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都是,这样,吗?沈若鱼问。
不是。
但,主任是。
简方宁答。
为什么?她不是女人吗?不知道。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简方宁轻轻走到躺着的女人面前,替她盖好无菌单。
女人的眼皮动了动,似在表示感谢。
简方宁俯下身,轻轻对着那女人的耳垂说,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
一个当医生的,不能逼着你说。
她非要你说,你就闭上眼睛。
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个世界。
她不敢不给你做手术,那她要负法律的责任。
你可以沉默,永远保持你的秘密。
仰卧着的女人一直涌流不止的泪水,在那一刻灼干。
待主任兴冲冲地赶回来,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无息地仰卧着,好像在沙滩上晒太阳。
任你说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干燥宁静。
主任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挡,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结着白沫,那女人就是烟雾一样渺无反应。
主任看看再说不停,也是徒劳无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许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术。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离去,留下她俩将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
沈若鱼由衷地说。
棒什么?我只觉得医学是高尚的职业,我只注重医学,对别的不感兴趣。
只有病人快乐,我才快乐。
简方宁说着,疲惫地摘下口罩。
沈若鱼这才看到简方宁的全貌。
她是典型的东方美女,藏在口罩里的是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和颊部的桃红。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啊?沈若鱼想到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我一直在感冒,怕传染了你啊!沈若鱼与简方宁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时光,是两个人都值班的时候。
妇产科是一种生长莫测的植物,丰年的时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术,接生的婴儿足可组建一个排。
歉年的时候冷清得像墓地,没有一个等候手术的病人,没有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叫。
只有那些早几日娩出的老婴儿,在吃饱喝足之后无聊地哼几声。
主任抱歉地对沈若鱼说,你是来学习的,应该给你多创造实习的机会。
可没有病人,我也没法。
你知道产妇孕妇来医院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
那不是她们今天决定的,早在十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就有了这件事。
种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现在不过是收获或是间苗。
谁也奈何不得。
沈若鱼唯唯诺诺地点头,极力掩饰心中的快意。
打定主意不搞妇产科,病人自然越少越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恶意祈盼奏了效,妇产科进入连续的荒年。
你干脆住到科里来吧,这样夜里若是有了急诊,你也可以多一点实践的机会。
主任说。
沈若鱼服从,就在产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张床。
轮到简方宁值护士班,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护士值班室,几乎彻夜长谈。
渴了就拔开一瓶输液用生理盐水的橡皮塞子,对着瓶嘴一饮而尽。
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饿了,就敲开几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进肚里,一会儿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鱼知道了简方宁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但心气极高,想成为医学权威。
那你先得跳出护士这个圈子。
医生的嘴,护士的腿。
护士就是医生的工具,干得再好也是工具。
沈若鱼说。
“权威”和“工具”这种话,都是犯忌的。
彼此能说到这分上,就有一种休戚与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护士,护士和医生其实不是一个行当。
医生是说话的人,护士是听话的人。
一个当医生的,可以说是我治好了这个病人,护士就没有这个资格。
就像将军能说是我打胜了这一仗,士兵就不行。
简方宁托着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当护士一天服侍人,也够烦人的了。
我们又不是他的爹妈,上辈子该了他们吗,要把他们当祖宗一般伺候着?沈若鱼为护士们忿忿不平。
简方宁好看的嘴角翘起来,说,我倒不是烦病人,只是想让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更有意思,名字像旗帜一样飘起来,心里充满快乐。
沈若鱼说,我的天!你这样的抱负,哪里是一件医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简方宁不好意思说;嗨,咱们不是说着玩的吗?沈若鱼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头地一举成名。
我看馒头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
第一步,想想怎样当上医生?简方宁反问,你是怎样当上医生的呢?沈若鱼说,说起来惭愧,还是不说吧。
简方宁低下头说,我也许碰了你的痛处,你不用说就是了。
我知道现在想当医生,只有上军医大学一条路。
这个名额不是容易到手的。
人都有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会问你了。
沈若鱼嘎嘎笑起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像我当医生是卖过身一般。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没法照方抓药,也不要就此当了话把儿,挖苦我。
简方宁说,我是那种人吗?沈若鱼说,那我就坦白交待了。
我父亲和我们的后勤部长是老战友,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只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
喏,就这样。
简方宁长叹一口气说,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学的。
先得让我爸爸在几十年前就学了你爸爸,早早地闹革命。
日子流逝着。
妇产科主任见沈若鱼白天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奇怪道,小沈医生,白天没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记录,也没有急诊,你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沈若鱼揉揉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看书啊。
既然我在实践中没法掌握更多的知识,只有从书本上学习了。
白天科里这么乱,大人叫孩子哭的,当然只有半夜三更看书啦!主任想想,的确没在任何娱乐的场合看到沈若鱼,也就信了她的鬼话。
到了沈若鱼学习期满,正是军医大学招生的季节。
医院里弥漫着一种潜在的紧张气氛,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经点燃,引信嗤嗤蔓延着,单等那灼目的一闪。
近来小姐妹的交谈明显减少,原因主要在简方宁方面。
沈若鱼住在科里。
守株待兔。
以前是简方宁特意调换成夜班,同沈若鱼聊天。
现在就是轮到简方宁的夜班,她也换给了别人。
沈若鱼不知何故,检讨自己,好像也并无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里去,严厉的科主任就要对她进行考核鉴定,也需认真准备。
原本谈得很热烈的小伙伴,一时间冷淡下来。
一天下午,沈若鱼正在写病历,简方宁闯进她的小屋,说,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沈若鱼说,好吃的吗?简方宁不好意思他说,一点也不好吃。
沈若鱼说,那不去。
简方宁说,算我求你。
沈若鱼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战医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绿树红墙,景色很优美。
正是秋天,远处当油料作物种植的向日葵,像无边无际流淌的金箔,随着每一阵微风的掠动,撒出无数金针样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它们的辉煌与灿烂。
空气中潜伏着沙枣树的芬芳,那是一种蛊惑人的迷醉之气。
初进入肺腑的时候,像甜梨的汤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几口。
甘甜渐渐淡去之后,类乎苦艾叶子的呛人味道升腾而起,包裹你的咽喉。
如果你继续不知深浅地嗅下去,就有一种昏眩盘旋脑幕,记忆浮动,思维飘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枣颗粒中的粉未,随着阳光飞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过了向日葵地,穿过了沙枣林,简方宁还一直走着走着。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沈若鱼沉不住气了。
鼻子什么时候抗议,那个地方就快到了。
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时辰不必久候,沈若鱼马上闻到空气中浮动令人懊恼的味道。
该不是我神经过敏吧?沈若鱼耸耸鼻翼。
不是你过敏,是真的。
简方宁十分恳切地说。
我们到了猪圈附近,对吗?沈若鱼没多少把握地说。
对。
正说着,一排猪舍已经出现在面前,猪食和猪屎尿的味道,差点把人呛个跟头。
从熙熙攘攘的白猪黑猪中间站起一个人。
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约克夏猪还要高半个头,你简直以为他是猪群中的一员。
他的皮肤实在太黑,上帝以土制他的时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质的深层例如北大荒的黑土作原料,在烤制的时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炉子里烧焦了,才成了这副模样。
沈若鱼以貌取人,对黑大个十分冷淡。
潘岗。
他说,伸出沾满猪糠的手。
常听方宁说起你。
他接着说。
沈若鱼本来咬着牙伸出了自己的手,听了这后一句话,立马又把手缩了回来。
说,既然你是方宁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
你的手上没有猪绦虫卵吧?我看你还是洗了手以后,咱们再认识也不晚。。
潘岗说,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鱼说,方宁,你传我什么了?简方宁说,说你运气好。
潘岗一迈腿想跳出猪圈,脚上带起污泥浊水,气味就更浓烈了。
沈若鱼说,得了,潘岗同志,您就站在猪圈里跟我们说话吧,这样比较容易忍受一些。
潘岗说,也好。
沈若鱼说,你这个喂猪的,怎么也不把猪圈拾掇得干净一点?潘岗说,拾掇得太干净了,哪里还显得出艰苦?沈若鱼说,想得很周到啊。
你的老母猪要生小猪了吗?潘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说,没有啊?沈若鱼说,那你把我们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叫来干嘛?潘岗说,沈若鱼,就算你是铁嘴钢牙,可是这次你说错了。
不是我叫妇产科的护士,是她自己来的。
沈若鱼半信半疑地扭过头去看简方宁,简方宁迎着她的目光,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若鱼一下子委顿了,结巴着说,看来有人要嫁猪随猪了。
潘岗说,别看今天是猪,以后也许是龙呢!沈若鱼说,那也是母猪龙。
简方宁说,我以为你们俩会成好朋友呢,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了?沈若鱼说,相克。
潘岗说,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你的这位朋友讲话好像有传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杠。
沈若鱼笑起来说,我真有那么大的能力啊?跟黄疸肝炎似的?简方宁说,好了,好了,笑了就好。
潘岗,你忙你的吧。
我晚上再来找你。
回来的路上,沈若鱼说,我现在知道是谁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简方宁说,若鱼,你错了。
没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鱼说,看吧。
时间会证明。
简方宁又问,怎么样?沈若鱼答,什么怎么样?简方宁说,印象啊。
谈谈你的看法。
沈若鱼说,猪圈很臭。
简方宁说,别谈猪,谈人。
沈若鱼说,我刚认识他这么一会儿,除了猪圈的恶味没留下别的印象。
就算是新入院一个病人,要下个初步诊断得琢磨一段时间,还得靠辅助临床检验,比如查血照X光什么的。
哪有这么快。
简方宁说,我听出你的意思来了,你不喜欢他。
沈若鱼说,我不喜欢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简方宁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
只不过在现在我能碰得到的人里面,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鱼一惊,站下不走了,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来日方长,从从容容选一个伴不行吗?简方宁凄然一笑说,来不及了。
周围正是一片胡杨林,蒙着夕阳的古树枝桠虬劲,好像沧海的精灵现身。
沈若鱼说,怎么了?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妇产科的手艺我已经基本上学会了,虽说算不上炉火纯青,保证安全还是有把握的。
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简方宁说,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沈若鱼说,看你一副恨不得悬梁自尽的样子,我当然要自告奋勇,两肋插刀了。
简方宁说,我说的来不及,不是别的,指的是军医大学招生。
野战医院是不肯送一个还没主的女孩上大学的。
要是她在学校找了别处的男朋友,医院岂不鸡飞蛋打?所以我必得选这个医院的男人结婚,才能上大学,才能当医生。
沈若鱼说,那也不必找个猪倌啊。
天下的好男人千千万。
简方宁苦笑一声说,天下的好男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
野战医院是男少女多的地方,我原来又从不在这上面分心,有过几个不错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绝了。
原想等自己功成名就了,再想这事。
谁知现在颠倒过来了,得先办了这事,才能有事业。
潘岗是后勤的助理员,是他主动要改变猪圈的面貌,暂时作猪倌的。
他在院里人缘很好,讲话也有分量,只要我们关系定下来,我上大学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沈若鱼说,为了当医生,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吗?简方宁说,比起其他女孩子,我这实在要算是好的。
她们就相视无言,好像在和一种清纯的年华告别。
沈若鱼看到一柄焦干的树枝,勾住了简方宁柔软的发丝,使她的头发像羽毛一般飞扬起来。
这一片胡杨林,大概有三千岁了。
简方宁语调飘渺。
我不信。
你是说它们从商朝就存在了吗?古河道上的胡杨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我看它们已活到了第三个一千年。
但愿我们的友谊也像胡杨林。
让我们一辈子做个好医生,治病救人。
两个女孩在苍凉的晚风中说。
简方宁仰面喝咖啡,沈若鱼低头吃薯条,仿佛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如果我们再不说话,老是这么相对脉脉含情地对望,人家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老同性恋者。
沈若鱼打破寂寞。
若鱼,什么都有变化,我们老了,都有了家,从边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头没变。
简方宁说。
不变的还有你的美丽。
沈若鱼说。
是吗?你在恭维我。
若鱼,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我看你是有备而来。
简方宁轻轻后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
麦当劳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体略微下二7滑,成为一种优雅的偏懒。
我想听听你医院的事。
沈若鱼假装偶然想到说。
那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楼。
没人报道过它,一个新闻的盲点。
正在用种种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疗病人。
就这样。
简方宁的回答像霉干菜,毫无水气。
能说详细点吗?沈若鱼恳求。
为什么?若鱼,你把我急煎煎地约了来,除了默不作声地忆旧,再就是预备听我的工作汇报吗?简方宁半开玩笑但不容拒绝地提出疑问。
沈若鱼一时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时代的好朋友。
说真话说假话都不好。
我有一个朋友,得了你说的这种……病,就算是毛病吧。
她很想找个可靠的医院治一治,不知你们收不收?沈若鱼结结巴巴。
既然是这个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简方宁很痛快地说。
沈若鱼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约我出来的吗?简方宁追问。
是……也不全是……沈若鱼没法掩饰自己初达目标的兴奋。
好吧,那我们就说你的这个病朋友吧。
院里事多,谈完了,我还得回院里去。
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女的。
沈若鱼忙不迭地说。
喔。
女的吸毒者不大多。
多大岁数了?和我差不多。
沈若鱼有些紧张。
喔,这个年纪的女人一般很少吸毒,这人性格可能有些古怪。
简方宁沉思着说,可以告诉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吗?熟人……也就一般的认识关系……沈若鱼头上冒汗,也许是咖啡太热了。
真是一般的熟人,你会这么热心?只怕关系要密切得多吧?简方宁不信。
沈若鱼说,这个人你也认识,到时候见了面就晓得了。
简方宁说,好。
我知道你总有鬼名堂。
只是你知道我们那儿现在床位十分紧张,排队住院的病人要等3个月呢,既然要走我的路子住院,你总得把病情说清楚些,这样我给门诊上的医生好打招呼。
沈若鱼撇撇嘴说,那么复杂?一个院长,还不说了就算!连个后门都走不成?简方宁说,医院刚刚走上正轨,我得身先士卒。
沈若鱼说,我这个病人保准遵守你们的一切规章制度,是个模范病人。
简方宁说,你先别替她打保票。
吸毒的人,你还不了解。
不管以前是多么好的人,一沾上了毒品:就变成了魔鬼。
特别是女人,不淫乱的极少。
沈若鱼的脸,白一阵红一阵。
简方宁看了出来,说,不讲你的朋友了,看你脸上挂不住了。
你先给我说说,她吸毒有多长时间了?青皮还是黄皮?烫吸还是静脉?3号?4号?“……沈若鱼一脸迷茫,说,方宁,你怎么跟一撮毛似的,尽是土匪的黑话?轮到简方宁奇怪,说,若鱼,你不是代人寻医问药吗?这些都不知道,你到底了不了解你朋友的情况?别把一个在逃的犯人送到我的医院里!我可不想让公安局从我的病床上,把病人铐走。
我落个包庇罪犯的过失不说,还坏了医院的名声!沈若鱼变了脸说,方宁,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病人她不是别人,就是我啊!沈若鱼想简方宁听了这话,一定得从矮椅子上跳起来,埋怨她忙上添乱。
不想简方宁笑起来说,我猜就是你。
只有你才会干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好端端一位良家妇女,到戒毒医院里装的什么鬼病人!沈若鱼被人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反倒自在起来。
她实在是说不得假话,盖子一挑开,轻松多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简方宁问。
不管出自什么动机,有人对自己的医院工作感兴趣,她还是很高兴。
好奇。
沈若鱼简短地回答。
以前,中国没有吸毒这一说,所有的医学书上都没有教过这一课,所有的医生都不会医治这种病人,如果吸毒者也算病人的话。
沈若鱼作为一个拥有高级职称的医务人员,对医学的这一独特领域好奇。
作为普通人,她对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群体好奇。
作为多年相知的朋友,她对简方宁现在的工作好奇,不知道当年那个温柔的妇产科护士,怎样面对颓废的吸毒者。
每一位朋友都似是一出戏,亦悲亦喜地演出着。
她不但想听她们说,更想实地观察她们是怎么生活着。
有的人在许多年以后向你绘声绘色地追述当年的情景,以图证明或是说明什么。
沈若鱼总是姑妄听之,心里打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坚信人总是不由自主地粉饰生活粉饰世界,特别是粉饰自己的命运。
在许多人的自传里,太容易看到人类所有的优秀品质,闪烁的都是光环。
阔别多年的简方宁,把一片崭新的领域,隔了墙,戳了一个洞给她看。
我决定化装侦察,深入到你的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说。
若鱼,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简方宁力阻。
但我决心已定。
你若把我当莫逆之交,就帮我。
简方宁喝完一杯咖啡,站起身来。
沈若鱼说,干什么去?简方宁回答,再取一杯咖啡。
先让我的神经高度兴奋,然后麻痹,再来考虑你这个惊世骇俗的主意。
沈若鱼讨好地说,院长大人,我去端,您歇着。
简方宁说,别以为一杯速溶咖啡就能收买我。
你知道戒毒医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地狱,五毒荟萃。
病人除了吸毒,什么玻夯有?黄疸型肝炎,性病,还有艾滋……真的有艾滋病?若鱼,我为什么要骗你?沈若鱼吓坏了,说,乖乖,别的还好说,要是把艾滋病染在身上,可真是百口莫辩,威胁太大。
谁人不知,现在得了艾滋病的人,就踩上了死亡传送带、被它快速坚定不移地送到墓地。
好啦好啦,刚才所有的都是梦话,嘴上抹石灰——白说。
生命比好奇更宝贵,恐惧战胜一切,我不上你这可怕的王国里去简方宁笑起来,说亏你还是学过医的人,怎么也这样谈艾滋而色变?它主要是通过性事传播,你也不同病人们酝酿这种关系,怕什么?沈若鱼说,简方宁你不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刚才是我天真幼稚,现在醒悟还不算太晚。
你放心,就算我的脚永不踏进你的医院,这顿便饭也是我请客,不要你AA制,甭拉我下水。
你还要不要咖啡了,我再给你端一杯?简方宁说,咖啡不要了,太多的咖啡因已使我心跳过速。
若鱼,你的话真让我伤心。
她说着垂下长长的睫毛,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漆黑的瞳仁看不见了,只印下一弯优美的弧线,勾在脸颊。
她依然俏丽,只是腮旁的红色稀释多了,被中年的苍黄侵蚀。
你有什么悲哀的?又不是我把你推入水深火热。
沈若鱼辩解。
那地方太特殊了,无论从医学上还是从人生的角度。
没有知音,外界的人都不知我们在干些什么。
自从我到了戒毒医院工作,回到家里一句话都不愿多讲。
简方宁沉吟着说。
是不是跟潘岗性格不合?我早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你也别把戒毒医院当成盛破烂的大筐,什么倒霉事都往里面装。
有些事同工作无关。
沈若鱼惊魂已定,唇齿重新活跃。
不是,若鱼,我知道你不喜欢潘岗,可我要负责地说,他是一个奸人。
也许他不是最适合我的人,但他的确是最爱我的人。
我爱不爱他,这不重要。
人们多以为两个不爱的男女,无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真是低估了人的抵抗力忍耐力。
好比一株植物,你可以不爱一个地方,比如温室吧,没有大森林好,但只要温度湿度十分适宜,你就是不愿长,也会很好地生存下去,这是生命的本能。
生命里有一种卑微的因子,它使人能在无爱的情形下活下去。
听到这里,沈若鱼连连作打住的手势。
方宁,你说得我毛骨悚然。
简方宁惊讶道,这个话题有这么可怕吗?看你的反应,似乎比谈到艾滋时还紧张。
沈若鱼说,我惊讶你的一针见血。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你我分别了这么久,想不到你悟出这么深刻的爱情哲理,真是让我该作眼球摘除术了。
简方宁说,处在这样的婚姻里,你不得不想。
就像你陷在泥坑里,自然要考察四周的地形。
嫁了鸡,不但随了鸡,干脆就学会打鸣。
沈若鱼长叹一口气说,像你这样古老守旧的女人,真该被淘汰。
简方宁说,若鱼,你说得太对了,我们也许是中国最后的传统妇女了。
沈若鱼说,我去端汉堡。
给你来个巨无霸吧?简方宁说,怎么,心疼钱了?真正的话题还没进入,你就想把我打发饱了走人?轮到沈若鱼大不解,说,真正的话题是什么?我怎么还不知道?简方宁说,你不是要乔装打扮,冒充病人,潜进我的医院?沈若鱼笑道,不是已经Pass了吗,怎么还耿耿于怀?简方宁说,你的怪念头启发了我,应该有更多的人,知道戒毒医院里的情形。
沈若鱼说,给你树碑立传?简方宁叹道,我还没有那样功利。
只是想让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有许多病人实在是因了无知才堕人深渊。
他们多半是不读书的,要是你能写得很有趣,也许会有人读下去。
沈若鱼说,这样的重担,我哪里承受得起?算了吧,你那艾滋横行的地方,还是躲得远些好。
简方宁恼起来,说,若鱼,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自私。
我和我的护士医生们一天在那里工作,人命就是水了?沈若鱼料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时需重新适应。
她想了想,说,从长计议。
简方宁说,我记得你是个痛快人。
沈若鱼说,看来现在是你逼着我,到你的医院里去旅游一次了?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说,那好吧,我就权当闯一次虎穴狼窝,咱们计划一下具体步骤。
简方宁说,好啊。
第一步是要得到我的默许。
沈若鱼端起矮胖的咖啡杯,碰碰简方宁的杯子,说,我们一言为定。
简方宁说,你化装成的病人,要接受全套的入院检查,同任何一位吸毒者一样,你可有这个决心?沈若鱼说:不做则已,做则逼真。
简方宁紧张道,哎呀,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沈若鱼也紧张起来,忙问,什么问题?你见过大烟鬼吗?简方宁说。
没有啊。
沈若鱼回答只要抽吸的时间超过年,他们都变成一步三遥烘色惨白一级风就能吹倒的骷髅样。
似你这般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步履矫健思维敏捷的烟鬼,我还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你若是住进院去,一下就露焰了。
沈若鱼惊道,要是一招不慎,露出庐山真面目,他们不会打我吧?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好个色厉内在的家伙,你也不是深入敌营,再说还有我在,打不死你。
只不过吸毒的人敏感多疑,他们会合起伙来,对付你这个冒牌的闯入者。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一个人学好不容易,学坏也不容易。
简方宁说,听我的话,回家减肥去。
减到面带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
利用这段时间,我为你伪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药汤头歌诀一样,滚瓜滥熟,因为入院的时候,是门诊上的医生接诊。
若是出了破绽,就只有向后转了,我也救不得你。
戒毒是多么严肃的事,我作院长的,更要以身作则,不能乱开玩笑。
现在正经的病人都收不过来,哪能收一个赝品?沈若鱼立时心里沉甸甸,说,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的感觉。
简方宁说,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入院后你的所有治疗,都由护士长亲自来做。
沈若鱼说,不好意思。
我还是当个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劳护士长的大驾。
简方宁说,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气。
我让护士长专管你的治疗,就是说要把底交给她——实际上不给你作任何治疗。
沈若鱼一时没明白其中的奥秘,说为什么呢?筒方宁说,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个弯就绕不过来?医生下的医嘱、都是驱出体内毒物的,你没有吸毒,给你用了排毒的药,一则浪费,二也痛苦,我们只有虚晃一枪,我虽是院长,在院里说话算话,但我不能作你的专职医生,所以必须由护士长帮你。
沈若鱼说,好。
我接受护士长的单线联系。
简方宁说,这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
沈若鱼说,什么事?简方宁说,住院需交住院费。
沈若鱼说,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没打算你慷国家之慨。
说吧,多少钱?简方宁报出一个数。
沈若鱼一听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大叫道,天呀!这么多!太黑了!这不是巧取豪夺吗,简直是发国难财!简方宁沉静地说,你小声一点好不好,要不人家以为我们有血海深仇。
价驯钱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定的,医药局物价局都核准了。
戒毒要用很多先进的药品,还要进行一系列的追踪检查,所有的钱都有出处,绝非漫天要价。
沈若鱼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您就不能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一个处理的病人?简方宁说,爱莫能助。
住院手续是由专门的财会人员办理,院长鞭长莫及啊。
沈若鱼愁眉苦脸地说,你的意思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啊?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眼珠一转说,你刚才还说,我入院不过是走过场,高昂的药品其实都不用,并没有太大的损耗,就不能打个折?简方宁大嚼着生菜叶说,若鱼,别跟我讨价还价,我说了不算的。
要不我们就拉倒,权当一次科学幻想。
沈若鱼咬着银牙说,好,款子我自筹就是了,保证到时如数给你交上。
还有什么吩咐的,也请一并交待。
简方宁叮咛道,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现在干的这一行,你得看些书。
这是冷门,一般的医学书里涉及甚少。
最重要的一点是,请你抓紧去办,恐夜长梦多。
沈若鱼说,听你这意思,你这个院长似乎宝座不稳,所以要我加快行动步伐?简方宁说,我是怕我自己改变主意,这真不是一个院长应该干的事。
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帮你到底。
你要是拖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会变卦,出尔反尔。
漫长日子里反复推敲,商议细节。
入院时你打算叫什么名字?简方宁很严肃地问。
怎么,住院也像写作,需要个艺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
沈若鱼满不在乎地说。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鱼不解,这与勇敢何干?简方宁说,我们那里虽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历记录可是终生保留的。
你若始终只是现在这般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关系。
只怕若干年后,你有心竞选个总统什么的,有好事的小报把你查了出来,说这个人若干年前还吸过毒,你岂不名誉扫地?沈若鱼说,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不足虑的,其它不敢保证,总统是一定当不上。
只是你这样一提醒,我想还是稳妥为好。
别的不说,要是我妈哪天听人传了这事,她可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一查,病历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铁证如山,我就洗不清了。
咱们起个患名吧。
简方宁说,什么患名?不懂。
沈若鱼说,就是患者的名字啊。
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作此称呼。
简方宁笑说,你为自家想得还很周到。
只是你这患名不是想叫什么就能信口胡叫的,它早就规定在那儿了。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简方宁说,入院的时候,要有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说,想不到你们那儿戒备森严。
这该如何是好?简方宁说,我已替你筹划好了。
我家中雇的阿姨,长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纪也相仿,你若不嫌她的名字乡气,可把她的身份证借来一用。
沈若鱼有些紧张道,她叫什么名字?该不会叫个大妹子二妞之类的吧?简方宁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想不到你还这样在意。
你的名字也不见得寓意深长。
沈若鱼说,那你快告诉我。
我对新名字充满了兴趣。
简方宁说,叫范青稞。
沈若鱼嘟嚷着,真够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紧时间把它念叼熟了,建立起新的条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