广阔的景色,你得有入场券。不必将它看得过重,也不可掉以轻心。你既然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妨轻松过关,然后再按自己的意志,努力向前,走自己的路。
  第一笔稿费钱不多,几万字的稿子,几百块钱,我把其中的一半寄给我父母,另一半买了书。妈妈说,汇款单到的那一天,她正在小路上散步,听人喊,你女儿把稿费寄来了,几乎流下眼泪。
  第17节:苦难不是牛痘疫苗
  苦难不是牛痘疫苗
  一位女友,告我这样一件事。
  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叫做荞,家境贫寒,每学期都免交学杂费的。她衣着破烂,夏天总穿短裤,是捡哥哥剩下的。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队。那时候,入队仪式很庄重。新发展的同学面向台下观众,先站成一排,当然脖子上光秃秃的,此刻还未被吸收入组织嘛。然后一排老队员走上来,和非队员一对一地站好。这时响起令人心跳的进行曲,校长或是请来的英模——总之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口中念念有词,说着“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等教诲,把一条条新的红领巾发到老队员手中,再由老队员把这一鲜艳的标志物,绕到新队员的脖子上,亲手挽好结,然后互敬队礼,宣告大家都是队友啦!隆重的仪式才算完成。
  新队员的红领巾,是提前交了钱买下的。荞说她没有钱。辅导员说,那怎么办呢?荞说,哥哥已超龄退队,她可用哥哥的旧领巾。于是那天授巾的仪式,就有一点特别。当辅导员用托盘把新领巾呈到领导手中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同学们虽听不清是什么,但能猜出来——那是提醒领导,轮到荞的时候,记得把托盘里的那条旧领巾分给她。
  满盘的新领巾好似一塘金红的鲤鱼,支棱着翅角。旧领巾软绵绵地卧着,仿佛混入的灰鲫,落寂孤独。那天来的领导,可能老了,不曾听清这句格外的交待,也许他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复杂的事。总之,他一一发放领巾,走到荞的面前,随手把一条新领巾分给了她。我看到荞好像被人砸了一下头顶,身体矮了下去。灿如火苗的红领巾环着她的脖子,也无法映暖她苍白的脸庞。
  那个交了新红领巾的钱,却分到一条旧红领巾的女孩,委屈至极。当场不好发作,刚一散会,就怒气冲冲地跑到荞跟前,一把扯住荞的红领巾说,这是我的!你还给我!
  领巾是一个活结,被女孩拽住一股猛挣,就系死了,好似一条绞索,把荞勒得眼珠凸起,喘不过气来。
  大伙扑上拉开她俩。荞满眼都是泪花,窒得直咳嗽。
  那个抢领巾的女孩自知理亏,嘟嚷着,本来就是我的嘛!谁要你的破红领巾!说着,女孩把荞哥哥的旧领巾一把扯下,丢到荞身上,补了一句——我们的红领巾都是烈士用鲜血染的,你的这条红色这么淡,是用刷牙出的血染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们更觉得荞的那条旧得凄凉。风雨洗过,阳光晒过,潲了颜色,布丝已褪为浅粉。铺在脖子后方的三角顶端部分,几成白色。耷拉在胸前的两个角,因为摩挲和洗涤,絮毛纷披,好似炸开的锅刷头。
  我们都为荞不平,觉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荞一声未吭,把新领巾折得齐整整,还了它的主人。把旧领巾端端系好,默默地走了。
  后来我问荞,她那样对你,你就不伤心吗?荞说,谁都想要新领巾啊,我能想通。只是她说我的红领巾,是用刷牙出的血染的,我不服。我的红领巾原来也是鲜红的,哥哥从九岁戴到十五岁,时间很久了。真正的血,也会褪色的。我试过了。
  我吓了一跳。心想,她该不是自己挤出一点血,涂在布上,做过什么试验吧?我没敢问,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毕业的时候,荞的成绩很好,可以上重点中学。但因为家境艰难,只考了一所技工学校,以期早早分担父母的窘困。
  在现今的社会里,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从较低阶层进入较高阶层的——不说是惟一,也是最基本的孔道。荞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弃了这种可能。她也不是具国色天香的女孩,没有王子骑了白马来会她。所以,荞以后的路,就一直在贫困的底层挣扎。
  我们这些同学,已近了知天命的岁月。在经历了种种的人生,尘埃落定之后,屡屡举行聚会,忆旧兼互通联络。荞很少参加,只说是忙。于是那个当年扯她领巾的女子说,荞可能是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见老同学了。
  荞是一家印刷厂的女工。早几年,厂子还开工时,她送过我一本交通地图。说是厂里总是印账簿一类的东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一回印地图,她赶紧给我留了一册,想我有时外出,或许会用得着。
  说真的,正因为常常外出,各式地图我很齐备。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她的馈赠。我知道,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了。
  一次聚会,荞终于来了。她所在的工厂宣布破产。她成了下岗女工。她的丈夫出了车祸,抢救后性命虽无碍,但伤了腿,从此吃不得重力。儿子得了肝炎休学,需要静养和高蛋白。她在几地连做小时工,十分奔波辛苦。这次刚好到这边打工,于是抽空和老同学见见面。
  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龙丝板刷。
  半小时后,荞要走了。同学们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辆车,送她去干活的地方。本想在车上,多问问她的近况,又怕伤了她的尊严。正斟酌为难时,她突然叫起来——你看!你快看!
  窗外是城乡交界部的建筑工地,尘土纷扬,杂草丛生,毫无风景。我不解地问,你要我看什么呢?
  荞很开心地说,我要你看路边的那一片野花啊。每天我从这里过的时候,都要寻找它们。我知道它们哪天张开叶子,哪天抽出花茎,在哪天早晨,突然就开了……我每天都向它们问好呢?选
  第18节:我在寻找那片野花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风驰电掣地闪走了,不知是橙是蓝。看到的只是荞的脸,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样的神采。于是,我那颗久久悬起的心,稳稳地落下了。我不再问她任何具体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谁知有多少艰涩在等着我们?芽但荞经历了重重风雨之后,还在寻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问候着它们。我知道在她心中,还贮备着丰足的力量和充沛的爱,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难。
  此后我外出的时候,总带着荞送我的地图册。朋友这样结束了她的故事。
  我在寻找那片野花
  甲为乙办事,乙就付给甲报酬,价钱彼此可以谈得很清楚。
  甲为乙丙俩人办事,乙丙就付报酬给甲,也是很清楚的事。但每个人只需付二分之一,也很明白。
  甲若是为百个人办事,无论每个人得的收益如何,大家只觉得付给甲百分之一是正当的,否则就是甲多吃多占了。
  假如甲为一千个人、十万个人服务呢?假如他服务的人群数字再无限地增大下去呢?按照数学的规律,这个无穷大的分之一,结果就是零。
  也就是说,受惠的人群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甲的劳动成果,却不必为此支付报酬,甚至连感谢都不必说一声。
  这就是为什么传说中的英雄丹柯掏出自己的心,燃烧起来为众人引路。危险过去后,人们会把他跌落地上仍在发光的心踩灭。
  这不是众人的无情,是铁的规律。
  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种为无穷大的民众服务的事业。
  所以它的清贫与无功利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
  矢志于这一行的人,不必忿而不平,只问自己是否愿意承受。
  人的生命是一根链条,永远有比你年轻的孩子和比你年迈的老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它是一宗谁也掠夺不去的财宝。不要计较何时年轻,何时年老。只要我们生存一天,青春的财富,就闪闪发光。能够遮蔽它的光芒的暗夜只有一种,那就是你自以为已经衰老。
  人类的表情肌,除了表达笑容,还用以表达愤怒、悲哀、思索、惆怅以至绝望。它就像天空中的七色彩虹,相辅相成。所有的表情都是完整的人生所必需的,是生命的元素。
  痛苦有两种存在形式——包裹着和开放着。
  就我个人来讲,我比较喜欢开放的痛苦。它就像会褪色的毛衣一样,在阳光下渐渐失去新鲜的色彩。
  有些人不敢敞开自己的痛苦,是因为惧怕打开痛苦那一瞬刺入肺腑的疼痛。但包裹着的痛苦会像癌症一般生长,蔓延,吞噬我们的心灵。
  我们只要把最猛烈的痛苦坚挺过去,就会发现可以比较从容地收拾痛苦的残骸了。
  每个人的血液中都有与众不同的液体,可惜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如果有一种可以测量出我们特殊才能的仪器,我们就会发现有多少人荒废了他们的才能,终生在从事和他们天性相悖的职业。
  每个人都在寻找,从幼年就开始找。找准了自己位置的人,是极少数的幸运者。
  许多人在暗中摸索了一生,终究在迷茫中告别。如果我们找到了自己爱好的事业,万万不要放松。它会使我们不再计较得失,最大限度地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生理是心理的镜子。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朋友和杀手。许多人的疾病其实是自身心理攻击生理造成的。一个人越是懦弱,他伤害自己的频率越高。
  无论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有时都是很残忍的事情。
  爱和恨,都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精神,一个是肉体。
  你嘘寒问暖或是往对方脸上泼硫酸,都是首先作用于肉体,然后传递于心灵。你呵护或是残害他的灵魂,作用要更为深远得多。肉体和精神有时相连,有时隔膜。有的人肉体残缺后精神愈加完整,有的人躯体强健,精神却是破碎的。精神可以支配肉体,肉体却不可能控制精神。
  小的危机就像感冒,不单是无法完全避免的,而且还可以给人以刺激,调动防御能力,增加免疫功能。
  但是注意不要转成肺炎。
  每个人都会有伤口。有的人愈合得天衣无缝,有的人留下累累疤痕。
  这当然和利物刺进的深浅有关了。但我们经常看到,有的人,在深刻的创伤之后,仍然完整光滑。有的人,在小小不言的刺激下,就面目全非了。
  在医学上,后一种人有一个特殊的名称,叫作——疤痕体质。
  愿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意志上的疤痕体质。
  我们可以受伤,我们可以流血。但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医治好自己的伤口,尽可能整旧如新。
  没有快乐,谁也别想留住健康。
  眼睛对眼睛,是可以说话的。它们进行无声的交流,在这种通行的世界语里,容不得谎言,用不着翻译。它们比嘴巴更真实地反映着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我们可以吓唬别人,但不可吓唬病人。当我们患病的时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寒风,都会引起萧萧黄叶的凋零。
  让我们像呵护水晶一样呵护病人的心灵。
  生命的燧石在死亡之锤的击打下,易于迸溅灿烂的火花。死亡使一切结束,它不允许反悔。无论选择正确还是谬误,死亡都强化了它的力量。尤其是死亡的前夕,大奸大恶,大美大善,大彻大悟,大悲大喜,都有极淋漓的宣泄,成为人生最后的定格。
  一个人有太多选择的时候,常常径直选了那最容易、最易在短时间内见成效的一条路。一个人只有一种选择的时候,实际上丧失了选择,只是接受命运。所以选择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以能充分发挥意志、表达信念为最好。
第二部分:
  第19节:惊奇是天性的流露
  惊奇,是天性的一种流露。
  生命的第一瞬就是惊奇。我们周围的世界,为什么由黑暗变明朗?为什么由水变成了气?温度为什么由温暖变得清凉?外界的声音为何如此响亮?那个不断俯视我们亲吻我们的女人是谁?
  ……
  从此我们在惊奇中成长。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值得惊奇的事情啊。苹果为什么落地,流星为什么下雨,人为什么兵戎相见,史为什么世代更迭……
  孩子大睁着纯洁的双眼,面对着未知的世界,不断地惊奇着,探索着,在惊奇中渐渐长大。
  惊奇是幼稚的特权,惊奇是一张白纸。
  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徬徨的时候,当我孤独寂寞悲凉的时候,我曾格外地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公平。
  世上可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它是物质还是精神?难道说我们的一生都早早地被一种符咒规定,谁都无力更改?我们的手难道真是激光唱盘,所有的祸福都像音符微缩其中
  不幸者常常愿意同幸运者相比,抱怨自己的运气。
  幸运者常常不愿同不幸者相比,相信自己的努力。
  命运中的不速之客永远比有速之客来得多。
  所以应付前一种客人,是人生的必修。他既为客,就是你拒绝不了的。所以怨天尤人没有用,平安地尽快把客人送走,才是高明主人。
  命运是我怯懦时的盾牌,当我叫嚷命运不公最响的时候,正是我预备逃遁的前奏。命运像一只筐,我把对自己的姑息、原谅以及所有的延宕都一古脑地塞进去,然后蒙一块宿命的轻纱。我背着它慢慢地向前走,心中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坦然。当我快乐当我幸福当我成功当我优越当我欣喜的时候,当一切美好辉煌的时刻,我要提醒我自己——这是命运的光环笼罩了我。在这个环里,居住着机遇,居住着偶然性,居住着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假如在这死亡将至的时候,依然刻骨铭心地惦记着一件事,依然期望等待,不依不饶,那这个心愿便集中反映了一个人的个性,甚至是他生命的支点。古人说的死不瞑目,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死亡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有准备的死和没有准备的死。猝死就是没有准备的死(当然在广义上除了极幼小的孩童,我们都或多或少考虑过死亡),有准备的死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人们冷静地回忆自己的一生,犹如上溯一条绵长的河流。市俗的纠缠,在死亡的背景之上,它平素所具有的魔力,异乎寻常地浅淡了,人便格外的公允格外的豁达,有置身物外的超然与智慧。
  关于生命与命运的遐想
  人们对于生命比自己更长久的物件,通常报以恭敬和仰慕。对于活的比自己短暂的东西,则多轻视和俯视。前者比如星空,比如河海,比如久远的庙宇和沙埋的古物。后者比如朝露,比如秋霜,比如瞬息即逝的流萤和轻风。甚至是对于动物和植物,也是比较尊崇那些寿命高渺的巨松和老龟,而轻慢浮游的孑孓和不知寒冬的秋虫。在这种厚此薄彼的好恶中,折射着人间对于时间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慑服。
  妈妈说过,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所以我从小就决定种几棵树,当我死了以后,这些树还活着,替我晒太阳和给人阴凉,包括也养活几条虫子,让鸟在累的时候填饱肚子,然后歇脚和唱歌。我当少先队员的时候,种过白蜡和柳树。后来植树节的时候,又种过杨树和松树。当我在乡下有了几间小屋,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园子之后,我种了玫瑰和玉兰,种了法桐和迎春。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看到一节干枯的树桩,所有的枝都被锯掉了,树根仅剩一些凌乱的须,仿佛一只倒竖的鸡毛掸子。我问老乡,这是什么?老乡说,柴禾。我说我知道它现在是柴禾,想知道它以前是什么?老乡说,苹果树。我说,它能结苹果吗?老乡说,结过。我不禁忿然道,为什么要把开花结果的树伐掉?老乡说,修路。
  公路横穿果园,苹果树只好让路。人们把细的枝条锯下填了灶坑,剩下这拖泥带土的根,连生火的价值都打了折扣,弃在一边。
  我说,我要是把这树根拿回去栽起来,它会活吗?老乡说,不知道。树的心事,谁知道呢?我惊,说树也会想心事吗?老乡很肯定地说,会。如果它想活,它就会活。
  我把鸡毛掸子种在了园子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浇了很多的水。先生说,根须已经折断了大部,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大的坑,又不是要埋一个人。水也太多了,好像不是种树,是蓄洪。我说,坑就是它的家,水就是它的粮食。我希望它有一份好心情。
  种下苹果树之后的两个月,我一直四处忙,没时间到乡下去。当我再一次推开园子的小门,看到苹果树的时候,惊艳绝倒。苹果树抽出几十支长长短短的枝条,绿叶盈盈,在微风中如同千手观音一般舞着,曼妙多姿。
  我绕着苹果树转了又转,骇然于生命的强韧。甚至不敢去抚摸它紫青色的树干,惟恐惊扰了这欣欣向荣的轮回。此刻的苹果树在我眼中,非但有了心情,简直就有了灵性。
  当我看到云南个旧市老阴山上的文学林的时候,知道自己又碰上了一群有灵性的树。1983年的春天,丁玲、杨沫、白桦、茹志娟、王安忆等二十多位作家,在这里种下了树。二十一年过去了,我看到一棵高高的杉树,上面挂着一个铭牌,写着“李乔”。李乔是位彝族作家,已然仙逝。我没缘分见到他本人,但我看到了他栽下的树。以后当我想起他的时候,记不得他的音容笑貌,但会闪现出这棵高大的杉。李乔已经把生命的一部分嫁接到杉的枝叶里,这棵杉树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姓。
  第20节:关于生命与命运的遐想
  也许是考虑到每人一棵树,不一定能保证成活,也不一定能保证多少年后依然健在,这次聚会,栽树的仪式改为大家同栽一棵树。这是一棵很大的树,枝叶繁茂。我也挤在人群中扬了几锹土,然后悄悄问旁人,这是一棵什么树?
  是棕树的一种,国家二类保护树种呢!工作人员告诉我。
  这棵树能活多少年呢?我又追问。
  这个……不大清楚。想来,一百年总是有的吧。工作人员沉吟着。
  我看着那棵新栽下的棕树,心想不管它的寿命多么长久,总有凋亡的那一天。也许是被雷火劈中,也许是山洪冲毁,也许是冰霜压垮,也许是盗木者砍伐……总之,一棵树也像一个人一样,有无数种死法,总之是不会永远长青的。
  在栽树的时候,去谋划一棵树的死亡,这近乎是刻毒了。我不想诅咒一棵树。鉴于一个人总是要死的,人们寄希望于那些比个体生命更悠远的事物。但一棵树也是会死的,即使像我捡来的苹果树那样顽强且有好心情的树,也是会死的。既然树木无望,我们只有寄托于精神的不灭。
  一个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然而再古老的树也有尽头。在所有的树的上面,飞翔着我们不灭的精神,而文学是精神之林的一片红叶。
  比树更长久的
  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原始人的化石中极少发现罹患癌症的证据,究其原因,除了那时山清水秀无污染,也有学者认为他们三十岁左右就已夭折,根本还没来得及活到癌细胞肆虐的高龄。
  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已接近八十岁,北京的这个数字也到了七十八岁,女性的寿命还更长一些。这消息让人欣喜,“寿”是东方文化中浓重的一笔喜色。好比一座大厦,原本图纸上盖的是六十层,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吗!现在居然多出来了二十层,岂能不让生命的开发商喜出望外?建筑面积一下子涨了若干平米,可以从容安排更多的房客入住了。
  人生七彩虹,由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组成。每个阶段都有相对应的年龄界限,比如十八岁以前是少年,三十岁之前是青年,再往后就是中年了……现在楼房加高,各个阶段如何分配就成了新问题。联合国的法子是把青年的尺度放宽到四十五岁,这对所有不愿老不服老不承认老的人是个极好的消息。
  但我心里总不踏实,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一个四十四岁的青年,是一代人吗?后者简直就是前者的老爸老妈了。孩子和父母同属一个年龄段,固然是美好景象,但实用起来,恐有不便。比如说开发一款面向青年人的时装,二十岁的年轻人求的是袒胸露臂靓丽凉爽,四十多岁的人就要顾忌腰背别受了风,以防跟“五十肩”提前挂了钩。
  大学里,常常听到二十多岁的学子,满面娇羞地称呼自己是“男孩子”“女孩子”,甚至见过一位四十多岁的离婚女子,沧桑地说“我们女孩子……”。童年就像上等拉面,被抻得如此之长。
  惟一没有歧义的,可能是老年了。六十岁以上是老人,一百二十岁也是老人。
  多出来的二十层楼如何分配?是把膨大起来的蛋糕均切到每个年龄段上,还是一古脑地塞进老年这只集装箱?
  回眼检索一生。我的童年还算幸福,吃穿不愁经常受到老师的夸奖,但那时的我,没有劳动能力,太孱弱也太无知了。这虽然不是我的过错和责任,但童年的长度已达到我忍耐的极限。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最迫切的渴望——快快长大成人!
  青年阶段。我记得那时血气方刚的味道,也怀念一目十行的好记性。体能充沛,奔跑的速度是一生中的巅峰。但我依然决定把多出来的寿命从青年阶段掠过,不再回头。那时青涩冲动,多目空一切的虚妄和浅尝辄止的窃喜。我虽绝不后悔逝去的青春,但我不期望它被延长。
  老年阶段是大厦屋顶,琉璃华美反射阳光,也许它的观赏意义大于实用价值。顶楼的房间,即使附送花园也避免不了无法冬暖夏凉的缺陷。
  中年阶段。这个时候的我,不再豆蔻年华人面桃花,不能无忧无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负着太多的责任和期待,常常抚摸着酸硬的肩脊眺望远方,不知还有几程风雨横亘荒野。职场的砥柱中流,要承接更多风险。学术的栋梁之材,要秉烛夜读承上启下。侍奉患病的双亲,长夜漫漫,守候着岩洞滴水般的输液瓶。抚慰拼搏中的家人,要有海一样的襟怀丝棉一样的柔肠……
  眼睛已经有一点花了,从昏暗的室内走到明亮的蓝天下,会有几秒钟的恍然,好像一架聚焦不灵的望远镜。额上已盘了细密的皱纹,有些是困难的思考烙印在那里的,有些是长久的欢颜聚起来的。手指失去了柔软和灵活,晨起后有轻微的僵直。双腿早已没有麋鹿般的弹跳和轻盈,上下地铁通道,不能跨越两级,只能一个个台阶稳步前进……
  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思前想后,我依旧恳请延长我的中年阶段,因为这是我最勇敢的时刻。
  延长中年
  被人邀请去看一棵树,一棵古老的树。大约有五千年的历史,已被唐朝的地震弯折了腰,半匍匐着,依然不倒,享受着人们尊敬的注视。
  我混在人群中直着脖子虔诚地仰望着古树顶端稀疏的绿叶,一边想,人和树相比是多么地渺小啊。人生出来,肯定是比一粒树种要大很多倍,但人没法长得如树般伟岸。在树小的时候,人是很容易就把树枝包括树干折断,甚至把树连根拔起,树就结束了生命。就算是小树长成了大树,归宿也是被人伐了去,修成各种各样实用的物件。长得好的树,花纹美丽木质出众,也像美女一样,红颜薄命,被人劫掠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很多珍贵的树种濒临灭绝。在这一点上,树是不如人的。美女可以人造,树却是不可以人造的。
  第21节:延长中年
  树比人活的长久,只要假以天年,人是绝对活不过一棵树的。树并不以此傲人,爷爷种下的树,照样以硕硕果实报答那人的孙子或是其它人的后代。
  通常情况下,树是绝对不伤人的。即便如前几天报上所载一些村民在树下避雨,遭了雷击致死,那元凶也不是树,而是闪电,树也是受害者。人却是绝对伤树的,地球上森林数量的锐减就是明证,人成了树的天敌。
  树比人坚忍。在人不能居住的地方,树却裸身生长着,不需要炉火或是空调的保护。树会帮助人的,在饥馑的时候,人扒过树的皮以充饥,我们却从未听到过树会扒下人的什么零件的传闻。
  很多书籍记载过这棵古树,若是在树群里评选名人的话,这棵古树是一定名列前茅了。很多诗人词人咏颂过这棵古树,如果树把那些词句都当作叶子一般披挂起来,一定不堪重负。唐朝的地震不曾把它压倒,这些赞美会让它扑在地上。
  树的寿命是如此的长久,居然看到过妲己那个朝代的事情。在我们死后很多年,这棵古树还会枝叶繁茂地生长着。一想到这一点,无边的嫉妒就转成深深的自卑。作为一个人活不了那么久远,伤感让我低下头来,于是我就看到了一棵小草,一棵长在古树之旁的小草。只有细长的两三片叶子,纤细得如同婴儿的睫毛。树叶缝隙的阳光打在草叶的几丝脉络上,再落到地上,阳光变得如绿纱一样飘浮了。
  这样一株柔弱的小草,在这样一棵神圣的树底下,一定该俯首称臣毕恭毕敬了吧?我竭力想从小草身上找出低眉顺眼的谦卑,最后以失望告终。这棵不知名的小草,毫无疑问是非常渺小的。就寿命计算,假设一岁一枯荣,老树很可能见过小草五千辈以前的祖先。就体量计算,老树抵得过千百万小草集合而成的大军。就价值来说,人们千里万里路地赶了来,只为瞻仰老树,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探望小草。
  既然我作为一个人,都在古树面前自惭形秽了,小草你怎能不顶礼膜拜?我这样想着,就蹲下来看着小草。在这样一棵历史久远声名卓著的古树身边为邻,你岂不要羞愧死了?
  小草昂然立着,我向它吐了一口气,它就被吹得蜷曲了身子,但我气息一尽,它就像弹簧般伸展了叶脉,快乐地抖动着。我再吹一口气,它还是在弯曲之后怡然挺立。我悲哀地发现,不停地吹下去,有我气绝倒地的一刻,小草却安然。
  草是卑微的,但卑微并非指向羞惭。在庄严的大树身旁,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都可以毫不自惭形秽地生活着,何况我们万物灵长的人类!
  没有一棵小草自惭形秽
  如果在词语上涂抹颜色,把红色比作褒奖,把黑色比作贬斥,婴儿的诞生就是一枚艳丽的圣女果铿锵落下,年龄调色盘就此开始旋转。幼儿无疑是樱红色的,皮肤水嫩吹弹得破,胎毛柔软双眸晶亮,对成年人的依偎更使长辈人在辛苦的同时,感到被信任的幸福和施与哺育的责任。当一个幼儿长成少年,他们开始反叛和桀骜不驯,但眼光依然秋水般明澈,恣肆汪洋之下依然是可爱的探索和期翼。如果说到青年人的颜色,我想是金红色的吧?不仅仅是红,而且有了逼人的光芒和灼热的火焰,有眩目和烘烤之感。对于中年人……注意,当我们说到这个词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把音速放缓,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我们会感到平稳和力量,会感到深厚的功力和外柔内刚的主动。用颜色作比方,此时的他们是沉静而内敛的枣红色,有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黑色潜藏其中,恰到好处,让红有了华丽的平台和根脉的喷张。随着年龄的渐增渐长,调色盘中的红色悄悄地隐没,黑色如荒草蔓延滋生。他们颊上的光润,无可挽回地凋落了,血脉开始干涸。雪白的牙齿无论怎样保护,都会出现松动和脱失。漆黑的须发无论怎样濡养,却也躲不过秋霜的点染。矫健的双腿注入了滞涩的尘锈,锐利的双眸需要借助镜片的帮忙才能看清书本……他们无可逆转地进入了老年,沉暗的黑幕跳着优雅的华尔兹,温和地不动声色地蚕食着红色的舞台,旋转着将你带到遥远的天际,那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如银的残月和无边的静夜……
  这不是一个悲观的预测,而是一个透明的事实。如果让我更赤裸裸地说出真实,那就是这个规律对于女人来讲,更坚定和不容商榷。如晦的黑色会更早地出现,娇嫩的红色会更快地淡隐。什么美容整容化妆术,都遮盖不了本质的嬗变。当绯红退潮酱黑涌入的时候,有一个专用名词,这就是——更年期。我觉得这个词挺妙——变更年龄的时期。追本溯源,什么年龄变更了呢?是一个女人从生殖的年龄变到丧失了这种功能。
  这在远古,一定是一个令女子非常可怕的改变。对于种族和家系的繁衍,她已归零。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繁殖的本能,是女性赖以生存的极为重要的资源。更不消说,由于激素的变化,她的身体内部引起了一系列陌生的信号,令她震惊和不适。她有可能暴躁和哭泣,会面部潮红情绪波动,会减低了劳动的能力甚至难以与人和谐相处……凡此种种,现代科学将之冷静地归纳在一起,打了一个大大的文件包,名曰“更年期综合症”。
  更年期综合症是一组症状,在已知的疾病里面,它既不是最难治的,也不是最严重的。不像SARS或禽流感,它不传染。所有不曾早夭的女人差不多都会被它淋湿一遭。在某种程度上说,症状如不剧烈,它几乎不能算是一种病,只能说是一个生理阶段,有一种广义上的必然。据现代科学研究,男性也会有“更年期”,体内的荷尔蒙也会低落和衰减,难逃生殖机能从衰减趋向沉默的恢恢法网。
  第22节:年龄的颜色
  有趣的是,你可以观察,大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人,在谈起“更年期”的时候,嘴都会不由自主地撇一下,以表达不屑和厌恶。或者说,当他们具体针对某个人的时候,由于关系的紧密和礼节的顾忌,这种情感还比较收敛的话,当这个名称抽象起来,成为单纯的标签时,这种轻漠和鄙弃将表达得十分充分和无所顾忌。
  年龄上的傲慢,是进化中的化石。现代科技与文明,已经大大地延续了人类的年龄,但那些来自远古的律令,依然盘踞在我们意识的岩缝里根须缠绕。
  在动物世界,过了盛年的个体,就滑到了边缘和死亡,某些物种,完成繁殖之后,几乎立刻结束了生命,把尸身盛在盘子里变作后代的佳肴。人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由于科技的助力,变得更加凸出了。但我们在意识层面之下对于古老法则的延展,却还是根深蒂固的。
  有人说,提出了问题就等于解决了一半。在年龄歧视这方面,我可不乐观。提出问题不是解决了一半,仅仅是觉察而已。
  年龄的颜色
  我看书喜欢明亮。装修新家的时候,先生主张在书房里悬挂一盏美丽的吊灯,书桌旁再辅以台灯或是地灯。我知道他是好意,但不合我心。我说,书房里完全没有必要装饰繁复的灯具,既花钱又不实用。你一定要买,我就弃权,因为不想为这小事而争执一番。如果你承认这间书房的使用权归我,尊重我的意见的话,请放弃吊灯。屋顶天花板上,仅装一盏功率强大的吸顶灯,发出雪一样白炽的光,照亮书柜中每一本书脊上的书名。至于我的写字台和电脑桌,由我自己来挑选台灯。式样不求,极普通即可,亮度却需狠,铺出一派灿烂的碎银,映照视野。
  先生就笑了,说照你这要求配备起来,书房里的照明大约有几百瓦了。听听你对光线的这份渴求,好像你已经垂垂老矣,患上了重度的白内障。
  我也纳闷起来,按说我的视力还不错,可以连续看几个小时的书而不觉疲劳,何以对光线这般挑剔?思来想去,终于掘出了久远的理由。
  那时我年轻,在西藏当兵。大雪封山的日子,漫长的时光使人分不清是远古还是现代。我把周围所有人的书都借了来,从书页中间被老鼠咬出了贯通伤的“聊斋”到色彩斑斓的色盲普查表,一一细细研读。我喜欢穿着绒衣绒裤外套棉衣棉裤,脚蹬大头毡鞋,中午时分暖暖和和地坐在旷野中(从宿舍推门走出,十步之外就是荒原了),在高原的阳光下读书。稀薄的空气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阳光锐利的金色,照射到书页上,平凡的纸张化作了金箔,在山风的呼啸中闪动着诡异的光泽。书是有限的,我读的很慢很慢,生怕读完了再无书看。那些字经过阳光长久的烘烤,微微地热辣,纸面上流动起了雾霭般的岚气。一些笔画变粗了,像树根的须毛扎入纸内。另有一些笔画纤细得如同折断,好似支撑不起整个字体的重量,字就恍惚着,变成喝醉了酒的单腿精灵。
  老医生走过来用手遮住书说,你这样读下去,会得雪盲。我说,雪盲不是看雪才会得的吗?我看的是书啊。老医生说,高原阳光下的纸片如同雪花,莹白反光,长时间的注视,会灼伤你双眼的视网膜。
  我知道他说的不错,那些舞蹈着的字就是明证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椅子搬回宿舍,在幽暗的石头砌起的屋内重新读书。复读那一瞬,书上的字都变长了,成为翠绿。
  我依然喜欢在无人干涉的时候,到旷野中读书。我喜欢逼着书中的人物,比如聊斋中的狐狸精在阳光下出没,有一种古今相搏的快感。我喜欢那种微醺于阳光和书页的双重迷醉,好像非如此便不得其中的真谛。也记得保护自己的眼睛,读的累了,会啪的落下眼皮,像展开一床柔软的被,盖住我被阳光烤软的瞳孔。微仰着脸,眼前的世界变得像旗帜一般鲜红,甚至可以看清一个个鲜艳的血球,熙熙攘攘地走向拱桥一般的虹膜……
  先生尊重了我的选择,书房被节能灯映照得雪洞一般。可惜再亮的灯光也无法比拟高原的太阳,往日由金丝和雪片的经纬织起的书锦,只存下褴褛的丝绦。
  金丝雪片
  原谅我在喜庆的时候融入悲伤。我说的这个“离开”北京——不是指暂时的别离。做个北京人,我们都挺自豪。可我们总得离开它,不是公出,不是旅游,不是探亲访友,不是异域定居……
  而是永远地离它而去。
  擅长幽默的北京人,为这一告别的时刻,酿造了许多诙谐的隐语。比如“听蛐蛐叫去了”,透出调侃荒芜的乐趣,但仍无法消弥飘零的凄凉。
  北京是五百年的都城。凡古城,便多宫殿与坟墓。浓浓的绿阴里,有皇帝挂颈的老槐。凛冽西风中,有饿殍堆积的城门。哪一座破落的四合院,没有久病卧床悄然离去的老人?哪一间旧日残败的庙宇,没听过生离死别悲切的哭声?
  当一个婴儿降临北京的时刻,迎接他的是几代人祈盼的目光和白云般轻柔的丝絮。当一个老人辞别北京的时候,陪伴他的多是家人悠长的疲惫和一盏摇曳的孤灯。
  北京已渐渐步入老龄的社会,那离别的时刻像夏日的流萤,缓慢地划着弧线,向我们逼近。
  有一些穿白衣服的人,搓着他们因为常握听诊器而略显冰凉的手,轻轻地皱紧眉头。是啊,两位父母只有一个子女,四位祖父母外祖父母只有一个孙儿……年老的北京人终要离去,不能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摇头叹息。年轻的北京人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让他们在事业与孝道的三明治里,顾此失彼,涂抹苦涩的果酱。
  第23节:金丝雪片
  有详尽的资料证明,北京的老人离去时的卧榻,三分之一在医院,三分之一在家中。还有三分之一是在运往急救站的救护车里——那冰冷颠簸的铁皮厢顶,就是老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印象。
  我们已经有效地延长了生命的数量,北京是世界上老人最长寿的城市之一,我们为什么不能加工生命的质量,让人们在鲜花与微笑中告别北京?
  那些穿白衣的天使——北京朝阳门医院二病区的医生护士们,创办了临终关怀医院。用自己洁白的羽翼,覆盖了这一片生命的荒凉旷野。
  他们为入院的老人沐浴更衣;他们为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端屎端尿;他们精心治疗老人的褥疮;他们竭尽全力满足老人最后的要求……
  有一位老奶奶坚持要过她七十岁生日。她的全身已被死神捆绑,只有眼睛闪闪发亮。她一生过了许许多多的生日,但惟独这个生日对她是那么重要。她要同亲人告别,她要同死神做一次顽强的较量。医护人员殚精竭虑地延长着她的生命,当生日蛋糕上的红蜡烛终于跳起璀璨的烛花时,老奶奶深陷的眼窝里充满泪水和笑意……
  食堂里的小姑娘,一边卖饭票一边唱。她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把任何一支流行歌曲都哼得像沂蒙小调。她为老人唱“妈妈的吻”,唱着唱着,屋里响起细碎的声响。她停下歌喉,看到老人和他们的子女泪流满面。她怯怯地问:是不是我惹你们伤心了?是大家要我每天唱歌的,人们要在歌声中远行……
  老人和孩子齐声说:不是伤心!是你的歌声让我们记住这最后的团聚时光。
  医生的职责在这里升腾得更精粹更晶莹了。几乎所有的病人都不可能康复出院,按照医学的治愈率来说,医生面对的是一个永恒残酷的“零”。但他们在这个冷漠的范畴里,不倦地工作着。临终的人多半缄口不言,我们无法知道更多的医生的故事。假若世上真有天国,原籍北京的公民定会踊跃发言,称赞这些人生最后驿站里的送行者。
  一位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在参观后说,上一次我到你们北京来,看到了许多高耸的大厦,许多海豚般游动的汽车,游览了梦幻般的风景,品尝了皇帝才有资格吃的饭。我想发达国家具备的东西,你们几乎都有了。我觉得你们只有一样东西还没有,这就是临终关怀……这一次到北京来,我吃惊地发现,你们连这个也有了。尽管还很简陋,但这是一个辉煌的开始。
  是的,我们已经开始,我们还将做得更好。
  作为北京人,从此我们将不必担忧生命道路结尾处的黑洞。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生活的时候,我们快乐而潇洒。离开的时候,我们尊严而安宁。
  当我们离开北京的时候
  二十年前,我在西部边陲的某部队留守处当军医,主要给随军家属看病。婆姨们的男人都在昆仑山上戍边。家里母子平安,前方的将士就英勇,我的工作很重要。
  家眷都是从天南地北汇聚来的。原来在农村,地广人稀,空气新鲜,不易患病。现在像羊群似的赶在一起,加之西北干燥寒冷,病人不断,忙得我不亦乐乎。
  我的助手是卫生员小鲁。一个四川籍的小个子兵,长得没什么特色,只是一对眼睛又黑又亮,叽哩咕噜地转,像蜜炼的中药丸。正是“文革”期间,他没接受过正规培训,连劳动带扔手榴弹加在一起,算上了几个月的卫生员训练班。不过心灵手巧,打针、换药、针灸都在行。每天围着我问这问那,总说学好了本领,回家给他奶奶瞧病去。他奶奶有很严重的气管炎,喘得像堵了一半的烟筒。
  一天他对我说,毕医生,我想买点青霉素给我奶奶治病。我给他开了处方,他买了药寄回去。过了些日子,他说奶奶的病比以前好多了,我们都为他高兴。可是青霉素用完了,想再买些。我又给他开了处方,这次他没拿到药。领导说药不多了,工作人员不能老自己买,得留给病人用。
  边防站乔站长的独生子小旗病了。我开了青霉素打针,那剂量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足够大的。我向来崇尚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计策,用地毯式轰炸。
  连续打了四天针,孩子的病势丝毫不见轻。我很纳闷,这种怪症最近不断出现,用药像泼凉水一样。好像是一种极耐药的病菌侵袭了孩子。
  有人说这医生的医术不高。这么年轻,自己没生过孩子,哪里会给孩子瞧病?
  我说,我还没上过战场呢,可我治好过枪伤。
  人们不再说什么,但孩子的病日渐沉重。我只有查书,把厚厚的书页翻得如同柳絮飞花,怕自己贻误了小小的生命。
  终于有一天,小旗的妈妈怯生生地问我,您给我儿开的药,是一瓶还是半瓶?
  我说,是一瓶啊。
  她有些迟疑地说,那小鲁给我家小旗每次打的都是半瓶。
  我的心嗖的紧缩成一团,像腊月天里一个冻硬了的馒头。这个小鲁!一定是他克扣了病人的药品,把青霉素私存起来,预备寄回家。
  小鲁呀小鲁,这不是儿戏,人命关天!
  我该怎么办?
  当下顶要紧的是赶快给小旗补上一针。
  之后我想了许久。
  报告领导吗,小鲁从此就毁了。贪污病人的药品,就是贪污病人的生命。置之不理,更不行。要是让病人家属知道了,要是病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非得有人找他拼命。
  第24节:你永不要说
  我把小鲁叫出来,对他说,小旗的病若是治不好,会转成肾炎、关节炎、心脏病……
  他惊愕地瞪圆眼睛,说真有这么严重?没有人给我们讲过这些。训练班里就讲过打针的时候要慢慢推药,病人不疼。
  我说,我知道你惦记你的奶奶,可你知道每一个病人都有他的亲人。你的心里除了装着你的奶奶,也要给别人留个地方……
  我说你不要以为打针不过是把一些水推到肉里,就像盐进了大海,谁也看不见。不是的,科学是谁也蒙骗不了的,用了什么药该出现什么疗效,那是一定的。假如出了意外,那可就是出了医院进法院……
  他的脸变得像包中药丸的蜡壳一样白。
  毕医生,我……我……他说。
  我赶快堵住他的嘴,就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果断。哦,别说,什么也别说。世界上有些事情,记住,永不要说。
  你不说,就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不要把错误想得那么分明。不要去讨论那个过程,把它像标本一样在记忆中固定。有些事情不值得总结,忘记它的最好方法就是绝不回头。也许那事情很严重,但最大的改正是永不重复。
  小鲁的眼泪流下来。我不怕眼泪,我怕他说话。还好,他很聪明,听懂了我的话,什么也没有说。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后来,小旗的病很快好了,留守处再也没有出现过用药不灵的怪症。
  再后来,小鲁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对病人春风般温暖,被送到军医大学学习,成了一名很优秀的医生。
  只是不知他奶奶的病好了没有?有这么孝顺的孙子,该是好了的。
  你永不要说
  这几年,“缘”字泛滥,见面就是缘,好像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是个笨人,坐在飞机上,不相识的邻座要我在他的本上写句话,憋了半天,写了句“——机缘”,还暗中得意好久,以为急中生智。
  在翠绿的伊犁河谷,一位哈萨克少女,高擎着马奶子酒说,尊贵的客人,世上最高最长远的缘分是什么呢?是吃啊!一生下来,婴儿就要吃。到不能吃的时候,缘分也就尽了。人们因吃而聚,因吃而离……
  那一天,所有的味道,都被这句话漂白。
  吃是笼罩天穹的巨伞。甚至从生命还没有诞生,我们就开始吃了。构成我们肌体原初的那些物质:骨的钙,血的铁,瞳孔的胡萝卜素,头发的维生素原B5,肌肉的纤维,脑神经的沟回……无一不是我们从大自然攫取来的。生命始自吃大自然,大自然是胚胎化缘的钵,这就是最洪荒的缘分啊!
  出生后,我们开始吃母亲。乳汁是世界上最完整最宜于消化吸收的养料。妈妈的胸怀,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谷仓,遮风雨的帐篷,温暖的火墙和日夜轰响的交响乐团(资料证明,婴儿在母亲的心跳声中,感觉最安宁。因为这声音的节奏,已融入孩子永恒的记忆)。因为吃与被吃,母与子,结成天下无与伦比的友谊。这种友谊被庄严地称为——母爱。
  长大了,我们开始吃自己。养活你自己,几乎是进入成人界最显著的标志。填平空虚的胃,曾经是多少人惨淡经营的梦想。待统计到国计民生上,温饱解决了,我们就能进入小康,吃——此刻不仅仅是食物,更成了逾越文明纪录的标杆。吃是基础,吃是栋梁。有了吃,一个民族才能在世界的麦克风中有扩大的声音。没有吃,肚子咕咕叫的动静压倒一切,遑论其它!
  夫妻走到一块,叫做从此在一个饭锅里搅马勺了。吃是男女长久的媒人和粘合剂。
  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多少酒肆饭楼,早茶晚宴,都是为吃聚在一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大事在杯觥交错中议定,有多少金钱在餐桌下滚滚作声。
  为了吃,人是残忍的,远古时曾尝遍了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所有生物。进步了,不再吃人。科学了,不再吃有害健康的食物,但人的好吃仍是无与伦比。毒蛇有毒,拔了牙吃。河豚性烈,剥了内脏继续吃。珍禽异兽,都曾被人烹炸清炖,吃了南极吃北极,先是磷虾后是鲸……人是地球上能吃善吃的冠军,狮子老虎都得自叹弗如。
  吃到遥远的地方,吃出奇异的境界,是人类永不磨灭的理想。所以人总想吃出地球去,吃到太空去,到另外的星球上找饭辙,这便是无限神往的明天了。
  到什么也不想吃的时候,生命已到尾声,与这世界的缘分将尽了。所以能吃是最基本的缘分,切不可小觑。与“能吃”的可爱相比,功名利禄都是泔水。吃亦有道,需吃得聪明,吃得正大,吃得坦荡。吃的是自己双手挣来的清白,吃才是人间的幸福。
  珍惜能吃的日子,珍惜一道举筷的亲人。珍惜畅饮的朋友,珍惜吃的智慧。敬畏热爱供给我们吃的原料,吃的场所,吃的机会,吃的概率的源头——大自然与母亲!
  最大的缘分
  从北京出发,坐一个星期火车再加半个月汽车后,我服兵役来到西藏阿里部队。在地图上找不到“阿里”这个具体地名,一个名叫“狮泉河”的小镇标记,代表了世界屋脊上这块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雪域。
  从京城优裕生活的学外语女孩,一下子坠落到祖国最边远的不毛之地当卫生员?穴当然从海拔的角度来说,绝对是上升了,阿里的平均高度超过五千米?雪。我的灵魂和肌体都受到了极大震动。也许是氧气太少,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时望着遥远的天际,面对无穷无尽的雪原和高山,心想,这世界上真有北京这样一个地方吗?以前的我,该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吧?
  第25节:最大的缘分
  因为没有正规的医学教育,老医生就得言传身教地指导卫生员,好像一个老木匠带着一群小木匠。一天,老医生对我们说,想不想看看真正的恶性肿瘤是什么样?
  我们那群女孩子,正是对世上一切事物好奇的年龄,忙说,想看。只是到哪儿去看呢?
  老医生眺望远方,说,到最高的那座山上去。
  原来是一位患肝癌的牧人在病房故去,家属对一直给他治病的老医生说,我们把亲人的身体,托付给金珠玛米?穴解放军?雪的门巴?穴医生?雪了,希望您能将他天葬。说完之后,活着的亲人们就赶着羊群逶迤而去。
  我对老医生说,您会天葬吗?
  那时正是“文革”期间,所有的天葬师都销声匿迹。老医生说,我尽力去做。
  老医生找来担架,把尸体安放其上。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载着我们和担架,向人迹绝踪的山顶开去。我第一次与死人相距咫尺,充满恐惧。我昨天还给他化验过血,此刻他却无知无觉地躺在大厢板上,随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像一段朽木在白单子底下自由滚动。我尽量离他远一点,但车厢里只有那么大地方,我的脚紧紧地挨着他的腿,凝固的感觉自下而上蔓延,半截身体变得铁一般硬冷。
  离山顶还很远,路已到尽头,汽车再无法向前。只有把担架抬下来,托举着它,向高高的山顶攀去。老医生自然身先士卒,但他一个人无法将尸体搬上山颠。他征询我的意见说,你是抬前架还是后架?我想了半天说,我……抬后面吧。倒不是我拈轻怕重,只是我已看出端倪,知道抬前架的人负有使命,需决定哪一座峰峦才是这白布下的灵魂最后的安歇之地。对于这种神圣的职责,我实在没有经验。
  灵魂肯定是一种承受重量的物质,它离去了,人体反而滞重。我艰难地高擎担架,在攀登的路上竭力保持平衡。尸体冰凉的脚趾隔着被单颤动着,坚硬的指甲鸟喙一样点着我的面颊。我不敢有片刻大意,死死盯着老医生的步伐。他抬步我前进,他停脚我立定。生怕配合不默契,一个失手,死去的肝癌牧人,必得稳稳地滑坐在我肩头。
  山好高啊,累得我几乎想和担架上躺着的人交换位置。我抑制着喉头血的腥甜说,秃鹫已经在天上绕圈子了,再不把死人放下,会把我们都当成祭品的。老医生沉着地说,只有到了最高的山上,才能让死者的灵魂飞翔。我们既然受人之托,切不可偷工减料。再坚持一下吧。
  终于,到了伸手可触天之眉的地方。担架放下,老医生把白单子掀开,把牧羊人铺在山顶的砂石上,如一块门板样周正。他拿出手术刀剪,锋利的刀口流利地反射着阳光,在石峰上映出点点亮斑。他高高举起刀柄,簌然划下……牧人像容器一般被打开了,老医生像拎土豆一般把布满肿瘤的肝脏提出腹腔,仔细地用刀锋敲着肿物,倾听它核心处混沌的声响,一边惋惜地叹道,忘了把炊事班的秤拿来,这么大的癌块,罕见啊……
  秃鹫在头顶愤怒地盘旋着,翅膀扇起阳光的温热。我望着牧人安然的面庞,心灵感到极大的震颤。他的耳垂上还留有我昨日为他化验血时打下的针眼,粘着我贴上去的棉丝。因为病的折磨,他瘦得像一张纸。尽管当时我把刺血针调到最轻薄的一档,还是几乎将耳朵打穿。他的凝血机制已彻底崩溃,稀薄的血液像红线一样无休无止地流淌……我使劲用棉球堵也无用,枕巾成了湿淋淋的红布。他看出我的无措,安宁地说,我身上红水很多,你尽管用小玻璃瓶瓶灌去好了,我已用不到它……
  面对苍凉旷远的高原,俯冲而下乜视的鹰眼,散乱山之颠的病态脏器和牧羊人颜面表层永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我领悟了什么叫做生命。
  它是天地的精华,它是巨大的偶然。它是无限长链中闪烁的一环,它是造化轮回中奇异的组合。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冰川雪岭,它们虽然恒远,却是了无生命的,只有人才是这冰雪世界最活跃的生灵。我们原本是从自然中来,我们必有一天要回到自然中去。在这个短暂的旅途之中,我们要千百倍地珍惜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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