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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10 毕淑敏(当代)
  汤小希说:“我还得结婚呢。我攒的钱可是出门子要用的。”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就算是我借你的。”
  话说到这里,汤小希一拍脑门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其实不是真要花费那么多钱,只要借到了,打到账户上,过一段时间之后,是可以转走的。”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愿意借给咱们应急,这十万块钱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还给他?”
  汤小希说:“是这个意思,你可以跟富朋友借借看。我还有一点闲钱,也可以让你先借着用。”
  贺顿思忖说:“风险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汤小希说:“本来就是你起的意,你是主谋,我是胁从。”
  贺顿说:“你不相信这个所能办长久,能赚钱?”
  汤小希摸着贺顿的手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所到底会怎样,我只相信你。”
  两个人把自己的家底都暴露出来,加起来离那个宏大的数字还差得太远。
  贺顿冥思苦想,问汤小希:“你男朋友连锁店的买卖怎么样啊?”
  汤小希警惕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贺顿说:“关心你啊。怕你嫁过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
  汤小希说:“你放心吧,我会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
  贺顿旁敲侧击:“他那个连锁店有多少员工啊?”
  汤小希性性地回答:“就他一个人。”
  贺顿就暗自庆幸自己没把向汤小希男朋友融资的事说出来,那样不但谋不到钱,还得让汤小希为难并且挖苦一顿。
  两个人不再谈钱,也不再谈房子,因为没有任何可谈的方向。于是再同仇敌忾地喝粥,直喝得肚子滚圆,走路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撇开了八字脚。汤小希离去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所长,以后开了张,我第一笔找你报销的费用是减肥药。这都是工伤。”
  贺顿心里发燥,就到街上走走
  面对着柏万福的求婚,贺顿第一个想法是好笑,她从来没想到会和房东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她有过很多个房东了,凶恶的,冷淡的,笑面虎的……她从来不期望房东发什么善心,房东是个冷酷的职业。你有房子,别人却无家可归。你宁愿把房子空在那里,也不愿让无地栖身的人头上有一片瓦。所有的房东都不是慈善家,也许有过慈悲之心,但房客们交付的房租就像流水,把他们的慈悲之心冲刷一净。
  但是,有一所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房子是死的,靠吃房租过日子,是天下最没出息的事情之一。一个人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靠一堆砖头瓦片来养活自己,是非常可悲的命运。贺顿知道在自己纤瘦的身体里面,贮藏着志气和理想,比一千平一万平的房子更宝贵。
  今天,房东破天荒地没有堵在单元门口。贺顿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审视着房东太太的房子,加以针砭。
  老式楼房,一梯三户。注意,不是电梯的梯,是楼梯的梯。房东太太的房子是中单元,正对着楼梯,也正对着单元的大门。所有上楼的人,都要从这套房子的门前走过,从家里一开门就感受到了外面吹来的风。贺顿只是在交房费的时候,进过房东太太的屋子,知道格局的大致模样,当中是个方方正正的厅堂,面积不小。站在厅堂中,左右两手都是卧室,大小也都差不多,各有十几平米,朝南,采光很好。这套房子的优点就是向阳,阳光灿烂,缺点也是向阳,没有朝北的窗户,通风不是很好。当年回迁的时候,房东太太之所以挑选了套一楼的房子,就是为了自己腿脚不方便的时候,不用爬楼。她家还有一个可以优先挑选好房子的机会,那时候讲究的是“金三银四”,房东太太就选了四楼让儿子住,后来又开始每套出租一间房。
  其实老太太可以和儿子合住,把另外一整套租出去,但房东太太怕合租的房客处不拢,打架斗殴。如果房客欠租甚至合伙诈骗,反倒不好对付。老太太让他们分开租,都是自家人住好房子,让租户住小房子。而且厨房也是自己霸占了,还能有效地监督房客,免得他们狼狈为奸。
  “大姐,出来溜达啊?”一楼的房客和贺顿打招呼。这是一个东北来的小伙子,卖菜的,名叫安南。“安南,最近生意怎么样?”贺顿回话。
  “不怎么样。”安南说。
  贺顿笑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问你,你什么时候都说不好。报纸上一股劲地说菜涨价了,还能说生意不好吗?”
  安南说:“这就是贪心不足呗。农民的劣根性,我娜能例外呢。”
  贺顿说:“还真挺有水平的,怪不得你和联合国秘书长同名同姓呢。”
  安南说:“大姐你不要娜壶不开提娜壶,我就怕人家说联合国。也怪我老爹老妈那时没啥文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国家。”
  贺顿说:“也别怪你老爸老妈了,那时候秘书长还没轮到他呢。”
  安南说:“大姐我就爱听你说话。我告诉你一个稀罕事。”
  贺顿说:“上次你告诉我韭菜有毒,吓得我一个多月没敢吃饺子。这次又是你们在什么菜上做了手脚呢?”
  安南打着响指说:“这次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一天不招谁不惹谁的,良民一个,和我有什么关联呢?”
  安南说:“我偷听到房东太太和她儿子的谈话,他们想娶你进家门呢。”
  贺顿说:“真的呀?看来咱们这些房客够倒霉的了,住了人家的房,就被人盘算。幸亏房东太太没有个闺女,不然你也会被招为驸马呢。”
  安南说:“那可就好!咱俩还就成了亲戚。大姐,不管怎么说,您防着点。她家那个儿子,老实得过了头,出门就得让人蒙骗,要是上我的摊上买菜,一斤我会少他二两。不然的话,天理不容啊。”
  孩子是神的馈赠(1)
  我把你们夫妻找来,是迫不得已。你们在别的地方可以互不理睬,在我这里,必须说点什么。这不是我的命令,是曾经使你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人,垦求你们这样做。他很小,可是他却很坚决很顽固很有心计。他是一个弱者,他又是一个强者。如果你们继续对他置之不理,他一定会要你们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你们不曾淮备好,你们就不要当父母。既然你们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当了父母,就要负起责任,现在要补课。就像司机出了事故,要重新补习交通规则。也许你们在金钱上有很大的建树,也许你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携带着你们基因的这个小童,却会杀人放火投毒自杀,这岂不是你们做人最大的失败吗?说失败都轻了,是罪孽!我作为一个心理师,真真地发愁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的儿子周团团说话,我不能伤害他,我一筹莫展。我只能把你们——他的父母请来,向你们讨教一个法子。你们要好好地谈一谈,爱情可能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就成了可能关乎另外人的事,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生命,因为孩子。
  我已经无能为力。你们讨论吧。关于你们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会找到一个方法,妥善地处理好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孩子是一个蓓蕾,你们是荆棘。你们要拔掉自己的刺,让他感觉到温暖。每一个孩子都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未完成,宇宙完成了吗?没有,流星就是证据;时间完成了吗?也没有,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证据;孩子没有完成,毒药就是证据。神的归神,我们的归我们。孩子没有完成的那一半就要当父母的来接手。团团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我见犹怜!
  我对你的性取向表示尊重。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和法律无关,和他人无关。甚至我觉得和你谈论的事件无关。
  你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平静一点好吗?你太紧张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少出现你平静下来反倒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穿针引线,比如回忆一个片断,比如寻找一样东西,比如思考一个问题,比如现在我们的谈话。人们总是反应得太快了,这是因为我们曾长久地生活在危险之中。在这里,你没有危险。你很安全。
  其实,你只是一个失恋的人。寻常的失恋。人们在失恋的时候常常很傻,女人更是如此。你可能要说你不是一个女人,那好吧,我修正一下自己的话,男人在失恋的时候也是同样失魂落魄,所有的人都一样。所以,我们不讨论性别的问题,我们只讨论失恋。
  失恋究竟让你失去了什么?你以为只是爱情吗?其实是尊严。你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自己在和大猩猩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这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缺憾,而是因为安娜的选择。你能够左右安娜吗?
  不能。
  你自己觉得不但在性取向上被人抛弃了,而且在人格上被人侮辱。是吗?
  是的。
  其实,只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没有人能够侮辱你。选择是双向的。你可以选择同性恋,也可以选择异性恋。同理,安娜也是这样。如果你曾经爱过她,就请尊敬她。你尊敬了她,其实也就是尊敬了自己。你可以坚持做同性恋,她也可以转变。是吧?
  好像……是……的。
  至于大猩猩,你很恨他?
  当然。
  不吧?
  你怀疑我的愤怒?
  我不怀疑你的愤怒,我怀疑你所恨的对象。其实,你最恨的是安娜。
  不。我不恨她。我只恨大猩猩。
  这不是真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最恨的是安娜。因为她背判了你,辜负了你,在某种程度上,也摧毁了你。你甚至因此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真情?你觉得自己被抛下了深渊,而这个墓穴就是安娜亲手挖掘的,把你掩埋在令人窒息的黄土之下……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的心就要碎了。
  碎了好。
  你怎么这样不通人情!
孩子是神的馈赠(2)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愤怒。
  不!我不害怕!
  注意,我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愤怒比害怕要漂亮很多。愤怒有胳膊有腿,有暴躁的声音和呼呼生风的动作,它是有力量的。害怕是一摊鼻涕虫,没用而且肮脏。那个使你害怕的东西是激怒你的源泉,你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它就转化成了力量。但是注意啊,我说的仅仅是也许。害怕也可能会让人失去理智,变成殉葬品。你的心原本就是碎的,只是你用透明胶带缠起来,维持着表面上的完整。惩罚大猩猩对你是非常危险的举错,因为你会犯法。
  我在所不惜。
  我看不值。第一,你不尊重大猩猩的生命。第二,你不尊重安娜的选择。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尊重自己的感情。
  我正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感情,才出此下策。
  很好。你把袭击大猩猩说成是下策。我很想知道你的中策是什么?
  我的中策?我没有中策。
  有。不要这样轻易地堵死了自己思维的巷道。当我们遭遇风险挣扎在旋涡中的时候,尤其要冷静。想想看,中策是什么?
  请您告诉我。
  不。我不能告诉你。没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困境。救你出苦海的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要找个中策的话,我觉得就是放安娜去找自己的路。不管她是找了大猩猩还是北极熊,都和我不相干……你知道,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非常难过,往事历历在目,她对我像旧床单一样柔软并有轻轻的涩意。
  但是这张床单已经不属于你。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对这一段感情满怀珍爱和宝贵。可是,你要向前。
  好……我向前。
  向前,我们就会谈到上策。
  我没有上策。
  有的。所有的人都有上策,所有的事情都有上策。你要对自己负责。失恋之后,依旧有人生和光明。
  上策?我的上策?你是说我还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但我完全同意。你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幸福是灵魂的产品,不仅仅是爱情的成就。在这方面,爱情和天气一样,都不是出游所必需的。现在,你可以收十残局了。只有收十过失恋残局的人,才知道爱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神圣和必不可少。它也是可以重来的。快乐根本就不是一种感受,而是一种决定。随时随地都可以作出,权力全在于你。
  你的故事说完了?
  是的。完了。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乌海的尸体还在
医院的冷冻室里,没有我的同意,追悼会至今还没有开。
  这在你们当地,一定成了一个疑案。
  是的。而且我每个星期都要消失一天,到你这里来。人们以为我悲痛欲绝,到娜个佛庙中隐身修行,或是以为我在远方有一个智囊密友让我可以号啕痛哭。
  真正的智囊是你自己。
  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我们会有主意。你要作一个选择。没有选择也是选择,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有更多的猜测,你作出决定也就更困难了。
  我很想发疯。
  发疯可不是决定,是随波逐流的放纵。疯狂是什么?是谩骂、打架斗殴、酗酒撒泼、为所欲为忘乎所以,是颠覆和破坏,粉碎并且一无所有。给崇高带来污秽,给秩序带来毁坏,给道德披一件羞辱的大衣,让正义葡匐蜷曲……你,真的想这样吗?
  我不想……不想……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双方的老人……我还有我……
  说得非常好。你还有……你!最宝贵的东西还在。
  多么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们一家人还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共度天伦。
  原谅我的峻厉无情,这是绝无可能的。坚强只能来自真实,虚幻让我们无力。
  如果一定要我接受现实,那就是——乌海不在了,我和孩子也要活下去。
  孩子是神的馈赠(3)
  这很好。你已经接受了事实的一半。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乌海不但死了,还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改变。
  你说乌海的死不可改变?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乌海之死的诱因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人们对乌海的评价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件事现在操在你的手里。
  我可以大闹灵堂?
  你可以。
  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闹不闹呢?让人们认清乌海的真面目,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认清之后呢?
  没有之后。认清就是一切。
  不。认清并不是一切。乌海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乌海的父母还活着。你的父母也还活着。你和乌海的孩子也活着。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闹灵堂之后的结果,包括你自己。他们将共同面对一个新的陌生的乌海。
  心理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象。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你每个星期花了那么多的机票钱到我这里来,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要来进行这样的想象,尽管残酷。
  这很可怕。
  你说“可怕”?
  是的。我说了。难道这样的后果你不觉得可怕吗?人们会看不起乌海,乌海的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养了一个道貌岸然腐败堕落的儿子。人们会看不起我的儿子,会说他的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他是一个败类的后代。人们会在我父母背后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曾一直以乌海为荣。人们会对我表面上同情,实际上议论纷纷,觉得我是一个被人蒙骗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因为红袜子已经逃跑了,我说的话几乎死无对证。人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呜呜呜……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这里是可以哭的。
  ……呜呜呜……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让人口渴。眼泪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么时候想哭,如果觉得你们那里哭起来不方便,你可以随时到我们这里来哭。
  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哭法了。我要坐着飞机到这里来。
  和人的精神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后不会来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会再来,如果你在某一个时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就找一个小洞,把你的秘密说给它听。说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让乌海死在他的光环里吧。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你还觉得委屈吗?
  觉得。但是,不那么严重了。这个选择,不是为了维护乌海,是为了维护所有活着的人们。
  很好。如果我们从此分手,你能接受吗?
  我会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应该走了。不再回来。开追悼会吧,让乌海入土为安吧,从此,我要活着……怀揣着秘密,优雅而坚忍……
  贺顿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个肝肠寸断的悲情故事,其实过程倒相对简单。苏三先生小的时候品学兼优,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攀到了这样的高位,压力其实很大。如果你是一个常常上课做小动作的孩子,只要有几节课老老实实地听讲,就会受到夸奖。如果你是一个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孩子,经常浮动在班级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间,那么只要你两次考试中,连续进入了前十名,就会列入有显着进步的名单,被颠三倒四在各种场合表扬。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娜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你骄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会心怀叵测地盯着你,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嘘声。儿童时期的完美主义倾向将给一个人带来深重的灾难。做一个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气,一个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孩子是神的馈赠(4)
  当然啦,这样的磨炼也会使一些人虽然丧失了童年的快乐,但却收获了成年时代的辉煌。但是,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的话,也许很大一部分人会愿意做一个位居中游的学生。
  苏三先生洋洋洒洒地说了以上的话,贺顿还是不得要领。贺顿说:“请你说具体一点。”
  苏三说:“这还不够具体吗?”
  贺顿说:“具体才有深度。你要具体到娜一天,娜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有谁在场?当时有什么气味?有什么声响?你看到了什么?你记住了什么?”
  苏三先生说:“这些都很重要吗?”
  贺顿说:“非常重要。比一切你归纳出的理论和总结出的规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变,就让我们从这里出发。”
  苏三先生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出发!”
  小苏三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导主任来听课。老师提前把课上提问的题目都教给了大家,然后说,大家都要举手。有同学说,忘了,不会了,也要举手吗?老师说,也要举手,这关乎学校的荣誉。那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年代,大家听到了荣誉,就像听到了命令,于是所有的同学决定不管会不会回答问题,都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已经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会提问一些人,提问那些确保能回答出来的同学。一切交代妥帖之后,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听课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来听课的外校主任是一个有浓厚络腮胡子的男人。在苏三就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有这样茂密的胡子,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后,都有桦树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来,整个教室沸沸扬扬。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出口成章,大家都为这样出色的表现而欢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长的,那里面蕴含着很多狡猾和经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对他很有启示。下面的课,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来提问学生,看看效果如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建议,但班主任已经没有退路,她点点头说可以,然后表示自己要上 ,教导主任就躲到一边去吸烟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导主任到底要问些什么问题,时间也已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给了苏三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来。
  班主任在前面走,苏三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到了女教师厕所。女教师的厕所是和女学生分用的,男教师则和男学生共用一个厕所。苏三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晓得因为女教师有每个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换草纸,但小学生还很幼稚,不能理解这件事,以为老师是流血负伤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教师单独如厕。
  走到女教师厕所旁边,正好周围没有他人,班主任对着厕所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搭腔。班主任就对小苏三说,跟我一起进去。
  苏三虽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但这一次是进到女厕所里面去,他说,我是个男的。
  班主任说,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男的?没事,里面没有别人。说着,就把苏三拉进了女厕所。
  苏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纸篓里有几张浸满了血液的草纸。苏三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师根本没顾上四下寻看,时间太宝贵了。她对苏三说,一会儿外校的大胡子教导主任,会亲自提问。别的同学也指望不上了,胜败在此一举。估计会问一个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要这样回答……老师一五一十把正确答案告诉小苏三,苏三努力地聆听和记忆着,目光却避不开那一片血泊。当老师把最后一个词语吐出来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把他往外一推,说,教导主任问这个题目的时候,你一定要举手,要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把苏三推出女厕所的门之后,自己赶紧上厕所。苏三可惨了,他原本也想上厕所,可已经没了时间。
  孩子是神的馈赠(5)
  苏三憋着鼓鼓胀胀的尿包回到教室,大胡子教导主任已经站在了讲台边。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一溜小跑回来了,对同学们说,刚才的课上得很好,现在听课的外校主任要亲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好像四十个学生都变了土行孙钻入地下。班主任说,鼓掌欢迎,孩子们这才缓过神来,瓜唧瓜唧地拍起手来。苏三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声特别响亮,原来手掌心全是汗水。大胡子主任说话很和气,但他心里充满怀疑。他不是怀疑学生,而是怀疑老师。当然,对老师的怀疑,只有从学生那里得到证实,于是他要亲自考问学生。大胡子问了一些问题,并不很难,有些同学能够回答,就举起手来,但是,再没有了刚才那种手臂如林同仇敌忾的统一,而是三五点染稀稀拉拉。大胡子并没有刁难同学们,他只是让教学回到了一个可信的程度。马上就要下课了,大胡子教导主任问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正是班主任在厕所里向小苏三面授机宜的那道题。大胡子问完之后,目光像机枪一样扫射全场,他估计没有任何学生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出,这就是正常的。大胡子期待正常。
  小苏三整堂课的时间,都在默背着班主任老师亲传的答案。他是一个记忆力非常优异的孩子,基本上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这次更是滚瓜烂熟。听到大胡子教导主任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苏三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胡子巡视全场,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为止,却看到了一只木秀于林的胳膊。他说,哦,有个同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听听他的答案。好,请你站起来,说吧。
  苏三就站起来了。在起立的过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两排的女生身上。那个女生比较矮,如果是坐在位子上,因为她背后的女生个高,正常情况下苏三看不到她的背影。苏三慢慢站起来,他就看到了那个女生的头发。她梳着搭在肩头的小辫子,辫子上扎着两个红颜色的蝴蝶结。
  红色如同河流一般泛滥起来,苏三的思绪立刻混乱了,看到了血红的草纸,班主任老师的脸庞。老师猩红嘴唇中吐出的答案,和草纸上的红色混淆在一起,四处流淌……
  这位同学,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刚才看到你举手了。大胡子主任很奇怪,这个学生刚才把手举得很高,胸有成竹,怎么一站起来,反倒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呢?
  苏三吓坏了。他的大脑如同被蒸熟的虾,除了红色没有任何关于题目的记忆。他倒背如流淮备好的答案已烟消云散。他像一条咸鱼张着嘴巴,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比苏三更着急的是班主任老师。如果根本没有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也就罢了,如今骑虎难下。她不得不跳出来,说,苏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要着急,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是不是想说……
  班主任为了救助自己的学生,当然更主要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惜铤而走险。
  应该说老师的策略还是有成效的,苏三暂时恢复了一点记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记忆的片段像小鱼一样在他的脑海深处游动。他抓住了,就吐出来一根鱼刺;他忘记了,就吐出一个水泡。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毕的,苏三已记不清楚。总之,大胡子教导主任满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不知道这个学生是个天才还是个白痴。示范教学结束之后,班主任把苏三一顿臭骂……那些侮辱的话语已然记不清了,只有猩红的嘴唇上下翻飞……
  从那以后,苏三得了怪病。一般情况下,他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人,有卓越的记忆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在重要的场合下,他会突然失忆和失语,表现得极为紧张狼狈;满面通红,每一个毛孔好像都注满了红油漆,瞬间之后就会滴滴迸射;如同一个核弹的控制按钮,一旦打开,核弹满天飞;战争启动,没有回头路,等待的就是灾难性的毁灭。成人之后,不断进步,要开的会议越来越多,这种尴尬的局面也越来越多,苏三的应对方式就是立即离开会场,不管多么重要的场合,三脚并作两步,冲进卫生间,用大量的凉水冲洗脸面,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脸色渐渐恢复平常。
  孩子是神的馈赠(6)
  如果你期待着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难道你可以这样语无伦次吗?娜怕是一千次当中出现一次,也许就能让你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红色的物体,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花朵,红色的横幅……可是在现今社会中,你难道可以回避红色吗?绝无可能。比如旗帜,最重要的旗帜都是以红色为基调。还有会场的布置,你难道看到过没有红色出现的会场吗?
  苏三结束了他的回忆。
  “你有什么办法?”苏三先生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贺顿问。
  “我现在感觉很疲惫。好像一个多年的暗疮被刺开了,脓液四流。”苏三先生说。
  “好吧。这很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贺顿做了一番包扎心灵的工作之后,淮备结束。
  苏三先生却不肯走。他说:“你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没有了。”贺顿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是的。并没有解决。”贺顿好像苏三先生的回声。
  “那如何办呢?”苏三言犹未尽。
  “我们以后再来探讨。”这一次的诊治时间已经很长了,贺顿必须结束。
  “好吧。再见。”苏三满腹狐疑。
  苏三如期来访。尽管苏三是一个大人物,但发言的赤面恐怖并不是非常难以矫正的心理疾患。若干次之后,苏三开始报告治疗见到成效,说他已经可以流利地在各种场合发言,包括插满了红旗的重要集会,他的脸色也不再发红,或者说只有一点轻微的红色,人家会以为是精神焕发。
  从钻石到花岗岩的王老五(1)
  当钱开逸脸色苍白地从播音合成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盘精选过的磁带。在这盘带子里,贺顿和钱开逸对某个社会热点问题的心理状态,嬉笑怒骂深入浅出,酣畅淋漓。当然了,实际上当场并没有这样精彩,经过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剩下的全是沙里淘金的精髓。
  和这盘美轮美奂的带子同时诞生的,还有一个想法——他要娶贺顿为妻。
  这是一个古老而直截了当的想法。当某个男子或是女子想和另外一个女子或是男子有密切关系的时刻,就会想到联姻。正派人想到的是明媒正娶,不正派的就会开始幽会。
  钱开逸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决定就有了豪迈和自我牺牲的底色。他对贺顿的了解主要来自谈论心理学的话题,这已足够。关于贺顿的家世,钱开逸所知甚少。他觉得这不重要,英雄不问出处。当然了,他和贺顿从来没有专门谈过情说过爱,这是一个遗憾,可这不是一个问题。他们谈论过许多话题,很大一部分和恋爱有直接的关系,当然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和恋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和一个人的世界观有密切的关系。
  钱开逸这些年来,经常主持名人访谈,不管是造
  航天飞机原子弹的专家,还是治疗糖尿病白癜风的专家,钱开逸都可以和他们海阔天空地神侃。一方面是工作的需要,钱开逸练就了和不同领域的人沟通的本领;另外一方面源自他的虚心好学。他很为这个工作感到骄傲,私下里也有大占便宜的感觉。你想啊,一个专家,一辈子就积攒下那么点绝活儿,到了广播电台,面对着万千听众,他或她娜能不抖搂浑身解数,以求叫好呢?好比一个老艺人,摩挲了多少年,才雕出一粒珍宝,到了这里,生怕你看不出妙处,会毫无保留地把精华展示给你看。钱开逸就是那个看宝人,他小心求教,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专家穷其一生炼出的仙丹品尝了一番。不客气地说,钱开逸是专家造就出来的通才。同理,他自认为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关于婚姻爱情却颇有研究。虽然连鸡蛋炒饭也掌握不好火候,但敢对满汉全席评头论足。
  他知道,自己打算迎娶贺顿的想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绝对出乎贺顿的意料,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决心下定之后,钱开逸先对老父老母宣布计划。
  这天刚刚吃罢晚饭,钱开逸给老爸泡上一杯普耳茶,对正在收十碗筷的妈妈说:“您老休息一会儿……”
  妈妈没好气地说:“我休息了,谁来洗碗?”
  钱开逸说:“碗筷不洗天也不会塌下来。我早就说给你们买一台洗碗机,还是电脑控制的,你们又不答应。”
  妈说:“一台洗碗机多少钱?够买几千个碗的。我一天用一个碗,吃饱了就摔,到死也用不完那些碗。电脑洗碗,太不值了。”
  钱开逸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要都是您这思想,造洗碗机的工人甭说得下岗,连上岗都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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