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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作者:毕淑敏

_2 毕淑敏(当代)
际上大前提根本就没确定。凡事设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这
是一个玩笑,就尽快结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上大二了。虽然我不好说我们已经算隔辈人了,但我不会
在这种事上糊弄你。小伙子,准备你的钱吧,一共要6000块,这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张罗
一阵子呢!”吕不离突然感到一种轻松,自得知要购买股票时,就有一种湿布似的压抑裹紧
胸肋,在硬币坠落国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过这种松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闪而过。这一
次,扎实地放松了。
“老吕,假如有一天,您让给我的这一份原始股,变成了3万甚至30万,您也不后悔
吗?”沈展平的双眼灼灼发光,愈逼近目标他愈冷漠。
“不会。大丈夫做事,说一不二,况且你我还是国家干部,怎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这3000元的股票变成了300或者30,或者干脆就
成了零蛋,废纸一张,你可不要后悔!我不买,并不一定非要你买,又不像前些年买国库
券。”吕不离很正规地将券读作“劝”,而不像潦草的人们读作“国库捐”,“要同觉悟问
题挂钩。这一次是姜太公钓鱼……”
两个男子汉目光对峙着,都坦荡而坚决。在同一个时间突然都莞尔一笑,并异口同声:
“我不后悔。”
那个女孩下车了。

安琪娘如约出现,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
她化了淡妆,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没有极高雅的仪容,驾驭不
了这种危险的色泽,极易显出乡气。
安琪娘是个好驭手,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
幸好幸好!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
多么纯真,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
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见,沈展平劝慰自己。
军队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搂,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活着的老人
一年比一年少,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无论怎样幽
绿,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消失在岁月的傍晚。
为了埋下伏笔,沈展平已来过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
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将
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
艰苦的战斗。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好。好。”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着她花白的头
颅,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就对啦!快30岁的人啦,总挑挑拣拣,又要挑长相,又要挑学历,还要挑家庭,
还要挑贤惠……哪一条都是不错的,但要合在一处,都全,哪那么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
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贤惠,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
重要………”
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
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问到什么说什么,除了已婚外,余下的皆可径直说。
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轻轻捶着。安琪娘突发奇想: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就更像
一盘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
“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军长奶奶问。
“别的都好说。只是房子……”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
“房子?”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你们没有房子?那你们愿意住到
我这儿来吗?我有许许多多房子,它们都空在那里……如果是在咱们老家,可以做粮仓,做
磨房,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搬到我这儿来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她决定火力支援。
“奶奶,单位里正卖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笔钱。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看电影、去
公园又花费了不少,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奶奶说得很对,妻贤夫祸少。以后我一定勤俭持
家,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这时
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会叫人顿生怜爱。
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与展平同岁。”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说你就直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要不非漏汤!
“老刺猬”扑动花白的头:“安姑娘,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
“我看你这个小安,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
这是一句家乡土话,意即扯谎。沈展平一惊: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
好印象,想扳回来,几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肤,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虽极力打扮,
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女人却骗不过女人。她在年龄上骗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
到京城来,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对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吗?
要通过组织,去查她的档案……”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
对沈展平施以教诲,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
“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势利导,“小安与我一个单位。若
说生养过,那是绝没有的。只是在年龄上,她没有骗我,却是骗了奶奶的。她不是与我同
岁,而是比我大。”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
“大多少?”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
“大五岁。”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
“大就大呗!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奶奶大不以为然。
好极了!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
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是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她怕奶奶嫌弃她
比我年长,而不喜欢她。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就买不起房,只有四处流浪,婚期就会
无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发
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
“是的,奶奶。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活得
更长久,我年纪小些,正好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就同岁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我借给你们这笔钱。”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闭上
了眼睛。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
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
步出这座阴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安琪娘不安地说:“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
被军长奶奶撞见了,怎么办?”
“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说。
“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假如过些
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你该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诉你,我先生可说了,这种游戏可以
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们到此为止。”
“你放心。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挺孤独的一个老人,你不该欺骗她。”
“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至于回答,就说是你欺骗了我,遗弃了我,辜负了
我。”
“沈展平,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果然名不虚传,而且
还要加上不择手段。”安琪娘喟叹。
“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我很重视手段的,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安琪娘开玩笑。
“大姐,您应该再沉着一点,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
脉的面纱。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因为旗开得胜,沈展平也诙谐起来。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说。
“档次太低啦!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麦当劳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
页,总该光彩夺目些!”
“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快餐店有一个好处,你确
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要不咱们去……”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
“得了吧,未来的百万富翁!等你真发了财,再补请我好啦!现在,我要去看安琪
儿。”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
“嘿,还忘了问你,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撬开的?”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
“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沈展平沉郁地讲,他的思绪在
倏忽之间,像受伤的鸽子,坠落在遥远的家乡。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但又旋转而回。
“怎么啦?三进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诉你,”安琪娘一脸郑重,“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师弟吧,
也不打算要股票。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他托我问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钉。
“但是,请你注意,乔致高——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
利,而是卖给你,每股1元。也就是说,总共要5000元,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我想你不
会愿意的,所以也没当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
的女人。
“我愿意要。”
一分钟后,沈展平说。

明天就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期限了。
真够黑的!转手之间就要赚取普通职员一年的工资!沈展平暗暗骂道:这简直是资本主
义原始积累时期血腥盘剥!但骨子里,沈展平佩服乔致高这小子的勇气和厚颜,敢要这个
价,就是袅雄的表现,假如真像北图吕不离,虽说沈展平省了钱,但在胆识谋略这个层面
上,沈展平蔑视他、怜悯他。
只是,再到哪里去搞到钱?
再找军长奶奶借?
不,这不可能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去偷?去抢?为了今后不可知的财富,沈展平此时把自己逼得走投无
路。
深秋的寒意,像春日的杨花,四处飞腾。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开朗的季节。那些夏天
里像毒章一样滋生的冷饮摊大幅度地减少,树木抖落了累赘的绿叶,裸出简练的树干,使马
路上的人得到比夏季更多的阳光。
秋天的城市更接近自然。女人们虽然还穿裙子,但质地高雅厚重起来,显出城市的富
贵。男人们不再袒胸露臂地穿T恤,而是系起领带,西服的后开气疾速地扇动,大家都在忙。
沈展乎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在马路上走了。他总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做事,一个又一个
主意像沼泽中的气泡奔涌而出。但现在,脑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什么图像也没有,思索
的无线蜷缩着,任双腿机械地驮着自己前行。
能想的办法都已穷尽。
散散步吧。据说许多伟大作家、哲学家的灵感都产生于曲折的小路。
不知在路上可否拣到钱包?
走过一座桥头。很拥挤。很古老的拥挤,是人群而不是车群扼住路的咽喉。北京这种脖
子式的桥是愈来愈少了,都被复杂若盘陀路的立交桥取代。
酥而弥坚的石栏杆上,单腿蹬坐着一些身材瘦小的汉子,他们面前摆着各种颜色很光滑
的小木片,表示自己的职业和水准。沈展平不明白这些从大工业标准成品上裁下的片断,怎
么能证明你这个野木匠的制作工艺呢?又想,也许这只是一种幌子,如同理发店前旋转的灯
柱,已经不再同古时的医疗有任何关联。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木匠们的雇工市场,理直气壮地拥塞着狭窄的路面,红绿灯无助地变幻色彩,没有人理
会它的眼神。没有后门只凭血汗钱又想把小巢装饰得差强人意的底层城市居民,激烈地与雇
工们争执价钱,为自己节省着每一个铜板。
声涛像腊八粥一样,五色翻滚。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扬了一把沙子,泪眼凄迷。
那是他的家乡话!
只有同一块热土滋润中的人,才能区分极细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还要管饭!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以打听!”乡音说。
“就是的!就是的!”雇工们异口同声,很像当年的工人罢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雇工也看清了他。他们的神经辨识速度惊人一致,在同一个百
分之一秒,大叫一声“呃哈——”
这是乡党们的土语。在故乡的山坳上,隔着很远要打招呼,绝不是城里人那种软绵绵的
“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惊讶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山咽到肚里
去。只有深远厚重绵长苍凉的“呃哈——”,才会像苍鹰一样久久翱翔。
如今这鹰瓴像雾一样自天而坠,无尽的乡情又热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间。
“展哥,早听说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写回家去的信封……”那精
瘦汉子嘴咧成长方状。“可咱这个模样,总怕去了你那大机关给你丢人,总想混出个成色,
最起码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军绿褂子的下摆抹了把汗,像甲壳一样光亮的军
衣扣子,硌了他的脸。
旧军装是电娃子三块钱一件买的,这是件官服。
他们是一个村的,小时常在一起耍。电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艺人。在点煤油
的年代里,走过南闯过北的匠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起名“电”,心眼的活络由此可见。
“喂,小师傅,你到底是干呢还是不干?”换了别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梁粘胶布
的教授,还一往情深地等着他们拉家常,具有从一而终的坚贞。
“干!干!展哥,咱们以后再聊。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蓝条、金边、香的那种……你
妈给镶镜框里了……”电娃子忙不迭地朝胶布点头,交叉着对沈展平说话。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欢电娃子的乡音了。只为听这声音,也为拉拉家常他愿
意耗费宝贵的时间。
教授家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走廊要开电灯。墙壁的旧油漆斑驳陆离,沈展平注意到有
一块像北美的地形图,另一块则像焦圈。
“请把旧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请做工精致一些,结婚用。”胶布教授郑重宣告。
电娃子开始干活,用刨刃刮去旧漆。
茄蓝色的旧漆片像蝉蜕皮似的被剥下,屋里腾起呛人的灰雾。
沈展平脱去西服,只穿一件衬衣,“我来干第一道工序,你当大工我当小工。”他对电
娃子说,小心地把西服挂进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橱。
很久没有干体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运动,使沈展平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体力劳动有
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与魅力:单纯、简约、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经。疲备是所有烦恼和忧
愁最好的稀释剂。
“刷这么两间屋子,能收入多么钱?”虽有漆皮呛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电娃子说话。
“几百块钱吧。”
“这么多?这间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测居室面积的好功力。沈展平
初学乍练,自认为也八九有谱。
“我的大哥!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还勺了?”
“勺”是一句土话,意即“傻”。真亲切呀!
“我哪样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对话。
“勺在讲刷房不是扫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积。屋可是一个箱子,有五个面需
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长时间干完?”
“少则五天,多则一周。”
“哟!这么快!这么说,周薪数百元,月薪近千,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一年下来就是
小万元户,提前进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对电娃子刮目相看。
“话是那么说,账不能那么算。有时三五天没雇主,还得租房子……再说,这哪是人干
的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
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
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
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
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
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
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
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
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
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
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
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
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
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
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
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
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
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
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
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
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
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
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
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
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
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
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
还到那个桥头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电娃子支上锅,开始煮面。用手晃晃装酱的玻璃瓶,又
举到齐眉处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酱里肉丁不少,比个体户家给吃得还好。”
“电娃子,好好刷房,别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后叮咛。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这个信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部里的职员们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
袋,女士们把玲珑的蛇皮包捂在小肚子处,好像那些部位负了致命的伤,正在汩汩出血。
这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国家机关名气大,牌子硬,说起来好听。但除了底下部门的进贡
外,其它进项就很有限的。作钦差大臣到下面厂矿视察时可以耀武扬威,回来后又回归到无
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一次,是大家从肋条串上取下的钱啊!
安琪娘行云流水般地走过来,与沈展平相视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个秘密,关系就
不比往常。
“我们安琪儿……”
沈展平打断她:“别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把钱掖在哪,却看不出你。”
“我的钱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说了,迟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万贯家财
藏在何处?”
“我是有多少钱也不会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静静地说。钱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
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后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栾司长找你。”安琪娘通知他,并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栾司长的办公室高贵而简洁。简洁并不总同朴素为伴。高贵的简洁,更有一种威慑力。
栾德司长说:“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的西服散发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应该再买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红息吧。
身份证已经交验,号码已经登记在簿,股票正在发放过程中,沈展平现在实际上已是遥
远南国一座五星级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东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座豪华饭
店的一架电动窗帘、一个席梦思床垫或是卫生问的一套洁具的所有权,也就属于你了。这些
物件在今后的岁月里挣了钱,将去那些法律上规定的不属于你的以外,也都属于你了。假如
那家酒店终于团种种天灾人祸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这些残骸所能换回的极少量的钱,甚
至一无所有。
“小伙子,明天我要讲课,讲讲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机关扫扫股盲。我很想听听你的意
见。”栾德司长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沈展平。
墨绿色的台毡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峡,沈展平像孤悬海外的小岛。
他与司长之间还隔着处长。处长们好像层层叠叠的山脉。官场里最腻味最反感的是越级
上诉。你是一个低级职员,你前面有许多级台阶。不是那种像繁华闹市区的绸布庄,很高很
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举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长隔着处长、业务主管、业务主办这许多丘陵征询他的意见,应该使一般的小职员受
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
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
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
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
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
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
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
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
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
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
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
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
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
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
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
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
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
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
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短暂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响。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
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
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
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
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
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
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
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
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
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
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
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
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
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
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
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
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
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
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
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
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
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
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
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
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
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
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
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
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
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
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
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
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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