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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年

李宝峰(现代)
《左年》作者:李宝峰(网名:扶风)
  生命流失,犹如左手年华一般。
  成长路上,琐碎的记忆往事。
  不是爱情,却是痛苦的偎依。
  我想我们活着生不如死。我们只能在人群中文明的交往,装出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却在黑暗中才可以肆无忌惮发泄着自己的欲望——这就是这篇小说主人公的看法。他在日记里写道:生命就如同干燥的泥巴,如果遇到雨雪,就会瞬间溶化。他是个死囚犯。
  写在《左年》之前(代序)
  
  写在《左年》之前(代序)
  菲茨杰拉德说,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
  这一年,我在城市的沉睡中懵懂的度过我的生命。尽管这一年里我有很多的不快。对于我来说,或许我的青春真的太多是梦。所以我就一直沉醉。我的年纪已经不小,在城市中流浪。我说过我是城市里的一股风,漂泊,没有涯际。
  我就剩下了那么一点点爱好,在百无聊赖的时光中写一点点的字。虽然在此以前以前我有很多的梦想,比如画画,我会看着一个东西立刻将它展现在你的眼前,或者当一个书法家,我的这些梦想就随着我的年纪慢慢的消失。
  我还在我的故乡的时候,就想写一些可以将自己情感寄托而出的文字。然后就一点点地完成着,将我执著的梦。后来,我看到城市里一些冷峻不羁的目光,和一些人匆匆却不步的身影,在天黑天明之间,我选择了逃亡,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那是我们流浪的影子。
  我一直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在别人的眼里。或者内向,或者上进。其实我股子里是叛逆的,或许我就应该生活在叛逆中。或许你可以想象,一个人从开始以来就一直希望自己快乐起来,但是我生活太多的不是。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有太多的东西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时髦,潮流,虽然我崇拜自我。我认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用文字将一些自己看见的东西表达出来,但是终究是稚嫩的。关于年轻的爱情什么的,我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
  后来,我就放弃了写东西,只是偶尔写些心得感受之类,时光总是能给人一些什么。我以为。当我开始上班之后,我彻底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甚至有些时候我心酸,痛苦的流泪。或者想在瞬间死去,那将是一种解脱。蓦然有一天,一个朋友对我说,其实物所谓你想着什么,想做什么,你坚持下去,就是快乐的。她还说,活着就是一种幸福。我就那么简单着做着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我会勤奋的写下去,直到自己死去。虽然我确信自己是一个没有天分的人。
  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我想记述一下生命的什么,不再是简单的关于爱,或者其它。我就在黑夜里,敲着键盘将一些零碎的东西整理起来,然后修饰,诠释生命,就成了这部关于生命和人性、灵魂探讨的。
  关于《左年》的写作,其实我真的很想说很多。如果说《左年》真的是一部断代史,那么我希望它能代表我内心的独白,代表一种特定历史下的人的灵魂的映射。或者更多是思考。因为,这个时代,人的灵魂太多的为了一些东西扭曲,生命变得无奈,迷惘,或者更多是困顿。
  2004年秋天。我在青岛。一个人。思绪着一些漂泊的故事。我想念那些和我一起度过流光,却已经不在人世的朋友,或者我亲眼看到在我眼前无法挽救的陌生的灵魂。然后我写出字来,一个足以来挽救我自己灵魂的,来慰藉自己,也慰藉他们。
  如此而已。
  权以为序。
  2005年3月8日
  
  1
  天气本来就闷热,虽然海风呼啦啦的吹着,但没有丁点凉爽的感觉。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在街上,犹如蠕动的老妪,慢慢腾腾,扑进每一个充满恐惧的毛孔里,以致可以使角质层窒息,或者立刻死亡。
  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想干什么,他妈的就是郁闷。下楼的时候,一层101的大妈还露出满嘴的窟窿,用她老人家那嗡嗡的龙钟的声音问我。这么晚了还出去么。我朝她老人家歪歪嘴。说,他妈的无聊。出去散散心。
  顺着菜市场。那里是个热闹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从早上5点到晚上9点,就是吆喝个不停。我就怀疑杨筱羏他妈的就怎么看上这个地方呢,真搞不懂她老人家怎么想的,究竟是为了我们一起做爱时有这不和谐的音乐伴奏,还是干完之后可以很快地补充营养。
  或者还有其他的目的。
  这些城市的小市民。没有办法形容他们的素质。包括我和杨筱羏,尽管我们都是大学生。我觉得我们都是饥渴的动物,为了自己的欲望,才会结合在一起。就像春天开花绽放的蒲公英,会借助着生命的意愿去寻找自己可以生长的的沃土,在风中飞扬。然后再生根,发芽,再开花,再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虽然我们属于灵长目中比较高级的动物,其实还不如植物。
  植物有顽强的生命力。
  你可以想象。其实所有城市的菜市场都一样。这里是青菜萝卜,那里是蒜泥黄瓜,这里与那里之间是活的大鱼和早已死去牛羊,其余的还有油盐酱醋。总之,我能闻到五七八怪的味道,腐烂的白菜、鱼虾的腥味、佐料的呛味,直冲鼻孔,然后窜进喉咙,进入我的呼吸器官,冲的我大脑发晕。还有热情的叫卖声和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交织着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城市交响乐。
  我习惯于每次吃饭都对杨筱羏说,人他妈的就是有种,吃的全是动物和植物的尸体。就是舍不得吃自己。
  一个穿着宽大花格的大姐,不应该是大婶,或者介于大姐与大婶之间。肥胖、臃肿、粗俗。她在人群里穿梭,尽管身体宽大,但还是灵敏的行动。她的行走是那么富于规律,犹如一块宽大的木板,在别人的挪动下,竖立着左右摇晃着,一上一下,前进着,但很辛苦,举步维履。
  操!这就是人生,一天一天这么重复的过着。像我和杨筱羏,每天起床,洗脸,刷牙,吃饭,做爱,然后一起去上课。或者我们根本就不用去上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醒了就互相对望着,傻笑,然后再睡去,然后再望着。我们彼此拥抱,没有距离,在温暖的被窝,或者只靠体温,融化着日子。天黑,天明,就这样三年。
  我想我们活着生不如死。还不如夏天里交配的蚊子,它们可以产卵,孵化,最后孕育出自己不计其数的后代,继续和人类进行着顽强的战争。而我们,却不同,我们只能在人群中文明的交往,装出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却在黑暗中才可以肆无忌惮发泄着自己的欲望,就像杨筱羏,她的叫床声音是那么的富有节奏,但在同学面前,却俨然是一副淑女的样子。文静、贤惠、温柔、气质。他妈的,文明底下隐藏的丑恶的灵魂。有句话怎么说来,说我们是天之骄子,祖国的希望和未来,二十一世纪的接班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等等,什么鸟玩意啊!我还不明白,我们这些学生是什么东西,砸碎,流氓,畜牲。全是社会的败类和负担。
  我说。我还不如一只别人豢养的宠物狗,真的。我对何玉坤说。他妈的,那动物每天还有牛奶喝,晚上可以躺在女主人的胸前幸福的睡觉,甚至可以大胆的用它红润的舌头舔她的每一个部位,无拘无束。而我却不可以。
  这是我和何玉坤刚入大学那天晚上深夜的谈话。
  何玉坤沉默。许久。夹杂着叹息。他娘的俺还不如狗拉的一堆屎。这叫生活,乱七八糟的生活。我们的话题后来换成了女人、金钱、生命、还有政治,最后转到科学。一直到天亮。我发现流光就那么流失,竟然在言语重那么伶俐的流淌,我却抓不住它。就这样我和何玉坤迅速发展成无话不谈好朋友。
  迅速的令我吃惊。
  从我和杨筱羏同居的楼下转左拐两个弯就是菜市场。我从市场出来,在对面的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盒中南海的香烟。我也不清楚突然对这玩意有了兴趣,对它之深甚至超过和杨筱羏做爱。杨筱羏令人恶心,她是一个欲望没有尽头的女人。就像点燃的液化燃气,会急剧在房间里释放它的能量,倘若你不能够及时吸收。或者说她的欲望就是大海,有多少的水她都可以注下,而且使你会和她自己本身一样,欲望也会越来越强烈。
  我无法抗拒杨筱羏身体对我的诱惑。要么我会拼命的把她追到她,据为己有。因为人的欲望本身就是一个浩瀚的天空,我不占有杨筱羏便会有其他人占有她。我说杨筱羏是我的私人财产。那个时候,杨筱羏开心的要命,陶醉于爱情的女人这个时候最美丽。真的,杨筱羏那个时候就是一支鲜艳的令人涎水欲滴的玫瑰,等着我浇灌与滋润。
  我的心跳还是急速。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这么困顿。总之感觉厉害的要命。我在马路边抽了一支烟,大约5分钟的时间。蓝色的烟顺着天空往上爬,袅袅娜娜,最后和天空的蓝色化为整体。把我也融化为蓝色,在蓝色的沥青路面上。对面是一个诺基亚手机的广告牌,一个漂亮的女人的身影,在摆弄着她的曲线。女人的裙子下面,站立着一对情侣,他们在毫无顾忌的接吻。那个男的靠着漂亮广告女人的腿,他们是那么的不成比例,给人感觉十分的滑稽。男的女人用双手抱着他,很陶醉的样子。我肯定他们的舌头在彼此的身体里游动,就像两只没有拘束的鱼,在河里摩挲。或者就是两只光滑的蛇,彼此缠绕着,慢慢的蠕动,并且分泌着令人兴奋的液体。那个男的手一直塞进女的衣裙,寻觅着生活和生命的无限渴望。
  操!这年头人都饥渴成这样。我把烟头掐灭,然后大步流星的往回走。
  那个广告女人还是笑容可掬。裙角飞扬。
  
  2
  生命就是在瞬间结束。我觉得人来到世间很难言喻长短。所以我恐惧黑夜。每当夜晚,我总会难以入睡,害怕沉睡千年,第二天不会再醒来。或者安详的死去,消失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知道。或者当人们发现时候,我的尸体早已腐烂,面目全非。
  我曾经和杨筱羏一个月没有上课,我们就徜徉在爱情的甜蜜里。躲在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雨秋冬。像当年的鲁迅爷爷。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死活,或者在意我们是否穿梭于这个城市。我觉得我们就是城市里飘泊的风,没有身影,但却无辜的存在着。也没有方向,四处流浪。
  或者还有更多的人和我们一样,用同样的方式生存着。
  我说我干了一件蠢事,的确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我无趣地走到门口。像周杰伦在动感地带广告里那种迷茫的眼神。门紧锁。
  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我掏出那个发黑的钥匙。在食指转上了一个圈,它却掉在黑暗的楼道里。窃!真是的。我把眼睛的焦距调到最佳状态,在黑暗中苦苦寻觅,那家伙却安然的躺在门的板缝里。你猜想我在这个时候听到什么,杨筱羏的声音,她叫床动听的声音。从门缝里悠扬的溢出来,像浴缸里满了的水,流向四面八方。
  我小心的开了门。穿过狭小的过道,杨筱羏的声音越来越大,从我们曾经拥抱过的床上散发出来,犹如一股香水的味道,迅速的在房间里弥漫,充斥着房屋的每一个角落。杨筱羏贴在客厅的那张有点明星味道的照片对着我微笑,暧昧,妩媚,甜蜜,充满深情。
  那个场面,在有生的记忆中,我会刻骨铭心。
  杨筱羏穿着白色的睡衣,那是我在她20岁生日时后送给她的礼物。她柔软的身体,在宽大的床上摆动,嘴里哼哼呀呀的不停。神情陶醉,脸色红润,连整个身体都是通红,与她洁白的睡衣相互映衬,像黄昏日落前的海面。白云朵朵。她的头发凌乱的铺在床上,拥抱着她白皙的脖子和脸。她的身体起伏,像海上漂浮的渔船,随着海浪荡漾。她的头发都好像在欢快的呼唤,包括她每一个毛孔,全部舒展开来。
  她的睡衣底下,也就是令她陶醉的地方,一个男人黑色的脑袋在不停的晃动,嘴里还不停发出吧嗒吧嗒声音。杨筱羏用手使劲按着那个男人的头。男人拼命的吮吸着。
  三年前。有个人和我彻夜谈论女人,性,还有各自鲜为人知的家事。我们彼此成为朋友。这个男人还告诉我,虽然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但是兄弟妻不可欺,兔子不吃窝边草。
  三年后的今天,我却看见这个男人伏在杨筱羏的身下。这个男人就是何玉坤。
  我的愤怒油然而生,像岩浆从地低下5000米的地方喷发出来。如果你在那个场面,我想你也这么想的。你无法容忍你的老婆给你戴绿帽子,尽管杨筱羏还不是我的老婆。我们没有正式的红色小本的庇护。
  你猜那个时候我干了什么!昂扬的进了厨房,操起我平时用来切西瓜的刀子。那刀刃足足有25公分长。虽然我的手有点颤抖,但是我还是镇静了一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操!他娘的,杨筱羏的表情在我的眼前浮掠。我把刀刃在案台磕了一下。窃!老子豁出去了。我真的就那么出去了,3秒钟,肯定就三秒钟,因为厨房到卧室就那么一点距离。
  何玉坤!你个狗娘养的。我举起刀。
  何玉坤从白云朵朵中探出头来,惊奇的看着声音的震源。他的眼神迷离,无助,惊奇,质疑,无言以对,羞涩,停滞,没有光芒。对着我。我相信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或者申诉什么。我的刀就很笨拙的刺进他的胸膛,那个包罗万象的胸膛。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挣扎。随着我刀刃的带出,我的比卡丘的床单立刻成了红色,鲜艳的红。整个房间顷刻弥漫了一股血腥,咸咸的。何玉坤便蜷缩着倒在墙角,抽搐,痉挛,脸色发白,呻吟。直到最后没有气息。他的身下,血流成河,粘粘的液体,在地板上流动。
  杨筱羏缩在床头,浑身哆嗦,牙齿咬着睡衣,噔噔的发抖。下身赤裸,大腿和脚上粘面何玉坤鲜艳的血液。还有白色的液体。
  我就这么杀了人。何玉坤,我的大学同窗。前后不过8秒钟,从我杀人的念头开始闪烁,到最后得手,一共就8秒钟。当我把刀子从何玉坤身体里抽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但是我无法相信我就真的杀了人。尽管我的脑子里老是杨筱羏白云朵朵漂浮的情景。
  时间停滞。周围喧嚣。
  我和杨筱羏都没有了呼吸,只剩下了恐惧。
  咣啷一声。我们才从死亡中惊醒。那是我手中刀跌到地上的悦耳的声音。刀柄上的血迹凝固,像我在饭店里吃剩的红烧茄子的盘底,不可容忍。
  我开始害怕起来。感觉黑暗在眼前浮动。疲惫,迷惘,周围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峻不羁的目光。何玉坤面目狰狞,痛苦,眼球浑圆。一只手紧紧捂住那个我在几分钟之前制造出来的的窟窿,却一动不动。我踉跄着站起来,从屋子里逃出来。一个东西绊了我一下,那是何玉坤的内裤,大红色的,像他鲜艳的血液。
  我用呆滞和恐惧的目光。
  杨筱羏从桌子上摸起手机,战战兢兢的按着键盘。她的脸色苍白,像白色碟子,一尘不染。我知道她在报警。
  我是从楼上扶着楼梯下来的。两腿发软,像两个棉花柱子,没有力气。我的脸上、胸前、胳膊、腿上全是血。像在一个刚在浴缸里用血洗过澡的人。我害怕,但是我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从容不迫,虽然浑身发软。
  仍然左拐两个弯穿过菜市场。那里依旧热闹非凡。这个时间是做生意的黄金时候,没有人在意的一举一动。因为他们忘却周围的一切,为了钱,其它的不足以关注。
  两分钟,我又到了诺基亚的广告牌下。那对男女早已不见踪迹。我能听见远处的警笛越来越近,那是欢迎我的声音。我站在那里,六神无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个时候,我也不敢确定我真的杀死了何玉坤。
  广告女人还在笑,有深深的酒窝。在玻璃橱窗的后面。
  逼!笑个屁。我感觉她在嘲笑我的无知。我从身后捡起一块石头,朝她红润的脸蛋砸去。她妈的,和杨筱羏一样恶心。骚味十足。立刻,那玻璃就碎成一片一片,像一颗受伤的破碎的心。我觉得我的心也在破碎。
  周围目光汇聚,瀑布似的看着我。疑惑,诧异。看着我满身血迹斑斑。
  一个警察把枪对着我。站着别动。他喊。在老远的车子旁边。
  一群制服的警察朝我冲过来。
  我得跑。我不能让他们抓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至少我还得给钱馨云一个电话。我的念头闪烁。脚步就马上飞跃起来。朝着警察相反的方向。
  你别跑。他们喊。
  前面,又一群警察。妈的,杨筱羏,叫这么多警察来抓我。我嘴里叨叨。
  我从马路横穿过去。那是白色的斑马线,我横穿马路是从来没有走过斑马线,我觉得那是对人的约束。这却是第一次。警察从两头飞奔过来,把我夹在中间。我没有看红灯,准确地说是我没有机会看红绿灯。时间就在一刹那间,就像我要杀何玉坤一样,就在一刹那间。一辆东风汽车从我眼前掠过。
  我的身后是一个警察的声音。小心汽车。
  我回头。我看见他使劲的摇头,脸色难看,手臂不停的摇摆。我的脑海没有任何的声音回旋。然后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砰的声音,像我和杨筱羏举杯庆祝碰杯的声音。我就在空中飞翔起来。我一直在有一个同样的梦,自己会在梦里自由的飞扬,无拘无束,周围是蓝色的天空和碧绿的草地和田野,还有潺潺的流水。
  那个警察回过头去。用手捂住脸。
  我的身体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在广告女人破碎的胸部前落了下来。她朝我微笑。像杨筱羏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微笑。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两眼呆滞。他撞的我。他撞的我。他用收一只手指着躺在地上的我说。
  我感觉到疼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从骨头里面。然后一点点的融化着,像一块冰,在炎热的夏天。我的灵魂在飞,朝着蔚蓝的天空,西边有金黄的阳光,洒满我的身躯,和着绯红的云朵,越飞越高,一直到天际。周围是童年的伙伴,故乡的一草一木,有满山遍野的牛羊,还有流淌的河流。我感觉到寒冷,哆嗦。我看见胡晓燕,她抱着我,用她体温温暖着我,我幸福的微笑,然后化成一团水,流淌进泥土里。我神情恍惚,胡晓燕又从远方飘来,带着甜甜的笑容,在我的周围飞翔。最后又向远方飘去,微笑,挥着手,慢慢的消失,到远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的生命就这样结束。那是我第一次遵守交通规则。
  这一年,我23岁。
  我相信我最终化成了一团泥土。
  
  3
  我的给你讲述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日本鬼子进入东北的那阵子。上个世纪的30年代。吉林省西部的那金河畔,有个叫梁旗屯小山村。
  那一年的秋天,对于梁旗屯的人们来说,是一个灾难的年景。刚收完秋,很多人家还没有休息下来。小日本鬼子就打破了这个小村的宁静。我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会选择从东北进入中国,虽然那里有富饶的矿产。而且还派出大批的军队长年驻扎。
  那个时候,梁长福正在山里头砍柴禾。你知道的,冬天,他们需要大量的木柴来取暖。东北这旮旯地方,就是冷。冬天冷得要命,有时候会在零下40度,所以必须有足够的柴禾过冬。要么就没有办法维持。
  梁长福是农历的八月末进的山。在山里,他拼命的砍着柴禾,娘说准备够了过冬的柴禾,就在春节的时候把王小绵娶回家来。王小绵是梁长福的媳妇,一年前就订了婚,就是一直没有过门。二十出头的梁长福一听到娘这样的话,浑身的劲就使不完。他约摸着,等他在山里呆够半个月,家里过冬的问题就可以解决,而且自己娶媳妇的柴火也够用。等到把王小绵娶进门,他就把炕头烧的火热火热,让王小绵和自己在被窝里舒服死,来年给他梁家生个大胖儿子。梁长福一想到这里,就会幸福的呵呵直笑。
  他身材高大,肩背浑圆,胳膊粗壮。王小绵每次摸着他的身体的时候就会浅浅一笑,笑得梁长福会莫名其妙。
  梁长福不明白女人的心。他是个粗人。
  梁长福赶着骡子回到村子的时候,他感到了世界的没落。其实我不用描述你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日本鬼子进村,还有什么好的事情。
  梁旗屯的头顶上蓝色的烟雾笼罩。本来就很不整齐的房子七零破碎的扭在一旁。有的残橼还有袅娜的蓝色的烟缠绕。村口的碾子被推倒在一旁,有红色的血迹斑斑。整个村子安静的出奇,没有狗的叫声,也没有牛马的叫声,更没有孩子的欢笑。
  梁长福扔下骡子。从横七竖八的废墟里穿了过去,经过梁七头大伯的门口。他家的房屋已经没有顶,窗子掉了一扇,门烧掉一半,黑黑的挂在墙上,像个腐烂的冬瓜。然后他越过墙,就到了自己家的院子。
  梁长福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找遍整个屋子没有看见娘和大哥的身影,屋子里狼藉一片,衣服被乌七八糟的扔了一地。院子里有鲜红的血迹,从堂屋一直到门口。猪圈里快要生猪仔的母猪横躺在猪窝里,肚子已经开了膛,血浴着整个猪窝。外边,摆放着七八只白得发青的小猪仔,嘴咧开在一旁。那可是梁长福母亲辛辛苦苦养了一年才有的老母猪。
  梁长福看到这样的情景,眼泪就哗哗的流了出来。
  狗娘养的小日本鬼子,老子老子——梁长福喊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浑身就没有了力气。
  梁长福趴在院子里哭了一天一夜。最后就昏睡过去。那一夜,天空的星星格外明亮,他的周围有成群的萤火虫。偶尔还有猫头鹰的叫声。猫头鹰的叫声不吉利,农村有这个讲究。但是梁长福都不知道。
  梁长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红红的太阳从东面照耀过来,映着他的脸庞。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在看着他。梁长福眨请访问了眨眼睛,他的傻子哥哥梁玉福对着他傻笑。嘿嘿,嘿嘿。在红红的阳光下。
  梁长福抱着哥哥,无言。只有哭泣而后,傻子梁玉福嗯嗯指着村口的河边。梁长福跟着过去,他发现了母亲的一只鞋。鞋静静的躺在那里,帮上沾满了泥土。旁边是安详流淌的那金河。
  这只是故事的背景。
  后来,梁长福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坟冢。里面就埋着一只鞋。
  男人因为有了女人,才有生命的活力。才有了生命的延续。
  这个时候,梁长福想到了王小绵,他未过门的媳妇。梁长福是循着小日本鬼子东去的足迹追的。他拿着自己砍柴的那把斧廉,在磨石上磨得闪闪发光,可以看见自己仇恨的目光。
  狗日的。
  梁长福追了三天三夜才看到了鬼子的据点。那里有成群的鬼子把守,他根本无法接近。梁长福躲在树林里一动不动,因为鬼子那边有炮楼。梁长福在树林里伺机两天两夜,但是始终没有机会。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的眼睛顿时闪烁起来。
  那是个黄昏。夕阳燃烧着白云。西边绯红一片。
  一辆三轮摩托从据点里开了出来。车上有两个鬼子,并排坐着。车兜里坐着一个女人。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后面是一股飞扬的尘土。
  梁长福揉揉干涩的眼睛,那不是王小绵么。的的确确是王小绵。梁长福操起斧廉。我想象和我操起西瓜刀时的心情应该一样。我们有共同点和不同点。相同点都是为了女人,不同点他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我为了给我戴绿帽子的女人,我们还不同处于一个时代。当然,我只杀了一个人,手无寸铁。梁长福是两个,而且有着枪。还有结果,他成了民族英雄,我成了社会的败类。就因为我们不是一个时代。所谓时代造英雄。
  梁长福飞快的跑到路边,那是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他飞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动了一棵干枯的大树,横着挡住去路。其实梁长福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三只轱轮,呼呼的跑着,还不用骡子和马拉。然后他就藏在土堆后面。
  鬼子的车越来越近,最后熄了火。梁长福探出头。一个鬼子张牙舞爪。八格牙路!他对着另一个鬼子说。另一个鬼子叽哩哇啦半天。然后都下来搬动那棵树。梁长福看到了王小绵。她神色黯然,目光呆滞。没有血色。梁长福疼到心里。他“腾”的从土堆后跃起,举起斧廉,朝着那个厥着屁股的鬼子头上抡去。鬼子的头就像一只皮球,掉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打转,一直滚进阴沟里。另一个鬼子回过头来,还没有举起枪,梁长福又是一抡。最后一个鬼子的头颅也就那样掉在地上,不过他没有滚。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何玉坤临死之前的眼神,无辜,茫然。
  然后是两个倒下的身躯的声音。梁长福的身上溅满了血。和我杀死何玉坤的情节颇为相似。
  王小绵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由得热泪盈眶。梁长福把王小绵从车上解下来,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这是梁长福一生最为脍炙人口的一段经历,也是他最为自豪的。因为他不仅救了他的女人,还缴获了两只枪,成为他以后人生一段不可诉说的财富。
  
  4
  接下来是梁长福一路逃亡的故事。
  梁长福救了王小绵以后就马不停蹄的往梁旗屯赶。还是三天,他们赶回到梁旗屯。他的背上背着两杆崭新的步枪。那是他的战利品。为了活命,他们开始了一路逃亡,包括他的傻子哥梁玉福。往东是千万不行的,那里有大批的日本鬼子,听说满洲里都建了伪满州国,溥仪当了日本鬼子的傀儡皇帝。因此他们选择一直往西。
  不出一天。他们就到了内蒙古草原。茂密的青草,有成群的野马在奔跑。他的骡子拉着行李和粮食。
  秋天的内蒙古大草原,一望无垠。在一条河边,他们停了下来。梁长福拿出枪对着天空砰的一枪,立刻有藏在草丛里的鸟扑楞楞的飞出来,慢慢消失在天际中。王小绵冲着梁长福甜甜一笑。爱情可能需要一定的场合,做爱也是。梁长福在那个时候油然一股冲动。他抱着王小绵,把她放在厚厚的草尖上,那是一个偌大的地毯。他的笨拙,强壮,生疏,激情,全然爆发出来。王小绵没有反抗,或者说她也渴望,渴望在这个广袤的空间里接受她心爱的男人。梁长福把自己融入了王小绵的身体,他蠕动,用他的强悍,力量冲击着王小绵生命之歌的最深处。王小绵在歌唱,声音悠扬,飘荡,在碧波荡漾的大草原。他们身下,是快乐歌唱的青草,一起一伏,随着微微轻拂的秋风。
  可能你难以想象,梁长福海还经历了一次生死的磨难。
  那天是个黄昏。黄昏又很多的故事发生。还是在草原上,虽然他们已经行走了数日。他喂饱了他的那头骡子,把梁玉福和王小绵安排好后,就拎着枪寻找食物去了。在茂密的草原上,有很多的动物出没,梁长福想象很快就可以找到猎物。
  当他翻过一座小山头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日本鬼子骑着一匹膘肥的白色的马,在湖边不停的打转。湖里有女人欢快的笑声。梁长福在茂密的草丛中穿梭,像一条光滑的蛇。在湖的另一边,他看清了有两个日本女人在湖里洗澡。背对着他,皮肤白皙,浑圆的屁股。还不停叽哩哇啦的说着什么。
  奶奶的。小日本鬼子今天送上门了。
  梁长福绕到那匹马的后面,因为草丛窸窣的声音。一个日本女人对着那个鬼子喊。纳尼?(日语什么的意思)
  鬼子牵着马环顾一下。摇了摇头。梁长福的心才放了下来。不过等他要从草丛里站起来的时候,鬼子还是发现了他。
  八格!鬼子把起刺刀,对着梁长福一划。梁长福感到脸上、胸前一股火热,然后鲜血就哗哗的留了出来。
  操你奶奶的小日本。梁长福举起步枪,狠狠地朝鬼子砸去。枪托正好砸在鬼子的脑袋上,开了花,从马上跌了下来。倒在草丛中抽搐。那白马昂的一叫,回头便在草原中奔跑起来。
  那两个在湖中洗澡的女人惊慌起来,拿着衣服慌慌张张的穿起来。
  梁长福对着天空哈哈大笑。用枪指着日本女人。他妈的日本娘们,让你们烧杀抢掠,老子今天强奸你们。他的笑声恐惧,满目狰狞,脸上的一字形的血不停的往外冒,他全然不顾,活像一只发狂的狮子。两个日本女人吓得往回一退,就倒在柔软的草丛里。露出她们雪白的身体。
  把衣服给老子脱了。梁长福用枪指着。
  日本女人听不懂他的话。
  奶奶的,还听不懂中国话。他用裤带绑住了一个日本女人的手和双脚。另一个日本女人在旁边吓的缩成一团。
  过来。
  那个女人往后退。
  他妈的你给老子过来!
  那个女人再往后退。然后哭了起来。
  你们不是有本事么,到中国来逞强了。你现在逞啊!梁长福嘿嘿一笑。他把女人按倒在地,“嘶”的撕掉她的衣服,女人的胸脯马上就暴露在他的面前。
  操!日本女人的奶子他妈的就是圆。
  女人奋力反抗。他给了他一巴掌。奶奶的,再动老子就弄死你。她就老实的不动了。白白的脸上立刻有了五个红红的指印。
  梁长福把他粗大的阴茎塞进女人的身体。那一刻,梁长福兴奋得要死。他要替全梁旗屯的村民报仇,梁七伯,梁狗子,他的母亲,他受伤的脸,还有被抢去的王小绵,梁旗屯全村的老老少少。他每想一下,就是劲的一插,那个日本女人就痛苦的嚎叫。他越想越生气,对着女人的胸部狠狠一咬,女人的乳房便有了几个暗红的牙印。
  操你奶奶的。让你杀中国人,老子让你回去全生我的儿子。到时候我们打到日本去。梁长福想着想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后来梁长福到了黄土高坡,在那个叫青龙寨的做了土匪头子。梁长福还后悔的对兄弟们说。那两个日本女人真他妈的就是爽,老子足足干了一个时辰,害的老子最后腰疼腿酸的,可惜了那匹白马,没有力气追上。梁长福说。其实最爽的不止这些。他干完了那两个日本女人。他的疯狂使那两个女人感觉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动物,一只没有人性的畜牲。
  他让她们跪在地上。他将他的那只发黑的软绵绵的东西捏在手里,让那里射出的黄色的液体进入两个日本女人的嘴里。他狂笑,变态,失去理性,嗥叫,如一头野狼。然后让女人吮吸他的黑色的阴茎。他觉得他战胜了自己,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他此刻是至高无上的,统治着一切。包括他脚下踩着的草地。
  梁长福的弟兄们在听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口水直流,恨不得梁长福把那两个日本女人带到青龙寨,让他们感觉一下,或者他们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事。
  
  5
  我突然想起了胡晓兰。
  那个穿着大红色棉袄,上面有金黄色的花,下面穿着绿色的粗布裤子,长的盖着她翠绿色的花格子布鞋的胡晓兰。短短的头发,扎一个马尾巴小辫子。额前的眼絮整整齐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圆乎乎的脸蛋白白净净的胡晓兰。
  1985年的那个光景。我还不懂的男女性事和爱情以及其它。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玩具,或者说我们有玩具,全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弹弓,跳方格子,对盘,火枪,揪方,拌泥拌炮,弹玻璃球。这些都是文明的游戏。还有捉迷藏。捉迷藏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无聊的游戏。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是他们竟然还会玩的十分开心。在渔家岭,我们的这个小村,山山沟沟的,窑洞,土坡,就连村头的那棵槐树的中间都可以藏人。(因为中间已经空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年,我们曾经有八个小朋友都没有抱住它,它是渔家岭的历史的见证,也是渔家岭的守护神)所以藏猫猫这种把戏,真得很没劲。倘若你藏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寻找你的那个人会找上半天,甚至有些时候到吃饭时间了他还没有找到你。
  那是个晌午。春天,有和煦的风儿吹着。那是我第一次玩藏猫猫,也是最后一次。现在感觉也是,人生的一生就是在玩藏猫猫的游戏,只是规则发生了变化而已,并且有了道德的约束。我和胡建娃、王小牛、周兴兴,还有一群,现在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我们是手心对手背的分了组。这样是为了体现公平。王小牛的一声“一二开始”我们就飞也似的分散开来。我是被寻找的那一组,和胡建娃一起。他们便在偌大的空间里寻找自己可以安身的地方。
  我不会慌张的。从来不会,至少现在我妈还说油瓮倒了我也不会着急。我小跑着顺着坡往上。王建娃那个笨蛋藏在碾子底下,不用想象他很快就被发现的,那样的地方,我在《地道战》里就看到过很多,游击队的八路军叔叔从那里爬出来,干掉了好几个日本鬼子。爬到坡顶上,我唱了一首《王二小还在山坡上放牛》,(这首歌我是跟着隔壁上一年级的刘瑞宁学的,她有动听的嗓子)顺便还掏出小鸡鸡尿了一泡。我的尿可以射过我的头顶,然后形成一个抛物线,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在黄土中,然后渗入大地母亲。王小牛、周兴兴他们已经开始东跑西跑的到处找。那群笨蛋,要么在墙角里,要么在碾子下,要么在窑洞里。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我藏在哪里。我尿完那泡尿,在山坡上摘了一只瓜瓜牛(即蒲公英,小的时候不知道叫什么,就这么叫着),把它举过头顶,然后憋足气,使劲一吹,无数个降落伞就在天空中飞翔起来,在阳光下,浮浮沉沉,打着旋儿。我很惬意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值得怀念的时光。可惜人生那样的时光太短,匆匆而逝的。就像我考上大学,从坐绿皮火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夹着沉重的背包挤着找座位,24个小时一天一夜的行程,跋涉到青岛的那一刻,我都历历在目。包括我和杨筱羏,蓝蓝师姐,吴筱玉他们和睦相处的3年,都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吹刮刮牛的时候会给人很多幻想,真的。大一的那个寒假,我又拥挤着绿皮火车。从青岛上车,人就塞得满满,像秋天收获时候的玉米棒子,在莆篮里塞紧紧的。你可以想象你坐车情景,可能你从来不坐这样的绿皮车,或者你就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甚至你可以坐飞机。飞机打折后的票价与卧铺差不多。我没有钱去买卧铺,或者去坐飞机。那是一个梦,遥远的梦,就像我想孙燕姿会给我当老婆一样的梦。
  我习惯于在12号车厢。那里有很多的学生。不过没有美女,美女从来就是坐卧铺的。从一开始把自己塞进15号座,靠窗,就没有想象过以后还能出来。有两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他们是在兰州下,这趟车的终点。我不是,我在西安下。至少要比她们早一点。旁边一个打工的男人,他的样子古怪,古怪的我无法给你描述。他瘦,皮肤黝黑,全是骨头,或者说全是黝黑的皮,包着他的内脏。我看见他的第一感觉好像我的旁边是站着一棵树,直直的,树皮皴着。他的脸狭长,宽窄和上下那么不成比例,根本没有黄金分割点的优化。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块板,细长,在过道里被人群几乎挤碎。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汗臭,烟草,酒精,脚气,还有毛孔分泌的液体的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与车厢里泡面的味道,我也分不清会是什么味道。
  他一直沉默。
  火车像一匹骏马,在黑夜中,一直向西挺进。吞噬着远处的光明。窗子外边,早已灯火阑珊。象星星一样的灯火在飞速的流失。还好,这节车厢里没有太多的民工和肥胖的大肚子男人,除了我旁边的那块木板。
  晚上十点左右。对面两个女孩开始看书,好像是蜡笔小新的漫画。一摞一摞。那个流氓小孩,简直就是混蛋一个,我如果将来有这么一个孩子,我还不如早把他掐死,免得以后太多的女生遭殃。她们看得津津有味,得意之时还会会心的笑。一只手不停地在抓着桌子上的薯片吃。她们从一上车嘴就没有停过,饼干,牛奶,巧克力,口香糖。就连卫生纸都用了好几包。心心相映的那种,带着香味,我在对面就可以闻到。奢侈,真他妈的浮华。中国还有多少人在贫困线以下呢。
  我坐在角落。旁边的男生已经呼呼大睡,他靠着座背。嘴巴张的大大,眼镜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不时还会呵呵直笑。他一定在做春梦,要么在意淫。
  那张板开始吃东西。他从屁股底下的蛇皮袋子掏出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面包着一个褪了瓷缸子,没有了把,一侧黑黑的,生着锈的盖子。上面印着“全国铁路职工纪念一九七七年”,而且那几个字已经被磨得不清,念字被磨掉了一大半。他打开盖子,里面有几张饼,就是那种五毛钱一个的油饼。看着颜色不错,黄澄澄的,不过有点硬。应该是很硬,他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试图咽下去的时候,细长的脸有点变形。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那干裂的嘴唇。上面有红色的血迹和起了皮的白色东西。他舔了好几次,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将它咽了下去。我无法猜想他要去哪里,或者是否回家。车厢里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挪动,更别说去打水。
  一个肥胖的女人,穿着蓝色的制服。围着一块白色的裙子,说是白色的裙子,其实已经发黄,或者已经发黑,上面有无数个黑色的污团。我们无法知道那无数个黑色的污团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想他从车头到车尾,她发黑的围裙要与多少个男男女女接触,或者别人的脸,胸部,屁股,甚至还有男人的阴茎。所以我们也不敢确定那上面是否有着艾滋,淋病,花柳,口蹄疫,或者非典等等。因此我从来不会在火车上吃东西,哪怕饿的半死。肥胖女人用一个大皮夹子不停地拍打着她推着的车子的一侧。米饭米饭,十块十块啊!她用的是青岛话,十分恶心的青岛话,从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她的小车在慢慢的蠕动,甚至比蚯蚓还要慢。起来起来,拿起你的包!她的声音带着轻蔑,鄙视,不屑,还有轻浮。犯困的板抬起头,他的眼皮在打架。拿起你的包!听到没有!肥胖女人踢了他一脚。别挡住路。米饭米饭啊,最后一次供应,十块了。那块板本能的站起来,后面过道的人也呼的站起来,拿起自己屁股底下的东西。肥胖女人摇摆着她臃肿的屁股,在人群的紧密结合中挤过去。她的屁股摇摆,像个熟老了的冬瓜。板又坐下,又打起瞌睡来。
  我的膀胱开始膨胀起来。有点隐隐作痛。里面的黄色液体使我难受十分。我想上厕所,但是那是几乎没有可能的。厕所里挤满了人,就连行李架上,和座椅底下,几乎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被合理利用了。我怀疑火车上为什么不罚超载。每一车厢定员118个,结果呢,我无法想象12车厢到底有多少人,或者我根本无法数得清楚,就像卢沟桥上石狮子,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只。
  我趴在座椅上。我的脚已经发麻,半天没有感觉,我搓了半天才感觉到温度。看着厕所的地方,虽然很近,我就在15号座,但是就没有可能过去。车厢的一侧挂了一幅穿着蓝色,白色,绿色制服的公安,最右面是一个女的,她很漂亮。他们神情自若,向我行着军礼。下面是一行黑体的“请不要带易燃易爆物品上车”。右面挂着“为人民服务”毛泽东的题词。破旧,泛黄。我纳闷为什么当初主席他老人家不把他写成“为人民币服务”呢,那是多么一针见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现在主要的事,我不需要他们给我行军礼,也不必要为人民或者为人民币服务。我要上厕所。我的膀胱开始肿胀起来。我怕自己会得膀胱炎,书上说憋尿的人就会得膀胱炎,男的还会得前列腺炎。前列腺炎还会导致阳萎,早泄。最终就是没有救了。我怕,我怕得要命。我的两腿紧夹着我的那玩意,它有点不由自主的往外溢,就像水龙头底下的盆子,满了就向四周流出来。我用手紧紧握住它,不停地在座椅上动。旁边的眼镜还没有掉下来,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他肯定是属猪的,我敢打赌。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尿尿,把那使人难受的玩意排泄出来。那两个女的已经趴在桌子上熟睡。凌晨一点多,我已经憋了2个多小时。我觉得自己要爆炸。全身像无数只蚂蚁在往上爬。还会不停地打着冷颤。
  什么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最终撕去文明的面孔,或者还有一丁点文明的残杂。我不是3岁的孩子,可以无拘无束的在人群里尿尿,甚至拉屎,并且招摇着自己还未发育的性器官。我拿起那瓶还有一半的“娃哈哈”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的喝完剩下的水。我的感谢“娃哈哈”公司,他在那个十万火急的时候帮助了我。本来一直想写给他们一封感谢信,感谢他们的瓶子在拥挤的火车上给我充当了一次夜壶,可惜就总是没有时间。我把我那玩意一放进瓶子,它就当当的喷洒出来。立刻,周围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就像在公共厕所里那种扑鼻而来的味道。我终于舒服下来。如释重担。整个人顿时轻松许多。我拉上自己的拉练,把那东西放回原处。然后将帮助我的娃哈哈瓶子从窗子扔了出去。在黑夜里,它“嘭”的一声。我想象它一定洒在路边的树根下,来年,那里一定会枝叶繁茂,芊芊莽莽。
  对面的女孩揉揉鼻子,又睡死过去。
  这是2001年春节我回家路上的时候。
  
  6
  其实我应该给你说,我是十分喜欢蒲公英的。那东西对我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感情。因为它一开花,春天就到了。
  2001年春节我回到渔家岭。此前我是坐了24个小时的火车到了西安。然后转车。矮小破旧的中巴,一颠一颠的5个小时。最后我大包小包的走着回到了渔家岭。我久违的故乡。那一年的春天在渔家岭来的特别的早。我在渔家岭山坡的空地上看到了很多蒲公英。我摘了一只最大的蒲公英,把它举过头顶,像16年前在这里藏猫猫时候的情景,憋足气,使劲一锤,无数个降落伞就在天空中飞翔起来,浮浮沉沉,打着旋儿。那天阳光明媚。我天真的微笑,看着飘落的蒲公英种子。然后顺着山坡往北。那是一个偌大的草场,成垛成垛麦草堆子,圆圆的像刚出锅的馒头。我爬上一个最高的麦草垛子,悠然的躺在上面。他们谁都不会找到我的,我深信不疑。我嘴里含着一只麦草支支,它可以发出口哨的声音。那里阳光和煦,温暖,让人惬意,舒服,甜蜜,温馨,想入非非。太阳的味道浓浓。我感觉好久好久,那群家伙都没有找到。阳光在头顶上,我用手把它挡着。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红色,橙色,绿色,蓝色,紫色,红色。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忽隐忽现。我幸福的微笑,然后和这些颜色融在一起,忽隐忽现,闪烁,消失。
  胡晓燕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拿着一支麦秸支支,在我的鼻孔里捣。我痒痒,不耐烦。她就咯咯的笑。我睁开眼睛,阳光在她背面。和五颜六色混在一起,变成了天使。真的,胡晓燕最后真的成了我的天使,也是我初恋情人。
  梁小北,你睡在这里弄啥呢?她问我。
  我睁开眼睛,揉去惺忪的睡意。胡晓燕穿着大红色棉袄,上面有金黄色的花,下面穿着绿色的粗布裤子,长的盖着她翠绿色的花格子布鞋。短短的头发,扎一个马尾巴小辫子。额前的眼絮整整齐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圆乎乎的脸蛋白白净净。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从高高的麦秸垛上跌了下来。我抱着胡晓燕,在他红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胡晓燕把我推开。你混蛋。梁小北。
  我哈哈大笑。胡晓燕噘着嘴。像一只生气的小绵羊。
  我不明白,我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去亲胡晓燕。我说过我是不懂得男女性事和爱情的。但是胡晓燕的确是美丽的,她的脸蛋,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美丽的。最后我发现,原来我是善于发现美的,任何一个美丽的事物,都不会逃过我的眼睛。因此我本能的亲了胡晓燕,因为胡晓燕是美的。很可惜,我的初吻就这么轻易的给了别人。那一年,我才4岁。一个萌动的年龄。
  我得给你继续说说梁长福的那个事。梁长福杀了那个骑着膘肥白马的日本人。那个临死之前的请访问鬼子给他脸上和身上从此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忘却的疤痕。而且他又强奸了两个在湖里洗澡的日本女人,并且让她们喝了自己的尿。这是在1936年间的秋天。
  梁长福从此有了两把枪,一把东洋刀。他有空就把那家伙擦的贼亮贼亮。他说,那是他用命换来的,和王小绵一样珍贵。
  他们一路挺进,向西。他的瘦弱的骡子拉着他和梁玉福,王小绵。一直3个月,他们渡过黄河,从山西进入陕西,最后到了青龙寨的地方。青龙寨离西安城有200里的地。这是个孤独小山,有一条叫苇河的小河从山里穿过,山脚下有十分肥沃的土地。所以民国十八年年景之后,这里便有了一个叫刘龙三的作了土匪,占领了这块风水宝地。忘记告诉你了,青龙寨离我们渔家岭很近,估计就十来里的地。
  梁长福走到青龙寨的时候已经是隆冬。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刺刺的直进人的胸膛。苇河里的水早已结冰,厚厚的人和骡子可以站在上面。梁长福沿着长长的结冰的小道。他的骡子疲惫的拖着行囊。王小绵和梁玉福坐在上面,紧紧的包着自己的胸膛。生怕温暖流散到寒冷的空气中。
  那是个早晨。天阴。没有太阳。西北风呼啦啦,吹着干裂的树枝嘶嘶的响。梁长福捡了一些干柴,在一个窑洞前点起了火准备取暖。两个戴着火车头棉帽,手里扛着土枪的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哆嗦,肯定是因为冷,战战兢兢。一个不停地搓着手,一个用枪指着他的头。
  弄啥的?
  没干啥!
  那你跑到这里弄啥?
  烤烤火。
  歇火(陕西话即烤火的意思)。一个家伙用眼睛瞅了瞅王小绵和梁玉福。他们正在那里拾掇干柴。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跑到这里歇火来了,老实说,跑来弄啥来咧?
  梁长福明白他这是遇到了土匪。他在过黄河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土匪。在阎锡山的地盘,不过他还是没有怕,因为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就吓退了那个打劫的家伙。他亮出了那把明晃晃的东洋刀,那个土匪自己就跳进了滚滚流淌,浑浊的黄河里。
  那个拿枪的家伙踢了一脚梁长福。问你呢,放个屁行不?
  梁长福抬头,目光犀利,像一把匕首。他从腰间抽出东洋刀,哗的一下砍掉了那枪家伙的手。那家伙站在那里。疼痛,嘴咧着。用一只手紧紧抱着断了手的胳膊。地上,冰冷的泥土里,立刻覆盖着殷红鲜血。另一个家伙拔腿就跑,手里的土枪不小心走了火,嗵的一声。惊起了枯树上栖留的麻雀。
  这个断了右手的土匪叫刘长贵。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刘长贵记住了1936年的冬天有个叫梁长福的人砍断了他一只手。1975年,他终于报了仇。时间间隔近40年。
  
  7
  1966年,你知道。毛主席一张大字报开始了中国轰轰烈烈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偏僻的渔家岭也没有躲过这次浩劫。其实青龙寨那个时候在已经被移为平地,晃晃的几年,一群群强壮的男人推着手推车铲平了当年梁长福在冬天砍掉的一个叫刘长贵一只手的那个小山头。现在成了一个小型水电站。梁长福也被改造成了渔家岭的一个农民。
  渔家岭的大革命是从晚些时候才进行的。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广播,报纸也几天以后才能被邮递员送过来的。所以当凤鸣公社的红头文件下发到渔家岭的时候,那已经是1967年的春节之后。也就是那一年,渔家岭的大革命就轰轰烈烈的开始了。梁长福家的成分是被选举出来的,因为渔家岭地方偏僻,贫穷,二十几户都穷的揭不开锅。公社给了渔家岭一个地主的名额,当仁不让的就扣在梁长福的头上。渔家岭的代表们投票出来的。就因为梁长福当过土匪头子,屯了当初积攒下来的十几麻袋的粮食。他的傻子哥梁玉福也有了个儿子。他们家目前看来是渔家岭最为完美的一家。梁长福当时也觉得没有什么,就欣然同意了。东北人的脾气,几十年了也没有改。他想能为乡亲们顶着,什么困难也吓不到他。其实他错了,就是因为这顶帽子,让他这辈子再没有翻过身。
  那个叫刘长贵的因为家里一无所有,整天举着一个没有了手的胳膊,光秃秃的像个干了的树桩。光棍,没有房子,住在村口的财神庙里。因此他当之无愧的成了渔家岭最为贫困的人,因此他无可非议的当了渔家岭的一村之长。响应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贫困人民站起来”号召。
  30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端着土枪不小心走了火的家伙逃跑之后。梁长福在那个窑洞前和王小绵、梁玉福一起烤火。通红的火焰映着他们的脸,在凛冽的冷风中。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火车头棉帽的家伙带回来一帮扛着土枪的人。体型彪悍。前面说过,那个被砍了一只手的叫刘长贵的,在疼痛中早已跑了回去。这群人当中,中间一个穿着貂皮棉衣的的男人,络腮胡子,四方脸,浓眉大眼,魁梧。
  那群人瞬间包围了梁长福的火堆,把红色的火焰围在了当中。
  络腮胡子指着梁长福。就是这个男人砍了刘长贵的手。他问那个走了火戴着棉帽的男人。
  那个男人点点头,不过哆嗦着。
  你砍了我兄弟的手。你小子有种。络腮胡子说。你得还他一只手,你知道么。
  梁长福抬起了头。凭什么?
  凭这个。络腮胡子拍拍自己腰间的手枪。
  梁长福呵呵冷笑着。就这个。他从身边的麻包里抽出一杆枪。油黑,发亮,红红的枪托。梁长福鄙夷的看了络腮胡子一眼。他活该,幸亏我没有崩了他。
  后来梁长福就和那个络腮胡子成了拜把的兄弟。这个络腮胡子就是前面提到的刘龙三。至于他们在那个时候最后拥抱在一起,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谜团。因为王小绵没有给我讲过,刘长贵也没有,刘长贵也不会,那是他心里一个痛处。因为当时人就他们几个在场,关于其他的见证人,扶郿战役那阵,都参加了解放战争。因此,我对这一段历史,没有办法给你描述。
  梁长福坐上了青龙寨的第二把交椅。
  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时候,王小绵给梁长福生了第一个儿子。起名梁万铭。结果梁万铭三岁的时候得了风寒,夭折了。这给梁长福的一生都有了阴影。梁长福说,因为王小绵和他逃亡,一路上颠沛流离,受尽了苦难,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在娘胎里就身体不好。出生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满身的毛病。
  这是梁长福躺在青龙寨的木榻安慰王小绵的话。
  日本人打进山西的那阵子。一批一批的难民从东面逃过来。大多数是从河南背井离乡的。梁长福用一桩子粮食换了一个河南信阳的女人,给他的傻子哥哥梁玉福当了老婆。这个河南信阳的女人最后成了我奶奶,不过梁玉福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是梁长福。那个出粮食的买下这个女人的男人。
  那天情况基本上是这样。这是王小绵讲给我的。
  还是冬天。我不明白梁玉福总是在冬天会有这么多的故事。那天他在青龙寨的山坡上追赶一只兔子。结果他看见麦子。就是那个信阳的女子,我的奶奶。他们是一家六口逃荒的,麦子,他爹,他娘,还有他两个弟弟。梁玉福没有追赶上那只兔子,因为它是顺着坡往上的,兔子的后腿长,前腿短,这是它上坡的优势。梁玉福很扫兴,因为他只有两只腿,没有兔子那样的优势。他可能不明白人饿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给饿过。即使他逃亡的那段时间。他沿着那条曾经看见刘长贵的那条路。路上有很多逃荒的。突然,一家五口的托儿带小的跪在他面前。他们面黄肌瘦,寒冷,哆嗦,疲惫,眼神迷茫。
  一个男人拖着他的手说。兄弟,你有媳妇么,我这女子给你了,你给我们一些吃的吧,我们一家五口几天都没有东西吃了。
  梁长福回头看见麦子。麦子很瘦,娇小,捂着一个花头巾。但是眼睛很大,出奇的看着他。忽闪忽闪,像两个黑黑的葡萄。虽然麦子困倦,不停的打着哈欠。
  梁长福这个时候想到了梁玉福。他的哥哥。于是他就牵走了这个叫麦子的女人。给了拖着他手的男人一桩子粮食。那个男人跪在他面前,哭泣。说,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然后那家老小全给他跪在地上。
  你知道么。麦子要小梁玉福15岁。麦子那时才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我的奶奶。
  麦子最后嫁给了青龙寨的二帮主的傻子哥哥。麦子认了命,很少说话。一年后,那个叫梁玉福的羊羔疯旧犯,结果口吐白沫死在麦子给他缝的大红的被窝里。
  麦子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梁玉福赤裸,冰凉,嘴巴裂开,濡濡的白沫流在嘴边。也因为梁玉福的死,才成就了麦子成为我奶奶。
  我问王小绵。青龙寨那个时候没有去打日本鬼子么。王小绵说。打了,刘龙三带了一帮兄弟,走在半路上,被国民党的军队抓住充了军。刘龙三半路上逃跑,结果被乱枪打死了。刘龙三到死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日本人,他不瞑目。王小绵说,他的尸体被弟兄们背回青龙寨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的浑圆,荡漾着仇恨和不甘。
  梁长福自然而然成了青龙寨的老大。因为他砍死三个日本鬼子,并且强奸了两个日本女人的经历。
  后来。那是个燥热的夏天。梁玉福死的第二年。梁长福看到了在河边洗衣服的麦子。麦子穿着一个月白衫子,娇小,柔弱,那么令人怜悯。梁长福想起了当年从鬼子手里救出的王小绵。他的心顿时波荡起来。
  那晚。月光皎洁。繁星盈天。梁长福从背后搂住正在黑夜中哼着小曲的麦子的时候。麦子就倒在了他的怀里。麦子说,梁长福的气味她能闻到,就在他第一眼看到梁长福的那一刻。三年的时间,她还记忆犹新。
  那一夜。麦子给了梁长福全新的一次感受。她细腻,温柔,体贴,但骨子里又有股风骚。她使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她柔软的背,挺拔的胸脯,光滑的腿,以及那生长的一字形的完美的阴毛,都给予梁长福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年轻。跟王小绵,没有。日本女人,没有。梁长福后悔遇到麦子这么晚,她把他融化,他使她飞翔,在黑夜里,像星星,像漫无边际的风,像秋天田野里的萤火虫。他幻想她就是一团棉花,一团柔软的棉花,在自己的身下,或者就是一条柔软的鱼,在水里,在他的体内游动。
  第二年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麦子生下了一个9斤重的儿子。那时的麦子幸福,快乐。梁长福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乐开了怀,都合不拢嘴。
  这个9斤的儿子叫梁田玉。后来成了我爹。
  
  8
  再到刘长贵当了村长那阵。梁长福被投票选举成地主的家庭成分以后。毛主席在天安门开始接见红卫兵。渔家岭也开始了早汇报晚汇报。背毛主席语录,那是每那个时代每一个中国人必需的一件大事。就连学校里的学生们,也都结束了以前的写字和算数。每人一本《毛主席语录》。早晨上课学习语录,下午参加劳动,去田里拾棉花。
  梁长福是个粗人。这你是知道的。他斗大的字不识。让他背下那么多的框框条条,还不如杀了他。
  这是梁长福每天起来汇报的情形。
  他洗了脸。王小绵已经把早饭摆好在桌子上。
  他搓搓手。站在毛主席的像前。
  毛主席您老人家。您先吃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
  王小绵在一旁嘿嘿的笑。看你个老粗。你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咋么汇报呢,让他老人家听见还不笑掉大牙。到那个时候,咋么领导咱们呢!
  梁长福点点头,也是也是。他嘿嘿的笑。他的笑声已经不再是当年,有些沧桑,没有豪气。或者说布满了历史的皱纹。
  吃完饭。梁长福就开始了干活。村长刘长贵给他安排的。最重最累的那种活。往青龙寨的坝上背石头。梁长福知道刘长贵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就是因为他曾经砍断了他的一只手。梁长福从那以后就悔恨不已,但是没有办法弥补刘长贵。即使他当了青龙寨的寨主,刘长贵也没有领过他的情。梁长福从无怨言。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过去,他要和刘长贵一直在渔家岭上生活下去,低头不见抬头见。
  王小绵自从那个叫梁万铭儿子夭折以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所以他们就和麦子,麦子的儿子梁田玉,梁长福四个人一起住着。梁田玉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三。在凤鸣公社里念书。梁田玉完全继承梁长福的一切。魁梧,国字脸,眉毛粗黑,宽大的肩膀,说话声音鸿洪宇。
  那天梁长福背完石头回来。他倒在炕上。窑洞里的炕上。渔家岭,你知道的,很穷困,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煤油灯的火苗一起一起,映着梁长福瘦干的脸,他的疤,斜斜的挂在脸上。
  咚的一声。有人踢开了门。前面两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很流行的衣服,大街小巷都会有人穿的那种。那时候在渔家岭不是一般人可以穿的,只有公社的领导才有资格穿。他们胳膊上有红色的袖章。
  你是梁长福?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
  梁长福呼的从炕头起来。咋咧?
  往出走!穿着绿色制服的喊。
  干什么?
  干什么!资本主义的走狗,革命的对象,人民的敌人。竟然还悠闲的躺在炕上。刘长贵!那个年龄稍大的喊。你们村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啊?把人民的敌人拉出去。刘长贵从那人的屁股后头冒了出来。
  是。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补救,补救。刘长贵唯唯是喏。
  梁长福被拉到渔家岭的那棵空了心的老槐树底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穿鞋。
  背一下《毛主席语录》第十八页的第二条。穿制服一个男的说。
  梁长福嘿嘿一笑。长官。我不识字。
  什么!长官。那是国民党的走狗。我们不是长官,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是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太阳。太阳,我真的不会背。
  那你以前怎么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的。
  我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您先吃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
  窃!那人呵呵一笑。旁边的围观的也跟着笑。毛主席他老人家哪有功夫改造你,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知道什么叫日理万机么。说了你也不会懂。他摇了摇头。还是说说吧,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日理万机就是他老人家每天在北京要和外国人开会,吃饭,接见我们红卫兵。没有时间搭理你们这些老百姓。你得自己改造自己。懂了么?
  懂懂。梁长福站在人群中央。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忙,没有时间吃我家的饭,要和外国人开会。我下会做了好的一定叫他老人家。
  那个年龄稍大的朝他笑笑。这还差不多。刘长贵。你们渔家岭的这个地主还蛮通情达理的么。这样吧,罚他坐三天牛棚,改过自新一下,好好学习一下毛主席的思想。及时改造改造,还是个好同志嘛!
  梁长福就被揪到了渔家岭的牛棚里。刘长贵在牛棚外。老梁好好改造,别给咱们渔家岭的人丢脸。然后就消失在黑暗中。
  梁长福在牛棚里墩了三天三夜。王小绵和麦子急的不知所措。没有办法,红卫兵小将的命令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命令。她和麦子只能每天给梁长福送三次饭。送了饭也不敢说话,只是相互看看。梁长福朝王小绵笑笑,然后再看看麦子。王小绵就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经过改造的梁长福在思想上彻底重视起来。至少他会背了几句毛主席语录。刘长贵后来向红卫兵小将作了汇报。由于他的良好表现。被评为凤鸣公社的“改造模范”。这个被村民选举出来的地主,曾经是青龙寨土匪头子的家伙。
  我的父亲梁田玉在凤鸣公社读初三。那个夏天,他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风光的加入了革命小将红卫兵的行列。就在他的父亲梁长福被从牛棚里放出来的以后。其实他并不知道梁长福是他的父亲。麦子从来也就没有告诉过他。他爹叫梁玉福,很久以前已经死去,在青龙寨的半山腰上,有他的坟冢为证。
  我的父亲梁田玉那天穿了一身绿,带着鲜艳的绿的军帽。还有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包,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了渔家岭。他是受过教育的。毛主席说过:一定要与资产阶级和人民的公敌斗争到底,打倒牛鬼蛇神。梁田玉兴奋了一整天,因为他是学校里第一个参加红卫兵的。他要让母亲麦子看看自己神奇的样子。看看自己在同学面前是多么的优秀。他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麦子看到儿子这么出息的时候。眼泪就哗哗的从眼角流出来。她说。好儿子,真像你爸当年。她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爸当年也是这么优秀么。梁田玉纳闷。
  不,我是说很像当年我认识他的样子。麦子紧紧抱着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9
  我的父亲梁田玉,最后串联到北京。他和其他红卫兵小将一道。沿着陇海铁路。
  我问。那你那个时候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
  看到了。不过太远。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上。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的最外面。那个时候去的晚了。什么都给耽误了,没有抢到前面的位子。我就老远的看了看,也算就见到毛主席了。我可是咱渔家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过毛主席的人哩!
  我的父亲梁田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奕奕,唾沫星子飞溅。
  也就是我父亲梁田玉在北京见到毛主席的日子。我的家里出现巨大的变革。
  革命还在继续。
  渔家岭村口到处是“打倒革命公贼”“一定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坚决不出现在渔家岭”“与一切反革命阶级斗争到底”等等之类的革命口号。如果说前面梁长福坐了三天牛棚是象征性的话,那么现在。我感觉大祸即将到来。
  那一阵子。革命的情绪异常高涨。凤鸣公社的红卫兵小将拆了凤鸣镇的老财主郭从兴的房子。把老财主扒光了衣服,只穿一件土布汗衫在大街上游行。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反革命郭从兴。”头顶上带着个高帽子,尖尖的,像传说中白无常头上带的那个东西。游行完毕就在公社的广场上批斗。老财主跪着,一声不吭。其实应该说他没有力气去吭声。红卫兵小将让他向人民赔罪。
  郭从兴,你有罪么?
  我有罪。郭从兴低着头。
  你有什么罪?
  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还有呢?
  我是人民的公敌。
  还有呢?
  我不该反抗共产党的领导。
  还有呢?
  我不该骂毛主席。
  还有呢?
  我不该娶两个老婆。
  还有呢?
  我不该在镇上修祖宗祠堂。
  还有呢?
  我不该当地主。
  还有呢?
  一个带着红色袖章,气宇昂扬的女红卫兵站在老财主郭从兴面前一句一句问。
  郭从兴不再回答。低着头。他哆嗦,恐惧,饥寒交迫。
  看来这个家伙反省不够认真,还要做人民的敌人。
  给他点颜色瞧瞧。一个声音从人堆里扬出来。
  对!让他上凳子。有人呼应。
  郭从兴被几个人推到了倒放的凳子上面。让他站在交叉站在四只腿的方凳子上。有人给他头上顶了两块砖。凤鸣公社的广场,有盏孤独的电灯,高高的悬在细细的电线杆上。昏黄,黯淡,在寒冷的冬季。
  大约一个小时。郭从兴在上面颤抖,打盹,但是他怕砖头掉下来。他站着。不敢动,甚至不敢想象这样会到什么时候。
  郭从兴,反省的怎么样了?那个女红卫兵扯着嗓子喊。还有呢?
  我——不——该——姓——郭。郭从兴一个字一个字。有气无力。从他的嘴里滑出来。
  大声点。让人民都听见。
  我不该姓郭。我不该叫郭从兴。然后他就低下了头。
  一个红卫兵对着凳子踹了一脚。妈的。叫你不老实交待。
  郭从兴在凳子扭动,头顶的砖头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然后左右晃悠一下。跌到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哄哄大笑。
  郭从兴脸是先落地的。你可以想象结果是怎样。他掉了四颗门牙。躺在地上,抽搐,疼痛。一个红卫兵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狰狞的面目给人民看。他满脸的血,酱紫色的脸,发青。
  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嘴脸。他朝郭从兴脸上唾了一口唾沫。围观的人也跟着唾。
  郭从兴忍着疼痛和唾沫星。
  这个资产阶级看来还比较顽固,我们让他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明天再来让他交待。今天到此结束。红卫兵的头目说。
  于是人群就散了。
  后来,我听王小绵说郭从兴被冻死在凤鸣公社的广场上。好几天都没有人敢收他的尸体。再后来红卫兵领导的革命队伍出现了两个帮派。在凤鸣公社的街道上战斗起来,工会开枪打死了另一帮的一个头目。那一帮为了报仇把工会主席从一个防空洞里掏出来,活活淹死在凤鸣公社吃大锅饭的锅里。再后来又批斗了一个叫陈海旭老头,他有四个儿子,分别取名治国,治民,治党,治浩。结果四个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就是:国民党好(浩)。典型的国民党的残余分子,特务,反革命。需要专制,严厉打击。最后呢,打击的陈海旭老头跳了河。四个儿子也改了名字,分别叫治共,治产,治党,治浩。也与老头子划清了界限,发誓坚决不与陈海旭同流合污。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儿子都不认了爹,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不同流合污。难以置信,难以理解,难以想象。
  这股热情的革命之风很快就吹到了渔家岭。渔家岭的地主,由村民们选举出来的革命的对象。在中午还没有把旱烟兜放进嘴边的时候,就被革命队伍五花大绑到那棵空心的槐树底下。那个审讯郭从兴的女的红卫兵小将说。梁长福。我们重新来改造你,你接受么?
  梁长福已经听说凤鸣镇的那个姓郭的财主的事情。接受,我梁长福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接受。
  那我问你。你解请访问放前抢日本鬼子的枪呢?
  梁长福打了个哆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这丫头这么小年纪,她怎么知道。
  扶郿战役那阵,上缴给了解放军,收拾胡宗兰了。
  那那个东洋刀子呢?
  刘龙三拿去抗日了,后来听说被国民党的人抢走了。梁长福抬头扫了一眼人群。王小绵和麦子挤在人群中,被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拦着。
  有人揭发你在青龙寨当土匪的时候,私藏了两斤黄金和一罐子大烟土。有这回事情么?
  没有,绝对没有。我梁长福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有我就不姓梁。
  嘿嘿。凤鸣镇的那个财主郭从兴还说自己不姓郭呢。最后还是被我们镇压了。你要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他对毛主席撒谎。有人站出来说。大炼钢铁的那阵子,梁长福没有交出家里的那个铁柜子。我亲眼见的,那是他当土匪的时候从石家沟的黄地主家里抢来的。这个站出来的人就那个在青龙寨土枪走火了的家伙。他还带着一个狗皮一般的棉帽子,双手捅在袖口里,对着红卫兵汇报。
  还有谁要反映情况?
  我。刘长贵站出来。他望着梁长福的脸,那张刀疤深深的脸。举着自己那只光光的桩桩。梁长福砍了我这只手,就在他当土匪的时候。
  把梁长福给我挂起来。你们几个,去操梁长福的家。把刘狗鱼说的那个箱子找出来。一个红卫兵头目说。给梁长福用刑。让他老实坦白,这个顽固的家伙,我还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呢,原来都是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戴的木头眼镜,外甥打灯笼,照旧我行我素哩!
  梁长福被绑在了一个竖着的杆子上。有人给他的胳膊上架了一根横杠,两只胳膊紧紧地被缠在上面。他想起了日本人曾经用过的老虎凳。
  加磅。看你不交待。你的嘴硬还是毛主席的真理硬。
  有人在他的两个胳膊的杠子上挂了两个磨爿。他的脚顿时往下陷。他感觉到他背上的龙杠开始松动,痛疼,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爬,急速,无法忍受。咔嚓一声,伴随着梁长福一声撕声肺裂的尖叫,磨爿掉到地上。梁长福昏死在杆子上。
  这个时候,有人抬来了那个刘狗鱼说的箱子。乌黑,生锈,上面有一把旧式锁子。
  把革命敌人的箱子打开。有人用锤子砸开锁子。倒出来,里面全是衣服,红色,金色,绿色,花花绿绿。那是梁长福在去苏州时候给麦子和王小绵买回来的布料。
  窃!这家伙还装死。把他弄醒。
  有人朝他泼了一桶凉水。梁长福一颤。微微地张开眼睛。
  你看看,梁长福,你看看,都是什么东西。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你留这些东西干什么?梁长福。
  他摇了摇头。
  不说是吧。你不是厉害么。当年听说你在东北杀了三个日本鬼子,还强奸了两个日本女人,还让她们喝了你的尿。刘长贵,他不是砍了你一只手么。今天就让他给你还了。
  刘长贵吓得往后一缩。
  麦子和王小绵冲了上来。不要,不要。
  把这两个娘们给我撵走。有人就把跪在地上的她们架了出去。
  砍啊!我给你做主,现在是人民政权,你怕什么。刘长贵!那人大喝一声。
  刘长贵流泪,捂着嘴巴。拿着一把菜刀,战战兢兢,哆嗦,手发抖,用两只手。他走到梁长福面前。闭上眼,然后落了下去。刀子就掉到了地上,和着梁长福的尖叫。刘长贵的手就被还了回来。
  在地上,五只粗大的指头,染满着血。
  王小绵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眼泪哗哗,像一支没有尽头的河流。她哭泣,用手捂住她布满皱纹的脸。破碎,涌动,没有思绪,神伤,脸色黯然。
  当刘长柜的菜刀落下的时候。麦子和王小绵吓的晕了过去。
  那一夜,风雨交加。整整一个晚上,狂风大雨没有停止。一直到天亮。
  梁长福死在村头的那棵槐树的窟窿里。财神庙那一夜起了大火,烧死了刘长贵。麦子死在梁长福的怀里,她抱着那只手,面目安详,没有一点恐惧。
  关于这段历史。我问过王小绵。她闭口不谈,直到死去,我也没有弄明白这段历史的真相。后来我回到渔家岭的时候,有着这样几个不同的版本流传着。
  版本一:有人说梁长福忍受不了红卫兵的批斗,咬舌自尽了。麦子太爱梁长福,为了报答她,和他一起吊死在老槐树上。刘长贵内疚自己砍了梁长福的一只手,放火烧死了自己。
  版本二:有人说刘长贵砍了梁长福的手后,害怕的一夜不敢睡。在风雨狂暴的夜晚。麦子拎着一把镰刀割下刘长贵的头,放火烧了财神庙。然后提着刘长贵的头祭奠了留血过多死去的梁长福。再后用剪刀刺死了自己。(有麦子死后身边的剪刀为证)
  版本三:有人说梁长福那个时候就没有死。麦子背着梁长福离开渔家岭的时候,刘长贵杀死了他们。然后回到财神庙放火烧死了自己。(刘长贵为什么要杀死他们,无从考证)
  关于这三个版本,我无法确认哪一个最终与事实更接近。不过有诸多可以肯定,财神庙失火是真,麦子的死是真,梁长福死是真,刘长贵死是真。不过只字没有提到过王小绵。
  这是公元1975年的冬天。
  
  10
  公元1985年的春天。
  我亲了胡晓燕。献出我初吻的那一天。
  一个烫着卷花头,年轻,身上有雪花膏香味,穿着时髦的女人来到渔家岭。她不高,身材匀称,脱俗,富贵,气质,目光引人。
  我回到我们住的窑洞的时候。这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那个时候还住着窑洞。据说窑洞冬暖夏凉。
  王小绵蹒跚着出来。王小绵那个时候已经70岁。她说。梁小北,快叫你妈。她是你妈。王小绵和蔼地笑,笑的那么阳光,明媚,和煦,宜人。蕴藏着太多的历史记忆。你知道,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一个女人,时髦,气质,不同于我的时代,在我的记忆中空白。然后又让我叫她妈。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但是她的的确确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奶奶,王小绵的面前。
  那个女人管王小绵叫婶子。
  王小绵说。她真的是你的亲妈。奶奶不会骗你。真的。
  我扭头。不理王小绵。
  那个女人拿出几块糖,给我。
  我说。谁稀罕你的糖。我打掉了她手上的糖。包着喜字的那种。一毛钱5个。
  她笑。没有介意,温柔的笑。母性的微笑。没有一点敌意和歧视。
  王小绵歉意地捡起地上的糖。你看这孩子,真是的。她拍拍胸部上的土。
  这个女人最后在渔家岭住了一个礼拜。我有三天没有搭理她。她笑,总是浅浅的,露着洁白的牙齿。温柔,含蓄,风情。
  她每天早上起来刷牙。然后对着镜子擦雪花膏,淡淡的香味,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每两天中午都洗头,在苇河岸边,对着明媚的阳光。然后梳头。长长的头发,湿漉漉,一直垂到腰间。我藏在石头后面。她发现,会开心地笑,然后向我招手,微笑。
  这个女人最终用她的母性征服了我稚小的心灵。她把我带到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与我童年完全隔离的世界。
  走的那天。王小绵抱着我哭。梁小北,你要听你妈话。知道么,奶奶知道你是个乖娃娃。过年记着回来看奶奶。她哭声沙哑,双手颤抖,青筋暴突。
  我点点头。
  这个女人摸摸我的头。对着我笑笑。说。梁小北,我们走吧。我穿着她买给我的新衣服,是件蓝色的运动服,胳膊上有白色的道道。还有洁白的球鞋。
  这个女人叫钱馨云。一个城市军官的女儿。我的母亲。
  我离开了渔家岭。第一次。经过青龙寨的那个发电站的大坝。钱馨云对着大坝看了好久。她的眼睛红润,像是在流泪。然后回过头。
  我们到的凤鸣镇,坐着汽车。然后是火车。最后到了西安城。一个吉普车接的我们。开车的是一个军人。威武,神气,英姿飒爽。把我们送到一个站着岗的院子。钱馨云把我抱下了车。
  梁小北,我们到家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钱馨云又摸摸我的头。
  我口渴,我要喝水。我说。你别摸我头。
  她冲我笑笑。笑的很歉意。
  然后她带我进了一个独院的小楼。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出来接我们。他神采飞扬,刚毅,精神矍铄,挺拔。
  钱馨云说。叫爷爷。快,小北。她喊了那老头一声爸。
  我不作声。
  老头摸摸我的头。没有关系,孩子怕生,慢慢就习惯了。他对着我,欣喜地笑。
  别摸我的头,我不爱人摸我的头。我拨开了他的手。我的另一只手中是我在麦场里抢来的两个彩色的玻璃球。
  脾气挺噘的。蛮像我。呵呵,呵呵,就是我的孙子啊!他望着钱馨云笑。钱馨云也笑笑。
  这样我就开始了在筒子楼里的生活。拘束,不习惯。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我的好伙伴,没有胡晓燕,更没有可以惬意的麦草垛子,也没有窑洞,我们可以随意玩耍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的一切新的生活从钱馨云给我洗澡开始。她给我脱衣服,我不。她说不洗澡爷爷会生气。我又不认识他。王小绵说梁田福是我爷爷,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其实我真的不明白,这个军人应该是我姥爷)钱馨云又说。奶奶也会生气。说小北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想起山坡上步履艰难的王小绵,就依了她。我脱光衣服。就是一条鱼,一条光滑无比的鱼。我在温暖的浴缸里穿梭,幸福无比。她笑,温柔,和蔼。给我擦香皂。香皂的薄荷味道淡淡,在我的皮肤上蔓延,一直在整个浴缸里,最后到整个房间。我吹泡泡。香味浓浓的泡沫,吹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还是笑,那是一种幸福与甜蜜的滋味。
  后来呢。钱馨云说。每次吃饭之前要洗手。上完厕所要洗手。洗手时候要搓肥皂。早晨起来要刷牙。洗完脸要擦润脸油等等。我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在渔家岭。我甚至可以拿着王小绵给我烙的油饼边吃边拉屎。我甚至整个冬天就不擦棒棒油,直到手脸被冻的裂了口子的时候。我甚至有时候可以一个礼拜不洗脸,双手黝黑,还那么幸福的生活着。我甚至长到5岁的年龄就没有用过牙刷,或者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鸟玩意。总之,我不能出去痛快地玩。没有满山遍野,也没有秋天一簇簇盛开的野菊花。更没有我们认识的好朋友们。我不能无拘无束地躺在麦秸垛上看五颜六色的阳光。我也不能在冬天里在白雪皑皑中和胡建娃、王小牛、周兴兴他们一起追赶一只受伤的野兔。总之,我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床,吃饭,洗澡,玩的地域,玩的时间等等,都有了安排,还是写在一张纸上,条条框框的那种。
  这是个白发苍苍的钱馨云叫我叫他爷爷的用毛笔写的。
  关于梁小北每天生活安排表1、每天早晨6:45起床。5分钟穿衣服。10分钟刷牙洗脸。
  2、7:00正式参加广播体操,和部队一起。
  3、7:30吃早饭。然后和爷爷跑步,到8:00.4、8:00以后可以自由活动,但不能超过9:00.5、9:00开始学习,认字,画画,背诗。到中午吃饭,中间可适当休息。
  6、12:00开始吃午饭。然后午休。
  7、下午2:00学习书法。到4:00.中间也可适当休息。
  8、4:00以后陪爷爷溜狗,或者钓鱼,到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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