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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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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
作者:毕淑敏
一 小组成立
1. 博士程远青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
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工作。
2. 成立心理小组
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乳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这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资助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开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窸窸娑娑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的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个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休养。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病的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下。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您是说,您的妹妹她得了……”程远青被胞间情谊所感动,轻微不快悄然散去。
“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成慕海忙不迭地打断了程远青的话。
“好,我不说。”程远青妥协。
“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我和妹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这样想,很可笑,是吧?”
“为什么你妹妹不亲自打电话给我?”程远青反问,借机把歪斜的枕头调舒服,让自己赤裸的双肩有一个依靠。看这电话的阵势,一半句结束不了。
成慕海说:“她还没看到这份报纸。我前几天在炒货摊上买了瓜子,今晚才吃完,扔包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则消息……”
“你妹妹会有兴趣参加我们这个小组吗?”她问。
“不知道。我是男人,对这个病的认识很肤浅,只能尽量说服。她有了伙伴,彼此交流,孤单的感觉就淡一些。同病相怜,治疗方法交流交流,也是大收获。”成慕海条缕清晰。
程远青把话筒换了一只耳朵(原来的那只耳朵被压麻了),说:“欢迎她来。”接着告知具体事项。
成慕海说:“我替她先挂个号。”
程远青克服着疲倦说:“务请你妹妹亲自报名。”
成慕海说:“她身体不好。”
“如果身体特别孱弱,就不要参加。小组有时会很深地刺入一个人的内心,消耗很大。”程远青刚想放下电话,成慕海又说:“我猜您接到我的电话时,大吃一惊。”
程远青敷衍道:“对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大吃一惊的时候不多。”
成慕海却不肯善罢甘休,说:“男性询问这种小组,不令人惊奇吗?”
程远青说:“这个病并非女性专利。”
3. 确定成员
一天选人若干。傍晚结束工作后,程远青对褚强说:“我请你吃饭。”
褚强说:“程老师,请您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个机会给我。”
程远青说:“小褚,别这么骑士了。咱们以后共进晚餐的机会,会多的让你厌烦。今天是正式开始合作的第一天,让我做东。”
走进路边的饭馆,程远青对服务员说:“要雅间。”
穿着中式短袖裤褂的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雅间了。我给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行吗?”
“不行。”程远青很干脆地拒绝了。
褚强从节约出发,说:“一顿便饭,外边也行。”
程远青说:“对不起褚强,我知道你肚子饿了,可还是要换个馆子。”
终于在一间小屋落座,点了几样普通的菜肴,面对着“再来点什么?要不要饮料?”的启发诱导,不为所动。“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对了,米饭也一起上。”
小姐出去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天,有何感想?”程远青问。
“一言难尽,总是一惊一炸的。特别是那个鹿路……”正说到这里,送凉菜的来了,程远青轻敲桌面,止住了褚强的话茬。
程远青说:“今天例外。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宜在公共场合讨论小组的事。”
褚强说:“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啊?”
程远青说:“世界越来越小,为了组员的利益,还是谨慎从事为好。你很难说,刚才送菜的小姐和鹿路就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褚强兴奋地说:“我有了地下党的感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吗?”
程远青说:“虽不敢说那般严格,也要高度小心才是。”
几样家常凉菜已布好,褚强连吃了几口辛辣的“老虎菜”,说:“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说出来,程老师你不要笑我。”
程远青看褚强紧张,就把话岔开:“这道菜无非是红辣椒洋葱香菜什么的,和老虎有什么关系呢?”
褚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起名。许是因为太辣了,连老虎也不敢吃。”
程远青说:“没准是因为辣到只有老虎才敢吃,才叫这个名字呢!”
两人没油没盐地瞎扯了一会儿,看褚强渐渐放松,程远青说:“褚强,如果我笑话了你,你以后就可以不再同我说真心话。拿不准该不该信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经验是信他一次。”
褚强深深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程老师,每当一个报名者走进来的时候,我都在想,她真的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吗?好像不很像啊。我想象中的乳腺癌患者,血肉模糊腥臭无比,她们同正常人看起来的差别不很大。”
程远青笑起来说:“谢谢你如此坦率……”
褚强说:“程老师,先别夸我,等会儿您不骂我就是好的。每个报名者走进来,我都不由自主看她的胸部,很遗憾,我经验不足,判断不出她哪一只乳房被切除了?左面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右面?您说,我是不是很变态?很色情?”
褚强以为程远青会很吃惊,没想到程远青香喷喷地吃着酱猪手说:“这很正常。说明你荷尔蒙分泌正常,正当壮年,充满好奇心。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这么想。”
褚强如释重负,说:“要不然,我一天都觉得自己要上道德法庭。”
程远青说:“恭喜你察觉了这一关。你承认它是正常的,它就丧失了魔力,你假装道貌岸然,它就作祟。”
褚强笑道说:“我可以练出坐怀不乱的本领了?”
程远青差点被油炸花生米卡着喉咙,说:“褚强,你如同围棋长考,谁还敢同你谈心里话?我宁愿你表现的性感一点,我估计,组里的成员,对你这个男士的态度,会非常在意。不单看你是副组长,也看你是一个年轻男子。”
褚强哀叹道:“在一群半老徐娘面前表现性感,难死我了……”
程远青说:“性感是个好词。来,吃饭吧。”
小组确定了8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共10人。第一次活动场所,还在甄选地点,约定叫它“别墅”。小组成员遍布全市,那里位置居中,交通方便。
4. 组员花岚
花岚走在去往别墅的路上。鬼使神差,她第一眼就看到程远青的招募广告,赶快回家打电话。
裴华山是花岚父亲花教授的学生。堂堂经济学教授姓花,容易让人对他的学问产生疑问。其实,花教授的学养和形象都堪称一流,口碑甚好。裴华山上学的时候,成绩并不突出,临近分配,他想留在北京的愿望,几成泡影。他开始追求花岚。也许花教授夫妇把基因优
势占尽,留给花岚的是感情极易波动智商却持续中庸的大脑。她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个财会类的大专,毕业后,凭着花教授的背景,供职于一家银行。
以花岚个人的姿色和条件,要找一个硕士把自己嫁出去,并不太易。当细碎的皱纹在花岚嘴角勾出两道括弧似的浅纹路之时,花教授不得不出马了。女儿没能上了大学,已是终生憾事,再找不到一个有相当前程的女婿,一脉书香,岂不在这一代断根!
花教授在学术上是不虚荣的,但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女儿没考上大学那次所受重创,花教授一想起来跳楼的心都有。当裴华山出于留京的目的,开始追求花岚的时候,花教授夫妇尽管洞若观火,但都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他们相信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是配的上这个从小地方考来的学子,相信在漫长岁月里,女儿会认识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找不到翡翠,可以先找一块璞来打磨。花教授自认是识璞的,一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将来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顺理成章。于是,花教授动用非凡的力量,先将学业平平的裴华山,打造成论文优等的青年学者,然后动用关系,令裴华山进入了一家炙手可热的投资公司。
一场利益的婚姻,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得失利害达成平衡的时候,婚姻的关系也是稳固的。花岚和裴华山过了几年平淡如水相安无事的日子。
花岚习惯了演戏,裴华山配合着她。在花教授面前,他们相敬如宾。花教授夫妇当然不是好哄骗的,他们看得出小俩口并没有一天天的紧密起来,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分裂迹象。他们就满意了,他们是老年人,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就是耐性良好,他们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东西。自己能为女儿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孩子。这个冥冥之中的孩子,可能是感到自己将要负载的使命太重大了,有点畏惧,怕不堪重任。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产,最后干脆拒绝来到这个潜伏地火的家庭。没有孩子应该是一件伤感的事情,令人焦急。但裴华山不伤感,这种不伤感,让花岚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裴华山一步步羽翼丰满。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埋怨甚至离婚的话。越是这样,花岚越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她仿佛和一堵墙壁结了婚,除了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的只是无动于衷。
长期的压抑聚集成了乳房上的一个包块。手术后,当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枇杷,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肿块的性质非同小可。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后来就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花岚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确信他们不会因为落下了某种东西而返回之后,嚎啕痛哭。
那一天,裴华山不在,只有裴华山雇请的看护陪在一旁。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在知道自己是癌症以后,哭得如此天昏地暗。无论人们怎样劝说,说她的肿瘤并非晚期,手术做的也很成功,要积聚正气,好好调养,花岚一概充耳不闻。她惊天地泣鬼神地哭,把输到体内的液体,包括化疗药物,都变成泪水倾泻出来。泪水先是打湿枕头,而后蔓延到床单,最后浸入了棉被……哄骗呵斥也罢,夸奖鼓励也罢,一概无效。护士没办法,只好把成人用的尿不湿像围巾一般捆住了她的脸。
由于病,裴华山对花岚的温度比以前要暖一些。花岚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因为灾祸,有一个质的改变。祸福相依,也许这塌天之难,使他们恩爱起来,也说不定啊。
花岚抱着这样的期望,开始了治疗。她的情绪像抽水马桶里的白色浮漂,随着外界的旋钮而波峰浪底的起伏,裴华山的态度就是马桶里的水。花岚重病时,裴华山也还算尽心,后来,化疗进行了几巡,渐渐走入正轨,裴华山就疲沓下来。待到花岚主要是在家休养,裴华山的态度也就退行到和以前差不多了,重新不冷不热的。
保姆照顾一应杂事,花岚百无聊赖。一天,花岚在裴华山的西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书一串数字,共8位,一个本市的电话号码。花岚觉出那不是裴华山的笔迹,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那种墨绿色的羊羔皮纸,非常别致华丽。
如果仅仅出现一次,花岚可以装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裴华山的一个客户留下的,商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要命的是,纸条每隔一段就神秘地出现一次,永远是在裴华山的右侧西裤兜里。
花岚生活在惊恐之中,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件事。爸爸妈妈吗?他们把她成功地嫁到了一个她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就像一张股票在价位最高的时候,卖了出去。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充满了预见的快乐和骄傲。花岚不忍破碎他们的幸福。自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骄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把他们自己抚育的快乐,再毫不留情地毁掉呢?况且,毁掉之后,她就能有幸福吗?
花岚一筹莫展。何去何从煎熬着她,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癌症和纸条,两把交叉的骷髅刀,剔着她的神经。失去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不完整,勇气也随着被削去的乳房,被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她连看那个纸条的气力都没有了,每当它出现,就用一次性的纸抹布像铲起死蟑螂那样把它卷了包,投入马桶。
以苦闷和疑惧作燃料,花岚决定走入乳癌小组。她一路斗争着,一路反悔着,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进入别墅。
5. 这个小组姓癌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9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好。这
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怎么办?”程远青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集体是大家的。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3分钟?还是5分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看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成慕梅像长笛,嗓音有一种暗色的沙哑。褚强觉得成慕梅的胸部太张扬了一点(该死!他总是非常在意女人们的胸部。),并很快找到了心理学的依据——因为切除引发丧失,所以补偿以致过度。
大家等待小组正式开场。程远青好像毫无察觉,说:“成慕梅,你猜,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成慕梅面无表情地说:“猜不出来。”
安疆老太太第一个答话:“成慕梅同志,你也不用担心,觉着背后议论了你什么。不过就是说迟到了怎么办。”
成慕梅说:“一个迟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谁一辈子不曾迟到过。小组算什么?连个民间团体都算不上,刀光剑影的,至于吗!要是坚决不原谅我迟到,我退出!走!”说着,成慕梅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裤腿,兜起了地毯上的碎毛屑。
沉默不语的应春草爆了起来,说:“迟到算什么?腐败啊,贪官污吏啊,卖假药的,拐卖小孩的,到处都是。咱们病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吗?这可倒好,成了找气了。我今个儿虽说没迟到,可我不敢保险。要是下次我迟到了,也来这么一通批,我可受不了。得了,若是这么较真,那我也走。”
癌症女人,无论老少,都曾在生死线上逛了一遭,内心多焦躁和疑虑。
程远青避开话锋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是学习小组,它是心理学辅导小组。世界上第一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小组,就是为病人设立。1905年,在美国麻省民众医院,由内科医生波瑞任组长,一群患有肺结核的门诊病人,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小组。人是群居动物,小组就是一个微观社会,在开放温暖的环境中,大家共同成长。小组有它特定的纪律和制度,期待大家遵守。大家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但没人打算到这里骗人和被骗。”
鹿路冷笑着说:“我不是病人。“
花岚道:“这个组姓癌,你不是,混进来干什么?”
鹿路说:“我来,是打算学着不当病人。每天对着镜子,一尺长的刀疤,早就让我知道命有多悬了!用不着提醒。”
程远青说:“我想知道,在小组里,愿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有几个?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有几个?”
咱们举个手,表个决,看你愿意当个什么人?”
统计的结果是只有花岚一个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病人看,安疆弃权。
大家催程远青:“组长,还不正式开始啊!您不发表个演说什么的?”
程远青说:“还不能正式开始。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张合同。”
应春草哆嗦着嘴唇说:“妈呀!这么复杂!我就怕签合同。原来那家工厂,就是让我们签了合同,每人发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就把我们打发了。现如今,我一听签合同,手就抖得像摸了电门。”她把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举起来,大家不忍多看,把目光移往别处。
花岚说:“合同签了又能怎样?我要是硬不来,还能到家押我?”
有人问:“先签合同还是先自我介绍?”
6. 自我介绍
程远青说:“我先来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了……”
她刚说到这里,就被卜珍琪打断了,说:“每个人都得介绍自己的年纪吗?这可和国际惯例不符。”
鹿路说:“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绍。”
程远青说:“组内人人平等,不分长幼尊卑。谁想讲就开口,不必请示。可以打断别人的话,当然也包括打断我的话。我从小长在中国城市,上大学,学的是医科。结婚生孩子,随先生到了美国。先是打工供他读书,挺苦的。后来,他爱上了别人。我们分了手。我开始自己读书,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孩子在美国读书。有什么问题吗?”
花岚问:“男孩还是女孩?”
程远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
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7. 小组契约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句:“未婚。”
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
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
“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疆老人平和但却很有分量地问。
“没。我才多大啊,哪能跟您比!”鹿路带着伪装的恭敬和明显的优越。
安疆说:“真正的地下党不留任何纸。”
周云若说:“我不明白。既然请了假,为什么如果两次不来,就不能再参加了呢?谁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就说:“别那么严格。三次吧。”
程远青说:“小组的活动有很大连续性。一次不来,就有很多信息不知道。两次不来,就会丧失更多的机会。组员看起来还是那些人,可心灵的步伐不一样,会出现隔膜,对小组和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所以,以两次为限,不再宽延。”
说完,程远青拿出一个很陈旧的铁盒子,圆扁若一只小手鼓,表面印着粗糙的图案,花红柳绿的,已看不清是“百雀翎”还是“万紫千红”。
8. 按下手印
“这是什么?”周云若很惊奇。
“以前装擦脸油的。现在都用精华素面霜晚霜的,只有农村才用这玩意儿。”鹿路说。
程远青说:“出个谜大家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远青慢慢地把盒子打开,由于年代久远,盒盖压的很紧,开启的时候,颇费了一点气力。
盒盖终于打开了,一股凛冽的芳香之气奔涌出来。不是俗气的茉莉玫瑰之香,也不是甜腻讨好的香草水果之香,更不是类似狐臭和皮革的国际香型,甚至也不是大富大贵的红木檀香之气,而是让人有轻微迷茫的沁入心脾的幽远肃穆之香。
八宝红印泥隆重奢华,有着君临天下的非凡气魄,纯净温润,不掺丝毫杂质,宛如一颗巨大的红珠。
程远青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八宝印泥的中央,先按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的那一份契约的签名一栏,按了下去。一个清晰宛若梅花花瓣的指纹出现了。
“哦……”大家恍然大悟。褚强最先响应程远青的号召,伸出自己汗毛浓重的手指,也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并问:“一式两份吗?”
程远青道:“对。自己存一份,我这留一份。”
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小题大做,有人觉得故弄玄虚……但一看组长副组长如此认真,加上契约对利益和责任都很公平,况且若真是自己一不留神谈出了隐私,契约也是极好的保护。纷纷伸出手指,在契约上留下了手印。
说来也怪,不管你是坚决还是迟疑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只要自己的食指被这古色古香的八宝印泥所染,就好像被打上了共同的印记,有了重重的承诺。大家看着自己的红手指,孩子似的笑起来。
程远青说:“第一次小组活动就到这里。签署了共同的文件,我们成为一个特殊的集体。汽笛已经拉响。我们的小船,能走多远,全靠各位水手的努力了。
花岚说:“我本来想来看看风头。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下次不来了。”
程远青看着她的组员们。青黄的面色,游弋的眼神,散乱的假发。枯萎的身体……比她领导过的任何小组都更抑郁和孱弱。她要帮助她们流出眼泪和眼泪之后的忧愁,要把人们拖回她们想要回避的那些惨痛记忆,那些记忆对于她们是一种罪恶的宝贝。它们是深夜出来作祟的魔鬼,痛苦就是他们潜藏的巢穴。当她们因为太痛企图逃走的时候,她要轻轻地但是绝不迟疑地把她们重新投入火焰,让过去化为灰烬,让火苗编织出新的羽毛,助她们飞翔。
吕总裁召见褚强。作为低级职员,走进总裁阔大的办公室,褚强既兴奋又紧张。办公室的氛围更加重了褚强的不安。一个成心不让人舒服的地方,光滑的深胡桃木把所有裸露在外的细节都包裹起来,好像一把整装待发的猎枪。
吕克闸在甲板一般辽阔的办公桌后面说:“把癌症小组的进展汇报一下。”
褚强说:“小组在程博士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
吕克闸问:“都是货真价实的癌症病人吗?”
褚强说:“是。”
吕克闸说:“详细讲讲。”
褚强沉吟,只得说:“程博士不让。”
吕克闸说:“好。忠于职守。只是,是程博士发你工资还是我发你工资?”
褚强低头道:“您。”
吕克闸说:“你知道吗,连程博士的工资也要我发。”
褚强见缝插针:“那您就让程博士给您汇报。”
吕克闸笑了,说:“脑筋急转弯。好吧,关于小组的事,我直接问她。但关于程博士的事,我只有问你了。你是公司派出人员。”
褚强想,谈程博士,这倒不违背原则,便把有关信息一一报出。吕克闸不动声色地听完,示意褚强可以离开了。
9. 夜半铃声
程远青放好水,卧进水中。她感到轻微的压迫感,那是温柔的水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薄荷浴盐倒入水中,软滑的绿色颗粒像幽灵一般在她胸前的水中,划出飘逸降落的轨迹,沿着她还算光滑的皮肤,四处飞舞。随着时间的推移,水珠浸酥了浴盐,浴盐锋利的边缘变得模糊,浮起了绒毛样花纹。每一粒浴盐,都各自为战变成薄荷色的太阳,浅绿的光芒蜿蜒扩散,无数丝线般的羽翼朦胧地飞舞着,把一盆水,染作碧青琥珀,散发清凉气息。
程远青静默地注视着浴盐溶解的过程。也许按照正规的步骤,她该先把浴盐溶解在水中,然后再把身体沉浸。但是,在观察浴盐融化的过程中,她总能感到一种轻盈的快乐,自己的疲倦,也随着浴盐的消解,渐轻渐淡。
程远青把按摩开关打开,水流汹涌地激荡起来。管道中储留的冷水,让她打个寒战。芬芳的水,泛起无数珍珠样的气泡,把她包裹起来。程远青昏昏欲睡,随波逐流。
电话铃响了。
程远青用毛巾把湿淋淋的头发包上,抓起电话。
“喂,你好。”程远青关了按摩机关,让水波静下来。
“程博士,你好。”青檀样的男声,空旷深远。
“请问,您是哪一位?”
“程博士,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对方失望。
程远青最不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表达方式。她硬梆梆地说:“不好意思,听不出来。”
“我是成慕海。”对方不得不自报家门。
“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成慕梅出席小组的表现,让程远青有几分吃不准,对成慕海的来话不敢大意。
“程博士,我知道您现在一定是又累又乏,特别想好好休息一下。打扰您,很抱歉。”
也许是成慕海富有魅力的嗓音,也许是他温柔地提到了程远青的累和乏,或者是等了这么半天,若是三言两语地就放下了电话,程远青也觉得对不起自己里里外外这一番折腾,态度略显热情说:“不客气。您说好了。”
成慕海说:“小组开的怎样?”
程远青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
成慕海说:“因为是我动员妹妹参加小组,怕她受委屈。”
程远青说:“那你该去问你妹妹,而不是问我。”
成慕海说:“我问了她。正因为问了她,我有些不安,才来问您。”
程远青说:“成慕梅说了什么?”
成慕海说:“所有的。”
程远青一惊:“什么叫——所有的?”
成慕海说:“就是小组活动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指责她总是最后一个发言。”
程远青愣住了。她举着话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担当组长的所有小组当中,还没出现过内奸。惊讶使她忘记避开发丝淌下来的泡沫,眼珠被腌的如同泡菜。程远青焦躁地说:“既然是所有的,那你妹妹一定同你说了纪律——小组是完全保密的。”
成慕海轻笑着说:“当然,说了。这么重要的话,她怎能不同我说呢!”
程远青愤怒道:“那她岂不是明知故犯?!”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听出你生慕梅的气了。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因此她很孤独。我是她的孪生哥哥,我不知道您对孪生子有没有研究?”
程远青强忍住火气和眼珠的涩痛,说:“有一点。不多。”
成慕海说:“孪生子之间有一种感应。即使是成慕梅不说,我对她的精神和感觉,也都会有反应。这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
程远青说:“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成为我的小组的一个旁听生了吗?”
成慕海说:“我以下所说,均是慕梅的意见,若有不恭之处,请您谅解。小组是从社会上招募的乌合之众,而乌合之众的特点,就是集体的智商低于个体的智商……”
程远青虽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还是忍不住打断道:“请你不要出口伤人!”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别动气。慕梅她就是这样说的。小组组员,文化出身身份教养……等等一切方面,都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具备可比性。”
程远青恼火地说:“这叫异质性小组,正是在这些不同层面人群的碰撞之中,成长的变化才奇妙地出现了。她懂不懂?!”
成慕海用很好听的男低音说:“她不懂。一般人都不懂,博士。”
这话让程远青清醒了一点,说:“成先生,下次聚会的时候,我可能会就此做些说明。”
成慕海说:“我现在有一个顾虑。讲多了,您红颜一怒,把我妹妹开除了,我还是不讲的好。“
程远青冷笑道:“你就是只字不讲,我已有足够理由开除成慕梅。”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猜您不会。”
程远青震怒难捺。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敢开除你妹妹?这是我的权利!泄密者被剔除,别说双胞胎,就是三胞胎四胞胎,也一样得打道回府。”
成慕海不急不躁,说:“正因为了解您,信任您,我才把真相告诉您。您崇尚真话,我追随您。对一个说了真话的人,以这种方式惩罚他的诚实,程博士,这不好吧?不合适吧?你要诚信,不能出尔反尔。”
程远青气的肝痛,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攻伐有度,让人难以作答。成慕海继续说:“如果开除了慕梅,你如何回答小组成员的疑问?当然你可以嫁祸于人,说是成慕梅自动退出,但这就违背了你说真话的原则。您也不能选择沉默,因为组员需要你的解释。如果你以真情相告,小组内必生惶恐。内情已然泄漏,人人都要揣测成慕梅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不能开除慕梅,这不是我恳求您,是为了小组的最高利益。您必得投鼠忌器。”
程远青气的肝颤,说:“成慕海,你想操纵我,对你妹妹的泄密无动于衷,容忍你的冷眼旁观。”
成慕海说:“程博士,你不要生那么大的气。我很尊敬您的,您这样说,让我心中很不安。我哪有能力操纵您,您高估我了。即使真出现了您说的这种情况,也绝非我本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因为我和妹妹血脉相连,我得知了小组的某些事情,这个事实,已不可更改。我只有发誓,永不泄密。”
10. 天堂里的政委
安疆听到医生说她乳房上的包块很可能是恶性时,由衷的微笑。医生使劲揉眼皮,掉了好几根睫毛。
欣喜从胸前升起,流向全身。感谢这个肿物,像一只可爱的手榴弹,可以粉碎她的生命。她不敢自杀,自杀是自绝于人民的说法,镂刻在心。对啦!这肯定是政委的安排。政委是很讲策略的人,办事周到,滴水不漏。
医生义正辞严地说:“必须立即手术。”宣布这种决定的时候,口气总是充满自豪。安疆没有慌乱和哀求,平静地说:“我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医生说:“要快。每一分钟,肿瘤细胞都在一个变俩,俩变四,四个变无数……”
安疆不为医生的算术所动,说:“一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着急啊。”
老太太说完,扔下怅然若失的医生,款款离了医院。医生对护士说:“病人叫我不要着急,行医以来第一例。”
第二天,安疆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一个星期之后,安疆来了。医生说:“商量了?”
老太太说:“商量了。”
医生用笔尖戳着登记表:“马上动手术吧。”
老太太说:“不。他说让我吃半年的中药。”
医生火了,说:“他是谁?怎么这么糊涂!这是能等的事吗?”
老太太说:“你怎能说他糊涂!他是政委。”
医生说:“政委有什么了不起的?毛主席得了病,还得听医生的呢!他是哪儿的政委?”
老太太说:“我老伴。”
医生扑哧笑出来,虽说面对这样严重的病人是不合适笑的,但医生要是一辈子只在能笑的场合笑,他就要闷死了。医生说:“把你们家的政委叫来一趟,我同他谈。让他下午来。”
老太太说:“政委下午来不了。”
医生说:“那就明天上午吧。你叫政委早点来啊,晚了有会诊。”
老太太说:“明天政委也来不了。”
医生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老太太两字一顿地回答:“政委——已经——死了。”
医生脸上的冷笑蔓延成了后项窝的冷汗。不是政委的死讯,医生不怕死人。医生怕活人——面前这个被癌症舔在舌尖的老太太,口唇微微上翘,仪态祥和从容。
要不是在系统检查里,确认老太太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也没患著名的奥本海茨默氏症——也就是老年性痴呆,医生真要立即送她到精神病院。
错愕之后,医生恢复了镇定。和蔼可亲地说:“老人家,您是说,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是。3年前。”老太太口齿清晰。
“那么,你说和家人商量手术,是和儿女商量吗?”医生问。
“我和政委结婚几十年,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儿女。”安疆表示遗憾。
“那和谁商量?”医生话语变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没听清楚啊。”安疆怪起医生。
医生的态度超凡脱俗地好起来:“政委已经去世半年,你如何与他商量?”
“这很容易。临睡前,要用热水泡脚。把要跟政委问的事,在嘴里多念叨几遍,接着就睡。半夜中,政委会来,一二三四条地把他的指示告诉我。政委忙。那边的交通可能比这边还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诉你不要急。”安疆微笑着讲完这些话,眨着略微有些白内障的眼珠,天真地看着医生。
医生赶紧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么办呢?”医生喘着粗气说,好像刚从冰河中被人救出。
“什么怎么办?”老人吃惊地说。“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样办呗!”
医院按照安疆留下的地址,与组织联系。干休所一听到这等消息,那还了得,赶紧做工作,但安疆就是不答应手术。
安疆在一周后,找到了医院外科医生。“手术吧。”她说。依旧平平淡淡,好像在说:“我要脚气药膏。”
医生说:“想通了?”
老人说:“什么都没想。”
医生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没想就通了,那好啊。我们动刀的人,怕就怕心里想了好多,压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说:“我没压力。有政委呢!”
医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没想到转了一圈还在原地。罢罢,我是外科医生,又不是神经科医生,动完刀子,把烂菜花一样的坏乳房割下,这一站就完成了。至于那个沉睡在地下的政委,愿他平安吧!
木所长在安疆老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病灶不算小,手术也不很顺利,淋巴也有转移。医生是尽力而为,已经有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按说像这样的病人,术后的情形不会很乐观,但安疆是一个例外。她神色安详,泰然处之,积极配合治疗。术后的化疗中,更是高风亮节,不哭不叫,照单全收,绝无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术后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长为安疆安排了保姆。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的身体渐渐恢复,三年以后,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里,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安疆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既不乐观到瞒天过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耸听把复发的可能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个接触到老人的人,都会被她的安详和冷静所震撼。
安疆抚摸着自己的左胸,那里因为失去了乳房的保护和铺垫,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心脏下垂的尖端,好像一只衰老的欲见天日的田鼠,不停地从胸膛向外拱动着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觉怎么样?”木所长在干休所的小花坛边上碰上安疆。
“还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好。他让我先一个人过着,等时候到了,他就会来接我走。”安疆说。已经9年了,她不再随口提到政委,岁月让政委变得更加神圣。只有在最亲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说起政委。
二 乳房在哭泣
11.苦涩的青苹果
王惠明回到度鸟别墅。度鸟别墅警卫森严,派发了专门的证件。在这份证件之上,王惠明叫王惠明。王惠明还有很多证件,王惠明喜欢根据不同的情况,使用不同名字,相应找到一份新感觉。鹿路虽是个新名字,复活的却是10年前一个快嘴的得理不饶人的中学生的感觉。当然,那时她不叫鹿路。但叫不叫鹿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度鸟别墅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第一次别墅热的时候,在近郊盖起的花园洋房。当时,
买者都是暴富起来的商人和海外华人。对土地的利用,也还没有吝啬到后来锱铢必较的地步。宽阔的林带如今已可将每座洋房的秘密,遮挡的风雨不漏。
王惠明走到一栋爬满了凌霄花的小楼前。秋天了,盛夏时骄傲的金花,干枯成脆弱的标本,被秋风揉成碎片,飘零一地。楼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挂着墨绿色窗帘。如果不经意,会以为是主人远游的空房。
王惠明掏出钥匙,打开门。吴妈揉着眼圈迎过来说:“怎么才回来?姊妹们都在睡觉,你可好,大清早就跑的没了影。下午要是不把觉补回来,晚上哪来精神。”
吴妈话说的热络,脂粉之下却是职业的笑容。王惠明不耐烦地说:“打你的盹去吧,老猫!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没精神过!”
吴妈不说什么了。吴妈是这里的下人,王惠明是这里的领导。王惠明之上还有更高的领导——如果在这个行业里,也可以用领导这个词的话。
王惠明是个孤儿。王惠明是被干妈抚养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干妈。王惠明佩服干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干妈和自己毫无关系。
王惠明的父亲和干妈是原配夫妻。
父亲在外修铁路的时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王惠明的生母是一个寡妇,一个身体很不好的寡妇。父亲勾引了这个寡妇,用的代价是一块腊肉和一碗胡麻油。铁路向前延伸,父亲把寡妇忘了。欢庆铁路全线修通的庆功会开完后,寡妇找到了喝的醉熏熏的父亲。
寡妇说,女儿。你的,
父亲说,我没有……女儿。我……有了四个儿子。
寡妇说,你以前是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父亲抱起了王惠明。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她以后叫王惠明,父亲管她叫小五。从父亲管她叫小五起,父亲就把她认下了。父亲对别人说,小五是他在雪堆里捡到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话,因为那时候沿着铁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亲是个懦弱老实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报应。
当他把骨瘦如柴的小五交到干妈手里的时候,干妈正奶着小四。
小五至今无法想象干妈是怎样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而且还让她读了高中。干妈从来没有让小五管她叫过妈妈,干妈一直坚持让小五管她叫干妈。小五说,我想和哥哥们一样。干妈说,那不能。你如果叫我妈,他们就和你争吃争穿,我也没拦不住他们。你和他们叫的不一样,你就是我们家的客。
于是小五在家中吃白粥的时候,总能得到几根咸萝卜条。在缴学费的时候,总能得到钢蹦。
干妈从来没有隐藏过小五的身世。干妈不是因为没有闺女才对小五好的,干妈说过,小五如果是小茶壶,干妈也一样。干妈甚至也不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才对小五好,干妈对父亲有很多犀利的批评,一针见血。
干妈只是觉得小五是个客。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妈是个好客的人,干妈铭刻古训,哪怕自己家没吃的,也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干妈不能让小五混淆了这个界限,如果混淆了,干妈就没有办法养活小五了。
对于小五的生母,干妈很少发表意见。干妈没有恨也没有爱,因为干妈不认识她。干妈对于自己没有亲身相处过的人和事,从来不发表言论。惟一的例外是干妈有时候看着小五,会说,她是个俊女人。
小五不希望自己俊,不希望自己像生母,而希望自己像干妈。干妈是个粗嘴大唇五大三粗的女人,小五后来以粗嘴大唇五大三粗为女子审美的最高境界。小五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窈窕和清秀,是骄傲的资本。可小五在心底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傻瓜男人的标准。真正的美人是干妈那样。
小五记住了干妈的乳房。那是她的干粮袋子,鼓胀坚挺,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乳房是一个有着很多小格子的碗柜。
干妈对四个哥哥的要求是——只要不被送进监狱,就算对得起你们爹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干妈是称职而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四个哥哥都安分守己,虽然家道贫寒,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们勤劳而本分,到了结婚的年纪,也都有人来提亲。干妈对这一点甚为自豪,这说明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一带是有口碑的。
对待小五,干妈就是另外的政策了。小五是干妈家的特区。小五很聪明,干妈说,一窝的孩子和另一窝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干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干妈是实事求是的。干妈说孩子也像木料,有的适宜作条凳,有的适宜做炕桌,有的就适宜作案板,千刀万斧剁不烂。
干妈,你说我能做啥?小五问。
你上学。你细皮嫩肉的,上了学,嫁个好人家。干妈深思熟虑地说。
小五说,我不愿上学。
干妈说,你不愿上学,你愿不愿吃饱饭?穿花衣服?那就得上学。干妈说。
12.等待长大
要说吃饱饭,当然愿意啦!但还不是最愿意的。最愿意的是穿花衣。上面四个哥哥,干妈就是再向着小五,也没有钱给她买花衣服,只有穿哥哥们的剩衣服。
小五穿的最多的是三哥的衣服。三哥是四个哥哥里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小五直到上了初中,才穿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花衣。那不是因为干妈有了本事,是因
为大哥二哥都能挣钱养家了。但大家都不知道,小五因为从此不能穿三哥衣服,而在被窝中痛哭。
小五依旧不愿上学。她是家中的宠儿,可她不是学校的宠儿。学校展示的那个天地,和她在家中的感受格格不入。所有的孩子都想上大学,小五不想上。小五只想有一天嫁给三哥。这个可怕的想法被干妈看穿,干妈说,小五,你不要一天腻着你三哥。他是你哥。
小五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
干妈说,你还小,知道的不全。男的也管生孩子的事,你和他是一个爸。
小五说,谁能证明啊?我和他就不是一个爸!
干妈听了大惊失色。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干妈奇怪小五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这么眼毒!
干妈说,那可是你亲妈说的!
关于小五的身世,包括细节,干妈都对小五说过。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小五反复思量过自己的由来,小五提出了疑点。这个疑点首先是建立在一个怀春的少女,想嫁给自己的哥哥的前提之下。充裕的想象力,使她大胆无羁。
干妈哑口无言。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干妈于是检讨,当时的坚信不移,其实没有多少依据。
干妈相信那个死鬼男人没说瞎话,他不是不打算说瞎话,而是在干妈的智慧和贤惠面前没有机会。
干妈在小五的推理面前,大惊失色。干妈不是一个蠢女人,但干妈就是每天晚上不睡觉,想上100年,也不会设计如此完整的阴谋。在这一瞬,干妈几乎相信了小五和自己家的血脉毫无关系。她悲观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有这份心计。她太了解那个死鬼丈夫了,以他的能耐,能有如此聪明的后人吗?不能!干妈此时突发奇想,断定小五的生父一定是个技术员(她认识的人里,这是最高级别的知识分子)。单凭那个农村寡妇,再有姿色,也不能达到这样的理论水平。干妈想到这里,就对自己家的小五子肃然起敬了。
干妈对小五肃然起敬的后果是更加敦促小五上学。至于小五提出的嫁给三哥的动议,干妈来了一个釜底抽薪。干妈对三哥说,以后和小五远些。
三哥不懂,说,远些是咋回事?
干妈说,就是别单跟她在一块。
三哥说,为啥?她不是我妹?
干妈说,她是你妹。可她说她想成你媳妇。
三哥说,这能成?她糊涂了?
干妈说,她不糊涂,她比谁都精。无论从他从你,这门亲事都不能成。乱了章法。末梢细节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这个媳妇?
三哥说,这是哪儿的事?我咋能娶了我妹子!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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