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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重要 (1)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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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1节:提防伪坦率
  世上有一种伪坦率,最需提防。
  他把许多恶毒的计策,摊到桌面上来。他把你对他的疑点,抢先说破,使你自觉心地龌龊,对他不起。他把事件的最坏可能一一预告,反倒让你觉得万无一失……
  人们常常有一种善良的错觉,以为只有隐瞒才是欺骗。殊不知最高明的骗术,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伪坦率是一种更高水准的虚伪,它利用的是一种人们对坦率的信任。坦率其实不说明更多的问题,它只是把双方的意见公开出来,本身并不等同真诚。
  人生有无数的岔道,在分歧的路口,多半摆着诱惑。我们常常被物质的光怪陆离耀花了眼睛。需要在漆黑的静夜想一想,想想我们与生俱来的理想,想想我们将要迈步的台阶,距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近还是远?
  眼睛当然是有用的。但有时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才能更好地倾听心灵的回答。
  不负责任的表扬往往比批评还令人难堪。
  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到你的真正长处,仅仅是借此显示个人的风度。当他对你最有好感的时候,都这样疏忽大意,可见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不实的批评,你还有权忿恨。对于不实的表扬,你只有悲哀。
  我对赞同我的人,感悟的是他的善意。
  我对反对我的人,考察的是他的智慧。
  如果在赞同者那里看到的是逢迎,在反对者那里感觉的是愚昧,那么这两种人的意见我都不屑再听。任凭人们议论我的孤僻和不逊,自己并不在意。
  懒散在通常的情形下,是不可取的。但懒散的状态有时会使我们浮想联翩,这时的懒散就不是无所用心的思想游缰,而是孕育新状态的热身运动。
  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显示他们的重要。高声说话,目光威严地扫射,很喧哗的笑声,不合时宜的服装和故意迟到,甚至不断地在报刊上制造耸人听闻的噱头……
  我总在这些做作的举动之中,发现一种属于恫吓的虚弱和勉力为之的疲倦。
  生命是为自己而存在。它是一种朴素而自然的事情,不是在众人之前的杂耍。
  拒绝是没有错的,错误的是我们在拒绝前作出的判断。
  我们不要害怕拒绝,我们只需更周密的决断。
  比起赞同来,我更欣赏拒绝。
  拒绝是一种删繁就简,拒绝是一种举重若轻。拒绝是一种大智若愚,拒绝是一种水落石出。
  当利益像万花筒一般使你眼花缭乱之时,你会在混沌之中模糊了视线。尝试一下拒绝吧……
  拒绝犹如断臂,带有旧情不再的痛楚。
  拒绝犹如狂飚突进,孕育天马横空的独行。
  拒绝有时是一首挽歌,回荡袅袅的哀伤。
  拒绝更多是破釜沉舟的勇气,直面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
  在北京的名人故居有鲁迅、郭沫若、老舍、宋庆龄……
  一位经商的朋友忿忿地说,为什么没有大商人的故居呢?
  我想,除了从商这一行的规则,难以令所有的人心悦诚服以外,人们对在他们的故居可看到什么,大概表示乏味。也许可以看到文化,但何必看支流呢?既然源头存在。
  所有的商品和文字相比,都是速朽的。
  对于现世,人们注重物质。
  对于久远,人们更注重精神。
  一个人最少需要一种非功利的爱好。
  比如爱钓鱼,并不是为了解馋。
  爱书法,并不是为了卖钱。
  爱跑步,并不是要创世界纪录。
  爱跳舞,并不是为了上台表演……
  它不仅仅是富裕的精力有所附丽,主要是精神有了种舒展自如的安置与发挥,感受到人生的美好真谛。
  一个人的魅力,往往在他退休后看得更清楚。
  属于职务的光环被岁月褪去,属于个人的精神光芒焕发出来。这个过程对有的人是苦闷,对有的人是新生。
  我渴望衰老,因为生命的苦难。
  我知道我生存一天,就要不懈地努力一天。取消所有责任的正当途径只有一条,这就是死亡。
  衰老靠近死亡,所以我无所畏惧。
  钻石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坚硬的物质。那么钻石是靠什么物质来切割打磨它的呢?
  答案——靠另一颗钻石。
  钻石自己敲打自己,是为了更完美。
  人类也需要他人不断地敲打。
  期望能给人勇气也易引起沮丧,关键在于期望的“值”。期望既不应太少也不能太多,但适中的量很难掌握。
  两相比较,若是对自己,我以为还是期望得多一些为好,失败了虽易颓唐,但有时也会激起意料不到的勇气。若是对他人,期望值还是少一些为好,比较少失望和伤害。
  “怕”好像历来是个贬意词。怕什么?别怕!天不要怕,地不要怕……好像不怕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其实人的一生总要怕点什么,这就是中国古代说的“相克”。金木水火土,都有所怕的东西。要是不相克,也就没有了相生,宇宙不就乱了套?
  惊奇是一种天然,而不是制造出来的。它是真情实感的火花。一块滚圆的鹅卵石,便不再会惊讶江河的波涛。惊奇蕴涵着奋进的活力。
  世界上有些事情,记住,永不要说。
  你不说,就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不要把错误想得那么分明。不要去讨论那个过程,把它像标本一样在记忆中固定。有些事情不值得总结,忘记它的最好方法就是绝不回头。也许那事情很严重,但最大的改正是永不重复。
  第2节:对于别人的拒绝
  对于别人的拒绝,我们有的时候过分看重“理由”这个东西。其实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传递的那个真实而不易表达的目的。
  如果我们摔倒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块石头绊倒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比摔倒更为懊丧的事情吗?
  忠厚是无用的别名。无用却不是忠厚的别名,同它意思近似的有——懒惰、低能、弱智以及弄巧成拙等等。所以忠厚还可训练,无用却几乎是废物了。
  人须怕法,那是众人行事的准则。人还须怕天,那是自然界运行的规律。怕是一个大的框架,在这个范畴里,我们可以自由活动。假如突破了它的边缘,就成了无法无天之徒,那是人类的废品。
  了解一个人最大的缺点比了解一个人最大的优点更重要。因为忍耐比欣赏要艰难得多。
  谣言也有一个大用处,当它飞扬的时候,警告某种灾难正在酝酿。
  刚富的穷人和刚穷的富人,都比较触目惊心。前者是要作出富过1一百年的样子,后者是要作出还将富一百年的样子。
  人如果被人利用,一般认为是大不幸。但世上的物要是不能被人利用,这物就是废物,是要被抛弃的。人比物高等,更应该有利用的价值。
  自己可以利用自己,别人就不能利用你,是否是一种自私?
  不是能否被利用的问题,而是对方利用你的时候,你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这是不是带有浓烈的功利色彩?
  所以被人利用还不是人生的大不幸。人要是完全无法被人利用,才是最悲哀的。
  凡声称自己很少被欺骗的人,也很少相信别人。
  信任有时简直就是被欺骗的别名。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只有一条,那就是智慧加上训练有素的直觉。
  寡闻不一定必是坏事。现代社会信息爆炸,许多时髦的东西还是充耳不闻的好。付出的代价是被人讥笑为落伍,收获的果实是心境的清明。
  当那些最勇敢最智慧的人们,攀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时,迎接他们的是严寒与荒凉。
  面对纷繁的星空和遥远的黑洞,你踏出高贵而孤独的脚步。
  你极有可能走错,湮灭如灰尘。
  传送带是不保留探索者的脚印的,它淡然地看着一位位先驱者扑倒,只为成功者留下位置。
  宇宙用死亡限制人们的步伐。人类的每一个婴儿降生,都是历史的一次重新开始。智者离开时,卷走了他们没有诉诸文字的所有发现。
  历史不记录回声。人的生命是长度固定的锁链,为了对抗死亡,为了在重复学习之余留出创造的空间,只有在每一个生命之环上负载更多的希冀与沉重,人类日益变得匆忙与紧张。
  我知道了什么叫作崇高。它其实是一种发源于恐惧的感情,是一种战胜了恐惧之后的豪迈。
  我会在没有人的暗夜?熏深深检讨自己的缺憾。但我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像次品一般展览。
  不要以为普通的小人物就没有尊严。不要以为女人的尊严感天生就薄弱于男人或人类的平均值。不要以为曾经失去过尊严的人就一定不再珍惜尊严。
  崇高的侧面可以是平凡,但绝不是卑微。
  智慧是划分区域的。从商的智慧是金色,从政的智慧是血色,爱情的智慧是无色,仇恨的智慧是黑色。没有谁的智慧是万能的,所以人们在一些领域绝顶聪明,在另一些领域混沌不堪。
  关于人生的沉思
  有一对夫妇有两个孩子,一个叫莎拉,一个叫克里斯蒂。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决定为他们养一只小狗。小狗抱回来以后,他们想请一位朋友帮忙训练这只小狗。他们搂着小狗来到朋友家,安然坐下,在第一次训练前,女训狗师问:“小狗的目标是什么?”夫妻俩面面相觑,很是意外,他们实在想不出狗还有什么另外的目标。嘟囔着说:“一只小狗的目标?那当然就是当一只狗了。”女训狗师极为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每只小狗都得有一个目标。”
  夫妇俩商量之后,为小狗确立了一个目标——白天和孩子们一道玩,夜里要能看家。后来,小狗被成功地训练成了孩子的好朋友和家中财产的守护神。
  这对夫妇就是美国的前任副总统阿尔·戈尔和他的妻子迪帕。他们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做一只狗要有目标。推而广之,做一个人也要有目标。
  在现实生活中,却有太多太多的人,没有目标。其实寻找目标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关键是你要知道天下有这样一件惟此为大的事,然后尽早来做。正是你自己你需要一个目标,而不是你的父母或是你的老师或是你的上级需要它。它的存在,和别人的关系都没有和你的关系那样密切。也就是说,它将是你最亲爱的伙伴,其血肉相连的程度,绝对超过了你和你的父母,你和你的妻子儿女,你和你的同伴和领导的关系。你可能丧失了所有的财产和所有的亲人,但只要你的目标还在,你就还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存在,你就并不孤独和无望。
  我们常常把别人的期待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在孩童的时候,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你会渐渐地长大,无论别人的期望是怎样的美好,它也不属于你。除非有一天,你成功地在自己的心底移植了这个期望,这个期望生根发芽,长成了你的目标。那时,尽管所有的枝叶都和原本的母本一脉相承,但其实它已面目全非,它的灵魂完完全全只属于你,它被你的血脉所濡养。
  我们常常把世俗的流转当成自己的目标。这一阵子崇尚钱,你就把挣钱当成了自己的目标。殊不知钱只是手段而非目标,有了钱之后,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把钱当成目标,就是把叶子当成了根。目标是终极的代名词,它悬挂在人生的翰海之中,你向它航行,却永远不会抵达。你的快乐就在这跋涉的过程中流淌,而并非把目标攫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钱不具备终极目标的资格。过一阵子流行美丽,你就把制造美丽保存美丽当成了目标。殊不知美丽的标准有所不同,美丽是可以变化的,目标却是相当恒定的。美丽之后你还要做什么?美丽会褪色,目标却永远鲜艳。
  第3节:目标要趁早
  有人把快乐和幸福当成了终极目标,这也值得推敲。快乐并不只是单纯的快感,类乎饮食和繁殖的本能。科学家们通过研究,发现最长远最持久的快乐,来自于你的自我价值的体现。而毫无疑问,自我价值是从属于你的目标感,一个连目标都没有的人,何谈价值呢!
  一棵树的目标也许雕成大厦的栋梁,也许是撑一把绿伞送人阴凉。也许是化作无数张白纸传递知识,也许是制成一次性筷子让人大快朵颐……还有数不清的可能性,我们不是树,我们不可能穷尽也不可能明白树的心思。我们是人,我们可以为自己确立一个目标,这是做人的本份之一。
  目标要趁早
  中国多穷人。贫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童年时代的贫穷,会给人留下久久渗血的伤口。即使那伤口在时间的绷带下似乎愈合,风调雨顺时恍然不觉,一旦风雨交加,就会引爆疼痛。
  《矿工的儿子》是一本讲了很多贫穷故事的书,比如蔡合城幼年时代,六岁时就眼见着自家的茅屋被泥石流摧毁,七岁就学会贩卖干树枝以换取学费。家中五代都是矿工,妈妈到矿坑口推运煤渣车,肩上永远是磨破的血痂。蔡合城十岁时就要每晚上去推台车,从午夜十二点到凌晨四五点穿过幽深的隧道,在震惊台湾的大矿难中险些丧命……看到这些章节的时候,你会唏嘘不止,但在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份保留。这就是——你蔡合城虽然苦,但肯定不是世上最苦的人,一定还有比你更苦的人存在。
  贫苦可以成为很多人奋斗的动力,这样的传奇我们也听过很多。看到书的中间部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艰难困苦孕育了奋发不息的精神,蔡合城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先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了第一位考上省立基隆中学的矿工之子,然后以一千九百六十五包泡面充饥刻苦读书换得了商专的文凭,喝豆浆又成就了自己的美好姻缘,成为王永庆的球童,完成了大学的学业,之后又到美国取得了教育学硕士学位,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读到这里,你会感叹,会为蔡合城高兴,会羡慕他的努力和成就。如果这本书的价值仅仅到这里,我们依然还可找到很多同类的书籍以励志和鞭策自我。
  接着,我们看到了蔡合城更大的成功,他以四十多岁的“高龄”转行到竞争非常激烈的保险业,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战绩。入行第一年就成了台湾的销售冠军,第二年业绩精进,第三年又是台湾冠军……不过,最震撼我的还不是这些耸动的记录,而是取得了如此显赫成就之后的蔡合城说的如下这句话。
  “对于我们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小孩,物质方面的需求真是很容易被满足,反倒是心理上那种总是惶惶不安、吃一顿不知下一顿在哪里的感觉,那种从小到大挥之不去的经济焦虑,才是曾经穷困过的人一辈子要面对的课题。”
  中国在迅速的变革之中,我们有太多由穷变富的成功人士,却鲜有蔡合城这般的思考和升华。所以,我们才有那么多富了却并不快乐的人,富了却没有目标的人。穷人读这本书,可以看到怎样致富。富人读这本书,可以看到怎样安宁。无论穷人还是富人还是不太穷也不太富的人,都可以看到蔡合城内心运行的丰富轨迹,被他的慈悲和博爱所感动。
  我以为这正是本书最大的贡献所在。蔡合城成功地解答了以上那个课题,并把他的心得和我们大家分享,他是如此的清醒和谦逊,把贫苦化为了神奇。
  化贫苦为神奇
  朋友来聊天,说毕淑敏你知道今夏的流行色吗?我说不知道。她大惊失色道,不知道流行色,算什么城市中人?算什么小资算什么中产?你会脱离社会,脱离时尚,你会被人讥为老土,你会孤独。
  我说,我不信流行色成了试金石,能辨出你说的那么多壁垒界限。我也不知道小资是什么等级加入中产的队伍需要多少银钱。我不怕被人讥为老土,我爷爷是乡下人。至于你说的孤独,我却有些不明白。孤独是一种内心的体验,和衣服手包鞋子的颜色有什么关联?
  朋友长叹一口气说,看来你真是孤陋寡闻。流行色如同变色龙,年年季季都在换。如果你今夏还披挂着去年的流行色,不是说明你迟钝如化石,就是证明你钱包瘪的前心贴了后心,根本买不起新款。现代人彼此隔绝,拿什么证明你依然活在潮流中?当然只有紧紧跟随流行色了。只有时刻披挂着流行色,才能让我觉得自己呼吸着大都市的空气,让我有归属感和安全感。
  我无言以对。后来,遇到了一位有关行业的靓女,请教她流行色的制定法则。我猜想有个五颜六色家什,众多专家对着这轮盘冥思苦想,如同发布台风警报似的,会商之后推断出服装颜色流注的走向。
  靓女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毕老师你可真幼稚。专家说今夏流行什么颜色,厂家就缝制什么颜色的衣服,商家就售卖什么颜色的衣服。穿这个颜色衣服的人多了,流行就制造出来了。流行色不管披着怎样时髦的外衣,都充满了浓厚的商业气息。您想想啊,要是没有显著的颜色和此夏和彼夏区分开来,新衣服卖给谁啊?
  我不知靓女说的是否准确,但从此对流行色多了戒备。不管是沙漠黄还是海藻绿,也不管是珍珠白还是太空灰,不管那发布流行色的机构说得怎样顺应民心符合天意,我都莞尔一笑,丧失了对它的神秘和敬意。
  第4节:化贫苦为神奇
  我喜欢很多种颜色,包括黑色。如果没有黑色,我们就没有了栖息的夜晚和沉醉的梦。我也喜欢古旧的黄和黯淡的蓝,那是土地和深海的大氅。我不管它是否流行,只要自己看着欢心,就会把衣服买下来。我也明白了朋友的苦心,她把衣服当成了一种标识。她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到了和自己穿着同样颜色的人,就感到了某种相识的快意和安慰。
  我理解她,可我依然不想知道今夏的流行色。
  我不知道今夏的流行色
  若干年前,看过报道,西方某都市的报纸,面向社会征集“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个题目的答案。来稿很踊跃,各界人士纷纷应答。报社组织了权威的评审团,在纷纭的答案中进行遴选和投票,最后得出了三个答案。因为众口难调意见无法统一,还保留了一个备选答案。
  按照投票者的多寡和权威们的表决,发布了“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名单。记得大致顺序是这样的:
  一、给病人做完了一例成功手术,目送病人出院的医生。
  二、给孩子刚刚洗完澡,怀抱婴儿面带微笑的母亲。
  三、在海滩上筑起了一座沙堡的顽童,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备选的答案是:写完了小说最后一个字的作家。
  消息入眼,我的第一个反应仿佛被人在眼皮上抹了辣椒油,呛而且痛。继而十分怀疑它的真实性。这可能吗?不是什么人闲来无事,编造出来博人一笑的恶作剧吧?还有几分惶惑和恼怒,在心扉最深处,是震惊和不知所措。
  也许有人说,我没看出这则消息有什么不对头的啊?再说,这正是大多数人对幸福的理解,不是别有用心或是哗众取宠啊!是的是的,我都明白,可心中还是惶惶不安。当我静下心来,细细梳理思绪,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原来我是一个幸福盲。
  为什么呢?说来惭愧,答案中的四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我都一定程度地拥有了。我是一个母亲,给婴儿洗澡的事几乎是早年间每日的必修。我曾是一名医生,手起刀落,给很多病人做过手术,目送着治愈了的病人走出医院的大门的情形,也经历过无数次了。儿时调皮,虽然没在海滩上筑过繁复的沙堡?穴这大概和那个国家四面环水有关?雪,但在附近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挖个洞穴藏个“宝贝”之类的工程,肯定是经手过了。另外,在看到上述消息的时候,我已发表过几篇作品,因此那个在备选答案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作家完成最后一字”之感,也有幸体验过了。
  我集这几种公众认为幸福的状态于一身,可我不曾感到幸福,这真是莫名其妙而又痛彻的事情。我发觉自己出了问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我所有的努力和奋斗,犹如沙上建塔。从最乐观的角度来说,即使是对别人有所帮助,但我本人依然是不开心的。我哀伤地承认,我是一个幸福盲。
  我要改变这种情况。我要对自己的幸福负责。从那时起,我开始审视自己对于幸福的把握和感知,我训练自己对于幸福的敏感和享受,我像一个自幼被封闭在洞穴中的人,在七彩光线下学着辨析青草和艳花,朗月和白云。体会到了那些被黑暗囚禁的盲人,手术后一旦打开了遮眼的纱布,那份诧异和惊喜,那份东张西望的雀跃和喜极而泣的泪水,是多么自然而然。
  哲人说过,生活中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美的目光。让我们模仿一下他的话:生活中也不缺少幸福,只是缺少发现幸福的眼光。幸福盲如同色盲,把绚烂的世界还原成了模糊的黑白照片。拭亮你幸福的瞳孔吧,就会看到被潜藏被遮掩被蒙昧被混淆的幸福,就如美人鱼一般从深海中升起,哺育着我们。
  幸福盲
  当我写完《昆仑殇》最后一个标点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心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了,只留下一个洞。
  午夜时分,家人熟睡。我独自走到屋外。
  北京的夜不黑,无数灯火交织成彩色的图画。北京的夜也不静,声音的波涛一刻不停,只不过比白昼略低沉了点。惟有冰冷如汁的空气,像清泉一样荡涤着肺腑,使人感到振奋与警醒。遥望西部,我感到一丝淡淡的欣慰。
  西部有一座雄伟的高山。绵延数百万平方公里的世界屋脊,由它无尽的子孙组成。它的主峰——乔戈里峰,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第二高峰。在古老的文化典籍中,它被称为“帝之下都”,是黄帝居住的地方。这座威严的万山之父,就是昆仑山。
  1969年,我参军离开北京,来到了昆仑山上的一个部队。几个月后,迎来了我十七岁的生日。战友们为我摆了一桌“罐头宴”。银亮短粗像炮弹壳一样的军用罐头,开了一筒又一筒。有橘子的,有苹果的,有菠萝的,有雪花梨的,还有……对于每月只有一筒半水果罐头定量的士兵们,这是很糜费很丰富的盛宴了。我们把罐头汁倾倒在刷牙用的搪瓷缸里,彼此碰得山响,快乐地“干杯”。
  “你才十七岁,太小了。”——个老医生说。
  “我已经是大人了,很大的人。”我严肃地纠正他。
  “真正的大人,是怕人家说他岁数大的。况且‘大人’这个称呼,本来就是小孩子说的话。”老医生平静地反驳我。
  第5节:幸福盲
  许多年过去了。每逢过生日时,这对话便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我不再自称为大人,而且惊讶时间过得太快了。
  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如今十七岁的女孩子们,为父母该不该偷看她们的日记而展开热烈的讨论时,不禁浮起会心的微笑。我羡慕她们,但觉得她们比那时的我们还要小。
  她们自有她们的幸福。假如历史能够退回去重新拍摄,我愿意踊跃加入她们的讨论,并坚决主张父母亲不应该偷看她们的日记。
  可惜,历史不可涂改。于是,我只有羡慕,却从不后悔。
  关于昆仑山上的艰苦;关于高原、缺氧、奇寒、强烈的紫外线;关于冰峰雪崩,汽车失事,置人死地的高原病,我们的文学家艺术家已经写过那么多的话,我说不出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直在做医务工作,这在军营之中,相对是比较安全舒适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那么多死亡,那么多牺牲。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无法想象在那种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人自身的生命力是何等软弱!我想过妈妈,我掉过眼泪,我甚至诅咒过命运。但我终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保卫者的行列,成为祖国的哨兵。
  昆仑山呼啸的风雪,卷走了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它浓重的身影,横亘在我生命的原野上。我步入这座高山的时候,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十二年后,当我离开这座山时,已是人近中年了!昆仑山在向我索取了高昂的代价之后,馈赠我一件终生享用不尽的珍宝,这就是青年时代艰苦生活的磨炼。
  我是个医生,而且自信是个不错的医生。
  我之所以写起小说,就是因为对昆仑山的挚爱。它是我心中一颗充满活力的种子。
  昆仑山是值得用如椽大笔去挥写的。在我国灿烂的古代文化之中,它有过无数辉煌的传说。在高高的昆仑山巅,长着顶天立地的稻谷,它的每一粒谷米,都是珍珠和美玉。黄帝巍峨壮丽的帝宫,是百神聚议的地方。把守这座华美宫殿的天神,名叫陆吾,他有着英俊威严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还拖着九条尾巴……
  然而,现实中的昆仑山,哪有什么天稻!哪有什么宫殿!哪有什么陆吾!它是一个严酷的冰雪世界。在这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冰冻雪国里,生活着我们的边防战士。告别父母,远离家乡,四面八方的稚子在昆仑山上被铸成了钢。在那场空前的民族灾难中,他们经受了更为惨烈的苦难,却始终像昆仑山一样,沉稳坚强地挺立着……
  我曾急切地寻找所有描写昆仑山的文学作品。他们有的写得真好,令我赞赏、令我感叹。但每每于掩卷之后,又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这同我心中那座雄奇伟岸的高山,似乎并不能完全重合。像一架尚未调试到极佳状态的电视机,总有一点重影,有几行波动。
  这怪不得别人。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座昆仑山吧!
  那座属于我的昆仑山,时时像雕塑一般,凸现在眼前。陆游的两句话,简直像为我写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想试着勾画我心中的那座昆仑山。
  只是,我行吗?一个“文革”时期的初中毕业生。虽然有一张大专文凭,但那是医学的,与文学可不搭界。那场可怕的“革命”,中断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学业。除了医学,对于数理化,对于文史哲,我似乎总停留在一个初中生的水平。无论怎样自学,无论怎样读书,就像一株误了生长期的植物,再也抽不出绿色的枝条。
  我有繁重的本职工作,还有诸多头绪的社会工作,更有不可推卸的家务工作。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在人生这座舞台上,不写小说,角色也已经够多够乱的了。像个蹩脚的棋手,与数个高手对弈,再添上一盘盲棋,你是否有这个勇气?
  文学的小路上又是如此拥挤。好心的前辈谆谆告诫:写作是一桩极苦的事业,你推开的将是一扇“地狱之门”。
  我跳到空中,像一个第三者一样,冷静地分析了一下我自己。不要抱怨命运吧。每一代人,由于历史的限制,都有自己特定的趋势。不必过于骄傲,也不必过于沮丧。如果把这叫作命运,那它是一回事,自己的努力则是另一回事。与我们每个人密切相关,可以左右的,是第二件事。我这个人别无长处,但是不怕吃苦。这要感谢昆仑山。我经历了那种罕见的艰难困顿之后,一般的苦便难不倒我。
  电大中文专业招收自学视听生,我报了名。……没有时间听课,见不到辅导老师,你想完成作业,可连作业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有甚者,有好些科目,连教科书都买不到。于是只有向别人借书来读。上午借,下午还。临到考试,便连书也借不到了。我有时颇感滑稽,觉得自己有点像高玉宝。记得参加第一门考试之前,内心紧张之余,竟感到有些凄楚,觉得这真是自找苦吃。
  还好。我的成绩相当不错。一路考下去,我以各科平均八十多分、毕业论文“优”的成绩,结束了电大的学业。
  现在,总该开始了吧!
  晤,不行。学然后知不足。我这才知道自己太浅薄了。文学上那么多流派,那么多主义,那么多色彩。无数本名著等待你翻阅、无数位大家矗立在前头,压得人只能仰视。我又一头扎进书籍中去。
  学习不是目的。学习是为了创造。没有学习,便没有创造。但总是学习,也没有了创造。我,必须开始了。
  第6节:最难战胜的敌人是自己
  只是,在文学艺术界,我举目无亲。写出的东西,投往何处?倘是返稿,精神上受一次打击不说,别人若知道了,会不会嘲笑说风凉话?
  曾盘桓于所有文学青年起步之初的种种顾虑,也像绳索一样羁绊着我的笔。
  难啊!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敌人,就是你自己。
  但毕竟,我还是写了。我写我心的一部分,一肚子的墨水,带着稀薄的血痕,留在了洁白的稿纸上。借此,献给我心中神圣的山。
  感谢《昆仑》编辑部的海波同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的处女作,他立即予以关注,几天后就给我回了信。在小说的修改过程中,他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与心血。人们多知道海波是—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殊不知他也是一位极端认真负责的编辑。我真诚地感谢《昆仑》编辑部对我这样的无名作者所给予的支持和帮助。
  《昆仑殇》发表了。
  电话铃不断。多是我的同学好友。自幼在北京长大,我有不少自幼儿园就熟的朋友。
  “看了《人民日报》登的《昆仑》目录,那个写小说的毕淑敏,是你吗?”
  “是我。”像所有初学写作的人一样,我实行了严格的保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指名道姓地问,只得承认。
  “那篇叫昆仑……昆仑什么呀?我还不认识这个字。念昆仑汤?要不念昆仑场?”
  “念殇。昆仑殇。”
  “殇?是什么意思?”
  “殇,就是死。”
  “什么?昆仑死?写山就够没情绪的了,再加上死!哎呀,你写什么不行呀,偏写这个……”
  我放下了电话。真抱歉,我写别的不行,只能写我最熟悉的昆仑山。
  幸好以后见面时,朋友对我说:“你的小说我看了。看过之后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被一种很悲壮的情绪笼罩着……”
  谢谢你,我的朋友!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真好。我至今认为这是所有赞扬声中最高的一句评价。
  能使我们这一代人沉默的事情,不是太多的。我们同共和国一道,经历了过多的风雨,过多的喧哗。如今又被裹旋进高节奏的现代生活之中,留给我们沉默的时间太少了。沉默是一张白纸,它意味着思考之后将留下点什么。
  我希望人们能记住在遥远的西部,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在那高山之上,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赤诚的心。我们花前月下的每一次聚会,星光璀灿下的每一夜安眠,歌舞升平中的每一声欢笑,都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手中这支拙劣的笔,倘能传达出这种情感之万一,我心足矣!
  万事开头难。我已经开了一个头,但开头以后的事,似乎更难。人,应该时时前进,超越自己。但超越,又谈何容易。好比爬山,我现在站在昆仑山的脚背处,举头仰望,险峰峻岩,好一条漫长的路!
  铁马冰河入梦来
  天下雨。水珠的项链无休止地敲打着窗户,比平日更早地醒了。
  从家里到鲁迅文学院,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两年研究生读下来,往返路程加在一起,抵得上一次长征了。
  躺在床上,真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天没亮,人却要走了。
  到处黑洞洞的,便有半夜鸡叫的感觉。
  公共汽车牌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那是我。整个城市还在睡梦之中。
  远远有桔黄色的灯光逶迤而来,渐次将周围晕染得一团光明。
  车来了,为我一个人停下,我心中便充满了温馨和感激。在这风风雨雨的绝早的黎明,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了你而忙碌。在他们也许是应该,在我,却有一种对人类之间精巧分工的敬意。
  我无法在车上背单词或是记概念。大都市的乘车,是一项重体力劳动。扭头去看大街,城市每天都是新的。雨伞像蘑菇似的滋生在亮晶晶的柏油路面上,骑车人雨衣飘荡,像鸥鸟飞翔。
  路走了一半,雨停了。到了换车的地方,风冷冷地像谣言似的自背后袭来。该吃点东西御寒了。
  路旁有个女人在卖煎饼。读书这二年来,眼见得她手上的金戒指越戴越多,如今右手上已有四个。看她磕鸡蛋,推面糊,手起手落地劳作,心中便很怜悯她。一天操持下来,这许多金属坠在腕上,便相当于一场举重比赛了。
  吃了女人的煎饼,前心后背长了精神。一辆原本挤不上的车,竟贴了进去。
  城市是车的沼泽。紧赶慢赶,望到鲁迅文学院白色的教学楼时,恰恰到了上课的时间。
  “今儿个晚喽!”看门兼打铃的老师傅,眯眯笑着对我说。
  “不——晚!”我急煎煎往楼上跑,顾不得还他一个笑。
  “别慌!等你上了楼,我再打铃。”
  在文学院读书的日子里,不知可有细心的同学发现了这个秘密。有的早晨,那铃声会晚响一两分钟,陪着我走进教室。
  同学们都端坐着,枯燥而温暖。他们在校,以逸待劳,可我的十分精力已耗掉了一半。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从未正正规规地学过文学。一位主治医师,抛了自己所熟知的生理病理药理,却学起了陌生的文学美学哲学,扪心自问,是否同自己过不去?三十多岁的女人,离开舒适的房子和温馨的家,在风雨迷蒙的清晨,发缕湿淋淋地赶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第7节:铁马冰河入梦来
  也许这是我冥冥之中的天数,也许这是我人生中必遭的劫难。也许爱好是最好的老师,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的顿悟……
  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只缘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班录取了我!
  当学生的就该把学业完成好。
  这是上小学一年级时,妈妈对我说过的话。我将铭记终生。
  上午的课结束了,大家夹着书籍本册,蜂拥着往楼下走。每逢这一瞬,我便感动。觉得下了课的我,与半日前去上课的我,已有了某些不同。
  午饭吃饺子。白菜馅,只有极少的肉,煮得又轻,菱形块的菜叶,顽强地立在饺子皮里。
  吃了饭,背起书包。
  “毕淑敏,下午有家编辑部来座谈,你不参加了?”有位同学高声叫喊。
  “真抱歉!我得走了。”
  真是个恋家的女人!
  不知有无人这样背后指点过我。我不是回家,是去上班。我是一家有两千工人的工厂卫生所的所长。一边上学,一边上班,整个学生生涯,肩上都背着一具无形的药箱。
  一路颠簸。当我就要走进我的卫生所时,我停下脚步,站在天空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人们要下潜到幽暗的海底前所做的准备动作。
  我不知道世上可有比我这个所长更小的官,但它却给予我深重的烦难。
  下个月需买的药品该造表了……义务献血的名单务必落实……所里两位更年期的大夫吵起来了……领导有了病要到家去诊看……
  一个泪水涟涟的女人,坐在我的椅子对面,脸上泥泞不堪。
  “所长,我已等你多时。我的丈夫得了癌症……”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推送到她面前。所有的文学,所有的艺术,都被这女人滂沱的泪水冲向远方。她说得很对,我是所长。所长此时该干的事,就是尽量减轻她丈夫的痛苦……
  住院难,住院难!我得派一个得力的医生去联系此事,也许还得备一份薄礼……
  我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处理着一位所长应当承担的事务。上午那些关于文学的清谈,已像一个神秘遥远的童话。
  终于,下班了。
  现在,最严重最迫切的问题是:今天晚上全家人吃什么?
  这是主妇们永恒的命题。我常常面对这道题踌躇不安。不是因为金钱的拮据,而是糜费不起时间。
  在背着课本和工作总结的书包里,再塞进去一把菜豆角。
  一边做饭,一边背我的单词。
  一边炒菜,一边记一个概念。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但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
  晚饭以后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儿子的。既然我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总还要扶上马再送一程,教他怎样长大,怎样做人。
  夜色终于将所有的空气都染黑了,躺在床上,伸直百骸,只听得所有的骨节都喀吧作响,好像它们就要在某一处折断。小时候听人说,骨头响是要长个了。
  枕头好像是薄荷做的,不催人入眠,反令人警醒。一个萤火虫似的光亮从远处飞来,闪烁着精灵一般的色彩。
  这是什么?
  这是一篇小说最初的种子,竟在这样的疲惫困倦之中,诚实地谦逊地来拜访我了。
  我在暗夜中睁着眼睛,看见它埋进记忆的梯田里,在干旱与贫瘠中,顽强地生长着,抽出柳条一般的叶,开出星星点点火苗一般灿烂的花……
  背着药包上学堂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写一本这么厚的书。”
  张海迪对我说。
  这本书——《轮椅上的梦》,整整32万字。作为同是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议的代表,我们在“21世纪宾馆”第十六层的一个房间促膝交谈。俯瞰夜色中的北京,烟雨蒙蒙,灯光璀灿。
  张海迪身穿银灰色牛仔上衣,胸前绣着温暖的迎春花。下着黑色浅条纹西裤,肉色丝袜,小巧的黑皮鞋,鞋袜和裤腿,纤尘不染,因为她永远不能站起来。
  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轮椅上的贵族,花环和鲜花。但在这个凄清的夜晚,得以在咫尺之内观察张海迪,我那颗作为医生和女人的心,为之颤栗。
  在那些美丽而典雅的衣服之下,包裹着一具高位截瘫的躯体,只有第二胸椎平面以上才有感觉。打个残酷的比喻,张海迪实际上只是个半截人,像一座半身胸像。
  海迪的妹妹小雪陪伴着她。小雪很高,我一米八八,她比我还高。小雪对我说,海迪出生时九斤重,幼年时高大而健康。看着轮椅上的张海迪,我心中黯然。无情的疾病将她拦胸砍断,并不罢休。似乎它想试一试,在这个孱弱的女性身上,究竟还蕴藏着多少力量。1991年1月,张海迪在上海进行手术,被确诊为黑色素癌。
  她的脸上,残留着手术后的巨大瘢疤,即使在灯光下,也很触目。她的手背上,有为了写作而磨砺出的茧子,厚硬如田间耕作的老农。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学西班牙语。”
  张海迪对我说。
  她已经通晓英、日、德、俄、朝鲜、世界语等六种语言。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办油画展。”
  张海迪对我说。
  她已经画了五十多幅油画,画大海,画蓝天和太阳。为了保持住视力和最后的体力,她拒绝做抗癌的化学和放射治疗。她在日记里曾写道:“我这几天心烦得很。倒不是为可能过早地死去而烦恼,也不是因为疾病的痛苦。对于这一切,我早已不怕了。这几天,我老在想,自己在生命的里程中,做得太少了,太少了。”
  第8节:假如我能活下去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弹钢琴。”
  张海迪对我说。
  她的手很美,这几乎是她身上惟一同健康人相似的部位。就是用这双手,她为孩子们理发,替姑娘们裁衣,给病人们扎针,写了八本书。
  “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要……”
  一个又一个的计划,从张海迪苍白的嘴唇吐出来,像鸽群似的展开翅膀,飞往窗外广袤的夜空。
  命运像一把悲壮的铁锤,击打着张海迪残缺的躯体。她的意志在这铁与血的淬炼中,锻造得无比坚强。
  只有一刻,她清澈的双眸蒙上凄凉:“你有一个儿子,这多幸福……”她轻轻地说。
  张海迪已经浓重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在最后告别的“21世纪文学之夜”的晚会上,她深情地对大家说:“我给大家唱一支歌。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你们能记住我的歌……”
  她唱的歌名是:好人一生平安。
  海迪在给我的书上写道:“亲爱的淑敏大姐留念,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吧!”
  海迪,我祝你永远平安!
  假如我能活下去
  我们从小就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天气刚有一丝风吹草动,妈妈就说,别忘了多穿衣服。才相识了一个朋友,爸爸就说,小心他是个骗子。你取得了一点成功,还没容得乐出声来,所有关切着你的人一起说,别骄傲!你沉浸在欢快中的时候,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千万不可太高兴,苦难也许马上就要降临……
  我们已经习惯于提醒,提醒的后缀词总是灾祸。灾祸似乎成了提醒的专利,把提醒也染得充满了淡淡的贬意。
  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看得见的恐惧和看不见的恐惧始终像乌鸦盘旋在头顶。
  在皓月当空的良宵,提醒会走出来对你说:注意风暴。于是我们忽略了皎洁的月光,急急忙忙做好风暴来临的一切准备。当我们大睁着眼睛枕戈待旦之时,风暴却像迟归的羊群,不知在哪里徘徊。当我们实在忍受不了等待灾难的煎熬时,我们甚至会恶意地祈盼风暴早些到来。
  在许多夜晚,风暴始终没有降临。我们辜负了冰冷如银的月光。
  风暴终于姗姗地来了。我们怅然发现,所做的准备多半是没有用的。事先能够抵御的风险毕竟有限,世上无法预计的灾难却是无限的。战胜灾难靠的更多的是临门一脚,先前的惴惴不安帮不上忙。
  当风暴的尾巴终于远去,我们守住零乱的家园。气还没有喘匀,新的提醒又智慧地响起来,我们又开始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期待。
  人生总是有灾难。其实大多数人早已练就了对灾难的从容,我们只是还没有学会灾难间隙的快活。我们太多注重了自己警觉苦难,我们太忽视提醒幸福。
  请从此注意幸福!
  幸福也需要提醒吗?
  提醒注意跌倒……提醒注意路滑……提醒受骗上当……提醒荣辱不惊……先哲们提醒了我们一万零一次,却不提醒我们幸福。
  也许他们认为幸福不提醒也跑不了的。也许他们以为好的东西你自会珍惜,犯不上谆谆告诫。也许他们太崇尚血与火,觉得幸福无足挂齿。他们总是站在危崖上,指点我们逃离未来的苦难。
  但避去苦难之后的时间是什么?
  那就是幸福啊!
  享受幸福是需要学习的,当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刻需要提醒。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学会感官的享乐,人却无法天生地掌握幸福的韵律。灵魂的快意同器官的舒适像一对孪生兄弟,时而相傍相依,时而南辕北辙。
  幸福是一种心灵的震颤,它像会倾听音乐的耳朵一样,需要不断的训练。
  简言之,幸福就是没有痛苦的时刻。它出现的频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少。人们常常只是在幸福的金马车已经驶过去很远,拣起地上的金鬃毛说,原来我见过她。
  人们喜爱回味幸福的标本,却忽略幸福披着露水散发清香的时刻。那时候我们往往步履匆匆,瞻前顾后不知在忙着什么。
  世上有预报台风的,有预报蝗虫的,有预报瘟疫的,有预报地震的。没有人预报幸福。
  其实幸福和世界万物一样,有它的征兆。
  幸福常常是朦胧地,很有节制地向我们喷洒甘霖。你不要总希冀轰轰烈烈的幸福,它多半只是悄悄地扑面而来。你也不要企图把水龙头拧得更大,使幸福很快地流失。而需静静地以平和之心,体验幸福的真谛。
  幸福绝大多数是朴素的。它不会像信号弹似的,在很高的天际闪烁红色的光芒。它披着本色的外衣,亲切温暖地包裹起我们。
  幸福不喜欢喧嚣浮华,常常在暗淡中降临。贫困中相濡以沫的一块糕饼,患难中心心相印的一个眼神,父亲一次粗糙的抚摸,女友一个温馨的字条……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幸福啊。像一粒粒缀在旧绸子上的红宝石,在凄凉中愈发熠熠夺目。
  幸福有时会同我们开一个玩笑,乔装打扮而来。机遇、友情、成功、团圆……它们都酷似幸福,但它们并不等同于幸福。幸福会借了它们的衣裙,袅袅婷婷而来,走得近了,揭去帏幔,才发觉它有钢铁般的内核。幸福有时会很短暂,不像苦难似的笼罩天空。如果把人生的苦难和幸福分置天平两端,苦难体积庞大,幸福可能只是一块小小的矿石。但指针一定要向幸福这一侧倾斜,因为它有生命的黄金。
  第9节:提醒幸福
  幸福有梯形的切面,它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就看你是否珍惜。
  我们要提高对于幸福的警惕,当它到来的时刻,激情地享受每一分钟。据科学家研究,有意注意的结果比无意要好很多。
  当春天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这是春天啦,心里就会泛起茸茸的绿意。
  幸福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请记住这一刻!幸福就会长久地伴随我们。
  那我们岂不是拥有了更多的幸福!
  所以,丰收的季节,先不要去想可能的灾年,我们还有漫长的冬季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我们要和朋友们跳舞唱歌,渲染喜悦。既然种子已经回报了汗水,我们就有权沉浸幸福。不要管以后的风霜雨雪,让我们先把麦子磨成面粉,烘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所以,当我们从天涯海角相聚在一起的时候,请不要踌躇片刻后的别离。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有无数孤寂的夜晚可以独自品尝愁绪。现在的每一分钟,都让它像纯净的酒精,燃烧成幸福的淡蓝色火焰,不留一丝渣滓。让我们一起举杯,说:我们幸福。
  所以,当我们守候在年迈的父母膝下时,哪怕他们鬓发苍苍,哪怕他们垂垂老矣,你都要有勇气对自己说:我很幸福。因为天地无常,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他们,会无限追悔此刻的时光。
  幸福并不与财富地位声望婚姻同步,它只是你心灵的感觉。
  所以,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也能够说,我很幸福。因为我们还有健康的身体。当我们不再享有健康的时候,那些最勇敢的人可以依然微笑着说:我很幸福。因为我还有一颗健康的心。甚至当我们连心都不再存在的时候,那些人类最优秀的分子仍旧可以对宇宙大声说:我很幸福。因为我曾经生活过。
  常常提醒自己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经常看看太阳,心就不知不觉暖洋洋亮光光。
  提醒幸福
  有一天,我先生对我说,以前结婚的时候,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现在我补送你一个金戒指吧。
  我说,心意领了,但金器我是不要的。
  先生笑了,说你肯定是舍不得钱。其实买金很合算,戴在手上,是件装饰品,除了好看,本身的价值也还在。不喜欢这个样式了,还可以打成新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说,我算的是另一笔账啊。
  他很感兴趣,让我说个明白。
  我说,我是一个劳动妇女,戴了金,干起活来就不方便了。俗话说,远路无轻载。
  先生就笑了,说你以为我会给你买一个多么沉重的金镏子?想得美。我们只能买个金戒指,不过几克重。
  我说,你听我说。我每天伏在桌前,不辨晨昏地写作。在电脑上敲出一个字,最少要击键两次。就算这个戒指五克重吧,手起手落,一个字就要多耗十克的重量。天长日久地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假设我要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这小小的戒指就化作十吨的金坨,缀在手指的关节上,该是多么大的负担!要做的事情太多,路远不胜金。
  先生说,要不我们买一条金项链,你写作的时候脖子总是不动的。
  我说,我不喜欢项链的形状,它是锁链的一种。我崇尚简洁和自由,觉得美的极致就是自然。再说我多年之前就被X光判了颈椎增生,实在不忍再给沉重如铅的脖子增加负担。
  先生叹了口气说,作为一个女人,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克金,真的不遗憾?
  我说,我有许多遗憾的事情,比如文章写得不漂亮,做饭的手艺不精良,一坐车就头晕,永远也织不出一件合身的毛衣……但对金子这件事不遗憾。
  先生说,你这是反潮流。
  我说,不是反潮流,实在是无所谓。金是什么?不就是地球上的一种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的金属吗?有了这种金属就象征你高贵,没有这种金属就注定卑贱吗?这颗星球上还有很多种稀有金属,比如铂,比如铑,比如能造原子弹的铀和镭……都比金昂贵得多。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金属都披挂在身,金属除了它在工业上的用途,并不代表更多的含意。如果你喜欢,你就佩戴好了,就像乡下的女孩在春天里,把一支野花簪在发梢。如果你因了种种的缘故,没有一克金,那也没有什么可怯懦的,依然可以挺直腰杆,快快乐乐的生活。
  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我们拥有天空和海洋,如果我们拥有知识和事业,如果我们拥有自信和尊严,如果我们拥有亲人对我和我对亲人的挚爱,我们的生命就很完满。
  拥有已太多,无金又何妨!
  路远不胜金
  很小的时候,如果我有了过失,说了谎话,又不愿承认的时候,妈妈就会说:看着我的眼睛。如果我襟怀坦荡,我就敢看着她的眼睛,否则就只有羞愧地低头。
  从此,我面对别人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
  当我失败的时候,看着亲人的眼睛,我无地自容。但悲伤会使我的眼睛蒙满泪水,却不会使我闭上眼睛。看着批评我的目光,我会激起正视缺点的勇气与信念。我会仔细回顾我走过的路,看看自己是怎样跌倒的,今后避开同样的危险。
  当我受到表扬的时候,我也快乐地注视着别人的眼睛。我不喜欢假装谦虚把睫毛深深地垂下,一个人回到僻静处悄悄地乐。我愿意把心中的喜悦像满桶的水一样溢出来,让我的朋友们分享。在我的亲人我的朋友的眼睛里,我读出他们的快活和对我更高的希冀。表扬不但没有使我忘乎所以,反倒更使我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成功好比是一座小山,一个准备走很远的路的旅人,站得高了,才会看到目的地的篝火。他会加快自己的脚步。
  第10节:路远不胜金
  当我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我会格外注视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已经是被说腻了的古话,可我要说眼睛不仅仅是窗户,它是心灵的家。假如陌生人的目光坦诚而友好,我会向他伸出我的手。假如陌生人的目光犹疑而彷徨,我断定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不能成为朋友。假如陌生人的目光躲闪而阴暗,我会退避三舍,在心里敲起警钟。假如陌生人的目光孤苦无告,我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当我面对熟识的人的时候,我会观察他的眼睛有没有变化。岁月会改变一个人的眼光,就像油漆的家具会变色一样。但是有些老朋友的眼光是不会变的,像最清澈的水晶,晶莹一生。但他们的眼睛会随着思绪的喜怒哀乐变幻颜色,作为朋友,我愿与他们分担。假如他们悲哀,我愿为他们宽心。假如他们喜悦,我愿与他们分享。假如他们焦虑,我愿出谋划策。假如他们忧郁,我愿陪着他们沿着静静的小河走很远很远。
  当我独自一人面对镜子的时候,我严格地审视自己的眼睛。它是否还保持着童年人的纯真与善良?它是否还凝聚着少年人的敏锐与蓬勃?它在历尽沧桑以后,是否还向往人世间的真善美?面对今后岁月的风霜雨雪,它是否依旧满怀勇气与希望?
  当我面对森林的时候,我注视着森林的眼睛。它就是树干上斑驳的年轮和随风摇曳的无数嫩叶。它们既苍老又年轻,流露出大自然无限的生机。
  当我在月夜里面对星空的时候,我注视着宇宙的眼睛。那是苍穹无数的星辰。天是那样的幽蓝而辽阔,周围是那样的静寂而悠远。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我们是多么的渺小啊!但正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类,开始了征服宇宙的长征。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有时那样伟大而悲壮。每一个孤立的人,都像小星一样微弱,但集结起来,就可以给迷途的人指引方向,就可以在黑暗中放出光明。
  我注视着滔滔的流水,浪花就是它的眼睛。生命在于运动,假如大海没有了波涛,就结束了它浩翰博大的使命,大海就瞎了,成为死水一潭。再也不能负载舟楫远航,再也不能任海鸥翱翔,再也不能繁养无数的水族,再也不能驮着我们在海滩上嬉戏……
  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有它们的眼睛。就看你用不用心寻找,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和它对视。
  当我刚刚开始学习注视别人的眼睛的时候,心中很有些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孩童,我怎么敢看着别人的眼睛?那不是太不尊敬人了吗?我对妈妈讲了我的顾虑,她笑了,说,那你明天试着看看老师的眼睛。
  第二天,在课堂上,我开始注视着老师的眼睛。好怪啊,老师好像专门给我一个人讲课似的。我的思考紧紧地跟随老师的讲解,在知识的密林里寻觅。当讲到重要的地方,我看到老师的眼睛里冒出精彩的火花,我知道自己一定要记住它。当老师的眼光像湖水一样平静的时候,我知道这只需要一般掌握。当我在读老师眼睛的时候,老师也在读我的眼睛。假如我显现出迷惘与困惑,老师就会停顿他讲解的步伐,在原地连兜几个圈子,直到我的目光重又明亮如洗。假如我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他会突然把讲了一半的话咽进嘴里。他知道我已心领神会,可以继续向下讲了。
  我这才知道,眼睛对眼睛,是可以说话的。它们进行无声的交流,在这种通行的世界语里,容不得谎言,用不着翻译。它们比嘴巴更真实地反映着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注视着别人的眼睛,是一种郑重,是一种尊敬,是一种信任,是一种坦诚。
  当然了,这种注视不是死瞪瞪地盯着人家看,那样可真有点傻乎乎并且不文雅了。注视的目光应该是宁静而安然的,好像是我们在晴朗的天气,眺望远处的青山。
  如果我听懂了他的话,我会轻轻地点头。如果我需要他详细解说,我会用目光传达出这种请求。
  注视着别人的眼睛,也给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谢谢你的时候,我必须发自内心的真诚。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必须传递由衷的歉意。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我能把这件事做好,我一定要有一个必胜的信心。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请相信我,我觉得自己陡然间增长了才干和胆魄。
  医学家证明,人在说谎的时候,无论他多么历练老辣,他的眼睛都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瞳孔会散大,他的视线会游移,眼睑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垂。
  为了我们能够勇敢地注视别人的眼睛并不怕被别人所注视,让我们做一个襟怀坦荡心灵像水晶般透明的人。
  看着别人的眼睛
  小时候猜一道智力题,问:从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出发,无论往哪里走,都是朝向南?
  答案是:北极。
  现在无论同谁聊天,无论从哪说起,都会很快谈到钱。钱成了当今社会的极点。
  钱给人的好处是太多了,而且有许多人由于钱不多,而享受不到钱的好处。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就需要想象,想象的规律一般是将真实的事物美化。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位大眼睛戴口罩的女士,就会想她若摘了口罩,一定更是美丽动人。其实不然,口罩里很可能是一对暴牙齿,人家原是为了遮丑的。
  第11节:看着别人的眼睛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虽是无钱之人,却凭医疗常识,想象钱的功能是有限的,理由从人的生理结构而来。
  钱能买来山珍海味,可再大的富豪也只有一个胃。一个胃的容积就那么大,至多装上两三斤的食物,外加一罐扎啤,也就物满为患了。你要是愣往里揣,轻则是慢性胃炎,重了就是急性胃扩张,后者有生命危险呢。更不消说,长期的膏粱厚味,引起高胆固醇糖尿病等等。所以说那些因公而需长期大吃大喝的人,得了肥胖症,真是要算公伤的。
  钱能买来绫罗绸缎。可再娇美的妇人也只有一副身段,一次只能向世人展现套在身体最外层的那套衣服。穿得太多了,就会捂出痱子。要是一天老换衣服,变成工作,就是时装模特,和有钱人的初衷不符了。
  再说人类延续种族愉悦自身的那个器官吧,更是严格遵循造物的规律,无论科学怎样进步,都不可能增补一套设备。假如无所节制,连原装的这一份都进入“绝对不应期”,且不用说那种种的秽病了。电线杆子上的那些招贴纸,是救不了命的。
  人和动物在结构上实在是大同小异,从翩飞的蝴蝶到一只最小的蚂蚁,都有腹腔和眼睛。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思想,而恰恰在这一面钢铁盾牌面前,金钱折断了蜡做的矛头。
  比如理想,比如爱情,比如自由……都是金钱的盲点。它们可以因了金钱而卖出,却不会因了金钱而被买进。金钱只是单向的低矮的闸门,永远无法积聚起情感的洪峰。
  造物给予人的躯体是有限的,作为补偿,造物还人以无垠的精神。人的躯体的每一个细微之部,都是很容易满足的。你主观上想不满足,造物也不允许你。造物以此来制约人的物质的欲望,鼓励思想的飞翔。于是人类在有了果腹的兽肉和蔽体的树叶之后,就开始创造语言绘画和音乐……积蓄了一代又一代的精华,于是我们有了文学,有了艺术,有了哲学的探讨和对宇宙的访问……那都是永无穷尽的奥妙啊,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会上天入地披肝沥胆的寻找与提炼。
  我们现在是站在钱的极点上,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它。人们在新的一轮物质需要满足之后,回过头来仍然要皈依精神。
  精神是人类最大的财富。在远没有金钱之前,人类就开始了精神的求索。人类最终也许将消灭金钱,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的精神永存。
  钱的极点
  当心理医生的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布雷迪的猴子。
  布雷迪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而是一位科学家的名字。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两只猴子各自坐在它们的椅子上,像平常一样开始了生活。但宁静仅仅维持了片刻,二十秒钟后,它们猛地同时遭到一次电击。这当然是不愉快的感受了,猴子们惊叫起来。
  被仪器操纵的电源,毫不理睬猴子们的愤怒,它均匀恒定地释放电流,每二十秒钟准时击发一次。猴子们被紧紧地缚在约束椅上,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逆来顺受。
  但猴子不愧为灵长目动物,开始转动脑筋。很快它们发现各自的椅子上都有一个压杆。
  甲猴在电击即将来临的时候掀动压杆,电击就被神奇地取消了,它俩也就一同逃脱了一次痛苦的体验。
  乙猴也照样掀动压杆。很可惜,它手边的这件货色是摆样子的,压与不压,对电击没有任何影响。也就是说,乙猴在频频到来的打击面前,束手无策。
  实验继续着。甲猴明白自己可以操纵命运,它紧张地估算着时间,在打击即将到来的前夕,不失时机地掀动压杆,以避免灾难。当然它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成功的时候,它俩就有了短暂的休息,失败的时候它们就一道忍受电流的折磨。
  时间艰涩地流淌着,实验结果出来了。在同等频率同等强度电流的打击下,那只不停掀动压杆疲于奔命的甲猴子,由于沉重的心理负担,得了“胃溃疡”。那只听天由命无能为力的乙猴子,安然无恙……
  假若是你,愿做布雷迪实验里的哪一只猴子?朋友问。
  我说,我是人,我不是猴子。
  朋友说,这只是一个比方。其实旋转的现代社会和这个实验有很多相同之处,频繁的刺激接踵而来,人们生活在目不暇接的紧张打击之中。大家拼命地在预防伤害,采取种种未雨绸缪的手段。殊不知某些伤害正是在预防之中发生,人为的干预常常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所以人们有时需要无奈,需要阿Q,需要随波逐流,需要无动于衷听其自然……
  我说,我对于这个心理学经典的实验没有发言权。如果布雷迪先生只是藉此证明强大的心理压力可以致病,无疑是正确的。
  停了一会儿,我对她说,你刚才问假如是我,会在猴子中做怎样的选择?经过考虑,我可以回答你——我愿意做那只得了“胃溃疡”,仍在不断掀动压杆的猴子。
  朋友惊讶地笑了,说为什么?她问过许多人,他们都愿做那只无助然而健康的猴子。
  我说,那只无助的猴子健康吗?每隔二十秒钟准时到来的电击,是无法逃脱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恶性刺激,日复一日,终有一天会瓦解意志和身体,让它精神失常或者干脆得上癌症。
  它暂时还没有生病,那是因为它的同伴不断地掀动压杆,为它挡去了许多次打击。在别人的护翼下活,把自己的幸运建筑在他人的辛苦与危险中,我无法安心与习惯。
  第12节:钱的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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