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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

_2 毕淑敏(当代)
干妈满意地说,有你小子这句话就成了。无论她说什么,哪怕抹脖子上吊吞砒霜吃耗子药,你咬住了不答应,就有救。
三哥说,救谁?
干妈说,救她。
三哥想了想说,也救我。
假如干妈不是这样一个手起刀落的利索女人,假如干妈拖泥带水给了小五一个缓冲的功夫,很难说小五不把三哥媚倒。但是,干妈以她大智若愚的手法,把三哥和小五的恋情扼杀在萌芽中。
从此以后,三哥和小五视同路人。三哥在一家屠宰场工作,三哥的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染有猪苦胆的味道。三哥对小五的温情脉脉一概视而不见,三哥甚至自作自践,把自己推向鲁莽和粗鄙。
那时候小五的乳房开始发育。它们像一对青杏镶嵌在小五瘦骨嶙峋的前胸。萌起的乳头每天都愤怒地呲着,弄得小五只有佝偻着背,让摩擦的痛感稍有舒缓。半夜里,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核想,三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是一个成熟女人?小五就忍着疼痛,拼命揪扯自己的胸部,想让它更快长高。
不知是这种自我按摩的效力还是不可阻挡的青春,小五的乳房飞快发育,很快就由青杏长成青槟子,然后是青苹果。小五成了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尽管她的学习一塌糊涂。
小五在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小五知道她有办法捉到三哥的心,只是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小五不忙,小五知道三哥对她的冷淡,正说明了三哥放不下她。要不然,为什么其他的几个哥哥都很自然,唯独这个哥哥总是一脸冰霜。装出来的没事就是有事。小五每天晚上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入睡,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三哥的手。小五在这样的想象中觉出快意,早上起来容光焕发。
13.舍身救兄
小五读高中的时候,三哥病了。三哥在杀猪的时候,感染了一种罕见病症。先是红疹和抽搐,后是高烧。高烧之后突然就一滴尿都没有了,医生宣布肾功能衰竭。那些天,全家人像渴望甘霖一样地盼望三哥有尿,可三哥的肾赤地千里。
医生决定透析,这是很糜费的治疗。在有限的次数之后,屠宰场不再支付透析费用。厂方说,杀200头猪的手工,才能换他一泡尿。是他的腰子重要还是大伙的粥碗重要?
家里和厂方抗争,说这是工伤啊!。厂方说,为什么别人都没事,他就有事?你家人的尿泡天生就弱。硬说是工伤,连以前出过的药费,都得让你家给吐出来。
家中所有的钱都用来给三哥买尿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满怀信心。透析的原理非常简单,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人一看也能明白。它是一张大滤纸,把充满了尿的血液从这边透到那边,尿渗出去,血就干净了。透析过后的第一天,特别是头几个小时,人跟没病一样,你不能不对透析充满了感激之情,不能不惊叹透析具有起死回生的效力。但是,人体的废物很快积聚起来,人就开始萎靡,好像被火熏烤的葱管,疲软下去。这样形容也不准确,疲软的是精神,肉身硬肿,皮肤污浊透亮。这个时候,就要赶快开始下一次的透析了。透析就像一条追在身后的狼狗,你烦它,可你万万不能赶它走。它走了,你就没命了。狼狗疯狂地吞噬着干妈四处哀求凑出的钱,看守着三哥的小命。
透析的管子,该一次一换。没钱,改成了两次甚至三次四次一换。透析室医生一看推了三哥去,就不给好脸,说:感染了,死了人,算谁的呀?
即使是这样,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给三哥透析,三哥命若弦丝。
小五想不到还没等到她长大,三哥就老了。三哥不但老了,三哥还这么快就要死了。小五坐在三哥的床前,干妈已不再防着小五,别的哥哥也都退出去了。不是特意安排一个说话的机会,是再没有人能从容面对日益走向死亡的三哥。钱榨干了大家的耐心和勇气,面对只是徒增伤感。能溜的就全溜了。
小五捧着三哥手。小五以为三哥的手是干枯和冰冷的,其实不然。三哥的手粘腻肿胀。小五说,三哥,我要救你。
三哥说,小五。心意我领了。
小五说,你不知道我的心。
三哥说,知道不知道现在都没有什么说头了。
小五逼视着三哥说,三哥,你爱不爱我?
三哥说,爱。我爱你……
一阵幸福的晕眩,以至小五没听清后面的话,三哥接着说……爱妈,爱哥弟兄……
有三哥这一句话就够了。小五说,三哥,你等着。
三哥不知道小五让他等什么,血液毒素积聚,三哥思维已很迟钝。小五看出三哥不明白,小五想,三哥,你很快就会明白。
小五走出病房。小五不需要三哥再表其它的态了,一句已胜过万语千言。小五很想把三哥的手,在自己胸前放一放,就像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样。但是,小五不敢。小五很害羞,梦中的勇气烟消云散。小五觉得现在求三哥做这件事,有点不人道。况且,病房内的人太多,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使她不敢久留。
小五找到三哥的经治医生,说,我哥哥还能活多久?新来的年轻医生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搞清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是那个濒死的肾功能衰竭病人的妹妹。美貌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效的通行证,医生格外好脾气地回答,这个很难说。如果停止透析,也许一个月之后,也许一个星期之后。
小五说,如果一直透析呢?
医生说,如果用最精确的透析液,器具全部一次性,避免感染,再加上周密的观察,那么,可能活很多年。发达国家,病人一边透析一边上班,有些干脆自己家里就有透析仪,周末晚上透一次,可保一个星期。只是……
小五打断了医生的话,说,只是需要很多钱,对吗?
医生说,对。
小五说,我会有很多钱的。
医生很吃惊,面前这个小姑娘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见过除了这个小姑娘以外所有的“我们”,那些个“我们”是绝不会有很多钱的。
小五说:“医生,我求你一件事。在我没拿到很多钱之前,让我哥哥活着。我很快就会有钱的。很快。”
医生没有答应她,这是职业习惯。但医生记住了小五的话,也许小五一往无前的眼神,打动了他。
第二天早上,小五带着家中仅剩的几百块钱,失踪了。哥哥们说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老三彻底没救了。干妈不让大家说小五的坏话。干妈说,有这几百块也救不了老三的命。不如让小五寻一条活路去吧。她本来就不是咱家的人,干吗要拖住她。
小五走了。小五要挣出一大笔钱,给三哥治病。小五从一开始就下了卖身的决心。在所有的旧戏文里,穷家女子走投无路时只有卖身。小五并不觉得卖身是奇耻大辱,她觉得像杜十娘、李香君什么的,要是不卖身,肯定得不到传世的资格。
只是,如何卖身,并且卖出一大笔钱?小五还是处女,小五本来想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为三哥存着,但为了救三哥,只有先将这个身子卖了。小五不知到那里去卖,想象中是大城市卖的价高些。
小五偷了家里的钱,她知道干妈不会说这是偷,但小五坚持认为这是偷。她需要盘缠,她不能爬车,她要用合法的手段,尽快地到达繁华都市,尽快把自己高价售出。这些都容不得耽搁。
小五还在票证贩子那里,买了若干张证件。本来她想只买一张的,票贩子说批发优惠。她把假证按顺序排好,如同一打饼干。她把自己认为最不好听的名字排在前面,记得是叫李桂花。
14.千疮百孔的身体
李桂花一路照章买票到了京城。李桂花让自己吃得饱饱的,买了地摊上的化妆品,她要打磨抛光。李桂花在住所上委屈自己,找了间地下室,和几个倒卖毛线的女人挤在一起。李桂花东游西逛,到处朗朗乾坤正人君子,李桂花急的夜夜垂泪。,她的钱不多了,再徒然耗下去,不要说给三哥治病了,连自己的饭食也没了着落。小五不怕挨饿,但小五怕把自己饿瘦了,影响了价钱。
卖自己是很难的。后来,李桂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市场,那就是街头的舞池。在幽暗的立交桥洞下,有一些痴迷男女,搂抱着走着笨拙的舞步。李桂花是个聪明的女子,窈窕的身材和音乐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她学会了那些并不复杂的走动,尤其是被北京舞迷引为自豪的“平四”,很快弓马纯熟。她向每一个约她跳舞的男人发出笨拙的挑逗,吓的若干人落荒而走。要知道,在这种场所出没的男人,多是民工和下岗工人中的不安分者,和打工妹耳鬓厮磨可以,一到来真格的,想起瘪钱包,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就瘪了下去。
李桂花急死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未入流的挑逗,终于有了回报。一个穿件污黄的写着草书“舞”字背心的老男人,和她疯狂地跳了平四之后,汗流浃背地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我老婆出差了。今晚你就放心睡在这里吧。那个男人说。在一间昏黄的平房里,他冲了一碗黑芝麻糊给李桂花。
李桂花喝着黑芝麻糊,紧张而失望地打量着这间平房。用了许久的电子管灯,两端发黑,如同一根霉坏的山药。她对即将到来的事件有些紧张,最主要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太穷困潦倒了。可是,她不能退却,她需要完成这事。她要把自己成功地卖出去,这是一个仪式。
当她还没有想好是先说价钱还是后说价钱之时,那个老男人已经扑上来。在整个过程中,李桂花一直坚忍地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疼痛和羞辱都被买卖开张的喜悦冲淡,她甚至想到这个人在这间昏暗的房子的某一个角落,也许藏有金条。雨过天青之后,那个人很不满意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黄花有什么不好吗?黄花是多要钱的。李桂花说。身体的破损和彻骨的疼痛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李桂花勇敢和放肆起来。刚才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如今已变得这样容易。
你还要钱啊?那个男人大吃一惊。
白来啊?李桂花像母豹一样坐起来,看到乳房上有清楚的齿痕。
我最讨厌跟处女干这个事了。一点乐趣也没有,白当挖掘工。你还算不错,没哭,也没叫唤。要钱没有,想嫁给我,更没门!男人说着,把干瘦的屁股撅到一边,倒头就睡。
李桂花怒了,掐着他的大腿说,我告诉你老婆。
老男人说,告吧告吧,我老婆早就知道我是这么块料。只要不给钱,她不管。
李桂花走投无路说,那我就上公安局告你。
老男人说,告我什么?强奸啊?谁信呢!这两天舞场上,谁不知道有个乡下妞想男人想疯了,见人就往上贴。别人都不搭理你,还就我这个人,心软,帮你解解痒。我这是助人为乐!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李桂花放声痛哭。
老男人被哭的睡不着觉,说我的小姑奶奶,刚才流那么多血你都没哭,这会儿你哭个什么劲!就为点钱,至于吗?你就是干这行的,今天遇上我,算你倒霉。卖冰棍还兴赶上停电,你说是不是!东西在你身上,我又没弄坏螺丝锁扣什么的,来日方长啊!说着,他用污浊的枕巾替李桂花擦了擦眼泪,还有嘴边的黑芝麻糊。
赤裸着身子的李桂花披散着头发哭喊着说,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我三哥他就要死了!
老男人一愣。说,闹半天,你是真有隐情啊!我这人就喜欢听故事,说来听听。
在李桂花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背后写着“舞”字的老男人听懂了她的故事。当然,李桂花没说她和三哥的关系,她说三哥是自己的亲哥。
老男人说,看你哭的梨花带雨,怪可怜人的。我就再干你一次。
李桂花大怒道,你白占了我一次便宜还不够,上一次算老娘瞎了眼,这一次,门儿也没有!
老男人说,上一次我占你的便宜不错,但这一次,我可是要诚心教你。我这么大岁数了,打连发也是辛苦的事。要是你不配合,累得我热气换冷气,我还不教你了!
李桂花忿忿,说,你教我什么?
老男人说,你要干的这一行,也跟跳舞似的,有诀窍。高手的价码和雏儿是不一样的。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好钻研这个。遇到我了,是你的福气。好了,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不许拧着劲,这是个力气活儿!
老男人说完再次进入。这一次,李桂花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震惊中麻木的神经,恢复了灵敏的知觉,那裂隙好像不在方寸之间,而是刺穿了所有的脏器和整个灵魂。李桂花如行尸走肉,任凭老男人折磨。不,她比行尸走肉要凄惨的多,行尸走肉是没有感觉的,但老男人要求她的配合,不停辗转腾挪……
当李桂花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李桂花觉得自己已经一万岁了。小五死了,永远地死了。一个名叫李桂花的女人活着,穿着小五的身体,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
15.突飞猛进
老男人说,我真是赔了血本了。谁让我这个人心好呢!
李桂花缓缓地说,谢谢你。
老男人说,不用谢。以后若是遇到了我,要免费。
李桂花说,那是当然。
老男人说,我看你这样知书达礼,就介绍你一单生意。我的这个朋友,有钱。如果你把他伺候好了,我估计你一次得的钱,够让你三哥尿10回尿。
李桂花拿着半袋黑芝麻糊走出了那间小平房。她的双腿之间好像夹着一把熊熊燃烧的松明,灼痛难熬。她蓬头散发,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凑着冷水龙头,把黑芝麻糊的小包装袋打开,全都倒进自己的喉咙,然后才有力气进到半截木板隔断的蹲坑上。她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小便解出来。滚烫的尿液如同盐酸淌过,疼的她呲牙咧嘴。她看到尿液中夹杂着鲜红的丝带般的血液,如同小蛇,从她的身体里爬出,坠进黑暗污臭的粪坑。她痛得几乎昏过去,可是她没有昏过去。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哪能那么容易就昏过去!她没那份幸运,公共厕所积重难返的氨气,振聋发聩,在短暂的昏眩之后,她异乎寻常的清醒了。解完手,李桂花又走到水龙头,这一次,是洗脸洗头,收拾清爽。她把厕所当成美容院,把自己粉饰一新。当她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新人诞生了。
那个老男人的哥们很满意,他给的钱,真的救了三哥的命。从此,干妈家每隔两个月,就会准时收到小五寄来的钱。小五从不留地址,钱从不落空。
透析得以继续,三哥的生命就这样被保存下来,三哥每周都要接受透析,三哥逐渐适应了这种以医疗器械代替生理本能的生活,三哥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三哥再也不用去杀猪,三哥不再被风吹日晒,三哥不必在起五更睡半夜,三哥的头发里再没有了猪胆汁的苦气……
干妈不想要小五的钱。干妈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知道这钱不是好来的。但干妈不愿深想,深想下去,是对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的不敬,干妈也承担不起这份沉重。干妈好多次想对老三说,咱不透析了,行不?但干妈一看到老三凝固的目光,干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小五不说,干妈不说,三哥不说,所有的人都不说。每隔一段时间飞来的钱,成了这个家庭的秘密。人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秘密维系着家族的运转,表面上却水波不兴。
小五的买卖一旦打开,业务量突飞猛进。小五从一开始就绝不打算做普通的“鸡”,立志做一个名妓。只有名妓才可能有百宝葙,才可以彻底拯救三哥,给三哥换肾。才可以“从良”——嫁给三哥。小五细细研究了古代那些著名的妓女,个个是色艺俱佳。小五开始研究做名妓的技术,以前,有青楼老鸨代代相传,现在需自学成才。老男人所教的简略几招,充其量只是“初段”选手。小五知道要拉住客人,让客人肯出大价钱,必要有绝活。客人是小五最好的老师,小五和他们细致地研究各种感受,并乐于试验。客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五名声传播,价码也水涨船高。小五并不滥接客,那对身体影响太大。小五很谨慎,小五要细水长流。小五聚类财富的主要手段是以一当十,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小五很仔细地选择委身的对象,对每一个顾客都很投入。让客人觉得物有所值,才会源源不断进账。小五的目标很明确,小五要挣钱,资本只有自己的身体,要爱护资源。
小五知道古代青楼女子,除了天生丽质以外,还要精通琴棋书画,会玩一手或笙或萧或阮或筝,能做诗会对对子,善解人意……小五来了个古为今用。当然了,她不会做诗不会对对子,但现在的男人们也一同衰落,不会这些雅活了。她学会了一语双关的幽默和笑话,当然基本上都带“色”,但不那么低俗和明目张胆,透着一点点的聪明。她学会了按摩和用个保健的小锤子,胡乱在客人身上敲敲打打就说是通筋活络。她有很多闺阁游戏,可令一些孤陋寡闻的家伙惊为天人。
随着阅历的进展,她能在一分钟内判断出对方有没有钱,肯付出多少钱。对于吝啬的男人,无论多么英俊潇洒,她从不动心。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动真情。有若干个男人在一夜欢颜之后,萌生出要包她的意思,小五都拒绝了。属于一个男人,无论那个男人在短期内能给她多少钱,终有枯竭的一天。男人一旦把女人攥在手心里了,他会为她吃醋,但不会为了她无限投入。小五喜欢结识新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在她眼中,如同一枚枚刚采摘的橘子,可以榨出充沛的新鲜果汁。榨过了,就要扔掉,不能总当标本保存着。
通过实践,小五发现,由于若干年的封闭,其实中国的男人是很孤陋寡闻的。因此,要哄得他们高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小五渐渐老辣,成了一名技术高超的性产业工人。
16.改造乳房
只有一点令小五摸不着头脑。她的乳房再也不肯长大,总是保持着青苹果模样,坚硬如卵石。她的各部分机体在频繁的性刺激之下,烂熟如桃,但乳房固执地坚守少女时代的状态。有的客人喜欢这种童真样式,但更多的客人不喜欢。他们想看到一个放浪形骸饱含水分的女人,但小五幼稚的前胸会突然启动他们沉沦的良知,让他们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初恋甚至女儿。
小五意识到乳房成为自己发展的瓶颈,决定改造它们。小五去了正规的整形医院,要求做丰乳手术。医生详细地同小五探讨了她期望达到的尺寸,根据小五的体型计算出丰乳图形,并在计算机模拟出相应影像。小五只看了一眼就说,太小了。医生修改了尺径,小五说,还是小。医生严肃地说,这是能够完成的最大尺径,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最多只能注入这么多硅胶。
小五离开了那家医院。小五认为:人嘛,要么是原装的,天生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果兴师动众全新打造,就一定要追求完美。既然花了钱,受了罪,就要可心。在她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干妈,干妈丰乳肥臀。
小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了一家美容院的招牌。小五走进去,说,你们最大能做出多大的乳房?
接待她的女士说,你想要多大的乳房,我们就给你做出多大的乳房。不够大,不要钱。
小五比划了一下,说,要这么大。
女士咬牙切齿地说,成!
小五留了个心眼,说这么大的乳房,要打进很多硅胶,是不是有危险?
女士说,是有危险。所以,我们不给你用硅胶,我们只给鼻子用硅胶。硅胶很贵,我们用盐水。
小五吓了一跳,说,盐水?那不成了腌咸菜?
女士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用盐水,是当今世界上的最新潮流。又安全又简便又没有副作用。我们并不是把盐水简单地注射进去,要有一些包裹的囊……美容师是有洋文凭的,手艺很好。找他做手术的人预约要到五个月以后,算你运气好,今天有一个约好的顾客临时不来了,空了一张台子。你要不要做?要做就赶快进去,要不然我就打电话叫别的病人来了。
这番话说的小五热血喷张。她在别的事上都很谨慎,唯独到了自己的乳房,就情迷意乱。一头进了美容室的里间,一间阴暗的北房。
据说有洋文凭的美容师切开了她的乳房,裹进一些盐水囊。
小五起身后第一个感觉是胸前沉重了许多。小五欣喜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新形象,知道为手术花费的钱是鲜酵母,很快会衔着更多的钱飞回来。
美中不足的是发酵的太夸张了,好像两只酸奶罐子。美容师解释,过一段盐水会有所吸收。新打造的乳房就像刚买的白布,下了水,尺寸会缩的。
小五也不好多说,确实是按她的意思度身而作,不能退货。小五人气攀升,前来的男人都有喜爱丰乳的癖好,骨子里是没长大的男婴。
小五的乳房渐渐地在圈子里有了小名声。那种充满了水泡的乳房,抚摸和蹂躏起来,感觉很是怪异,前来寻欢的男人们爱不释手。小五把所得的钱,一部分寄给干妈,一部分留了起来。她迅速地衰老,好像还不曾年轻就饱经沧桑。小五要为自己留个后手,她不可能总是如日中天,卖笑女子的职业生涯极其短暂。
小五从来没有回过干妈家。小五不给家中写信,寄钱的时候,总是用电汇。
肾移植需要很多的钱。小五卖命地挣钱。所有的淫荡都因有了这样远大的目标,而变得辉煌。小五学会了卖笑,伪装处女和伪装高潮,小五能让客人们慕名而来,掏光了口袋里的钱,还恋恋不舍。小五为自己租了很体面的房子,过起了带点小资味的城市女人生活。
虽然小五严格选择客人,有时也因对方报出的价格太诱人,也接待粗鲁的客人。小五通常采用的手段是陪着他们先喝一通烈酒。再骁勇的男人也敌不过酒精的度数,当醉眼朦胧之时,一触即发,卖笑女子就可偷工减料,以逸待劳。小五会装疯卖傻,小五会五花八门的酒令,小五会甜言蜜语,小五会卖弄风骚……总之,小五会用种种手段保护自己,绝不死扛着,让自己筋疲力尽。
那个客人好像刚从猿猴进化过来,浑身多毛充满山洞的气味。小五从一开始就打了冷战,觉得不祥。果然,小五劝酒,他说不喝。小五说这么棒的男人,怎么不喝酒?多毛的男人说,喝了酒,就饶过了你,我怎会那么傻!
于是,小五知道自己遇到行家里手了。小五的胸中就涌起了一股悲壮,小五不知道壮士慷慨赴死是怎样的英烈,但把它缩小一万倍,可能就是自己的心态了。小五咬紧牙关,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那个男人的手,好似隆隆的坦克,从一双乳房上碾过来碾过去,想夷为平地。
小五感觉水囊好像老鼠,在她胸前滚动,大手继续施压,软肋挤住了心房,呼吸受到强烈压抑。
小五坚忍着,不出一丝声音。如果想早些结束苦难,就要像烈火焚身的勇士一样,咬紧嘴唇。任何声音都会刺激这个魔鬼,让他感觉别致有趣,变本加厉。只有暗无天日的沉默,才能早点救赎。
莽汉的手在小五的乳房上横冲直撞。乳头由最初的兴奋坚挺变成疼痛的怒张,乳晕颗粒凸起犹如清晨的草莓,乳房增大仿佛随时要爆炸的圆形手雷。就在男人之手一个极其猛烈的揉搓之后,小五突然感到左胸坠落,随着锥心的刺痛,奇异的空虚感油然而生,整个左半个肢体痛楚麻木,左脚尖痉挛抽动。小五一下惊坐而起,惊惧席卷身心,一道宽约2寸的撕裂感,从她的左肩直劈到了左胯。淋漓的冷汗使她完全忘记了身上还匍匐着一个贪婪的男人。
17.诡异的分裂
男人被掀翻在地,鼻青脸肿。他从情欲的高峰被打入谷底,恼羞成怒。多毛的手指疯狂揪住小五的头发,怒骂道,臭婊子,装什么金枝玉叶啊,居然不让碰……
小五的头发被高高揪起,赤裸的胸部格外高耸,男人穷凶极恶的表情僵在那里,变成惊骇莫名的恐怖。小五是从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发现事态非同小可。小五低下头,于是看到从左胸下方,有一道深深的裂隙。不是皮开肉绽的破损,如果是那样,还不至让人胆颤心惊
。在表皮完整之下,错裂出一道峡谷。小五的左乳房到左大腿根,如同被南京大屠杀时日本军曹斜劈了一刀,掰成毫不相干的两瓣。
一堆膨起的圆包,约有数个乒乓球大小,堆在小五左腹之下。她战战兢兢用手捅了一下,包是软的,有波动,还有……跳动。小五悲惨地发现圆囊波动的频率和心跳一致。
“你把我的心给揪下来了!”小五歇斯底里迸叫,狞厉凄楚。
嫖客也大吃一惊。因为灯光的作用,他看到小五的身体一分为二,如同一根被剁开的白蜡木。他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稚嫩的苍老的,但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的分裂。他听到了小五的嚎叫,正是这母狼似的叫声让他平静下来。这个女人还能有这么大力气叫唤,这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说,叫什么叫!你的心真要掉下来了,你还有力气叫!
说着,他伸出手指,掐住小五大腿根处的鼓包。小五乖乖地让他掐,毕竟这个人告诉她:她的心还在。如果心不在了,她就不能活了,再也见不到三哥了。
男人狞笑着说,白玩你,免单!
小五说,你伤了我!你要赔我!
男人掐着水包说,这就是你的奶子!你用假奶子骗我,你还想要钱!
小五这才知道,原来是假乳中的水包,在剧烈的揉搓之下剥脱,从乳头处直线向下坠落,如同一把剔肉的重锤,撕开了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筋膜,直捣腿根……
小五很快进行了手术。手术把乳房中乱七八糟的水囊取出,小五期望自己恢复原样。小五不敢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意识到自己的乳房太夸张了。这种不适当的丰满很容易让人联想,小五希望自己在三哥眼中冰清玉洁。现在,一切将重新开始。
当她完全清醒以后,医生说,你在住院记录上,亲人联系一栏所填都是假的。
小五点点头。
医生说,有一些问题,我们必须同你的家人谈谈。
小五说,我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谈。
医生说,不行。
小五说,如果不行,你就不要谈了。
医生急了,说。我要谈的话,等不得。
小五说,那就说好了。
于是医生就站在那里,边想边很吃力地说,我们在为你乳房手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包块。
它是恶性的。
医生本来以为小五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小五说,这不是真的。
医生说,我没有必要骗你。这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事情。如果你的亲人在场,也许我们当时就会决定为你做乳房切除手术。现在,我们已经损失了极其宝贵的时间。时间是输不起的。你知道吗?
小五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这么年轻。我怎么会有这种毛病。
医生说,年龄不是保护伞。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如果你感到很痛苦,告诉护士,我为你开了镇静剂。
小五说,我都明白了。医生走了。小五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小五服下了护士为她拿来的药物,然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小五从来没有睡过如此香甜的觉,简直是死了一个世纪。当她醒来以后,她对护士说,你把医生叫来吧。
医生来了。医生说,你有什么事?
小五说,我同意手术。
那天晚上,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她的饱受苦难的乳房啊!它还没来得及让三哥亲手抚摸,它们除了被侮辱和被损害,从来没有得到呵护和温柔。还没有一个婴儿如花瓣般的小嘴亲吻过樱桃般的乳头,它还没有喷射过一滴洁白的乳浆。它只是被填进污浊的盐水,被兽性的蹂躏。它愤怒了,它要反抗。它反抗的方式是那样的奇特。它长出了一个瘤子,它要和这个瘤子玉石俱焚。现在,它要解脱了。它的苦难就要到头了。这一切就要消失了,它原先高耸的地方,将是一道可怖的疤痕。这还绝不是全部。如果命运的魔爪还不放过小五,那么被切除的就不单是乳房,还有她的生命。
18.小组游戏
小组进行了若干回,虽时有突破,基本心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做小本买卖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说几分,我就说几分。你若是不说,我也不说。人们是靠自己的秘密活在世上的,要是都说了,人们还有什么?
褚强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您要是不怕受到重大打击,我就把迄今为止参加小组的真实感受告诉你。我觉得大家都在外围绕圈子,没有实质性的交锋。三锥子扎不出个血来。

程远青笑道:“都是癌症病人,要是扎锥子放血,就得报病危!”
程远青委婉地提醒褚强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不是普通的成长或是发展小组,而是一群濒临死亡的人的特殊团体。
程远青说:“需要有一个活动,让大家同仇敌忾。”
褚强说:“您设计到墓园面对死亡的活动,是个好机会。”
程远青说:“时机早了点,酒还没有酿好。下次小组活动,你带一条花围巾来。鲜艳些,最好是真丝的。”
褚强觉得有趣,说:“干吗?”
程远青就把想法同褚强谈了。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选在医院的诊室里。按说诊室不能当会场,程远青亲自出马和院方联系,希望得到支持,除了借用地方,绝不动设备。其实诊室除了桌子板凳之外,就是诊床和看片灯,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院方答应了。
诊室面积有限,座位不能围成优雅的圆形,因地制宜把凳子约略摆成多边形。程远青道:“走进医院来进行小组活动,感觉若何?”
一向很沉默的成慕梅第一个发了言,说:“我最讨厌医院了。这是一切灾难的策源地。”
虽然成慕梅不招人喜欢,但她低沉而愤怒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众人不由自主地点头。
程远青说:“我也很不情愿到医院来。我选了这地点,有人骂我吧?”
有人说:“哪能呢。医院是什么地方?闲人免进的,您必有深意。”
岳评说:“咱们不是闲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家频频点头。是啊,医院如今成了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场所,灾难开始的地方,生命的终结也在这白色之地。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看着组长,她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程远青含笑道:“我们先来做一个游戏。”
大家就很夸张的响应。不仅是游戏有松解人紧张的神经之效力,更重要的是,在医院这个不苟言笑充满权威的地方,能做游戏,让病人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和恶作剧的创造感。
程远青更正道:“说是做游戏,有点不大准确。更正一下,咱们是做角色扮演的小话剧。”
周云若以前在学校演过戏,急着问道:“脚本在哪里?谁是导演?谁是主角?”神情已暴露出想当主角的野心。
程远青微笑道:“别急!别急!人人有份。男主角已经有了,就是褚强。”
褚强很绅士地站起来,向几个方向弯腰,口中念念有词道:“承蒙信任。”让人忍俊不禁。大家说:“别这么假模假式的吧!只有你一个男人,当然男主角非你莫属了。”
成慕梅冷着脸说:“女的就不能演男的了吗?”
大家的好兴致没被打断,接着嚷嚷:“女主角呢?”
程远青说:“人人都有机会。”
应春草小心翼翼地问:“不管长相身材什么的?”
程远青笑说:“不管。内部游戏,谁先报名,女一号就是谁的。”
安疆问:“岁数呢?”
程远青说:“也不管。老少咸宜。”
大家都笑,成慕梅不笑,卜珍琪也不笑。成慕梅不笑,是因为总阴阳怪气不合群。卜珍琪不笑,是她吃不准要干什么。长期的机关工作,养成了她绝不轻易表态的习惯。
周云若抢先说:“我第一个报名。”
大家见周云若自告奋勇,就鼓掌。看周云若和褚强站在圈子中间,觉得俊男靓女的,挺般配。
程远青说:“我是导演。就叫我程导好了。”
程远青像模像样地指手划脚:“剧情很简单。褚强,你就假装是病人,女病人,刚患了乳腺癌。还不知道,只是怀疑。你来看病。接待你的医生,周云若扮演。至于剧情,你们向下发展吧。总之,褚强是一无所知的病人。周云若你按照你所知道的医生来演。”
大家静下来,挤了许多人而显出拥挤的诊室鸦雀无声。
褚强忐忑不安地坐着,把特意买的真丝花围巾裹在头上,还真有那么点妩媚之态。褚强突然想起,问:“程导,我多大岁数?”
程远青环顾大家,问褚强:“为什么想起这问题?”
褚强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岁数大和岁数小的女人,想的不一样。岁数大,主要考虑的是生命安全。岁数小的女人,可能会更多地考虑性征的问题。”
“那我问问周云若,当你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后,有没有为自己即将失去如此美好的性征,而非常伤心?”
问题极具有杀伤力。大家都洗耳恭听美丽年轻的周云若,如何作答。
周云若说:“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褚强说:“当然是听真话。”
大家说:“真话假话都想听听。”
周云若说:“那么,是先讲真话还是先讲假话?”
大家说:“先讲假话吧。要是把真话先说了,就没有兴趣听假话了。”
周云若说:“好。我就先讲假话。听好了,我开始说了。”
19.白云之舞
周云若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大家,她秀丽的长发如溪水般流畅而下:“第一个念头是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死亡原来是遥遥无期的,没想到猛然拉近。我要赶走它。不惜一切代价赶走它!医生说,要切除我的乳房,还要进行大剂量的化疗,所有的头发都会脱光……我一点都没有迟疑,对我来讲,乳房再重要再美丽,它也只是一个局部。为了全体的利益,我要在所不惜。就这样,我义无反顾地上了手术台……”
这个过程,人人都已走过,不忍回首。现在,听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用平静的声音叙述出来,其中所蕴含的震慑,仍惊心动魄。最可怕的是她们在感动之余,记起了这番铿锵之言,居然是——假话!
大家脸上的表情僵滞着,感动的泪花未及旋出,就被疑惑的焦灼烤干。
之处。计划再好,人是活的。组长只有随着情绪起伏快速调整。就像高超的冲浪选手,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计划的。一切都在追逐浪花中完成和精彩。程远青给了褚强一个眼色,褚强就披着他的花头巾,无声无息地从圈子中央退出。只剩下周云若一个人坐在圈子中间,凄迷而惘然。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看一看周围。”
周云若仿佛幼童,顺从地张望。她看到很多婆娑的泪眼,很是惊奇。真实往往是残酷而偏颇的,眼泪鼓舞了她。如同一枚花蕊,向花瓣敞开了心扉,花瓣回报它芬芳。这些话很懦弱,不符合癌症病人在公开场合的形象。她预备着受到批评以致评判的。在所有鼓励癌症病人康复的书中,都把形体上的缺失,列在无足轻重的地位。
活检确诊之后,周云若的第一个难题是对不对父母说?远在寂寞小镇的父母,是她最亲近的人。思考的结果是——不说。她要求医生保守秘密,除了校方领导之外,一概不传。消息封锁好之后,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了男友。
她对追求了自己很久的男友说,我要和你睡觉。男友吓了一大跳。他们相好了很长时间,在饭厅吃饭的时候,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惹的很多人羡慕或悻然。周云若常和男友在公园里亲密,她不找僻静地方,专找公园要道拥吻。太清静的地方,她害怕。怕男友控制不住自己,越过雷池。她是一边深吻,一边四处张望。男友有些不解,说多幸福!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周云若说,我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男友说,你管他们呢,现在是二人世界。如果你特怕人看,咱们到那边草丛。
周云若说,想的美!我才不跟你到草丛。
男友说,怕我使坏?不会的。你不愿时,我不会巧取豪夺。
周云若说,你不懂我。我是看人们看我们的表情。
男友说,真讨厌!好像没看过大片。
周云若说,我喜欢他们的眼神。看的人越多,我越来情绪。
男友说,你不因爱我才和我拥抱,是为了让别人看。
周云若不服气地反驳,这就是爱情的观赏性。
男友也不跟她废话了,观赏就观赏吧。众目睽睽之下的拥抱和接吻,的确更能让男友忘乎所以。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周云若对男友说,我要让你看看白云。
周云若一方面大胆无羁,经常和男友在光天化日之下吻抱,另一方面,她又是非常保守的女孩,不越雷池一步,至今还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激动时,周云若把男友的手的活动范围,明确地限制在腰部以上。此区域内,最美好的风景就是周云若高高耸起的乳房,像进口的葡萄柚。男友抚摸,感到它们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瓷实,而是充满了云朵般的虚无和弹性。男友简直被“白云”迷住了,说,我身上任何一块肌肉和组织,都没有让我有如此奇怪和舒服的感觉。
无论男友怎样软硬兼施,周云若就是不让他再向下走一步。那个学历史的好男孩,很长时间内满足于望梅止渴。后来得寸进尺,强烈要求一窥“白云”。男友说,黑暗中已经多次接触,很希望能在阳光下一睹真颜。要不然,无论对我还是对它们,都是遗憾。
周云若说,等着吧。会有那一天。
男友眼巴巴地问,哪一天?
周云若说,洞房花烛夜。
男友就拼命揉搓自己的头发,让激情平息。
当周云若提出和男友上床睡觉的要求之后,男友吓了一跳之后说:云若,你是不是遭人强暴了?
周云若说,呸,不要脸!我做好人好事,你却说这种恐怖的话!
男友说,我猜,必有一个如同八国联军那样的入侵,才使你这个稳定的封建社会发生巨变。如果你惨遭不幸,我为你复仇!
周云若顾不上感动,她已被自己的厄运压的喘不过气来,可她不能吐露真情。
20.完整的见证
患病的乳房,外表依然可爱,不久却将从枝头坠落,万劫不复。它脱离了身体,从此不知漂流何方。也许蠕满蛆虫,也许干枯成朽叶。周云若最担忧的还不是自己的病况。她很年轻,还不知死亡为何物,她不相信年轻的胴体会腐烂成泥浆,死亡是不足惧的,它遥远而不真实。最可怖的人们快意的笑脸,周云若残忍地嘲笑过别人,她惧怕报复。周云若是从小地方来的美女,这两个因素使她在长时间内喜爱嘲笑别人。一个女孩对自己容貌的基本评价,将强烈地影响她一生的走向。恐惧甚至压倒了她对疾病的忧虑。她以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真情掩盖,瞒天过海。
周云若要和这不公平的命运抗争,要给“白云”一个栖息的归宿!她爱惜自己,爱惜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为了这个美丽的局部,她不惜牺牲一次全体。况且这个男子,是她完整身体的见证,在她最妩媚最晶莹的时候。过了这个时刻,她就是残缺和血污的,是破旧和凌乱的了!
要给男友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周云若说:“我要动一个小手术。虽说小,但它会破坏乳房的美丽。我希望能在这以前,把一个完整的我呈现给你。这就是实情。”
男友把周云若揽在怀里,泪水坠落下来。周云若的手被男友的泪水砸痛。
那一天,周云若穿着素白丝裙,没到脚踝,飘逸如仙。腰间扎的是天青色绸带编起的带子,那是她自己编的,用了整整7天的晚自习。那一晚他们喝了很多酒。以周云若当时的身体状况,是不宜喝酒的,但她一醉方休。深红色的葡萄酒像陈旧的水晶,仿佛深闺里的倦猫,慵懒而温暖。他们的第一次进行的很神圣,有一种祭坛的味道。男友对周云若的乳房小心翼翼,一再地问哪一侧有病变?周云若闭目不语。冰炭相煎,心冷如雪。深醉之后,如火如荼,再后就是一床殷红。他突然很怕,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崩溃感。周云若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再仔细看看吧。你要是珍重,那就谢谢了,你是人证它是物证。你要是怕有什么责任,权当自己色盲好了。
周云若完成了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仪式,周云若恋恋不舍。她捧着男友的脸说,请记住我。记住我的一切。以后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你看到的是绝版……
男友还太年轻,激烈的运动消耗了他的体力,没有为性爱后的爱抚和窃窃私语留出足够的精神,他有一声没一声应对着,很快就沉入深深的睡眠。
他们住的是男友一位亲戚的房间,那亲戚到西藏支边,要三年后才回来。周云若环顾四周,凄冷一笑。她要记住这个地方,包括窗台上的假花。这里见证了她的初夜,也见证了她的完整。如果她不死,如果她还有心情,她会来凭吊。她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向这间屋子的烟囱致意。
周云若悄悄地起身,已经是凌晨了。周云若约好了就要在今天住进医院,身边这个此刻和她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子仍在熟睡。她要孤身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向未知。
男友醒来之后,看到字条。“如果你爱我,就千万别找我。如果你找到我,我不认识你。”
周云若现在常常使用“完整”这个字眼。对一般人来说,完整是不成问题的。完整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和平状态。国家不完整了,那就叫殖民地。一个人不完整了,那就叫残疾。一个女人不完整了,那就是劣等品。
手术很成功,发现比较及时,周云若年轻。年轻的机体抵抗力强,修复的力量很旺盛。手术之后很短的时间,周云若就可落地行走,肩部的运动和手臂的水肿也都较轻。
化疗之后,周云若一头油黑的长发,在一周内脱清,露出白生生的头皮,摸上去好像煮软了的乒乓球,富有一种可怕的弹性。同病室的病友,都在为周云若惋惜,怕她禁不住这恐怖的一击。很多女人,在手术当时,尚属坚强。当秀发如腐草连根脱落,只剩下铮亮秃顶的时候,最残忍的心理刑罚才刚刚开始。
很多病人寻死觅活,失去了一个乳房,已经不是女人,现在又失去了头发,连男人也不是了。丧失了头发保温功能的脑壳,清醒到痛楚。头发的重量,已被每个人纳入了大脑的重量,此刻一旦消失,脑子就被挖空了一部分,周云若简直觉得自己傻了一半。当人们静观秃头美女,预备着她嚎啕痛哭甚至奔向窗口企图一跃的时候,周云若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自己的小提包,从中拿出一顶假发。她像经营山西刀削面的老师傅,用一块毛巾抹净了趣青的头皮,把假发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假发做的很精细,柔曼飘逸,最时髦的“碎披”发型,需理发师一根一根地将头发从内向外切削而出。前额一缕黑发被挑染成琥珀红色,斜洒眉间,风流俏皮。周云若因折磨而骨感分明的脸庞,现出陡峭的病态之美。
这姑娘,看着不言不语的,可真有心眼。来前就把假发备好了。临床的一位得了肺癌的老奶奶不住地夸奖。
周云若淡淡一笑,不做解释。她历来精打细算,是个“还价大王”,但买这顶昂贵假发,一分钱也没有还。假发下的脑袋,值这个钱。讨了,就委屈了自己。身体稍有恢复,周云若就辞了学校找来的护工,四处活动。癌症是不能轻言治愈的,只有缓解。癌症统计5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但是不统计治愈率。癌症是慢性病,癌细胞并没有离开你,它和你难舍难分。它同你达成了暂时的平衡。它在暗中休养生息,以求反戈一击。
周云若一边牙齿打着颤,一边嚼着干吃面,顽强地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乳腺癌的书,都看过了。知道的愈多,她就越离群索居。
21.绝望的解脱
休学一年后,周云若恢复学业,成绩比以前还好了。知道底细的教授劝她不要如此搏命,周云若总是淡淡一笑,说我会保重自己,谢谢老师。如果有了病,又没有了钱,那才真是悲上加苦,只有拿下高学历,才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
由于这种说不出口的残缺,周云若觉得自己低人一头。自卑的表现就是周云若高傲冷漠,斩山筑城,断谷起障,把自己全面封闭起来。男友在她住院后四处寻找,想不通一夜柔情蜜意之后,怎么就人间蒸发。因为不在一所大学,他打探不到实质性的结果。周云若出院很久,男友有一次碰上了她。男友的指甲直抠进她的肉里,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上天入地!周云若说,我不认识你。男友说,你一走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欠我一个理由!
周云若看到男友比以前瘦削了,心中发痛。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回头,那段生活已经死了,让一个死尸复活多么可怕!她绝不能让这个人看到她残缺的身体,不能!她决绝地说:“我什么都不欠你。连理由也早就给了你。你放开我!如果你再纠缠,我就报警!
男友被她吓呆,放开了她,不是怕她报警,是明白眼前的这个决绝的女生已不是他的恋人。
周云若回去之后痛哭不止,无论流多少眼泪,她都不用手去擦。这种哭泣的方法,是她摸索了很久之后才找出来的,宣泄郁闷,不伤眼睛。无论你夜里哭多久,早上用冷盐水敷敷眼皮,照样一个清晨美人。
周云若又是毫不讨价还价地购买了义乳,像将军跨上战马一样,把假乳佩好。从外表看,她婀娜多姿曲线优美。周云若终日埋头读书,心无旁骛。一天,她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否性冷淡的时候,周云若恼了。她本想术业专攻,日后,倘病魔放她一马,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杰出学者。这条路太冷寂了,每当病情出现反复征兆,又要到医院化疗,周云若残存的自信就荡然无存,怀疑起自己全部生命的价值,包括这样的苦读苦修。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所谓不明不白,是她至死都不能将真相示人。
周云若情绪极端低落,一个名叫蒲的男生开始追求她。周云若那种从骨子里向外渗透的冷漠吸引了他,人总是会为一些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所吸引,蒲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刚开始,周云若对蒲和对其他人一样,冷拒于千里之外。但这种冷拒,更激起了蒲的热情。蒲见过冷拒的女孩,但那多是一种姿态,如同扇子扑动微风,是为了让火焰燃烧的更持久更猛烈。蒲以为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微风会转化成热风。没想到,周云若拒绝,是真正凛冽的寒风。但寒风可以扑灭炉子里的火,却不能扑灭旷野中的火,蒲就处于这种激动当中。为了矫正蒲的偏颇,让自己耳根清静,周云若除了自己的病,什么都说了。我出身贫寒,我失过身,我常常有一死百了的念头……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很丑陋。但丑陋的周云若似乎更具魅力,蒲从一往无前干脆变成神魂颠倒。周云若很清醒,蒲可以接受一个贫寒的妻子,一个失过身的女孩,一个忧郁而凄楚的女生,但蒲不会接受一个罹患癌症的女子,一个丧失了乳房的女人。周云若发现自己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和蒲的交往,使她有了自信——那就是——即使在这种极为可怕的病中,她依然充盈魅力。这种脆弱的自信,只有在同蒲的缠绵当中才会产生,一旦分离,那一切又成虚幻。奇特的爱恋,使周云若活力迸发并感到人生是有希望的,于是她会热衷与蒲约会。但她绝不允许蒲碰撞自己的胸部,宛若中世纪的贞女,冰清玉洁。
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引诱蒲。她感觉到自己的卑鄙,她是把蒲当成一剂药——精神的荷尔蒙。当她由蒲的热切和激动中,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之后,她就断然冷淡蒲。她准确掌控着爱情游戏的节奏,把健康男子当成月亮,以映照自己的女性引力。然而,无论周云若怎样操纵,情感自有水滴石穿的韧性。终于,无论周云若怎样婉拒,蒲都寻求躯体进一步的接触。周云若明白是离开的时候了。关于分离,周云若已颇有经验,知道怎样才能行云流水般结束。一切都是和初恋男友的重演,只是蒲看不到周云若的乳房和身体。当失魂落魄的蒲找到周云若的时候,周云若风淡云轻地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周云若在歇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寻找新的男友。然后再把他抛弃。俗话说事不过三,事情一旦超过三次,就变成了惯性。
患了乳腺癌的切除了一侧乳房的周云若,已经变成了情感高手。她不是为了玩弄男性,只是要为自己的绝望寻求解脱。一旦这种确认完成,她就停止进一步的情感汇入。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周云若就快刀斩乱麻,扬长而去。没有人怀疑周云若的真情,她烈火般投入。周云若从未贪图过钱财,在所有的交往中,都是“AA”制的强烈倡导者。周云若不淫荡,简直是守身如玉。周云若不风骚,完全凭着自己不凡的谈吐和高雅的仪表,加之那种奇异的哀伤和洞察世事的清明,吸引了一位又一位的男友。每每把对方拖到“性”的深潭边,便把他们残忍地留在那里,自己踩着青苔全身而退。周云若沉湎其中,几近炉火纯青。有限青春无限经验,不为钱财,只为精神不寂寞。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乳腺癌小组的招募启事,周云若就会一直游戏下去,直到病魔将她收了去或是某天倦了,金盆洗手放弃这种玩法。她很希望和同病相怜的人有一个交流,推荐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精神的性欲有一种黑暗而神奇的力量。它可以帮助战胜癌症。
22.小组之手
周云若讲完了。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第一个反应还是感动。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一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感动在里面。
褚强吓的不轻。天啊,这个看起来清纯无邪矿泉水般透彻的姑娘,居然九曲回廊,好
一个冷血杀手。这是今天她自己招了,要不然下一个殉难者还不定是谁呢?
一向断后的成慕梅抢先发了言。她说:“周云若,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这里面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请你原谅,没有批评的意思。真到了我们这一步,就无所谓肮脏还是干净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一吐真情,是因为你太孤独了。孤独可以让人变态。”
程远青很高兴成慕梅发言,小组里,一个人的沉默,会引发多种猜想。当然了,若是那个人天性不爱说话,神情表示和大家心心相印,倒也不必太在意。成慕梅显然不是这样的。貌似无动于衷,其实字字入耳。
卜珍琪紧接着说:“周云若,我能想象到你的痛苦和发泄的手段,但是,这是否太消极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一个器官可以决定的,你失去了这个器官,可是你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格。你在骄傲和自卑的两极滑来滑去,这就决定了你对男人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的。不知你想过没有,那些被你抛弃了的男性,他们会怎样想?你耍弄了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报复的一种手段。医生辛辛苦苦地把你的生命抢救过来,你却用它伤害了别人。”
这是一个质问。
程远青面临着一个难题。周云若说的是真心话,卜珍琪说的也是真心话。燧石对燧石,打出了火花。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突破,沉闷空气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在这一点上,程远青感谢周云若,她把自己鲜血淋淋地剖开了。在她自己那一方面,有她骨鲠在喉不得不吐的情势,但对整个小组,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程远青说:“我想做个小小统计。在座各位,是愿意别人把你们当成病人,还是当成正常人?愿意属正常人的,请举手……”
程远青的话音未落,组员们的臂膀就举起来了。从骨瘦如柴的安疆,到冷漠淡然的成慕梅,从嘻嘻哈哈的鹿路,到胆小畏葸的应春草,所有的臂膀都举起来了。
在这个刹那,感动如钱塘江秋天满月时分的潮头,扑上了程远青的眼帘。真的,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不正常的。可她们渴望做一个正常人,这发自内心的渴望,让乌合之众的乳癌小组,趋向一统而刚强。
大家异口同声道:“不管我们身体上有什么样的病,是轻是重,我们要做精神上的正常人。”这些得过乳腺癌的女人面面相觑,有了一个约定。
她们的血液沸腾起来,即使她们的血要比健康人少,要比健康人稀薄,依然缓缓地沸腾了。
周云若说:“今天真好。真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现在,扔倒大家的怀里,我可以轻松地走了。求你们了,也讲真话吧。”她诚恳坦率地看着大家。
程远青一如瞬息万变的战场指挥员,判断着情况。周云若紧闭心扉漫长岁月之后,把门敞开了一条缝。表面上好像满不在乎,实际上,心细如发,极为在意众人的反应。卜珍琪发表尖锐意见,她内心如何应对,也在未知之数。大家允诺的坦诚相见,还未付诸实施。此刻中断讨论,在周云若心中将留下怎样潜在捩伤?她当众揭开创口,如今,血泊尚未凝结,人们却蜂拥着围拢另外的人了,这被人遗忘和忽略的荒寒,可能覆盖她整个人生。也许她从此收起她的心,就像农妇收藏起她惟一的嫁衣。
小组之手,揭开内心魔瓶的封纸,往事的妖烟蒸腾而出。
周云若长久以来,被“爱”煎熬的头重脚轻,仿佛癌症转移到了大脑。她时刻需要证明自己是可爱的。情人节的时候,有人买300元一支的“蓝色妖姬”玫瑰送她,这算不算就是爱了?不知道。接吻,到喘不过气来,一方感冒,另一个第二天早上也狂打喷嚏的时候,这算不算是爱了?依然不知道。周云若甚至像007一样,关注测谎仪的国产化进程,虽然这对她的爱情测试绝无实质性的帮助。她抚摸着残缺的身体,知道他们爱的是一个影像,而不是真实的自己。那么,真实的自己是不是可爱呢?
她渴望答案。
23. 我得了乳腺癌
安疆说:“孩子,你可爱。那些话吓着我了,你说出来,就证明你不愿意那样做,这就可爱。我这一辈子过的很平淡,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说假话。所以,孩子,信我的话。你是可爱的。”
安疆的身体在急剧恶化,走向垂危。垂危在某些人的想象里,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在癌症病人那里,是缓慢而坚定的不可逆转的滑脱。她们都熟悉它,在无数病友的身上碰
到过它,现在,它毫不客气地居住在安疆身上了。她们都认出了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纵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能怀疑安疆的诚恳。
周云若看着安疆。她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相信她。但她固执地认为,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就像过了期的请柬,即使是真的,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周云若乖巧地说:“奶奶,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记住您的话了。”
安疆只是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无论从光芒还是从温度上,距离驱除周云若的心灵之冰,都太过微弱了。这是周云若的心灵蹦极,从高处坠下,无所依傍。
程远青说:“周云若,我有一个小建议,不知你愿不愿试试?”
周云若极快地回答:“真的?程老师,我愿意一试。”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对她说,我得了乳腺癌。希望大家把自己听到后的真实感受告诉周云若。行吗?”
大家说:“做的到。”
周云若忸怩地说:“我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
程远青斩钉截铁:“有。”
见周云若迟疑,大家说:“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再说一遍吗!有什么难的!”
周云若迟疑着。大家不解。但程远青深知,这很难。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是很多谬误的藏身之所。
无望的等待。很长很长。周云若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但内心翻江倒海。除了医生之外,她还没有亲口对一个人说过自己疾病的名字。即使是对着医生,她也总是说:“我的那个病……”此刻张口,对她是莫大的挑战。
她张望四周,从哪个人开始呢?她磨磨蹭蹭走到安疆面前,看着老人历经沧桑如风干咸菜一般黑苍的脸庞,她说:“安奶奶,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得了一个病……”
安疆看着她,竭尽全力地点头,她要驰援这个年轻的女孩。
周云若卡在那里了。她说不出自己的病名。她不敢说出它。它对她是那样熟悉,她的生活因为它,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变化。她从来没在人前称呼过它,陌生的如同非洲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程远青殷殷看着周云若,很想帮助她。可此刻最好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发的等待。如果不能在等待中重生,就只有在等待中沉没。
周云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原本就贫血的嘴唇,由于牙齿切压,显出弥漫的苍白和局部的紫癜。她很想退缩,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呼唤那个魔鬼?她的身体向后倾倒,好像莅临深渊。近在咫尺的安疆比别人更早地发现了周云若的企图,她不顾一切地扑去,抱住了周云若。老人太瘦了,当她凸起的肋条敲在周云若时髦服装的扣子上,人们听到了金属的响声。“孩子,说吧。我在听。”她用手抚摸着周云若,她的皮肤因为这种抚摸竖起了一些褶皱,就像拉长的太妃奶糖,久久不肯平复。
周云若来不及思索,就在安疆的怀抱中开口:“有人得了乳腺癌……”
大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云若终于说了。一个进步。可是不彻底。程远青紧问:“这人是谁?”
周云若非常不情愿地说:“我。”
程远青说:“那就请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不要说有一个人,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说:“我得了乳腺癌……”此语一出,她漆黑的眉眼流出了澄清的泪水。想象中,她以为该落下红宝石一样的血珠。
安疆紧紧地抱住她说:“孩子,你命好苦!”
大家的眼泪就一起流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病和孤单恐惧,连褚强的眼眶都潮的能养金鱼了。只有程远青不哭,不是她不哀伤,她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使命。她走到安疆和周云若的集合体面前说:“周云若,请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周云若为难地说:“还要说啊?非要说啊。程老师?”
程远青不容置疑地说:“是。”
周云若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周云若得了乳腺癌。”她的声音比刚才要稍微亮一些,这句话的完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泪水涌流的更畅快了。
安疆说:“我也得了。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难过了……要不,你还是哭吧,哭哭或许会好受……你得了病,这不是你的错,你挺勇敢的。是个好孩子。”
周云若栖息在安疆的怀抱里,水乳交流。母亲都不曾知道这大秘密。周云若真想永远匍匐在这个细弱但是温暖的怀抱中,程远青打断了她的享受。“接着干什么?”
周云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程老师,告诉我。”
程远青拍拍周云若说:“想想看。”
周云若冰雪聪明,稍加思索,说:“我要走过去和每一个人说一遍。”
24.生命的交融
周云若很舍不得地钻出了安疆的怀抱,走到应春草面前。“我得了乳腺癌……”周云若想起了什么,就又重复道:“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应春草,这个一贯细声细气的女人,突然大声回复:“周云若,你得了病,这一点也不影响你的可爱。再说,不可爱又有什么?别人爱不爱的,管它呢。只要咱自己觉得可爱就够了。大妹子!”
周云若也同样抱住了应春草。很瘦的女人,抱在一起,好像两只折叠的纸扇。要是以前,周云若会看不起应春草的,但身体和身体的接触,使周云若感到了一种温热的关爱。她有点内疚,觉得以前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周云若第三个走向卜珍琪。卜珍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在的傲气,依周云若长期小人物生涯锻炼出的敏感,她知道卜珍琪潜藏的淡漠。今天的周云若豁出去了,组长允诺她在反复陈述之后,情绪会有改变。周云若择人的顺序,除安疆之外,她是先难后易。如果应春草拒绝了她,如果卜珍琪拒绝了她,那么,纵使程远青说破大天,周云若也不玩下去了。
卜珍琪很专注地听完了周云若的癌症告白,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周云若的脸上,两个人都有泪水,双方先感到冰凉,然后才是泪水之下的温热皮肤。卜珍琪凑在周云若的耳边说:“你很勇敢。你很可爱。我要向你学习。”
周云若现在很感奋,情绪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她敬而远之的女人,能够这样评价自己,周云若非常高兴。肌肤相亲,谎言没有滋生的空隙。重病之人,直觉发达,你不可能骗她。
周云若快步走到了鹿路面前,对鹿路说:“我,也就是周云若,得了乳腺癌。请问,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怎样看我呢?”
鹿路说:“嗨!我以前怎么看你,我现在还怎么看你。提倡减肥,你歪打正着。”
花岚没见过这阵势,比周云若还紧张。见了周云若,抢先说道:“就别说那句话了。怪吓人的。你真的很可爱。我要是个男人,我会爱你的。就是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也会爱你。”
周云若回头看看程远青,程远青说:“还是要说。”
周云若就有些开玩笑地向花岚鞠了一躬,说:“兹有乳腺癌患者周云若小姐,向您报到。”花岚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吓死人了。好像我是马克思似的。”
倒数第二家是成慕梅。按说成慕梅是很压抑的人,极少讲话,让人感到不好亲近,但周云若还是把她排在了褚强之前。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女性,周云若走近,成慕梅腾地站起来,动作很大,掠起一阵风。周云若依样画葫芦,说:“周云若是个乳腺癌患者……”因为已经说了若干遍,悲凉也就化为惯性,甚至有了某种不以为然的调侃意味。周云若很喜欢这种新生的轻松心境,她说此话有点上瘾了,说完之后,就像鱼鹰叼鱼似的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并倾听成慕梅的回答。
成慕梅很诚恳地说:“你不但在女人的眼里是可爱的,在男人的眼里也是可爱的。你用不着悲观。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是因为勇敢才可爱!”
讲的可真好!周云若的眼圈又湿了,今天反复流泪,这一次,如果把她的眼泪收集了去化验,其成分和以前几次一定不同。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
最后的宣言和拥抱,留给了褚强。褚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当这个时机真的到来的时候,褚强甚至比周云若还要激动。褚强这是第一次走进了乳腺癌组员的内心,他惊恐悲哀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奇和敬重。周云若大大方方地说:“褚强,你是我们小组惟一的男性。我对男性一直抱有很高的警惕,今天让你把我的秘密都听了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真话。别担心我,如果说这种真话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还听不得,我没有那个力量,但我想,我现在有了。我已能正视我的苦难。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布——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对此有何感想?”
褚强说:“如果我说真话,请你不要生气。”
周云若说:“我不生气。”
褚强说:“我的真话就是,我以前就喜欢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的勇敢,我就更喜欢你了。如果不是我有了女朋友,我会追求你。”
周云若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喜欢这个玩笑。谢谢你了。毕竟,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真相之后,还向我开玩笑的男孩。”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老师,对您还需要我说吗?”
程远青说:“对不起,我要纠正你一下说法。不是我需不需要你说,而是你自己需不需要对我说。”
周云若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说:“你觉得有所不同吗?一个是我要你说,一个是你自己要说。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情公布于众。从你的感觉来说,究竟是哪一种情形较好,选择完全在你。”
周云若想了一下,走到程远青面前说:“我要告诉您,我,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我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肿瘤所战胜,虽然,它也许能要了我的命,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我藐视它的态度。”说完之后,她和程远青久久地拥抱。大家也拥上来,抱在一起。
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互相支援和补充。人们无法拒绝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浸润,当这种浸润柔细无声长久浸淫的时候,奇迹就要渐渐出现。
三 卜珍琪的奋斗
25.孤独童年
通过几次活动,特别是墓园之行,对死亡正视和探讨,彼此深入内心,水波不兴的卜珍琪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她有些生气,却说不清是生谁的气。是生自己的气吧?没有人逼她次参加乳癌小组。
卜珍琪内心很孤独,和大多数人逃避孤独不同,她喜爱孤独,有意营造孤独。从幼儿园开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别的小朋友区分开来。最早做这种区分的不是她,是幼儿园的阿姨。
她生于江南小城。父亲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范畴之内,父亲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称。有一种娃娃脸的女孩,幼时非常漂亮,长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属于这一类。
军长的孩子可以因为身在总参谋部,而觉得父亲的职务太低。科长的孩子可以因在边地而趾高气扬。卜珍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国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女儿,被很多人夸赞。人们常常以为孩子在很长时间内,听不懂大人的话,其实,大谬不然。
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时刻做好上台的准备。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长大的,那时候,还不知道鲜奶比奶粉好,以为越是工业化了的东西,越显出高贵。卜珍琪从小被送到幼儿园,全托的幼儿园是贵族的象征。幼儿园给孩子们规定了太多的睡觉时间,阿姨们嫌孩子们顽皮烦人,早早把他们赶到床上。
后来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记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每当试图回忆的时候,头脑中就有霹雳和辐射性的火光出现,双眼后方爆发剧烈的疼痛,任何思绪都淹没在滔滔黑水之中。她当时只有5岁,孩童的记忆自有不可理喻的法则。前半部分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后半部分却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翳。
妈妈自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儿园,也不再接她。紧接着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浓墨写在马路上,任凭车碾马踏,还有无数的唾沫和鞋印。
妈妈在运动中自杀,爸爸经历了可怕的批斗,被两派造反派当成人质,你抢我夺,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
在园长的保护伞下,卜珍琪得以度过相对平安的岁月。小姑娘什么都听老园长的,只是坚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红白痢疾,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也不让老园长动手。淘~书~客收集整理小丫头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留下话把。
卜珍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伎俩,从公主到妖孽的坠落中,领略了世态炎凉。10岁的时候,像60岁那样苍老。卜珍琪为自己立下志向,这一辈子要做个大官。让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许多年后还会以她为荣。
解放父亲的时候,卜珍琪到监狱接他。两个人都很吃惊,爸爸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儿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风流倜傥的爸爸已经往生。
父亲可以恢复原职,卜珍琪的精神却永不会回到从前。所受的顿挫化入年轮,凝结在那里,无论何时切开思维的脉络,都会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迹。
卜珍琪和父亲没有多少话说,虽然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们从不谈论母亲,卜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记忆补上,但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父亲不谈,必有不谈的苦衷,母亲已死,就不要让父亲再痛一次吧。于是,父女俩相对的时候,都做出快乐的样子。
文革结束,大学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学军明天学农没上过多少文化课的卜珍琪,虽然年纪轻轻,并不占优势。竞争空前惨烈,榜发下来了,卜珍琪差2分落榜。晚年的父亲有一种宿命的悲观,卜珍琪倒比较平静,反正来日方长,年纪还小,经得起输。卜珍琪准备来年再战,一月后,来了一封补充招生的通知。国家急需人才,常规录取之后,号召各校深挖潜力,扩大招生。新生入学之后,一些大学又报上来扩招名额。京城名校的经济系大专部录取了卜珍琪。对于一心想读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来说,兴趣不大,决定放弃,明年再考。
父亲拿着通知书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亲说。长期监禁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父亲吝啬言语。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大专。”卜珍琪回答。
“这所大学名声很好。”父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欢……”卜珍琪还想重复对专业和学历的不满。
“大学是标志。5年10年以后,人们不会记得你的专业,却会记住你的大学。”父亲说。
以卜珍琪的阅历,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人们对某大学的评价,将如何影响她人生的走势。但卜珍琪敬畏父亲,对他的意见不能等闲视之。
“大专是台阶,还能读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这家学府。盯着一碗蜂蜜,不如赶快喝口糖水。政策这个东西,有变数。”父亲难得地讲了多话。
“专业实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后抵抗。
“天生就知道适合什么专业的人,很少。你说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只是凭着对商场和会计的一知半解。算不得数。一个国家,政治安定之后,很快就会转入经济建设。先去学吧,之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改行,来得及。”父亲微微合上了眼睛。可以理解为他困倦了,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不会改变意见,听不听在你了。
26.确定目标
卜珍琪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对于专业,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举凡真正的学问,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读本科,需要有出类拔萃的成绩作为自己的资本。后来的发展,证实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变数”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东西。百废待兴的国度,几年时间沧海桑田。数理化不时兴了,文史哲不时兴了,经济炙手可热。卜珍琪大专毕业时,已不需挖空心思报本科,校方名额多多,保送成绩优秀者直升续读。卜珍琪不感谢命运,只感谢父亲。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分配去向主要在国家机关,是镶了金边的不锈钢饭碗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势,分到有背景的机构,从此过丰衣足食安定团结的日子,还是继续苦读,甚至出外留学?卜珍琪只有请示父亲。
父亲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续弦夫人,卜珍琪对继母充满了感激,这样才使她远走高飞之时,少了愧疚。父亲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报考大学还要长久。父亲说:“要我帮你拿主意,就要对我说实话。”
卜珍琪说:“爸,我要是对您都不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
爸爸说:“我问你,这辈子想当什么样人?”
卜珍琪说:“有几百万人知道我。”
爸爸说:“决心不会更改了?”
卜珍琪说:“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后退。后退了,所有的苦就白吃了。”
卜珍琪说:“决心在你住监牢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一提到那段时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说:“务虚就到这儿,开始务实。要出名,你就要读研究生。要在国内读,不到国外去。国外读书,回来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重用。你再怎么赤胆忠心也不行,这就是国情。中国人,最讲究同窗之谊。这就是无形资源。”
卜珍琪恨继母,她恰在此时进屋,宣布饭好了,请大家入席。父亲站起身来,向卜珍琪眨眨眼睛,这个调皮的动作,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卜珍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一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卜珍琪感谢父亲,但卜珍琪不安。
趁着继母到厨房里端另外一盘菜,父亲小声对卜珍琪说:“闺女,以后找女婿,也要服从你的人生大目标。”
记忆中,这是父亲留给卜珍琪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三个月后脑溢血突发辞世,卜珍琪从学校赶回家,看到的只是父亲在水晶棺里化妆过的遗容。卜珍琪可以肯定,在“找女婿”这句话后,父亲还说过很多话,但卜珍琪不记得了。于是,这句话就成了父亲的临终遗言。
可惜了,父亲。那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正值壮年,又遭遇文革。牢狱之灾和妻子惨死,使父亲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开就凋零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偶尔一露峥嵘,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设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卜珍琪越来越觉察出父亲的英明。卜珍琪读完硕士,国家核心机构向她招手,吸收她参与经济政策的调研和制定。
出国?读博士?还是从小职员开始工作?
“我想当一个有名的人。”卜珍琪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在天国慈祥地看着自己。她多么巴望父亲再次举重若轻地为她指点迷津。但是,父亲无言。现在,卜珍琪要当自己的父亲了。
“我要走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政治家。”她听到自己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眼睑垂下。父亲惊讶的时候,不愿让别人发现,就会垂下眼睑。父亲的眼睑就成了悬挂的包袱皮。你看不到惊讶,但惊讶已然存在。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处。父亲说:“孩子,记住,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说这个话,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个话。你可以牢牢记着你的理想,但是你不可以说。永远不可以说。政治是不可以说的,说出来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对想象中的父亲说:“我记住了。我永不会说。”
父亲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女人。”
卜珍琪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父亲说:“知道和想是两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过,你还算什么政治家?”
卜珍琪说:“政治并不是拼刺刀。它和体力没有太多的关系。主要是智力。”
父亲说:“不错。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讨论进行到这里,父亲的形象突然模糊。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选择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习惯了同父亲对话,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头绪。那些念头,盘旋在她的内心,晃动着,难以固定。对话把飞翔的蝴蝶捕捉,针将蝴蝶留在纸板上,反复研究。
27. 种子蛰伏
目标确立之后,卜珍琪精神抖擞。有方向和没方向是不一样的。同是到广州,有些人是边走边唱,也许先往山海关方向走一程,太冷了,然后才南下。到了郑州,又忽然拐向乌鲁木齐。卜珍琪不是这种类型,到了国家机关,从小职员做起。
部里的人自我感觉很好,执掌重要物资的生产大权,有着舍我其谁的骄傲。上班第一天,在先于知道食堂之前,被告知了开水房的位置。作为一个年轻的女硕士,卜珍琪对此没
有丝毫的怨言和意外,她知道自己今后所打的每一壶水,都有价值。
卜珍琪杂务做的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她会把暖瓶灌满水,但她不会把暖瓶上天长日久积攒下的泥垢擦洗干净。虽然对于她勤劳的手指来说,这微不足道。她是有洁癖的人,要在视线所及的范畴内,保持几把水瓶的肮脏,她付出的忍耐力,绝对大于把暖瓶擦干净的劳动量。出于长远考虑,她不能让人们把自己定位于一个勤快的小姑娘。
司长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据说早年间留过苏,和上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司长分配卜珍琪负责整理编发资料。这项工作,要说简单,可以不费任何脑子,把下面报上来的资料点出若干,集合成册,签发到打字室,就成了一期内部资料。部里文山会海,资料犹如雪崩,根本无人细读。卜珍琪决定咫尺兴波,把具有潜在动向的资料整理出来,画龙点睛。第一个步骤是埋首资料,古今中外统统阅看。
很短时间内,卜珍琪对部里的主要产品Z物资,从储量到矿山到工厂,从Z物资的历史沿革和当前国际市场的价格走势,都了然于胸。
“你把这些玩的这么透,干啥?想当部长秘书?”同她一起分来的女硕士小孔说。
“当部长的秘书,倒不必懂得这些。他只要知道谁懂就行了。”卜珍琪说。
小孔说:“既然知道的门清,还秉烛苦读干什么?”
卜珍琪一笑,不做声了。有些话,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如果能说,答案是——做秘书当然用不着研究这些,但做部长,就需要了。
从小小文员,到部的最高长官,这个目标,卜珍琪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当上了部长,也绝不会说。
卜珍琪跑步上班。目不斜视,弹性极好的腰肢在拥挤的马路上坚定向前,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概。部里班车到达时,西装革履的人们款款而下,会看到一个鬓发粘在脸边的女子,意气风发地走进大楼。她的朝气令沉闷的机关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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