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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24 毕淑敏(当代)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用“七”,制作了一大幅油画。
  送给了戒毒医院。
  我并没有说是专门送给院长的,简方宁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样她就会怀疑。
  但那画,是按照她办公室的尺寸定做的,只有挂在那里,才天衣无缝。
  那不是普通的画。
  每当阳光和灯光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溶解在油画颜料中的“七”,就会缓缓地像烟雾一样释放出来,人呼吸着这种空气,就不知不觉地上了瘾。
  这幅画,花了我好多钱。
  成本高,再加上要找个不出卖我的画家,到处都要用钱打点。
  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贵的……不过,我不在乎……庄羽忙着吞云吐雾,声音忽大忽小。
  沈若鱼大叫道,庄羽,你想得美。
  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
  简方宁一定会发现你的阴谋,她才不会上你的当!庄羽说,大姐,我是爱她,所以才给她下毒。
  我不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她太高尚,太尊贵了。
  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
  但是我可以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一个人落在水里,别人来救他,他当然感激,但是如果终于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齐拖下水底。
  这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这样一个美丽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进深渊,我就不再恐惧,甚至充满了幸福感……你不应该责备我,应该责备的是水,是深渊,是我为什么不早些碰到她……再说啦,作为一个医生,亲身体验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么不好?万一她挣扎出来,从中找出了制服魔鬼的武器,我还帮助简院长成了一代医学泰斗。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中国古代就有殉葬一说,想我庄羽,一个小小的无名鼠辈,一个吸毒的下贱女人,能有这样一位美丽卓越的女医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也会快乐。
  其实我也时时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惨?但我想,不是。
  我是爱得太深,我想往光明。
  既然光明不肯接纳我,我就撕下一缕光明,带到地狱里面去,让地狱也温暖些,清洁些。
  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狱的黑,害怕毒蛇分岔的舌头……我快死了,就在这几天……庄羽蝶蝶不休地演说着,每一句话沈若鱼都听到了,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丧失了思维的能力。
  庄羽的影子,渐渐在沈若鱼面前模糊起来。
  她忘了她的长相,忘了她的声音。
  虽然庄羽确实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虽然话筒里分明传来她的呼吸,可沈若鱼毫无疑问地认定,她已是一具尸体。
  沈若鱼放下了电话。
  妈妈走进来说,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沈若鱼怕自己的神色吓了妈妈,极力装做神态正常说,有话则长。
  妈妈说,是你打出去的,还是外面打进来的?沈若鱼说,当然是我打出去的。
  除了这一家,咱们举目无亲。
  妈妈说,那讲了这么长时间,要花多少电话费?到时候,咱们前面走了,后面电话单子报来,得把你阿姨吓一跳。
  沈若鱼说,那怎么办?要不咱们临走的时候,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在锅盖或是暖壶底下,压上十块钱,写一纸条,说老乡,对不起……妈妈说,那你阿姨还不得气死?沈若鱼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还得打一个电话哩,十万火急。
  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去打。
  妈妈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说,简短点。
  沈若鱼立即拨开了简方宁办公室的电话。
  无人。
  再打。
  还是无人。
  直至深夜,仍是无人。
  打到简方宁家里,也没人接。
  妈妈,我们立即回家!赶快买机票,越早越好!沈若鱼跺着脚说。
  妈妈怪她,你这孩子,一阵儿一个主意。
  听说一个星期内的票都没了,你以为有专机呢!那就到机场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
  沈若鱼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拳将黑暗打出隧道,飞回北方。
  庄羽残存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将美丽的女戒毒医生拖下地狱。
  对生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个游戏中淡化。
  她是因为爱她才害她,独自咀嚼这种诡谲的爱意,使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充满期望。
  她不断地打长途电话,如果女医生接了电话,她就一言不发地放下听筒,让无尽的盲音代替她的问候。
  如果女医生不在,她就设想出一百种可能,惴惴不安地惦念着她。
  有时她突发奇想,觉得简方宁一定有最好的药,不曾拿出来给病人吃,现在轮到自身倒霉,只好贡献出来,于是庄羽也有了生还的希望。
  但这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粉碎了。
  在偶尔接通的电话里,虽然女院长的声音极其短促,只是“喂喂……”一声,她就心怯手抖地扔了电话,隔着万里银线,她依然闻到了“七”阴森恐怖的味道。
  看到女医生日渐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忏悔,精神上寒热往来,打着摆子。
  只有一点她确切知道,她留在女医生身边的导火索嗤嗤燃烧着,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了。
  从景天星教授那里回来,沈若鱼沉浸在悲痛当中。
  晚上,她想,简方宁一定会到梦中与她相会。
  没想到睡得特别好,一觉到天光,先生给她留了个条,说晚上有会,回来得晚。
  沈若鱼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黑色的风呼啸着穿过。
  伸手去拨电话,七位码子按到六位时,猛然停住。
  这个号码,永远不会通往那个清晰宁静的声音了。
  她呆坐着。
  非常奇怪对于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静为何像狗一样地陪伴着她,不肯须臾离开。
  如果她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灵魂要羞愧了。
  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
  一定会有事。
  要是什么事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议了。
  她呆呆地坐着等,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来找她。
  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邮递员来送信。
  沈若鱼,拿戳,挂号……邮递员在楼下,像磨剪子磨刀的老汉一样放声吆喝着。
  沈若鱼疯了一样地跑下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声呼唤。
  是简方宁的来信。
  到处阳光灿烂,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杨树胡子霸道地垂在枝头,似掉非掉地摇曳,显出一种糜烂的萌芽状态。
  身上很暖和,人声鼎沸。
  沈若鱼很沉着地拿着厚厚的信封,在上楼的时候,才觉出楼梯上的阴冷。
  这封信是简方宁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间周转。
  但沈若鱼手指颤抖不停,纸里面满含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
  一页短信,另外是些随手写下的记录,直到简方宁神智昏迷的前十分钟。
  若鱼:你好。
  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相知就是一切。
  我们就是再继续交往几十年,了解也不会比现在更多。
  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
  阅读一个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
  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人倾诉。
  我无法完全预计我身后的事情。
  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在,它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国家规定,一定要有自杀的客观证据,比如遗书,自杀的判断才能成立。
  我会写一个简单的条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我爱生命,但当我不可能以我热爱的方式生存时,我只好远行。
  我的面前摆着满满一瓶三唑伦。
  我相信它,胜过一把手枪。
  这瓶药是我用“范青稞”的名字开出来的,用的是一张红处方。
  好了。
  我相信人的生命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们在天空以飘荡的颗粒相见。
  但愿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愿我们并肩飞翔。
  简方宁张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妈收他进来的。
  滕医生病了,病得好奇怪。
  前一天还好好的,半夜突然剧烈地水泻。
  第二天来不了,临时需要有人在门诊值班……孟妈刚下夜班,说别人都忙,她愿意顶班。
  我就让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张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学术会议的论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张大光膀子住进了蔡冠雄的病房。
  我对孟妈说,你怎么把他收进来了?我不是在全体会议上讲过,这样的病人,病史很可疑。
  况且他病情复杂,戒毒非常困难。
  孟妈不软不硬地对我说,我只记得您说过,门诊医生有权决定是否收治病人。
  我噎住了,我是说过这个话。
  滕医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无影无踪。
  我怀疑孟妈给滕医生的茶水里放了泻药,怀疑她收了张大的金子。
  但是我没有证据。
  果然,张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进医院,是为了寻找一处避风港。
  公安局带着手铐,到医院来逮人。
  我说,请稍等,好吗?执行任务的队长说,如果人犯逃跑了,这个责任谁负?我说,我负。
  他说,你负不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一个医生,不能干涉公务。
  但我恳求,让病人出了我的医院门,再行逮捕。
  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种种药物,没有逃跑的能力。
  这一点,以我的医学知识,完全可以担保。
  医院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大张旗鼓地行动,可能对病情造成不良影响。
  队长默不作声地退后半步,给了我协助。
  张大被架出病房。
  他走出院门的第一步,就上了铐。
  罪有应得。
  但是他的随从喽罗恶狠狠地对我们说,等着吧!人是在你们医院没的,我们就找你们医院算账!他的两个老婆,闹得很凶。
  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钱。
  医生护士很有几分恐慌。
  说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这件事是个警告。
  深夜,我的BB机上显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铁门,绝非桃源,警惕孟妈。
  什么意思?没有署名。
  说它是呼错了,但铁门二字,分明是指我的医院。
  不是桃源,就是说不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
  至于孟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
  我感谢这告诫,但想不出他是谁?孟妈来找我,说她要辞掉这份工作。
  她本来就是退休反聘的医生,来去自由。
  但在这种时刻辞工,分明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怯懦和动摇军心的险恶。
  我说,什么理由呢?她说,没有理由。
  不想干就是不想干。
  你管不着我。
  我说,孟大夫,辞工当然是可以的。
  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暂时的困难。
  如果你一定要辞,请给我一个理由。
  哪怕是瞎编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对大家有一个解释,安定人心。
  孟妈说,你一定要听理由,我就告诉你。
  我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你这里的一套,我都烂熟于心。
  到了那里,我就是院长。
  这个辞工的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吧?本来我是不忍心告诉你的,看你追问得这样苦,就发了慈悲。
  谁让孟妈是个好心人呢!我手指冰凉地给她签了有关手续。
  ……秦炳来找我。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换了一身名牌西装,头发不知打了多少摩丝,每一根都发出蓝色的光辉,锐利无比。
  院长,我的药,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不错。
  我说。
  临床实验的效果很好,基本上达到了你祖父的设想。
  不过,因为疗程还没有最后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语清亮。
  神思不乱,肌肉不削、气息如常,大便不结,形神俱佳“的状态,还有一段距离……我说。
  但是。
  我等不了啦!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嚷起来。
  您在等什么?我不解。
  我们不都是在等实验的结果吗?我说。
  等钱,秦炳很干脆地说。
  我们不是已经把科研经费支给你了吗?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而且用于配药,已经够用。
  我说。
  我不是指的这个。
  我说的是,买断。
  我需要一笔钱,让我们全家过上好日子,我等不了你们这么慢腾腾的临床验证。
  有没有用,现在已经看得出来了。
  他低着头,不看我,一口气把上面的话说完。
  我说,你不能过河拆桥。
  他说,那你也不能总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
  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
  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
  秦炳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
  但我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
  我说,你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
  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
  您不压价,您实事求是。
  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
  可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
  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
  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
  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
  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
  我等不了,我们家人等不了。
  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
  只其您现在给钱,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
  谁让咱是中国人呢。
  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
  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
  我说,我明白了。
  秦炳。
  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
  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
  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
  要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
  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
  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没办法买断。
  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
  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
  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
  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
  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
  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感。
  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
  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
  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
  同护士长谈吧。
  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
  好吗?我说着,预备关门。
  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
  如果硬要关,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
  我只能给你五分钟。
  我很不客气。
  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我要辞职。
  栗秋很呆板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
  看来我的医院真是风雨飘摇。
  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
  说说辞职的理由吧。
  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
  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
  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是他们要我辞职的。
  她不再用一种下属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
  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
  见我终于发问,喜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
  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
  我说,对不起。
  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
  可以提示一下吗?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
  院长,咱们这里发生这种事,并不多。
  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
  您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
  在这个世界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
  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
  我谢谢你的夸奖。
  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
  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好。
  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
  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病。
  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
  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
  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
  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
  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一场痢疾更麻烦。
  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
  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
  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
  栗秋说,那我就走了。
  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
  我想。
  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
  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
  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
  在暗处有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
  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我感到恐惧。
  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
  没有人名,当然更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我把它给护士长看。
  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护士长说,当然是他。
  我说,绝不是他。
  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
  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
  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
  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
  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
  护士长连连说,冤枉。
  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我说,什么意思?不懂。
  护士长说,——太热心了。
  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
  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
  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
  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
  干这事的人,好像有毛病。
  我送护士长出了门。
  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她不在。
  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
  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
  用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
  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
  这个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
  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
  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
  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
  别了,我的资料。
  别了,我的“白色和谐”。
  公共汽车出奇地顺利。
  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
  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
  我很喜欢有人在家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
  今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
  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和呆的地方不对。
  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感到很熟悉。
  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
  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人身体。
  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
  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
  我应该先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
  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足捶胸,痛不欲生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
  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
  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摸着皮肤。
  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
  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
  可以想到,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我真的不感到悲痛。
  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山。
  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滴汤汁。
  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
  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
  他哀哀地说,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
  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
  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
  我决定最近不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
  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
  表面上,我依然是我。
  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
  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人退职不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
  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力……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
  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以焕发自己的精神。
  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
  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
  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
  任何一位发言者,都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
  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
  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
  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
  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
  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
  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假。
  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
  好好休息,多保重。
  他对我说,什么意思?想不明白。
  管它呢!回家还是回办公室?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
  我顾不上做别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
  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
  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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