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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_2 毕淑敏(当代)
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
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
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
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
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
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
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
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
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
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
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
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
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
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
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
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
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
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
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
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
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
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
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
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
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
“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
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
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
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
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
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
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
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
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
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
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
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
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
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
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
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
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
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
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
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
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
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
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
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
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
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
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
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
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
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
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
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
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
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
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
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
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
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
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
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
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
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
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
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
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
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
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
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
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
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
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
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
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
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
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
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
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
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
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
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
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
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
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
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
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
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
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
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
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
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
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
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
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
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
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
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
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
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
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
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
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
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
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
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
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
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
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
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
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
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
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
“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
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
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
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
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
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
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
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
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
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
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
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
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
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
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
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
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
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
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
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
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
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
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
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
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
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
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
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
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
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
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
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
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
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
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
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
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
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
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
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
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
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
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
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
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
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
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
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
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
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
“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
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
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
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
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
呢!”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
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
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
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
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
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
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
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
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
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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