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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3 毕淑敏(当代)
  糊牛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
  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
  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干了最后的牛奶,镇定地看了一眼50码以外的林子。
  朝阳的光线像无数蛛丝,在树叶间抖动。
  那些新来的狩猎者,此刻正在乐园豪华的饭店,搂着乐园配备的小姐,做美梦呢。
  放荡的小姐是人兽的朋友,她们把猎人缠在床上,就为人兽争得了生存的时间。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
  但是,他必须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给,奔跑是一个出色的人兽应有的品格。
  用奔跑吸引猎人的注意,然后避开他们发红的枪管,你就又从死亡手里赢得了一天。
  现在已经超过安全时间3分钟了。
  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这50码无遮掩的土地上,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只最老的人兽干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红色丝绳又紧了紧,这样潜伏在树林里的时候,小蚊虫就难以骚扰他了。
  他动如脱兔,简直是眨眼间就沉入了莽苍的绿色。
  无论他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把死亡如何地不当一回事,闻到了那些在夜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在阳光下处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这一天很顺利。
  米哈林成功地躲过了三次围剿。
  在望远镜里看到猎人们沮丧的嘴脸,米哈林很同情他们,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只西伯利亚豹子倒在猎人的枪口下,好给远道来的客人一点补偿。
  现在,快到了吃晚饭的安全时间。
  远处,骑着快马的穿白衣服的医生和穿黑衣服的乐园厨子,带着他们的货物,就要到达小屋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脚下滚动。
  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经验感觉到的。
  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码的危险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
  人兽们从各自的潜伏之地站起,大摇大摆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没有手表,但确切地知道,已经进入安全期了。
  他热切盼望的时刻就要来临,和早上离开时一样,他飞快地跑过裸露的50码禁区。
  一架高档夜视仪,瞄准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经进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脚也已抵达门槛的时候,枪声响了。
  人兽们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伤口像一眼红色喷泉。
  猎人跑过来,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异常满足。
  他渴望同米哈林说点什么,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别致与享受之处。
  假如你打死了一只老虎,当然要比打死一名人兽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说话吗?猎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渐散乱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说,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说,你……犯规了……时间……猎人说,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
  可我要是不犯规的话,怎么能打着你呢?我已经是第三次到这座美妙的林子来,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
  你是这里最老的灰狼,不用点计策,哪里能杀了你?!虽然我将为此付出一大笔违章费,但值得。
  米哈林说,……谢谢你……你帮我……结束了苦难……猎人说,我特别注意没有打伤你的头部,保持了它优雅的完整。
  我无数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你的头颅,它令我羡慕不已。
  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爱你的母亲,才把你的头形睡得这样美观。
  你放心,我会让她的手艺永存,我将把你悬挂在我的客厅墙壁上,做一个别致的花瓶,插满纯洁的百合。
  米哈林对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焦虑地问,几点了?猎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转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助力,居然把话说得很完整……我已经完成了……我还活……今天的报酬……给我……补品随着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有硕大的血泡膨出。
  1父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注射进米哈林渐渐萎缩得像棉线一样松软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翘起来说,哦,好极了。
  这就公平了……愿我们在地狱里再见……他的胸口不再流血。
  所有的血已经流尽。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白衣人说,毒品。
  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
  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
  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龄,都按一年半计算。
  这话说起来有些绕嘴,换个说法就是,一斤粮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鱼突然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工龄,使她在40岁的时候,办了退休手续。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
  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每天像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走路的时候急得噔噔作响。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把烧退了,浑身才舒畅。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
  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拼命与年龄挣扎的表情,与他们共舞,反倒更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鸣得意但又没人欣赏的时候,大批作品将如何处置?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狞地说,你要是想卖冰棍就得到远处去,从这根电线杆子到那边的公共厕所,都是我的地盘……沈若鱼暗暗而退。
  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
  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人口的数量煞是可观。
  这一次她不再同街头的小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报刊批发业务的邮局,笑容可掬地问工作人员,卖报需办什么手续?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
  就在我们这里登记买多少报,然后交钱。
  明天下午到这里来领报,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腿脚大概也不利落。
  能早来一刻是一刻,卖报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你比人家能早上货半小时,也许就能多卖出100份报……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嘴唇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
  到了下午,正打算冲出家门的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
  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
  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一拨就通了。
  是你啊方宁。
  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改善,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
  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长途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
  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潘岗是啊。
  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若鱼,你这个乌鸦嘴。
  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
  告诉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
  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
  你这话,唬唬外行还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
  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先说好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
  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泼一盆冷水,让我精神振作。
  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谢谢你,若鱼。
  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
  我们不用唠唠叨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
  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妇产医院吧?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
  我分到一家戒毒医院,当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
  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海洛因的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
  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片的大烟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一句话形容不了。
  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
  我想这是天下最奇特的医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
  这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院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
  一切从头来,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气。
  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怎么啦?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
  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你的孩子好吗?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
  若鱼,你在听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怎么,你闻到香昧了?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
  等我闲下来再给你讲,好吗?挂了电话。
  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备给买报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她说,那是当然。
  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
  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晚半晌,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把报纸数出来,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了您的。
  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
  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性特强。
  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
  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
  放在这儿,看占了你们的地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
  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
  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
  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
  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
  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
  至于
  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自娱吧?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沈若鱼说,你说对了。
  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
  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
  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
  先生忧心仲忡地说……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
  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
  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
  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
  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
  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
  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
  编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
  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
  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
  沈若鱼便抖擞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
  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
  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沈若鱼说,是的。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
  瓦特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
  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沈若鱼不吭声了。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吗?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
  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
  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一般封锁起来。
  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种锋利的冷峻。
  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
  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个一个没商量。
  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
  你家的电话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
  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有地清静。
  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
  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
  百业待举,事事都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
  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
  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
  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
  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感,身在其中并非什么好事,旁观者清。
  沈若鱼说,我要那么清,有什么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简方宁说,哪有那么严重?我愿意听你聊天,听你讲话比听那些大烟鬼的故事好多了。
  你忘了多少年前,我们住在一间宿舍,有时候会聊到半夜呢。
  真奇怪,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说。
  沈若鱼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独独没有汉堡。
  汉堡一吃就饱了,肚子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吃东西了。
  我们先扫荡外围吧。
  麦当劳里响着若隐若现的音乐;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气氛。
  二十多年前,沈若鱼在高原部队任助理军医。
  一天,后勤部长找她谈话。
  小沈啊,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分给你,需要你下山。
  部长说。
  “山”就是特指西藏这一块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码氧气可以吃饱。
  但沈若鱼别看年纪小,已练出宠辱不惊的气魄。
  部长,您先说说是什么任务吧,要是我干不了,岂不白高兴一场?您还得改派别人。
  按说下级是不敢同上级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沈若鱼的父亲也是军人,她从小讲话就大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没把她改造好。
  部长说,上头卫生部门发来一个文件,说是要推广新型计划生育手术,凡是师以上单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红业务精的医疗骨干,学习这种技术。
  你近日内就下山到野战医院报到,给咱学一手计划生育的绝招回来。
  沈若鱼看着部长的花白头发说,思想红业务精这两条,我倒是蛮合格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我们这里地广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摊上一个活人,搞什么29计划生育呢?学手艺我不发怵,回来后有机会施展吗?三天不练手生,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还给老师了。
  部长长叹一口气说,人家跟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怎么傻,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缺心眼。
  上面怎么要求,下面就怎么执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后来骒马就是不能上阵。
  沈若鱼没听清,说什么马?部长。
  部长说,韦氏野马,西藏已经绝种。
  平常雪山上见的到处撒欢跑的不是野马,是野驴。
  沈若鱼不解道,绝种的野马和还没绝种的野驴,同我们有什么关系?部长说,对,没关系。
  咱们还回到人的计划生育上去。
  艺不压人,多学点本事有什么不好?你就一辈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吗?山不转水转,你还这么年轻。
  赶紧准备行李吧,到了野战医院,看到好小伙儿,态度和气点。
  沈若鱼说,干嘛?我又不求他们办什么事。
  部长说,你求他们办的事大了,得有一个人愿意娶你。
  沈若鱼嘻嘻笑起来说,部长,那您可把我派错了地方。
  您让我去的是妇产科,除了孕妇就是产妇,我对人家态度再好也没用。
  部长说,真是傻啊,丫头。
  奉命下山,到了野战医院。
  进修医生沈若鱼先去库房,像病人一样领用公家的白被子白单子。
  管被服的老护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迹的床单,分给沈若鱼。
  我不要。
  这一定是死人铺过的单子。
  沈若鱼到了新单位,不敢太造次,小声抗议。
  当白衣战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脏,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怎么样,死人睡在身边,我也照样打呼噜。
  老护士不屑地说。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么崭新?沈若鱼一眼瞥见库房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洁净得如同新出笼的豆腐。
  一个新兵蛋子居然反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又能怎么样?看看你脸蛋子上的那两蛇红印章,只怕还没从高原反应中清醒过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
  看我不跟领导上反映,在你鉴定上留下一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护士恶狠狠地说。
  久居高原的人,因为缺氧,皮下毛细血管扩张,颊部形成两团紫晕,被人称为“高原红”,自是极影响美观的。
  沈若鱼下得山来,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镜子,自以为可鱼目混珠,不想叫老护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气。
  加之鉴定一说,确实切中要害,一时间眼泪汪汪。
  护士人老了,还没当上医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对年纪轻轻的女医生充满嫉恨。
  一看女医生落泪,心态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条洁净些的单子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好,照顾你,给你换。
  没想到沈若鱼一把将染有血污的单子抱在胸前说,少充奸人!我才不领你情,我就用这个单子,什么也不怕!她一跺脚一转身,扭头就跑,差点将身后等着领物品的女护士撞倒。
  那女子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个脸庞像白雪地上遗落了乌鸦的羽毛和龙眼核,简洁而分明。
  你是从高原来的?她轻声问。
  是又怎么样?沈若鱼一时对野战医院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戗道。
  那儿非常艰苦,咱们俩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简单。
  别生气,到我屋里坐坐吧,离这儿不远。
  那女孩不由分说牵着沈若鱼的手走。
  沈若鱼刚到这所医院,两眼一摸黑,又遭了老护士的训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诉,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后面。
  我叫简方宁,妇产科护士。
  喔,那真巧。
  我正要到妇产科学习。
  两人越说越近乎,进了女护士们的宿舍。
  简方宁从自己当做枕头的包袱里抽出一条干净单子、递到沈若鱼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
  虽说不是新的,保证不是死人用过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我怎么好拿?再说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也不愿用肮脏的单子。
  莫非你和那个老护士相好,她能给你换过来?简方宁说,她那一副丧气样,谁和她好?你把单子换给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后晾干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
  反正这单子也不能丢了,总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鱼便在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好女孩。
  临分手的时候,沈若鱼说,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怎么你一直戴着口罩啊?你得把口罩摘下来,要不医院里女孩这么多,明天我就找不着你了。
  简方宁刚要摘口罩带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明天你到我们科里上班,我还是带着口罩的,认得出来。
  手中的床单发出好闻的香皂气息,沈若鱼天性好奇,她想简方宁大概鼻子嘴巴很丑,没准是个缝合的兔唇。
  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带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吓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梁或是暴牙齿,我也同她作朋友。
  沈若鱼在离开简方宁的小屋时这样想。
  第二天,沈若鱼到妇产科报到。
  开早会的时候,主任很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介绍,大家礼貌地向沈若鱼点点头。
  其中一个护士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沈若鱼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带新来的小沈医生手术,简方宁作器械护士。
  主任宣布道。
  她是一个很老的女人,发缕稀疏,头皮因过度干燥而发出瓷砖般的亮光。
  器械护士是手术的配合者。
  一个大月份的流产术。
  病人是一个很美丽的未婚女人。
  也许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机能,孕育了一个胎儿。
  她至死不肯说出什么人是这个胚胎的父亲,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大。
  无论事件今后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是一定要消灭的了。
  病人躺在那里,很清醒。
  什么人使你怀孕?主任一边用冰凉的消毒水涂抹着手术区域,一边冷淡地问着。
  女人一声不吭。
  我们除了医务工作以外,有时也要协助有关部门了解一些其它的情况。
  主任向沈若鱼传授。
  沈若鱼机械地点点头。
  手术开始了,刀光剑影,音色铿锵。
  沈若鱼第一次看到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一阵阵犯晕。
  胚胎取出来了一半,极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鱼的鱼刺。精致而玲珑。
  你数一数。
  主任吩叫道。
  数什么?沈若鱼茫然:。
  数数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
  简方宁小声地告诉沈若鱼。
  沈若鱼就把小小的脊梁,摊在洁白的纱布上。
  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丝一样晶莹,沾染母亲的血滴,发出珠贝般的银粉色。
  沈若鱼心中发呕,但第一次跟随主任干活,万不能留下坏印象。
  她就是再不拘常法,这点利害也是懂的。
  无奈眼神总也不聚焦,小胎儿的肋骨不是数成13根就是数成14根。
  但人的肋骨只有12根,这是确定无疑的。
  简方宁看她久久报不出数来,就主动过来帮忙。
  11根。
  简方宁口齿伶俐地报告。
  一定是折断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来,否则病人会疼痛不止,还会造成危及生命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钢板一般平直,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沈若鱼看到一直紧闭双眼的病人,微微颤动了眼皮。
  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我就马上把你孩子遗留的这根肋骨取出来。
  如果你不说,就让它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体里,做永久纪念。
  主任冷冰冰地说。
  那个女人赤裸着半身,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开的席子,在她洁白的躯体上滚过。
  沈若鱼的手指在橡皮手套里发抖,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干涸的血迹。
  看一眼简方宁,简方宁望着墙角,坚决不和她对视眼神。
  在这间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手术间里,只有主任的呼吸响彻寰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你这样一直躺下去,看我们谁的耐性可好一些。
  主任冷漠地说。
  要不是手术正进行到一半,还要保持双手的无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悠闲地交叉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缩小了,变成白色纸片一样的漂浮物,一阵又一阵猛烈的抽动,从那女人的体内迸发出来。
  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
  她的内心感到极大的不平衡。
  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主任谆谆告诫。
  沈若鱼觉得这些话不是灌进了她的脑海,而是填进了她的胃,见棱见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给她看一下。
  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里?沈若鱼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就是刚才我们吸刮钳夹出的那些血块、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脉啊。
  你把它们在纱布上大致拼成一个人形,端给她看。
  主任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那个一直好像昏睡的女人,猛然发出裂帛般的嚎叫,钢制的手术床,如遭8级地震,晃得几乎坍塌。
  沈若鱼的手哆嗦着,不敢在纱布上靠近那团成形的胎儿残骸。
  冷静一点,你必须得看,这是规定。
  我们为你作了手术,是不是成功,得有实物作凭证。
  所以你是一定要看,还得看得清清楚楚。
  怀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你一定得和另一个人通消息,报告你这些日子的遭遇。
  你不看看你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得明白呢?再说,你和这个孩子,毕竟也是一种缘分,他来世间一趟,你这个当妈妈的,就不看他一眼吗?就让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吗?“……主任的话像孤独的咒语;在惨白的墙壁四周折射。
  沈若鱼就在这一瞬决定,永生永世,不搞妇产科。
  大滴大滴的泪水,像泉一样,从那卧着的女人紧闭的睫毛问,沁了出来,顺着她玉石一般光洁的脸颊,将手术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说了。
  主任轻轻嘘了一口气。
  你说吧,你说了那个男人是谁,我马上就给你把手术做完,再耽搁下去,你会大出血……你会死的……主任柔和地说,话语中有一种梦幻般的亲切。
  我说,我说……女人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主任,有人找。
  手术室外间有人喊。
  我在手术。
  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长。
  外面答。
  喔……好,就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我去去就来。
  你们用无菌单把手术区遮盖好,我回来换副手套再接着手术。
  主任说着,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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