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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

_3 毕淑敏(当代)
卜珍琪埋头文案,外语精通,她所编撰的有关内部参考,渐渐成为在决策会议上被引用最多的文本。
司长有意锻炼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要到生产第一线去。”
卜珍琪说:“手头的工作呢?”
司长说:“交给小孔。”
卜珍琪说:“什么时候下去?”
司长说:“有两个时间表。我马上也要下去,大江南北转个遍,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在这个圈子里几十年了,老马了……”司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卜珍琪知道自己应该适时接话,填补起这充满爱护的空白。可是,她顽强地沉默着,直到司长很自然地接着说:“第二个选择是你自己走。我下去,粮草未动,底下就有了防范。你目标小,轻车简从。但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我有些不放心……”
卜珍琪心中一热,几乎想起了父亲。她说“司长,我想锻炼一下自己。”
她没说自己的打算但其意自明。
司长给了她一张纸,上书很多企业一二把手的名单。司长说:“在下面遇到了困难,就找他们。当然,找我也行。”司长同时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卜珍琪把蒸蒸日上的内部参考交给小孔,孤身上路。她级别低,不能坐飞机,到遥远的青海新疆,也只有坐火车。她以单位名义拍发的请人接站电报,被置之不理,电话里人家答应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不了了之。下了火车,无人理睬,拎着行囊,和收购羊皮的商贩一起搭乘长途汽车,赶往大山深处的厂区。企业的人很会看人下菜碟,见她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女子,断定和上层也搭不上话,很是怠慢。她想听的情况,无人汇报,她要见的人,常被推脱。甚至连她居住的招待所,也是最差的房间。厕所漏水,阴暗潮湿,她只好天天把被子搭在室外铁丝上晾晒。一次下矿井忘了收回被子,赶上暴雨,待她赶回,被子已成水帘。
卜珍琪裹着大衣挨过一晚,早上,在街头小店吃碗米粉,就挤进班车到厂区考察。别看她在机关的时候不愿坐班车,出差在外,专爱在班车上听工人们聊天。
底下厂矿的领导,忽视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个下来镀金的娇小姐,过不了几天苦日子,就乖乖地打道回府了。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倒给了她极大的便利。她坐着罐笼上下矿井,在工人食堂吃饭。工人们口无遮拦,有什么尽管放炮。卜珍琪获得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卜珍琪离去时,既没有告别晚宴,也没有土特馈赠,有一两次,连她走时的火车票都没有着落。虽然早就在接待部门预定了火车票,临到取票的时候,却被突然告知她订的卧铺票没了,要走,只有站票。
计划早安排好了,间不容发。卜珍琪站着乘车,南方的火车比北方的更脏,没脚面的甘蔗渣子,类乎圈肥味道。脚面肿了,皮肤从鞋帮鼓出来。好像两只碗糕。卜珍琪看看四周昏睡的人,伤感起来——她这是为了什么?
只是一瞬间质疑,她就坚定下来
卜珍琪凄风苦雨回到部里,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内心的嬗变更要深广。
28.等待机会
卜珍琪耐心地准备着。如跑龙套的演员,要苦苦用功,日复一日地把根本不属于你的那份台词,背个滚瓜烂熟,要等到主角生病的那一天。
部长召开“神仙会”,商定大计。这种会,说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集思广益。原定司长参加会,没想到老母病逝,他赶回家乡奔丧。
“他们司里还有什么人?”部长紧接着问。
“有一名普通干部……”秘书小心翼翼地说。
“叫他来。没有嘴巴还有耳朵,回去传达。”部长指示。
秘书退出,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马上来。”卜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利用短暂间歇,温习一遍。重要资料如同游牧的战马,听到号角,飞快集结。
卜珍琪不慌不忙地等着电梯。电梯繁忙,有时半天等不到,从4楼到9楼,通常部长召唤,哪怕是年近花甲的司长,也都爬楼而上。卜珍琪才不爬楼呢,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影响形象。
卜珍琪走进会议室,各路神仙正鏖战不已。部长面具一样的脸庞深不可测。卜珍琪一进入机关,就得到教诲:不要主动同部领导讲话,除非是领导问你。卜珍琪相信部长不认识自己,依秘书目光所示,落座后排沙发。
雄浑的灰色真皮沙发几乎把人淹没,卜珍琪挣扎坐正,直背挺胸。
神仙会的主题是制定行业明年的增长指标。卜珍琪把脑子洗的如同一匹白练,一字不落下地记忆着。不明内情的人,以为那些增长数字非常庄严,窥到高层决策过程,卜珍琪才知道其中充满斤斤计较,计划就是妥协的产物。
先把大盘子定下来,再一一切割,分派到各个具体单位。连续若干年爬坡,企业疲惫不堪。没有大的投入和休养生息,再提高一个百分点,都很吃力。但是,部长骑虎难下,每年均以两位数的速率增长,口碑甚好。如果能继续保持高速率增长,就在全国人民面前立了一大功。如果不能增长,以前的努力就会在其它战线的捷报面前,被人遗忘。
整体上,都同意继续保持两位数增长,一落实,就互相推诿。这个英雄逞不得,只能以邻为壑。会议陷入僵局,爆发了争吵,神仙会成了妖魔鬼怪会。
卜珍琪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前些日子跑了很多厂矿,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不知能否讲?”
卜珍琪下意识地张望四周,想看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声音居然是自己发出的,不禁骇然。她这才晓得,人的本能所具有的能量,居然可以在理智严密设防的同时,来个腾挪大法,一意孤行。
部长希望打破僵局,哪怕离题万里也好,要让死水震荡。部长颔首:“讲。”
卜珍琪说:“谢谢部长给我机会,我的主要意见是——明年的生产指标,不是增产两位数,是减产两位数。”
卜珍琪如今真是谁也不怕了。到了这个时候,唯有不怕才是生路。说:“我们部,是Z物资的权威生产机构。计划经济下,操控天下。矿产的特殊性,在于并不是生产出多少,就消耗掉多少,棉花绿豆不一样。它耐储存体积小,类似黄金,成了某种财富的象征。国际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Z的价格。黄金买卖,很少自用,更多为了储备。考虑世界市场这个大盘子,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的Z减产,但Z价格提高。从长远来看,Z埋在我国地底下,我们不挖,它也逃不了。我们少挖,就保护了我们的资源。如果我们一味提高Z产量,在国际市场造成过剩,自己和自己的恶性竞争,消耗我国Z资源,两败俱伤。依我收集的资料,每当我们提高产量的时候,世界Z价就下滑,反之,价格就上升,具体的数字是……”卜珍琪红唇翻飞,数字叮当落地,令人应接不暇。
钢筋铁骨的数字,雄辩地支撑着论点的大厦。卜珍琪脑海如同镜子,想到哪里,记忆的反光就照到哪里,以为已经忘怀的数据,神奇地凸现。
部长听得很仔细。
属下们继续分摊两位数的增长指标,由于那只苍蝇,属下们感觉到了部长的难处,争执气氛有所缓和,大家比卜珍琪发言之前融洽了不少。几轮艰难的讨价还价之后,两位数成功地得到了落实。
卜珍琪傻眼了,当她怅然若失地走出部长会议室,简直觉得这是闹剧。她满腔热情的发言,如同一个连臭味都没有的蔫屁,除了制造者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蠕动和释放,其余的人似乎连味都没闻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卜珍琪不说,谁都不知道。之后,也没有人提起。司长奔丧回来了,心境抑郁。某一天,司长召见卜珍琪。
司长说:“小卜,你参加过一次神仙会?”
卜珍琪详尽作答。
司长说:“你在会上放了一炮,后来几位领导见到我都说,你司里的小女子胆大包天啊,是不是你老兄暗中授意?借童言无忌,好达到你的目的?”
卜珍琪没想到那天看起来毫无反响的发言,会有这样的后作用。忙说:“我是心血来潮,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对您的影响,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司长说:“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由它去吧。我回来后,部长找我,也谈到了你那天的发言……”
卜珍琪说:“司长,以后我会三思而行。”
司长说:“小卜,不要忙着做检查。部长大大地表扬了你,你有了一个好序曲,现在,谈点具体的事务吧。部长要我好好用你。要提拔你。”
终于等到了。在一大张纸的任免通知里,卜珍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任生产计划司综合处副处长。这个结果因为期盼的太久,居然全无想象中的欢乐,只有任重道远的惆怅。
29.稳步上升
综合处处长简直就是个大管理员。发洗澡票领圆珠笔芯,打印文件安排休假看望病号……杂事多的很,就是和业务不沾边。卜珍琪走马上任,开局要和全司的人搞好关系。她很快找到了一个与人为善的小窍门,这就是文具发放。别的综合处长,都在节约办公用品上大做文章,勤俭持家守土有责。卜珍琪不。搞文字的人,都对文具有特殊喜好,再者,出差开会,文具的档次,在某种程度上提示着身份和背景。卜珍琪大手大脚,办公经费花的一干二净不说,连卖报纸的收入,也用来给大家买高档文具。派克笔、真皮文件包,连橡皮都用法国
原装的。这招虽小,颇得人心,卜珍琪很快和大家融洽起来。综合处长,不学无术也完全干的下来,属于管家婆那个档次。优势是和各个部门都熟。卜珍琪细细分析,决定要把优势使透,深入到各项工作中去,礼贤下士虚心讨教。她蓄势待发,预备向更高的台阶迈进。
两年后,卜珍琪调任另一个司的处长,熟悉了管理业务。在这座中央指挥机构的大楼里,卜珍琪已驾轻就熟。下一个目标是进入更高一级的领导班子,但是她遇到了阻隔。
卜珍琪为人方正,举止端庄。卜珍琪了解下情,专业精通,学识甚佳。卜珍琪对官场游戏规则谙熟于心,起承转合弓马娴熟。卜珍琪懂得必要的妥协和退让,也能随大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卜珍琪觉得自己就是为官场天造地设的尤物,可她不知为什么就迟迟不能升任副司。在每一次民意测验中,她作为后备干部都名列前茅,可命运的绣球就是和她无缘。一肚子的雄图大略,却没有人识货。后来,在一次办公会议上,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会场上的女性非常少,除了秘书和端茶倒水的服务员之外,清一色都是男人。她从心底升腾起恐慌,好像是置身于孤寂的野外,被野兽围困。她明白这和性无关,也和恐惧无关。所有的男人都正襟危坐仪表堂堂,讨论的问题和性别没有一点关系,但卜珍琪驱逐不开自己顽固不化的惊惧。晚上,她在宿舍里看电视,突然骇然莫名。屏幕上,是无尽的会议和谈判场景,出现的人物中,都是男性占了绝大多数份额,全球皆然
卜珍琪找到一家正规的婚姻介绍所,呈上有关证件。接待她的是位老大爷,想象中似乎该是媒婆。老大爷说:“有点奇怪是不是?想想看,月下老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
卜珍琪虽说经了风雨见过世面,孤身闯进婚介所还是头一遭,不禁惴惴,说:“我没来过这种机构。”
“丫头,我看你这条件挺不错的,在我们这儿,算是特等品了。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别害臊,尽管和大爷讲,实不相瞒,我这岁数估计和你家老人差不多,有什么,说。说的越详细越好。大爷给你留个心眼,有好小伙先尽着你挑。”
卜珍琪不由得笑起来说:“大爷,您这儿还兴走后门啊?”
大爷说:“我这不是走后门。条件相差太多的,见也是白见。把谁介绍给谁,先得我这里看得上眼。先得我这儿看得上眼,我这儿还不搞腐败。”
卜珍琪听了大乐,喜欢这里乱糟糟不伦不类的气氛。她说:“我想要找个军人。”
“大兵?”老人惊讶。
“是。”卜珍琪确认。
“第一,我不要京都有家的。除此之外,全中国哪个省市自治区都行。第二点,我不要在京都当兵的。除此此外,也是哪个省市自治区都可。这第三点,选择的兵种是海军第一,空军第二,陆军第三……”
卜珍琪回到单位,在电梯里碰到吕处长,面对着她喷薄欲出的问话,卜珍琪早早地眼看着脚下写着“星期X”的地毯,封了她的嘴。
大约一个月之后,婚姻介绍所来了电话,让她去看资料。卜珍琪在一本厚厚的资料册里,看到了一位威武的海军军官的照片。他叫文滔,是艇长,在北海舰队工作。有过婚史,妻子因车祸去世。有个8岁的女孩,随姥姥在南方生活。
看到卜珍琪半天不言语,老大爷说:“我看还般配。只是他二婚,您头婚。”
卜珍琪说:“这不要紧。”
老大爷说:“这就对了。依我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凡是不在乎这个的,成功率就高,后头的运气就好。太在乎的,当时说起来好听,往后好不好,还真说不准。”
卜珍琪说:“大爷,劳您费心了。如果文滔先生也同意我的话,我希望早些见个面,大家心里就都有数了。”
老大爷连连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好,我这就去张罗。因为按照咱这儿的规矩,是先问女方,等这头看好了,咱们就往下进行。”
到了正式会面的那一天,卜珍琪穿上平日的职业装出发了。
婚介所的老大爷听了卜珍琪所选的见面地点,假牙差点没掉下来:“选哪儿不行,偏选那儿!电影院咖啡馆,实在不成百货公司门脸都行,怎么能上道观?”
卜珍琪说:“就这么定了吧。地点我选,时间他选。”
老大爷说:“那么复杂干啥?您还不一古脑儿都定了,我也好通知。”
卜珍琪说:“还是让文滔定吧。这样公平。”
文滔定下的时间很有特色——上午10点10分。
见面很顺利,大家都是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只是文滔的个子要比卜珍琪想象中的矮一些。卜珍琪很直率地把自己的观感告诉他。
文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锋芒毕露的问题,说:“舰艇上的铺位长度有规定。一线官兵,个子都不太高,要不然,睡不下。”
卜珍琪笑了,说:“恕我孤陋寡闻。”
道观幽静,芭蕉和竹子,这类南方植物,居然在这里长得很茂盛。他们沿着芭蕉叶纷披的幽静石径漫步,文滔说:“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条件挺好,为什么要找一个外地的军人,还要首选海军?”
卜珍琪说:“因为我爱吃鱼。!”
文滔说:“这个理由不充分。你可以找个开海鲜店的老板。”
卜珍琪说:“可是我还喜欢勇敢。”
文滔说:“你有点说服我了。可还不彻底。你可以去找渔民。”
卜珍琪说:“渔民没有光荣和冒险。”
文滔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咱们志同道合。”
卜珍琪说:“从此我叫你船长。”
船长和卜珍琪的谈话进行的风趣而富有成效。他们很快结婚了。
30.再次活动
婚后,卜珍琪开始攻读在职的博士。这在机关里又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你要是不停地学习,在某种程度上就招供了你的野心。一个女人,读到大学毕业,应付日常工作和嫁人,已绰绰有余。如果你要读硕士,那么如果不是太丑,就是性冷淡。如果你要还不悬崖勒马,居然要读什么博士,那么基本上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你不是心理残疾,就是一个野心家。卜珍琪为自己做了铺垫,人们对于丧失生育能力的女性,有足够的宽容和理解。于是,卜珍琪完成课程,突击英语,写出了精彩的论文,在耗时弥久之后,拿到了博士学位。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逝着。她一直当着副职,副职和正职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终生屏障。在卜珍琪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船长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潜艇出现技术故障,因公殉职。
卜珍琪到了部队,连船长的遗体也没有看到。船长留在大海深处,被授予很高的荣誉。那些日子,卜珍琪像一具游走蜡人,听命于部队的安排,服从所有的程序。卜珍琪孤身一人回到了京都,在机关大楼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爱和友情。卜珍琪知道这是她的不幸带来的副产品。失去了丈夫的卜珍琪重新潜回到自己宁静的生活,她的社会公益形象却在不断攀升,先是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之后又成为五一奖章获得者……由于她英雄的丈夫和寡居,一古脑儿地塞给了她。卜珍琪安静地等待着。终于,她几乎在同时,等到了两个消息。一是风传她将要提升正司职,一是在例行的体检中,查出乳房有不明肿物,要求复查。卜珍琪没有到合同医院,而是去了另外的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最后做了局部切片。当卜珍琪看到检验报告的那一瞬,天旋地转……
她欲哭无泪,不知道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困境,但悲哀又是如此深重而宽广。悲哀入肠,化作剧毒,能把肝胆击穿,她一生的规划就都毁了。她要借助外力,粉碎了悲哀和混乱,自己才有一线生机。她找到了小组,可是小组真的能帮助她吗?
吕克闸查到了确切天气预报,找了一个极好的天气,安排了小组在墓地的死亡讨论。下次活动又回到一家肿瘤医院。
癌是足部有着柔软肉垫的食人兽,凶狠残暴,走起来却是无声无息的,它循序渐进,从容潜入,相当长时间内不动声色。晚期需天翻地覆抢救的属极个别,所以肿瘤医院的急诊室,是一个相对寂寞的地方。
在医生诊室坐下,程远青道:“今天咱们小组活动,有新组员参加,不知大家欢不欢迎?”
众人听了,就有些吃惊。小组活动了多次,从未有外人参加。出于对程远青的尊敬,大家口头上不好表示反对,便敷衍地说:“欢迎欢迎。”口气里没多少热情。
大家四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新人出现。又一想,组长做事周密,没征得大家应允,不会贸然把人领进来的。大家就看门口。没想到程远青走向里屋。
内侧有一扇小门,程远青拖出一张白木靠背的椅子,摆在地当间,又从皮包里翻出一件医用白大衣,披在椅背上,细心扣好扣子,袖子在胸前对搭。冷眼看去,恍然是个医生坐在那里,双手抱肘。
“好了,开始活动。过去一周,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向大家报告?”程远青说。
程远青的开场白后,通常要冷一会儿场,八方拢来,要有热身时间。在城市,一周时间,足以把某人忘掉或是重新认识100个人了。数月之前,彼此还是路人,现在,大家把小组当成家。有什么快乐事,拿出来分享,有哀伤的事,也念叨念叨。
今天,有点特别。假人坐在地当央,耀眼的白色,不怒而威,从每一条布丝溅射出威慑力,让人压抑。
程远青说:“连一件好说的事都没有吗?”
岳评开口道:“程老师,求您一事。好吗?”
程远青说:“不要用求这个字。只要能办的到,当然可以。”
岳评说:“求您把椅子搬了,起码把衣服拿走。闹心。”
马上有人附和:“对对。怪吓人的。”
程远青好像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叫这张椅子吓住了。谁还有这种想法?”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包括褚强。程远青说:“大家都是病人,医生是盟军,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白大衣上繁琐的肩带和腰线,显示出主人在医疗界级别之高。
寂静。癌症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甚至比与死亡的黑洞还要神秘。
褚强年轻,对这种充满了内在张力的沉默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了,冲将出来,打破沉默。“在我的记忆中,白大衣是和屁股上的针眼一起的。我妈说,打针一点都不疼,我就信了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欺骗,我想就发生在医院,骗人的人是我亲爱的妈妈,帮凶就是医生。打针很疼,这疼不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里。我妈妈和那个穿白大衣的人,合伙骗了我。我一看到这件白大衣,以前的记忆就像海带泡在水里,湿淋淋的。我不喜欢这个椅子。”
31.虚拟医生
褚强锐利的喉结上下浮动。
程远青说:“你很恨骗你的人。”
褚强迟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远青说:“那么,褚强,请你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们,你恨的是谁?”
褚强吭吭吃吃地说:“我恨的是我M……”褚强本来想说,我恨的是我妈,但妈的第一个辅音“M”都发出来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么能恨自己的妈妈呢?他不能!他不敢!于是褚强转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马医生。”
程远青说:“椅子上就坐着你童年时的那位医生,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褚强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对着那张披着白大衣的椅子时:“医生,你不该骗一个孩子。也许你是好意,但肉长在我身上,针扎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钟以后,谎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为一点都不疼,疼痛就来的格外惨烈。我对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制造者!我恨你!”
褚强说到这里,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摇动着。组员们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想上前帮助褚强,被程远青用眼光制止住了。
褚强摇晃了一阵白衣,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程远青说:“褚强,你刚才回到了你的童年。那个时候你多大?” [·电子书下载基地—WO]
褚强说:“3岁。”
程远青说:“你代替3岁的褚强把他压抑了20多年的话讲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褚强说:“好像记忆洗了一个澡,灰尘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过褚强的面庞的确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由不信这一番宣泄确有功效。程远青说:“褚强,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看到这件白衣的感觉,和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褚强说:“真奇怪。我刚才一点都不想看见它。你可以说是怕,也可以说是讨厌,或者说是腻烦。总之,全是坏印象。现在,它只是一件医生的工作服,如此而已。”
褚强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接下来依旧冷场,沉默压榨着众人。
安疆颤颤微微说:“椅子比作医生,我想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了。程远青说:“为什么要把一个虚拟医生请进小组?治疗癌症的经历中,医生和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亲人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应春草说:“医生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往不好里说,医生是个行当,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的没大差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应该说话更和气,笑脸更多些,手艺更好些。谁叫你收人家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是开的买卖,你卖的是药和手术,卖给谁?不就是卖给每位得病的人吗?我得病也这么长时间了,把家里的钱都送到医院去了,医院就像个老虎嘴,把血汗钱都吞肚里了,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我不知道别人,反正谁家里要是搪上个癌症病人,那算是亲手挖了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一日一日地漏。听说谁癌症活过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贺他,我就在心里想,他家可拖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参观,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盗,把他家里劫的一无所有……”
大家不停地点头。癌症是个富贵病,没有成千上万的钱顶着,治不起啊。
应春草接着说:“这笔乱账,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经,我也就不念了,咱还说这大夫。我气不过的就是医生和病人,到底是谁养活谁?”
大伙说:“还真没想起这事。”
应春草冷笑道:“我这人水平不高,可记得说起革命道理,马克思一个大贡献就是搞清了谁养活谁的事。为什么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病人和医生当中就谁都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摆着的事。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
应春草说:“这就是硬道理了。医生护士是雇工,别看病得东倒西歪,可要还有一口气,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负。在医院里,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人,他们用你的钱,从来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个为什么!他们把病人当成试验品,你被人当成统计数字里的一个分母,你还以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萨呢!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功夫查出的关于你的身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给你讲一讲。用钱买了一本天书。卫星能上天,就这几个洋码子翻译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么歹毒!这还不算,你要是拿着化验单想找谁问问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个刚下过蛋的母鹅的大夫护士,脸上白板一张,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过他家祖坟似的!我敢说,每个得病的人对大夫说话都得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呢!有没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过。可是少啊,越来越少了,比清官还少。要说腐败,我看医院是第一个腐败的老窝。看病用得了那么多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的勾当。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里跳。要说不平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护的那个劲吧,我住院的时候,听他们互相说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一心枪口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汁来都行,要是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立刻结成死党,专门跟病人作对了。我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这病就不治了。别的不图,我就不让医生护士再盘剥我,我就让他们挣不成这个钱。我真想大吼一声,说病友们,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治怎么样?不治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死等着吗?我不怕!”
32.病人的感受
应春草说的唾沫星子溅出了一米多远,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好似进入迷狂之态。大家听着解气,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广大的医生护士还是好同志居多,这样一竹蒿打翻一船人,太伤众了。
褚强小声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我看应春草有点过于激动了,我是不是扶她到别处歇息一下?”
程远青轻轻摆了摆手。她有点犹豫,话语中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毕竟是一种残酷的真实。无数怀着善良愿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长久的冷漠和歧视之后,滋生出怨恨。应春草吐出苦水,这是大好事。纠正她的过分,还有时间。为什么医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说了这样一点实情,褚强——甚至包括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这不正说明,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这一弱势人体,所遭遇的颓势是多么深重吗!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摆个医生模型在这里,希望大家把心里话对医生说。如果在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充满了谎言和怨恨,还有言不由衷的感谢,不仅是虚伪,更是非常悲惨。”
鹿路说:“要说感激医生,每个人都说过太多了。不用教,舌头翻着跟头就出来了。都是真心吗?起码有一半是吓出来的。世上有谁能逼着人说他的好话?只有医生!他能让你一肚子泪,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咱们这种妇女病,男女有别。有些医生,好像你一得了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没了廉耻,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乳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体在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尊严和羞涩被击的粉碎。
花岚说:“我碰上医学院学生实习。教授说,这是不典型的肿瘤,你们都过来摸摸,体会一下手感。不管技术怎么进步,有了红外,有了钼靶,手感还是第一重要的。好医生一双手能赛过X光和CT。开始。我当时躺在诊床上,露着胸。那帮学生跟苍蝇似的踪了过来,呼啦这么一围,我立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不错,摸的挺准,那些学生就差太远了,手劲又重又粗,指甲上还带着倒刺,摸的我先麻后痛。我知道医生不是流氓,摸的时间再长,也是医学需要,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说,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啊。有个学生使蛮劲摸,简直要把那块癌瘤从肋骨上抠出来。我的眼泪滴下来,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里,耳朵眼灌满了,就流到脖子和后背的洼洼里。我快昏过去了,乳房不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教授和所有的医学生。它已被烧熟了,成了一个烂菠萝。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块臭肉,该喂豺狗该喂秃鹫该喂毒蛇该喂王八蛋……那天在诊床上受的折磨,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医生对病人缺少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你听到过一个医生对病人说过感激的话吗?说我感谢你让我练了手,让我增长了知识。虽然你死了,可你把经验教训留给了我,让我发表了论文,提了职称,涨了工资,娶了老婆,出了外国,得了奖金,住了好房子,开了好汽车……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没听见过。不是向医生算总账,是医生中有几个人明白这个事理?如果连这么简单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病人也就永没有出头之日!”
花岚一口气说下来,大家听得回肠荡气。
程远青说:“我很感动,不!光用感动这个词,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这是病人对医疗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来,只有医生说话的份,现在哑巴病人说话了。这是天理!是正义!谁还要说?”
也许世上从没有这样号召过病人们起来,控诉医疗的罪恶。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卜珍琪说:“大家讲了很多,我就不再重复。得了病,人就特别敏感。医生对我说,你怕什么?就说是癌症吧,也是癌症里面最轻的一种!我气的不行。这叫什么话?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吗?给我确诊的专家,手艺很好。我用手艺这个词,因为他每逢周六,就飞到天南地北,给疑难杂症做手术,当然主要是乳腺癌。由于他专攻此术,熟能生巧,简直就是乳房克星。听说他对别人讲过,单是他亲手割下的乳房,就能砌起一道墙。我不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是一家农户院子的围墙?还是万里长城?总之,他口气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给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光片子,他又伸手打开我的衬衣,不由分说地就摸起来,根本不管旁边站着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把之后,他说,恶性的。我说,您这么肯定?他说,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门,朋友说,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啊?我说,我又不聋,他那么幸灾乐祸地大声宣布,我能听不见吗!朋友说,那你还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线,你懂不懂?我说,我信不过他!看不起他!以为有了病不要紧,我们还有医生。可我看了这样的医生之后,我丧失了对医院的信任,我变成了讳疾忌医的女鸵鸟。”
真过瘾啊,这些卑微残缺全的躯体,在医生的圣殿里,肆意倾倒他们对医学权威的挑战,在这种报复性的批判中,她们感到了病人的尊严与权利。
33.对医生的反思
应春草喜欢大家重视她,说:“得病这么些年,我吃最普通的药。一来贵药我吃不起,省着钱好供闺女读大学。二来是我信不过那些好药。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医学院毕了业,当了几天大夫,就应聘成了医药代表,眼看着就发起来了。自己汽车洋房不说,连他姥姥手上都戴了四五个金镏子,个个像海螺那么大。这行当太养人了。人家说这孩子卖的是治癌药,你还不和他拉呱拉呱。我没那个经济实力,人家就是药价打到一折,也吃不起啊。没等我把求人的话说出口,他姥姥就得了癌症。那么胖的一个老太太,没几天就抽成牛皮纸了,天天
吃外孙搞来的进口药,三个月都没熬到头,就听蛐蛐叫去了。小时候,老师常叫写理想,那时候的理想多美啊,什么科学家女拖拉机手什么的,听着光荣,也得个好分数。我现在的理想特具体,特简单,就是活过1000天。为了这个目标,我参加一切省钱或是不花钱的疗法,比如小组……”
应春草讲完了。很真挚,真挚是有杀伤力的,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正确,却自有刺入人心的尖利。
成慕海躲不过去了,清清嗓子说:“有个女人,叫程姜氏,你们知道是谁吗?”
这一回,大家都不耐烦地说:“我们不知道程姜氏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是谁。”
成慕梅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行我素,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反感,还是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说下去。她说:“程姜氏是我奶奶。”
大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静下来,听成慕梅下面还要说些什么。成慕梅换上一脸忧戚说:“我奶奶程姜氏,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人,从我记事起,她的乳房上就生了一个疮。我父亲说,妈,给您瞧瞧大夫吧!我奶奶说,一个这病,不过是奶疮,有什么看的?破费不起!用花椒水洗洗就好了。奶奶用各种水冲洗她的疮口,那像鲤鱼嘴一样的大洞,能把一大碗花椒水吸干。那时小,奶奶也不避我,我能听到花椒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的声音。我问奶奶,疼吗?奶奶说,有我孙儿的这句话,再大的疼也不是疼了。花椒水没管事,奶奶的乳房烂通了,水从这边倒进去,从后背流出来,奶奶就用布条探进洞里,从另一头把布条揪出来,然后像拉大锯一样拉扯布条,直到白色的布条变成紫褐色。不知道这种恶治的办法在医学上有什么根据,奶奶居然坚持了多年,比咱们现在用的各种疗法加起来的疗效,也差不到哪儿去。最后,奶奶终于坚持不住了。疮口里流不出血,掉出来的是黑脓和腐肉。奶奶不再让任何人看她换药,怕我们会吐,奶奶也不再用布条,改用竹签从疮口向外剔蛆虫。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是被烂死的。奶奶最后只让我妈服侍她,连我爸也不让看。奶奶说我爸吃奶水长大,怕他看了恶心。奶奶错了。她哪能吓我呢?我一天也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她那么慈爱,那么坚强。所以,当我患病以后,医生问我又没有家族史的时候,我马上说,有!我奶奶就有乳腺癌。在那一刻,我终于觉得和我亲爱的奶奶又在一起了……”
成慕梅这一番痛说家史,大家听得唏嘘不止。
程远青说:“刚才大家发言的时候,我想,要是录了音,拿给医生们听,他们一定要怒火冲天委屈万分。听了你们的发言,我有很多感触。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中,病人是多么的无助啊。我觉得你们能够勇敢地表达对控制着自己生命的医生的真实看法,你们说出了无数病人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医生的功劳人人看得到,可医生的怯懦和无能,医生的卑下和猥琐,医生的丑陋和狭隘,医生的冷漠和残酷,却是很多人,特别是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你们代表了无数的病人,说出来的话,具有不可估量意义。让医生们大吃一惊吧!被他们看成不堪一击可怜和可悲的癌症病人,其实有着毫不逊色的智慧。让我们为自己鼓鼓掌!”
掌声响起来。由于很多人乳腺癌手术后淋巴循环恢复不良,由于肌力的减退,对于普通人稀松平常的鼓掌,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快的事情。一般来说,乳腺癌病人是不鼓掌的,即使是在那些必不可少要鼓掌的场合,她们也只是点到为止,做出鼓掌的姿态,而实际上不拍出声音的。在这间小小的医生的诊室里,响起了癌症病人对医生声讨的掌声。她们嘉许自己的勇气,欢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恶。
程远青说:“在本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大家对椅子上的医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应春草说:“我想打它一拳。”
程远青说:“行。”
懦弱的应春草就走到椅子的白衣前,回头看了一眼程远青,好像孩子要吃一块糖,最后征得母亲的允许。程远青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应春草粉拳紧握,嘭地打在椅子上白衣的胸口。手指由于重力的撞击,颜色陡变。指甲依旧保持苍白,手指的关节处一片片红肿起来,好像被滚油烫了。
椅子上的白衣,由于左衣襟被戳的向椅背的缝隙处缩了进去,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变成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咳嗽的老迈之相。
程远青抚摸着应春草的手指说:“疼吗?”
应春草含着眼泪说:“疼。可是心里的疼,比以前轻了。”
程远青说:“你还想打它吗?”
应春草说:“想。”
程远青说:“那你就还可以打,直到你的心彻底不疼了为止。只是你不要伤了你的手。如果你顾不上你的手,你就裹上一条毛巾。”说着,程远青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递给应春草。
应春草接过手绢,抚摸着,抚摸着,她不是用它包在手上,而是捂在了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绢从眼皮上拿开,应春草说:“程老师,我不打了。我的气消了。我知道您的苦心了。”
程远青走过去,把扭歪了的医生制服,重新摆好,恢复了白衣的威严仪表。程远青说:“大家对医生的怨恨,自有道理,但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和疾病斗争中,医生始终是病人的盟友。我们是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交到医生的手里了。所以,我们理所应当对医生有至高无上的要求。我提议,在活动结尾,让我们向医生鞠躬,表达我们的信任和期望,表达我们的批评和监督,也表达我们对生命的珍惜和渴望!”
程远青说完,率先走到医生的白衣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组员们一言不发地依次走到白衣面前,鞠躬和凝视。成慕梅始终也有弯腰也没有鞠躬,固执地保持着昂首挺立的姿态。
四 安疆的一生
34.安疆的故事
活动地点是半截教室,摆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后的安疆先开了口:“对不起大家,我心里实在憋的慌,就抢这个先了……”说到这里,老人不安地看着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谅。
程远青说:“安疆,你不是抢先,是带了一个好头。你看,大家都特别注意地在听你
讲呢!”
安疆充满感激地看着大家,说:“扫大家的兴了,上个星期,我觉着憋闷,就到医院里复查。结果是多处的骨转移,还有胸水……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让我住院,我没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气好点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着斗争,这不单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会场冷寂。大家对安疆报以深刻的同情,同时兔死狐悲。莫测的病魔,潜伏在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猛扑上来,咬你鲜血淋漓。简单的问候和宽慰,都无济于事。重病人经验过的那种潦草的关切,更让人孤独。
安疆平素低调,但死亡的威胁可以大幅度地改变一个人。安疆说:“我快死了。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里话找个人说说。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这不是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让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后,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后来,政委给大夫托梦,说他要我治病,我这才去做手术。我等着,结果等到了所长的老婆,说政委又给她托梦了,要我到这个小组来。这是政委的决定,政委的决定总是有理的……”
鹿路说:“安疆,你张口闭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谁啊?”
老人说:“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觑。程远青出马道:“安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讲的详细些吗?”
程远青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安疆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又恢复了平时安静温顺的样子:“讲讲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来不叫安疆,政委帮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亲作过旧时代的官吏,安疆出生之后,父亲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个又一个小老婆,不给她们一分钱。母亲为了安疆能有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名分,一直要装得好像父亲无处不在。抗战胜利之后,父亲是伪官吏在外地被镇压,姨太太作了鸟兽散,母亲成了货真价实的反动遗属。奇怪的是,母亲对命运并无怨言,当她背上插着“XXX的妖婆”被游街示众的时候,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宽慰。别人都不懂母亲的心,但小小的安疆懂。母亲终于名正言顺地和父亲的名字站在了一起,母亲感谢抗战胜利。即使她最后贫困交加而死,也不怨恨。安疆流浪到省城,找到一位远房表姐。表姐把安疆当成使唤丫头,安疆也秉承了母亲的无怨无悔。表姐家有满满几大橱柜书籍,表姐让安疆干很多活,但表姐不干涉安疆晚上读书。安疆原本只读了小学,书柜充填了她的头脑。后来省城解放了,安疆在早市买菜的时候,听说边疆部队到江南招女兵,要求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女子,出身不限。安疆掐着一抱油菜对表姐说,我要当兵。表姐不希望免费保姆远走高飞,表姐说,以你这样的出身,还想当兵啊?安疆说,人家说了,出身不限。表姐说,还有这事?做梦吧。表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嘀咕,找到了招兵的单位,问了个清爽。表姐世故,听了官方的介绍之外,又到市井中做了调查,在此基础上,又充分地发挥了想象。这一切完成之后,表姐对刚刚解下围裙的安疆说,安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安疆,但安疆不肯讲她当年的名字,只能这样称呼了。),你知道那些人,会把女兵招去干什么?安疆说,我打听了,说是当文化教员或是总机,如果看你有前途,也许就让你当医生。表姐说,想的美!我打探清楚了,要招女学生去,是为了给红军当老婆!
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已经不叫红军了,可是表姐坚持叫红军。安疆大惊,她不想给什么人当老婆。如果不当兵,情愿一辈子在表姐家当保姆,守着书橱过一生。为了避免母亲的命运,她决意不嫁人。安疆连连摇头说,不会的!
表姐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老干部骑马挎枪一辈子,还打着光棍,红军要给老干部找个家乡的小媳妇。你就谢谢表姐吧,要不是我,谁能把这其中蹊跷闹明白!
表姐以为安疆的当兵热情烟飞灰灭,其实安疆是表面安静骨子里非常执著的人。安疆第二天找到了招兵小组,安疆问,我想当兵,你们要不要?招兵人说,我们不要。安疆说,为什么,我是女学生。我会写字,不信,我写给你们看。我还会加减乘除,不信,我算给你们看。招兵小组很和气地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你太小了。安疆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姐的话,安疆脱口而出说,人家说你们来招人是为了给老干部当老婆。招兵的人紧张起来,说,这是谁说的?安疆说,满街筒子的人都在说。招兵人说,这是破坏革命的行为。
那时候,革命至高无上,破坏革命,这还了得!安疆吓得嘴巴如同抹了胶,再也不敢说什么,倒是征兵人看着于心不忍,说小同志,你不要轻信谣言,我们是革命的部队,不是军阀的部队,怎么会有那样的作法?安疆说,我相信你们,我愿意跟你们走。我要当兵。招兵人和颜悦色地说,小妹妹,你的个子太矮了,年龄也太小了,等你长几年,再到革命部队锻炼吧。革命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说完,招兵人就转身同身高马大的妹子们谈招兵的事了。
35.准备当兵
安疆知道了革命部队不是来招老婆的,这很合她的心意。她太矮了,年纪太小了,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在几天内长高和变大,安疆不知所措。表姐是一只蛰伏的蜘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引她爬出来查看猎物,她看出安疆神色有异,追问不止。安疆就把一切同表姐讲了。
表姐知道安疆去意已定。表姐原来想的是如何留住安疆,一旦发现留不住了,就想着如何让安疆走好。安疆走到哪里对自家更有好处呢?如果安疆真的成了革命军人,如果真的
嫁了革命老干部,安疆就是一把红伞,能罩住自己全家。如果把安疆强留在自家,短时间内留得住,长了也留不住。一筐水菜,当然要在价钱最高的时候抛出,过了时辰,就成了甩货。
表姐对安疆说,你愿意当兵吗?安疆说,我想当护士。安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个大夫,怕表姐笑话。安疆以为护士是大夫的小苗。
表姐没功夫细细体察安疆的心事,表姐说,就是给人当老婆也乐意吗?表姐要砸牢靠,要是安疆不乐意,以后就是当了官太太,也不会照料自家。安疆反驳说,人家不是招老婆的。你这样说,就是破坏革命。
表姐吓了一跳,心想这还没当上官太太呢,怎么就这么护着军队呢。表姐说,好了,好了,表姐觉悟低,以后还要靠你多帮助。
安疆对表姐的态度变化有些吃惊。表姐对她一向颐指气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安疆立刻想到和招兵有关。原来当兵有这么大的魔力,安疆就更坚定了当兵的决心。
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安疆,我不拦你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表姐我要算惟一的一个。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第一件,万不可说出真身份。
安疆不解道,招兵的说了,出身不限。
表姐说,是,他们说了出身不限。可这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他们总会向着原来那一拨人。听我一句话,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咱家是小职员。
安疆觉得多此一举,但她不愿杵逆了表姐。表姐看安疆点了头,接着说,出身改过来了,还有你的文化。人家点了名说要女学生,你行吗?安疆扭扭捏捏地说,表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想语文是行的,算术不行。
表姐说,中学,算术就叫代数了。你不行,我也没办法,算术不是一天两天能补的,只有凭运气了。安疆说,我有什么运气呢?表姐说,你爹你妈都撒手不管你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运气呢?碰到我,就是你的运气,你吃在我这儿,穿在我这儿,还在我这儿上了不花钱的学。有一天时来运转,可不要忘了表姐!
安疆虽说不喜欢表姐为人,听她这样一说,想到身世飘零,世界之大,只有表姐家的房檐为自己遮风挡雨,说,表姐,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你!
表姐得了明晰的承诺,开始认真为安疆谋划。招兵期限是一个月,如今过了多半,依安疆心愿,恨不能马上到招兵处应募。表姐说,急什么?你在家老老实实地做饭洗衣,这件事有我呐。你万不可自己去。
安疆不得不承认,已经闯过招兵处了。表姐把两道蛾眉拧成了毛毛虫,说,你见的那个征兵人,什么模样?安疆说,头顶有点秃,胡子有点大。表姐说,好吧。这次,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表姐麻将也不打了,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几天之后,她说,你把这些题背下来。安疆一看,都是些革命的术语。表姐说,这就是他们的考题。你要是答不出,别说当兵了,就是给革命扫地革命都不要你。
表姐又拿出数学题,说是会让你当场演算。
题目都是表姐尾随着那些考完之后打道回府的学生们讨来的。
花了我不少钱呢!表姐说。表姐说的不是实话,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多数人都是无偿地告知表姐的。
安疆开始了疯狂的背诵。征兵只剩最后两天了。表姐对安疆说,下午送你去当红军。安疆惊讶了,为什么是下午?上午不更好?表姐说,下午好。下午头顶秃了一半的人不在。表姐说完,拿出一套姜黄色丝绸旗袍,对安疆说,穿上。旗袍抖擞的光芒,让安疆觉得是一条有鳞的金鱼。表姐拉过安疆手说,你还愣着什么?这是我从旧衣店特地为你买的!表姐一再催促下,安疆穿上旗袍,被表姐拉到镜子旁,年久的镜子剥脱了水银,安疆看到自己影影绰绰好像年画上的女人。表姐说,嗨!人要衣妆马要鞍,现在谁还敢说你小呢!安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件旗袍的神奇之处——它把穿者的腰卡得极细,犹如一只螳螂,但是在旗袍的胸部装了特殊的衬垫,在安疆平坦的胸壁造出了两座山峰。安疆几乎不敢正视镜中的这个女人,那不是她,是一个妖精。怎么样怎么样……表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欣赏山河再造的本领。安疆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如果她贸然行走,会摔一个大马爬,把旗袍从开叉撕到胳肢窝。
表姐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双高底木屐。安疆颤颤微微踩上去后,如同站在两只小板凳上。一点钟内,你想当红军,就穿着它们好好走。不想当红军了,就到厨房摘菜去。表姐说完就去算她的麻将账。
安疆像踩高跷一样地走着。每当走到镜子旁边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去,看镜子里那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认识她,可她热爱她,指望她。镜里女人长身玉立胸廓高挺[淘~书,客整.理'提.供],弱不禁风又气焰嚣张。
一个钟点后,安疆走的很熟练了。表姐回来说,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小姐命。走吧,也许能当太太。
安疆不喜表姐的胡说八道,但不敢得罪表姐。表姐拿出自己的脂粉,为安疆作了一番拾掇。当表姐牵着安疆走出巷子,幸好没有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吓得不轻。
36.入伍面试
招兵的地方,是一所旧式庭院,安疆一扭一拐走到这里,脚脖子都拧酸了。半路上,表姐看她走的辛苦,想要一辆黄包车。表姐不想让她侍弄的庄稼还没挥镰,就被风雨毁的惨不忍睹。但一向温顺的安疆反驳道,要是红军看到我是坐黄包车来的,还会要我吗?表姐就和安疆一道走。安疆说,我一个人进去吗?表姐说,我也不当红军。安疆说,有点怕。表姐说,你又不是没有进去过。上次不怕这次熟门熟路的你反倒怕?安疆说,上次随便来看看的。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当红军,怕他们不要。
西下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光,射到招兵人的房间里,地面像铺了金砖。身穿姜黄色旗袍的安疆袅袅婷婷地扭进去,单薄,但有一种野菊花般的灿烂。招兵人眼前一亮。来应征的姑娘,以为人民军队崇尚朴素,往素淡打扮,全不知表姐给安疆选定的这套行头,令安疆良好开局。
秃头不在,征兵人是一位西北大汉。问安疆,你的名字?安疆答了。又问你的出身?安疆把表姐为她搞到的政府证明递了过去,(不知表姐用了什么手段,把安疆定成了贫民出身)大汉看了很中意。
军大汉问了一些有关革命的认识,安疆很快回答了。军大汉当然能听出是依样画葫芦背的,但刚刚解放不久,能背到这个程度,亦属对革命有认识。军大汉又让安疆在纸上写一些字,这难不住她。
本来大汉想出几道数学难题,看看面前的秀丽女子内蕴如何,见安疆字迹娴熟,打消了再试的念头。毕竟是让他来招妙龄未婚女子,不是来招会计的。
面试进行到这会儿,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军大汉仿佛无意中问道,你对革命老干部是怎么看的?安疆愣了一下,在表姐为她准备的题目中,没有这道考题,一时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答道,我向他们学习。
安疆这样回答,并不是安疆的狡猾。安疆单纯,不知说什么好,就把自己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说出来。没想到就是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大汉装作无意问出的这道题,如果你回答的不妥帖,比如有的女生问道,你说的这老干部有多老啊?完了,无论这女子如何咬牙跺脚要当兵,招兵人也会把她的表格放入另册。
你可以回去了。军大汉很和气地说。安疆不知道这和气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共产党对老百姓说话都是很和气的。安疆就问军大汉说,我能当兵吗?军大汉说,过几天来看榜。
安疆很伤心,以为这是一句敷衍的话。军大汉没有让她做算术题,一定是觉得她不堪造就,根本没心思再考她了。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处的屋子。屋宇建在高台之上,有长而陡的台阶,安疆用脚心吸住木屐,走的很小心。
迎面碰上那个秃了半截头发的军人,三阶一步如同猎豹向上窜来。他戴着军帽,安疆看不到他的头顶。相逢的时候,他很着意地看了一眼,安疆有些害怕,他似乎认出了她。安疆转念一想,反正也当不上兵了,认不认出无所谓了。
表姐着急地问,怎么样?安疆说,不知道。表姐说,那就好。安疆垂头丧气地说,有什么好?表姐说,他也没说你不行,是吧?这么多天,你以为我在这里玩吗?我是上等的探子。如果你不成,红军会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气地对你说,小妹妹,你回家继续学习吧,建设祖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这话了吗?安疆说,没。表姐说,那就有希望。以前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吧,表姐不是故意的。你却要把表姐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记得,表姐是用了心的……安疆听着,一言不发。她被面试耗竭了精气神,剩下的力气只够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
发榜那天,安疆不敢去看。表姐看完榜,对安疆说,你以后成了革命太太,不要忘了这是你的家!安疆一时间没听清这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表姐说,快收拾东西吧,军令如山倒。明天就发军衣,后天就走了。
安疆傻傻站着,手上沾满了油菜根的黄泥。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到招兵处,安疆和表姐好一番争执。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要穿自己的月白裤褂。表姐说,你以为板上钉钉了?你连他们的一根绿布丝还没穿上呢!为什么能收你当兵,这套衣服立了大功!你要是不穿,等着吧,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
安疆不敢犟嘴,只好穿上旗袍。
招兵处热闹非凡,佳丽云集蔚为壮观。妙龄女子凑在一起的景象,令人感动。她们那么年轻,蒸发着如麝似兰的气息。表姐牵着安疆,走到报到的地方。我叫安疆。安疆怯生生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比对花名册发放军装,他抬头仔细打量,安疆觉得他认出了自己。秃发军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一把尺子,横竖比量着安疆。
安疆困窘地站着,不知所措。秃发军人说,小妹妹,我看你穿2号的军装正好,声音很温和。表姐说,2号是多少号啊?秃发军人说,2号就是2号,是部队的服装编号。每人先发一套,以后还会发更多的衣服。表姐说,一共有几个号啊?秃发军人说,有5个号。表姐说,哪个大哪个小啊?安疆有点不好意思了,问这么细干什么?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领衣服呢!秃发军人和蔼地说,1号最大,5号最小。安疆以为表姐这次该满足了,没想到表姐又问,被子分号吗?如果分,我们不要2号,要1号的被子。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瞪着眼,要求一个回答。秃发军人笑了,说,被子是不分号的,一样大。
37.认识了政委
安疆领了军装,对表姐说,回去吧。她有些伤感,表姐是她惟一的亲人。表姐说,忙了这么久,今天倒是最不忙的。我总要看看你穿上军装的样子。再说,你换下的这套衣服,我还要拿到旧货行,赔上几个钱,还能退回去呢!
更衣室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半遮半掩地换衣服,后来的只好站在地当央。光滑的脊背和臂腿抖动着,如同挖出一池塘七仰八叉的莲藕。大胆的女孩,穿一条花内裤,跑跑颠颠
展示着自己。随着一件件自带衣物蜕下,草绿军品包裹了女孩们年轻的胴体。
军装是一种很抬举人的服饰,尽管它粗糙和千篇一律。妙龄女郎进入军装,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婀娜和威武融合在一起,激人遐想。只有安疆惨。脱掉姜黄色的旗袍和厚底的木屐,她原形毕露。2号军装的下摆几乎到了膝盖,她细长的脖颈在环状的领子里孑然而立。裤腿拖地,罩在新发的胶鞋外面,鼓胀如象腿。安疆知道表姐还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要把旗袍带走,可她无法出行。磨蹭到最后,蹲下来,把裤腿挽了一道又一道,踝上好像套着两个绿色的藤圈,这才勉强走出来。
安疆颠起脚尖看到表姐,把衣服团往表姐怀里一塞,说,我要站队去了。表姐在她身后不住说,我是你亲人……
安疆穿着邋邋遢遢的大裤子挤到队伍中时,被秃发军人一眼捕到。记忆中根本不曾收过这样的残次品。只是现在人太多了,围观者成分复杂,暂且按下。秃发军人面容平静的想着。
女兵们挤得铁紧,好像稍有懈怠,就会被重新打回老百姓行列。晚到的安疆就成了局外人,无论她想从谁的身边插进队伍,相邻的两个人就把身体粘在一起,将她排斥在外。安疆就只有站在最后一排队伍的最侧面了。
秃发军人拢好队形,大家说,换了衣服,你们就成了半个兵了。为什么说你们是半个兵呢?老百姓见了你们,会说,这是个当兵的。可你们内里还不是兵,兵不是换一套衣服就能当上的。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慢慢地成长为真正的战士。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女兵们回答,有!声音尖细,但是不齐。围观的人就笑,通常听到军人的喊声都是气壮山河的。秃发军人转过身,咪咪笑着说,乡亲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进入正式的军事训练了。请大家回吧。今天,人民军队从你们手里接走这些女娃,将来再回来的时候,她们就是顶呱呱的钢铁战士了!说完,他很有力度地挥挥手,可以说是坚定的承诺,也可以说是不容置疑的驱赶。……
安疆听得入神,觉得字字都是新大门的钥匙,单从门缝里透出的这点金光已让她眼花缭乱。解散之后,秃发军人走过来说,叫什么名字?
安疆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在花名册上见到过这个名字,可他不记得这个人。必是经他人之手选定的兵。秃发军人说,你跟我来一下。到了征兵的屋子,军大汉在那里。秃发军人说,队长,你把安疆的征兵表,拿出来我看一下。
军大汉把征兵表找出来,递给秃发军人。政委,给您。军大汉说。
安疆知道了秃发军人叫政委。
政委拿起安疆的表格,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那时的表格十分简单,再说政委天天看表格,政委对表格如同对指纹一般熟悉。政委对军大汉说,是你征的兵。
我?正在一旁忙着的军大汉停了手,说,我没收她。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再用余光扫一眼。安疆几乎想说就是你,但安疆没说。安疆觉得不能恩将仇报。
政委笑着说,你的字。军大汉就拿过表,考古似的看,然后说,怪了,还真是我。他拼命回忆。好军人有优异记忆,他看看安疆说,你……你是不是穿了一身黄旗袍?安疆战战兢兢地回答,是……
军大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政委,这可怪不得我。那天她起码比今天高出两寸,身板也厚实的多。谁知她在里头都楦了点啥?我早就说不合适干这活,非派我来。看看,出漏子了吧。以后,干脆派女的来,里里外外察看。咱隔山买牛,还能不走了眼!
大汉说到这里,回头看看安疆,没好气地说,这妮子,别掺假啊,闹得我也受挂累。
安疆低着头,管你说什么,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政委说,小妹妹,不管是谁的过,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你太小了,吃不了那个苦。已经发你的军装,我们不要了,送你做个纪念。政委说到这里,就把桌上安疆的那张表格对折了起来,安疆很清楚,要不是看着她在场,政委会把那张表格撕碎。
安疆说,政委,赶我走?
政委说,不是赶你,是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
安疆说,那样,我就死在征兵的院子外面。
安疆说这话时候,并不咬牙切齿,而是平平淡淡。正因为平平淡淡,政委不敢等闲。政委说,一个革命军人,除了上战场,不能随便说死。
安疆平日木呐,此刻话茬接的很快,说,我要是革命军人,我就不死。我要是老百姓,我就死。安疆用下巴颌点点窗外的女兵,说,她们做的到的,我都做的到。
政委若有所思道,她们做的到的,你都做的到?怕未必啊。
安疆不服气地说,革命部队是要搬山还是要填河?是要上天屠龙还是下海捉鳖?只要别人做的到,我也一定做得到。
在一旁久未答茬的军大汉不耐烦地说,搬山填河哪用得着女人?老爷们干什么?叫你走你就快走,你要再赖下去,我就叫地方政府来领你。
安疆破釜沉舟说,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本来就是你们征来的兵,你们撵不走我。
政委对军大汉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想她一个小姑娘家,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来当兵了,现在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叫她如何做人?部队第一次在这里征兵,要注意影响。一个人事小,破坏了部队声誉你我担当不起。她刚才以死示威,我们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若是你我大队人马前脚走了,后脚就出了命案,你觉得利弊如何?
政委说这些话的时候,安疆就在一旁。安疆纵是不想听,也声声句句落在耳朵眼里。安疆觉得自己如同没有性命的死物,被人议论。
军大汉听了政委的话,实不甘心。可是政委的军阶高,讲得入情入理。军大汉恨恨地说,按您的办吧。我现在只想早早回到部队,骑上菊花青在草原上撒欢!
38.向北再向西
安疆留在了军队。第二天,女兵们离开城市,开到附近乡村。她们将进行短暂集训,然后远行。安疆恢复了安静的天性,所有的公差勤务她都抢先。内心里,她知道自己这个兵当的实在不易,以死要挟才留了下来。若有任何一点落在人后,就随时有向后转的可能。她抽空把军裤窝了边,看起来已不像最初那样邋遢。她把军装胸前的口袋塞满东西,甚至填过树叶,给单薄的身板增加厚度。
女兵们情绪并不太好。抱怨被子太薄,水土不服拉稀跑肚,驻地的女厕所太少解手要排队,营地里没有绳子,内衣裤无处晾晒,经常吃面食腰杆子泛酸……要是依队长的脾气,半夜拉出去急行军,多搞几次紧急集合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政委连连说,你以为她们是谁?是骑兵团还是炮兵旅?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她们是革命的宝贝!
队长只好忍气吞声地为宝贝们服务,当然,只要一有机会,比如进行新兵训练,队长就要不失时机地把宝贝们纳入真正的革命军人序列。让她们跨正步,让她们匍匐前进,把她们仅有的一套军装搞的其脏无比。大家要求赶快再发一套军装,这次,安疆要了一套最小号的,才比较合身。
短训以后,女兵们乘坐军列,奔赴大西北。安疆头一次听说军列的时候,很兴奋。想象中,那是如同鲲鹏一般风驰电掣的怪兽。到了军列上一看,闷罐子车皮里潮湿阴暗,充满了尿骚气,好像养过一群发情的毛驴。地上有暗褐色的稻草,本意也许为防寒,其实反成了寒冷的象征。
我们就一直坐着这车到部队吗?女兵们很有些惊恐地问。
想的美!能一直坐着这样的车,就离共产主义不远了。不要问那么多,打听的太详细,就是刺探军事情报。队长说。
安疆把被子在稻草上铺开,冷和脏,都安然接受。训练走入正规,她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在容貌和身材上的缺憾,渐渐被忽略。她要证明给队长和政委看,自己是个好兵。
军列很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在一个小站上待了整整一天。女兵们很快就闻不到车内的骚气了。天昏地暗之时,军列突然开动,猛烈的惯性让女孩子们东倒西歪,之后一片欢叫。
列车先是向北,然后向西向西。军列的速度很不稳定,有时快的不可思议,有时一停就是半天。吃饭也很没规律,到了兵站,从狭小的车门送上几筐馒头,大家狼吞虎咽,再没了往日的淑女风度。菜是大青萝卜,咸的人恨不得呕血。白天还比较容易度过,在某个小站上停留的时候,可以下车洗洗脸,走动一下,能看到土地已由略带红色的南方土壤变成苍黄一片。晚上是漫长和枯寂的,女兵们躺在地上,小声谈论童年的往事。挨在安疆旁边的是个名叫应眉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即使在黑暗中,安疆也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漆黑的眸子。
应眉读过真正的高中,是女兵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应眉很喜欢这个手脚勤快的小妹妹,每逢到了小站抢刷牙水的时候,温良的应眉总是无可奈何地站在蜂拥的人群外面,一脸苦笑。安疆一人拿着两茶缸,如同抡着两板斧,冲的进去,挤的出来,从此应眉不但能刷上牙,而且还能用安疆节约下的半杯水,在如花的容颜上洒几点露珠。每天除了政治学习和集体活动以外,应眉常和安疆坐在铺位上聊天。
夜深了。应眉附在安疆的耳边说,你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吗?
安疆也用极小的声音说,不知道。火车停了就知道了。
应眉说,火车停了,还要坐汽车。
安疆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应眉说,我是偶尔听队长和班长聊天的时候说的。
安疆说,真希望到了地方之后,咱俩能分到一起。比如我当话务员,你也当。我当护士,你也当,对了,你的学问比我大,你应该当医生的……
正说到这里,班长大声斥责道,谁个不睡说个没完?闭嘴!
安疆和应眉就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睡的很熟,但马上又把头钻了出来。褥草的味道是在难闻。
终于,到了。当女孩子们的双脚重新站在土地上,确知自己从闷罐子里彻底解放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眶。那种有节奏的摇晃感在三天后还死死攫住她们。
安疆听不懂周围人的方言,这里是铁路的尽头,距家乡已有几千里。稍事休整之后,女兵们又继续向西。这次,改乘大卡车。在战争中缴获的美制卡车,性能还不错。安疆和应眉幸运地分在一辆车上,并排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那是她们温柔的座椅。几乎没有路,或者说地上原来是有路的,被连年的战火和无数兵马碾过,也就没有了路。每天早上在兵站吃一顿饱饭之后,就上路了。女兵们紧紧挤在一起,如果从天上俯瞰这支队伍,完全分辨不出这些军人的性别。她们戴着严严实实的军帽,头发塞进帽子,脸上敷着厚厚黄尘,牙缝里都填满沙砾。
有人在半夜哭泣,安疆一声不吭。艰苦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自由和平等的快乐充满胸膛。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月,到了最终目的地。大漠蓝天,雪峰壁立,军人在这里平息叛乱,屯垦戍边。安疆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杨树要比内地高大,这里的柳叶要比家乡肥厚。连空气都陌生了。家乡空气糯软,是向下滑溜和圆润的,这里的空气粗糙,是向上飞扬和带有毛刺的,经过喉咙时会挂破嗓子。
原以为到达目的地,会有强训练,没想到先改善生活,后理论学习。经过旅途劳顿萎靡多时的女兵,如同蔫菜泡在清泉中。特别是应眉,蒙尘的细瓶器洗去烟尘,焕然一新美艳照人。
39.军旅舞曲
把女兵们成功从家乡带到部队,干部们以为自己可以打道回府了。上级领导说,你还要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工作,只有你们最熟悉这些女兵。政委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十分艰巨,还是服从了。队长梗着脖子说,给我个处分吧!我背着处分走。上级考虑队长以往战绩,破天荒同意了他抗旨不尊,让他回战斗部队。
临走的时候,队长说,老伙计,我跳出苦海了。听我一句话,拼着直落三级,也还是
离开这是非之地。
政委安静地回答,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政委担起双重担子,第一件事是给上级领导打报告,要求特批一批大米。吃米饭的日子,柔弱的女兵好似女匪。吃饱之后,下田种菜。
在劳动和学习革命知识之外,是唱歌跳舞。大家手拉手围成内外两个圈,随着乐曲反向跑动,圈子旋转不停……乐曲突然停止,大家原地停住,两圈人结成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乐曲激烈火爆,节奏快如旋风,再温良的人,也只好随着队伍狂奔。高速运动,对青春勃发的女子,有明显煽动作用。只要跑上这么一阵,什么羞涩啊拘谨啊,都烟消云散,嘻嘻哈哈你拥我抱,彼此在身体的撞击中感受蓬勃的生命力。
安疆腿脚灵活,舞却跳的不好,乐感不灵,跑起来跌跌撞撞。安疆用功,没事就练。
队里要和友邻部队组织舞会,大家喜气洋洋,提前把军装洗了,在枕头下压出两道裤缝。讲究的还用军用水壶灌上热水,把衣领烫得熨贴些。联欢的日子到了,女兵们早早吃了晚饭,把操场泼上薄薄一层水,待水气沁入地下,平整洁净如金黄的地板。
女兵们双手扶膝,端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天色渐黑。
友邻部队来了。一彪人马,岁数都不小了,脸上神气惊人相似,不怒自威。左右都是矫健的小伙子,那是警卫员。
面容沧桑的首长在里面围个小圈子,兴致挺高。政委组织相应数目的女兵,围成外围。乐曲响起,两个圈子奔跑起来,像正在磨合的齿轮。乐曲停下之后,里圈的首长和外圈的女兵正好结成一个个对子,跳起舞来。首长们的舞姿悬殊很大,有的真像那么一回事,有的简直是齐步加正步。好在女兵们经过学习,知道首长们出生入死,舞跳的不好,也是最可爱的人。玲珑小脚被踩得肿了起来,脸上依旧微笑盈盈。
剩下的女兵唱歌鼓掌,安疆就属这一拨。看到应眉被一个高大的军人揽住走动,像押一个俘虏。
音乐终了,政委宣布队伍解散,稍事休息。首长们被各自的警卫员包绕着,喝水或是抽烟。跳了一曲的女兵们,脸色红红,兴奋中夹杂娇羞。应眉大口喘气,好像刚刚在深水扎了猛子。安疆说,你被一个大高个搂着紧紧……应眉说,那是副军长。安疆说,真的吗?应眉说,他亲口说的。安疆说,我没看到他和你说话啊?应眉说,死丫头,你盯着我们?安疆委屈地说,怎么是“我们”?我没盯他,我盯着你啊。
话还没说完,政委集结新的队伍。这一次,凡是上次跳过舞的女兵不再入选,换上一批新人。安疆再一次坐冷板凳,呆呆看别人起舞。好在这一次有应眉陪伴,可以把悄悄话说下去。
没有电,只有几盏大瓦斯灯照明,但每个年轻姑娘的脸,都是极好的反光镜。灯光打到她们脸上,她们就用十倍的亮泽把灯光反射回去,边疆漆黑的夜空中,有了来自大地的点点光斑,如同无数星辰坠落旷野。
安疆问应眉,今晚上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些人来干什么?
应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安疆说,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应眉说,凭什么呀,你这么想?
安疆说,就凭你比我们读的书都多呀。
应眉沉吟着说,书上没讲过这个。
舞场经跺踏踢搓,地面水分已蒸发贻尽,每一步跑动,都搅起沙烟。
副军长下场,找到政委说,这拨不是刚才那拨女娃了。
政委说,换了一部分人。
副军长说,换回来。
政委一下子没听明白,反问道,把什么换回来?
副军人很简短地说,女娃。
政委在舞曲半截叫停,让第一次组队的女兵们再次下场。应眉走了,安疆第三次留在场外。
到了互相找舞伴的时刻,安疆看到副军长推开了正好跑到他跟前的女兵,四处睃巡。安疆再愚钝,此刻也猜到了副军在寻找什么。安疆简化了对他的称呼,下意识地想到以后可能会常常提起他。副军用侦察过无数敌情的目光飞快扫描,走到正和另一位首长跳舞的应眉面前。那位首长看到副军之后,就把扶着应眉腰肢的手松开,举到右眉梢,形成一个军礼。他可能是师长吧?安疆想。简短交谈之后,师长离开了,落寂地走到一旁,点燃了烟。副军和应眉跳起舞来,旋转着,从舞场中心向边缘漂移,很快安疆就看不到他们了。
安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永远的劣势。她不漂亮,没有秀丽的身材,平凡甚至是丑陋的。
舞会后,应眉总是很忙,或者说,应眉不忙,可总是处在待命状态。副军有空,会派警卫员和雪白的战马,来接应眉。应眉不能和大家一道去菜地劳动,她不能满面尘土一身粪肥气味去见副军。应眉也不能和大家一道吃饭,副军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有闲暇,很愿意请应眉吃饭,让炊事员炒应眉最爱吃的腊肉豉鱼。副军一定要应眉吃很多,如果应眉吃得不够多,副军就不高兴。应眉饭量窄,如果在女兵训练队吃饱了,到了副军那里,就吃不下多少饭了。
40.有人出嫁了
没有人来接安疆谈心。安疆很自卑,觉得那些被请去谈心的人,比自己要革命得多。后来,舞会也很少开了,大多数女兵都有人来接她谈心了。
安疆和应眉的谈话,也越来越隔膜了。应眉和副军谈话的时间,要比和安疆谈话的时间多多了。应眉说,安疆,我把你的事跟他讲了。
安疆装作不懂,说,他是谁?
应眉说,你知道你还问。咱们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说了。
安疆慌了,说,我有什么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应眉说,我知道你的心。咱们坐过一个闷罐火车皮,又坐过一个汽车大厢顶。我不愿自己走了,留你在这里……
安疆抓住应眉的手心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不让你去!
应眉说,我就要到副军那里去了。我走这条路,你也要走这条路。我已和副军说了,叫他找一个好军人,职务高一些……
安疆到了这时,才明白了谈心的核心内容。她原本抓着应眉的手指,这会儿握住了应眉的手腕,说,应眉,你不是还要作医生吗?你怎么还没看过一个病人,就先成了人家的老婆!应眉,你别骑他的白马,你别吃他的豆豉腊肉……
应眉说,安疆,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妹妹,现在才知道你该是我的姐姐。
应眉是队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兵,副军派人把应眉和她简单的行李一起拉走。应眉泪水涟涟,说训练队就是她的娘家。班长提出是不是给应眉开个欢送会,政委说不必。班长说,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有感情的。再说,应眉嫁给了副军,这是队里的光荣,又不是嫁给了国民党。队里不开,班里也要开。
政委严肃地说,队里坚决不开。班里也不能开。这是纪律。
班长不服地说,关心爱护革命同志,还有错吗?我不懂。 (|)
政委并不说明理由,神情坚定。他半秃的头顶几乎全秃了,面色晦暗胡子茂盛,好像打更的老人。
安疆没有送应眉任何结婚的礼物,一是女兵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产,物品全是发的,凡是安疆有的,应眉都有。二是安疆可惜应眉,还什么都没有学,什么都没有干呢!安疆故意躲着应眉,让应眉找不到和她告别的机会。等到应眉惆怅地走了,夜里安疆大哭一场。安疆在被子里面哭,眼泪把被头湿透了,感觉很渴,从通铺上悄悄坐起,走出宿舍门,想到炊事班找点水喝,走到空旷的院子里,也许夜色清凉,安疆突然不那么急切地想喝水了,在院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
午夜的戈壁风,以它不变的钢硬,戳着安疆的皮肤,刺入她的骨骼。安疆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身边,吹气如兰。她想这是应眉,应眉从副军身边跑回来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找回自己的医生梦。
她猛回头,看到了政委。
政委说,安疆你为什么不睡?
安疆很失望。她不想碰到任何人,但她碰到了她最不希望碰到的人。尤其令安疆奇怪的是,政委为什么会吹气如兰?后来她知道了,政委正用一种名叫“留兰香”的牙膏刷着牙,看到一个身影在院中彷徨,顾不得吐出牙膏沫,白着嘴唇过来。
安疆说,我要喝水。
政委说,你在这里站半天了,并没有喝水。
安疆说,又不渴了。
政委说,回去睡吧。
安疆说,我睡不着。
政委说,和应眉有关吧?
安疆不答话,几乎要哭出来。
政委说,这才刚刚开始。
安疆听不懂,说,什么刚刚开始?
政委说,分别。
安疆说,谁和谁分?
政委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人。
安疆说,我要当护士,当得上吗?
政委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去喝水,然后睡觉。
政委保留各种各样的纸笺,那是首长要在何时何地见到某女兵的便条。有些写在正规信笺上,更多的是写在日历甚至香烟纸反面,政委一律妥为保存。
劳动的担子越来越重。庄稼菜苗大家一起种下,你不能让田地荒芜。留下来的女兵本来就不漂亮,繁重的劳动更让她们黧黑而瘦削。
有一些女兵坚决不从,通常是她们遭遇的首长太年迈,或是丑陋粗鲁。女兵们会哭哭啼啼,严重的甚至寻死觅活。政委出面,首先和首长沟通,政委会说,首长,还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您要不要再参加一次舞会?……通常被拒绝的首长条件不是很好,女兵伤了他的自尊心,不接受换人的建议。组织要求政委这边做工作。政委说,他可以服从,但不能催。附带条件是在他的工作没有做通之前,请首长不要再来训练队。如果不能依他,就请组织另派高人。组织当然知道,在军区所属范畴之内,再找这样一个政策水平高,谙熟女兵心思的干部,难于上青天。
政委受命回到训练队,基本上不利睬那个拒绝首长的女兵。政委会指派那个女兵的所在班,承受非常艰苦的体力劳动。连续半月之后,该女兵面容粗糙体力衰减淘~书~客收集整理。政委按兵不动,让该班放假。女兵们洗洗涮涮,在安睡和洁净之后,顾影自怜,感到年轻生命的躁动。休息之后,政委会安排该班重新开始劳动,但让那个拒绝了首长的女兵继续休息。那个寂寞的女孩子,只有成天躺着睡觉,或是无聊地在院子里游荡。别的女兵都被繁重的劳动累的意兴阑姗,无人陪她聊天。只有这时,政委才会把该女兵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着简陋的桌子和她谈话。
41.革命还是嫁人?
政委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女兵说,还好吧。
政委会很直接地问道,累的够呛,想家。对吧?
女兵低头不语,那申请分明在说——对。
政委接着说,你知道我找你来是干什么吗?
女兵说,不知道。
政委说,你拒绝了首长,首长找到了组织,组织找到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女兵小声说,我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嫁人的。
政委说,是啊。你是我接的兵,我知道你革命意志坚决。可是,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首长就是非常具体的革命一部分。你不能口头上说热爱革命,可却不能报以实际行动。你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一个假革命派。
女兵很害怕,不知道不想嫁一个老头,怎么就成了革命的敌人。她急急分辩道,我不是不爱革命,我只是不喜欢他。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不喜欢他哪一条?
女兵沉吟一下,说,不喜欢他抽旱烟。
政委说,等革命大功告成之后,他就会抽纸烟。谁不知道纸烟比旱烟好啊。
女兵说,我想找个不抽烟的男人。
政委说,不抽烟的男人世上有没有呢?有。可有出息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抽烟的。
女兵又说,他还不爱洗衣服。
政委说,有了老婆之后,他就爱洗衣服了。
女兵又说,他没文化。
政委严肃起来,说,他没文化,这不假。可这不是他的错。最早的没文化,是地主资本家害的,他没钱学文化。后来的没文化,是为革命忙的,这是他的光荣。你有文化,可你不能因此看不起没文化的人。你刚刚参加革命,就看不起为了革命流过汗洒过血的人,对头吗?
女兵就低下了头。关于革命的道理,她说不过政委。女兵并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她说,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不喜欢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嫁?
政委不急也不恼说,对啊对啊,婚姻自由,没有人逼你。你不干,这些天,首长并没有来找你。这就是尊重了你的意见。我和你谈,并不是要强迫你,你是我接来的兵,我见过你的家人,听过他们的嘱托。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的娘家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女兵说,我想再等几年。
政委说,你可以等,就在这戈壁滩上种菜种粮,几年后,革命的粮仓里有你打下的粮食,圈里有你养的肥猪,你就是革命的功臣了。
政委说的很平和,没有一点威胁的意思,可女兵想起了这些日子的辛劳,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肚,那里结满了茧子。政委说,几年以后,你还得嫁人。那时候,首长们都成了家,当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长的人,比如班长……
女兵抱住了自己的头。她知道政委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政委安静地等着,政委一点都不着急,政委知道若是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女兵依旧不肯,那他只有收兵。女兵抬起头,政委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年轻的脸。那个女兵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是就不嫁,我要是跑,我要是不当女兵了呢?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你干吗咬牙切齿?一件好事,不要想歪了。
女兵说,我要是至死不嫁,你有什么办法呢?
政委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对你说,这不值得。你我所处的戈壁滩,根本就跑不出去。退一万步讲,你就是从戈壁滩跑出去了,你坐得上汽车吗?你坐得上火车吗?一个逃兵,什么证件也没有。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两条腿走回了家乡,父老乡亲问你在部队混出了什么名堂,你怎么回答呢?你可以说,你不回家。可你不回家,你又到哪里去呢?共产党的天下,一个从革命队伍跑出去的人,有什么前景呢?
女兵被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迟疑了半天,终于把秘密说出,我在家有一个恋人。他说好了要等我回去。
政委点点头,表示对此深切的理解。但政委毫不留情地说,我没有恋人,没有经验。我说的可能是外行话,供你参考。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们虽然讲好了他等你,你到了这里,可曾收到过他的信?
女兵茫然摇头。
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女兵们收到的所有家信,都被政委检查过。如果他认为有女兵不宜接收的内容,他会存档。
政委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跟你们班长说,明天你休息。
政委还对班长说,你要不停地注意她的情绪。她睡觉,你不能睡觉,她上厕所,你也要上厕所。不能出了任何问题。
班长连连点头,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女兵一夜酣睡之后,找到政委说,你跟首长讲吧,我愿意嫁他。日子由他定,越快越好。
政委点点头。政委的脸上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轻松。政委又在思谋新的工作了。
由于政委杰出的工作,训练队兵员迅速减少,再也没有举办舞会的任务了。队里好像被采摘过后的果园,树影稀疏。政委一如既往照看女兵,无论出操的人如何零落,口令总是坚定嘹亮。训导总是切中要害,一丝不苟。
组织上征询政委的意见,剩余女兵如何安排。政委说,不妨挑选一些功勋卓著的战斗英雄来和女兵们联欢。英雄的光芒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如果你不服气,请你提着头到战场上转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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