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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_3 毕淑敏(当代)
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
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
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
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
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
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
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
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
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
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
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
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
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
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
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
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
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
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
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
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
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
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
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
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
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
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
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
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
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
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
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
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
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
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
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
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
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
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
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
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
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
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
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
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
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
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
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
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
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
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
到那个人身上。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
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
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
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
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
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
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
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
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
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
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
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
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
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
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
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
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
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
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
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
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
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
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
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
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
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
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
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
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
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
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
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
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
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
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
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
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
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
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
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
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
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
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
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
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
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
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
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
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
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
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
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
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
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
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
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
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
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
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
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
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
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
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
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
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
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
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
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
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
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
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
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
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
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
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
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
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
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
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
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
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
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
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
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
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
紧……”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
“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
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
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
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
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
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
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
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
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
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
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
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
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
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
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
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
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
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
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
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
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
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
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
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
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
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
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
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
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
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
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
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
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十一
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
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
外。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
髻会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
刻,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
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
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
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
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
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
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
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
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
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
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
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
分,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
而很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
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
心全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
髻才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
是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
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
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
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
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
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
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
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
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
“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
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
“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
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
“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
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痛。
小髻正好走进来,夫妇俩不愿把八字没一撇的事让小髻过早知道,便急忙把话岔开了。
阿宁姐和姐夫天天声色不动,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贸然去问,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
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费费收拾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谁见了谁爱。籍此提醒姐姐,感动姐
姐,使大家想到她的问题。
费费已经会学简单的话了。费费要吃棒糖,唆在嘴里,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
髻把棒糖从费费嘴里拽出来。
费费张着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小髻姨姨怎么变得这样霸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举在离费费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费费的鼻孔:“费费好孩
子,听姨姨的话……”
费费像个幼儿园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劲点头。
“等晚上妈妈回来,费费对妈妈说,不让小髻姨姨走,费费记住了吗?”小髻晃着棒糖
说。
“记住……告妈妈………不让姨姨……走……”费费吃力地重复着。
“真乖!”小髻响响地亲了费费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宁听完费费好不容易学说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没有答话。
小髻的心有些发凉。看来,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报纸的左右下脚和中缝,登满了招生招工的广告。闭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摆满了
课桌和机床。然而所有的校长和厂长,都绝不吝惜广告费,雷打不动地率先写上:报名者需
持有北京市正式户口……
小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一个外乡人企图在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时候,你才
会发现,北京是多么狭小,多么严丝合缝。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们义愤填膺地抱怨着
物价,咒骂着交通,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儿化音的俚语,好像他们是普天下最受欺压的
劳苦大众。但小髻听得出其中的骄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无忌惮地攻击这
座城市。这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却没有小髻邀游的地方。
粗壮的金箍棒一样的水泥电杆上,密麻麻贴着些油印的复写的换房换工作城市对换的启
事。小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阿宁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够的时间。她想象着每张条子各自
的主人,有的还附有联系电话、具体地址。她突然想记住其中的一个名字、给他打一个电
话,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说什么呢?就说她想要他纸上所写的那问房屋那个工作?只是人
家要问她用什么交换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里呢?在那个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
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
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
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
一说?
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
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
“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
遍,才说:“是。”
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
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
子在码放衣物。
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
“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
“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
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
“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
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
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
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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