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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

_13 刘乐土 (秦)
李斯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蒙武,喜出望外,慌忙施礼说道:“原来是蒙将军,你是准备进宫吧,我有一件事情相托,有劳将军把敝人写的一篇文章转交大王。”“李客卿何不亲自呈交大王?你我一同入宫就是。”
“敝人已是驱逐之人,如何还有资格拜见大王,这事拜托蒙将军了。”
李斯说着,把竹简递给蒙武,再三叮嘱几句才怏怏地离开咸阳宫门,也许这一走将永远没机会再次踏进这里。
秦王政正在思索逐客之后,选拔哪些亲信之人担当空缺的职务,蒙武上前拜见,并呈上李斯所递的书竹,嬴政打开一看,是李斯的一份上书,只见上面写道: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持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马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诏》、《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嬴政读罢这篇酣畅淋漓、汪洋恣肆的上书,爱不释手,再加上李斯写一手漂亮潇洒的字,连声叫好:
“好文章,好文章,寡人至今还没读过如此好的文章呢!”
嬴政把李斯的这篇《谏逐客书》又递给蒙武,蒙武看罢也点头称赞:
“立意高远,文采斐然,站在统一六国的高度剖析用客之利与逐客之害,用色乐珠玉等耳目口鼻之享用类比用客,铺张陈丽色彩斑斓,读之似有珠玉之色。”
蒙武读后嬴政又让侍立旁边的赵高也拿去看看。
李斯的这篇上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但李斯巧妙地用一个“吏议”,把矛盾焦点由秦王而推向官吏,可谓挖空心思。然后以“逐客”为中心论证说理,历叙秦国四位知名君主“皆以客之功”而达到强盛,并用昆玉随珠、赵女郑声为喻暗示秦王政重珠玉色乐之享用而轻治国之良材,从而引申出逐客之害导致“资敌损我”的恶果,反衬出逐客是失策之举。最后用“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藉寇兵而赍盗粮”等巧妙比喻把逐客之害与用客之利进行鲜明对比,并委婉表达了自己忠于秦王的心愿。
赵高边读边思忖,李斯不愧为天下大儒荀况之徒,这样的人才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若能为我赵国之用决不在蔺相如平原君之下,赵高见嬴政对逐客一事似有动摇之意,决定大胆一试,让嬴政把逐客进行到底,那样将会有无数像李斯一样的贤才被拒在秦境之外,赵国至少可得十之二三,那才是“资敌损我”呢?想至此,赵高轻轻放下竹简,直言不讳地说道:
“李斯这一谏书写得文采飞扬、清朗有致,作为一篇文章可谓上乘之作,但作为谏书却是避实就虚、避重就轻、漏洞百出,实在不可取。”
蒙武很不服气地问道:“请赵侍中能否讲得具体一些,何处不可取,又怎样漏洞百出?”
“谏书开篇就说吏议逐客,但逐客的原因为何只字不提,这是故意回避问题的焦点。”
蒙武立即反驳说:“因为此谏书是直呈大王陛下,逐客的原因众所周知,何须再多此一举费时费墨呢?”
赵高又说道:“文中只列举客卿在秦国所作的重大贡献,为何避而不谈客卿给秦国带来的灾难呢?这足以见出李斯是故意避开这一逐客的真正原因而想蒙蔽大王。还有谏书中用了大量的作比手法,以物比人,人与物本来就是两个无法进行类比的东西,物为死物,受人约束,任人摆布,无心性,不能自觉活动,而人就不同了,其内心好坏不是一眼能够看穿的。有人为文很美,话也说得精彩,但心地是否忠于大王就不得而知了。”
蒙武过去对赵高并不认识,更不了解,自从赵高升任侍中以后才略微相识,在他印象中赵高是一谨小慎微不拘言笑之人,看样子为人还算忠厚老实,他一时猜不透赵高如此这般驳斥李斯这篇上书的原因,莫非是担心李斯回来大王又把收集情报的事收回交还李斯。无论赵高有何目的,从这件事中蒙武改变了对赵高的看法,他觉得此人含而不露,阴险狡诈。蒙武也毫不客气地反问道:“赵侍中话说得这么动听,谁知是忠于大王,还是怀有二心,赵侍中虽然不属客卿之列,但也不是秦国人呀!”
赵高内心十分恐慌,但以为蒙武听到他的什么风声,想痛斥蒙武几句,但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有实力与蒙武抗衡,颇不服气地说:“蒙将军怎能如此说话呢,我追随太后与大王多年,忠心苍天可鉴,虽是赵人,入秦十年之久,早已忘却了母邦,更何况大王待我恩重如山,怎会有二心呢?”
嬴政刚才初读李斯谏书对逐客一事心存疑虑,产生收回逐客令之意,现在听了赵高的分析,又有些犹豫不决了。
蒙武汇报完王翦与杨端和出兵伐赵又取九城,控制了上党地区与漳水流域的事,又提醒说:
“大王,李斯的谏书说得十分有理,请大王三思而行,切不可令大批杰出人才流落敌国,特别是李斯这样的人,正如公叔痤临终前向魏惠王举荐商鞅时所说的,要么用之,要么杀之,且不可使他为别国所用。正是魏惠王不听公叔痤的话,商鞅才逃到秦国为孝公所用,终于应验了公叔痤的话。我想大王应该明白一个贤能之人对于整个战争乃至整个国家的决定作用,不应因为极个别客卿不忠而否定全部,茅焦、魏缭、姚贾等人都是大王新任命的客卿,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才,一旦他们落入敌邦,必定给统一大业带来难以预料的隐患。大王应该明白为何平原、信陵之流合纵成功将我大军挫败,而庞、太子嘉之辈却合纵失败被赶出关外呢?究其原因不是文信侯用兵高于蒙骜王诸将,而是庞等人无法和平原、信陵二人相提并论,归根结底仍是人才在起决定作用。望大王早作决定,且莫因一时听信他人妄言而酿成大错。”
“让寡人再考虑一番!”
嬴政虽有心收回逐客令,但也不想现在立即表态,君主之言一言九鼎,怎能昨天发出逐客令今天又收回,令国人讥笑他出尔反尔没有明君的风范。嬴政不愿意毁坏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果敢强硬形象。
蒙武刚刚离去不久,公孙婉就搀扶着华阳太后走上大殿,嬴政慌乱起身迎接,他估计祖母太后一定为逐客一事来此,故意装作不知地问:
“祖母应以玉体为重,什么事要劳动您老人家亲自来此,需要做什么捎个口信,孙儿百忙之中也会去您老宫中的?”
华阳太后把玉杖往地上一顿,站了起来,未说话先咳嗽起来,公孙婉急忙扶华阳太后坐下,并轻轻为她捶着背。华阳太后终于止住咳嗽,长长喘口气,这才厉声斥道:“你听信何人妄言颁布的《逐客令》?”
“嬴况、嬴兴业等众多宗室大臣认为客卿来秦不是为了助秦完成大业,他们都怀有二心,目的在于阻挠秦对六国的兼并,或者是为了个人的私利。”
华阳太后不让嬴政继续解释,生气地说道:“客卿择强而仕,建功立业,存有封侯拜相之心无可厚非,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当然,客卿有良有莠,不能因为少数客卿给秦带来祸乱就一概否定,将他们全部逐走,应当明辩真假好坏区别对待,该驱逐之人毫不留情,该任用之人大胆提升。那些进言逐客的宗室大臣就完全是为朝廷利益着想吗?他们有的狭隘保守,有的老朽不中用,更有人自私自利,为了个人谋取高官厚禄而一概排外,自己无德无才却打击排斥贤才之人,嫉贤妒能,狂妄自大,是许多宗室大臣的本性,他们自以为出身王室之家,不思进取,无功于国,进爵不得,升迁无望,妄图靠打击贤才之人捞取高官厚禄实在可恶至极!”华阳太后说到气愤处又站了起来,喝道:
“你着人把嬴况、嬴兴业诸人叫来,老妇和他们辩驳一番!”公孙婉也在旁边说道:“几天前大王还说魏缭、姚贾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下令逐客,他们也都在驱逐之列。实不相瞒,魏缭本来就不愿留在秦国效力,他早有归隐之意,是我苦苦哀求才把他劝阻下来辅佐大王,如今将他们驱逐出境,将来谁还愿意踏上秦国国土一步。”
嬴况、嬴兴业等宗室大臣都来了,他们见华阳太后盛怒,哪还敢说半个不字,都纷纷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华阳太后没好气地说:“尔等先祖穆公下过一个名闻天下的《求贤令》,你们这些后世子孙倒好,与先祖恰恰相反,如今又来一个震惊天下的《逐客令》,穆公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华阳太后突然提高了嗓门:“就凭你们这些庸材也能完成统一大业,简直是蝼蚁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们谁懂用兵布阵之道?你们谁会治国安邦?你们谁又懂刑狱诉讼?”
也许这几句话说得快了些,华阳太后一时背过气去,身子一软歪在座椅上,众人急忙救治,嬴政更是惊慌失措地喊道:“赵高,快,快喊太医!”
等太医赶到时华阳太后已经醒来,嬴政跪在地上哽咽道:“祖母不必动气,要珍惜玉体,孙儿立即颁诏天下取消逐客令,孙儿再也不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嬴政与公孙婉等人把华阳太后送回长乐宫,临行前,华阳太后拉着嬴政的手说:
“政儿,奶奶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今后恐怕不能为你操心了,也不可能看着你完成统一大业了,但你要自立自强,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让奶奶失望。”
猛然间,嬴政发现祖母确实苍老了,头发早已全白,满脸皱纹,奶奶当年最引以为骄傲的糯米牙也早已没有了,身子也明显有些佝偻,岁月的风尘已将这位尊贵的太后风蚀成一株行将倒地的朽木。嬴政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泪水悄悄从眼角涌了出来。
“孩子,去吧,奶奶一时还死不了,奶奶也不想死,奶奶舍不得你,还想看着你登上帝位呢。你能及时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改正错误,把咱大秦国列祖列宗的心愿早日完成,就是对奶奶最好的安慰。”
嬴政点点头,拜别华阳太后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责令隗状立即颁诏取消逐客令,并派王绾、蒙武等人快马出城追回已经离去的客卿,官复原职。特赦郑国无罪,继续负责修筑水渠,直到完工。渭水岸边的官道上,两辆牛车缓缓而行。
李斯望着冰封的河流,听着冰下呜咽的流水,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天太冷,鼻子酸酸的。前面就是灞桥,如今出城已经十里,仍不见有人追来,李斯彻底绝望了,他最后的努力失败了,命中注定他只配做厕所中的老鼠。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起初只是一片两片,渐渐地,雪花变大了,变密了,雪越下越快,地上已经变白。
李斯诅咒着这讨厌的鬼天气,骂归骂,车子已经沾满了泥,走得越来越慢,李斯决定暂在灞桥上的驿站里避避雪,这样走下去,只怕天晚时找不到投宿的村庄,大人孩子一家老小在露天地里过夜,不冻死才怪呢。
李斯把牛车驶进车马棚,刚安顿好家人,看见一人披着蓑衣冒雪走来,这人看见了驿站,也走了进来,他脱去身上的蓑衣时,李斯才看清对方的脸,年龄与自己相仿,满脸黑瘦,双眼凹陷,不知是嘴巴有点小还是牙齿太大,总之,一对黄牙向外龇着。不等李斯开口,对方就先问道:“请问先生,此去咸阳还有多远?”
李斯有点诧异,到了灞桥哪有不知距咸阳还有多远的,莫非他是从其他国家来的。
李斯又上下打量一下来人:“听口音,你不是秦国人吧?”
对方点点头:“先生好眼力,我叫顿弱,从赵国而来,准备游说秦王谋求发展,将来也能封妻荫子荣宗耀祖。”
这样的人也来游说,李斯想笑终于没有笑出声,略带几分嘲弄的语气说:
“那先生要失望了,秦王已经颁诏全国下了逐客令,国内的客卿都被逐走,怎会再接纳先生呢,除非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顿弱也不恼,看看李斯全家:“先生一定是被逐走的客卿了,秦王驱逐那些无才之人,空下更多的职位就是为有才之人准备的,这么说我来的正是时候。”
李斯想不到顿弱不动声色就愚弄了自己,冷冷地说:
“先生若有才恐怕不会等到现在依然贫穷潦倒,只怕先生此次来咸阳只想讨口热饭的吧?”
顿弱哈哈一笑:“识时务者才能把握好时机,太公姜子牙不是八十三岁还垂钓渭水吗?终于钓得文王这条大鱼使自己成为周王室开国功臣。只有不识时务之人才会处处碰壁,坐失良机。”“狂妄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李斯生气地斥道。
“狂妄之人都是天才,我来游说秦王是因为我能助秦灭赵,为秦王统一天下,献计献策。”
李斯马上讥讽道:“先生刚才自称是赵国人,现在又说入秦是为了助秦灭赵,难道先生连一点廉耻之心、爱国之情都不具有吗?”顿弱也不示弱地回敬道:“先生被逐,足以见先生也不是秦国人,先生不远千里来秦的目的何在呢?当秦兵攻占先生的家邦时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李斯不服气地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正是由分裂走向统一之势,秦承天势顺民心统一六国,使分散的版图重新归于一体,我来此助秦也是合天理应民意,有什么觉得惭愧呢?”顿弱马上说道:“先生不觉得惭愧,为何指责我不懂廉耻呢?”李斯无言以对。
李斯突然听到驿站外一阵人喧马叫,伸头一看,蒙武正率领一队人马赶到。蒙武走上前施礼说道:
“李大人,恭喜你的鸿文博论打动了大王,已经重新颁诏天下取消逐客令,让李大人立即回城官复原职呢。”
李斯一时无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又仿佛看见那只仓鼠正向他微笑。雒阳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树叶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吕不韦也较去年早早地穿上厚厚的夹衣,他伫立在庭院后的山坡上举头望去,满山遍野荒草凄凄,那些乱蹿乱蹦的活物都不知藏匿何处,到处看不出一丝生机。偶尔有几只孤雁从头上掠过,也都发出失群的哀鸣。
贬谪封地一晃两年过去了,吕不韦的梦想一天天破灭,他原先指望嬴政执政后一定遇到难以克服的麻烦,然后屈驾向自己求援,他再故意摆一摆架子又可以官复原位了,哪怕仍是个丞相的空架子,也比在此闲居要好受得多。吕不韦早已记不清他从哪一年起就有了闲不住的毛病,特别是拜相以后,真正成为秦国第一忙人。忙也是一种乐趣,百忙时没有心思考虑人生的得失荣辱,更主要的只有忙才被他人看重,一个忙碌的身影能够吸引他人的注意。吕不韦虽然编纂了一部蔚为壮观的《吕氏春秋》,但由于他整日操劳于政事根本没有时间操笔,因此,只能出思想,那些具体工作只好由众多门客去做。其实,吕不韦也知道自己精于商道与权道,却不精文道,不知为何,自从回到雒阳后也偶尔做起舞文弄墨的事了,也许这是所有政治上失意之人的通病吧。不知为何,吕不韦曾经最讨厌屈原的诗,可是现在,他却一天天喜爱起屈原的诗来,有时爱不释手,他已经深切地感觉到屈原被放逐之后的痛苦心里,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同病相怜吧。
吕不韦眼望浮云,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昨日刚刚朗诵过的《抽思》: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失美人。
吕不韦刚吟诵到这里,司空马悄悄来到身边面带喜色地说:“侯爷,赵国太子嘉亲自到此邀请侯爷,车马已等在房外多时了。”吕不韦一怔,他想不到太子嘉会亲自来此。自从回到封邑,太子嘉已经三次派使臣请吕不韦到赵国为相,都被吕不韦拒绝了。当然,其他各国也都不断有使臣来请,许以高官厚禄,吕不韦或婉言回绝,或根本不予接见,只让司空马应付一下。他在秦国为相多年,对内对外了如指掌,他清楚地意识到东方各国任何一国都不足以与秦国比权量力,再加上六国君主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更让大批有识之士流向秦国,能够担当起合纵之势的中心人物都不复存在,合纵抗秦纯属无稽之谈。如今东方各国只图自保,根本没有相互结交团结一体抗秦之心,许多国家派使臣前来聘请吕不韦的目的也只是看重他在秦为相多年,指望通过吕不韦的关系与秦结为友好,吕不韦正是清醒地看到聘请者的用意,当然不能答应。更主要地是吕不韦与秦王嬴有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血源关系,他宁可去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想与秦王政为敌。吕不韦明白,他曾经设想的伟大计划落空了,让他痛苦的同时,心中也聊以自慰,他毕竟有过一个称王的儿子,即使秦王政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甚至知道而不认他这个父亲,那都是次要的,人生有那么一点值得骄傲的足够了。
吕不韦不接受秦以外的任何一国邀请,但他又派人四处放出口风,准备接受诚聘,再到另一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吸引各国的使臣络绎不绝地奔走在通往雒阳的官道上,他想效法孟尝君当年之为。
孟尝君曾为齐国相国,一时权倾朝野,门下食客近三千人,后引起齐王的猜忌而罢官回到薛地食邑。孟尝君失意之际并没有一蹶不振,他不断派门客游说各国君王宣传自己贤德有才干,魏国的梁惠王听信了孟尝君门客冯的话,用百辆车队携重金聘孟尝君到魏国为相,但孟尝君故意推辞不去;梁惠王因为礼节不便来,派使臣往返三次。浩大的声势震惊了齐王,他也为孟尝君不被重金所诱惑的精神气节所感动,终于再次诚聘孟尝君为相。
只可惜秦王政不同于齐王,尽管他对各国使臣奔走雒阳一事了如指掌,却不会再次把吕不韦请到咸阳,哪怕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也决不会向吕不韦低头,他的性格决定了他这样做,何况嬴政现在踌躇满志,事事得意。吕不韦又一计失算了。
各国见吕不韦根本没有外出为官的诚意,都纷纷偃旗息鼓,通往雒阳官道上的使臣车驾越来越少,这半年多已经没有一位使臣前来了。吕不韦想不到太子嘉会突然到此,他将如何面对这位故人呢?吕不韦把太子嘉请到客厅。自咸阳一别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二人相互一望,无情的岁月夺去青春的风采,时间的车轮在他们的额上都辗下了深深的皱纹。彼此施过礼分宾主坐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人事沧桑,两颗分离的心仿佛又碰到一起了,至少太子嘉这样认为。
太子嘉先开口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吧,你我从头开始,我想请吕先生到赵国为相,也封先生为文信侯,食邑比秦地雒阳多一倍,赵国的一切大政方针惟先生是从。”吕不韦不等太子嘉继续说下去,婉言说道:
“太子美意吕某不胜感激,只是今非昔比,如今已是老朽之人,在秦国都不堪驱使,如何还能到赵国为相呢?传扬天下岂不令有识之士讥笑,太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吕先生一定是认为我赵国弱小不足以抗拒强秦的大军压境,给你带来兵燹之害吧?嘉虽不才私下却认为强秦不可虑。我父王固然疏于朝政,使赵国一弱再弱,但父王如今年事已高,身体一向不好,如今又患病在身,说句不肖之言,不久便离开人寰。一旦我执掌大政,决心反其道而行之,效法先祖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举,改革弊政,任贤任能,发展生产,整顿军制,富国强兵。有先生之贤,振臂一呼,东方各国一定群起响应,合纵之势形成。赵虽弱小,仍有沃土千里,雄师百万,良将千人,以赵国为轴心,合齐楚魏燕韩五国之兵与秦决一雌雄,不能全胜也不全落败。只要能抵住秦军东侵,为赵嬴得十年时间,一个强大的赵国将会重新出现。人生能有几回搏,吕先生如今正当盛年,正是再创建人生辉煌的最佳岁月,何不奋起一搏展现个人价值,令天下人瞩目。”
吕不韦微微摇摇头:“常言说: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见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窥一斑,而知全豹。我吕不韦已近花甲之年,当然有自知之明,对于太子之才与心志我吕不韦十分钦佩,无奈岁月不饶人,只想终老此地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当年的豪情早被无情的岁月腐蚀,猛虎也会变成乖羊。太子不必多费口舌,我心已决。”
太子嘉继续说道:“闲时高山观虎斗,闷来松林听鸟鸣,这不是先生之为。虎就是虎,风就是风,打掉牙的虎不会成为乖羊,脱光毛的凤凰与鸡也不会一样。先生不愿屈驾赴赵,仍然对秦王政抱有幻想,想效法孟尝君再次被嬴政重用,来个梅开二度。以敝人愚见,只怕吕先生是一厢情愿,先生与秦王政相处多年,难道不知此人的心性吗?”
这话击中了吕不韦的心病,他不是不知,是不愿相信罢了。人们都说恋爱中的男女都愚蠢,被权钱迷惑的人更是笨蛋,吕不韦现在就是个大蠢蛋。
司空马见太子嘉许下这么好的条件,吕不韦仍不为之所动,有点着急了,只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使臣来此聘请了。过去司空马一直认为吕不韦是一个极其理智之人,做任何事都能把握好分寸,可是摆架子不能过分呀。司空马担心吕不韦失去这个极难得的机会,不经吕不韦许可,便插话说道:
“侯爷,赵太子言之有理,秦国不能再久留了。秦王政不念侯爷辅佐之情,对侯爷的赫赫功勋视而不见,随便抓个错就把爷赶出京城。从秦王政对及太后的态度,可见此人凶性残暴,过河拆桥,得势不饶人,忘恩负义,寡情少恩。他虽然把爷赶回封邑,心中实在不心甘,一定有赶尽杀绝之意,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借口罢了,一旦——”
吕不韦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不容司空马再说下去,大声喝斥道:“闭上你的臭嘴,孤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你们这些不明是非的下人乱嚼舌头从中搅和的!今天鼓动我做这,明天又怂恿我干那,弄得我乱了方寸,结果事事被动不然,凭我的心智,嬴政怎能不拜倒在我脚下?”
司空马被骂个狗血喷头,不声不响地退立一旁,一肚说不出的委屈。太子嘉见一时无法说服吕不韦,便在雒阳逗留几日,想与吕不韦多叙谈一下,让他回心转意接受自己的邀请。
公子嘉认为父王正是这千千万万个男人中的典型代表,而香妃恰是这数以万计女人的标本。
自从香妃进入赵王宫,赵襄王就一天天失去自己,越来越变得父亲不像父亲,丈夫不像丈夫,国王更不像国王。特别是公子迁出生后,在香妃强劲的耳边风狂吹下,太子嘉在父王眼中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多次扬言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无奈太子嘉大功没有大错也没有,赵襄王一时抓不住太子嘉的什么大错,也就无法将他废去。太子嘉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但让他主动退出他是决不甘心的,他也要有功于国,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他的一次次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太子嘉得知父王是在病榻上废去自己的太子之位,他不服气,决定亲自入宫面见父王,当面问个究竟。
太子嘉,不,现在应该再回到原来的称呼上叫他公子嘉了。公子嘉想找一个德高望众的老大臣一同前往,思来想去找谁呢?庞在上党作战撤退时中了蒙武一箭,回来后不久便病逝了。自从相国庞死后,公子嘉就失去一位给自己讲话的人,这也许是自己被废的一个外在原因。相比之下,公子迁内有香妃外有相国郭开,众朝臣多是看着赵王与郭开的脸色行事,只要赵襄王与郭开决定的事,众人明知错也无人反对,因为反对也没有用,只会给自己带来横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是众多人的明智选择。
公子嘉与老将颜聚入宫拜见赵王,赵襄王已经病入膏肓。公子嘉想不到仅仅十多日不见,父王竟然病到这种地步,一时悲感交集,跪在御榻前失声痛哭,颜聚再三劝慰,公子嘉才止住哭泣,哽咽道:
“父王,儿臣究竟有何大错,竟被废去太子之位?赵迁又有何德何能被立为承祚?”
不等赵襄王开口,郭开就冷冷地说道:
“无功就是错,大王认为你有错没错也是错,大王认为你没错就是有错也没错。”
香妃更是尖酸,瞟一眼躺在榻上的赵襄王,毫不客气地抢白道:“依我看你的太子之位早就该废黜了,你的错太多啦。你与庞鼓动合纵伐秦无功而返,损兵折将不说,破坏秦赵友好之盟,给赵国带来灾难。长安君成与桓齿奇聚众谋反,你力主出兵助孽,擅自兵进上党,最终又是兵败而归,使秦国对赵国恨之入骨,多次派大军讨伐,丢土失城的罪还小吗?”公子嘉无言以对,委屈地望着父王。
赵襄王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叹息一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
“嘉儿,你虽有心把事情做好,只可惜能力有限,事事总给人留下攻击的把柄,我也没有办法,废去你的太子之位并不是父王一人就能做主的,你好自为之吧。”
赵襄王说这几句话直喘粗气,只好闭目休息。
公子嘉看着坐在御榻旁的太子迁,心中不知道有多难受,他这么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孩子,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要德无德,要才无才,至于能力现在也看不出来,竟然将他取而代之,公子嘉怎能服气。可是,事已至此,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母后已死多年,几位支持自己的老大臣也都死的死亡的亡,没有人同情他,更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他鸣不平。公子嘉站了起来,铁了心说道:
“既然儿臣有错,我愿受罚,请父王把我逐出都城吧,我想外出立功赎罪,省得留在这里看着他人恶心,也令他人看着恶心。”“你——”
赵襄王睁开眼瞪着儿子,想训斥几句,一口啖上涌,憋得老脸青紫,连连咳嗽起来。
等到赵襄王咳声停了下来,颜聚恭敬地说道:
“大王,北地代郡常常遭匈奴人的搔扰,急需能人治理,既可发展生产又能抵御外敌入侵,就让公子嘉去吧。”
郭开心里道:公子嘉的太子之位虽然被废,但他常期与军中人交往密切,个人实力也十分强大,让他留在都城实在是心腹大患,把他赶到荒芜人烟的偏远代郡也好,省得留在京中与我作对。想至此,郭开也慌忙说道:
“颜将军言之有理,代郡确实需要一位像公子嘉这样的文武全才驻守,大王就遂了公子嘉的心愿吧。”
赵襄王抬眼看看儿子,略显愧疚地说:“如果你真想到外地做些实事,寡人答应你的要求,一旦生活不习惯就回来。手里手面都是肉,父王也不想这样做,只是——”赵襄王无力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又重新闭目休息。
颜聚陪公子嘉走出王宫,这才说道:“我知道公子刚才要求到外地做事只是气话,要以此要挟大王——”不等颜聚说下去,公子嘉就恼怒地说:
“你既然知道我并不想离开都城去外地,为什么还向父王提出答应我的要求,并把我赶到荒凉的代郡,你是何居心?”
颜聚解释说:“公子有所不知,我这样做正是为公子寻找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后路。代郡固然偏远,也荒凉,但那里地广人稀,既有农耕又有游牧,物产也算丰富。更主要的是那里远离秦地,秦兵轻易不能到达,暂时能避免兵灾之害,为公子嬴得招兵买马聚草屯粮的大好机会。再加上代郡与匈奴人相杂居,只要公子能够与匈奴人搞好关系,借得匈奴兵,将来举兵抗秦一定胜券在握。还有一点,我赵国虽然走了廉颇,仍然有一位杰出的军事天才李牧存在,此人一直驻守在雁门郡,威镇匈奴与幽燕,公子到了代郡可多与此人交往,向他学习领兵布阵攻守之法,也要用诚心将这些人收到公子门下。综上几点,公子此去代郡就等于拥有地利与人和,谋图霸业的三个条件公子已据有两条,只要上天保佑公子,形势一旦有变,公子的大业可成!”
公子嘉听了颜聚的分析,也认为有理,急忙拜谢说:
“嘉一时无知误会了将军的一片好意,请颜将军接受在下一拜!”“公子请起,折杀老臣了。”
颜聚将公子嘉扶起,又叮嘱说:
“邯郸不可久居,为了免于不测,公子还是尽早收拾行囊携妻小去代郡吧。即使公子听到大王薨驾的消息也不可轻意回都城,切记,切记。公子到代郡后,一定把代郡作第二邯鄣修建,广揽人才,吸纳兵源,大量屯积粮草,等待时机到来。”
公子嘉听信了颜聚的劝告,回府后即刻命人收拾行李打点细软,带领府中精锐部下和门客门人直奔代郡。
公子嘉来到代郡不久,就传来赵襄王薨驾的噩耗,他牢记颜聚敬告,只派门客奔回邯郸吊唁,自己在府中设奠拜祭。
赵襄王死,太子迁嗣立君位,号缪王,仍任命郭开为相国,立生母香妃为太后。
第4节 吕不韦服诛

秦王政从公孙婉那里看到魏缭所写的兵法大吃一惊,他颇不相信地说:
“这些兵书都是你师兄所写的吗?”
“当然喽,我敢向大王保证,当今天下,就用兵之道能而言,够胜过我这师兄之人的恐怕没有了。”
嬴政见公孙婉一提起魏缭就流露出一股难以言表的自豪,不免生出淡淡的醋意,但这种醋意只是一闪而过,嬴政忽然有了稳住魏缭的主意。魏缭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他可以不为我服务,但不能不为他师妹服务。嬴政已经隐隐感觉到魏缭对公孙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超越师兄责任以外的那种关心与爱护之情,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他正是要利用魏缭对公孙婉的这份情来控制魏缭,让魏缭为秦国驱使。
嬴政抬头看看公孙婉,恰好公孙婉也把目光投向他,嬴政多少有一丝愧疚之心,急忙把目光移开。他这样做无疑是把公孙婉当作一个诱饵,最终的结果是牺牲公孙婉换取一个贤才。当然,对于嬴政,女人早已算不了什么。这几年来,正是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而且美女如云,随便挑一个都比公孙婉要漂亮得多,他才一天天疏远了公孙婉,偶尔公孙婉主动了他,他也以朝政太忙为借口把公孙婉打发走。有时,嬴政常常暗笑自己太挚太愚,现在自己都不明白选择公孙婉时为何有一种任性和蛮劲,真觉得可笑,为了她差点和祖母闹翻了,真不值得。女人么,特别对于君王,女人就是每天批阅的奏折,有的折子批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应该扔掉;有的折子需要进一步思索商讨,当然要保留;也有的暂时可能用不着也许对今后有用,就把它放在一边,等需要了再拿出来。嬴政觉得公孙婉就是这后一种折子,现在需要她了。
嬴政数一数堆在几案上的兵书,足有五大卷,二十四篇,《孙子兵法》才十三篇,此人真有孙武之才么,嬴政仍有所怀疑,因为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也许魏缭正是这样的人,嬴政决定亲自试一试。
恰在这时,魏缭也步入殿内,他一见嬴政在赏读他的兵书,故意讥讽道:
“大王也懂兵法吗?”
“偶尔读一读,略知一二罢了,怎能比得上缭兄精于用兵之道。”“大王读过那些兵书?或听说过哪些兵书?”
嬴政见魏缭有意考问自己,正中下怀,随口说道:
“寡人读过《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听说过《太公六韬》、《司马兵法》和《吴子兵法》以及《魏公子兵法》,寡人虽读却是一知半解,不知缭兄能否详细解说一二,让寡人耳目一聪?”嬴政边说边向赵高招招手,耳语几句,赵高便匆匆走了。魏缭知道秦王政是想考一考他的真才实学,甚至有刁难他的意思,因为嬴政把当时人们所知道的几种兵书全部列举出来,看看魏缭是否博学,通览诸家兵法。
不知为何,魏缭与嬴政初次相遇之时,他就在心里把嬴政当作敌手,不是因为嬴政是秦王对魏国大肆用兵所引起的国仇家恨,而是来自男性内心深处的妒忌,他恨嬴政夺走了他的师妹,似乎不是因为嬴政公孙婉理所当然为他所有,那是师父当年的心愿。魏缭扫一眼秦王政,下意识地摸一摸腰间师父相赠的玉。男人常说什么都可以让人,惟独妻儿子女不能让人。男人都有一种心理,就是在情敌面前不甘认输,哪怕一个是鸡蛋另一个是石头,鸡蛋宁可粉身碎骨也会和石头相撞,也许价值就体现在粉碎的刹那间。
魏缭当然明白自己不能和秦王政相提并论,他有一种无形的自悲感,也许正是这自悲才使他有归隐之心。但他看不惯秦王政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尽管嬴政主动要求互相以兄弟相称,平起平坐,同衣同食。嬴政愈是这样做,魏缭越感到这恰是秦王政高高在上的显示。
魏缭想挫一挫嬴政的傲气,他不认为嬴政处处都是优秀的,就兵法而论,魏缭自认为当今天下无双,他为了不让秦王政看轻自己,也想充分表演一番,让秦国的内外大臣刮目相看,今天就是机会!魏缭朗声说道:“《孙子兵法》十三篇开篇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之之道’,提出战争影响国家的存亡和将士的生死,因此,用兵要慎重,尽量通过外交等谋略手段解决争端而不使用武力,所以在《谋攻篇》说‘上兵伐谋,其次代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使用武力,君主决不能随便发动战争!”
秦王立即反问道:“如果本王一定要征战,如何才能做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魏缭冷冷一笑:“那大王就是不顾百姓死活感情用兵,孙子斥之为‘以怒兴师’、‘以愠致战’。战争是以国家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为后盾的,这就要求作战要速战速决,且忌旷曰持久。当年秦赵长平之战就犯了兵家大忌,秦国虽然取胜,但损耗也是惨重的,因而此后再围邯郸就被打败了。孙子曰‘兵贵胜,不贵久’正是这个道理。倘若不得已进行长久作战,正如秦国进行的兼并战争应该采用以战养战的策略,用武力夺取敌国财物兵源补充军需,可是文信侯却提出纳捐取爵供给战争带来的财物损耗,实在不可取。”
骄横的秦王政对魏缭用《孙子兵法》分析秦国的这两次战争不能不暗暗佩服,确实入木三分,见解独到。
魏缭又分析说:“要想在征战中取胜,必须做到‘知彼知己’,‘知己’则不必多说,如何进行‘知彼’呢?这就需要向敌方派出间谍或从敌方中收买细作,听说大王已经接纳李斯的建议这样做了,但进行得尚不够到位,所派出的谍报人不能仅是一般兵丁商贩,这样得到的消息也多是外部消息,作用不大。大王应舍得耗费重金收买各国的权臣,如果这些人能够为大王效力,其作用不弱于大王的车骑军。买通六国权臣最多不过三十万镒黄金,这些资财看起来很多也很昂贵,与大王将来的一统江山比起来实在九牛一毛,舍不了孩子打不到狼,我想大王不是只顾眼前小利而放弃大利之人。已经花去十万黄金,又何必再吝啬那二十万呢?许多事都是尽七成之力而不能成功,为何不再加最后的三成之力?”
嬴政对魏缭的这些话既佩服又惊奇,他一个刚入秦不久的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许多极为秘密的事呢,有些事公孙婉也不可能知道,更不会是别人泄露给他。嬴政感到匪夷若思,他更认为不能让魏缭流落他国,一定要为秦国所用,倘若到了敌手那里,仅一个魏缭足以抵挡秦国三十万大军。
魏缭又说道:“决定战争的胜负除了‘知彼知己’之外,还有许多外在的因素,孙武子归纳为五点: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就是民情事量,孟子也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此,你发动的战争要是正义的,符合军民的愿望。所谓‘天’,指阴晴、冷暖、风雷雨雪、四季等天时的变化。‘地’则指地形险易、道路远近等地利方面因素。所谓‘将’,就是将帅的才识、威信、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作战有勇有谋。而‘法’则指军中的行伍编制、攻守分责及军需供给的管理,我在兵书上进一步发挥了孙子的这一思想提出伍保制,即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十人为属,一百人为闾,相连相保,有违犯法令知情不报者,一律用连坐论处,各级军官概不例外!”秦王政听到这里,高兴地说道:
“缭兄,这个办法好,我认为五保制不仅可以用来管理军队,也可以用来治理国家,将来寡人统一天下后就用五保制约束黔首,以此严明法令,令百姓不敢犯上作乱。”
魏缭一愣,忙说道:“大王,五保制是用来治军的,明法严令,约束将士拼死沙场,用来治国太苛刻了,会把百姓逼上反叛之路的。”
嬴政大手一挥:“治国与治军形异而道同,你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你继续讲解《孙子兵法》给寡人听!”
这时,赵高和王翦、蒙武、李信、李端和、王绾、辛胜等人一起走了进来,参见完毕,分坐两旁。公孙婉看看这阵式,向秦王政笑道:
“大王是让众将军来向我师兄讨教学习兵法,还是故意让众人来考问他,与他为难?”
嬴政看看王翦,王翦会意,站起来说道:
“我久闻魏先生精通兵法,并撰一部五大卷兵书,今日奉大王之命特来讨教学习。”
公孙婉转向魏缭:“师兄,你不是一直要开馆授徒吗?大王今天给你请来这么几名弟子,你就不必谦逊,好好教教他们,有问必答,也让秦国的将领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至于狂妄自大到天下无敌的地步。”
魏缭见师妹当众毫不掩饰地偏向自己,受到很大鼓舞,信心十足地说:
“师妹放心,这几个弟子我还收得起教得动,今天不会让他们白来的,保证让他们听一次课胜读十年书。”
王翦早就听说魏缭狂傲,对秦王政从来不用臣子的礼节,今天一见果然是一名放荡形骸之人,看年龄也与自己仿佛,却如此托大,根本不把他们这些秦国一流的上将放在眼中,不禁大怒,天下谁人不知道我王翦,又有几人知道你一个无名之辈魏缭。纵然写了几卷兵书又能怎样,当今世上舞文弄墨、纸上论兵、徒有虚名之辈比比皆是,这里抄抄那里摘摘,东拼西凑,七偷八窃,写出一部书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若把多年来打仗的经验总结一下,稍加润色,只怕不止五卷呢?想至此,王翦站起来沉声问道:
“请问,魏先生,孙子兵法对征战技巧上的论述有哪些独到之处?”“征战既要讲究战略又要讲究战术,战略上要藐视敌手,战术上要重视敌手。所谓战略上藐视敌手,这是为君为将所必须具备的作战心理与基本要求,正如孙子所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只有心中有一个‘全’字,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除此以外,‘气’和‘势’也十分重要,曹刿论战中曾提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说,齐鲁长勺之战鲁国以少胜多的原因就是一个‘气’字。孙子也在《军争篇》中写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这里又从战略讲到战术:‘治气’、‘治心’、‘治力’、‘治变’。《孙子》第五篇专门论‘势’,湍急的流水飞猛奔泻,能把石头漂移,这就是势,因此,善于指挥的将帅要擅长‘造势’与‘伍势’,像‘转圆石于选千仞之山’一样势不可挡。”
魏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战略上要求,他这样论述本身就是“用气”与“用势”,似乎先用磅礴的势气压倒王翦咄咄逼人的锐气,这是魏缭把军事上的战略用在论辩之中吧。
魏缭稍稍舒缓一下语气,然后心平气和地说起《孙子兵法》对战术方面的论述:“《孙子》十三篇,有十篇之多都是讲战术,概而论之,孙子强调战前准备、灵活用兵、示形动敌、出其不意、避实击虚等作战方法,要求将帅做到‘智’、‘信’、‘仁’、‘勇’、‘严’五点,‘以正合,以奇胜’,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人,行军作战时,军队要‘疾如风’、‘动如雷’,以静制动,精于权变,从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王剪听完魏缭对孙子兵法的讲解,暗想:《孙子兵法》为兵书之祖,只要略知兵法的人都一定读过此书,尽管你讲得十分中肯也没有什么,不过读得熟一些罢了。为了刁难魏缭,王翦故意问道:
“魏先生能谈一谈《太公兵法》吗?我等愿洗耳恭听。”
《太公兵法》本是人们传说中的一种兵法,有没有太公兵书一直是许多精研兵法的人讨论的话题。
魏缭听后淡淡一笑:《太公兵法》失传已久,家师曾拜读过一些兵法,缭有幸得到家师真传,曾不厌其烦地给敝人讲解过太公兵法。《太公兵法》又称《太公六韬》,以姜太公与周文王对答形式写成,全书分八十一谋,七十一言,八十五略,共二百三十七篇,包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六韬。太公用兵以人为本,要求为将者具有仁、义、忠、勇、信、谋等品质,并做到‘柔而静,恭而敬,强而弱,忍而刚’,以‘爱卒’上升为‘卒爱’,与士卒共寒暑、同劳苦、齐饥饱,上知天道,下知地利,中知人事。因为太公通天地之理、晓五行之变,书中论述了五音判断胜负和望气知兵变的秘诀,可称为千古绝唱。”
李信插话问道:“魏先生能否详细讲解一下如何用五音判断胜负?”魏缭说道:“五音五行之道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必须是懂天地玄理之人才可参破,我说了你们也学不会,如若不信就全部讲解给你们听一听,看看你们之中有几人能够领悟其中的精妙。“五音即宫、商、角、徵、羽这五个正声,五音演变组合形成天地万物混响。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构成纷纭繁复大千世界。五音与五行玄理相通,五行以五色反映可以用眼睛识别,五行以五音反映则用耳朵辨察。太公五音知敌情正是用耳听来获取作战信息,其识方法是:取一律管置于耳中,凝神细听,根据律管中不同的声变,结合《易》中八卦五行之理,配合天干地支之变加以判断。若以宫声相应,则为青龙,表示甲乙木星主位,东方有敌。商声对应朱雀,丙丁火星主位,南方有变;角声对应白虎,庚申金星在位,西方有情况;徵声应和玄武,壬癸水星在位,北方有敌;羽声为勾陈,戊巳土星主神位,中央有变。当然,五音为基础,五音变为十二律,又各自暗合,其变无穷,其妙也无穷,死搬应套是永远学不会五音辨敌诀窍的。”魏缭这一番玄之又玄的五音之论确实唬倒了众人,连秦王政也听到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嗬,无怪乎太公辅佐文王战必胜攻必克,原来懂五音辨敌的诀窍,魏缭能够讲解得如此透彻,也一定学会了五音辨敌之术。
王翦也曾听父亲说过音律辨别敌情的事,但父亲也不通其中之理,当年父亲谈论此事时面带遗憾之色,凭父亲的才识都感到遗憾,足见五音辨敌非常人可以通晓,魏缭能掌握其中的玄理,我不及也!
杨端和见王翦低头不语,猜中了八九分,不服气地说道:“魏先生说了这半天都是大谈他人的兵法,至多算见多识广罢了,听说先生自己完成一部兵法,愿闻其详!”
杨端和想从魏缭自己对用兵之道的阐述中找漏洞加以批驳,给王翦等人挽回面子。公孙婉见魏缭刚才谈兵论武驳倒赫赫有名的秦国第一名将王翦,喜不自胜,现在一听杨端和主动提出让魏缭说说自己的兵法,当然十分高兴,欣喜地说:
“师哥,你的这些兵书我虽看了几篇却不理解,想必他人读了也未必能够领悟其中的奥妙,快讲解一下吧,让我也开一开眼界,帮助这几位将军提高提高。”
嬴政知道公孙婉是有意夸赞魏缭,讥讽他的这几位将军,也故意装作不知地说:
“缭兄,寡人也想听一听你独到的用兵之道,正如婉儿所说,帮助这几位将军提高提高,寡人有心把他们几位交给你指挥呢?”王翦等人大吃一惊,莫非大王想任命魏缭为国尉,因为自被杀后国尉一职一直空闲着,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呢,魏缭如此年轻,又是外籍客卿身份,怎能担当起执掌国家兵权的大任,今天一定要驳倒他,让大王对他失去信心。魏缭却一反开始的骄纵之态,谦逊地说道:
“大王说笑了,大王的这几位将军都是当今天下人人皆知的勇武之将,智勇双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久经沙场对敌无数,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统一天下的征战中更是中流砥柱。敝人不过是村夫野汉,怎敢指挥诸位将军!闲暇之际,对棋品酒切磋一下兵艺还可以。”
辛胜有些不耐烦了,粗声说道:
“魏先生还是精研兵法之人,我看怎么与乡闾村妇一般无二,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哪有一点为帅的果敢风范。我辛胜是个粗人,做事向来巷口扛竹竿直来直往,你有什么过人的带兵之道就快放出来吧,少絮叨!”
其他几人都忍俊不禁笑了,连秦王政也笑了。
“师哥,你别客套了,快说吧。”公孙婉笑着催促说。魏缭说:“我所著的兵法至此已经写有五卷二十四篇,首篇从‘天官’论及日月之行,阴阳之度,人心向背,这是作战的前提,但归根结底,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心。这里,我吸纳了孟子的观点: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那么如何才能拥有人心呢?”杨端和抢先发问道。
魏缭答道:“要想拥有人心,必须从四个方面做起:第一,出义兵,用仁义之师伐无道之暴乱;第二,明将帅,要有英明的将帅,上不受制天时逆顺,下不受制地势险易,中不受制人事强弱,在接受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忘掉家庭,领军在外就忘掉亲人,操起战鼓就忘掉生死;第三,严法度重刑令,刑重则内畏,内畏则外强,以重刑惩罚战败、投降、脱逃、违纪之人,达到提高战斗力的要求;第四,重奖、赏厚军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优越的军功奖励能够让将士无后顾之忧,即使个人战死妻儿老小仍能得到优惠的抚恤。”
魏缭刚说到这里,辛胜就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我以为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有什么新鲜别致呢,原来也是老生常谈,热前人的剩饭。无论是孙武子还是司马穰苴都反复强调以仁义为本,至于将帅的要求,姜太公也反复谈论多次,严法重刑就更不用说了,孙武、吴起的重罚是人人皆知的,孙武初出道时就以演练阵法斩了吴王两名宠妃。”
魏缭对辛胜的批驳并不以为怪,反而十分赞赏地说:
“辛将军明白这些常理,足以见你是位合格的将帅。我也承认我所作兵法是吸纳前人的重要军事思想,任何兵书的诞生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并提出自己独到的东西,横空出世的兵理一定是凭空而思无根无据,匪夷所作。”
蒙武的个人修养较其他几位将军深厚一些,一直都在凝神聚听,把魏缭所谈的内容与父亲曾经传导的和自己带兵的体会加以比较吸收,并试图找出魏缭的不足之处加以批驳。
蒙武想听一听魏缭究竟有哪些创新,于是也拱手说道:“敝人想听听魏先生在所著兵书上的创新之处,请赐教!”
魏缭见蒙武彬彬有礼,又听说他是威镇南北的大将军蒙骜的儿子,也还礼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蒙将军是将门之后,见多识广,请指教!”魏缭认为:用兵作战有三种取胜的方法,一是“道胜”,即靠政治谋略取胜;二是“感胜”,指凭借强大的感势取胜;三是“力胜”,就是靠军事攻打获胜。“道”与“感”,都是不战而使敌方投降,“力胜”就要讲求战术与策略,他总结出十二条用兵之道:一、连刑,士兵有犯罪实行连坐,同伍连保;
二、地禁,禁止士兵在防范区内自由走动,以便及时捕获敌方奸细;三、全车,战车上的甲士和随车的步卒相互配合,协调一致;四、开塞,指划分防区,各部队坚守防区,尽责尽守;
五、分限,划分界限,左右营阵互为警戒,互相监督,前后营阵相互呼应,以环形排列战车,形成坚固营垒,进可攻退可守;六、另别,即标致各不相同,前进与作战时便于指挥与识别;七、五章,用佩戴五种标志的士兵行列,保持队列整齐不乱,前后左右井然;
八、全曲,指部队在行进中队列曲折连贯,各自保持应有的队形;九、金鼓,激励将士英勇向前,杀敌立功,鸣金为退,击鼓为进;十、阵车,用战车排列为战车阵,首尾相连,结成阵形,并蒙住战马双眼,防止战马惊驰;
十一、死士,从各军队中挑选智勇双全的将士组成敢死队,以备非常之急;
十二、力卒,选拔勇力超群的士卒掌握军旗,军旗作为指挥的标识。魏缭在行军布阵上又进行了创新,他设计了三军四阵法,所谓三军,即左中右三军和车、骑、步三军。所谓四阵,即内向阵式、外向阵式、站立阵式、跪坐阵式。
一、内向阵式,主要是为了保卫中军安全;二、外向阵式,主要是为了防范外敌入侵;
三、站立阵式,主要是为了进攻,士兵以戟和弩两种兵器为主,将帅位于此阵式中间位置,便于统一指挥;
四、跪坐阵式,主要是为了防守,士兵主要用剑和斧两种兵器;五、站立与跪坐并阵式,主要是为了进攻和防守互相配合交替使用。魏缭除了论述行军布阵安营扎寨攻城与守地之外,还专门论述了士兵的编制、标识与约束。
军队的编制上就是什伍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属,百人为一闾,千人为一佰,万人为一师,十万人为一军。
军队的标识上:三军的标识是左军用青色军旗即左青龙旗,首将佩戴青色羽毛;右军用白色军旗,即右白虎旗,首将佩戴白色羽毛;中军用黄色军旗,首将佩戴黄色羽毛。士兵是用五种颜色标记的:第一行士兵在头上佩用青色标记,青色是木;木生火,因而第二行士兵在脖领佩用红色标记,红色是火;火生土,所以第三行士兵在胸前佩戴黄色标记,黄色是土;土生金,第四行士兵则在腹部佩戴白色标记,白色是金;金生水,第五行士兵在腰上佩戴黑色标记,黑色是水。
将士的约束上用金、鼓、铃、旗四种工具。击鼓前击,再次击鼓为奋勇冲杀,一下一下击鼓是命令士兵左右冲杀,慢行军时走一步击一次鼓,快行军时走十步击一次鼓,急行军时不击鼓。鼓声又分三种,西方为商发金音,则是万人之将的鼓令;东方为角发木音,则是千人之帅的鼓令;发音细小的鼓声则是佰长的鼓令;三种鼓音同时响起,则表示将、帅、佰长齐心一致杀敌。鸣金为停止前进,再次鸣金为迅速撤退。铃用来传达军队指挥的命令,旗是指挥前进的方向。
魏缭又讲解了军队各种武器的配置与粮草的贮藏与运输,都是众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王翦、蒙武诸将军心悦诚服自愧弗如,他们深深感到自己只配做魏缭手下的一名将帅,魏缭不仅有将帅之才,更有统领整个国家军队的智谋。
公孙婉看着魏缭,激动得掉下泪来,她想起了早逝的父亲,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怪人,她曾多次埋怨父亲不中用,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保护不了。现在,她从师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价值,如果父亲不死该多好啊!
公孙婉不想再让魏缭重走父亲的老路,做一个终生默默无闻的隐士,纵有惊世骇俗之才又有何人知道呢?空将满腹韬略付黄土,给个人留下遗憾。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又诞生了巨人的时代,平庸的人都钻窟打洞寻找机会以最大的努力表现自己,以获得国君或他人的赏识,从而改变自己,实现个人的价值,封官进爵,拜相封侯,封妻荫子,荣宗耀祖。像师兄这样的佼佼者,更应该当仁不让,在国家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担当大任,怎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呢。就像父亲,明明是强者,却做出一个弱者的样子。当今时代是强者的时代,强者只会更强,弱者只能更弱,没有人同情弱者,甚至廉价的眼泪都没有人为你挥洒。
公孙婉轻轻挥袖擦去眼角的泪水转向秦王政:“大王,你刚说这几位将军交给师兄指挥,不知大王要委任师兄什么职位?”嬴政暗想,魏国有如此杰出人物,魏王不知重用,这也许正是上天保佑我让我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任吧,如果没有公孙婉在,魏缭又怎会为我所用,能够笼络住这样的人才就是把王后送给他寡人也舍得。
嬴政看看公孙婉,又瞟一眼魏缭,含笑答道:
“寡人怎敢委屈缭兄,职位太小也与缭兄的满腹才华不相称,寡人现在就赐魏缭为国尉,执掌全国军权,负责对六国的征战,王翦、蒙武、杨端和、李信、辛胜,五大将军均由其指挥。”
委任诏令已下,整个朝野震惊,这么一个年轻的魏人真的能够担当大任吗?
嬴政从朝堂上回来长长吁了一口气,伸伸懒腰,他感到十分疲乏,为君真难啊!
自从颁诏任命魏缭为国尉后,不断有宗室大臣前来进谏,提出质疑,有人干脆直接说魏缭年轻又是无名之辈,根本不够格担任国尉。嬴政力排众议,坚持己见,将众人的提议回绝了,他相信魏缭不是纸上谈兵之人。
魏缭果真没有令他失望,上任后便用他的治军思想调整了军队编制,实行什伍制,严明了法纪,上至国尉下至士卒,人人有章可循,有法可依,重罚奖。征得秦王政同意后,魏缭改革军队标识,按新的阵法对车骑步三军进行操练,军容整洁,将士斗志昂扬。魏缭为了进一步提高军队战斗力,加强军事冲杀训练,将六国主要城市与关口制成模型,令将士模拟攻城与守御。武力训练的同时,魏缭更注重整个军队作战水平的提高,用他的军事思想武装全军。先对上将军进行兵法培训,然后再令上将军对一般将帅进行培训,依次向下深入到最下层士卒。
除此以外,魏缭也改革了军需的使用与贮运,提出以战养战的战略主张,用最少的花费取得最大的效果。
魏缭的这一系列措施,渐渐堵住了那些王公大臣的嘴,也给秦王政争回了面子。因为魏缭是国尉,不便直呼其名,因此许多人把魏缭改称尉缭。
在今天的朝会上,嬴政又下达一个诏令,调整个别朝臣的职权,任命王绾为左相,隗状仍为右相,提升李斯为廷尉,执掌典狱诉讼,同时兼管情报的搜集整理,任命姚贾为长史,协助李斯做好对六国豪臣的贿赂收买工作。
嬴政的这一决定虽然没有像提升魏缭为国尉那样引起朝臣的强烈震惊,但众人仍然吃惊不小,特别宗室大臣对嬴政重用客卿而疏远宗室大臣更是气愤,但他们也知道嬴政有些喜怒无常,敢怒不敢言,惟恐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嬴政想想这多日来的朝政之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算满意,任何事都由他一人做主了,就连祖母华阳太后也不再过问朝中的事,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这是最高权力自由的满足。嬴政接过赵高递上的香茶呷了一口,一边品味,一边随手拿起一卷布满尘埃的书,随便扫了几眼,便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了。今人主之于言也,悦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
嬴政读至此,拍案叫绝,连声说:
“写得好,写得好,真是寡人肺腹之言也!”嬴政放下手中的水杯,又翻了一卷念道:
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与之刑,非所以恶民,爱之本也。刑胜而民静,赏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胜,治之首也;赏繁,乱之本也。……夫国之所以强者,政也;主之所尊者,权也。……故贤君之治国也,适于不乱之术,贵爵则上重,故赏功爵任而邪无所关。好力者,其爵贵,爵贵则上尊,上尊则必王;国不事力而恃私学者,其爵贱,爵贱则上卑,上卑者必削。故立国用民之道也,能闭外塞私而上自恃者,王可致也。
读着,读着,嬴政由默念到小声念,最后一段,嬴政是大声朗读出来的。
赵高从来没见过嬴政像今天这么兴奋过,凑上前问道:“是什么好文章令大王如此高兴?”
“好文章,好文章,寡人从来没读过这么好的文章呢,字字是珠玑,句句是金玉。”
这是谁的文章?嬴政看了看,忽然想起几年前李斯初来进谏时曾呈上几篇文章,自己当时心烦没有来及看随手丢在这里,莫非这些文章都是出自李斯之手?
“高,你快去把李斯喊来,就说寡人有急事找他,令他速来见驾!”赵高走后,嬴政又把刚才的文章拿来认真读起来。
不多久,李斯进来了,不待李斯站稳,嬴政指着手中的文章劈头就问:“这文章是你写的吗?”
李斯一时莫名其妙,接过文章一看,原来是自己曾经呈上来给大王观看的,他以为文中的言论不合秦王口胃,或触动了嬴政的心事引起反感,急忙跪下求饶说:
“求大王恕罪,这文章虽是小臣呈上的,但不是小臣所写,是小臣昔日同窗学友所写。”
“他叫什么?此人现在何处?”“他叫韩非,是韩国公子。”
李斯惟恐嬴政怪罪于自己,又补充说道:
“文中有冒犯大王之处,求大王海涵,小臣呈上此文时确实不知——”
不等李斯说下去,嬴政便说道:
“李卿不必惊慌,这些文章令寡人爱不释手,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处处说到寡人的心坎,我找你来是想了解文章的作者是谁,寡人想立即与他相见,向他请教依法治国的措施。”
此时,李斯有几分后悔,如果事先了解秦王的心思,自己就说这些文章都是自己所写该多好啊,大王会更加重用自己。既然告诉大王是韩非所作也没什么,自己再添油加醋夸赞韩非几句,大王仰慕韩非的同时也会高看他的,他与韩非都是一个老师教导出来的啊,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
李斯说道:“臣与韩非在先师大儒荀卿那里求学时,家师根据我二人的心性爱好不同,在教授学业时也各有侧重,家师要求臣侧重儒学,攻读经伦治世之术。而对韩非,则要求他法儒兼修,精研商鞅、李悝、申不害这些法家经典后,结合孔孟儒学形成自己的治世思想。韩非果然做到了这一点,他对帝王之术的钻研令家师推崇备至,只可惜他有口吃的毛病不擅言辞才没有受到韩惠王的重用,如今韩王安也没有重用他,只好在家著书立说。”嬴政一听韩非有口吃的毛病,颇为惋惜地说:
“纵横之士都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两片不僵之唇立于朝堂让,他一个口吃之人因为生理缺憾不能发挥其长,无怪乎得不到重用。但寡人不忌讳他有口吃的毛病,想请他入朝为官,李卿辛苦一趟,到韩国把韩非请来。”
这是李斯没有想到的,他知道韩非之才远远超过自己,一旦来秦必然得到重用,相形之下自己就将失宠,略一思恃说道:“韩非尽管不得重用,但毕竟是韩国公子,只怕不会答应来秦的,即使来秦也怀有二心,请大王三思。”
“如今韩国已经朝不保夕,不用说他是韩国公子,纵然是韩王也会为自己考虑后路的,你先出使一趟韩国,力争把韩非请来,其余的事寡人与他见过面后再议。”
嬴政又补充说:“仪仗要隆重,礼节要全,聘礼要厚。”
李斯刚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回身拱手说道:
“大王,最近从雒阳传来消息,赵国又有使臣去请吕不韦,据说吕不韦也有赴赵接受聘请的心意。另有内线人汇报说,吕不韦虽然蜇居雒阳,但对朝中大小事务了如指掌,足见朝中仍有许多官员与他暗中往来。”
李斯的奏报触到嬴政的心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吕不韦在朝中为相十多年,许多旧臣都是吕不韦一手提拔上来的,有些人表面不敢和吕不韦往来,暗中相通是必然的,吕不韦的亲信遍布朝廷内外,就是宫中也不乏吕不韦的人。才显赫几年,其势力都足以发动一场叛乱,吕不韦虽然不同于是市井无赖之徒,丧心病狂,但正是吕不韦的沉着冷静含而不露才令他害怕,雒阳靠近东方六国,吕不韦在那拥兵谋反要比成有影响,纵然他无反叛之心,背离秦国到其他国任职也是嬴政所不允许的。嬴政又想起吕不韦被贬出咸阳时的那个送行场面,整个咸阳几乎倾城而出,送行的人连绵不绝,一直到十里灞桥,当然,看热闹的也大有人在,但朝中大臣中真心送别的却不在少数。去年的朝会上还有人提出招回吕不韦,被自己斥退了。任命魏缭为国尉时又有人提及吕不韦,想让吕不韦代替魏缭为国尉。尽管最近不再听人提出招回吕不韦的事,嬴政知道不是朝臣不想进谏,而是不敢。不说一般大臣,就母后也几次向他谈及了吕不韦,由于自己故意叉开话题才使母亲没敢继续谈下去,母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斩草就要除根,与其让吕不韦成为自己的心病,不如趁早把他除去。嬴政苦苦想了几天,始终没想出一个好的办法,他不想像对待那样大开杀戒,因为吕不韦没有谋反的证据,将他杀害会引起朝臣公愤,如今正是用人之计,他不想给人留下一个兔未死狗就烹的印象,那样的后果势必让许多大臣寒心。恰在这时,嬴政收到吕不韦的一封信,嬴政打开帛书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大王陛下:臣吕不韦听说大王重用宦人赵高,此人乃赵国奸细,臣提醒大王疏远此人或早早处死此人,留之后患无穷。臣虽迁雒,心系王事,丹心可鉴,苍天有证,谨望大王慎听臣方,切切!
嬴政读罢帛书,哈哈一笑,递给侍立在旁边的赵高说:“高,吕不韦说你像赵国奸细,让寡人处死你呢!”
赵高暗吃一惊,见秦王政把帛书递给自己放心了许多,说明秦王并没有怀疑自己。
赵高读完吕不韦呈上的书信,嘿嘿一笑,说道:“文信侯的势力无孔不入呀,奴才让在受审时咬定吕不韦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想不到他现在不仅知道是奴才干的,并想借大王之手除去奴才,这事也只有文信侯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才想得出来。幸亏大王英明一眼就能看穿吕不韦的卑劣伎俩,一般人还真被他蒙蔽了呢。”
赵高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极富心计,既说出吕不韦是报复自己,又拍了秦王政的马屁。
嬴政说道:“吕不韦这封信的真正用意,陷害你都是其次,他旨在向寡人表功与表心迹,希望寡人再次重用他。只可惜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越老越糊涂,这么笨的手段也来蒙骗寡人。”“还是大王英明,奴才本来以为吕不韦只是想诬陷奴才借大王之手报复奴才呢,原来真正的用意是想重新回来掌大权。”
嬴政把吕不韦的信投入火中,看着升起的火苗,忽然笑道:“寡人多日来一直为找不到合适的办法除去吕不韦而发愁呢?他这封信却提醒了寡人,也许是苍天知道吕不韦该死,特意来指点寡人的。”
嬴政也写了一封帛书,交给赵高说:
“你明日带一千名虎贲军赶到雒阳,把此书面交吕不韦,他接信后必死无疑。”
赵高接过帛书不解地问:“大王何出此言,莫非大王也懂催命之术?”
嬴政嘿嘿一笑:“此书与催命符也差不多,你送去自然明白。”咸阳通往雒阳的官道上,赵高和一千名虎贲军星夜奔驰。赵高坐在军车里心潮起伏,偷偷抹着眼泪。
多年来,他是第一次离开咸阳这么自由地在外奔跑着,他的心像长了翅膀,早已飞回赵国飞回邯郸,飞到亲人的身边,年迈的老母是否还在人世,妻子改嫁了吗?两个可爱的儿子长多高了,是否成家立业?还有很多很多的事他都想知道。他曾几回梦里回到亲人身边,他是呼喊着妻子的乳名被惊醒的,而每天晚上入睡前,他又是回忆着往昔恩恩爱爱的小家庭进入梦境的。
赵高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心包括他的肉体,一天天被撕裂着,被撕成两半。一半夹着尾巴做人,对谁都陪着笑脸,一半晚上躲在被窝里想亲人,在梦里与亲人相见,回忆与梦成为他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正是梦与回忆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勇气。
赵高感到可悲的是残酷的现实使他一天天远离原来的自己,远离他奉公子嘉之命来秦国的初衷,他也渐渐理解吕不韦与赵姬的背叛,这不能叫背叛,是生活所迫,是环境的必然,自己不也一天天背叛了赵国吗?有时他扪心自问,究竟应该怎么做?是自己背叛了赵国,还是赵国背叛了自己?一系列始料不及的事令他欲哭无泪、欲喊无声。他是受公子嘉之命来到秦国的,可是,公子嘉的太子之位都没有了,国家被赵王迁所有,公子嘉流落到代郡,自己留在秦国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即使他抱定信念为赵国殉身,秦国的现实他太清楚了,荡平六国只是时间的事,这个时间来得决不会太晚。现实改变了赵高当初的想法,他早已感到公子嘉与他都太可笑太天真了,根本不懂什么叫权谋,等他们明白这一切时太晚了,公子嘉失去了太子位,自己成为一个废人。
赵高昨晚上想了一夜,如果现在逃离秦国太容易了,尽管有一千名虚贲军,但谁也看不住他,正如昌平君轻而易举逃回楚国一样。可是,赵高经过慎重考虑后,他不愿意这样做,理由当然不是为了公子嘉的大计,更不是为了赵国,而是为了他自己。他羡慕,他钦佩吕不韦,尽管二人都有一个不得好死的骂名,人生自古谁无死,窝窝囊囊苟活百年,不如轰轰烈烈只活一天,人生能够有一次辉煌就足够了,何必要求活得那么长久呢?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愿再回到赵国,公子嘉几乎成为流浪公子,自己再投入到他们那里与一条丧家犬有什么两样。多年的秦宫生活改变了他对人生的态度,要做强者就要有权,任何时候权大于一切。嬴政不过是一毛头小子,众人向他顶礼膜拜,因为他是王,他有权。赵高从从吕不韦,从李斯等人的发家经历上也逐渐悟到了一种谋取大权的手段,他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像与吕不韦一样风光的,哪怕只风光一天就足够了。雒阳。
吕不韦正在书房读书,说是读书,其实面对书本半晌一个字也没读进去,竹简上都是嬴政的脸,有的微笑,有的点头哈腰,有的泪流满面,更多的是怒目圆睁。自从他派人送走那封信后。一直心神不宁,揣测着结果。他之所以这样冒险一搏,也是反复考虑多日的,他是真心向嬴政提醒防范赵高,并希望他立即处死赵高,哪怕嬴政不听自己的劝告逼死自己,他也要这样做,这是来自一种天然的父爱。当然,吕不韦又无法在信中说得太清楚,本来就无法说清,他希望嬴政理解他的苦心,如果嬴政接受他的忠告,他东山再起还有希望,倘若嬴政不理他这一套,后果堪忧,凭赵高目前在嬴政身边的所作所为,不会不知道自己写信的事,那么他只有死路一条。
吕不韦突然接到司空马报告,赵高奉旨到此。吕不韦面如土色,失声叫道:“我命休矣!”
任何人都不想死,对死都有恐惧感,当真正面对死亡时,恐惧与躲避都是徒劳的,表现出从容与大度才是明智的选择。聪明的吕不韦现在就是这样,他平静地从赵高手中接过嬴政手书的帛书,打开一看:
君何动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亲?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尽管吕不韦极力保持着镇静,帛书还是从他手中飘落下来,飘落的瞬间赵高看清上面的字,这确实是一张催命符。
面对赵高,吕不韦什么也不想说,语言是苍白的,他狠狠瞪了赵高一眼,还是忍不住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也别枉费心机!”
赵高冷冷地看着绝望的吕不韦,有几分胜利者的快感,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背叛诺言,背叛赵公子,背叛赵国,难道是因为身在高位,贪图秦国的荣华富贵吗?这一切赵国也会加倍补偿给你的!”
“不,我可以背叛任何人,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儿子!”赵高,看着吕不韦泪流满面的样子,小心问道:“难道外面的传说——”
吕不韦点点头,颓然跌坐在地上,这一瞬间,赵高发现吕不韦苍老多啦,再也没有昔日为相国时的风采,地地道道成为一个濒临死亡的普通老人,赵高仿佛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影子,油然升起了几分怜悯之心。现在,他终于理解吕不韦的所作所为了。是的,吕不韦曾经可以将嬴政取而代之,他也可以像一样拼死一搏,就是现在,他仍然可以逃到其他国家,仍不失封侯拜相。可是,吕不韦他不能,正是他自己所说的,他可以背叛任何人,但不能背叛自己的儿子。
赵高轻声问道:“大王他是否知道你与他的血亲关系?”“知与不知都是一样,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假如嬴政早已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也许我不能活到现在,王室的血统纯正迫使他选择王权而不会选择父亲。”
父子不能认,亲生父亲必须死在儿子手下,赵高又一次感到生活的残酷,认识到人生的无奈。
赵高十分同情地问道:“你有什么话让我向大王转告吗?”吕不韦摇摇头,一反刚才的沮丧,强作笑脸地说: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现在还抱定当初入秦的信念吗?”赵高一时无语。
“一个国家的命运,是天地大势所趋,不是两个人能够改变的,你多为自己想想吧,嬴政待你不薄,望你丢掉幻想,放弃俗见,好好服侍他。”
吕不韦想了想又说道:“无论如何,我有愧于公子嘉,没有公子嘉我不会有昔日的显赫与今日的惨死。纵然公子嘉有晋文公贤才也改变不了赵国灭亡的命运,他如今流落代郡是祸又何尝不是福,等到秦国攻破赵国时,我求你代我向嬴政求情,放公子嘉一条生路。”
“世事难料,到时再说吧,你对家中妻儿老小有何打算?”
吕不韦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这也是报应吧,我违背誓言,无意间偷桃换李,计赚嬴氏家祧,当然遭到天怒,要付出血的代价!”
吕不韦终于饮鸩自杀了。
司空马和门客把他安葬在雒阳的北芒山。
安葬完毕,司空马携带吕不韦惟一的儿子秦钟潜逃了。府中其余的人被勒令迁徙巴蜀,门客被逐出雒阳,凡是秦国人一律贬迁房陵(今湖北房县),外籍客人驱逐出境。
吕不韦一案终于圆满地划了一个句号,秦王政的一块心病去掉了。
第十章 尔虞我诈
第1节 阴谋阳谋
嬴政知道缔造霸业离不开人中才俊的辅佐,他知人善任,求贤若渴。为了笼络住尉缭给自己卖力,不惜以婉儿为诱饵;他为了得到韩非,不惜发兵十万,索求贤才……李斯看秦王越来越宠信自己的同窗韩非,自然是妒火中烧……一个残忍的阴谋开始了……

韩国都邑新郑(今河南新郑)。
李斯带着一支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城内。
进城的刹那间李斯改变了出使韩国的目的。秦王让他来韩诚聘韩非,李斯一想到韩非的才华和秦王要见韩非的急切心情,就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他可以不请韩非,只要能做成另一件事,秦王政不仅不会怪罪,反而更加重用他。
李斯想起《孙子兵法》之言“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决定大胆试一试,以秦王名义请韩王安入秦,然后把韩王安扣押秦国,用韩王安为筹码与韩国执政大臣进行谈判,这样,秦国就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得到韩国的土地,他李斯也算在秦国的统一大业上立下一大奇功。李斯在使馆里把拜帖备好,正式选择吉日入朝呈递韩王。韩王安对秦国使臣从来不敢怠慢,用盛大的礼仪在朝堂上接见了李斯,当他得知李斯的来意后吓出一身冷汗。秦国向来不守信誉,时常以扣押人质要挟他国,楚怀王因此受骗客死秦国,其他各国多少都有类似上当受骗的经历,所以李斯又想重复张仪的伎俩,韩王安一眼识破,但他又不便当面回绝李斯,给自己带来麻烦,便客气地说道:
“寡人也早有出使秦国之意,向秦王学习治国之才,但出使是件大事,需要安排执政大臣及车马礼仪等事,待寡人与众大臣商定后再答复李进尉。”
李斯见韩王安答应得很顺利,十分高兴地回到馆舍等待消息。可是一等再等,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仍不见韩王的答复,李斯有些急了,几次奏报要见韩王都被回绝了。李斯估计韩王是故意避而不见作推托,让李斯知难而回。
李斯知道空手而回无法向秦王政交待,更显示出自己无能。一面待在韩国不走,一面派人星夜奔回咸阳呈报秦王政,说韩王安执意挽留韩非不放,必须派大军进逼强迫韩王屈服。
嬴政接到奏报后果然大怒,派内史腾率大军攻韩,进逼新郑,扬言兵索韩非。
这时,李斯才向韩王安提出秦王政闻听韩非有才聘为上卿的意思。韩王安接到奏报秦国派兵攻打的原因只是为了索取一人,十分困惑地询问左右大臣:“韩非究竟是何人?他有什么超群的才华名播秦国,值得秦王发兵索拿,寡人怎么不知道此人?你们也从来没有向寡人举荐过此人!”
众大臣面面相觑,老臣堂溪公出班说道:
“韩非是大王的宗室之人,擅长刑名法术,学识渊博,曾是大儒荀况之徒,由于生来口吃,不善于言辞,但长于著述,他学成归来时曾多次上书先王要求立法术,设度教,变体制,富国强兵,均没有被先王采纳,后来退居书斋,闭门著书,近况老臣也不详。”韩王安不再说什么,人家有才自己老子不用,倒是国内栽花国外香,你不用有人用。
韩王立即命人诏见韩非。
韩非,这个王室之家破落的贵族子弟,正在家中写着他的治世之学,忽然听说韩王诏见,以为韩王安要用他变法新政了,欣喜若狂,把一摞竹简掀翻在地,向夫人吆喝道:“采薇,帮我更衣,我要去见大王。”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喊我的乳名?”采薇一边给韩非换衣衫一边责怪道。
“我、我——下不为例。”
“别激动了,到朝堂上再说不出话,又会被赶出来,还有,瞧你的脸脏,先洗一洗再去吧。”
“来不及了,回家后再洗,大王让我上朝是听我讲法术刑名,又不是选美。”
韩非再一次走进高大的朝堂,他已经第四次走进这里,前三次都被赶了出来,他希望这次不再重复往日的经历。
他第一次入朝进谏时,劝韩桓惠王倡导修法度,执政势,富国强兵,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第二次进谏时,他提出求人任贤,对外抗强秦对内除权奸,由于他一时紧张又犯了口吃的毛病引起桓惠王反感,再次被赶了出来。当他第三次进谏时,他什么也没说,反呈上一份谏书。谏书题命《和民》,他以卞和向三世楚王献玉的故事作比,向韩王捧出一颗金玉一般的心,祈求得到韩王赏识,任用他治国安邦振兴韩国。可是韩桓惠王看也没看,就将他轰出朝堂。
这次是韩王主动宣诏,又是新一代君王,韩非多少看到了希望。众臣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走上朝堂,都窃窃发笑,韩王安也皱了一下眉。
韩非行过大礼,韩王安才把诏见他的原因说出,韩非一阵辛酸,自己是韩国宗室子弟,在韩国贫穷羸弱濒临亡国之际,数次上书力图振兴家邦,挽救韩国灭亡的命运,可是,自己捧出一颗火热的心得到的却是唾弃与嘲弄,多么令人心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介无名无份的破落子弟,秦王政不惜动用数万大军兵索自己,求贤若渴闻所未所,相形之下,秦国之强也无可厚非了。韩王安略显愧疚地说:“寡人久闻公子之才,有心任用公子革故鼎新,图强新政,无奈事不由人,现在秦军大举攻入,兵索公子,寡人有心挽留公子却不能抗秦兵呀。求公子使秦,力争劝谏秦王退兵攻赵,暂时保存韩国,以延续韩氏宗祠。倘若公子平安归来,寡人即刻接受公子建议,再定兴国大计,保存韩国的使命全仗公子一人了。”
韩非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把上朝的事告诉夫人,采薇高兴地说:“你不是一直悲叹自己的治世谋略得不到重用吗?如今秦王不惜动用大军来得到你,一定是要任用你去治理秦国。天下惟秦最强,你到了那里一定能够充分发挥才智,施展你平生所学。小小韩国一弱再弱,很快就被秦国吞没,许多人想到秦国谋职只怕秦王不用呢,如今你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应该高兴才对,何必愁眉苦脸呢。”
韩非痛苦地摇摇头:“常言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韩国再弱小也是我的国家,何况我是王氏后裔,理当肩负起挽救韩国的重任。尽管到秦国能够得到重用,发挥我平生所学,但秦国是我韩氏世代仇敌,韩国之所以羸弱正是强秦一侵再侵、一掠再掠造成的,如今让我侍秦,实在不甘心啊!”采薇见韩非十分痛苦,又安慰道:
“如今秦国兵临城下,你一介学士,手无缚鸡之力,纵然留在韩国又能怎样。倘若你到了秦国,可以见机行事,规劝秦王用兵他国,至少可以延迟韩国灭亡的命运。”
韩非正和夫人谈论间,李斯驱车来到家中。
李斯随韩非走进客厅,举首望见采薇,一时不知如何,尽管采薇是自己主动放弃的,他多少有些酸意,更多的是歉疚,他之所以那样做,也是仕途所迫呀!
采薇看见李斯更是一阵酸楚,她曾把一个少女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捧给李斯,最后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抛弃。采薇曾一度想到了死,在她最需要抚慰的时候,韩非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父亲也因为她的缘故病倒了,不久离开人世。
采薇恨李斯,曾指天发誓有朝一日见到李斯时一定当众唾他的脸。可是,现在真正面对李斯时,她再也鼓不起勇气。
李斯对今天的场合早有预料,他一边向韩非与采薇拱手施礼,一边命随从献上礼物。
“我奉秦王之命特来邀请韩师兄,这是秦王送来的聘礼,不胜敬意,请师兄与师妹笑纳。”
“李师弟太客气了,韩某不才怎能收大王礼聘。”李斯不容韩非说下去,抢先说道:
“我曾多次在秦王面前夸赞师兄贤才,秦王早有诚聘师兄之意,只因国事繁多才拖至今日。如今韩王也答应让师兄出使秦国,韩师兄此去既是接受秦王邀请,也是奉韩王之命使臣。一举两得,师兄就不必推辞了。”
二人先谈论了天下形势,后又说到了别离之情,当提到师父之死时,李斯内疚地说:
“当我得到师父仙逝的消息时,早已事过境迁,他老人家临终前没能在床前尽孝,也没能在坟前添一锨土,每当想起此事总感到终生遗憾。后来我也曾派人去兰陵打听师妹的消息,回报说师妹随师兄回韩了,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在秦国已经得到秦王重用,正把师父之学应用于治国安邦,多少是对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点小小安慰,但愿师父在天之灵能够有知。师兄此去秦国将会更加受到秦王礼遇,你我二人并肩携手,共辅秦王完成大业,封侯拜相,名垂青史自然不在话下!”
韩非本来不善言辞,如今仍然闲居在家,与春风得意的李斯相比,多少有一丝自卑,只好把自己多年写的文章拿给李斯看。李斯见韩非书房中摆满了书简,除了他原先读过的《心度》、《五蠹》等少数几篇,还有《主道》、《到老》、《说林》、《内储》、《外储》、《难》、《问辩》、《扬权》等,足足有五六十篇,几十万言。李斯边翻看边啧啧称赞,他嘴上赞不绝口,内心却更加嫉妒,他想阻止韩非入秦,但秦王之命难违,李斯只好先把韩非邀请到秦国,根据秦王的态度再相机行事。
李斯与韩非回到咸阳,秦王政亲自率文武大臣到十里灞桥迎接,在咸阳宫大殿设九宾之礼,举行盛大的宴会为韩非接风洗尘。席间,秦王政不断举杯向韩非祝酒,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也频频向韩非祝酒,有意讨教。
韩非虽不胜酒力,也尽量应付众人的邀请,平静地解答众人所问。相比之下李斯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冷落了的原因当然是韩非的到来。按照常规韩非现在属于客卿身份,应当安置在礼馆里,嬴政为了讨教方便,破例让他住在咸阳宫内。
请韩非稍稍歇息几天,秦王政正式在大成殿召见了韩非。“先生的文章寡人只读了《心度》和《五蠹》,如今这两篇文章寡人已经熟能成诵。”
嬴政说着,真的背起《五蠹》中的一段文字: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
嬴政像一个刚入学的孩童在先生面前炫耀自己好学一样,背了一段然后问道:
“先生为什么把学者、带剑者、言谈者、患御者和商工这五种人称为‘五蠹”呢?”
韩非知道有口吃之疾,尽量放慢语速解释道:
“蠹,蛀虫也。臣在文中所说的学者,主要指那些自命不凡的儒家弟子;带剑者则指四处招摇过市,违法乱纪的游侠剑客;言谈者指凭靠伶牙利齿夸夸其谈、四处白说混饭吃的纵横家;患御者就是临阵脱逃的士兵和奸臣家中豢养的舍人;再加上商贾之流斥为五蠹。这五种人在诸侯列国之间不为各国生死存亡的大计谋划,不为国君图谋,只为他们个人的私利与权欲搬弄是非,制造祸乱,然后从中不劳而获,谋取高官厚利,其结果只能像蛀虫一样有害于国家,有害于君主,也有害于百姓,其例子真是举不胜举。以儒毁国有徐亻匡王大讲仁义,结果徐国为他所灭;苏秦与张仪一个合纵一个连横,其结果是苏秦把东方六国闹得乌烟瘴气,自己也不得善终,张仪虽有功于秦却坑害了楚怀王,张仪事秦也是为了个人私利,当他得不到利时又投奔了魏国。聂政刺韩相侠累,专诸刺杀吴王僚,豫让行刺赵襄子,这都是游侠祸国作乱的典型。至于商贾惟利是图坑拐骗夺的事情,市井此此皆是。”嬴政点点头:“先生说得好,寡人也有同感。从先生的文章中,寡人看出先生倡导以法治国,能具体谈谈如何用法来治理强大的国家吗?”
韩非说道:“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凭借的是大公无私的高尚道德,以人格令天下人臣服。夏、商、周三朝君王就德而论与三皇五帝相去甚远,德不邑以服人,只好用智,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外,还要任用有才智的谋臣替他出谋划策,管理好国家,因此夏启重用佰益,商汤重用伊尹,周文王到渭水畔诚请吕尚,武王重用周公旦,这三朝亡国的原因也是因为驱逐了谋臣。当今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诸侯争霸,列国之间相互兼并争杀,由大小近百个侯国如今只剩七雄存于天下。无论儒家倡导的永乐存氏,墨家提倡的兼爱非攻,还是黄老主张的返朴归真,都不足以承担起富国强兵称王称霸无敌天下的大任。”
“重刑法就能够无敌于天下吗?”嬴改抑止不住内心的渴望,急切地问道。
韩非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秦国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强大,实在是孝公任用商鞅变法的结果。同样,李悝曾在魏国变法,吴起曾在楚国变法,这两个国家也一度强盛过,为什么后来却弱败了呢?这是因为李悝与吴起的变法不够彻底,其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二人不懂法,而是君主没有沿着变法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中途或变更或荒废了。而秦国则不同,孝公死,商鞅虽然遭到车裂之刑,但他的法却没有废,被后世君主继承下来,但却没有进一步发扬光大,否则秦怎会到如今还没有兼并天下呢?”嬴政激动了,迫不急待地问道:
“先生快告诉我如何把商君之法发扬光大,寡人即刻就颁诏全国推行!”
“仅有法不行,必须把法、术、势结合起来。”
“对于‘法’,寡人略知一二,那么‘术’与‘势’又指什么呢?”嬴政急忙问道。
“法是商鞅之法,术是申不害之术,势则是慎到之势。”
韩非进一步解释说:“商鞅倡导严刑峻法与奖励耕战,在孝公时代是适用的,但时过境迁,人事已废,先王之法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墨守陈规,只能使人削足适履。当然秦国近年祸乱不断,险象环生。值得庆幸的是东方六国已经弱到合纵不足以抗秦的地步,否则,秦国内患外忧双重压力是不能有今天的局面,这也许是大王得到上天保佑命该如此吧。”
这几句话确实击中了秦国要害,嬴政听得毛骨悚然,他不得不承认韩非的话一针见血。秦国近年内部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差点动了秦国的根本,如果东方六国有一强大的国家作外援,后果实在难料。
韩非忽然问道:“大王知道为什么被水溺死的人多而被火烧死的人少吗?”
嬴政想了想:“寡人不知,请先生指教!”
“被水淹死的人多是因为水性柔弱,入水玩耍的人多;被火烧死的人少是因为火焰猛烈灼热,人们不敢轻易接近它,玩火自焚,这是人们常常用以提醒他人的比喻。以法治国,实行严刑峻法就如同一盆熊熊燃烧的烈火,制约着百姓接受君主的统治,而不敢以身试法,作乱犯上。对百姓用法时要严还要全,使臣民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有法可依,做到‘禁心’、‘禁言’、‘禁事’。根据儒生厚古博今,以儒诽谤时弊的通病,除了传书问医、卜筮等有利于生产的书外,其他诸子百家之术一律禁止百姓阅读,让百姓以官吏为师,学习法令,依照法令规定的内容行事。民以吏为师,吏再以君为鉴,君权至上,统领天下。君主为了驭使百官,就应当设置不同层次的官职爵禄,以此招贤引才,吸引官吏积极进取,为国君效劳。自古至今,只有被臣民推翻的君主,却没有被法令罚倒的君主,因此,君主应当扬法。”嬴政听到这里,喜不自禁,拍案说道:
“先生讲得太好了,寡人与先生相见甚晚,今日听先生一席话,虽死无憾啊!请先生再谈谈势吧。”
“有法尚不足以治国,还必须有势,只有势才能发挥法的效力。那么什么是势呢?慎到说:‘君主不可一日无势。’可见势就是君主应当具有的权力,无权则无势。勇笨、商纣都曾是天子,无德无才也无能,但都曾统治天下多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身处君位,大权在握。尧舜都是德才兼备之人,当他们为百姓时连三个家庭都治不了。文王被囚,勾践沦为奴仆,其原因都是没有得到王权,才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船上装载千斤重的东西能够漂浮在水面上,而锱铢般轻的东西直接放在水中却会下沉,不是因为千斤轻而锱铢重,这就是有势与无势作用的缘故,船为千斤之势。有了势,法的成功才能发挥出来,因此,君主应当重势,把势当作眼睛一样看待。”
“有句俗语: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当年狸猫欢如虎,掉毛的凤凰不如鸡。龙、虎、凤被戏被欺不如鸡,而狸猫却赛过猛虎,这恰好说明了失势与得势之间的天壤之别。君主怎样才能不失势呢?就要善于用法保护势,提防一切对权位有威胁的人,包括妻儿子女父母兄弟。愈是亲近之人愈容易接近君主的权位,而君主也愈容易麻痹大意。”
“赵武灵王可以称得一位雄武君主,他胡服骑射,锐意改革,为赵国的霸业奠定基础,就是这样一位英明的君主却死在儿子之手。其子惠文王因公子章之乱率兵包围赵武灵王居住的沙丘宫,将父亲围困在宫三月有余,连鸟雀都吃不上,最终活活饿死。晋献公正是听了夫人骊姬的话,使太子申生致死,结果晋国内乱多年。“再拿大王来说,之所以能够作乱,太后也有责任啊!成为大王亲兄弟,却妄听谗言擅兵作乱。儿子、妻子、父母、兄弟都不可信,还有什么人可信呢?对于君主来说,任何人都有觊觎王位之心,只不过因为条件所限,野心有的外露,有的隐蔽罢了。家师苟卿一再训导弟子,人性不是孟轲所认为的善而是恶,人生来就有恶心,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贪图享乐,向往富贵。人与人之间根本无情可言,什么亲情、友情、爱情,不过是文人学士创造出来愚弄百姓的花名词,人与人之间只有互相利用关系,情也只能建立在利用关系上,正是因为此,才不断出现臣弑君、子屠父、妻害夫、弟诈兄等违法乱纪之事。正由于人性是恶的,才必须用严刑酷法约束恶的人性不向外张扬。
“君主要像防贼一样提防有人谋权篡位,时刻高举屠刀砍向任何有威胁王权的人,为了王权的稳固,君主应该大肆杀戮,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当然,在杀的同时也要讲究策略,这就是术,君王必须有熟练驾驭权术的技巧。”
嬴政听了韩非不紧不慢的论说,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联想到近年秦宫内外发生的事,韩非说得太正确了,如果当初有他做太傅教导自己,秦国是不会出现这些令他伤心又失面子的事。嬴政觉得自己没有像韩非所说的那样熟练掌握权术,于是说道:“请先生教我一些运用权术的技巧吧。”
韩非说:“王妨和造父曾经共驾一辆车,结果马不知向何处去;田连与成窃共弹一张琴,谁也听不懂他们弹的什么曲。掌管国家大权也同弹琴与驾车一样,是不能两人或多人共同进行的。国家犹如一辆车,权势则是拉车的马,而君主就是赶车的御者,如果赶车仅有技术,费了很大劲车马也不走,即使行走了也不会跑得很快。倘若御者有高超的驾驭技术,不仅能把车赶得飞快,他本人也悠然自得,成就帝王大业也是这样。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帝无,欲以观共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渭之去。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从老身由对‘道’的解释我等也可以体味出什么是驭驶大权之术,最高技巧就是无技巧,上升为‘术道’,这是所有国君都极力追求的,却又永远不可能达到的‘术道’只是作为弄权者向往的目标罢了。但通往‘术道’之途中是有章可循的,从武王、穆天子等贤明君主对术的运用上看,他们都是把‘术’存在心中而不表露在外,并且不让臣子们摸透自己的性情脾味。君主不要表露自己的欲望,一旦表露出自己的欲望,臣子们就将粉饰自己的言行去讨好君主的欲望。君主去掉好恶,臣子才能表露出实情;君主去掉成见和智慧,臣子们才更加小心,所以,君主要做到大智若愚,能够到‘无智’的境界就真正领略了‘术道’的真谛。此时,君主以澄明的心境暗观六路,潜听八方,融万物于心中,臣子的一举一动当然逃不出君主的眼睛,这时再施加德与刑,该赏者赏,该罚者罚,整个国家玩弄于君主一人掌下了。”嬴政完全进入到韩非的谈话之中,韩非已经打住多时了,他依然痴呆呆地坐着,许久,才恍然说道:
“先生之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是治国为君的秘要,听君一席话何止胜读十年书,韩王不知重用先生亡了国也是咎由自取。寡人没有遇见先生前自视深谙权谋,现在想来不过井底之蛙、鼎中游鱼。过去寡人仅知道有法,却不晓得还有术与势,原来法主要是束缚百姓,势主要针对君王、近亲之氏,而术主要用来对付朝中大臣,三者结合起来就如同一张蜘蛛网,把整个国家网在其中,而君王正是结网的蜘蛛。”
韩非听了秦王政的这几句话也暗吃一惊,他没想到嬴政悟性如此之高,把君主比作蜘蛛,把法、术、势用网来喻之,真是再确切不过,凭秦王政的资质,自己这一席话等于助他完成了君王之道的飞跃,一个大一统的雄主暴君蹴然而就。
韩非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向秦王政讲述这些并非真心展露才华,赢得秦王赏识得以重用,拜相封侯,名垂丹青。而是要打动嬴政,让他信任自己,然后完成这次入秦的真正目的。
韩非心急如焚,他虽然来秦月余,但秦国围攻韩国的军队并没有撤退,他来秦的使命更没有完成,于是,向秦王政呈递一份奏折。秦王政看完奏折没有任何表态,把韩非的折子递给李斯,李斯接过折子一看,原来是一份“上秦王存韩书”: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干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恕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日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天宗庙,非一日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戎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报,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原,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伍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臣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舍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来也。
今贱臣愚计: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已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日:“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从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宦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北,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攻伐而使从者闻焉,不可悔也。
李斯看完奏折并没有立即表态,他知道秦王与韩非这一个多月来几乎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讨论如何在秦国实行法、术、势一体的治国方略,这一段时间秦王都在读韩非的文章,并让韩非伴随在旁边及时给予指教,秦王政虽然没有宣布韩非为太傅,但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太傅。
自从韩非到秦,秦王几乎没有单独招见过李斯,今天算是碰巧赶上了,秦王政才把韩非的折子让他看,李斯决定抓住这个折子攻击韩非一下,看看秦王政的反应。
李斯在没有摸清秦王政对折子的真实意图前不敢冒然批驳,他先委婉地问道:
“大王最近一直都在读韩非的文章,是否感到这篇上书不同于其他文章!”
嬴政一愣:“寡人没有在意,李卿看出有什么不同?”
“韩非文章向来汪洋恣肆,酣畅淋漓,有排山倒海、山崩雪袭之势,又有飞淙流瀑、雄鹰出谷之爽快,更有空山新雨、红日东升之清新。可是,这篇上书丝毫没有韩非文章的这些风格,相反却如冰下流水幽幽咽咽,语气吞吞吐吐、委委婉婉,似有难言之隐,用词也疙疙瘩瘩,闪烁其词。内容上更不同于其他文章大谈君临天下、为君之道,故意在回避一些东西。”嬴政略微点点头,拧眉说道:
“李卿这一提醒,寡人也感觉到了。韩非在书中摆出四条存韩攻赵的理由,初看十分可信,仔细一琢磨都是牵强之词,回避了我秦国强大的军事实力。”
“臣以为韩非的这一上书还隐藏一些东西,把上书的起初意图给隐藏了。”
嬴政猜中了李斯的意思,颇为不悦地说:
“寡人请韩非胜过任何朝臣,难道他仍不死心,处处为韩国着想?”李斯趁机说道:“韩非毕竟是韩国王室宗亲,我二人在兰陵求学时就曾劝他西入秦共谋发展,他一口回绝了,曾发誓回韩改革新政与秦对抗到底。这次出使韩国,我曾得到消息,韩非来时曾受命于韩王安在秦行存韩大计,否则,韩王安决不会同意他来秦的。”嬴政最痛恨对他存有二心之人,一听李斯这话,勃然大怒,派人把韩非找来,怒斥道:
“你口口声声对寡人一片忠心,却在此大谈存韩是何居心?”韩非急忙解释说:“臣确实是为大王统一天下的战略着想,使大王用最少的兵最少的花费却能获得最大的收益。”
李斯不听韩非继续辩白下去,便说道:“韩师兄,你这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书中所提的存韩四条理由没有一条站住脚,都是牵强附会之谈,想掩盖你存韩的真正目的。”韩非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如何牵强——附会?”“李斯,你就一项项说给他听!”
李斯听了秦王政的这句话内心一振,气势来了,批驳他人论点是李斯的拿手好戏。
“一、你说韩臣服秦国如同秦国的郡县,这是违心之谈,韩是表面服秦而心则痛恨秦,数次合纵抗秦均有韩国介入足以说明了这点。二、你说韩国对秦早有防备,秦攻韩一年不可取,这与你前面所说的韩臣服秦本身自相矛盾,足见是牵强之说。凭秦军的攻势,攻破韩国只需三个月就足够了,你却故意吹韩国强大的实力而贬低秦国。三、你认为攻韩会引起合纵抗秦,而秦也因而惨败,这更是无稽之谈。庞,春申、赵嘉之流合纵如何,如今攻韩韩必亡,合纵之势更不足惧。四、你建议存韩先攻赵,不是为秦国着想,而是为韩国谋利。韩是秦东进的绊脚石,更是秦国的心腹大患。昭襄王时就曾提出灭韩计划,范睢倡导的‘远交近攻’战略主张也是把灭韩作为统一大业的第一攻击对象。”李斯连珠炮似的话语把韩非的上书驳得一无是处。
韩非本来心虚,又因为紧张犯了口吃的毛病,脸气得发白却说不出一句回击的话。
嬴政斥退韩非,对李斯说道:
“按照尉缭原定的计划进行,力争早日攻破韩国,迈开统一大业第一步,也让韩非看看秦军的强大威力,从此死了那条心。”李斯刚刚离去,王绾就进殿奏报,王翦与杨端和攻占赵国的平阳和武城,杀死赵将扈辄,斩杀赵军近十万人。
嬴政把前线的报捷书接在手中,仔细看完,喜不自胜,按照这种进军速度,不出五年,统一大业可望成功。嬴政当即责令王绾传旨嘉奖前线将士,命他亲自去平阳辛苦一趟,携重金及宫中贡品犒赏三军,以示鼓励。
王绾领命而去,嬴政哼着小曲走回后宫,迎面碰见赵高和御医夏无旦小跑着走来,二人一见嬴政,急忙上前施礼,赵高忙说道:“大王,公子扶苏忽然高烧不退,如今正昏迷不醒。”嬴政一听,吓了一跳,催促说:“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嬴政随赵高与夏无旦来到王后宫中,早已围满了人,几名御医正在紧张救治,齐王后坐在旁边泪流满面。众人一见嬴政带着夏无旦进来,急忙退让一旁。
嬴政见夏无旦把一下脉搏,又看看眼睑,面呈忧虑之色,蓦地一惊。夏无旦是宫中最好的御医,如果他也有难色,嬴政不敢想下去,忙问道:
“扶苏患了什么病,还有救吗?”
夏无旦过了许久才应道:“能否救活现在还不能断定,臣一定竭尽全力而为。”
嬴政看着儿子满脸通红,牙关紧闭,半合着眼,仍然处于昏迷状态,顿时有一种愧疚感,他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当然,他可以有许多借口,但只能是借口,就是每天的朝政再忙,偶尔也应该关心一下孩子的成长。一晃扶苏都七岁了,可他从来没有抱过他,哄过他,更不必说喂他一口饭一口水,关心他的学业,尽管这一切都不要他去做,但作为一位父亲,天职要求他与儿子亲近一些总是应该的吧,但他也没有做到。倘若把儿子放在众多的孩童之中,嬴政知道自己是一定认不出扶苏的,不仅扶苏,对于其他的孩子也是这样,自己现在已有几个孩子嬴政都不清楚,更谈不上叫清楚子女的名字。除了扶苏以外,其他儿女的名字都不是他起的。因为扶苏是长子,又是王后所生,按秦宫祖制,名字一定要由君王命定,嬴政想起他给扶苏起名时的情景。当侍女向他报喜时,嬴政正在寝宫与韩惠王进献的美女调情,那女子边舞边唱《诗》中一首有名的艳曲: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嬴政正陶醉在美人婀娜的舞姿与曲里情致中,他哪有心思给儿子起名,随口说了句:就叫扶苏吧。
现在想来,多么混蛋,大秦国君王的长子应该起一个气吞山河的名字,像秦国一样强大磅礴,怎么能叫“扶苏”呢,竟然与一首低级下流的情诗关连,这是自己对王后的不尊重,也是对儿子的不负责任!自己可以和美人打情骂俏浪费数不清的时光,给儿子起名的时间都不愿意花费,多么不应该。
夏无旦已经用针砭术将扶苏救醒,并派人端来刚调制好的药剂,嬴政从侍女手中接过药匙,弯下身一勺一勺给扶苏喂汤药。扶苏睁开眼,见父王正在给自己喂药,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从眼中流下两行豆大的泪珠。
嬴政更感到愧疚,轻轻给扶苏擦去脸上的泪水,安慰说:“孩儿,等你病愈了父王带你去上林苑狩猎,带你去渭水钓鱼,还带你去骑马。”
“娘说父王朝政太忙,没有时间陪孩儿玩耍,怎么父王现在有了时间,朝政不忙么?”
嬴政看看齐王后,又向扶苏说道:
“忙,可朝政再忙也要带你和其他兄弟出去玩一玩,你们才是父王的全部啊!”
扶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斯接到秦王宣诏匆忙赶往咸阳宫,刚到殿门前,赵高就凑上前小声告戒说:
“大王正在发怒,事情的起因可能与你有关,你要小心。”
李斯一怔,忙问道:“赵侍中可知大王为何事发怒,让在下心中也有个准备。”
“你进去就知道了。”
李斯来不及细问,匆忙入内参拜。嬴政见李斯进来,劈头斥问道:
“李斯,你身为廷尉,执掌全国典狱大权,却不懂刑名法术,以致全国狱讼案件上升,作奸犯科之事有增无减,在京都之地竟出了一桩罕见大案,你却一无所知,你到底瞒着寡人都干了些什么!”嬴政说着,将一摞公文哗地一声抖落在李斯面前。
李斯捡起一看,原来是广成传舍昨晚遭到洗劫,数十名馆舍人员被杀,燕太子丹遭人行刺,人头被砍得血肉模糊。
李斯吃惊不小,吓得跪在地上几乎站不起身来。广成传舍是外国使节及客卿在咸阳居住的所在,装饰华丽,守卫森严,怎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呢,一旦传扬出去岂不震动天下,外国使节来秦都没有生命安全,从此哪国还敢与秦交往,那些想到秦国谋求发展的贤才之人也会望而却步。究其原因,是秦国外强中干国内治安混乱,还是秦国故意杀害外国使节或人质,以此寻衅滋事,挑起事端寻找出兵借口。
李斯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秦王政又喜怒无常,罢官都是小事,说不定还要掉脑袋呢。显然,这不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凶杀案,说不定背后还藏有更大的政治阴谋,自己掌管典狱不算,还负责情报工作,事先对此事没有得到任何风声,真是失职,他准备回去后把属下人找来大骂一顿以解恨,但现在先消消大王的怒火平安脱身才是上策。
李斯稍稍镇定一下,小心谨慎说道:
“请大王放心,小臣一定在十日之内查清此案,将凶手捉拿归案。”嬴政冷哼一声:“捉住凶手还有屁用,太子丹已死,让寡人如何向燕王交代,秦燕刚刚建交就出了这等大事,你知道此事的后果吗?”
李斯当然清楚。当年蔡泽奉命出使燕国把燕太子丹骗到秦国,太子丹刚入秦,秦国就与燕国绝交转而和赵国结盟,从赵国得到了河间一带五座城池,支持赵国攻打燕国,并且扣押太子丹不许回国。因为这件事,燕国对秦国又恨又恼,尽管无力加兵攻秦,但发誓永不与秦建交。近年来,秦王政为了间散六国合纵抗秦,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多次派使节入燕游说重建友好均未成功。最近,是姚贾先后三次入燕才说动燕王喜,勉强答应与秦建交,并派太子丹入秦为人质。现在太子丹被杀,燕王喜若一怒之下发动全国之兵助赵抗秦,必然使秦王政在两年之内灭韩亡赵的计划落空,这个责任算在谁头上都有诛连九族的可能。李斯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
“大王在太子丹初到秦国时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天雨栗、马生角、乌头白才允许太子丹回国。听大王的话意是准备把太子丹永远扣留秦国,既然如此,就将此事密而不宣,不向燕王提及此事,燕王喜索要人质时置之不理,一旦灭亡赵国,就是燕王喜知道此事真相又敢怎样。到那时,他不率兵攻秦,我大秦国还要派兵马踏燕蓟呢。”
嬴政一听李斯想为自己开脱责任,训斥道:
“太子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质子,扣押与放走并无多大作用,他第一次质秦时寡人都放他回国,何况这次呢。那次宴请他的宴会上寡人说这几句话只是同他开个小小玩笑,看他有何反应,怎么会真的扣押他!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也只好按你所说的做,但追缉凶手的事决不能懈怠,今天是太子丹被杀,明日就有可能是其他质子或使节被杀,一定要查出凶手是何人,为什么入馆行刺,是否存有其他企图,随时向寡人奏报!”一直陪坐在旁边的韩非插话说道:
“大王不是要求严明法纪以严治政吗?臣以为大王就应该从这件事入手,追查凶手自然不必多说,此案的一系列责任人也须从严惩处。这件事可以看出朝廷上下官员渎职怠懈,没有做到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其中的疏忽与遗漏一定很多,不从严治政,群臣就以为大王要求松散,大臣的惰性就得以滋长,做事拖拉,互相推诿塞责之事将层出不穷,若把此情绪传染到军事,统一大业要到何时才能完成。”
韩非就事论事,也有意回敬李斯驳斥他的那篇上秦王书提出存韩的事。李斯自然听出韩非说这些话的用意,但他不敢正面驳斥韩非,旁敲侧击地说:
“臣以为太子丹遇刺一事不是我秦国人所为,因为此事从来没有失例。此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恰恰发生在秦国大举攻韩之际,这样的凶杀显然不是仇杀,也不是图财害命,极有可能是为了破坏秦燕邦交关系而制造的一场蓄意谋杀。”嬴政不解地问:“李卿此话是何意?”
“太子丹质秦表明秦燕结为友好,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太子丹被杀之事一旦传到燕国都将使秦燕关系破裂。那样,燕国将会倒向秦国的敌国——韩与赵,此三国一旦联合抗秦,秦不能灭韩也不能亡赵,这与韩非师兄曾经上书存韩中所提到的事相同,臣以为这不是巧合,其间可能就是一种刻意谋划。”
韩非一听,气得脸色铁青,只你你了半晌,却说不出话来。尽管此事与韩非无关,说真的,韩非还真希望李斯所说的这种后果,韩赵燕三国联合,再加上楚魏齐,六国联合,秦国灭韩亡赵的计划一定落空。
这时,姚贾走上殿来,十分惋惜地说道:
“太子丹根本不愿意入秦为人质,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哄骗来秦,如果太子丹被杀的消息传到燕国,臣辛苦两年耗资上万的花费都白费了不说,今后到其他国游说都将失去效用。”嬴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先封闭消息缉拿凶手,等到抓住凶手后,了解事情真相再说。不过,此事正如李斯所说有些蹊跷,你了解一下在韩赵两国的内线,看看刺杀太子丹一事是否与这两国有关,若与他们有关,寡人便可以此为借口强邀燕王喜出兵协助寡人攻打两国。”
姚贾哈哈一笑:“大王若有这个想法,太简单了,随便抓个人说是凶手,令他供认自己是韩国或赵国人,受他们君王之命前来刺杀太子丹破坏秦燕结盟,然后将此事奏知燕王喜,天下人谁敢怀疑。”
韩非蓦地一惊,秦王君臣太阴毒了,说不定太子丹是他们自己派人刺死的,然后嫁祸于他国派来的刺客,这是他们君臣事先密谋好的,故意放出口风罢了。韩非看看姚贾那副贼眉鼠目的长相就生出几分厌恶之情,听了他的话更感到恶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站出来说道:
“大王以法治国,以诚信获得民爱,用武力证讨天下,这都是无可厚非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太子丹被杀一定有着某种原因,大王令人缉拿凶手澄清事实,然后公布于天下,这是对的,但不可听信一些奸佞之人的言辞毁了大王的声誉。臣曾把儒士、游侠、纵横家、商贾、奸佞之人称为五蠹,太子丹一定是死在五蠹之一的游侠之手,五蠹之害再次得到佐证。臣私下认为大王身边仍有五蠹之人,理应尽早清除,否则,有害大王声誉不说,对统一大业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有害。”
“不知韩先生所说的五蠹之人都是哪些人?能否说得具体一些?如果寡人真的发现他们有害于统一大业,坚决将他们清除。”韩非瞪了姚贾一眼,说道:“大王身边就站着一位。”
姚贾也读过韩非所写的《五蠹》,一听韩非竟当自己的面向秦王政进谏说自己是五蠹,勃然大怒,向韩非吼道:“你说清楚,我姚贾怎么是五蠹?”
韩非睨视一眼姚贾,冷哼一声说道:
“你父亲曾是魏国的守门人,可谓出身卑贱,而你本人呢,原来是魏国都邑大梁南门一带的流氓,曾干过偷窃的事受到缉拿,在魏国混不下去了,才与魏缭一起逃到赵国,后来被赵国驱逐出境后才逃到秦国的。这样一个盗贼之人为大王所用,当然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来。你抓住大王想尽快统一天下之心,以离间各国权臣为借口骗取大王信赖,携重金到各国游说,其实只是借用秦国的国威,花费大王的钱财四处招摇撞骗,结交诸侯权臣为自己谋取私利。”
韩非说到这里,又转向秦王政:“大王当然清楚,姚贾这两年花去多少金银,但取得的成效在哪里,有一个国家臣服秦国了吗?有哪个国家的权臣在为秦国做事?”
秦王政想想韩非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便问姚贾说:“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吗?”
姚贾跨了出来:“臣当然有为自己辩解的话,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隐瞒过自己的出身,家父确是大梁南门的守门人,大梁曾有位隐士侯嬴曾经不也是东门的守门人吗?魏公子无忌多次微服与他交往,二人结为好友,此事一直传为佳话,说信陵君礼贤下士,侯嬴为信陵君赢得美名不说,也曾助他出谋划策,窃取虎符夺得兵权。姜太公吕尚屠过牛,卖过酒,也做过吏卒,但周文王不因为他出身卑贱而重用他。管仲管夷吾曾辅佐公子纠,在齐桓公死后,诸子竞争中取公子纠谋杀公子小白而被打入囚牢,齐桓公并不因为他是自己仇敌而重用了他,终于成就霸业。百里奚也是卑贱之人,秦穆公重用了他完成霸业,因此,他有王羊皮大夫之称。其他如孙叔傲、张仪、范睢也都是卑贱出身,并不妨碍他们的才华得到任用。韩非因为自己是韩国王室出身而攻击鄙人地位卑贱,尚有情可原,只怕韩非攻击在下是另有图谋吧?”
“我是为大王声誉及秦国利益着想,怎会另有图谋?无中生有诬陷他人是你这种小人一惯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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