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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12 毕淑敏(当代)
  贺顿说:“你后悔了?”
  钱开逸说:“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住你。早知道这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贺顿说:“你觉得对不起我?”
  钱开逸说:“是。这就好比我拿了你的东西,却没有办法偿还。”
  贺顿说:“是我愿意给你的,请不要放在心上。”
  钱开逸叹息着说:“我一向表白自己是正人君子,宁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你坏了我的名节啊。”
  贺顿看火候已到,钱开逸已经入瓮,佯作抱歉说:“看来,是我骗了你。”
  钱开逸说:“你骗了我什么呢?你什么也不要我的,也不和我结婚,娜儿能说你骗了我?我刚才还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处女,看来我真该死。”
  贺顿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这样吧,我有一件事求你。如果你答应了,你我就算扯平,你再不要不安了。”
  钱开逸大喜过望,说:“这太好了。说吧,什么事?我一定为你办到。”
  贺顿说:“我需要十万块钱开办诊所。其实,只是过一下手,工商登记的时候这笔钱要在账上,以后我一定会尽快还你。我付给你利息。”
  钱开逸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想到贺顿向自己借钱。十万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他大话已经说出口了,再看这个刚刚把处女之宝奉献给自己的女人,如此为难,要做的又是一件好事,他娜能出尔反尔呢!
  “好吧。我借给你。”钱开逸咬紧牙关,铿锵有力地说。
  他又要了贺顿一次。这一次,贺顿的精神又浮动起来,不过不是贴在天花板上,而是蹲在了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
  两个人恩爱之后,贺顿爬起来写了借条,约定了取钱的方式。然后到外面吃饭,饭后依依不舍地分手。钱开逸回到家里,把床单扯下来清洗,一边在血迹上喷洒着专除污渍的领洁净,一边想着——十万块!这一块血迹可真叫贵!念头浮出之后,他用满是泡沫的手拍打了一下脸庞,算是对自己出言不逊的惩罚。掌心有水,格外响亮。
  钱有了,房子有了,贺顿决定要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什么好?本想博采众家之长,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实在难以统一。花了一百块钱到街上的“××轩”求了个名字,好不容易跟他们讲清楚这个诊所是干什么的,三天后拿到一个名字,叫做“沙漠白杨”,贺顿觉得太干燥太悲苦了,干脆自力更生。贺顿想了许久,决定就叫“佛德”。它有两个含义,一是暗合着“弗洛伊德”这个震耳欲聋的大号。要说起心理学家,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位胡子拉渣的犹太老爷子了。虽然大多数人可能连他的一本书也没有看过,更不晓得“本我”“自我”“超我”都是些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他耳熟能详望而生畏。第二层意思是这个词有点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这就对了。如果找一个“七巧板”这样的名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闹不好弄巧成拙。佛德,谁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含义,就像抽象画,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联翩。若是有人从这个“佛”字引申开来,想起一叶慈航普度众生什么的,就算顺手牵羊。
  起好名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办手续。贺顿亲自跑了几趟,才知道并不像汤小希说的那样简单,仿佛摆香烟摊子般容易。你还要制定章程,还要请会计,交验各种证件。
  柏万福回到楼上,贺顿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问:“说啦?”
  “说啦。”柏万福回答。
  贺顿伸出手,说:“拿来。”
  柏万福说:“什么?”
  “房本啊。”贺顿好生不解,还能有什么呢?
  柏万福说:“说是说啦,可是还没说好,她让你自己去说。”
  贺顿知道这一场硬仗是躲不过了,就说:“去就去。她还说什么啦?”
  “再什么也没说。她只说她淮备好了。”柏万福老老实实交代。一边是相需以沫的老娘,一边是就要娶进门的娇妻,娜边也得罪不起啊。
  贺顿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内调理了一番呼吸,默念了一段让心理放松下来的口诀,管不管事不知道,只有硬着头皮下楼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说:“来啦?”
  贺顿一直怕见房东大娘,现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亲的,房东摇身一变成了婆婆。
  “大娘……您好。”贺顿说。
  “把那个大字去了,就叫娘吧。”老娘说。
  “娘。”贺顿叫。这一声是如此的生疏,贺顿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娘了。贺顿的心中顷刻涌起波涛,贺顿赶紧让自己的灵魂飘浮起来,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动荡。
  “听说你要拿房本注册诊所?”老娘思绪明晰,直奔主题。
  “是。”贺顿谨慎地回答。
  “我看你就是为了要这套房子,才答应和小福成亲的吧?”老娘不动声色地问。
  贺顿第一个反应是——傻呵呵的柏万福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入木三分的娘呢?他为什么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点像他的娘,贺顿也不会如此委屈啊!这个念头滚过之后,才发觉回答问题迫在眉睫。
  贺顿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在这两颗明察秋毫历尽沧桑镶满皱纹有轻微白内障的眼珠面前,你不敢否认。贺顿最后决定铤而走险,说:“是。”
  老娘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贺顿说:“不是。”她就绝不会把房本给她。现在,她说了“是”,老娘说:“开了诊所之后,你会跟小福
  离婚吗?”
  贺顿坚决地说:“我不会。”
  老娘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小福窝囊,你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他过一辈子呢?换作我,我就会在以后发达了,甩了他。”说完之后,老娘像猫头鹰一样盯着贺顿。
  贺顿想象了一百种探讨房子的可能性,也没想到这个老媪如此单刀直入。而且,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贺顿会在发达了之后离弃柏万福吗?贺顿没想过,贺顿不想,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满意柏万福,但是她不能这样离开。如果她要选择离开,不如现在就选择放弃。为了发展,只有赌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会。”贺顿掷地有声。
  “这却怪了。为什么呀?我看你比我聪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儿子,你如何看得上他?你现在是暂且栖身,以后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得找一个肯和他白头到老的媳妇,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当交给她。”老太太白发摇动。
  贺顿甘拜下风,苍老的智慧逼得你无处逃遁,只有以实禀告。
  “您说得不错。如果是您,您会走,但是,我不会。”
  “说说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让。
  “我有我的事业,我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发展我的事业,就要有根据地,要有立足点。我看上了你们家的房子,看上了这块地方。我没有别的本事,我只有把自己嫁出去,换来这个起飞的机场。如果我的事业发达了,我只有继续努力,娜能把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事业毁了?这就是原因。我有事业,而你,没有。”贺顿把心声向一个最不适宜倾诉的人竹筒倒豆子。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的房子。是啊,我这两套房子值一百万。你嫁到了我们家,你就得到了一百万。”老太太洋洋自得。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万。”贺顿虽然明知这话会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说。唇枪舌剑锱铢必较。否则,她就在这场较量中处于绝对劣势且永远翻不了身。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听打听,人家会告诉你一个清清楚楚,这一带的房子就是这个价。”老太太胜券在握,像戏鼠的老猫,面带微笑。
  “我相信此地的
  房价就是这么高,但是,你和你儿子住在这里,它们就不是商品,只是消费品。消费品没有你所说的价值。只有卖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万,可是,卖了房子,你住到娜里去呢?所以,只要你的房子不卖,它就一钱不值。”贺顿最近为了开办诊所,还真研究了一番经济学,也不知这套说法合不合乎逻辑,反正虎老太太足够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说:“你说的这一套我用不着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钱。”
  贺顿苦口婆心,说:“打个比方吧,您这一身零件……”说到这里,看到老太太面露不悦之色,赶紧换了一种说法:“不说您,就说我吧。我这一身零件,比如肾,就是咱们俗话说的腰子,能值二十多万,两个合在一块儿,就是四十多万。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万。要是把眼球心脏肺头什么的都算上去,就能折出一百万,可不能因此说我就值了一百万,因为这些零件我自己还得使,人家出价再高,也不能给卖了。您的房子也一样……”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来的儿媳妇这一套迷魂战术理论,惊得魂飞胆战,不得不信服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将来会有作为。甚至在内心深处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欢喜,又感叹儿子娜里是这女子的对手!越是这样想,她越要在自己没老糊涂之前,把儿子的事料理妥当,否则,儿子会败得屁滚尿流。
  “好了,姑娘,我说不过你。你说我的房子不值钱,我说我的房子值钱。房子在我手里,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了,咱们立马成交。”
  “请讲条件。如果我能做到。”贺顿审慎地表示可以探讨。心想这老太太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当然是你能做到的。只要你愿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贺顿大喜过望,想不到两个条件就能搞定。她说:“您说。”
  老太太说:“这第一个条件,就是以证换证。用你们的结婚证换我手中的 房产证。”苍老的瞳仁逼视着贺顿,如同一个世纪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许是清澈的,拗不过岁月的煎煮,已经黄黑渍渍,好像一粒由桑叶变成的蚕的排泄物。
  贺顿心想这还算条件吗?当然要领结婚证。就说:“没问题。”
  老太太点点头,说:“除了这个证以外,还要一张纸。”
  “什么纸?”贺顿感到来者不善。
  老太太说:“一张欠条。”
  贺顿莫名其妙,说:“我不欠你们。”
  老太太说:“是啊,你现在是不欠我们的,但是如果你以后和我的儿子离婚了,你就要给我家一百万。你答应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应,这婚事也不必做了,结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儿子心痴,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锥,直射贺顿的双眸。
  贺顿不自觉地把眼光避开了。喃喃低语:“一百万……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说:“你刚才口吐莲花讲的那套大道理,我听了个大概齐,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给你听听,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如果我住着,我的房子就不值钱;如果我不住了,卖了,我的房子就值钱了。我这一百万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和我儿子不
  离婚,你就不用出钱。将来我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如果你和我儿子离婚,你就出一百万吧。到那时候,你能出得起这钱,你就已发达了,自去直上云霄。我儿子有了这一百万,也能过个好生活。当然了,不离婚最好,我儿子按说是不配娶你这样聪明的好媳妇,谁让你落在难中被我们家赶上了呢!孩子,别怪我心狠,也是万不得已。咱们都想想,值不值?都觉得值了,事情就好办了。”
  贺顿几乎全线溃败。什么心理流派的训练,也比不过这种百炼成钢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时百感交集。为了自己的命运,她要把自己绑在战车之上,赌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离婚,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成本。这世上许多看似理想抱负长远谋略的事,其实往往都根结在经济上。
  很久,贺顿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泪水,贺顿还是要等到泪水全部风干才与之对视。
  她说:“您拿纸来。”
  老太太把一本白纸递给她,说:“我早就淮备好了。”
  “抬头怎么写?”贺顿问。
  “写借款吧。”老太太轻松地说。
  “我没借你们的。”贺顿说。
  “是啊是啊,你没借我们的,现在是我们欠你的。但是,你要离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这层意思写明白了就行。文化人,这点小事还难得住你吗?写吧。”老太太说着,好像不经意地打开了古老的梳头匣子,一张棕褐色的皮面证书露了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
  房产证”几个大字闪闪发光。
  贺顿奋笔疾书。
  “一百万?这数字也太大了。”柏万福想象着一百万现金砸下来,该把脚面打骨折了。
  老妈说:“我也并没有想着真让她赔,只是吓虎吓虎她,求她老老实实地和你过日子。没想到,她还真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柏万福说:“强扭的瓜不甜。妈,我也不曾求过您什么事,这次就依了我,让她走吧。”
  老妈说:“孩子啊,你真是属鱿鱼的。”
  柏万福好奇,说:“怎么讲?”
  老妈恨恨说:“软骨!”
  柏万福说:“妈,随你怎样说吧。这事我是死了心了。让她走吧。”说着,就要撕那张油浸浸的纸片。
  老妈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说:“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辰的活头了,我也看出这不是个安生女子,不但诊所招来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现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师,人家都说这是太阳产业呢……”
  柏万福纠正她说:“是朝阳产业。”
  老妈说:“那还不是一回事?朝阳不就是太阳吗!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人也比过去精神多了,咱有两套房子,这是多么大的家产,还怕没有好姑娘肯嫁吗?这个女子不肯给咱家添丁进口,就这一条,在过去就能休了她。现在又做下不要脸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妈发放了通行证,柏万福就开始轻轻地撕那张泛着油光的纸。每撕一下,心都应声颤动哆嗦。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惊,之后的愤怒,然后是故事的悬念,最后是高风亮节的宽恕带来的自我感动……这一切,现在统统凝成了强烈的丧失。他亲手撕毁了他的幸福,虽然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个人死了,尸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飞烟灭,就再也不会有笑貌浮动。
  他一下下地撕着,在痛楚中体验着自己的坚强和宽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团在手里,刚要扔,老妈说:“我要是你,就拿在手里,做个证据。”
  柏万福苦笑着说:“撕都撕了,还证据什么!”
  老妈大睁着有白内障的双眼说:“给那个女人看看,咱们娘儿俩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万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么的说服了他,而是觉得要有个根据。
  果然,当他把被汗水泡软的那团纸球摊给贺顿看时,贺顿如同检验罪证的警官,翻过来掉过去瞅了个仔细,就差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恢复原貌。
  柏万福说:“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已经把它撕了,怕你不信,这又特地拿回来让你亲眼看看。现在,你自由了。”
  贺顿缓缓地问:“老太太那边也说通了?”
  柏万福不愿细说,讲:“如果说不通,她也不会给我这个东西。”
  贺顿说:“可是,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柏万福说:“都那样了,你的意见不是明摆着的吗!”
  贺顿说:“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柏万福不明白,说:“还有什么以后?”
  贺顿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柏万福也不再深问,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好容易爬到了万仞山巅,倒头便睡。贺顿听着身边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突然百感交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声响,当就要永远失去这种倾听的时候,生出了眷恋。
  总是来去匆匆,贺顿从来没有听到过钱开逸有这样安稳的睡眠。也许贺顿只是过客,从没用心细听过,即便钱开逸曾这样酣睡,在贺顿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缠绵的想法只是一闪念,贺顿的内心深处是枯寂的,鼾声打动不了她尘封的感觉。迫在眉睫的是——她答应了
  离婚,毫无疑问就要被扫地出门。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她梦寐以求羽翼渐丰的事业,就因为自己的恋情而顷刻倾塌。
  贺顿一夜未睡。
  当柏万福醒来,贺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离婚。”
  柏万福迷迷瞪瞪地说:“还跟我一起过?”
  贺顿说:“是和你的房子一起过。”
  柏万福彻底清醒了过来,说:“那不行。这是你的如意算盘,可是我不干。你还是走吧。”
  贺顿对柏万福刮目相看,说:“实话实说。因为我的事业,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个理由打动了柏万福,他们的事业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再去找他。”
  贺顿说:“我做不到。”
  柏万福说:“你欺人太甚。”
  贺顿退后一步,说:“我尽量吧。”
  柏万福说:“好吧,为了你的事业,我成全你,但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虽然是个低*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干。”
  人的一切弱点,心理师都具有(1)
  柏万福在宾馆客房门口等待了三个小时。门前“请勿打扰”的红灯把双眼刺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以为会有血水流下来,但是,没有。连最普通的眼泪也没有,干燥得像一张炭火上的饼铛。
  下午,贺顿刚出门,汤小希突然来了。柏万福就让汤小希帮他值班,自己尾随贺顿走。他并不想跟踪贺顿,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到医院去。知道她特别怕麻烦别人,想不露山不显水地助她一臂之力。万一贺顿在医院里查出什么病症,突然晕倒或是需要搀扶,柏万福马上就会现身。
  贺顿没有进家门口附近的
  医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万福以为贺顿思谋着自己的疾病比较疑难,要找另外的一家大医院,也随她而去。没想到贺顿三拐两进,居然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区。从那一瞬,柏万福就出现了不祥的预感,幸好时间不很长,贺顿就出来了。当重新看到贺顿的身影时,柏万福几乎落泪。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肉,说,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媳妇,你竟敢怀疑她!你小子不是个人,你是个王八蛋!
  恶毒的自我咒骂未绝,柏万福就看到了随后出来的钱开逸,看到了贺顿和他亲密无间并肩而行。这时柏万福已经紧张得不会思考了,除了机械地跟着他们,再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其实,他那时候还有一件事情可干的,就是赶快回家。这是柏万福在事后才想起来的选择,当时头脑已全然空白。
  他们进了一家高级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万福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进这样的豪华酒店。大智若愚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当一个人极度迷惘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的是旁若无人的傲慢。出来时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
  证券蓝的西装。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没有焦点的目光,像一个满腹心事的高管人员。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僵直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很长的时间,总之,他对时间是毫无概念了。他只看到他们在谈笑风生,那种嬉闹亲近不是朝夕之间能够建立起来的。
  后来,他看到他们站起身。他松了一口气,他说服自己这就是普通朋友们的聚会,不必多想。贺顿正在高度焦虑之中,自己既然没有办法让她高兴起来,那么应该感谢这个男子,他似乎让贺顿有了一些神采。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再次将他的美好设想击得粉碎。他们到楼上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演灭了。
  柏万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门前。这时候,他的神志渐渐活跃起来,他知道自己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去。可是离去之后又怎么办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贺顿,他甚至没有勇气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没有办法表达,只有让她以这样的方式明了事态。
  当然,柏万福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破门而入。不过饭店的门是极其结实的,你根本就别想打开它。破门而入只是一个形容词,机会稍纵即逝。只有在他俩刚刚进去的时候,拼命砸门,让好事消弭。如果柏万福动手早的话,也许木还未成舟。
  但是,柏万福做不出这种事。
  那样,会让她难堪的。就算你这一次阻止了他们,在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阻止吗?在这之后的多少次,你能杜绝吗?
  柏万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等。当他们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现在柏万福面前时,柏万福说:“回家吧。”
  贺顿乖乖地跟着柏万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万福什么也不说。
  贺顿说:“你出来多长时间?”
  柏万福说:“跟你脚前脚后。”
  贺顿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贺顿说:“你应该问我点什么。”
  柏万福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别说了。”
  贺顿说:“我跟他借过钱。”
  柏万福说:“原来是这样。”
  贺顿说:“不是这样。和钱没有关系。”
  柏万福说:“那就更糟了。”
  贺顿说:“不是你想的那种。”
  柏万福说:“我什么也没想。”
  贺顿说:“他能帮我。”
  柏万福说:“哦。”
  对话中,柏万福的神态相当平静。正是这种平静,让贺顿深感不安。如果柏万福骂她,撕扯她头发,甚至给她一个大嘴巴,推她一个趔趄踹她两脚……贺顿都会比较心安。唯有这种貌似波澜不惊的对话,才让人觉得侯门似海深不见底。
  有些时候,你只能这样等待着。不是爆发,就是毁灭。
  他们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对话了。
  回到家里,依然冷战。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战斗,柏万福那边是死一样的寂静。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虽说简陋,也有一份难舍的亲情。贺顿忍不住了,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柏万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那是谦虚。”
  贺顿说:“不是谦虚,千真万确。”
  柏万福说:“你不该让我知道。你该做得更诡秘些,你太大意了。”
  贺顿说:“我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知道了。我不打算骗你。”
  柏万福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顿说:“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柏万福哀嚎:“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娜怕是花言巧语蒙混过关也行。你为什么实话实说!”
  贺顿说:“我已经对不起你了,娜里还能再骗你!”
  柏万福说:“你还是骗骗我比较好。像现在这样,太狠了。我受不了。”
  贺顿说:“你受不了,就可以不受。我们可以
离婚。”
  柏万福说:“你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没有说离婚,你自己就说离婚,这不是更不像话了吗!”
  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反倒看见了一点希望,说:“你的意思是不离婚?”
  柏万福说:“我也没说。”
  贺顿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可说了,主动权在你手里,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忍得了,你就咽下这口气。你要是忍不了,就离婚吧。”贺顿说完,就自己睡觉去了,她实在是非常困倦。柏万福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最后抱着被子去了诊所。
  心理师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弱点,他们都具备。天性的敏感更像一具毫不留情的放大镜,将这一切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贺顿对自己说,暴风骤雨虎啸龙吟,当一个心理师,要有些襟怀气魄做根基。她错了,她没有道理,但她不能认输。她要挺住,挺住了,人还站在那里。趴下了,就摊成了一堆。纷乱之中,她要用最后的镇定之线织一件胸甲,护卫住自己的心脏。
  度日如年。这天是贺顿和柏万福值班。柏万福默默地守着电话,僵直着脖颈,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双臂不知所错地垂在胸前,仿佛一个
机器人。贺顿面朝着窗户,尽量减少两人的视线接触。
  电话突然响了,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柏万福在第一时间抓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佛德……”
  贺顿站起身,走进心理室。片刻后,柏万福走过来说:“找你的。”
  贺顿问道:“谁?”
  柏万福猛地发火,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只有你知道!”
  贺顿莫名其妙地接起了电话,原来是钱开逸。贺顿心虚地看了一眼柏万福,柏万福从声音里已经猜出是那个男人,怒火中烧,现在看到贺顿示意他离开,更来了犟劲儿。你想让我走,我偏偏不走,坐在一边听。
  钱开逸说:“你怎么样?”
  贺顿说:“什么怎么样?”
  钱开逸说:“就是那天。”
  贺顿说:“如果你要是说那天,我就放下电话了。”
  钱开逸说:“不,还有更重要的事。”
  贺顿说:“说。”
  钱开逸说:“是好消息。我已经和姬铭骢先生联系上了。”
  人的一切弱点,心理师都具有(3)
  尽管柏万福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坐着,氛围实在不宜于贺顿喜形于色,但她还是一扫愁云惨淡的语调,高兴地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你跟他怎么说的?”
  钱开逸说:“我并没有直接和他通话,听说他十分难讲话,要是被一口回绝,这条路就堵死了。我动用了很多关系,找到我的老师,把你遇到的困境向他说明了。他又找了别人,辗转传达。最后姬铭骢说,他愿意帮助你。”
  贺顿说:“太好啦!怎么实施呢?”
  钱开逸说:“还没有谈到具体的时间,我怕你着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后面的我再继续落实。”
  贺顿抱着话筒,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
  贺顿知道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个人生活和心理师的工作都一筹莫展。黑雾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以前不顺心了,还可以找到钱开逸解解闷,现在这条路自然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姬铭骢了。
  贺顿开始想念这个从未谋面的老人。据说他德高望重,据说他火眼金睛,据说他见微知着,据说他铁面无私。看来,一般人有了问题,可以向心理师求助,心理师有了问题,就必须有高人搭救。等待是痛苦的事情,这份忧愁没有人能够分担,贺顿在苦恼中朝思暮想姬铭骢。 
  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1)
  终于,终于。
  钱开逸再来电话,说姬铭骢约定某日下午接见她。
  姬铭骢的家在近郊的一处花园别墅里,光是进门就费了一番周折,门卫用对讲机和教授家联系,得了那边的认可,才将贺顿放入院内。在城市浩瀚的穷海中,有一些富贵的岛屿超拔其中,舒适安宁雅致香喷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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