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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作者:毕淑敏

_3 毕淑敏(当代)
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
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
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
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
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
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
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
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
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
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
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
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
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
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这是您的意见还是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全家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我。”
“当初我可是跟你父亲说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也再三表示绝不翻
悔,现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沈展平的额头也有液体渗出。
“随您怎么说他都可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泼出
去的水又收回来,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尽管骂,出出气,都不过
分,都是应该的,是他自找。但这份权利我们要收回,就像1997收复香港,不容置疑。有
首现代城市民谣,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这种严峻的探讨中突然岔道。好像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行军中,
突然有人去采路边的野花。
“我只看京剧。很对不起。”沈展平冷淡地应付了一句,“请接下去谈。”
“这是一个机遇。我父亲在完全不懂这个机遇的价值时,将它拱手相送于您。他没有征
询我们的意见——我和我妈。当他无意中谈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对他说,你犯了
你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比当年险些当上右派的错误还要大……”
栾德司长显著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太年轻,你的心理年龄在这个问题上,相当于幼
稚园。
栾德司长当过右派,那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奠定了他机敏、雄辩、百折不回的性格。从
这个角度讲,当右派也许不是错误。
“只是这个错误还来得及改正。父亲说家里还是拿得出这笔现钱的,每一分当然都是他
和妈妈的血汗。他说这笔钱要留着给我结婚或是假若将来有机会出国,给我订一张飞往大洋
彼岸的机票。我说,请你们放心,凭我的容貌学识,绝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将来肯定会
有白马王子驾着金马车来娶我!”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沈展平仔细回忆了一下‘北图’吕不离的相貌,似乎并无国色天
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绝色,但大凡女儿,像父亲的多。
栾司长安详地倚靠在皮沙发上,什么时候要见见老吕的这个女儿。老吕那么老实,女儿
却这么猖獗。也许这正是事物发展的辩证法:父母无约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疯长,放任
不羁。假若父母很严厉,子女反倒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遗传。
银线那边的女孩可不在乎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如何评判她的谈话,兀自说下去:
“我说,那么这笔钱你们是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我了。作为你们遗产的法定第一序列继承人,
我准备提前确定一下它们的投资方向。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解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他们终于意
识到了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素以唇枪舌剑见长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自
己辩驳,犹如一场模拟演讲,一会扮正方,一会扮反方。如果他是吕不离的后代……想到这
儿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论战中是不宜将心比心的……他也会抢险救灾,挽狂澜于……
想远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还是先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吧。
“好的,吕犀。你的意见我已经明白。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与你父亲之间进行的。作
为当事双方,还是我们直接谈为好。”沈展平已恢复平静。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这就用此架电话通知我父亲,让他立即到您那里去。”对方
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官,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沈展平像放石胆一样缓缓把听筒安妥。
“电话要是可视性的就好了。”栾德司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熬写股票知识的讲座,困
意开始抚摸他微秃的头顶。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么?”司长问。
“和老吕另找个地方去协商。在您的办公室里,聊了这半天,很抱歉。请您原谅。”
“假如不保密的话,是否允许我旁听?”栾德司长的微笑中,有属于孩子般的好奇。
“当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刚才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惫。
人逢窝囊事,格外不禁累。
门开了。
是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然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到了刚够进半个人的宽度,便静
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精疲力尽。
吕不离将身体带鱼似的扁扁顺了进来。
“司长,小沈。”老吕声音暗哑,好像从早上起来刚说第一句话。
沈展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吕不离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样硬而凉:“老吕,您这是干吗
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买吗?我如数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惊。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动,有了几分悲壮。他知道这句慷慨的话后,自己苦心营造的大厦便
地基下沉,还有几多的善后事宜……
栾司长淡如秋水,静观侍变。
“真的吗?小沈!”吕不离像摇晃枣树一样摇着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觉到吕不
离中指食指执笔处,有两块坚硬的茧皮。
“那真太感谢你啦,小沈!我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当初我答应你好好
的,板上钉钉……要依我的脾气,是怎么也不能翻侮的。可吕犀偏不于,联合她妈,形成统
一战线,整夜跟我闹,说我是腐败的清政府,把锦绣山河拱手相送,说是要不回来就同我划
清界限……还说了你许多难听的话,什么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夺啊,我直个劲说,你绝不是
那种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这样,事态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亲自谈,我这个当爹的没
权威,拦也拦不住……你也别怪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也是从小跟着我们过苦日子,穷
怕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发财还不一定,先在自己窝里红了眼……小沈,你人厚
道,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我真得谢谢你,不单是钱财上的事,你给了我面子,你保住
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如今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像吕犀那样的,是越来
越多了……”吕不离的眼角有了些液体。
沈展平挺平静:“老吕,别这么说。给有给的理由,还有还的理由,你的难处我体谅,
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股票不过是些纸,情感比它重要。人们不是凭纸过活,而是凭心过
活。顺便跟您说一句,吕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节,真是青出于蓝也胜于蓝。”
“是吗?是吗?”对于沈展平的最后一句话,吕不离连连追问,希望之火烘干了眼角残
存的液体,这是比夺回股票更令他兴奋的消息。
“是真话,老吕。您又不是官,我没有义务奉承您。”沈展平说完觉得略有不妥,好在
栾德司长似不在意。
老吕喏喏告退。司长说:“沈展平同志,难得你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我们中华民族古老
的道德风范,年轻人里,这不容易。”
这一次,沈展平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司长夸奖。”他略有局促。
“不是夸奖,是实事求是。我也没有义务奉承你,你也不是官。”
栾德司长是极少同人开玩笑的。他要同你开玩笑,说明极欣赏你。

现在,你只剩下4000股了。
沈展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扇猪肉,一半被钩子悬在半空,一半泡在冰水当中,很不妥
贴,很不舒服。
但他没有其它选择。无论在商业法庭还是道德法庭,他都只能这样做。
也许,当初应该立个字据?或者干脆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沈展平是那种摔了一跤并不
马上爬起的人,他躺在那里,静静品尝自己的疼痛,像录相慢放镜头重复自己倾斜的一刹
那。他要伏在地上,找到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留作终生纪念。
假如那天从公共汽车走下来,就去办理一个手续呢?
吕老兄也许当时就收回馈赠……他会被这个仪式吓住……
没办法,认倒霉吧!你命中没有这笔财富。
剩下的便尤其宝贵。
闭路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栾德司长的讲课录相。人们端正地坐在每间办公室里,半张着
嘴,听得很专注。
司长看了很多书,搜集了很多资料,观点新颖,例证翔实,融汇贯通,妙语连珠。从股
票的诞生发展一直讲到股市买卖交易的规则,滔滔不绝。
“关于东印度公司,我们知道些什么?不错,他们向中国倒卖鸦片,疯狂地攫取软弱腐
败的清王朝的银两。林则徐虎门销烟,主要就是焚毁他们的货色。但各位是否知道,东印度
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业之一。公元16世纪的最后一天,经英国女王特
许,东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资本6.8万英镑,入股者100人。17年后,公司股本达到162
万英镑,股东达954人。一个世纪以后,它的股东又增加了50倍。从1757年至1815年,
东印度公司共搜刮了东南亚与印度的财富共计10亿英镑……
“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诞生于俄国,名叫‘莫斯科’公司,时间是1553年……
“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一位炒股高手。他买过美国证券,也买过英国股票。他认
为股票是大量的机智加少量的金钱赚钱的好武器。他对他的舅舅说:搞这种事情占去时间不
多,而且只要稍微冒一点风险,就可以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把钱夺回来。马克思的运气挺好,
600英镑变成了1000英镑……英镑对人民币的外汇牌价是多少?”
栾德司长讲课时,不尊常例,喜欢直视摄相机镜头。达到的效果就是:在各房间超大电
视屏幕上,他炯炯有神,目光睿智。每一个注视电视机的人,都仿佛栾德司长居高临下地在
与自己交谈,容不得半点走神与怠慢。
“那时候是19世纪中期,英镑比现在还要值钱得多……
“预备买股票的人,神经必须坚强。当你把钱放进这个漏水的竹篮子里时,必须像啄木
乌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经……”屏幕上的栾德司长真的伸出骨骼圆润的手指,弹了弹自己智慧
的头颅,于是整个走廊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
“看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承受力。不单是指承受痛苦——失败的时候不会自杀,而且包括
承受狂喜的力度。大家别笑,乐极生悲。比如范进,反倒疯了。外报载一穷苦妇人,股市大
利大发,净赚15万美金,15万就成了杀人凶手,老太太一高兴,心肌梗塞辞世,我们这次
发行的原始股,赚的可能性极大,大家要做好两手准备。当你涉足股市的时候,就权当这钱
已经丢了,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当你真的牛市冲天时,也荣辱不惊,作一个有远见的
长线投资者………”
老生常谈,都是老生常谈。沈展平不屑于听,全都了然在胸。但沈展平必须做出全神贯
注的样子,因为他发现栾德司长不知何时潜入大办公室,正在观察听众反应。
大家都未曾察觉,兴趣盎然地听课,这是自身攸关的热门课题。
凡讲课,栾德司长都不直播,而采取事先录相的方法,比较稳妥,错漏之处也可更正。
身前一位栾德司长,身后一位栾德司长,挺有趣。也许应该向栾司长建议,租一座大剧
院,面向社会讲讲课。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沈展平不着边际地遐想。
“谁是沈展平?”
突然,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一个小伙子矫健的长腿,把自己的身体橡足球似的射
入门内。
所有的面庞像葵花向阳一般,聚焦于沈展平。
沈展平想,如果自己是地下党员,一定被这种目光出卖。
小伙子留两撇像扑克牌中“J”似的小胡子,除了身材,有东洋人的韵味。
“我是。你是谁?”沈展平懒洋洋地站起来。真叫邪了,尽是不认识的人打上门来叫号。
“喂喂!你想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嘛,为什么要直接找沈展平?”安琪娘突然
从厦门蹦到了郑州。办公室大门正对着中原大地的位置。
这是谁?这么气急败坏?看安琪娘极力阻挡的阵势,莫非是安琪儿的父亲?难道要决
斗?真滑稽,我同安琪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安琪娘为什么
要拦着他,让他走过来好了……
沈展平胡乱拼着七巧板似的念头,索性站起来,越过祁连山,向中州挺进。
“我同你谈不顶用,你做不了主。我要直接与沈展平对话。”来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给安
琪娘。
沈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绝大的误差:这是乔致高——就是那个把认股权卖给
他的人。
机关很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以前的信息都是通过安琪娘交换,彼此间只闻其
名,并未谋面。
乔致高在一楼一司,沈展平在十楼,尤如参商。
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
“沈展平,我改变主意了。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现完壁归赵。
购股权我收回。这是3000元人民币,为股票本金,也一并给你。这样,发放股票的正式凭
证时,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恕不再打扰。共计5000元,请点一下。”
不愧是学中文的,直奔主题,断水抽刀。
确实是完壁。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
提出后,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
“数一数,看是不是多了?”他当时说。“多了就是小费。”安琪娘回答。这些声波的
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
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
人们一见这阵势,围拢过来。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
“我不点。因为这是你的钱。”沈展平强硬地说,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很不
屑的样子。
“这怎么是我的钱?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首战未能告
捷,索性冷静下来对答。
“你把认股权卖给我,我把钱付给你。买卖行为已经完结。现在,认股权在我手里,我
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天经地义的事。”郁积已久的积怨,使沈展平
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
“我把钱退给你,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乔致高并不示弱。
“但是我并没有同意!我又不是开当铺的,为你代存银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
人,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一转眼你不想要
了,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乔致高,我们初次见面,认识你
很高兴。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沈展平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他现在站的位
置,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大辩论
的时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况且,不必侧头,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双审视冷
静的目光正在扫描。
“安琪娘,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乔致高绷不住劲,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听了栾德
司长的讲座,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咱们学中文的,实在是
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甘拜下风。股票还没有正式发下来,还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
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为怪,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
安琪娘,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
的人,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因我蒙昧无知,
几乎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请沈兄慈悲为怀,每个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
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您发大财,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
名,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请学长三思!”
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学长,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动
人。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大家谁也不容易,不要逼
人太甚嘛!
栾德司长挺得意:立竿见影。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拨乱反
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溶化在血
液中。
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足堪自慰自豪!
“乔致高,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岂容黑白颠倒!
他将话题稍稍荡开,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你了解的情
况并不全面。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
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
还给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况,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
众人啼嘘,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
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
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
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
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
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
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
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
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
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
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
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
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
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
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
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
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
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
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
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
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
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
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
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
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
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
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
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
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
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
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
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
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
友。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作法。
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把认股权还他,再由他自行购
买股票。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栾德司长谆谆告诫。
沈展平洗耳恭听,末了说:“不。”
“司长,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我筹措得太艰难了!我
借了高……”他把“利贷”二字吞了回去,这太丢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人
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几个月就要到期,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利息就差了千元,这是要我
补偿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扯得这么圆。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起码
大前提真实。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学
求缓。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倘若
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区区2000元绝不
算过分。
“好了,小沈,我是为你好。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我们
是政府的一个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挣多少钱?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这套
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说,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
中。你聪明,有见解,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话,你是大有希望
的。我估计,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一旦上面对你有
了惟利是图的看法,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
的经纪人!”
栾德司长何时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怎么啦哥儿们?
还有完没完?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八成失恋了吧?”
是失恋。原始股之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在官场淋漓一遭,就形销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天赋平等,布朗运动……诞生之初,规则即遭阉
割……
假如不理他们呢?骆驼队依然前进?
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
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不管你动与不动,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簇拥着你,拨动
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变天了,雨加雪。
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
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好像沙漠中的金
属。那是个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种幸福。”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头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当他经过鹅黄伞时,伞柄一歪,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把安琪儿送回家,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就跑回来等你。想不到你是一个饕
餮之徒。”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
有一种柔弱的女人,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还挺令人感动。
“谢谢你。”沈展平低沉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大男孩。”
“不管你说什么话,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
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被体温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凉。
“小沈,给你。”安琪娘从提包中掏出一卷东西。
“什么?”
“钱。一千元。你不必数,不会错的。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
“我……”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没钱,别解释……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但这更糟……那都不
是你的钱,你得一一还回去……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精神更是饱受折磨,而且你还需
付息……这是我的私房钱,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妆
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请不要拒绝。乔致高的事,你怎么处理都可
以,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我觉得你不
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儿等我呢……”
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颗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钱总是需要的。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
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
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
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
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
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时
(本文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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