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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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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这封情,真难措词。梁阿宁写好后,交给丈夫沈建树,焦急地等着反应。
沈建树看得很慢。
尊敬的伯父、伯母:
您们好!
我是您们的侄女梁阿宁,常听父亲谈起您们和老家的事,觉得很亲切。以后有时间,一
定回去探望您们。
不知老家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他们。
有一件事,想同您们商量:我有了一个男孩,现快半岁了,找不到托儿所。双方的老人
也没有精力帮我带。我马上就要上班,这件事太难办了。不知家中的堂姐妹们,可愿意到北
京看看,顺便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爸爸常说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心,我想,您们一定不会叫我们失望的。
哪位堂姐妹来,请事先通知我,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怎么样?”梁阿宁问。
“还行。事情说清楚了。只是这么多年从没跟人家打过交道,临时抱佛脚,行吗?”沈
建树没多大把握地说。
这正是梁阿宁心中顾虑的。父亲在老家只有这一个哥哥了,多少年不曾回去,也极少在
言谈中提到家乡。阿宁从没有回过老家,听妈妈说,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至于伯父有几
个女儿,谁都说不清,只知他孩子多,生活困难,总不至于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吧!在找托儿
所、找保姆连续碰壁之后,梁阿宁好不容易想起这股可借用力量,能否成功也没有把握。气
可鼓不可泄,这种时候,不该说丧气话。
“都怪你!都怪你!”粱阿宁的脾气变得很坏。
“怪我什么?”沈建树不解。虽说已经习惯了妻子的思维逻辑,无论什么事发了愁,最
后总能找到他头上,但这一次,毫无来由。吃饱喝足了的费费,像个驯服的大熊猫一样,平
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的父母。
“要是你像外国的男人那样,挣回足够的钱,还用我扔下费费去上班吗?”阿宁说完俯
下身去亲她的宝贝儿子。
沈建树吃了一惊。昔日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何以短短半年,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好
像不单将血肉,而且将魂灵,都给了这个胖胖的婴孩了。女人啊,真没法说。
“我看就这样发吧。死马当活马医。找保姆和托儿所的事,我也不放松,双管齐下
吧。”沈建树安慰着妻子。
阿宁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路途遥远,可别半路上磨坏了。然后像小学生默写似的,一
字一蹦默念着,写下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老家。”她略有点得意。
沈建树没话。他祖辈都在城市。只有那些从父辈才进城的人,农村才有一个悠长的根。
阿宁原以为像科学没有祖国一样,以后的人也没有籍贯这个概念了。想不到,一条小小
生命的问世,竟把她同那个古老的地方联系起来。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亲属,会理会她的呼救
吗?她在信中把北京的美好,着实描绘了一番,不知是否能够产生足够的诱惑力?再有,她
有意识地几次三番提到了爸爸。爸爸是乡下亲人们的骄傲,他们不会太怠慢爸爸的女儿的。
该写的都写上了。想一想,还有什么更充足的理由?对了,给外地的爸爸妈妈写封信,
请妈妈以爸爸的名义给老家施加点压力。
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沈建树锲而不舍地为费费寻找归宿。找亲戚,这是没把握的事。阿宁一厢情愿。社会上
到处人欲横流,几句好话就有人给你帮忙?还是走正经途径保险。
附近没有托儿所。远处有,但又不要三岁以下的婴儿。于是只剩下找保姆一条路。
“请问家庭服务员介绍处在……”墙角下晒太阳的老头年岁挺大,沈建树特地大声说。
“在这儿……”老头的反映竟相当敏捷,他不是听清了,而是从沈建树皱皱巴巴的西服
和焦灼的眼神中看明白了,用镶着铜头的拐杖捅了捅地。
轮到沈建树吃惊了。地是水泥的,被太阳烤得暖暖烘烘,像是个巨大的饼挡。站在上
面,感到一股股热气蒸腾,倒挺惬意。介绍处难道是座地下宫殿吗?
介绍处果真设在这座高层住宅的地下室里,房间格局完全同居民住家一样,给人一种家
庭的气氛,沈建树觉得亲切,预感到自己将得到帮助。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妈妈产假就要满了,要上班。我们需要……”
“知道。知道。”负责接待的女同志,态度和蔼但却不容置疑地用手势,截断了沈建树
的活,“我很愿意帮助你。这是表格,你填一下。”
沈建树乖乖地填了表,当女同志往回放表的时候,他看见铁皮柜几乎挤满了。
“请问,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但这种情况很罕见。要等。僧多粥
少。服务员的来源很有限。农村富了,没有人愿意出来侍候人。来的也是各有动机。比如旅
游的,北京最贱的旅馆一天要几块钱?住上半年,哪都逛遍了,合算。再比如想学点东西
的,什么外语呀,缝纫呀,北京有各式各样的补习班,有些雇到老教授家,本身就是学校加
图书馆。……”
沈建树听得脊背发凉,这样的保姆,他可雇不起。忙打断说:“请问,除了您这儿,还
有哪管这事?”
“就我们一家!想不依靠我们,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建国门那有自由市场,你可以去试
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前几天有这么回事,有人从那找了个保姆,说得好好的,头三天还
真勤快,到了第四天,你猜怎么着?”女同志停下话头卖关子。
沈建树尴尬地赔着笑脸。他知道结局好不了,又不愿妄加猜测。女同志得意地告诉他:
“屋里东西被连锅端了不说,连孩子都一块卷跑了……”
沈建树道着谢,逃似的离开了地下室。他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一步。要是他和阿宁在登记
结婚之前,先到这儿填个表,这会儿也就不必如此抓瞎了。
只得到“人市”上去撞撞运气了。沈建树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眼镜,好像他不是去跟人打
交道,而是要踏入雷区似的。
人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恐怖,都是些普通的人,有的还相当落魄,沈建树多了几分信心。
“侬要雇阿姨?”有人迎上来问。
沈建树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往前走。他打定主意,凡是主动找上门来问的、一概不理。
因为这更像是一个陷饼一个圈套。终于,他在人群外围发现了一个小姑娘,既不时髦也不漂
亮,这使他很中意,心想阿宁也会满意的,就径直走过去问:“给人带孩子,你干吗?”
“嗯哪。”小姑娘回答得很简捷,很实在。
沈建树觉得一切比预想得顺利,高兴地介绍说:“我有个孩子,叫费费,快六个月了,
很结实,一点也不爱哭……”
沈建树突然发现小姑娘有点心不在焉,循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见另一个与自己年龄打扮
相仿的男子,也朝这里走来。真是僧多粥少呢!他不禁暗暗叫苦。
小姑娘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稳住他说:“我很喜欢费费呢,只是你们家的其它情况
我还不了解。”
“您是指哪些方面?”沈建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指的是家庭出身还是工作单位,慌乱
中竟将你换成了“您”。
“你们家有彩电吗?有冰箱吗?有双气吗?不过现在天暖和了,有没有暖气倒不很重
要,煤气可一定要是管道的……”
沈建树略一沉吟,后来的小伙子忙接上去说:“我家有,都有。”
小姑娘挺讲义气的,面孔还对着沈建树,等他回答。
“我也有。”沈建树一咬牙,撒了个谎。他家没有管道,是煤气罐。
小姑娘好像有点为难。忽又想起最重要的一条:“住房呢?”
“两室一厅。”那男子答。
这一回,沈建树再不能撒谎了,他嗫嚅着:“我们只一间,但也是独立单元。”
小姑娘听了这话,有些惋惜地说:“那我就不去你家了。一间屋请保姆,叫我住哪呢?”
“我们的走廊挺宽敞,放个单人床不成问题……”沈建树还想最后挽回。
“怎么能让人睡走廊里呢?我那个孩子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个小伙子插进来。
小姑娘调过头,同她的新主顾交涉。
怎么办呢?可怜的费费!倒霉的费费!

沈建树只得加入热切等待的行列。
挂历上有一个用红笔圈起的日子,那是阿宁产假满了该上班的日期。像个负隅顽抗的土
围子,它前面只剩几个不多的黑色士兵在英勇抵抗。
“这些乡下人,把邮去的路费贪污了不算,连信也不回一封!”阿宁气愤地说。
一天天过去了,信还是没来。
来了一封电报:
“X日X次接小髻”
“髻”字是人工手写的。在一行电子计算机打出的拘谨字体中,显得大而懈怠。
这个字怎么能当名字呢?髻是女人头上挽的发鬏,看这名字,该不是个古色古香的农村
大嫂吧!也许,她有一头悠长的黑发?
对这位即将到来的亲戚保姆,阿宁只知道这些。北京站浩如烟海,惟一可依靠的,大约
就是阿宁和小髻同属一个爷爷,兴许有血缘的感应。
“你是小髻吗?”阿宁在站台出口,向所有她认为可能是小髻的乡下姑娘(不管有没有
浓黑长发)打招呼,年龄范围大约控制在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除了名字,她对这个堂妹几
乎一无所知,乡下人多半老相,宁可错问一千,不可漏问一个。然而阿宁还是错了。车站出
口有好几条通道,她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终免不了遗漏。不由得后悔起来:应该举
一个木头牌,上书“接小髻”。又一想,谁知道这个小髻识不识字呢?
出站口冷清下来。阿宁有点急了:一个乡下姑娘,若是碰不到接的人,心里不定多么害
怕呢!忙掏出站台票进站去找,一边又埋怨自己糊涂:人生地不熟的,那小髻是不会自己出
站的,没准正蹲在月台上哭呢!
月台上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嘈杂的人流不是从这里发源的。零零散散几个负重过多的旅
客,将身体弯成S型,艰难地移动着,哪个也不像是小髻。阿宁不死心,挑了一个嫌疑较大
的,迎上去问:“你是小髻吗?”
“小鸡?还是小鸭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回答,把无人来接的怒气,发泄到
阿宁身上。
无端受到抢白,阿宁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却不知该如何回敬这种粗鲁的人,只得返身
出站。站台口已聚集起接下一趟列车的人群,其中也并不见面容焦虑黑发浓长的乡下姑娘。
阿宁焦虑之中平添了怨忿:这个小髻!明明大家互不相识,也不把事情办周到一点。起
码要在电报上写明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吧!你以为北京也像你们家那个小村子一样,站在
门口就能看清大路?
怨忿归怨忿,当务之急还是找人。阿宁烦躁地仰头看钟。人真怪,一到了火车站,使不
再看自己的手表,而只相信那座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的大钟。
时间过去的还不多。小髻就是出了站台,也肯定不曾走远。阿宁开始在站前广场上寻找。
北京站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到处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门的语言,搅缠在一起,令人
眼花缭乱。正是薄暮时分,暗色已经像潮水似的漫了过来,路灯却还没到亮的时候,于是竟
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饨的时间。拂面而来的人脸像一张张灰色的圆饼,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胁
着阿宁来回乱撞……她没有目标地碰着运气。此刻可以凭借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
全相同的血统了。
可惜,爷爷的在天之灵,不肯保佑他这一双没有见过面的孙女。阿宁一无所获,吃力地
倚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胀动不安。准是费费饿了。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粮仓。
这个小髻,肯定有点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台里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
己乱跑,出了事自己负责,与阿宁无关!
费费,别哭了。妈妈就回来了。
阿宁离开了火车站。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
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中国的服
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身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毛,单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
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过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羞涩与不安,
听到声响,将长长睫毛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
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皮肤怎样显出
折痕,眉毛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
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
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勃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日葵一般地迎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
笨的人打交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
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
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
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
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
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
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
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
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
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
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
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
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
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
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
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
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
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
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
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
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
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
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
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
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
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
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
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
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
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
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
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
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
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
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
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
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
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
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
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
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
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
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
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
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
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
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
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
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
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
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
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
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
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
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
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
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
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
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
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
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
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
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
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
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
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
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
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
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
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
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
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
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
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
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
了。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阿宁把钱
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
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
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
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
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
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
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
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
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
出,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
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
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
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
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
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
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
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
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
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
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
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
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
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
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
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
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
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
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
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
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
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
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
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
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
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
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
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
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
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
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
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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