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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8 毕淑敏(当代)
  含星,出来吧,这人穿看病号衣服,是假的,是妈妈的好朋友,常说起的沈若鱼阿姨。
  简方宁说着,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
  孩子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眼神流露着恐惧,这是简方宁的独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
  阿姨同你第一次见面,理应有点见面札。
  可惜你妈妈的医院,把我浑身上下,搜得连一个钢蹦都没剩下。
  以后补吧。
  沈若鱼抚摸着孩子软绵绵的头发,吃了一惊说,好像在发烧?简方宁说,是啊。
  要不我昨天怎么也会看望你的。
  没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我谈她的研究计划,下午学校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要我赶到。
  一大一小两颗星,把我忙得天旋地转,就顾不上你这条鱼了。
  别生气。
  沈若鱼说,先不说别的,求你再叫我一声。
  简方宁笑道,若鱼,你怎么了?才住了一天院,就变得神经兮兮?沈若鱼仰天说,听你叫我的真名字,太亲切了。
  看到你,真有地震后埋在土里的人,又被扒出来看到太阳的感觉。
  虽说只一天,神经已快绷断。
  简方宁说,这是一条特殊战壕,没人知道它的阴冷潮湿。
  沈若鱼说,连这儿空气,都好像有传染性,我现在张嘴就想骂人。
  环境是看不见的手,大人多少还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带来?简方宁说,你以为我爱带他?他一直在烧,那个真的范青稞说,这孩子体弱,要是抽起来,她可没办法。
  潘岗出差,这里又一会儿离不开我。
  吸毒的人,身子都让毒品淘虚了,外头架子还在,内里早已是空壳。
  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亲自决策。
  用药的剂量,也得我亲自把关。
  两边都离不开,只好把孩子锁在办公室。
  你以为他愿来?说这儿都是坏蛋。
  一有人敲门,就吓得钻桌子。
  拉都拉不住。
  沈若鱼说,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吧?简方宁说,事必躬亲,鞠躬尽瘁。
  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侧击,要是能有诸葛亮的死法,我也算善终了。
  沈若鱼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断定自己必是凶死?筒方宁说,干了戒毒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仁义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么样的人才贩毒?都是亡命之徒。
  你戒毒,就是断了很多人的生路、财路。
  只怕早晚会死在他们手里。
  沈若鱼说,方宁,不许你胡说,若不是从病房直接来,手太脏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
  还当着孩子,你不怕吓着了他?含星插嘴道,才吓不着我。
  我妈妈一天在家讲这话,还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问你是不是叫含星,你一定说,不是不是。
  要是有人问我,简方宁是不是你的妈妈,你一定要说,简方宁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沈若鱼鼻子一酸,说,方宁,假若不住到这里来,真不知你受着这样的罪!简方宁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
  治病救人,以前体会得还不深,到了这里,才真有拯救他人于水火的自豪感。
  有时想,以前的观音,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沈若鱼叹一口气说,还观音呢,只怕你将来以身殉职,连自己都救不得。
  简方宁说,咒我。
  沈若鱼说,一咒十年旺。
  人把最坏的事挂在嘴上,是为了时刻防着。
  简方宁顿了顿说,怎么样?沈若鱼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就是我这个医院啊。
  沈若鱼说,刚一天,能说出多少?只见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脸色行事。
  简方宁解释道,你说我大权独揽?医院创建时间短,其他医生经验不足,要是不该死的死了,坏名声就出去了。
  医院也像老字号,创牌子不易。
  沈若鱼说,我和膝医生聊了半夜,长不少见识。
  简方宁说,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鱼说,看你做的,评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在说一个小学生的作业。
  我看他的经验很丰富,只怕你还要拜他做先生呢。
  简方宁说,要说别的,我还真得向他学习。
  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医生,见过的病人,只怕比我见到的奸人都多。
  但要讲戒毒,他不如我。
  我是景天星先生的关门弟子,得她理沦真传。
  我实践经验多,位置在这儿摆着,顶在火线上。
  他只在门诊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一般性的处理。
  膝医生是纸上谈兵的元帅,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官。
  沈若鱼说,单是他的白发,就叫人生出无限信任。
  简方宁说,作为经验科学,白发常常是医疗质量保证书。
  但戒毒医学是个例外。
  解放了,前三十多年我们是没有毒品的,医学院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识,医院里也没有懂戒毒的医生和必要的药品。
  举国上下,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毒品的大举入侵,仓促迎战。
  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冒出了成千上万的瘾君子,靠谁来戒毒?如何诊断?何种治疗?怎么预防?所有的人都会说,找医生啊!学问和经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培养一个好医生,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多少勤奋的汗水和献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付出?最后还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医生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别的科半路改行。
  这个过程,脱胎换骨相当痛苦。
  再有就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硕士博士,热情高但经验不足。
  沈若鱼插话道,比如蔡医生,实在是太年轻了。
  幸亏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你们医院独一份,医生叫什么大爷大妈,满口江湖气。
  简方宁说,病人信口乱叫,纠正了几次,也不顶事。
  这里的病人特难缠,也只得由他们去了。
  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鱼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简方宁说,难听着呢。
  不告诉你。
  沈若鱼说,这有何难?我只要向病人一打听,就大白天下。
  简方宁只得苦着脸如实相告,他们叫我老太太。
  沈若鱼大笑道,你一点都不老嘛!想想又说,我知道了,这是尊称,和老佛爷一个意思。
  不过这比“孟妈”好听得多。
  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妈,就想起了“猛妈”。一种獠牙很长的原始象。
  简方宁说,你见到她了?沈若鱼说,态度蛮好的,特爱说话。
  简方宁说,她是别的医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这里,人很热情,业务却生疏。
  沈若鱼想起来又说,要说老太太,你这里名副其实有一个,就是发饭的护士。
  我看她岁数真是不小了。
  简方宁说,可别小看,老太当护士的时候,只怕你我还没出生呢。
  若想知道故事,她可是话匣子。
  你看我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枪眼,哪里放心得下?我夜里常从梦中惊醒,梦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从眼眶飞出去。
  伸手就给夜班护士挂电话,人家说一切如常,这才把脑袋在枕头上摆平,但再也睡不着了。
  潘岗老发火,说我干这活儿,不单自己倒霉,全家都要折阳寿。
  沈若鱼说,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胜造浮屠。
  简方宁说,你在病房里,跟他们聊天,感受如何?沈若鱼说,只同一个人说了话,最深的印象是,真够能说的。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吸毒的病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属铁锅里的鸭子。
  哪儿都煮烂了,只剩一张硬嘴。
  只要有人听,他们海阔天空,侃得真魂出窍。
  只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们骗了。
  沈若鱼惊道,骗我什么?我被你们搜身,现在是彻底的无产者,分文皆无。
  简方宁道,骗钱只是一方面。
  他们伪造历史,夸大事实,满嘴说谎。
  把自己的以前形容得非常纯洁,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么无辜。
  吹嘘自己有多少钱财,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围追堵截……整天泡在谎言里,把骗人当快餐。
  沈若鱼拍着额头说,我听得那么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庄羽的故事复述一遍,以辨良莠。
  简方宁堵起耳朵说,我不听。
  每个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
  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新聊斋。
  卖淫的女人,都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妹,需她养活上学。
  杀人越货的匪徒,必有80多岁的瞎眼老母,等他带饭回家。
  我没心思听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药物和疗法,把他们拯救出来。
  沈若鱼自语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编假话,总要有目的。
  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病人,骗我何益?简方宁说,也许,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谈,能听到一些真话。
  只要你愿听,他们语言生动,甚至妙语连珠。
  只怕脏话连篇,听完了要洗耳朵。
  我会关照,尽量为你提供方便。
  沈若鱼说,脏话我会消毒,要是听一大堆谎话,就很无聊。
  简方宁说,锻炼吧。
  什么时候你能听出他们哪些是谎话,哪些是真话,就算在这里毕业了。
  沈若鱼说,我可不想打持久战。
  好奇心满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简方宁说,来去自由。
  只是刚在这里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对不起你交给医院的那一大笔保证金?沈若鱼说,你说这个,想起一件要事,得给我家先生打一个电话。
  昨晚经栗秋小姐指点,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与外界联系。
  简方宁道,其实还有一条外线,藏在护士办公室隐蔽的地方。
  她们不愿得罪病人,就把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脑推到我身上。
  沈若鱼拨了先生的电话。
  忙音。
  本想同简方宁接着说话,但情绪已进入了渴望同先生讲话的氛围,就不想变换了。
  刚才忙着与简方宁久别重逢,没有仔细打量被庄羽称作“闺房”的院长办公室,趁机补上。
  一间相当大的房子,雪白的墙壁,洋溢森然的冷意,墙上什么也没挂,好像白色洞穴。
  高低不同的书柜里,摆着各种医学书。
  写字台的颜色与书柜也不协调,好像是胡乱凑起来的。
  当然,不管多么陈旧,一切都极整洁。
  唯一露出“闺房”气味的,是窗台上摆着一只生理盐水瓶,虽是空的,瓶底却粘着一瓣枯萎的花叶,可以想象出瓶里曾经插过鲜花。
  它犹如整座房间的眼睛,使人判定出这是女人的房间。
  你插花啊?是。
  病人送的?我从来不接受病人的礼物。
  假如是真心呢?那也不收。
  我分得清人体心脏的每一片瓣膜的开关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礼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鱼又拨电话。
  这一次通了。
  你在哪儿?先生透出无限关切。
  我就在我该在的地方啊。
  沈若鱼若无其事地说。
  越是当着朋友,她越要显出夫妻间平淡。
  我还以为你迷途知返了呢。
  先主揶揄。
  我还以为家书抵万金呢,没想到这么打击你,那我就收线了。
  沈若鱼把手指安在压簧上,准备先生一答话,就一把压下,抢个主动。
  往常他们在家拌嘴,谁要率先离家,嘭地一声关上门,谁就是胜利者。
  留下那个原地不动的人,怅怅地发呆。
  不想先生忙说,鉴于你执迷不悟,我就告诉你,找了一些有关毒品的小资料。
  原本预计你若悬崖勒马,我就密而不宣了。
  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个参考,若不赶快贡献,你学问见长后,没准还不屑一顾了。
  不过你也别估计太高,都是公开资料,科普性质,和你朋友那种高、精、尖的学术机密,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你外紧内松,谢谢啦。
  我一天呆在院里闲得无聊,你赶快给我带来啊。
  沈若鱼高兴地说。
  往哪儿给你带?要不是守株待兔等来了这个电话,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
  先生牢骚满腹。
  简方宁虽然只听到了沈若鱼的话,内容也推断差不多。
  示意沈若鱼把话筒给她,说,就把东西带到我家吧。
  我是简方宁,地址是……若鱼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鱼托付给你了。
  放下电话,简方宁说,你先生跟临终嘱咐似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说,我听吸毒的人讲,刚接触毒品,美妙极了,犹如天堂。
  不知那到底是一钟怎样的感觉?简方宁说,我说不清。
  沈若鱼说,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称什么专家!简方宁驳道,航天飞机制造者,并没有坐在“挑战者”号里凌空爆炸,他们就没有资格研究太空了?沈若鱼说,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
  你若身感神受,也许会更权威。
  简方宁说,只怕我没在医学上有什么建树,先成了人所不齿的大烟鬼。
  沈若鱼说,那么危险?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变革梨子吗?简方宁上下打量着她,说,若鱼,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种性格,若是个普通人,很可能就吸了毒。
  很多人不曾吸毒,并不是因为洁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从来没机会接触毒品。
  如果万事俱备,难免不误入歧途。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简方宁说,可惜世上的规律,往往是一伙残暴的事实,扼杀一个美丽的想象。
  沈若鱼说,请详细讲。
  简方宁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若鱼说,到处都是故事。
  简方宁说,故事只是一种习惯称呼,这是真事。
  一个很有才华的医生,以前在学术会议上初见他,风流倜傥侃侃而谈,颇有傲视群雄的意思。
  戒毒是中国新兴学科,容易出成果。
  有时候,某一个人的脚步到什么地方,就意味着这门科学走到什么地方。
  在东方人种中,大规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规律,是一项创举。
  他说过,有一天,谁若攻克了戒毒,不但会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还会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因为毒品引发的战争太多了。
  7气他决心干出名堂,想到了神农尝百草。
  既然我们的祖先可以以身试药,今天的医生,为什么不能以身试毒?他没宣布他的计划,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个品尝螃蟹的人就不是他了。
  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开始实验。
  他在记录本的扉页上写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自愿地为了人类的彻底幸福,做一个窃得火种的人,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焚为灰烬。
  他开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练。
  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让最少的毒品,发挥最大的效力。
  他只是道听途说,一切暗中摸索。
  幸好,也不是什么高难动作,他自学成才了。
  某时某刻,他写到:开始点燃。
  吸入海洛因烟雾,恶心、头昏、全身无力、思睡。
  注意力不集中,视物不清。
  伴有呕吐……沈若鱼打断说,哎,不对啊,我听庄羽说,不是这种感受。
  简方宁说,鸦片是千面妖魔,每个人开始的反应,都不一样。
  根据美国的统计,一生当中至少吸食过一次毒品的人,大约有7200万人。
  但最后成为瘾君子的,不过1200多万。
  你说,这意味着什么?沈若鱼道,说明很多人尝试一次之后,再也不吸了。
  对啊。
  这样说,好像鼓励大家可以试一试毒品,罪过大了。
  但我觉得,科学态度最重要。
  确有许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后,再也不肯染指。
  也未必就是他们的觉悟有多高,毅力有多强,只是毒品没有给他们以想象中的快乐。
  他们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此洗手不于了。
  沈若鱼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样大?简方宁说,这正是一个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极为要害的问题。
  也许,它将带来戒毒理论和实践划时代的革命。
  沈若鱼说,先甭管以后的事。
  那医生怎么样了?简方宁说,看来医生的生理结构,属于对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瘾的那种人。
  要是普通人,就此拉倒了。
  但他有敬业精神,忍受着毒品带来的严重不适,接着实验下去。
  第二天,他又开始了重复的操作。
  这回,熟练些了。
  点燃……吸入……他随之记录着,某时某刻,无特殊不适,但也无明显欣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险的探索,还来得及。
  但年轻医生是固执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同毒品达成了某种妥协,证据是他不再那么难受了。
  只要坚持下去,也许有质的变化,希望就在前面,成功在招手。
  第三天,他轻车熟路。
  事情果然按照预料发展,他的笔急速地在纸上移动:某时某刻,吸入……全身发红,皮肤有一种奇异的痒感,约30秒钟后消失,伴以温暖的松弛状态,烦恼忧虑一扫而空,血液中燃起一种微妙的火焰,可以毫无倦意地从事重度长久持续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自感有用不完的劲。
  强烈的优越感……大约4小时后,渐渐消失……在第四天的记录里,他写着,我的大脑,接受到众多模糊而色彩鲜明的信号,热烈而欣快。
  视觉变形,看到诺贝尔奖章自天而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状,放射金色火焰,万丈霞光波涛起伏……有怪兽出没,鲸鱼在打滚,我已是金刚不坏之体……第五次的记录只有两个字:成仙……记录中断了,他自身堕入深渊,无法自救,更谈不到救人。
  从第四次记录,就不再属于科学,是魔幻与狂想了。
  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就这样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别人怎样挖苦诬蔑,我还是对他给予深深的敬意。
  简方宁沉痛地说,他失败了,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意志,是无法同毒品对抗的。
  任何企图鸡蛋碰石头的人,都应该在这堵血墙边,停下愚蠢的脚步。
  沈若鱼噫吁叹息,说,方宁,我真的不懂,毒品确实能给人以那么巨大的快乐吗?简方宁说,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给人以巨大的快乐。
  长久以来,我们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我们的研究和宣传者都极力地漠视这一点。
  一个天大的漏洞。
  如果不是愚蠢,置铁的事实不顾,简直就是别有用心。
  人们大力宣传毒品的痛苦,以为这样就会使好奇者退避三舍。
  但一样东西,要是从一开始就带给人无尚的痛苦,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蛊惑力?难以自圆其说的事,必定引发致命的好奇。
  年轻人是最好奇的。
  好奇不是一种坏品质,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要是没有好奇,人类至今还爬在树上,披着树叶呢。
  若鱼,我领着你去看动物实验。
  简方宁想起什么,话题一转。
  一听说动物二字,一直软软瘫在沙发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来说,妈妈,我也要去动物园。
  简方宁说,你一个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实实地躺着,折腾什么?含星说,你说过了好多次,要带我到动物园去,可你一次没带我去过。
  上回,我们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你最喜欢的小动物。
  我说,我最喜欢猴子了。
  你说,那你对着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写一篇猴子得了。
  后来,我们老师给我那篇作文得了一个三分,评语是“材料干巴,语言一点都不生动,没有写出猴子的个性”。
  我哪还记得真的猴子是什么样啊,还是我五岁那年,你带我去过一回动物园,早忘光了。
  脑子里都是假猴子,除了孙悟空,就是卡通……小家伙说着眼泪汪汪。
  沈若鱼说,得,没想到开成了忆苦会。
  含星,过两天等阿姨出了院,带你到动物园的猴山,直让你看得浑身长出绿毛来。
  含星立时被逗笑,说,绿毛是发了霉,馊了的东西才长的,我要黄色的毛,像猴王那种。
  方宁歉疚地说,不麻烦沈阿姨了,我这个星期天就领你去。
  说到做到。
  含星不依,说,就要今天嘛!方宁说,今天确实不行。
  妈妈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带你来,已是特殊。
  动物实验室更是闲人免进,哪里能让你一个小孩入内?含星乖,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吃了药,好好发汗。
  小家伙一脸霜打的可怜模样,不过他很懂事,见完全无望,也不闹了。
  只是说,你们快点回来啊。
  看到桌上摆着各色的处方纸,百无聊赖地随手拿了一张,折纸飞机。
  嗖——轻捷的小飞机,栽到简方宁手边。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不知道爱惜东西!简方宁斥责。
  沈若鱼代打不平说,一张处方纸,有什么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个小孩子,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动,只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别的病来。
  含星,你愿意叠飞机,只管叠。
  处方你尽管用,阿姨给你做主。
  简方宁道,好你个沈若鱼,成了太上皇了。
  以后我的儿子被惯成了高衙内,送到你家白吃饭。
  沈若鱼说,螟岭义子,你以为我不敢认?简方宁就说,好儿子,有你沈阿姨给你撑腰,你就叠飞机吧。
  只是不要用红处方。
  含星说,我就要用红处方叠一只能救火的飞机。
  白的黄的纸,都不好看。
  方宁耐心说,白处方是开普通药的,黄处方是开外用药的。
  只有这红处方,是专开剧毒麻药的,比别的处方更慎重。
  在这所医院里,一般医生用红处方,只能开出一次的药。
  只有妈妈一次可以开出很多很多药。
  红处方主要是妈妈用,你都折了飞机,我用什么呢?沈若鱼知道处方多的是,简方宁不愿惯孩子,她也只好跟着装傻,不便揭发。
  小孩就是好哄,把红处方搁下,独自看书。
  沈若鱼说,你这儿用药的规矩还挺严?简方宁说,不是我的规矩,是国家的规矩。
  这里用的药,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
  比如三唑伦,一瓶吃下去,神仙也无救。
  沈若鱼说,三座轮,药名真好听。
  三座轮船,不知驶向何方?简方宁说,爱给药起外号,你和他们一样。
  沈若鱼说,他们是谁?简方宁说,吸毒者。
  他们管吸毒叫“打板”、“走飞”、“追龙”、“扎飘”……国外也是这样,毒瘾发作叫“旅程”,觉得味道不对,不舒服,就叫“怪感”。
  单是那些毒品的名称,就琳琅满目,叫你眼花缭乱。
  品种有“樱桃尖”、“紫雾”“蓝色喝彩”“黑蛋”“歌星”“快活豆”……沈若鱼说,听得我口水都淌出来了,好像到了小吃店。
  瞧你如数家珍的模样,简直像黑道上的毒贩子。
  简方宁说,干什么吆喝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我干的是戒毒,要是连这都搞不清,不是敌情不明吗?不过,黄种人与白种人体质有差异,国人还是更爱传统的鸦片和海洛因。
  沈若鱼看着含星不断转动的小脑瓜,说,当着孩子说这些,合适吗?不觉得少儿不宜?方宁说,树欲静,风不止。
  不说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电话都像开了锅,医生处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电话遥控。
  孩子对毒品的知识,绝不在一个成人之下。
  再说,我真是怕有人给他暗中下毒,所以从来不让他在外面吃生人给的东西,喝生人给的饮料。
  现在的孩子,你让他干什么,都得说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听你的呢。
  瞒也瞒不周全,索性抖落个明白。
  一场鸦片战争,是国耻,一种植物的汁液,涂在一个古老民族的脸上,让它忍受了太多的屈辱。
  我们讲反抗,却不爱讲鸦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鸦片是会卷土重来的啊!鸦片毒害了那么多年,焉知我们的血液里,就没有死灰复燃的因子流动?有时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问她,小姐,你知道鸦片是怎么回事吗?她一定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但可以断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
  以前中国被叫做“东亚病夫”,鸦片是大罪魁。
  没准这姑娘的爷爷或是太爷爷,就是一个烟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遗传,可以复发,我们有什么讳疾忌医的呢?沈若鱼说,方宁,我看你应该去大学做个报告。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没人请,难得碰上懂我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好,咱们上动物实验室去吧。
  含星自知没份,也不再纠缠。
  沈若鱼说,在哪里?不远。
  但我这一身病人装束,进得了实验室?你换上我的衣服。
  简方宁说着,打开书柜的下层木门,抽出几件衣裳,质地式样都不错。
  贡沈若鱼一边换衣一边说,看你平日挺朴素,想不到金屋藏娇。
  简方宁说,从部队回来,一无所有。
  最慢的有时就是最快的,什么都现买,当然新潮。
  别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里。
  我就这么几件行头,全在办公室。
  出席会议,或是有客来,随时披挂。
  两人说笑着,打扮齐整。
  刚要开门走,沈若鱼说,还有一事。
  简方宁说,怎么这么啰嗦?沈若鱼说,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
  要是一会儿病房里找起我来,会报失踪案。
  简方宁说,疏忽了。
  你是模范病员,待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就说你一直在我这里,其它的,她自会安排了。
  保证你回来后,不会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鱼答,谢谢院长关怀。
  简方宁又叮咛了含星几句,两人从院长室的另一扇门,走出去。
  出了院长室直行,沿普通楼梯,顺梯而下,经检验科,从另一道门到了楼外。
  又看到灰蓝的天,闻到充满寒意的空气,真有枯木逢春之感。
  沈若鱼激动不已。
  你这楼,像碉堡,正面三道铁门,强攻很困难。
  但要从院长室这个方向朝里攻打,就手到擒来了。
  她对简方宁说。
  你这人,居心不良。
  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给你,你却打着颠覆我的主意。
  沈若鱼说,我是为你着想。
  病房内封闭很严,自是利于管理。
  如果着了火呢?大家往哪里跑?所有的窗棂都钉了铁条,哪怕谁有勇气跳楼,一时半会也撬不开。
  要是烧死烧残个把病人,你这个当院长的,就算不必偿命,也少不了来个玩忽职守罪。
  简方宁沉思道,我应该重视你的建议。
  走出院外的铁篱笆,明晃晃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沈若鱼才适应了室外的强烈光线。
  你这医院够阔的,居然还建有动物实验室?她说。
  简方宁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儿?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亩三分地。
  沈若鱼说,实在想不通,动物实验和人有多大关系?简方宁说,科盲。
  沈若鱼脸上不悦,简方宁赶紧解释说,我刚来时,想法也跟你差不多。
  时间长了,才觉得动物世界好。
  它们没思想,不会说谎,简单诚实,无遮无拦,好像假分数约分简化,一切变得单纯明朗。
  在人间看不清楚的问题,到了动物那儿,一目了然。
  沈若鱼说,真有那么神奇?举个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说明母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凶残的动物都可以具有的一种本能,不必将它吹捧得那么高尚。
  沈若鱼说,材料老了些,再说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发现的,和实验室没什么关系。
  简方宁说,好,举个笼子里的例子。
  先问你一个非动物世界的问题,比如卖淫,你说实质是什么?沈若鱼说,是社会问题。
  男女不平等,剥削压迫贫穷……等等。
  我也不详细说了,反正你知道我掌握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
  简方宁说,在动物实验里,你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沈若鱼打断说,你们的动物实验也够腌臜的,什么不可实验,却非实验这个?它们怎么表示意愿?有货币吗?能明码标价吗?简方宁说,也不是特意设计的,只是在观察中偶然发现。
  笼子里关着一只公猴一只母猴,已经狠狠饿了它们一段时间。
  这当然比较残忍了,但要观察在饥饿状态下的各种反应,和突然进食以后身体各种机能的改变,还有试验某种新型药物的效果,都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从动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资料。
  有人会说,挨饿的人多得很,还不如在人身上试验呢!那是杀人。
  日军731部队就是那种魔王,当时也有科学家参与了这一卑鄙行径,就是残忍地想获取人体数据。
  实验人员来了,把可怜的一点面包屑洒在地上。
  两只猴就上来抢。
  猴子是灵长类的动物,不愧万灵之长,立即判断出,这点东西要想让双方都填满肚子,绝对不够,最多只能让一只猴吃个半饱。
  雄猴力量大,当然比较占优势,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洒了面包屑的领地,开始贪婪地吞吃。
  雌猴一看,形势对自己极为不利,大部分食物,失之交臂。
  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几秒钟吧,你很难说它在这段时间里进行了复杂的权衡,至多是查阅了大脑里的潜意识记录,瞧瞧无数同性祖先在遇到这种境况时的应对措施。
  一种血液中遗传的法则,开始指挥它的行为。
  它放弃了正面与雄猴竞争面包屑的努力,连自己原有的地盘也弃之不顾,悠然地踱步到一边去了。
  雄猴很高兴,它安心了,自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吃个痛快。
  雄猴又老又丑,雌猴正是青春年少。
  刚把它们两个关在一起的时候,雄猴流露过求偶的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骄傲的神态。
  它心里也许在想,哼,还想做我孩子的父亲,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
  雄猴便仙讪地知难而退。
  但面包屑使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
  雌猴从一旁绕到雄猴的正前方,笼子比较小,它几乎要贴到雄猴身上了。
  雄猴依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面包屑,预备美餐一顿。
  它突然从香喷喷的面包味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撩拨气味,鼻翼猛烈地抽动起来,一种久违了的疯狂开始激荡……那只一直很鄙视它的母猴,背转着身,自动露出红红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态,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还轻轻地晃动着身体。
  由于本能,在危险中生活的动物,对移动的物体,更易倾泻注意力。
  雄猴的欲望被点燃,饥饿的胃和同样饥饿的性器,在雄猴体内厮杀。
  血糖还没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立刻从面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荡的臀部所吸引,奋勇扑去,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性活动。
  雌猴慢慢地运动身躯,将自己的位置调整到既可以满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较从容地收获地上的面包屑……它镇定地拖延着性活动的时间,以最大限度地填满自己的肚子。
  这说明对于雄性动物来说,性高于食。
  对于雌性,食高于性。
  沈若鱼一时语塞,这实在太出乎她的常识范围。
  所以娼妓是一种兽性的选择。
  简方宁说。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
  它使人类感到羞愧。
  沈若鱼说。
  人类起码不该在动物面前那样趾高气扬。
  我再给你举一个低等动物的例子吧——老鼠。
  其实它也不是低等动物,只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缘关系比较远罢了。
  实验室里养了一群鼠。
  不是笼养,是散布在一块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尽量模仿它们正常的生存环境,完全自由活动,感觉不到丝毫外界的干涉。
  当然,它们处在严密监视之下,不过这种监视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为觅食奔忙。
  说起来老鼠很软弱,没什么杀戮吼叫的手段,也无法以别的动物充饥,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寻找食物,繁衍后代。
  和它类似的小动物,比如鸡、鸭、兔,都没法自力更生活下去。
  若是放养,不是被捕杀吃掉,就是冻饿而死。
  除了被人类招安,改造成家禽,再无出路,只有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觅食力和繁殖力,加上天赐的警觉与多疑,才在人类的枕头边,像化石一般保存下来,生机盎然地繁衍无尽子孙。
  看看老鼠,也许能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身。
  在鼠的活动区域内,布置少量的食物,需要鼠进行艰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实在是很勤劳,当然这是把将别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也算成一种劳动。
  实验人员先是摆放同一种食品。
  比如花生,数量渐渐增多,最后多到简直堆满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说,只要鼠满足于吃花生,它们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饱饱了。
  结果呢?鼠很快就对花生失去了兴趣,依然到远方去寻找新的食物。
  实验人员又在边缘地方,仔细藏下了大豆。
  鼠四处寻觅,发现了大豆,开始不避艰险地到处找大豆吃。
  实验人员马上天罗地网摆下大豆,结果鼠立刻对大豆失去兴趣,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大米吃了……这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食物寻找链。
  实验人员发现,鼠在两种情况下,疯狂地寻找食物。
  一是饥饿威胁生命,遭到极大危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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