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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9 毕淑敏(当代)
  这种情况好理解。
  还有一种——它的生活极端优裕,储存了大量的食品,没有任何压力,它就会放弃已获得的食品,饶有兴趣地去探索新的却并不是更好的食物。
  也就是说,它们永远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东西,才是最好的。
  这就是动物觅食中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当食物密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动物就放弃它,转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较低的食物。
  沈若鱼说,真吃力,好不容易听个半懂。
  你的意思是说,动物的属性就是什么东西一多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见的。
  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吗?简方宁说,比那更要举一反三。
  在青海高原的草场上,生活着一种像兔又像鼠的鼠兔,漫山皆是。
  身有半尺长,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圆,尾巴缩成一个小球。
  见有人来,它就像兔子似的立起来,鞠躬作揖。
  跑得不快,也不怕人。
  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个广东人,习惯吃鼠的,丰富的鼠兔资源,在他眼里,立刻就成了一盘盘红烧的肉和一箱箱的野生肉罐头。
  欣喜之余也心怀疑虑,这么多活动着的蛋白质山珍,怎么没人拿它卖钱呢?会不会有毒?他问当地一位100岁的老者。
  据说老人很有智慧,听得懂鸟语兽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吗?能吃。
  老人看着远方说。
  能吃,为什么就没人吃呢?吃了会不会死?您可不要骗人啊。
  广东人多疑地说。
  天下能吃的东西多了。
  人是高贵的,并不是什么都吃,比如蝇蛆,你吃了并不会死,但你为什么不吃呢?老人看着天上的白云说。
  厂东人本想辩解,他们那里经过特制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这样一个山野中人,跟他讲话,有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枉费口舌。
  100岁的老人自顾自地说话,小伙子……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伙子,哪怕人家已经80多岁了,照叫不误。
  小伙子,我小的时候,天比现在要蓝,水比现在要清。
  鼠兔也比现在要多。
  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时候,先人们,把天上地下水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
  他们筛出了几种好吃的大动物,就是猪、牛、羊、马,把它们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们的肉。
  让牛马干活,那是看它们那么大的个子,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试试的。
  没想到,一试,它们干得挺好,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古人们还筛出了几种小动物,就是鸡、鸭、鹅什么的,也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禽。
  长大了也吃它们的肉。
  要说下蛋,那也是养着养着才发现的好处,渐渐地让它们又能吃肉又能下蛋。
  剩下所有动物的肉,都不好吃。
  有些人说好吃,是因为少,别人吃不上,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说。
  什么都吃的人,不是人。
  他们在变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
  动物有病。
  鸡有鸡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鸟有鹦鹉热……人这么仔细地保养着自己,还不断有病呢。
  三个人里面,最少有两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病。
  动物在野地里跑着,没有医生,没有药,它们的病就更多了。
  只是它们不会说话,没人知道。
  小伙子,记住,人不要什么都吃,什么都去试。
  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过了。
  有些东西是不能试的,祖宗试过了。
  试了,吃了,会死会死……沈若鱼直听得脊背发凉,说,方宁,你别说了。
  那老头是天上的星宿。
  两人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到了一栋雪白的楼前。
  动物实验楼的牌子,很大很壮观。
  沈若鱼说,嗬,够豪华的。
  想多少天下寒士,还没有大庇俱欢颜。
  简方宁说,你的意思,动物应该野外放牧?那怎么观察?怎么记录?它们不是一般的动物,是人类的朋友。
  你不好好待它,让它饥寒交迫,它就给你提供错误的数据,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沈若鱼说,恕我孤陋寡闻。
  进楼的时候,进行了很严格的登记。
  简方宁指着沈若鱼对警卫说,这位是来访问的学者。
  警卫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若鱼说,你撒谎还挺像。
  简方宁说,绝对的诚实,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取。
  这不过是一个良性的谎言,比起你的范青稞来,小巫也。
  两人相视一笑。
  整个大楼里十分安静,沈若鱼不由得压低声音说,怎么没什么动静呢?这里的动物跟别地动物,一样吗?你们没把动物的声带切断吧?简方宁说,你不要把这里想象成动物园或是屠宰场,以为鸡犬不宁的。
  硬要找个比喻,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实际。
  要知道,动物各项指标越正常,获得的资料越有参考意义。
  要是一种药,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过,你敢用吗?沈若鱼说,我们不会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残疾动物吧?要是那样,你纸上谈兵告诉我就是了。
  还是免得亲眼目睹为好。
  简方宁说,你怎么这么胆小?我记得在部队演习时,血肉横飞你都不怕,开肠破肚一把好手。
  沈若鱼连连说,我不怕人,怕动物。
  现在是胆小如鼠了。
  对了,照你刚才说的,鼠也是很有进取心的动物,我连鼠也不如。
  两人说着,到达一间实验室。
  推门进去,不见一人,只见一狗,伏在笼里打吨。
  听得有人来了,睁开眼睛,见是陌生人,眼神里有了几分警觉。
  但毕竟是见多识广,只在喉咙深处发了几声呜咽,表示对侵扰清梦的不满,没有更多攻击性的动作。
  到底是作过实验的狗。
  你看这大智若愚的风度,家狗哪儿比得了。
  沈若鱼喷喷称赞。
  简方宁说,你别忙着拍这狗的马屁,对了,该说是狗屁的。
  你可要看清楚,实验已经开始,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鱼说,想不到,那个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的俄罗斯生理学家,还在你们这里豢养了一条大狗。
  是嫡传吗?我记得他的标准实验狗,是在狗的腮帮子或是肚子上造一个向外敞开的瘘,然后把进食和音响灯光结合起来,再撤除食物,只给音响或是灯光,看从那瘘管里流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么变化……简方宁说,基本正确。
  加十分。
  看来你上学时成绩不错……沈若鱼说,我是为这个实验的残忍,才记住了它。
  狗到了巴甫洛夫手里真够倒霉的,在肚子上作手术,己属无奈。
  吃饭的时候被灯光噪声骚扰,更是不胜其烦。
  谁承想最后还骗人,对,正确地说是骗狗,虚晃一枪,并不兑现食物,这不是让狗对人,彻底地失望吗!你们实验室这只狗,浑身并无伤,怎也姓了巴甫洛夫?简方宁说,若鱼,想不到你对这位1904年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金的获得者,如此耿耿于怀。
  若是在外国,一定是保护动物绿色组织的成员,没准还得到我们实验大楼门前静坐呢。
  沈若鱼说,反正我对巴甫洛夫心怀敌意。
  简方宁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创立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对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所以人们把凡是应用这一学说进行研究的狗,都称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鱼说,可怜的狗!简方宁说,你看清这只狗了吗?沈若鱼说,第一眼就看清了。
  简方宁说,好,那么随我来。
  她们轻轻掩上门,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男子,看到简方宁,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李实验员,麻烦你,还要看一看你的狗。
  简方宁道出来意。
  3号吗?是的。
  简方宁答道。
  你们已经看过3号了吗?李实验员面向她们两人问道。
  看过了。
  两人一齐回答。
  那么,现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时的情形了。
  李实验员说道。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有一种灰色幽默的味道。
  但沈若鱼没敢笑,因为简方宁和实验员都一脸严肃,好像这句话充满哲理,没有丝毫可笑。
  他们一同走出来。
  到了那间实验室门前,简方宁问,小车,你和3号隔离多长时间了?李实验员说,有4个月了。
  简方宁对沈若鱼说,从我们一进门开始,你就观察3号狗见到小李的反应。
  可要瞪大眼睛啊,实验的全部价值,就在这里。
  沈若鱼有些紧张,好像古典魔术中的黑斗篷,就要打开。
  虽然知道没什么危险,心中还是很紧张。
  推门,进得屋来。
  3号狗电光石火地扫射了他们一眼,认出两个是刚才来的陌生女人,马上把眼光掠过。
  待看到李实验员,它的两耳尖锐地竖起,全身痉挛,好像被一根凌空的电棍击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绵延不断流下,很快就在实验室的地板上,积起一汪粘液。
  既而开始反射性的呕吐,一股食浆喷涌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气,弥漫了整个实验室。
  实验员问沈若鱼,您看清楚了吗?沈若鱼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恶心,头拼命歪向一边,只把嘴咧开一个小缝,含混地说,清楚了。
  为了能赶快离开这间气味不良的房屋,她一个劲地点头。
  表示自己什么都看清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么。
  一间空空如也的狗屋,一只普通的剧烈呕吐的狗。
  出了房间。
  简方宁很客气地对李实验员说,谢谢你。
  让我们看到了这么好的标本。
  实验很成功啊。
  李实验员说,有理论指导,我不过是实践者,作点具体工作就是了。
  不谢。
  大家告辞。
  沈若鱼说,3号狗够惨的了,李实验员看起来温文尔雅,暗地里不知给狗下过怎样的毒手,你看那狗,一见他,就像人犯了癫痫,真是可怕。
  实验员手无寸铁,也未给予任何恐吓,狗就瘫得软泥一般。
  简方宁说,若鱼,你真是悟性好。
  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
  李实验员只是在数月之前,给3号狗注射过吗啡,直到它成瘾。
  然后他就销声匿迹,再也不同狗接触。
  后来别人又给3号狗进行了脱瘾戒毒治疗,现在狗体内已经没有毒品了。
  这是用科学仪器反复检测过的,千真万确。
  但是刚才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
  3号狗一看到李实验员,它的神经系统立即追忆起以前的情形。
  在根本就没有给它注射毒品和它的体内已经没有丝毫毒品的情况下,出现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状。
  这说明了什么?简方宁严肃地提问。
  说明毒品实在是厉害啊……沈若鱼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啊,毒品的戒断,不仅是复杂的生理过程,更是一个艰巨的心理过程。
  一旦吸毒,十年戒毒,终身想毒。
  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戒了毒,从化验上看,毒确实排干净了,但是一有了适宜的环境,他们立即故态重萌,开始复吸。
  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瘾,脱离毒魔的诱惑,都是一个终身的工程。
  据统计,大约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又开始复吸……简方宁的脸上满是沧桑之色。
  不单是对那些吸毒者轻视生命的感叹,也是对自己的工作犹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鱼说,那还留着这只倒霉的狗,干啥?早早杀了吃狗肉火锅算了,省得一见它,就生晦气。
  你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样,劳而无功,徒费气力。
  简方宁说,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鱼说,巴甫洛夫的猴?简方宁说,这次和巴甫洛夫无关,和幸福与快乐有关。
  沈若鱼说,好。
  看点顺眼的吧,不然心里堵得慌。
  她们一齐上了二楼。
  简方宁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连推了几个门都不是,道着歉返出。
  沈若鱼道,你不会认错了路,领咱们闯进老虎家吧?简方宁说,害怕了?最多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团团围住。
  学几声猫叫,也就散开了。
  说话间来到一间实验室,简方宁看到了熟人阿风,一个把白色工作帽压得很低的中年女子。
  阿风,给我们看看你的猴子,好吗?简方宁说,那口气随便得好像在说:让我看看你新买的衬衫。
  好。
  请随我来。
  阿风答应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铁笼里那只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眼睛大大的,有一种思索者的悲伤神色。
  它身上有一条特殊的管子,和药品装置相连。
  猴爪可操纵一个杠杆。
  阿风指点说,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启动了装置,一针药水就注射进了它的身体。
  刚开始实验时,给它注射的是吗啡。
  猴子挨了一针,自然很气愤。
  它是聪明的动物,开始躲避碰撞杠杆。
  过了一会儿,爪子不小心,误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针吗啡。
  这样几天下来,猴子开始细细地品味自己注射吗啡以后的感受。
  它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愉悦,这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觉。
  它开始有意识地碰撞杠杆。
  杠杆很忠实,每碰撞一次,准确地把一个剂量吗啡送进猴子体内。
  随着时间流逝,猴子对吗啡产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猴子感到快乐的剂量,已经不起作用了。
  猴子很快想出了办法,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动杠杆……现在,吗啡猴模型,已经完成。
  剩下的步骤,就是看你需要怎样的实验了。
  阿风结束了她的说明。
  沈若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说,吗啡猴就是它吗?不知是一种悲惨的巧合,还是天意,恰在此时,那只笼中的猴子,很肯定地点了一下毛茸耸的头,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实验分成哪几种呢?能看到什么?沈若鱼扭着头战战兢兢地问。
  阿风说,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加控制,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会持续不断地主动注射,大量吗啡涌人它的体内,直到猴体严重昏迷,再也无法按动杠杆……
  第二种情况是,将杠杆与食物和吗啡相连,但按压杠杆,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补充,按钮上有不同的区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聪明,很快就掌握这种区别。
  也就是说,在自由选择的情况下,按压一次杠杆,要么得到食品,要么得到吗啡。
  不可能都得到。
  当然,在一定的时间内,只能压一次杠杆,再压就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阿风抱歉地笑了笑,说很枯燥,是不是?会不会听糊涂了?沈若鱼看着笼子里的猴子说,很复杂,但是不糊涂。
  食品和吗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阿风说,完全正确。
  结果是这样的,即使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所有的猴子也都会选择毒品而拒绝食物,直到发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种情况是,假如切断了吗啡的供应,猴子每按压一次杠杆,得到的只是一次生理盐水注射,猴子就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出现显著的戒断反应。
  它会疯狂地按压杠杆,狂暴地冲动着,渴望得到毒品。
  如果不赶快把盐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给自己身体里注射水,最后活活淹死。
  第四种情况是,猴子每一次压杠杆,都是无效劳动,它什么也得不到。
  但是为了得到曾经有过的幸福,它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毫不气馁,毫不停歇。
  在一次实验中,那只渴求继续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内,居然按压了两万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死……
  第五种情况是,如果在戒断症状出现后,就开始戒毒治疗,猴子当然就不会死了。
  但是只要这套注射毒品的装置不撤除,虽然猴子明知按压杠杆,什么也得不到,它们每天仍会执著地按压杠杆,几个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许终身乐此不疲……
  第六种……你们想看哪一种模式?好不容易阿风说完了,慷慨解囊如数家珍。
  沈若鱼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笼子里的猴子。
  它一直很专注地听着人类讲话,眼睛里忧郁的云翳越来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团,注视着人。
  太可怕了。
  你们这里的猴子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沈若鱼不由得问。
  哪能?那它就变成妖精了。
  阿风打趣地说。
  但沈若鱼坚信,这里的猴子经历过大悲大苦的磨难,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灵。
  若鱼,你说话啊,到底看什么,阿风在等你回答呢。
  简方宁见她久久愣在那里,催促。
  咱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看了。
  ,沈若鱼回答。
  那只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若鱼浑身发凉。
  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叹息,同人类是那样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
  阿风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产送给大家。
  你说得如同电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鱼道过谢,坚决地转过身。
  猴子用凄迷的目光送她们远去。
  吗啡成瘾的小白鼠,面对天敌眼镜王蛇,瞪着血红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冲上去……咱们这就去看。
  简方宁活龙活现地介绍。
  不,说什么我也不看了,马上回去吧。
  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毕竟还残存着最后的良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自愿来的。
  可这里的动物呢,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成了毒品口中的羔羊……走出实验室大楼很远,沈若鱼还心有余悸。
  这就是追求无理幸福的代价,人兽皆然。
  简方宁感叹地说。
  什么叫无理幸福?头回听说,沈若鱼好奇。
  你说幸福的实质是什么?简方宁沉思说着。
  幸福是感觉。
  心灵的感觉。
  比如一个饿肚子的穷人,在他头晕眼花之时,得到一块干粮,在他看来就是无尚的幸福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一定觉得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要是给肚满肠肥的老爷,送一碗红烧肉,他非觉得这是谋杀。
  你要是让游手好闲的少爷考试,他肯定大发雷霆,以为这是嘲弄……所以说,幸福是一种依了每人的心灵悟力,各自绝不相同感受的深刻体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沈若鱼边走边说。
  简方宁说,若鱼,你有一点像哲学家了。
  沈若鱼得意地说,是吗?哪一点?简方宁说,这种慢吞吞的口吻。
  在我看来,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的存在形式。
  沈若鱼说,物质,到处都是物质!我们怎么这样倒霉,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时国力强大,四海为家,人们还有闲情逸致,创造文学艺术这些高雅的东西,出李白杜甫这种特产,现在可倒好,除了物质,人们再不需要心灵了。
  简方宁说,你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好不好?也许不该让你到戒毒医院里来,这儿太特殊,太浓缩了。
  社会就像一杯浑浊的水,溶解着各种成分。
  静止地摆在那儿,会渐渐沉淀。
  戒毒医院几乎集中了最底层的渣滓,你从这里感受整个社会,情绪会很激动。
  我所说的幸福是物质,不是说幸福来自物质,而是指幸福的感觉,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
  沈若鱼说,喔,方宁,请说详细些。
  简方宁说,若鱼,我们每个人有十种情绪,就像十种不同的颜料。
  这十种情绪是,喜、怒、怕、悲痛、厌恶、惊奇、轻蔑、内疚、羞、兴奋。
  每时每刻的心绪千变万化,都是基本情绪粒子调配而成,就像用颜色涂抹出各种图画,万变不离其宗。
  沈若鱼说,我就不信。
  比如我刚才的情绪,你倒说说,符合哪一种?简方宁说,它是一种复合情绪。
  你看到了实验动物,出于侧隐之心和物伤其类的隐忧,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燃起了无名怒火,你又不知向谁发泄。
  向我吗?你明知带你去参观是好意,不能朝我开炮。
  向那些实验员吗?你理智上很清楚这种实验,对全人类有益,再说他们只是执行者,人家对我们也很热情,这股火自然不能针时他们。
  向那些实验动物吗?当然更没有道理了。
  它们为了人类的健康,自身正在经受苦难。
  你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悲从中来。
  从动物身上,你看到了人类的某种阴影,你为了人类悲哀,你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
  但你逃脱不了自我谴责,你内疚了,因为你也是人类的一分子。
  紧接着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兴趣,脑子里悬挂大大的“?”号,不知怎样解答……这就是刚才片刻之间,你头脑中涌动的思潮,它是害怕加上愤怒、悲哀、内疚、羞耻再加上兴趣的复合反应,它的名字叫“焦虑”,我说得对也不对?沈若鱼说,啊呀呀,把我剖析得体无完肤。
  好像被你切成灯影牛肉那么薄,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根本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
  细想想,也许对吧,那些感触我都有,只不过火花般一闪而过,你要不说,连我也意识不到。
  只是你这样经年累月地琢磨别人,累不累呀?简方宁说以为我愿意琢磨你?一门专门的学问,要不我怎样知道吸毒人的心理?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紧,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们?我不吸毒,却要比吸毒的人还更懂得他们。
  以后他们说话,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给你评点,保证答疑解难。
  沈若鱼说,好吧。
  到时请你圈点。
  简方宁又说,懂了他们,才能研究克服他们的心瘾。
  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吸毒引起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沈若鱼说,你还真信他们说的什么幸福啊?简方宁严肃地说,我信。
  一个人说,我不信。
  十个人说,我也可以不信。
  但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
  你不要以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
  他们平均智商高于普通人,大多数人很聪明。
  最初他们的确是为了追求幸福,才开始吸毒。
  幸福是什么?在一百个人那里,会有一百种解释。
  我是一个医生,我用科学解释。
  幸福是五分的喜悦,加上五分的兴趣。
  幸福是一杯用粉红和金黄调成的玫瑰色的鸡尾酒。
  研究证明,当人类内心充满喜悦兴趣这些良性感觉时,大脑桥脑部的蓝斑内,就积聚起一种奇特的物质,我们称它为“F肽”。
  请牢牢记住,蓝斑是人类的幸福中枢。
  F肽是脑黄金,它镇定痛觉,屏避恶劣信号,提高记忆力,增强学习功能。
  像双面镜,让好事放大,让痛苦缩小消失。
  它是幸福的物质基础,情绪里的快乐码,储藏幸福。
  谁拥有了它,谁就在这一时刻拥有了幸福。
  沈若鱼惊骇地说,方宁,请您一开法眼,看看我脑瓜里面,此时此刻这种宝贝多不多?简方宁装模作样地瞅瞅沈若鱼头颅,说,可惜,F肽只有蚂蚁眼睛那么一下点。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我的F肽,只怕连边角料,也在早年间用完了。
  打进了你这所医院,吓得如惊弓之鸟,哪会有幸福之感。
  简方宁道,错啦错啦。
  这F肽娇气得很,一边产生一边破坏,哪里存得住?若是越聚越多,像集装箱堆在那里,人们快乐无边,岂不天下大乱!沈若鱼说,闹了半大,F肽自产自销,保鲜易碎,除了每个人的脑蓝斑部现炒现卖,哪里也找不到了?简方宁说,对啊。
  人们对于幸福感,才那样珍视,它电光石火一闪,转身就走,再也不露真颜。
  世上唯有短暂难得的东西,才是宝贵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鱼道,我算明白了,原来体验幸福的时候,实际在品尝F肽。
  简方宁说,若鱼,你这性格,说明体内的F肽数量不少,只是质量有些问题,大概都是些处理品。。
  沈若鱼哀叹道,我这人的幸福本来就比较少,叫你这样一说,还是劣质品,为人一世,连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她学着京戏里青衣上场时的叫板,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沈若鱼说,这会儿,咱俩体内F肽泛滥成灾了。
  简方宁说,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说正经的。
  F肽已经能从动物体内提取,当然量极少。
  科学家分析它的分子结构式,更细微的亚分子水平的研究……结果发现在它的中心碳原子上,有一个芳香环,一个哌啶环,还连着一个苯环沈若鱼拍手道,再添上两个环,就是奥运会标志了。
  简方宁真的生气了,到底听不听?我苦口婆心地对你进行科普教育,简直泄露景天星教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却乱打岔!沈若鱼道,院长息怒。
  我多认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处?要不你讲得那样深奥,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对鱼弹琴嘛?简方宁说,好,我接着说。
  可是我说到哪儿了?沈若鱼提示,到了三环路。
  简方宁说,是啊……结构,你该明白了吧?沈若鱼说,我这一次可是瞪眼听着呢,你什么实质性结论也没说。
  要我明白什么?什么也不明白!简方宁说,真笨。
  提示你一句吧,吗啡正是具备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环、哌啶环、苯环……沈若鱼惊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吗啡模仿了F肽,骗了脑神经,让人进入虚妄的幸福。
  简方宁的脸色变得很冷峻,说,是啊,吗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们像一对双生姐妹,一个邪恶,一个善良。
  吗啡是从罂粟而来,不管人们多恨这种吗啡的前身,作为医生,我不能恨一种植物。
  有什么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长着,花开花落。
  没有人类以前,它就生长在地球上,比我们更古老。
  是人类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类。
  至于它长得像人脑中导致快乐的一种物质,这不是它的罪恶。
  如果利用得好,它会造福的。
  比如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钟。
  这时要是给了他吗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这不是帮了一个大忙吗?滥用吗啡,是人类自己的误区,不必嫁祸于某种天然植物。
  如果连这点胸怀都想没有,是弱智胆小加上不负责任。
  吗啡成瘾者,是追寻快乐而去的。
  吗啡善待了他们,给了他们酷似幸福的一种感觉,它们非常相像。
  我只说它“非常像”,不说“是”,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外界侵入的物质,和体内原装的F肽有区别。
  但是,粗心的极端渴望幸福的机体,在山呼海啸的巨量快乐面前,完全被击昏了。
  身体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挟而去,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热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这是一种人造的幸福,模拟的幸福,邪恶的幸福,一种妖魅附体的伪幸福。
  没人能识别,生理结构失灵。
  从未尝过这样丰沛幸福的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幸福所惊愕所震撼。
  心想,以前只听人说有极乐世界,死后才能抵达,没想到人间天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还要什么劳动与奋斗?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他们这样想着,不停地吸着白粉,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
  吗啡给了饱胀的感觉,他就不吃饭了,在梦幻中,已吃尽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吗啡臆造的世界里,大把大把的美金从天而降,飘洒若雨……吗啡把瘾君子们的生活高度简单化了,浓缩化了,这就是吸毒和找毒。
  他们浸泡在蓝色的烟雾里,以为那烟雾可以引渡他永存快乐。
  他们想,就这样吧,死了也值。
  可惜地狱之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吱吱旋开。
  人体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机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馈机制。
  在遮天蔽日的伪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产。
  就像在遭受陨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长庄稼了。
  吸毒者丧失了自制幸福物质的能力,得不到属于人的正常幸福了。
  机体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你让它接受那么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经,竖起铜墙铁壁,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于是原有剂量的吗啡就失效了,瘾君子再用同等数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犹豫地加大剂量……机体与吗啡又一轮的搏击开始。
  身体又出现了幸福感,通过反馈机制,机体产生耐受……加大毒品剂量,机体产生更大的耐受……人对于吗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惊人。
  一般人10克,瘾君子可在两个小时内连续注射200倍剂量的吗啡,没什么反应。
  到了后来,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马,没力气,但有一身极其强韧的皮,刀枪不入。
  它已彻底丧失了对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统统消失了。
  吸毒者茫然四顾。
  吸毒巨大的金钱支付,已到穷途末路。
  停了吧,吸也没什么用了,幸福丢了。
  这样想着,他们停了毒品,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毒品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气婢女,在这一段厮杀格斗中,毒品已深深地渗透到吸毒者的神经脑髓里,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鲜血般凝在一处了,它那酷似人体自身物质的特性,便它紧紧地镶嵌在人体生理功能中,锈成一团。
  停用,神经失去了毒品的激动,狂乱地翻搅起来。
  身体乱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颠覆,同毒品达成的平衡又一次倾斜,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压升高,肠绞痛、腹泻休克,亢奋攻击,情绪激惹,暴躁不安……这就是无比痛苦的戒断症状。
  吸毒者本来从寻找幸福开始,结果他们一拐弯摔进地狱。
  为了避免这种炼狱的折磨,他们只有按时吸毒,以防那惨烈的痛苦。
  吸毒继续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
  怕死,很多人开始戒毒,从生理上戒断并不是非常困难,但毒品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感,却使他们没齿不忘。
  这就是心瘾。
  有一个北京的吸毒者,专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戒毒,心想离了原来的狐朋狗友,换个环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
  三个月以后,成功地脱了毒。
  他焕然一新地从南方回到北京。
  当飞机在北京上空俯冲,就要降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欲望统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经戒了毒,就是说,已经回到了从前。
  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开始吸毒,我就又可以体验到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了……他鼻子眼睛发痒,心里像有一窝蚂蚁在爬。
  下了飞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指挥出租汽车,直驶一个毒贩子的窝点,饱吸了一顿毒品……他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了吗?沈若鱼问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体大致恢复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了。
  所以,我有的时候很悲哀,我们辛辛苦苦戒毒的结果,就是让吸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
  简方宁低低地说。
  后来呢?他死了。
  第二次找回来的幸福感,更是虚妄短暂,肌体飞快地适应了毒品,几次之后就丧失快感。
  他拼命加大剂量,就中毒死了??不知不党中,她们已经走回到戒毒医院的正门口,就是沈若鱼入院时的那个门。
  干嘛从这儿进?三道铁门,特不方便。
  沈若鱼说。
  我要到门诊上看一看,这边顺路。
  要是从我的门进去,含星那个小鬼头,又不愿让我走,还要费很多口舌。
  简方宁解释。
  沈若鱼和简方宁对视了一眼,刚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喷喷地水乳交融,现在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里,恢复法定身份,再不能这样自由交谈。
  看着简方宁秀丽但是憔悴的脸色,沈若鱼突然觉得自己想走的念头是那样胆怯渺小。
  简方宁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好像面前的铁门是一把铡刀,从此天各一方。
  她抓住沈若鱼的手,急切地说,若鱼,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沈若鱼很感动,但她的性格使她对婆婆妈妈的感情,总要显出无动于衷的淡然。
  为我的这些病人,为了中国新兴的戒毒事业。
  你埋伏其中,是一个很好的视角,长期潜伏,可以了解许多医生不知道的情况。
  无论从治疗还是从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简方宁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飞扬,炯炯有神。
  让我当病房克格勃?不干不干。
  身心俱受摧残,还要交高额住院金,这不是花钱买罪!沈若鱼嘴上不依不饶。
  筒方宁松开她的手说,若鱼,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退给你,你要走就走吧。
  我一个人在地狱里,没有必要把你也拉进来。
  当年我们在胡杨树下,相约一辈子治病救人,没想到你已这样冷漠。
  沈若鱼重又拉起她的手说,我的院长大人,你看错人啦!告诉你,我不是被你拉进来的,开始是误入歧途,现在重打鼓另开张。
  甭管我是什么动机走进你的铁门,这一天一夜……噢,满打满算还差几十分钟,我看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心中百感交集,又被你狂轰滥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愿加入你这支倒霉的队伍,义务工作,只要不被人识破,就一直长期潜伏,不时秘密汇报。
  小车不倒只管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只要院长大人不炒我的鱿鱼,我绝不会辞工不干。
  两只中年女人的手很结实地握在一处,然后嘻嘻笑成一团,恍如少年。
  经过繁琐的开门手续,到了接诊室。
  还没进得门,就听见里面吵嚷不休。
  几个男人的声音,干燥粗暴。
  怎么搞的?简方宁开门。
  沈若鱼自觉退到一旁,从现在开始,她又缩回范青稞的面具后面。
  门里面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的炉子,强行用水泼灭,弥漫辛辣的苦气。
  这下可好啦!谢谢您老了,下回来送您根老山参熬粥喝。
  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影才从烟雾中闪现,一头乱发,金牙在大长脸的下半部闪闪烁烁,没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发着山野兽味,口气满是讨好。
  烟太大了。
  简方宁走过去开窗。
  楼下有人鬼祟地张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过头来。
  院长,您好。
  这病人从东北来了几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预备给他办手续。
  膝医生简要报告情况,顺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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